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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1 章   选择


    孟商晓得的,他们最近经常吃猪肉,是因为孙叔让孙明没事儿就往辛叔家送猪肉。


    小镇就是这样,一切都在人情往来之中,不说也能明白,所以在场的师傅们连同孟商都没有多吃。


    尝个味,夸赞一下手艺,十分流程化。


    姜若淇从楼上下来时,几人刚吃完饭。


    孟商看着她睡眼惺忪的样子,首先想到了三个问题。


    看着人已经洗漱过,那么楼上的卫生间修缮情况应该还不错。不过,楼下这么敲敲打打,她居然真的能睡得着。


    最后是心虚。


    因为视线交汇的时刻,孟商叼着鸡腿骨。


    最后一只鸡腿的骨头。


    姜若淇非常亲切友善地同在场所有人打招呼,唯独到孟商这里变换了态度。


    “孟商,鸡腿一点都没给我留,你好狠的心。”


    罪名已然成立,孟商懒得狡辩,直接问:“要吃什么?”


    姜若淇经过短暂且苦恼的思索,郑重回答:“豌杂面。”


    孟商立马问:“不要豌杂,多加榨菜葱花对吧?”


    “你都知道还要问?”


    孟商:“……”


    那你只有这个回答还不是每次都要想半天。


    他顺手把垃圾拎出去,走时听辛大嫂笑呵呵地说:“小姜老板和你很熟悉。”


    孟商压下笑容,匆匆回答:“不熟呢。”


    返程遇到摊子上卖相优秀的无花果,孟商顺手买了一篮,还被摊子老板打趣:“孟商啊,又来给小姜老板跑腿买饭啊。”


    孟商说不是特地,顺路的事儿。


    摊子老板可精,“你这路顺的,顺出十里地了都,就惦记小姜老板呢吧。”


    “没有的事儿,”孟商板起脸,催他赶紧给自己称重。


    拐进记月巷口,孟商从老屋门前的玻璃瞧见自己,他发现自己在笑,赶紧整理表情,一墙之隔,他听到姜若淇说话


    “走吧,我希望以后这样的事情不要再发生。”


    语调和语言都有些冷。


    院里,老辛头拉着辛大嫂低声解释原因:“不多要钱的,小姜老板,我家这口子就是过来给我送饭。”


    孟商默声走近,瞧见姜若淇脸上是鲜少能看见的严肃表情。


    “送饭可以,在这里陪着也可以,但是她不是雇员,不能插手工作,我希望这样的事情不要再发生,不然就别干了。”她说。


    老辛头和辛大嫂连连点头,没有再争辩。


    姜若淇便不再多说,朝孟商伸出手示意他把面条拿给自己,不出意外地,看见孟商神色不明地杵在那,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上楼去。”姜若淇说。


    其他师傅已经散开各自干活,辛大嫂看了老辛头一眼,安静地提着饭菜篮子离开。


    孟商跟着姜若淇上楼,这才发现她把二楼南边那排房子打通,安排成自己的居室,甚至布置出一间漂亮的会客室,靠窗那面墙边支了张L形的桌子。


    姜若淇已经绕去桌子后边坐下,同时收拾开面前的几本书,做好了吃饭的准备。


    孟商安静地把面


    放下。


    姜若淇抬眼看他,“有话说话,没话就出去。”


    孟商同她对视两秒,直接说:“辛叔就是想帮着快做点活。”


    “嗯。”姜若淇开始解开塑料袋,拿出筷子。


    孟商接着说:“我知道你是想把事情做规矩些。”


    “你又知道了。”姜若淇掀着外带盒盖,右手使不上力,左手也发挥不好,以至于这么低着头时,脑门顶瞧着像是在冒气。


    孟商赶紧从她手里把那碗面抢救出来,打开盖子,抽纸巾抹了圈边缘,又重新还给她。


    顺带着缓声说:“辛大嫂他们家不一样,他们没恶意的,你也,不至于说那么严重吧。”


    没想到姜若淇直接把筷子放下,“这么好为人师啊?”


    突然被架到没能预料的高度,孟商眨了眨眼,“我不是要教你。”


    “也没少教,”姜若淇问,“合作合同白纸黑字,说明白了要雇谁,今天这家带老婆来,明天就能有别人带老婆来,这是工地,非雇员出了事你能负责吗?”


    孟商看着她。


    姜若淇干脆靠到椅子上,“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带人来,多了一个人帮忙,我要不要多付钱?付了,别人会怎么想呢?不付,我就要变成占便宜的人。”


    孟商低声讲:“话是这么说。”


    姜若淇伸出根指头戳戳面前的桌子,“我不是可以心安理得接受别人不记回报帮助的人,他们可怜,没地方去,我就应该让他们有事做吗?孟商,世界上可怜的人很多,我凭什么要负责?”


    孟商本也不想劝说什么,一是没有立场,二是姜若淇考虑得的确没错。


    可真听到她这么冷硬地说出口,心里还是不太舒服。


    “可能你之前的工作生活不是这样,但小镇里互相帮衬不是因为可怜谁,就是因为……我帮你,你帮我,日子就能过下去,以后你的生意总是要在这做的。”


    他是真心希望姜若淇在秋芒镇的生意可以顺顺利利。


    姜若淇没有立即说话,而是偏头看向窗外,热浪泼在瓦上,翻滚着模糊视线。


    “我很奇怪,印象里你并不是一个喜欢强加论断的人,怎么总是评论我?”她缓缓转头看过来。


    孟商皱起眉头,“什么时候?”


    “说我没吃过苦,觉得我现在的一言一行都是因为之前的工作生活,你觉得我在俯视你们,因为我生活优渥尊贵。”姜若淇说,“我问你,我人生地不熟,今天所有人觉得我礼貌,明天就能有人因为我好说话而欺负我,那个时候我怎么办呢?我先说明自己底线有问题吗?”


    没问题。夕阳还未完全褪去,月已悬天。


    孟商带着姜若淇往家走,一路迎接各类招呼以及目光。


    很奇怪。孟商又做梦了。


    身形单薄的女孩昂首立于主席台上,倔强地表达自己对于学校处理态度不公的看法,人群在春樱中为她哗然。


    她转身离开,孟商一如既往地追了过去。


    拉住她,言辞混乱地安慰人,最后鼓起勇气告白。


    他抬头看她。


    看到了姜若淇。


    “退下。”她说。


    其实这份暗恋已然改换定义,与其说是喜欢那个人,不如讲实在难忘那样一个温柔善良的身体里存在的勇敢能量。


    孟商疲于生活,拥有这样一个美好的、亲眼见过的勇敢符号,很大程度上支撑他度过这些年。


    只是近来梦得频繁了些,甚至还变得混乱,居然梦里代入了别人的脸。


    真的很不应该。


    孟商久久未能回神,坐在床上搓脸。


    搁在床头的手机亮了一下,在夜色中尤为显眼。


    孟商眯着眼把手机摸过来,发现是姜若淇白天联系的那个电话。


    【好的好的好的,拜托这位机主帮忙照顾淇姐,如果可以的话,请尽量不要让她单独待着,身边最好有人。】


    孟商去接了杯水,又回来拿起手机反复看了几遍这句话。


    怎么说得像姜若淇是个未成年的孩子,离开监护人就活不了一样。


    回忆白天的相处,这个看法似乎是个误会。


    孟商把手机丢开,揉了揉头发,暗自抱怨姜若淇那句不太客气的话后遗症太严重,也不晓得今晚还能不能睡着。


    三分钟后,他已然滑入了睡淇深处。


    真正睡不着的另有其人。


    姜若淇随便找了一家民宿,房间里还带着装修的新味。


    她把手机放在床头,看着黢黑的屏幕尤不解气,在行孟中翻出本笔记,撕下一张,写了“闭嘴”二字盖去手机上,这才稍微觉得舒服一些。


    单手洗澡是件很费劲的事儿,她裹了几层塑料袋,伤口依旧见了水,此时又痛又痒。


    姜若淇只好仰头细想明日行程,把每一个时间都安排得满满当当,还把平板支好,连上民宿的网络,在耳边放着白噪音催淇,甚至脚心相贴保持还阳卧的姿势。


    她认为自己很快就能入睡。


    然后失淇到天亮,民宿后院养来不知干什么的那只公鸡嚎开第一嗓子时,姜若淇终于勉强入睡。


    之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孟商起了争端,或打或骂,挂着伤或是衣衫褴褛,被谁瞧见都没太所谓。


    今天身边跟了另一个人,一切都变得有所谓起来。


    姜若淇的注意力都放在行走中的任何一样东西上,鲜艳奇怪的牌子要看看,野蛮乱长的野草要瞧瞧,新鲜出锅的蒸糕也要停下来闻闻。


    晃来晃去,看看停停。


    活像头一次踏足人间。


    她全程没问,没说,如同半小时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是路过某间铺子时,低头瞧见外头丢了片残破的镜子,姜若淇当即停住脚步。


    孟商听见她说:“你来看。”


    于是他走过去,和人隔着三步距离站好。


    镜子里就是很正常的倒影,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东西。


    姜若淇却很认真地指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有美女。”


    孟商真心实意地沉默了起来,扭头去看她,试图这颗漂亮的脑袋里是什么成分。


    姜若淇的表情当真是一本正经,毫无玩笑意味,但也很快就收回注意力,继续往前走。


    “想吃什么?”孟商问。


    “我助理联系过你没?什么时候来呢?”姜若淇说。


    孟商这才想起来,这人还没回民宿,只好面对面再说一遍收到的消息内容,又着重讲:“我本来给你留了纸条。”


    姜若淇“嗯”了一声,回忆道:“今天我看见你了,下棋的时候,你在路边嘲笑我。”


    她下了结论。


    孟商当然不能平白被污蔑,“不是嘲笑。”


    “怎么那时候不来告诉我呢?”姜若淇偏头看他。


    孟商就说人太多。


    “煮碗面吧。”姜若淇滞后地回答了问题。


    可悲的是,孟商明白得很快,像是已经习惯这种跳脱的对话,也或许是因为这么点小苗头,他甚至觉得自己多问两句应该也没有问题。


    “为什么来这呢?”


    相信在这几天里,姜若淇听过无数人问她,也对症下药给出过许多版本的回答。


    孟商也想听听属于他的这个版本。


    听到了沉默。


    姜若淇依然在晃晃悠悠地走,看着不太像是想要回答问题的样子。


    为什么要来呢?


    她记得自己坐在病床上,身旁围着一万颗同时说话的脑袋。


    “我觉得还是要转院。”


    “先发通稿,不然下个月的表演会要怎么解释?”


    “联系到比较权威的复健师。”


    “别妄想天开,她这个状态没法上台。”


    但你怎么就人生地不熟了呢?


    孟商没吭声。


    他明显察觉这才是姜若淇真正动怒的样子,立马在身边竖起一道墙,目光乃至呼吸都带着距离感。


    姜若淇没有放任他沉默,“我在自视清高,你就是这么认为的。”


    孟商想否认。


    姜若淇才瞧出他想要摇头,立刻说:“别撒谎。”


    “是,但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孟商果然就不再撒谎,先承认,又解释,“主要是你付的款,就是很多人一辈子都——”


    “你真说啊?”姜若淇打断他,又讲,“你也挺记仇啊。”


    孟商:“……”


    没人提买房子的事儿啊,你自己提的。


    武断了。


    孟商以为她真的不希望自己撒谎,这才知道了厉害,抿了抿嘴,没有重复,但也没有收回。


    可沉默也能刺人。


    “你才几岁孟商?怎么那么喜欢教我?”姜若淇收握了一下左手,开始荒谬地挖苦,“工作工作,我已经没工作了。你那么好心,你给我找份工作吧,要不然你干脆娶我养我好了。”


    孟商很抵触听她说年纪,于是问:“为什么要提年纪?”


    姜若淇气笑了,“你说呢?”


    对峙无声展开,气氛并不融洽。


    “已经二十四了。”孟商突然说。


    姜若淇怀疑自己听错:“……什么?”


    “可以。”孟商又说。


    姜若淇一言不发,就看着他要干什么。


    “我说我二十四了,”孟商总结给她听,“如果你工作或生活需要我帮助,我会尽我所能。”


    “但是,”他一本正经地警告,“别再总开这种玩笑,什么娶不娶的。”


    他最后一句话的音量呈阶梯式下降。


    并未影响整体效果。


    姜若淇相当震惊。


    什么“你给我找工作”或者“你养我”这种话,真的特别幼稚。


    姜若淇本不至于和这么一个弟弟讲这些,但那些随意断定的话从他嘴里冒出来,就是让人听得火大。


    本来在认真生气,结果所有被孟商这句毫无预兆的警告扑灭。


    这是在干嘛?


    紧绷的情绪被掐断,姜若淇找不到合适的节奏继续吵下去,也努力过,最后还是没忍住笑出来。


    “你,”她无法严肃,只好强硬一点,“滚出去。”


    她居然还笑出了声。


    孟商感到被轻视,固执地重申:“我没有在开玩笑。”


    姜若淇催他:“快走。”


    孟商当然也有脾气,他凶狠且愤怒地留下无花果,迅速转身出门。


    第 32 章   前任


    “当然没有。”姜若淇鄙夷。


    孟商点点头:“我还以为是你特意挑选给我的,看来你不知道这碟里的主角是什么关系。”


    他笑了,轻张唇齿,突然放慢语速念:


    “红线是藏在血管里的,你不要不承认。”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从犄角旮旯里看见过的百科资料,有种叫“蝮蛇”的爬行动物,体长60-70厘米,背面灰褐色到褐色,腹面灰白到灰褐色,杂有黑斑。


    咬人,人会翻倒;碰它,它会翻倒露出肚皮。


    其中姜若淇觉得名字最好听的,是一种叫“尖吻腹”的生物,她觉得这名字很奇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琢磨其中寓意。


    但现在似乎能抓到一点头绪了——在她看见孟商似笑非笑的双眼时。


    姜若淇压低眉毛瞪着他,发出短促“哈”的气音,一边带上门一边骂他神经病。


    门即将关上,透过窄小无光的门缝,她看见屋子里的人耷拉着眼皮嗫嚅着什么话,手掌一翻,所有的药片都落进床边的垃圾桶里。


    他似乎真的不打算治,要烧死在她床上。


    姜若淇赌气跑下楼,都换好鞋准备晾着孟商出门了,手指握在大门把手上,滞了两秒,又兀地闭眼,咬住后槽牙喃喃:“……我是欠了他的吗?”


    早知道当淇就不在骑自行车的时候抢他的道了,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造成的苦果,竟被孟商给要挟了。


    她转身又跑上楼梯,利落拽开房门,也没惯着他,弯腰从新换的垃圾桶里把被他扔了的药抓起来,随即翻上床,双膝跨在孟商身体两边,摁住他脖子,在孟商带着希冀的目光下用指尖顶开他的牙缝,绕过他湿答答的舌头,把药片一股脑塞进去。


    “你不能死在我房间里。”姜若淇假装恶狠狠地说,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往孟商嘴里灌,他被呛住,胸腔重重起伏,下意识要坐起来反抗,腹部却被姜若淇坐住,因此无法得逞,只能任由多余的温水从口腔里溢出,将床单浸湿。


    姜若淇看见他睫毛都湿了,钳制住他脖子的手心感受到他吞咽的动作,喉结上下滚动,把含着的水咽下。


    她心情实在不算好,从上到下打量着他被呛红的脸,打算把以前的旧账一起跟他算:“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把我送你的衣服找回来,病好了我要看见你穿上,别动不动就把账算我头上,很讨人厌,懂么?”


    孟商还歪着头在咳嗽,脸上的绯色愈咳愈重。


    她任务完成,打算下去,左脚刚落地,孟商突然抬起眼睫,尖锐的目光似乎要将她穿透,突然伸手猛地拽住她的手腕往下扯,姜若淇倒在床上,双肩抵着墙,下颌被灼热的手指捏住,孟商眯着深红的眼眶压下来,又热又重的吐息离她只剩毫厘。


    姜若淇瞪大眼睛,猜到他要把没咽下去的药喂给自己……还是以这种耻辱的方式,她心脏几乎都要停止供血,脸色一白,使尽浑身力气把孟商推开,打算甩他巴掌的时候这人却眼睛一闭,斜歪在枕头上昏了过去,不知真假。


    一拳打在棉花上。送走王长林,游启明回过头发现孟商还坐在沙发上靠着,脑袋后仰,两只手交搭在腹部,两只眼睛看着天花板,桌子上就剩个空掉的口香糖盒子。


    他嘴角抽搐:“你有病吧,又不是戒烟,嚼这么多口香糖干嘛?”


    隔壁包间门没关好,传来很凄惨的歌声,唱的是《同花顺》,游启明觉得自己耳朵要聋:“靠,谁故意展现这么恶毒的歌喉要谋害我的耳膜。”


    孟商突如其来横他一眼,游启明心想自己以为交朋友是为了找免费陪玩,结果是给自己找了个爹,现在连评价别人唱歌难听的权力都没有了。


    桌子上都是倾倒的酒瓶,隔壁的歌声没有一个字在调上,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孟商静静听着,扬着唇角笑了几秒。


    游启明叫来服务员结账,问他笑什么。


    孟商吐掉嘴里已经没有味道的,用来遏止痒意的口香糖,起身,开口说了一个字:“痒。”


    单是听听她的声音,全身就像痒得即将溃烂了一样。


    好想摸摸她的头发。国庆假放了五天,姜若淇后续没有再跟祖佳琪联系。


    十月中的集训每人要收三千块左右的费用,场地租赁以及食宿之类的都被囊括其中,祖佳琪不交就再没有机会了,后悔也没有了。


    她从床上坐起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从床上起来去翻书架顶层的盒子,好不容易踮脚够下来,撑开发现她存钱用的银行卡并不在里面。


    姜若淇经常管理不好自己,因为很多事情都不需要她自己做,导致生活上丢三落四的,她“嘶”一声,想了好半天,觉得说不定跟之前的生日礼物一起放一楼的柜子里了。


    她一出卧室,恰好看见两只胳膊搭在二楼走廊栏杆上的孟商,除了皮肤白,衣服、头发、眼睛都是黑的,跟浓郁的夜色融到一起去了,乍一眼看上去就像一张皮挂在栏杆上。


    好心情一扫而空,她撇撇嘴:“你大半夜站这儿干嘛,练功啊?”


    孟商鼻间轻笑一声,翻了个身背靠着栏杆,声音很轻:“身子坐得有点僵,出来到处走走。”


    想到上次他进KTV的场面,姜若淇没忍住呛他一句:“在外面还没活动够?”


    他似乎觉得有些新奇,眼睛亮起来:“姐姐注意到我这几天不在家了?”


    孟商笑的时候,黑色的瞳仁就只剩下一半,嗓音暗含埋怨:“不如姐姐在外面时间长,我连你人都找不到。”


    那难道她就能找到孟商了不成?


    疯子!重新热出来的骨汤变得有些浑浊,姜若淇撑着肚子吃完,上楼时都得扶着把手,进门的时候懊悔自己把那点微弱的同情心发挥在了孟商的身上,现在撑得路都走不动了。


    因为吃得太饱,晚上很容易睡不着,姜若淇举着手机扒拉几下,在通讯录里又把王依曼的电话翻找出来,她出神地盯着上面备注的“妈妈”的名字,手指轻微碰了一下,电话拨了出去。


    姜若淇耐心地等着,一如往常得到空号的提示,然后她安静地挂掉,脑袋也变空了,闭上眼睛用被子把自己裹住,呼吸变得越来越均匀。


    集训的钱只剩祖佳琪还没交,她前段时间请了病假,上学没有两天,就又不来了,姜若淇时常看着她空掉的凳子走神,皱一下眉,觉得一定出了什么事。


    但是她给祖佳琪发的微信经常得不到回复,姜若淇低头看了眼手机,敲敲打打,在要发送的时候犹豫了,咬住下唇,最后还是把手机揣进了兜里。


    晚上放学,孟商因为已经保送,去不去学校影响都不大,他不在学校,也不在家里,姜若淇也不知道他天天待在哪里,放学的时候也就剩自己一个人骑车回去。


    她刚把自行车的锁拧开挂在把手上,坐上去想了几秒,扭头朝街的另一头骑过去,去了祖佳琪家楼下。


    祖佳琪家住老筒子楼,白天行道两边都是摆摊卖菜的,没人收拾,到了晚上还能看见一地烂叶子,这片儿的环卫工人只在每天早上五点的时候过来扫掉。


    到了地方,姜若淇跨下车,抬手敲了祖佳琪家的门,门里女人应了一声,小声猜测着:“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门一打开,她瞧见一张面容姣好的温柔的脸,祖佳琪妈妈往她身后看了看:“欸,我还以为是佳琪。”


    姜若淇一愣:“她不在家吗?”


    “不在啊,你们不是刚放学吗?”


    “她这几天一直在请假,根本没有去学校。”姜若淇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妈妈,女人的脸一下子白了,嘴唇也哆嗦起来,慌里慌张进屋里去摸电话,嘴里嘀嘀咕咕:“怎么可能……不是每天一早就背着书包去学校了吗……”


    姜若淇联系不上祖佳琪,她妈妈给她打电话倒是立刻通了,祖佳琪妈妈声色严厉道:“你跑哪儿去了?”


    祖佳琪:“刚放学,我正骑车往回赶呢,路边有卖串儿的,要捎一点儿回去吗?”


    “你还撒谎!你那朋友姜若淇都找家里来了,她说你这几天根本没去学校,你到底窜哪儿去了!”


    祖佳琪绞了下袖子,声音从齿缝里飘出来:“反正也考不上,还要花那么多钱,干脆出去打工了。”


    姜若淇瞪大眼睛,握住她的手:“你早点放弃的话我觉得那是你自己的决定,但是这都只剩几个月了,集训完十二月一号就艺术高考了,为什么现在突然不上了?”


    祖佳琪咬住下唇,低着脑袋,先是小声说了句“你当然没有压力”,见姜若淇不说话,她便也沉默下来。


    良久,她嗓音细若蚊咛:“我觉得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姜若淇听这句话听过好多遍,以前也是,每每当她想要解决问题的时候,朋友就会冒出这么一句,是即将不再联系的预兆。


    这神经病的脑子被烧坏了,他究竟知不知道她是谁?


    姜若淇把他踹开,孟商闷哼一声,闭着眼张嘴吐出热气,连含着的药都吐了出来,又恢复了无害的模样,像是烧得很难受。


    她站在床边盯了他一会儿,一边想要这个人去死一边做着道德性的挣扎,最后还是咬着牙齿把药从药盒里拿出来,重新和水一起灌进他嘴里,最后抬着他牙关确认咽下去以后才撒手。


    床单湿了一小片,被蹭得乱七八糟,跟干过什么事一样,姜若淇感觉神经重重一跳。


    这可是她的房间她的床,被糟蹋成这样,全是这个人的错!


    她喂完药就懒得管他,任由他睡在湿掉的床上,并暗暗下了决定必须让孟商洗好重新给她摊好。


    想到刚才他意识混沌时靠近的呼吸,她心尖一颤,感到头皮发麻,立马离开了这个房间,重重摔门离去。


    房间被弄得一团乱,孟商在湿掉的床单上掀开眼,空空地睁了几秒,又闭上。


    听见这话的瞬间,姜若淇的脸乍一下变得煞白,难以置信地看向他,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孟商注意到她的表情,眉眼之间显得更加深不可测,笑声从他淡红的唇缝间溢出来,连胸腔都在震动。


    他摸着方形碟片盒子的边沿,解释着:“这是里面的一句台词,我印象很深。”


    孟商意有所指地看向她,那眼睛半弯着,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他的目光如涓涓细流一样与室内微弱的光线融为一体,粘稠凝滞,又极富攻击力,如同细密的针线,要将自己缝进眼前人的眼珠里。


    “所以当淇姐姐把这个放进我房间,叫我很是……”孟商讨好似地看着她,说,“心情复杂。”


    姜若淇把头从胳膊里抬起来,看上去不太高兴:“他又不是我家的仆人。”


    “好稀奇,我以为你一直是把你弟弟当仆人使唤的。”祖佳琪摇头叹息,“有这么好的弟弟就知足吧,多少人的弟弟只会打游戏加伸手找姐姐要钱,你弟弟不仅不找你要钱,还成天给你买东西。”


    她自顾自说着,也不知姜若淇听进心里去了没有,只见她又趴了回去。


    姜若淇抬抬眼睛看着窗外,慢慢把眼睛闭上。


    草草吃过饭以后,她拎着笔盒去画室画素描,打开铅笔盒找了半天,没看见自己削铅笔用的小刀,最后只好伸手找祖佳琪借。


    复读一年,姜若淇的画技怎么说也比半路出家的学生要好不少,画室的老师说,只要她文化分考到五百多分,就能冲击清美。


    其实姜若淇活得漫无目的,除了画画之外没有什么特别想要去做的事情,小学的时候为了跟王依曼对着干,不想进体操班动不动出一身汗,所以硬要学画画,因为安静,坐着不动。


    小学的时候参加各种绘本比赛,得了很多奖,姜若淇认为她自己有点儿天赋,所以就一直这么学了下去。


    一边胡思乱想,她手腕一边上下晃动往素描纸上排线,注意力完全分散。


    细细的排线飞出了轮廓,老师拿炭笔敲一下她后脑勺,提醒:“想什么呢?看看你乱七八糟的线。”


    “对不起。”姜若淇塌一下肩,拿橡皮把线擦了。


    第 33 章   妥协


    对面静了。


    祖佳琪妈妈又急又气:“你先给我回来,回家了我再算你的账!”


    姜若淇没想到情况变成这样,屋里的红木桌子上还摆了两盘菜,高中生回家一般还得吃上一口,估计是刚热出来的,在白炽灯下被照出腾腾的热气儿。


    她妈妈挂断电话转过身来,歉艾着道:“不好意思啊,等她回来了我跟她说说,你先回家吧,别叫你爸妈着急。”


    都这么说了,姜若淇也不好再留下来,她点点头,离开了筒子楼。姜若淇心说跟你挨在一块儿才不安全,每次孟商用这种仿若叹息的语气跟她说话,就让人觉得自己的皮肤缓慢地热了起来,肺都像被掐走了半个,能储存的呼吸变得很有限。


    她躲开些许,把自己的头发从他指尖里拽出来,瞪他:“你拿什么接我?等你毕业买车了再说,现在你还算未成年吧。”


    “我二十号就过生日了,不过姐姐从来不记得,所以我才来提醒的。”


    姜若淇狐疑:“你过呗,我十六号就收拾行李去集训了,又不在家,你应该跟爸说,不应该跟我说。”


    “集训?”他动作一僵,像是才想起来还有这破事,语气都变不好了,“你住那里?要多久不能见面?”


    “一个半月左右吧,训练完了直接参加考试了。”姜若淇下意识解释,说完以后更不高兴了,“关你什么事,我爱去多久去多久。”


    孟商找了个合理的说辞:“得有人给你送饭吧,食堂的饭你又吃不下,姐姐太娇贵。”


    这个家里,姜庆上班肯定没时间为她跑来跑去,就剩孟商时间最宽裕,确实只有他有条件每天跑一趟,但是姜若淇不想让自己成为附骨之疽的存在:“用不着,不劳你费心,忙活你自己升学的事吧,真闲得没事做就睡觉去。”


    她推他一把,要回去睡觉,孟商又在后面懒懒叫她:“可是姐姐,不给我新的阿贝贝的话,我睡不着。”


    “阿贝贝”这个词从他嘴里念出来有种莫名违和的感觉,她太阳穴一跳,想起不好的回忆,后槽牙都气得磨了几下:“睡不着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之前已经剪过一截头发送给你了,你还想要我的头发,绝无可能!”


    姜若淇步子都变重了,窜进自己房间重重把门关上,觉得这个人真够不要脸的,都多大人了,还找姐姐要阿贝贝。


    她说着说着就带上微弱的哭腔,“我根本没天分,还浪费家里这么多钱。”


    按道理来说,家里不够富裕的人是不会允许孩子学艺术的,无论表演还是绘画、音乐,都是要花钱找各种有资历的老师上小课的,而一节课都得花个大几千。


    所以如果不是家里真的爱这个孩子,基本都会劝说放弃。


    姜若淇看着头越来越低的祖佳琪,扶正她的肩膀,从荷包里掏出一张纸巾。


    她现在才切实地体会到,对某些人来说唾手可得的东西,对另一群人来说难如登天。譬如祖佳琪羡慕她花钱大手大脚,她羡慕祖佳琪有一直爱她的爸爸妈妈,有其乐融融的一家人,而她的家早就四分五裂地碎掉了。


    “但是你现在半路放弃,房子不是白卖了?钱也白花了?”


    祖佳琪把纸巾对折再对折:“又不是坚持读完这半年就一定有出路,况且上了大学,又是一大笔开销,我觉得我爸爸妈妈负担不起的,现在各种就业形势也不好,花几十万养一个月薪三四千的孩子,哪里值得。”


    打了上课铃,兴许是觉得自己有点糗,祖佳琪吸吸鼻子,把身子背过去,向她道歉:“对不起,说了叫人不高兴的话,这事儿到此为止吧,回去上课了。”


    姜若淇看着她躬着背默默往前走的背影,胸腔里无声地堵住一口气,没办法叹出去。


    学校放了国庆假,这次假过后就差不多要拎包去集训的基地了,但祖佳琪集训的费用还是没有交,本来约好两个人要找一天一起出去玩的,现在也只能不了了之。


    姜若淇在祖佳琪打工的奶茶店看见了她,祖佳琪压低帽子权当不认识,给她把奶茶封口装袋,姜若淇就坐在玻璃窗前面,双手托着脸想祖佳琪的事情。


    面前的光被遮住,落地窗外有人敲了两下玻璃,她凝了神投去一眼,发现是晏文韬,一只手揣在冲锋衣兜里,另一只还贴在玻璃上,她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只看见他好像想要说话。


    晏文韬似乎叫他周围的几个朋友等等,低头在手机上摁了几下,姜若淇的手机立即弹进来消息:“你一个人出来玩儿?”


    姜若淇看了祖佳琪一眼,最后还是收回视线。


    【Monet】:“出来转转。”


    晏文韬在玻璃外面对她招招手,示意她跟他们一起,姜若淇想也不想就摇头。


    那些人她都不认识,走在一起多尴尬。


    像是猜到了她尴尬的情绪,晏文韬安慰她:“没事儿,就当交朋友了,他们性格很好的,不会冷场。”


    看到“交朋友”三个字,姜若淇脑子一钝。


    有的时候姜若淇也会把交朋友跟谈恋爱化为一等,对于她来讲是这样,谈崩一段就找下一段,但是实际上又有微妙的不同,因为人可以不谈恋爱,但人不能没有朋友。


    她垂下头,认为自己如果真跟祖佳琪这样下去的话,那么迅速发展一段新的朋友关系也不是坏事。


    节假日店里人很多,祖佳琪还在忙活,姜若淇无声看了她一眼,叹一口气,答应了晏文韬,推开奶茶店的门出去。


    跟晏文韬一起的应该是他画室的朋友,男的女的都有,晏文韬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她,说能不能再带一个人一起去唱歌。


    提到这里姜若淇立马就后悔了,她应该先提前问问他们要去干什么的,把她这么一个五音不全的嗓子架在这个位置了,连拒绝的话都不好意思说了。


    姜若淇的表情很僵,她的歌声是连一直奉承她的孟商听完都要一边努力维系笑容一边违心地说“姐姐其实唱得还不错”的。


    那群人已经很自然地接受她,说话的声音叠在一起:“可以啊,反正是刷我爸的会员卡,人多还更热闹,晏文韬你真够没义气的,有漂亮妹妹现在才带出来见面。”


    姜若淇心说应该不是这样,她多念了一年,兴许比你们大多数人年纪大一点。


    在她尴尬的时候,晏文韬随在她旁边,一如既往地善于观察,瞥她一眼,察觉到她愈渐紧绷的情绪,于是开解着:“他们都是开玩笑的。”


    姜若淇讪讪:“我知道,主要是……我唱歌挺难听的。”


    “没关系。”晏文韬笑笑,“你坐边上听他们唱就行,主动表演,免费的。”


    这家KTV看起来档次很高,装潢十足奢华,柱子都是金色的,一只脚刚踏进去就闻到一股纸醉金迷的味道,里面有一块巨大的屏幕放金曲MV,领头的去跟前台谈自己预定的位置,姜若淇上下左右环顾这里的环境。


    一个年纪不大的男生领头走,后面跟着个穿西装大腹便便的男人,还有几个走路歪七扭八看上去很闹腾的人一起围着进去。


    这个点儿都去吃正餐,娱乐的人不多,晚上过来玩儿的人才最多,因此也没什么人注意到进来的这几个人。


    没过半分钟,她又看见了另一个人,换掉了那件短袄,只简单套一件加棉的蓝色卫衣,KTV头顶彩色的灯球把斑驳的光晃在他表情淡漠的脸上,姜若淇即刻确认那就是孟商。


    他长手长脚,形如鬼魅,慢悠悠地走进来,像散步一样,跟前面那几个人进了一个房间。——孟商的阿贝贝是姐姐的头发。


    这事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孟商刚来家里的时候,可能不太适应这里的环境,按理说年纪那么小,困劲儿应该也大,但他总是整日整夜睡不着觉,孟商在小小年纪就展示出他恶的一面——他睡不着就来闹姜若淇。


    也不算闹吧,他不吭声,但就跟只鬼一样扒在你床头,拿两个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滴溜溜盯着你,瘆人得很,姜若淇烦,拿怀里兔子砸他,他就小声说他睡不着,装模作样说他想妈妈。


    姜若淇虽然讨厌他,但是孟商跟她提妈妈她就也惆怅起来,因为她也想自己的妈妈,所以只要他用这招装起可怜来,她立马就没脾气了,从床上坐起来,看着才长到她眉毛高的矮孟商,问他想干嘛。


    孟商说姐姐身上有好闻的味道,他闻着安心,想跟姐姐一起睡。


    他说得不清楚,姜若淇就以为他在自己身上找妈妈的味道,先是拎着自己领口闻了几下,觉得明明什么味儿都没有,孟商要么就是长了狗鼻子,要么就是胡扯。


    她实在太困了,隔天还要赶校车,没心思跟他周旋,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躺下,恶狠狠又毫无威慑力地骂他:“敢吵我你就死定了!”


    孟商睡下了就不吵人,睡姿也安分——至少比姜若淇安分。他就是有点儿磨人,手里要抓个东西才能睡好,最开始几天抓的是姜若淇的袖子,后来会捏捏她手指,但姜若淇不叫他碰,孟商最后就只能抓她的头发。


    后来俩人年纪大了,总不能还叫他跑自己床上来睡,姜若淇就叫他滚回自己房间,把头发剪短不叫他捉,然后把剪下来的头发送给他叫他自己拿去用。


    她偶尔也好奇,问孟商他到底闻到什么味道了,孟商盯着她,说有点难形容。


    “有种独特的温暖气息,像阳光下暴晒过的毛绒绒的玩具,温暖的、干燥的,足以抚慰一切的气息。不是香味,但总叫人很安心。”


    姜若淇觉得他说了跟没说一样,不就是衣服晒干以后的味道?到底哪里稀奇。


    姜若淇抬眼看看她,杏色的眼睛被路灯晃亮了一点儿。


    她看见祖佳琪眼睛和鼻子都是红的,顶着一张哭戚戚的脸说口气那么冲的话,姜若淇低头理好自己被攥得皱巴巴的袖子:


    “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觉得你应该坚持到艺考结束,虽然可能以后不是朋友了,但是以前我俩也玩得挺好的,你觉得我撒钱也好,朝你炫富也罢,集训完以后你要是觉得值得,你就把钱还我,不值得就当我撒出去喂小狗了。”


    祖佳琪矗立在原地,不停用手背抹眼睛,嘴角往下咧,嗓音小了一点儿:“你骂谁、谁是小狗啊。”


    俩人脚底下各踩了一堆银杏树叶子,叶子堆在一起软绵绵的,心也被夜风吹得软绵绵,姜若淇也挺无措,掏遍浑身的口袋,找不到一张纸巾。


    第二天祖佳琪去了学校,脸上带了半边巴掌印,眼睛是肿的,应该是哭过,别的同学问她怎么了,祖佳琪简单概括为惹妈妈生气被揍了。


    姜若淇听着她说话,盯着桌子上的卷子,笔尖在纸上点了一点,等她周围没人了才过去,看着她红红的脸,颇感歉疚,但是有的话一直憋着不说就如同冒出来的火疖子一般,再久而久之变成发炎的脓包。


    她不喜欢误会,像她误会孟商扔了她送的衣服一样,误会很伤感情,姜若淇不想把事情再搞得不清不楚的。


    “我们出去说说话吧。”她向祖佳琪提议。


    两个人往走廊前面走了一点儿,绕到别的班外面,把窗户拉开,外面是一排银杏树。


    姜若淇先道了歉:“我不知道你家的事,所以昨天晚上才去找你的。”


    祖佳琪低着头,半边脸还肿着,说“没事”。


    “你为什么总不来上学?”


    第 34 章   介怀


    “你没喝酒,开我的车回去吧,明天正好开到公司。”


    段谨辰有点嫌弃接过姜若淇从车窗递出的车钥匙,犹豫一瞬还是答应下:“也…行吧。”


    说实话,段二少平时约朋友都是自己开跑车,油车电车感觉不一样,他是真不乐意开姜若淇那辆油电混动车。


    可今天姜总大方,没少让自己搅和事。又为了Glint日后能专柜进驻瑞安,和她前男友机锋打得有来有回。作为少东家,段谨辰觉得这点面子他还是要给姜若淇的。


    段谨辰心理活动丰富,还是姜若淇琢磨不清楚,不然她高低得吐槽一下段二少的自作多情。


    她一个拿死工资哪是为了Glint,纯属打工人对未来考量的无奈罢了。


    姜若淇点了点头,礼节性嘱咐两句就要关上车窗:“路上注意安全。”


    “诶,等一下。”段谨辰忽然按住升起的玻璃。


    “又干嘛?”姜若淇连忙停下,生怕夹到段谨辰尊贵的手爪子。


    段谨辰不语,俯身低头,透过半扇车窗望向驾驶座。


    车里开着空调,孟商就穿了黑色的半高领搭深灰色衬衫。他双手扶着方向盘,正扭头看向和他说话姜若淇,视线内敛温柔不像装出来的在乎。


    沈叙言的眼神就截然不同,说是在乎,实际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战利品。


    孟商就没有个空闲的时候。


    这两天里,先是进城把所有现金背了回来,按照当初法院下的赔偿项目分好,剩余的钱算作平分,上门取挨家挨户地给。


    有两家是不让进门的,陈家,还有齐家。


    恨意会被时间发酵,变得难以承受。


    在此之前,孟家一直算是镇子上的富余人家,老爸更是出名的能人,彼时,谁都夸他。


    五年前孟商考上重点大学,老爸比谁都高兴,摆了十天长街宴,那个时候,孟商觉得手里的握着沉甸甸的幸福,一切美好都触手可及。


    也是那个夏天,老爸筹备小矿场,希望多挣一些,争取早点让儿子在大城市买房,一起进矿的都是相熟的好友,齐群父母向来和孟家亲近,二话不说就加入进来。


    噩耗来时,孟商刚报完到。


    山体滑坡,矿场倒塌,救援深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


    事故调查迟迟没有定论,说是天灾,说是地质勘测,说是老爸为了钱铤而走险。


    加上孟商自己,一共十家人失去了顶梁柱,其中,齐群失去了双亲。


    恨谁呢?


    恨天恨地不太现实,恨命毫无作用。


    不如恨一个具象的人。


    孟家变卖一切,三叔三婶把服装厂都卖了,留个杂货铺维持生计,老妈卖掉车和房,同孟商一起吃住在铺子里。


    即便如此,在那么多条命前,一切都显得徒劳。


    最开始那几个月特别难熬,老妈整日失魂落魄,几次悄悄走到河边,坐很久,又自己回家,直到发现孟商每次都跟着自己。


    那是孟商唯一一次看到老妈那样哭,她哭着说对不起,又哭着问怎么办啊。


    孟商告诉老妈,没事的,会好的。


    老妈哭累了,疲惫地跌坐在河边,没一会睡了过去。


    孟商在河边抱着老妈坐到天亮。


    那年他十九岁。


    自己办的退学。


    孟商从小跟着爷爷和老爸做木工活,即便耳濡目染,但真正上手始终生疏。


    初挑大梁,手艺算不上纯熟,误工都算好的,好几回险些把手锯了,口子更是东一道西一条,难以计数。


    老妈渐渐振作起来,她被老爸宠了许多年,已经很有没有工作过,一样可以自己进城去找活。


    照顾九个家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能接的活都揽过来做,手不熟就通宵练,每天买肉买菜,学期开始前给有孩子的家送去学费。


    因为补偿款五年前


    没给够。


    也因为孟商不敢停下来,他怕自己也沉浸痛苦不可自拔,怕自己稍微松懈就再没力气走下去。


    九家人里,有漠视以对的,也有慷慨施笑的,九种表情,九种隐而不发的情绪。


    只有痛苦是相似的。


    孟家也失去了一位父亲,可谁在意呢?好似“受害”和“加害”真的只有一字之差。


    越来越多的人说老爸是杀人犯。


    不知不觉间,承担已然变成了孟商的底色。


    卖了房,带回钱。


    一家一家去送,前半段比较顺利。


    孟商深深鞠躬,说以后就不每天送肉送菜了,但有需要的,随时可以联系他。


    其中几家每一次孟商上门时都会劝他不用这样,但孟商只有亲手把钱交到他们手里,才觉得自己有资格这样说。


    张婶和二丫哭得抱作一团,赵老叔挥舞拐杖让他滚出去。


    陈家妈妈向来不许孟商进门,这次也是一样,陈小胖在侧门接过钱,小声说:“妈妈在里面哭。”


    孟商低头看了他好一会,沉默着揉了揉小孩儿的脑袋,把自己买的一大袋零食递给他,“吃完记得刷牙,小心蛀牙。”


    很重的一袋,陈小胖却没笑,而是很担忧地问:“孟商叔,妈妈说以后你不会管我们了,你不管我了吗?”


    “管的,”孟商蹲下去对他说,“以后我会常常来看你。”


    “你要来的。”陈小胖说。


    “会来的。”孟商答应他。


    陈小胖有些犹豫,黏声说:“我有点害怕,孟商叔,你抱抱我。”


    孟商深深吸一口气,暗自稳住情绪,将小孩儿捞进怀里抱住,还把他举过头顶,带他玩了几圈飞机游戏。


    陈小胖被挠到痒痒肉,趴在孟商肩头乐得嘎嘎笑,笑声脆响,过了会,又开始抽泣。


    他说:“孟商叔,我想爸爸。”


    孟商轻轻拍着小孩儿的背,抱了很久。


    最难的一家是齐群。


    门打开时,齐群双眼布满血丝,眼神阴鸷,“你是解脱了吧孟商?”


    孟商没回答他,从背包里取出那几捆钱。


    齐群盯着那些钱看了几秒,猛地伸手抓过来,继而用力地砸向孟商的脸。


    “你怎么不去死啊!”


    孟商安静地弯下腰捡钱。


    齐群几步跨到他面前,挥拳过来。


    孟商没躲,拳头结结实实地带着风,砸到他颧骨上,砸得眼前白光一片。他踉跄着稳住身子,舔了舔嘴角,继续捡钱。


    拍了灰,堆好,又递过去,“别和钱过不去。”


    齐群依然没接,喘着粗气盯着那堆钱,肩膀开始颤抖,随后整个身体都绷紧,猛地蹲下身抱着头嚎啕大哭。


    孟商等了一会,脱掉自己上衣,铺在齐群身旁,把钱整整齐齐地码在那。


    最后,他拎了两瓶酒去老爹坟前坐到天黑。


    “爸,喝酒。”


    眼泪悄无声息地涌了出来,孟商没擦,想了会,小声说:“我想你。”


    情绪在这一刻决堤,他双手捂住脸躺身下去,蜷缩在坟前,喉头挤压出低沉的呜咽,呜咽逐渐变成大哭,释放这五年来的压力和思念。


    “爸,我好想你……”


    再回到家,发现全家上下都是一样红着眼,老太太都哭了,当晚开心得多喝了半斤包谷酒,远在外地念书的表妹得知消息,激动地打电话过来非要视频,三婶犟不过她,只好把手机供在饭桌上,一家人说说笑笑,又沉默叹息。


    未来再如何光明,痛苦已然发生。


    孟商还是会想起姜若淇,越是想,那个夏夜的画面就越发清晰。


    姜若淇坐在院子里说她吃了很多苦,眼睛微微垂着,声音很轻。她总是困倦,会因为很隐秘的情绪而变化表情,说不了几句话就要嘲弄人,很瘦,又带着伤。


    孟商不明白他和姜若淇怎么会闹出这样的不愉快。


    他会反复想起姜若淇那天颤抖的睫毛,抿着嘴避开视线的样子。


    孟商开始隐隐后悔自己说出的话,开始思量自己是不是带着没必要的自尊心去伤害大恩人。


    再次得知关于姜若淇的消息,是孙明跑来通知的。


    孟商刚从木材厂回来,车还没停稳,孙明就急吼吼地扑过来拍窗,“孟商!她在镇口被堵了!”


    “谁被堵了?”


    “姜若淇!”


    孟商立刻从车上跃下来,跨上摩托窜了出去。孙明话说一半,只好先骑着摩托跟在后面。


    秋芒镇是没有过这种场面的,豪车、保镖,围观的人不少。


    车身泛着昂贵刺目得光泽,几个身着西装戴着耳麦的人正把围观的人群往外推。


    姜若淇向来显眼。


    她站在其中一辆车前,挺着脊背和车里的人说话,阳光直直照在她头顶。


    又没戴帽子。


    孙明赶过来停在孟商旁边,“卧槽,这些车我就在网上见过啊,哎孟商,你这买主到底什么来头啊?”


    “不是我的买家,买的房子。”孟商纠正。


    他撑着摩托,远远地看着那边的情况,不晓得说了什么,前后几辆车下来六个保镖围住了她。


    下一秒,姜若淇居然拔出刀来对着自己下巴。


    围观的人开始低呼。


    没有思考的余地,孟商想也不想,拉着离合扭动油门。


    他不确定姜若淇需不需要有人帮她,也不确定姜若淇想不想要孟商出手。


    但如果姜若淇不放下刀,孟商会立刻过去。


    油门扭得又凶又急,她果然回头,好像笑了一下。


    也只有一下。


    姜若淇收回注意力,继续用目光询问车里的人。


    姜辞忧从车窗伸出手摆了一下,围着人的六名保镖依次上车。


    “没必要这么极端。”他说。


    “难道你就温和了?”姜若淇放下了刀,“姜辞忧,我只给你这一次回答,相信你能看清我的决心。”


    “看清了,”姜辞忧目光投向不远处那个骑着摩托的商年,“淇淇,这是你的新朋友?”


    姜若淇没有闲聊的心思。


    知道姜辞忧迟早要来,这种极端情况在姜若淇的考虑范围之内,毕竟姜辞忧真能做出这样的事儿。


    至今为止,姜若淇从未公开主动做什么,她手里捏着可以对姜家起致命打击的证据,这一点养母知道,姜辞忧当然也知道。


    她会终生感恩老师,但也只能报答到这一步了。


    姜辞忧今天到这,无非是受不了她脱离控制,也想来听一个答案。


    “我会收回起诉,”姜若淇大方地给出答案,“你也别再来,你应该知道鱼死网破四个字怎么写。”


    “你不要姜家,那我呢?”


    姜若淇不予反应,“慢走。”


    “淇淇!”姜辞忧喊她,咔嗒一声拉开车门,准备下车的同时问,“你觉得我是担心你起诉?”


    姜若淇回手门和人都按回去,“你还担心钱。”


    “没必要到这一步,”姜辞忧手还扣在车门上,“我可以解决。”


    他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商年,“你要留在这,你知道他们这样的人——”


    “姜辞忧,”姜若淇收敛笑意,“你很有钱,你过得开心吗?”


    她顿了顿,偏头摆出一个怜悯的表情,“你喜欢的人都不喜欢你,你在骄傲什么呢?你觉得自己到这来逼迫我嫁给你这个行为很高贵吗?”


    口吻轻松,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你很爱我吗?未必吧,不然你接受我的起诉,接受调查,接受名誉破碎一地,我们平等之后,你再来说娶我好了。”


    姜若淇给出建议。


    姜辞忧猛地抬眼看她,额上商筋已然暴露情绪,他抿直嘴,问:“这是帮他说话?”


    “不然呢?”姜若淇反问。


    她摇头说:“姜辞忧,可能你忘了,被老师捡走的时候,我也很狼狈,我就是你嘴里的那种人。”


    “我们相处了很多年,”姜辞忧抬头说,“你不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


    姜若淇已经开始离开,“你只是不甘心,别给自己打深情的标签。”


    孟商和所有人一起看着她往这边走,停在他面前,盯着他的脸。


    “怎么又伤了?”她问。


    孟商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往后仰了仰身子,没回答。


    谁能想到姜若淇直接拽着他的腰跨坐到摩托后座,手抓着衣服,扒着肉,那一整块皮肤都开始变得奇怪  ,难以描述的感觉开始蔓延。


    孟商僵住身子。


    他不记得上一次有人这么亲近地触碰自己是什么时候,或许从未有过。


    重点是姜若淇都不知道避嫌的吗?


    这么多人看着呢。


    “一会路过的时候崩那辆车,”姜若淇指挥。


    孟商喉结滚了滚,低声说:“不路过,我不去那边。”


    姜若淇又捏他。


    孟商捏得抖了一下,嘟囔:“别动手动脚。”


    “快点。”姜若淇催他。


    孟商注意到姜若淇的手臂在自己腰间收紧,一同被勒住的还有肺,有些不好呼吸。


    那辆车的后窗还没升起来,里面坐着个人模狗样的男性。


    被姜若淇碰过的地方都变得很奇怪。


    孟商没有再说话,也没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听话。


    但是路过那辆车的时候,十分响亮地崩了一下油门。


    说不上是不是因为经历的关系,她其实并不认可那段回忆里的自己,却还是忍不住寻求可以信任依靠的那种感觉的代餐。


    反正她总是拿这种…虚无缥缈、语言描述不出的感觉为重。到最后Ada给她评价,说她就是向往自由不愿长期被一段感情约束,为自己的不婚给外人一个看似合情的理由。


    “分手是我提的。当时他拿到了欧洲某家奢侈品集团总部的offer,想让我跟他一起定居国外。”姜若淇嗤笑,“怎么可能呢,我连港城都不准备久待,更何况欧洲。”


    “他太自我了,自以为替我做的决定就是最好的,可我根本不需要。我虽然是个摇摆不定的人,可我讨厌被控制。所以我就提了分手,他也同意了,我们是和平分开的。”


    姜若淇语毕,深深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瑞安的新COO是他,真是撞见鬼了。有什么比甲方居然是前任更加绝望的,也不知道Joanna是不是知道点什么,跟我死活都不说实话。”


    孟商抿唇思忖,从姜若淇的话里得出他们之间并不是有情人难相守的意难平后,心情诡异地放松不少。


    他觉得自己不该再纠结沈叙言,毕竟前任就是前任。而他是姜若淇的合法丈夫,现在时他在她身边,且他们感情甚笃。


    第 35 章   替身


    一万句定义劈头盖脸地浇下来。


    姜若淇始终保持着习惯性的微笑,十分得体地收下每一份流于表面的关心。


    窗外是那座城市惯有的阴雨,不禁让人合理怀疑这个世界将永远停步于坏天气,并且为了这个怀疑而失去呼吸的力气。


    她把视线移向房间里唯一的、流动的色彩。


    电视上放着一个小镇的纪录片,阳光泼满大地,绿草地上有个牛奶厂,站在奶场的山坡上,可以俯视灰砖白墙的老镇。


    姜若淇不太记得当时身边是谁,但记得自己说想要喝牛奶。


    很快,好几盒包装精致的牛奶就被放到她面前。


    然后她又听见自己说,不是这种。


    接着又道歉,解释自己并不是故意为难人。


    在所有人终于评估完她的实际价值或许将要因为右手受伤而大打折扣之后,病房重归安静。


    门外却还闹着,听声音是舅舅和舅妈被保镖拦住,气急败坏地喊她这个忘恩负义的杀人犯,主旨是要她赔钱赔命,之后就是姜若淇这辈子都难以复述出口的辱骂。


    姜若淇联系了小安。


    “我要走了。”她说。


    自生病住院到出院,再接着遭受事故伤了手,这半年全躺医院里了。


    心理医生面诊之后,给出的评估结果并不美妙。


    小安问她想要去哪,悲愤且义气地表示,可以拼了命让她去任何一个地方。


    姜若淇当真思考了好半天,好笑地发现自己没地方可去。


    手脚有些凉,很想晒晒太阳。


    她再一次看向电视,同时对手机里的小安说话。


    “稍后我发一个地名给你,你帮我看看是否有老屋出售,我想去养老。”


    小安嚎啕大哭,连连答应下来,“姐!只要你不是要买坟,我都给你看!”


    很难开口,差点就颓丧得快要活不下去,也没什么力气挣扎,却还记得曾经心爱的那本书上写过的话。


    人只有在举目无亲的地方才算真正活着。


    就是这么来的。


    遇到孟商是意料之外。


    秦晴这个名字在她的生命里已经是一段不愿再回首的历史。


    看他的反应,似乎已经不记得当年的告白。


    姜若淇这个人也无法成为少年情愫的续集,所以没有相认的必要。


    如今再见,孟商已经生长得很好,似乎经历过一场灾难,让他成长为一个稳重可靠的商年,很扛得住事儿。


    虽然记性不太好就是了。


    姜若淇在心中腹诽良久,抬眼发现孟商还在等待自己的回答。


    “哎。”姜若淇故意出声。


    “嗯?”孟商立马回应。


    他走着路,脑袋却朝后瞧,没发现前方的电线杆,众望所归地撞了上去。


    姜若淇笑了他好久。


    孟商捂着头,没多会,自己也莫名其妙笑起来,还要问:“你笑什么?”


    姜若淇弯着眼继续往前,“怕我不给钱?”


    “不是。”孟商跟上她,“我想听听你会怎么敷衍我。”


    姜若淇震惊于他的不遮掩,也愿意回报以诚实,“你很好,但我不想告诉你。”


    孟商意外地梗了梗脖子,干巴巴地讲:“你不对谁都都能说嘛?”


    都不好分辨哪句真哪句假。


    “总要有个可以说真话的人。”姜若淇看了他一眼,“夸你的话是真的。”


    孟商瞪着她,反复确认自己刚才那句心里话的确没有说出口。


    “夸你的话是真的。”姜若淇重复说。


    孟商把目光移向别处,“哦。”


    他不常在家里开火,要想真做个什么能吃的,厨艺天赋也不允许,不是每一个生活在乡村小镇且遭遇苦难的人都拥有烹饪的能力。


    没特意学过,煮熟倒是完全没有问题。


    理想情况是炒个肉酱,或者炸个葱油,煮锅面,再烫两片商菜。


    可孟商不会炒肉酱,又不忍心真的就煮一锅清汤寡水,所以他拆了袋方便面,煮了把新


    鲜面条,把料包加进去,上供给姜若淇。


    在她吃的时候,自己捧着杯热水坐旁边抱着面饼啃。


    好歹是完成了一次简陋的招待。


    很难得,孟商居然在姜若淇脸上看到无语的表情,觉得自己终于扳回一城。


    只是有点意外。“她是真的很漂亮。”孙明仰在躺椅上感慨,用脚尖挂着人字拖,仰面叹气。


    盛夏热情烧到顶端,天地一派闷热,孟商没穿工装,光膀子挂围裙,埋头雕花。


    闻言,瞟了眼孙明,并不接话。


    算起来,到今天为止,他已经有四天没有见过姜若淇,仅有的沟通就是手机里那个助理每天来信,先是抱歉,然后更新自己来签订合同的日期,最后就是请求一定照顾淇姐。


    这可真让孟商犯难,毕竟他的确没什么闲暇,而且人都见不着。


    就是见着,人也不爱多说话。


    隐隐约约地,孟商觉得姜若淇像是在针对自己,又不晓得原因。


    不过他所到之处,人人都在谈论姜若淇。


    孙明要是家里铺子没事儿,总爱往孟商这里跑,以往都这样,今天过来,人还没坐稳,张嘴就说姜若淇。


    “孟商,她以后买了房要干嘛呀?”孙明弓着身子,把躺椅拖过来,“她会留在这吗?”


    孟商朝面前的木头吹了口气,吹开木屑,说话时看都没看孙明。


    半晌,回答说:“怎么可能留在这?”


    “我想也是,”孙明怅然道,“那种美女,生活中肯定有一万个人追她,谁都得五迷三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他夸张地举起一根指头,“男女通吃!”


    孟商瞪他一眼,“别他妈瞎用词。”


    孙明挺直腰板,“我怎么瞎用词了?我昨儿个下午见着人了,她冲我笑了笑,我这心啊,当场就化了。”


    他捂住胸口,摇着头说:“我觉得我能把命给她,你说怎么就有人能长那么好看呢?这是吃什么长大的?”


    孟商手上没停,刻刀在木纹上游走,闷声笑了,“反正不是吃你家的猪肉。”


    “哎!”孙明极其不爽地喊了一声,又往这凑了些,还想继续往下说。


    孟商正想说挡光了,就听铺子外有人叫自己名字。


    里头两人齐刷刷看过去,姜若淇就站在外面。


    她今天没穿裙子,T恤略大,一部分扎在裤腰里,因为天热的原因,裤腿微微卷起,露出纤细单薄的脚踝。


    孟商再一次想,她真的很瘦。


    不由多看了两眼。


    姜若淇脖子上挂着个卡片相机,没戴帽子,皮肤被晒得微微泛红,额头上有层薄汗,几缕头发被捉住黏在那,这个人看上去走了不少路。


    视线对上时,姜若淇问:“这是你家的铺子?”


    孟商“啊”了一声,又点点头。


    “在忙吗?”姜若淇又问。


    孟商又“啊”了一声用作回答。


    孙明听不下去了,回头看了孟商一眼,立马起身,庄重地穿好人字拖,亮着眼自我介绍一番。


    姜若淇把视线从孟商脸上移开,看向孙明。


    孟商又看了几秒,继续低头做自己的工作。


    孙明瞧着姜若淇对木工很感兴趣,立马认真介绍起这间铺子,并且不遗余力地夸赞好哥们孟商的手艺。


    他与有荣焉地指着店门口的木雕小狗,“看!这就是孟商雕的!十里八乡,再也没有比孟商更好的手艺了。”


    姜若淇全程都很认真地给予反馈,笑眯眯的,偶尔点点头,听了这话,弯腰蹲下去摸了摸那只小狗。


    “是个小狼犬?”


    “是啊!”孙明赶紧说,“还是个瘸腿小狗,孟商可喜欢这小狗了,店里还有瘸腿中狗,瘸腿大狗!”


    “这样啊……”姜若淇用指头轻轻地点了点那只小狗的爪子,再次看向孟商。


    正好孟商抬脸望过去,对视了半秒,他先划开目光,看向姜若淇的手,然后再次低头,继续工作。


    他心里盘算着家里有什么好点的茶叶,一会人进来泡给她喝,又想这么热的天,她应该不想喝烫的,冰箱里倒是有饮料,楼上应该有顶新帽子来着,放哪去了……


    就听她说:“那不打扰你们了,我想去前面拍照。”


    孙明立马说不打扰不打扰,又关心道:“你单手举得动相机吗?”


    孟商看过去。


    他不觉得这是一句多么好笑的话,但姜若淇却笑得很愉悦,回答时也用了开玩笑的语气。


    “这点力气还是有的。”


    然后道别。


    姜若淇向孙明微微点头,“再见孙明。”


    孙明很不值钱地笑起来,认真说:“再见,姜若淇。”


    接着她的视线转向孟商,静静地看着人。


    孟商眨了眨眼。


    可姜若淇只是不深不浅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轻轻颔首之后转身离开。


    孟商皱了皱眉。


    过了好一会,孙明还依依不舍地扒着门往人离开的方向眺望,“你说,她怎么这么好呢,孟商,我爸都不乐意和我多说几句话,她就愿意跟我说话。”


    孟商抬腿踹了他屁股一脚,“递把锤。”


    孙明捂着屁股嘟囔,但也听话地把东西递了过来,又问:“孟商,你平时也不是这么愣的人啊,怎么见了人一个屁都蹦不出来。”


    “关系不一样,”孟商说,“有经济牵扯,就没法多热情。”


    “就你道理多,”孙明又重新挂回躺椅上,“那之后也可以做朋友啊。”


    “都见不了几面,做什么朋友。”孟商闷头雕花。


    “你是左撇子?”姜若淇和孟商不大不小地吵了一架。


    起因是因为老屋翻新。


    姜若淇找来的都是本地老手,效率很高。


    孟商有心参与,却被小安告知现在已经进行到了选择软装材料以及家具的进度。


    已然没有他的插手余地。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进度也热火朝天地往前赶,孟商没机会拿出自己画的那些小家具,只能对小安说恭喜,再客气几句问问最近怎么都不见她。


    小安回答说在忙淇姐的事情,她过两天就会来接淇姐走。


    孟商呆住。


    哪种走法。


    还回来么?


    为什么自己要那么在意?


    这些都是需要琢磨的问题,并且一时半会得不出答案。


    孟商试图编撰个理由出来,好让自己去问问姜若淇,做出这个决定时,他正蹲坐在梯子上等待装饰条和粘合剂彻底变得此生不再分离。


    “孟商,吃饺子呀?”辛大嫂在院里的篷布下朝他招手,“白菜猪肉!”


    孟商立马就饿了,从梯子上跃下几步蹦着过去,塞两个饺子解馋没再多吃,并且拿出老妈给自己准备的一大盒卤鸡腿开始分发。


    辛大嫂的饺子不能多吃,陈兰现在每天能有时间在家给儿子做饭盒。对于这两件事,孟商都有属于自己的理由。


    老妈最近在家里做手工编织,马上到秋季旅游小高峰,游客都喜欢买一些本地的手工物件,陈兰手很巧,什么都能织,也算一项收入。最重要的一点,如今孟商终于赔清款项,虽然一样会照顾那九个家,但好歹金钱方面可以攒一攒,不用再尽数往外拿。


    做木工到处接活,每个月也有好几大千,足够家里开支。老妈近些年在酒店做保洁,身体劳损得厉害,现在经济压力没那么重,孟商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老妈来回奔波。


    起初还没能劝住人,到了还是老太太出面,很是威严地命令儿媳妇必须在家里陪着,陈兰这才答应,却也闲不住,每天变着法地给孟商做吃的,让他带来老屋给师傅们。


    至于辛大嫂的事儿。


    也是今晚兵荒马乱,孟商煮完面才想起来姜若淇右手不便,结果发现她左手握筷丝毫不受影响,动作十分自然。


    不回答的反应也十分自然。


    孟商算是发现了,这个人的言语拥有两种模式,胡言乱语和闭口不言,看心情无缝切换。


    姜若淇安静地吃完面,很自然地坐在孟商家院子里仰头看星星,顺便闲聊。


    “出嫁都要备木头家具做嫁妆吗?”


    “看人,有的喜欢也有人不喜欢。”


    姜若淇毫无铺垫地问:“孟商,你结婚会请我吗?”


    这都哪跟哪,孟商失笑:“……你一直都这么聊天吗?”


    姜若淇:“就是问问。”


    孟商发现这个人真的很难懂,但说到结婚,难免想起二丫的事情,“你让二丫和齐群说了什么?”


    他顿了顿,又问:“是很伤人的话吗?”


    姜若淇让他安心,讲齐群不会再骚扰二丫了。


    她这么一说,不是让人更好奇么?


    孟商盯着她。


    姜若淇专注地看星星,夜幕里闪烁的光芒将她的思绪带回之前。


    那些光与影交织的夜晚。


    出国交换那两年,音乐学院时常有派对夜,年轻的学生钻头觅缝地体验笙歌。


    姜若淇在国外的好友是一个热情明艳的红发姑娘Alexia,她是出色的小提琴手,同时也是一个优秀的社交天才。


    说话直率,不拘小节。


    那是一场冬日舞会,姜若淇同往常一般抿着果酒靠在舞池边缘。


    Alexia大声告诉她自己发现一个绝妙的办法,可以让那些死缠烂打的臭男人滚远一些,并且再也不敢出现。


    之后她没什么机会实践,这种直击对方自信根基的办法相当刻薄,也的确不会留下回旋余地。


    别人姜若淇不知道,但齐群是一个愤怒的人,时刻愤怒着,霸道、狂妄、怨愤又执拗。


    他没有脸去求证二丫,也不会有脸再骚扰二丫。


    小镇自此多了一个心碎的男人。


    姜若淇觉得有些造孽,为此感慨一声。


    孟商还在等待回答,他和齐群硬碰硬这么多年,真的很想知道是什么话能让齐群立马走人。


    可姜若淇只是笑眯眯地对他说:“是你不会希望听到的话。”


    “你真的很会吊人胃口。”孟商低声指责,和她确认还要不要吃,不吃的话他就洗碗了。


    “孟商,”姜若淇忽然喊他,“手续办完,你拿到钱,还会经常来见我吗?”


    第 36 章   生日


    国庆结束以后的第二天,周一。


    姜若淇找到了自己的卡,因为她爸总觉得亏欠,弥补的方式是给钱,她本来也花不掉太多,取了三千出来,周日就替祖佳琪把钱交了上去。


    自从上次两人谈过话以后,在学校里对上彼此的眼神,祖佳琪总是会先一步心虚地避开,中午的时候姜若淇抱着饭盒,用数学书垫在屁股下面坐着,刚打开几个卡扣,看见对面的教学楼里有人走下来。


    她瞧着眼熟,便眯了眼睛去看,认出是那天跟孟商一前一后进KTV里的人,黑色的头发下面还藏了几股红毛,看上去不是个好学习的。


    教导主任跟在他后面出来,大跨几步追上他,钉了他一脑门,游启明被拎着耳朵训了一顿:“上个月你才来了学校几次?晚自习每次都从窗户翻出去上网,再这样直接退学处理,高中毕业证都不会给你发。”


    虽然游启明没什么目标,但是高中毕业证他还是要带回去给他老爹看的,闻此一言不由得恹恹撇嘴,眼一抬,看见对面花坛上坐着个正在吃饭的人,目光一直钉在他脸上。


    游启明不认得她,以为是看笑话的,还瞪了她一眼,接着就被教导主任拎上楼里去了。她泼完后“哼”了一声就甩头走掉,拖鞋踩在楼梯上踢踢踏踏的,二楼的门被重重关上,只余孟商一个人孑然立在黑暗里。


    楼外驱过一辆车,淡黄色的灯光晃得屋子里如同天亮,将他的影子拽得如同烛火一般细长。


    密密的睫毛垂覆住眼底的深色,像水晕湿了干燥的布料,孟商探出温热的舌尖,抿去指尖残留的一点水迹,缄默地敛着眼,情绪跟手指一起收了回去。


    姜若淇回到房间里以后还是觉得自己浑身都不自在,倒在床上以后翻来覆去,鼻尖抵入柔软的枕头,却蓦然嗅到那股总是萦绕在孟商周身的浅淡气息,惹人心烦。


    她拧一下眉,将枕头挥落在地上,第二天就把被孟商睡过的床单和被套拆下来全部换洗,生怕自己沾上他一点儿气味似的。


    早饭结束的时候姜庆说他周六跟领导有个饭局,回不来,叫孟商想想冰箱里还缺什么菜,今天他回家的时候顺便带回来。


    姜若淇撑开书包夹层看了一眼,确保东西都带上了,准备出门时报备了一句:“我周六也有事出去,不在家里吃,不用做我的份。”


    “晚上也不回来吗?”孟商弯身把鞋带系好,“怕是不太安全。”姜若淇还是把话憋回去,铅笔在素描纸上很用力地摩擦着。


    晚自习的时候,画室的老师拍拍手叫大家停一会儿,一口气说了两件事,第一件有关最后一次集训,定在十月中旬,为期一个月左右,这次集训完以后就差不多该参加省里安排的考试了。


    第二件事,是他叫来去年毕业的一个学长,本来已经考上了德国的美术学校,没上几个月就退学跑回来复读,重新念了。


    老师认为他毕竟去年考得不错,很多经验值得大家借鉴,所以专门把他叫过来给大家谈谈感想。


    这教室里坐的大部分当然还是第一次高考的学生,像姜若淇这类的复读生算是凤毛麟角,祖佳琪抻着脖子往上面看,用胳膊肘怼姜若淇:“长得还不赖,看上去得有一米九了……以前就好有名来着,对了!我记得当时……你俩是不是认识啊?”


    姜若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捏着笔在彩粉纸上用红色颜料画了个碎掉的心,咬着下唇,表情复杂:“没怎么说过话,就知道个名字吧。”


    “晏文韬,来,跟大家介绍一下自己。”


    听到这三个字,姜若淇手里的画笔再次滞住,她抬着眼睛,视线越过高高架起的画板,落向讲台的位置,晏文韬似乎看了她一眼,两个人的视线像磁铁同极相触,姜若淇顷刻间把视线收回。


    头顶一盏很亮的白炽灯照在他身上,背后的电子白板上放着动态PPT,晴暖色的,如同晨曦。


    晏文韬确实很高,白衬衫,黑色直筒裤,袖口经常沾着彩色的颜料,蓄了稍微有点长的头发,半扎着,雌雄莫辨的气质——学艺术的很多都这样,不是留长头发,就是蓄长胡子,冒牌的巴斯奎特,或齐白石。


    晏文韬在上面讲PPT,姜若淇在下面走神,画了一根黑箭刺穿她那颗破碎的爱心,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不觉讲台上的人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跟前。


    “看来我说的还是太无聊了。”那人说,“老朋友都听不下去。”


    姜若淇被吓了一下,沾了黑颜料的画笔登时掉了下去,染进黄色颜料的格子里。


    回了头,看见晏文韬正盯着自己,他笑着:“去年毕业以后就没见了,我记得你去年考得不错,还要复读一年?”


    也不知道他ppt讲完多久了,旁边的人都开始自顾自做起自己的事情来,没谁注意到他溜达到最后排来了,姜若淇张张嘴唇,最后只说了个“是”。


    晏文韬像是有点无奈:“你还是这么呆。”


    “这儿呢,我找到了,张老师猜的大概要考的方向,也不知道准不准。”


    秦老师从侧边的小房间里出来,拿了几张龙飞凤舞写着字的画纸,交到晏文韬手里,反复叮嘱:“这个你别太当真,张老师的消息不一定准,别的也得多练,别松懈,一鼓作气今年冲上八大院校。”


    晏文韬今年去了白云湖高中复读,几乎算得上是本地最差的学校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校内都没有几个艺术生,连课都开不起来,他是报了校外的培训班,据说底蕴很牛,当淇姜庆跟她提过,姜若淇嫌累,懒得去。


    “好,我知道了。”他看一眼姜若淇,多问了一句,“也可以分享给别人吧?”


    老师推他一把,好像跟他挺熟的,不然也不会把重要资料给他,“别到处传,被人检举了我就要挨骂了,说我有私人关系什么乱七八糟的,一想到这我就头疼。”


    “好,好。”晏文韬笑着应下。


    老师挥挥手叫他走,然后开始继续巡查学生色彩训练的情况。


    姜若淇此时已经将那颗红色的心给涂成红黄色调的苹果了,只不过因为黄色颜料混了黑色,看上去不太亮,暗沉沉的,像沾了灰的抹布。


    室内声音嘈杂,跟老师交谈完以后,晏文韬又走过来,姜若淇的心被高高架起,捏着笔的手有些无所适从,反复在同一个地方涂抹。


    晏文韬停了一会儿,把刚拿到手里的画纸戳进她怀里,姜若淇抬头看他,他摁着她肩膀叫她小点声音。


    像是回忆了许久,他开始对号入座:“你还是只想考清美?”


    “这种事你还记得?”她低眼把沾了黑色的黄色颜料挖掉,“尽力吧,实在考不上也没办法了,总不能再来一年吧。”


    “也是。”他笑笑,“那我先不打扰了,无论你想考哪个学校,都希望你愿望成真。”


    晏文韬跟台前的老师打了招呼,从前边的楼梯下去了。


    姜若淇的力气也松掉,长长叹了一口气,提不起什么兴致,郁闷地把手里的笔扔进涮笔桶里。


    晚上提着几张卷好的作业回家,姜若淇在楼下的衣物回收箱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纸袋。


    里面装着一件白色的短袄。


    姜若淇甩着马尾就先一步出门:“用不着你管。”第二天早上,姜若淇起床下楼,发现孟商已经系着围裙把早饭处理好了。


    他刚从冰箱里把果酱拿出来,上挑的眼睛轻眯了起来,嗓音柔和:“正打算去喊你,要先吃早饭吗?”


    因为昨夜的乌龙,姜若淇精神不算太好,昏昏沉沉地点了头,咬了一口面包,心不在焉地嚼,琢磨了很久,跟孟商说:“我昨天晚上给爸爸发过消息了,他说会请家政过来处理老鼠的事情。”


    虽然看那部片子的时候她囫囵吞枣,没能真的记住什么东西,但是认知突然被撕开一个大洞,对于这种接触总还是觉得有些介意。


    姜若淇经常感到很不妙,虽然她心里是不喜孟商的,但是不得不说他很会照顾人,体贴到姜若淇开始恐慌……


    美洲有一种叫做“勒颈无花果”的植物,可以用修长的根系盘绕在树干上,区别于普通寄生植物,它最后能将种子种植在另一棵树里,在寄生的同时将宿主杀死。


    最后是她会将种子埋进孟商的身体里,抑或是会反过来,似乎都不算什么好结果。


    姜若淇觉得自己不能当无法独立行走的寄生植物,跟孟商这样心思重又敏感的人周旋下去又是个很费脑筋的活动,于是她强行转了话题:“我还有个作业没画好,今天就不吃早饭了,急着去画室。”


    她逃似地拎起沙发上的书包,拿了自行车钥匙就出门,落地窗映出她匆匆离开的身影。


    孟商定定看着,掐了下手指,视线沉沉坠回盘子里,他散漫地把姜若淇咬剩下的面包默默吃完,剩下的都跟那只老鼠的尸体闷在同一个垃圾袋里被他丢了出去。


    到了月底,祖佳琪过得捉襟见肘,午饭的时候姜若淇替她刷了卡,祖佳琪说下个月一定还她,但这点钱对姜若淇来说算不上什么,就叫她不用还了,坐在对面的祖佳琪突然沉默了很久,姜若淇疑惑抬眼问她怎么了,祖佳琪笑笑,说没什么,只是饭有点凉了。


    “对了,有人给了我一些素描稿,好像是出自几个挺权威的老师,我回去以后微信发你一份?”


    姜若淇边吃边说,但祖佳琪好像没什么胃口,餐盘里的饭只挖了一个洞,然后她就从兜里掏出纸巾擦嘴了,点点头说好呀。


    姜若淇觉得她态度有些奇怪,但是也没多想,只当是临近考试的焦虑,大家多多少少都会有这种情况,姜若淇第一年高考的时候情绪也不稳定。


    周五的时候晏文韬就给她发了消息,问她是不是明天来,姜若淇回了个“OK”的表情,定了个早上九点的闹钟,结果周六起床下楼,发现孟商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买好早餐放在桌子上,甚至都没在楼下见到他的人。


    前几天姜庆说今天出去有事的时候孟商也没说过要出门,难道是因为得知自己也不在家吃饭,所以干脆就也出门了?


    不过这疑虑很快就被打消。


    她刚在饮水机上摁了几下,二楼孟商卧室的门就打开了,姜若淇又听到一阵很轻的关门的“咔哒”声,她抬眼向上望,二楼却没有一个人。


    心里突然涌上一阵恐惧,姜若淇连倒好的水都没喝,放下杯子就缓缓朝二楼走去,她先是敲了几下孟商的门,里面无人应答,姜若淇皱着眉进去,发现孟商的床上是空的,不过被子还凌乱着,不像他一贯的作风,这人洁癖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难道家里真闹鬼了不成?


    姜若淇觉得这人莫名其妙,自己又没碍到他,无故对她撒什么气?连带着食欲都没了,把盖子一合、数学书一拿就回了教室,心想孟商的朋友跟他本人一样没水准。


    白天在科教楼上课,晚上吃过晚饭以后就要去对面的活动楼顶楼的教室里画画,没有电梯,都是生生爬上去的,上到五楼以后气都喘不匀了,姜若淇觉得自己还是得加强锻炼。


    她跟祖佳琪的画板还是靠着,两人的胳膊有时候会蹭到一起,祖佳琪抱歉地看她一眼,把胳膊往回收了收。


    姜若淇偷偷瞥了一眼她的画板,祖佳琪根本没在用心画,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握着炭笔无神地扫动,排出来的线毫无逻辑,被秦老师训了一通,她似乎就更不想画了,姜若淇看出她又要哭。


    晚自习快结束的时候,老师用遥控笔敲了敲讲台:“咱们班集训的钱都交齐了,没人不去,十五号早上八点在学校门口集合坐大巴,衣服和生活用品都自己记得带好,这次不准回家住,收收心,捱过最后这阵就好了。”


    祖佳琪的身子僵了一下,脑子有点没转过来,等她立刻抬头去看姜若淇的时候,她已经收好器具下楼了。


    祖佳琪蹬开凳子往楼下跑,追了出去,在一颗黄了头的银杏树底下拽住姜若淇的衣服,冲她大喊:“是你替我交的钱?我都说了我不需要、不想读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有钱啊?”


    姜若淇回身望着她,把自己袖子从她手里扯出来,显得很安静。


    “你说话啊!”


    第 37 章   回忆


    她看一眼桌上的早餐:“我的午饭以后也让家政阿姨做吧,不麻烦你了。”


    孟商的手一顿,唇线绷得僵硬,但语气还是拿捏得恰到好处:“不喜欢最近菜的口味吗?”


    他手指淡然划过瓷盘边沿,眼皮虚虚垂着,表情看上去有些难过,然后开始旧事重提:“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我睡得很早,什么也没有发生。”姜若淇慌了一瞬,立马截断他的话,咬着下唇眼神飘忽不定。


    孟商将抹好果酱的面包端上桌,握住姜若淇手腕,指尖漫不经心地滑下毫厘距离,叫人觉得很痒。


    从脊背到指尖的连线都变得僵硬,姜若淇只能看着孟商把她面前的面包换掉。外面的风刮在脸上凉得刺痛,唤醒了一些姜若淇昏沉的意识,她僵着身子坐上公交车、下车、左拐、右拐、推开诺雅画室的门。


    前台招呼的老师问她是来上课还是找人,姜若淇直愣愣说:“找人。”


    “找谁呢?是学生吗?”


    她脑子混乱一片,也不知道说了谁的名字。


    老师把今天几个上小课的学生名字过了一边,抱歉地告诉她:“没有这个学生呢……你看要不要直接打个电话?”


    姜若淇坐了一会儿,眉头轻蹙,不好意思地问了一遍:“我刚刚说要找谁?”


    老师把那个名字重复了一遍:“你说找一个叫孟商的学生。”她眼神奇怪地上下打量她。


    姜若淇听到他名字脑仁都是痛的,她开始道歉:“不好意思,刚刚走神说错名字了,我直接给我朋友打电话吧。”


    她从口袋掏出手机,懊恼自己应该坐在车上的时候就提前给晏文韬打个招呼的,不过当时魂早就飞了,根本没想到这茬。


    姜若淇在消息列表翻了一下,给晏文韬拨了个语音通话,没两秒就被接起,对方温润的嗓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到了吗?”


    她逼迫自己凝神回答:“我已经到前台这儿了。”


    那边传来啪嗒啪嗒的声音,像是把笔都甩进了笔筒里:“我正好弄完打算出去吃饭,顺便一起吧。”


    这不在姜若淇的计划里,她犹豫了一下,这点儿反应被对面敏锐地捕捉到:“没事,就去对面吃点儿就行,你有什么别的安排吗?”


    她思考几秒:“没有,那就去对面吃吧,你顺便把东西带给我,麻烦了。”


    晏文韬轻笑几声,说:“不麻烦。”


    今天天气算不上太冷,但晏文韬仿佛极畏寒一样穿了一件很长的羽绒服,看见她时面露笑意走过来,把沾着颜料的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指了指对面:“你吃韩餐吗?他们说那家烤肉还不错。”


    姜若淇对于吃什么并没有特别的兴致,随便点了几下头就被晏文韬带了过去,找了一张方桌坐下。


    炭烤的炉子散发着滚滚热气,姜若淇觉得自己被一氧化碳熏得有点迷糊,人在暖洋洋的环境里很容易松懈下来。


    晏文韬拉开书包的拉链把几张卷好的画递了过来,姜若淇向他道谢,然后随手搁在一边。


    他把袖口挽上去少许,一边把肉剪开一边跟她搭话:“听秦老师说,十月中的集训你们是不是要一起去花荫街那边的集训场地?我们好像也定在那里,住宿环境好一些。”


    “没听说过,你的消息好像总是很灵通。”


    姜若淇说完,听见他爽朗地笑了几声:“可能是跟大家关系比较好吧,没事儿就套点儿有用的信息,如果真在一个地方集训的话,有事可以找我帮忙,毕竟都是老朋友了。”


    他说得倒是不错,晏文韬从读书时候开始人缘就很好,男生女生都喜欢跟他玩儿,也许是这个人心思比较细,察言观色的本领也不赖,跟他一起说话、做事,都挺没负担的,看上去是很好相处的角色。


    炭炉的火烤得人眼睛都发干,姜若淇稍微低了下头,突然开口问:“我记得你不是跟女朋友一起去德国念书了吗?怎么就你一个人又回来复读了?”


    晏文韬静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不如之前温和:“分手了,德国那边消费水平也高,所以还是计划重新回来考国内的院校了。”


    说完以后,他笑笑:“我以为你对这些八卦的事情不感兴趣来着。”


    姜若淇看他一眼,“随口一问,别放在心上。”


    筷子上的肉还没入嘴,兜里的电话就响起来,姜庆给她打过来的。


    “抱歉,我过去接个电话。”


    姜若淇起身去了洗手间,把电话滑到接通的那一端,姜庆的嗓音在耳畔响起:“你在家吗?”


    “不在啊,我今天有事出门了。”


    “孟商生病给我打电话了,我这儿走不开,你尽快回去看看他吧。”


    姜若淇撇嘴:“他发烧,我给他喂过药了。”


    姜庆那边杂音很多,应该是忙里偷闲给姜若淇打的这个电话:“你们俩都闹了多少天了?他听上去状况很严重,药不一定管用,真出什么事儿了怎么办?就当爸拜托你的。”


    提到这事姜若淇就火冒三丈,告起状来:“我好心给他拿药端水的,他跟逗我玩儿一样全给扔了,我朝他发脾气怎么了?真是的……我承认自己之前做错了事,是我的错我什么时候不承认过?我还花好多钱给他买衣服,结果他也扔在楼下的垃圾桶里了,我没有发脾气的权利吗?”


    “您是忙,我有事你把我丢给他,他有事就把他丢给我?”


    姜庆叹口气,在孟商跟姜若淇的问题上他向来是偏向后者的,带了几分安慰:“丫丫,我跟你说过了,孟商家里出了重大事故所以住到我们家里来。知道你不喜欢他,你那边要是走不开,我就打个120直接把他抬进医院吧。”


    缓了几秒,姜若淇咬牙不从:“那你打吧,反正我不回去。”


    姜若淇忿忿把电话挂断,推开隔间的门走出去,继续吃完了那块牛肉。


    晏文韬抬头看了她一眼,问着:“周末还那么忙?”


    “弟弟发烧了,我爸想让我回去看一眼。”姜若淇兴致缺缺地回答。


    他神情讶异:“那你不回去吗?”


    姜若淇抿一下嘴唇:“很烦,不想理那个人。”


    她很生气地用餐刀把肉片戳烂,抱怨着:“而且又不是小孩子了,还得要个人陪在旁边吗?我也没比他大多少啊。”


    晏文韬喝着柠檬水,一边仰头一边探究性地看向她,几秒后把眼睛低下去,笑而不语。


    一顿饭三言两语地吃完,姜若淇热得把外套都脱掉了,她看了眼手机,才过了四十分钟,不知道救护车是不是已经到家了。


    她跟晏文韬在门口告别,他晃了晃手机,说以后有事还可以找他,姜若淇点点头,倒是想不到还有什么事能麻烦他的。


    吃完饭以后她故意拖延时间不回家,把商场七层楼逛了个遍,在某家店的橱窗里又看见了她买过的那件白色羽绒服,于是神情又郁闷起来,冷哼一声后再也没有路过那家店。


    临近傍晚,姜若淇的手机还剩12%的电量她才舍得回家,没有在楼下看见救护车,估计早就把孟商带走了吧。


    她输入密码拉开家门,屋子里黑成一片,走廊的光照进去一小片,门口整齐地摆着一双球鞋——孟商没有走?


    直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姜若淇脑子里都还像兜着一只蜜蜂旋转不停,心脏砰砰直跳,半晌都无法平静。


    她弹了一下腿,把拖鞋都踢掉了,开始懊恼自己到底哪里来那么强的好奇心,不打开那东西不就什么都好了?


    知道这种事情……还不如一直被蒙在鼓里!


    这种烦躁的感觉一直持续了一周,背文言文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早自习结束以后老师随机找人抽背,点到她的时候姜若淇“腾”地一下站起来,还是依靠着去年高考的模糊记忆才背出来,祖佳琪在旁边提示得面部肌肉都要僵硬了。


    下午在画室画人头,姜若淇也没按例图来,将那“文艺青年”画得十分面目可憎,眼皮上的痣一点,越看越像孟商,姜若淇眉一皱,直接在上面打了个叉,从画板上抽下来揉成一大团丢在手边,然后重新放了一张白纸起型。


    祖佳琪被她这模样吓到了:“你怎么了?看上去好烦躁。”


    最后冲刺的关头,画室里人很多,大家都是屁股不离凳子,姜若淇胸腔里憋了好几口气,张嘴就想问祖佳琪:“你知道性——”


    祖佳琪懵懵地看着她,眼睛好奇地睁大,后面的话就叫她不好意思说了。……不,应该是穿着拖鞋就被带走了。


    姜若淇拍开一楼大厅的灯,还是下意识往二楼自己的房间那儿看了一眼,连外套也没脱,一脸严肃地径直走上楼,很轻松地拧开自己房间的门把手,在床上看见一小团缩起来的人影,他没有盖被子,把自己裹在一件短的白色羽绒服里。


    孟商没有去医院。【蜡笔小琪】:“我不知道啊,他们刚来的,问我能不能坐,我也不能赶人家走啊。”


    【蜡笔小琪】:“捶地哭泣.jpg”


    晏文韬之前好像是有提过,他们诺雅画室这段时间也在这儿集训,教室就隔一条走廊,吃饭会碰一起,不过住宿楼的话男女会分楼层错开,搭不同的电梯上去。


    这基地好像本就是诺雅画室自己的,本来就是专门干教育培训的机构,除了画画也有别的课程,为了挣钱所以也租给别的一些学校训练,南阳区的两所大学偶尔也会选在这里上实践课程,门口的大巴有好几辆。


    姜若淇朝对面礼貌点了几下头,然后拆开自己的饭盒,晏文韬笑着打趣:“家里人还专门送饭过来?”


    “我嘴刁。”


    热雾黏在盖子上就凝成了水珠,揭开的时候都滴在桌子上,姜若淇大概扫了一眼,孟商还真是很了解她每天想吃什么。


    她昨天来了月经,每个月这段时间她都爱吃甜食,觉得糖分能提高人的精力,补气血,这习惯也维持好多年了。


    孟商连这时间都掐得准,第二层装的是红枣跟红糖一起熬的甜汤。


    捧着糖水入口的瞬间,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孟商的消息也在最合适的时间出现。


    【^-^】:“合口味吗?”


    姜若淇放下碗,双手握着手机打字,目光专注地凝在手机屏幕上,对面的晏文韬抬眼盯了一瞬她的动作,顷刻间又把眼睫落下去。


    【Monet】:“还不错。”


    另外两个人已经吃完了,问晏文韬要不要一起回教室,晏文韬端起盘子跟姜若淇说话:“那我们先走了,晚上再一起吃饭。”


    姜若淇愣了一下,心里不解为什么还要一起吃饭,但她还什么都没说,三个人就一起端着碗离开了。


    掌心的手机又震动一下,她低头去看,孟商拍了拍她:


    【 ^-^拍了拍你并说自己是 good doggy】


    她猛然想起这是之前自己故意弄着玩儿的,现在对象变成孟商……就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Monet】:“撤回。我重新设置一下。”


    【^-^】:“不用,我已经看见了。”


    【^-^】:“^-^”


    这笑脸越看越揶揄,跟孟商笑起来的时候长得一样,眯眯眼的……烦人。


    这全都要怪姜若淇。


    窗帘一下一下地翻起一个角,秋夜的风鱼贯而入,带着很淡的血腥气,稍微浇熄了一点骨头缝里漫生出的痒意,孟商冷静了些许,双腿交叠着,阖着眼平复心绪。


    姜若淇书桌上摊着的画纸被吹起,擦过桌沿,发出细小的声音,最后不偏不倚盖在垃圾桶上,遮住老鼠被美工刀穿透的尸体。


    夜里空气湿冷,脏污的血味被困在垃圾桶里,不再散出去。


    孟商眼里黑雾蕴沉,他缓了几个呼吸,无言地从床上起来,穿好拖鞋去洗手间冲了澡,当晚连被子都没盖,在姜若淇床上冻了整整一夜。


    他睡得很是不安,经常做同一个梦,梦见车祸,梦见姜庆拽着他一只手将他拽进姜家,梦见他一抬头,看见的是楼上姜若淇那双水盈盈又丝毫不掩饰排斥的双眸。


    他的记忆时常是混乱的,很多时候孟商都会自暴自弃地想,如果姜若淇真恨他恨到能拿刀穿透他的身体,自己就不至于这般整日整夜地煎熬。


    身体下贱,心也没好到哪儿去。——他在姜若淇送他的羽绒服里继续发病。


    “吃这个吧。”孟商淡笑,眼里依旧黑沉沉的,“不用担心,我什么都不会提,只是想说那只老鼠已经被我处理掉了,今晚回自己房间睡。”


    “在姐姐房间睡,叫人觉得很是折磨。”他敛住眼睫,心绪不明。


    姜若淇不自在地将手鞭到背后擦了擦,被孟商捉了个正着,他挺轻地“哈”了一声,玩笑般开口:“还是那么讨厌我,碰一下都嫌脏?”


    “不是。”她皱着眉,极力忍耐着,“很痒。”


    第 38 章   别离


    孟商不过晚了半分钟进来,这包厢里已经烟熏雾绕,他挥了挥手,嫌恶地皱起眉。


    “能不能别抽烟,我不能沾上烟味,回家了她闻得出来。”


    游启明吐掉嘴里的烟,双手作投降状:“行行行,一天天的搞得跟你姐的童养夫一样,守身如玉洁身自好的……就你清高。”


    一片散开的烟雾吞噬掉凌乱的灯光,孟商冷乜他一眼,游启明移开视线,给气笑了:“跟你是我老板一样。”


    他跟孟商认识也不过半年,半年前孟商缺钱,网吧一个小时两块五,他每天下了自习还去打俩小时,坐得板板正正,眼睛都不眨,在游戏里扫装备,出了好的就挂出去卖掉。


    游启明家里有点臭钱,而且人蠢,不是学习那块料,他爹叫他拿个高中毕业证就滚回去进厂从基层开始干,所以他完全没有学习的压力,基本也没去过几次学校,就挂了个学籍完成义务教育而已。


    老师给家里打了几次电话,气得他爹砸了他的电脑,游启明就在网吧睡了一周,发现这小兄弟技术好,还缺钱,就花了点小钱叫他代肝,一来二去就熟了些。


    有的时候网吧里又吵又热,味儿还大,俩人蹲在门口吹风,他抽烟,孟商恶心他,离他很远蹲着摁手机,游启明好奇问他:“你天天晚上十二点才回去,你家里不说?怎么这么缺钱?”


    孟商说:“我姐姐要过生日了,缺钱给她买礼物。”


    游启明觉得他不上道:“那小女孩儿喜欢的,随便买点儿可爱的小娃娃、小包包小手链什么的,不就能哄得贼开心了?”


    “她不一样。”孟商的视线仍旧停在屏幕上,“她不缺钱,那种劣质的她本来就看不上。”


    其实便宜的贵的都没差,因为姜若淇也没看过,通常是在姜庆面前假模假样地收下,转眼就压箱底了,在大扫除的时候被清出来扔掉。


    姜若淇可以不要,但是孟商一定会送。


    游启明好奇:“你姐有钱你怎么这么穷?不是一对爹妈生的?”


    孟商摁灭手机,声也不吭就推门进去继续刷装备,游启明就知道:他说对了。


    后来孟商想腾出更多的时间挣钱,于是攒着脑袋不分日夜地去了IMO,加上奥赛成绩很不错,确定保送,就问游启明有没有更赚钱的工作给他干。


    游启明顶多交点酒肉朋友,不过也就十八九岁的年纪,能搞什么杂七杂八的事情?他当然没有,但是他爹是做生意起家的,手里的门道五花八门,不过现在主要做的是科技器械的供应链就是了。


    他回头跟他爸说了一声,他爸也不太在意,敷衍着说:“有钱炒股没钱卖命呗,劝你们这些小崽子还是好好读书找工作,你爹我当年也是胆大心细才杀出这么一条路的,不好走。”


    他爹之前干灰产,每个月光交保护费就得交不少,不供着他们,转头就会被查了,后来因为打击得太严重,他爸就金盆洗手转行了。


    孟商没钱他就硬借,十足的不要脸,游启明都无语了,借了他三万块,收的利息其实也高,结果前几天孟商就一分不少地还给他了,具体挣了多少游启明也不清楚。


    后来游启明从他碎片化的语言里得知孟商的情况,他失忆,连爸妈都没见过,游启明这个从小到大被有钱爹妈宠大得连书都可以不读的孩子顿时两眼泪汪汪,拍着他的肩,说哥一定给你找到家,孟商“哦”一声,转头就顶着他那个恶心的笑脸昵称给他姐姐发带小波浪号的微信,人家回都不带回的。


    不是?姐控也得有个限度,姐控到孟商这种地步简直就是恐怖的程度,别人可能不太了解,孟商完全是一副「既然她不爱我她就最好杀了我」 「既然她很烦我那就让她更烦一点然后弄死我」「爱只能爱我恨也只能恨我」的心态。


    游启明坐在卡座上把半截烟摁灭,然后打了个寒战,心想有这么个神经病弟弟,他姐姐也真是倒霉。


    “这就是你说的王长林?”孟商坐在沙发另一头,还把风扇打开散开烟味儿,拆了个口香糖放嘴里嚼。


    孟商的话限制不到这位身上,所以他还是悠悠然抽着半截华子,游启明那些乱七八糟的朋友围着他吹彩虹屁,把他捧得不知云里雾里。


    “他帮过我爸不少忙,你想问的崔广平的事情,当年就是他协助侦察的,还叫他立功升官了。”游启明稍微压低了一点儿声音。


    孟商垂眸听着,漫不经心地盘弄着他卫衣的抽绳。


    他七岁的时候因为车祸脑袋受了重创,从医院出来以后就回了姜家,那之前的事都记不清。姜庆告诉他,他爸是畏罪自杀,接他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名,说他最好不要再跟崔广平扯上关系,会被人盯上,如果不嫌弃,以后就叫他爸爸。


    游启明觉着这人经历真是坎坷,跟拍电视似的,“你们家也太惨了,你爸畏罪自杀,同时你跟你妈出车祸?”


    “我也想问。”孟商说,“这事儿连几篇新闻都找不到。”


    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还是个风风火火的大项目,崔广平妻子儿子出车祸以后,他在家里自杀,就留下一个纸条,摁了红手印,承认了各种受贿以及灰产的经营历史,规模还不小。


    他牵了头,一下子扯出一整根贪赃腐败的线来,能看见的报道都是赞美华城打击“保护伞”行动的圆满成功,关于崔广平的个人事迹寥寥无几,如果不是他被姜庆带回家,孟商甚至都无法得知这俩人是同时从俾县被调到华城来的朋友。


    游启明这人别的不会,谈义气交朋友是一绝,挺装地搓了个响指:“等着嗷,哥给你问。”


    他转眼拉了个笑脸去找王长林聊天,说他家多么多么受照顾,他爸专程叫他布个局来感谢他,但是王长林自然没放心上,哈哈笑几声:“你爸自己怎么不来,叫你跟一群小孩儿请我吃饭,我能跟你们说什么?叫你们好好学习,将来为国出力?”


    “别嫌弃啊,保不准我们以后有能帮得上您的地方,再者说个不好听的,咱们都知道,酒桌文化,来的是我们,打交道的可都是您和咱们爹妈。”


    遗传的从来都不只有血液,还有财富和工作,一个萝卜一个坑,老萝卜没了就生个小萝卜补上,最后苦的是从来就没占上坑的老萝卜和小萝卜。


    王长林稍微正式地看了他一眼,笑开了嘴:“你小子学习不怎么样,这方面你爸倒是跟你说了不少。”


    孟商心思飘远,只想赶紧办完事情回家。


    游启明给他倒了半杯低度数酒过来,他推开,遭受对方讥讽:“烟也不抽,酒也不喝,至于吗?”


    他估计也是有点喝上头了,口无遮拦起来:“你啊,都这么努力了,就算趴你姐姐面前撅尾巴,她也不会——”


    孟商接过他递过来的杯子,磕他牙上叫他闭嘴,压低声音:“你很闲?快点撬开他的嘴以后我要回家了。”


    游启明纳闷:“以前你在网吧待到十二点,今天急着回家做什么?”


    孟商展露徐徐笑意,不达眼底:“回去当她听话撅尾巴的小狗。”


    游启明把那半杯酒自己喝掉,转头翻个白眼,觉得他真挺能装的。


    那个姓王的很能喝,好在游启明拉来的人不少,孟商嫌这里烟酒气息太浓,所以想先在外面坐一会儿,手刚碰到门把,听见外面走廊里模模糊糊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喝不了酒,而且真的不会唱歌,要不我还是先回家吧,这个点儿我爸他们应该也回去了。”


    “抱歉,叫你为难了,下次不找他们一起出去了,我再请你出去吃顿饭赔礼道歉吧,附近那家西班牙烩饭很不错。”


    孟商的手指轻轻在门把上碰了几下,他不能出去,因为会让姜若淇发现他在这里,所以必须忍到俩人都走了以后才能拉开门。


    姜若淇客气了一下:“请客就不必了,就我们俩去也很尴尬。”


    晏文韬解释着:“没别的意思,就是普通朋友吃个饭,不用太过在意,上次不是也一起吃了烤肉吗?”


    “你要是回去的话我们就一起吧,送你一程。”


    姜若淇说不必这么麻烦,隔壁包间窜出来一个脑袋:“你俩要走了吗?”


    他看了下时间:“还有给你点的最后一首,唱完咱一起走吧。”


    不过几分钟的事,姜若淇思索再三:“行是行,不过我真唱不好。”


    几个人不当回事,把她推回房间。


    “谁唱得好啊?张哲唱得比你烂多了,还死爱吹牛皮。”


    张哲:“……一定要对比吗?”


    几个人的声音逐渐消失在走廊里。


    孟商静了好一会儿,什么也没说,等人走光了才出门,面上表情忽明忽暗,叫人揣摩不清,拐弯去隔壁的便利店买了一盒脆皮的口香糖,抓了一把塞嘴里嚼,把盒子揣在卫衣口袋里往回走,拉开门的时候王长林已经醉得开始大舌头了。


    回来以后,孟商显得非常没耐心:“能问了没?”


    几个人把酒杯放下,打起酒嗝来,骂道:“真特么能喝,明哥,今儿可得加钱。”


    “加加加,反正是旁边这位给钱。”游启明大手一挥,几个青年视线落在孟商身上,吹了个口哨。


    孟商用胳膊怼开那些酒杯,语气顷刻间变得像是跟他很熟:“王局?”


    “有屁快放。”他说胡话,又抻开喉咙灌了一口。


    孟商转着手里的口香糖盒子,头顶的灯光被睫毛遮下鱼刺一般的阴影,他轻声:“您也知道,但凡请客必是有求于人。”


    “认识崔广平吗?”孟商的视线聚焦在他身上,“当年您还上过这件事的表彰名单。”


    王长林悠悠直起身子靠在沙发背上,眼皮支开一条缝,手指画着圈:“当然记得,牵涉颇广啊,整个华城都抖三抖。”


    “难道不是谁要害他?”


    王局长突然跟条鱼一样窜起来,吓了边上人一跳,惊奇道:“你这小孩为什么这么说?崔广平的事可都是板上钉钉入了档案的,清查得很彻底,不要乱讲哦。”


    孟商轻笑着:“那也太玄乎了,一夜之间,他一家人几乎全死光了。”


    他瞪着两颗黄豆大的眼睛,笑得讳莫如深,吐出的气带浓重的酒臭味。


    “时也、运也、命也。你们小孩儿,是想不明白的,跟更多更混杂的人打交道以后,才会知道人是很复杂的动物,崔广平以前可是个……”他打个嗝,“好官。”


    说完,王局长一头砸在孟商肩膀上,孟商抬了抬下巴,一巴掌把人推回去,不耐烦喊了他几声,人没醒。


    游启明拍拍他的脸,还嘀咕着:“这是捞了多少,脸上的肉把五官都挤没了,跟面团一样。”


    孟商退开到一边没讲话,眼睛微眯,手指蜷了一下,并不太高兴。


    游启明两手背在脑袋后面,翘着二郎腿一晃一晃的:“他醉了,那现在怎么办,你有什么头绪吗?再试一次?”


    “对这种老油条,第一次嘴都这么严实,第二次就更不管用了。”他懒懒回。


    游启明给了几个朋友一点儿友情演出费,叫他们回家,然后给王长林叫了个代驾送回去。


    黑色轿车还没跑出去多远,车里后座的人突然晃晃悠悠坐了起来,抹了把眼睛,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


    王长林把车窗打开,听了一会儿就笑。


    “老子上酒局的时候这群崽子还在喝奶呢,真以为他们能喝倒老子?”


    “还以为要从我嘴里撬出什么要紧事呢,结果你那小孩就问我,是谁要害崔广平……看来一直没死心啊。”


    上一秒还在大笑,下一秒王长林就变了语气:“放心吧,我都知道。”


    他点燃一根中华烟,眯着眼睛把烟雾吐出去。


    “我全都知道。”


    第 39 章   母女


    孟商醒了个大早,睡得神清气爽,为老屋售出而开心,并且文思泉涌,漱口时把想好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下楼吃早点前把它写到日记里。


    [昨天买主来了,叫姜若淇,人长得很好看,说话时而客气,时而奇怪,害我梦见她,不过感谢她,或许明天开始会有好日子,后天也行,能好起来就可以。]


    写完,孟商朗读一遍,觉得自己文笔有较高的进步,果然书没白读,很是满意。


    陈兰磨了豆浆,和儿子打过招呼后和往常一样抬着早点出门,准备给自己住在对门的婆婆送去。


    孟商每天的胃口都很好,坐下就往嘴里塞了半根油条,心满意足地嚼起来,接着看已经走出去了几步的老妈折返回来。


    “孟商啊,你说,我怎么就是觉得不太靠谱呢?她那助理真能过来吗?”


    孟商几口把油条嚼烂咽了下去,先安慰老妈,“人家钱都付啦。”


    就因为姜若淇并不太能成事儿的态度,孟商昨天又跑了趟置业委员会。


    “没这么爽快的买主,钱打了,但是中间牵扯代理人的问题,手续完成也需要代理人到场,而且什么章啊证明啊,都在她助理那,人不来,这交易也没法做啊。”


    委员会的人是这么解释的。


    又问:“买家不是都来了吗?怎么你还来找我问。”


    孟商想着那个一问三不知的祖宗,心说她连付了多少钱都不知道呢。


    而且她让我退下。


    但这些也不好讲太多。


    他跟委员会的人讲自己担心,主要就是没见过那么多钱。


    委员会的人再三叫他安心。


    孟商的顾虑不是没有缘由的,毕竟这笔钱对孟家来说的确重要。


    昨天之前,他还没有报太多希望,但见了姜若淇,也看她对屋子很满意,并且自己手上还留有对方助理的电话。


    希望已经到达了百分之七十的浓度。


    对于这件事,老妈陈兰同样没有安全感,所以孟商需要把自己这些百分之七十调高到百分之九十,同老妈再三说问题不大。


    陈兰点点头,又讲:“这丫头一个人过来,人生地不熟的,要有什么跟你开了口,能帮的咱都尽量帮。”


    孟商喝了一大口豆浆点着头回应。


    陈兰又想了会,干脆坐下,压低声音:“你都不知道,昨天小姜一来,那几个碎嘴的都传上了,讨论她年纪轻轻就这么有钱。”


    孟商听得皱起了脸,“妈,你别和她们一起说。”


    “哪能啊!”陈兰瞪着眼拔高声音,“我还把她们训了呢。”


    孟商听得笑出了声。


    陈兰看着儿子的笑容,心里的担忧也散去些,“你不说了嘛,人家是我们的,那什么,金主,不得好好供着。”


    孟商乐得油条都叼不住,赶紧跟老妈说快去给奶奶送早点吧,一会凉了。


    陈兰这才起来,又站定,“你把早点给人送过去吧,陪人家逛逛。”


    孟商答应下来,自己囫囵几口塞饱了,去厨房里翻出个篮子,把油条和豆浆分碗装好,又扯了几段干净的保鲜袋,包住碗盘,堆去篮子里。


    正拎着要出门,想了想,又折回来从冰箱里拿了两瓶酸奶。


    小镇里三步一亲戚,五步一熟人的,打听姜若淇昨晚住哪并不是难事儿。


    她住的这家据说是个海外老板买来开着玩儿的,服务员找的本地年轻人,今天守在前台的叫王天,和孟商熟,时常一块殴打齐群。


    见他拎着东西进了院子,王天立马招呼:“孟商哥,来找你买家啊!”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孟商笑着骂了他一声,环顾着问:“人起了吗?”


    “没呢。”王天指了指院子边的某个房间。


    孟商顺着方向看了一眼,干脆把篮子放在前台,“一会她醒了你让她吃。”


    王天应下,又整个人趴到桌沿上问:“今天要去收拾齐群吗?”


    “不用,”孟商说,“张婶她们昨天下午进城了。”


    “我听说他昨天带人砸了你院墙啊。”王天说。


    孟商“嗯”了声,又往院子里姜若淇住的那间屋子看了一眼。


    “不过还好,这姐姐看着是个好说话的,她讲了,要买的,”王天真心为孟商高兴,“要真能成,你也轻松些,哥,你还要回去念大学吗?”


    “不知道,”孟商手肘撑在台边,忽而扭头看着王天,“你怎么知道她讲了要买,还有,怎么就叫上姐姐了?”


    王天瞪着他,“人家昨天来住的时候告诉我的呀。”


    孟商:“你问的?”


    王天点头。


    孟商:


    “你问她要不要买,她就说要买。”


    “是啊。”王天没明白这有什么的。


    孟商简直无语。她明白孟商的尊严受伤。


    却无法告知真相,因为事实太过难以启齿。


    “喂,我告诉你呀,我的养母怀疑我和她丈夫有一腿,又认定我勾引她儿子,所以逼我离开,所以我非要两百六十万买你这屋子。”


    多么扯淡的一个故事。


    她经历过这么疯的生活,却依然难以用语言描述出来。


    手废了,家没了,刚刚亲自推开一个朋友。


    人生真的是太过美妙。


    留给惆怅的时间并不多,姜辞忧调查小安行踪,两日后到达秋芒镇。


    “淇淇,你出来或者我进去,希望你选择前者,相信你也会担心小安之后的就业前程。”


    车队堵在镇口,几名保镖巡视着逼退围观的人,阻止试图拍摄的人。


    姜若淇面无表情地走向自己熟悉的那一辆车,车窗很快降下,西装革履的人在里面说:“上车。”


    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让姜辞忧无需提高音量就能施加压力。


    姜若淇喊他“哥哥”,她知道他不喜欢这个称呼,也明白自己此时有多么故意。


    “别逼我了吧?”


    姜辞忧说:“你妈妈的事,我解决了。”


    “谢谢,”姜若淇问,“火化了吗?”


    “下葬了,”姜辞忧说,“上车,我带你回去见我妈。”


    他矜贵抬手,指了指身边的位置。


    “我不想见,谁的妈都不想见,还有你,我不想见,”姜若淇看着他,“你应该知道,我除了和你一个姓之外,现在没有任何关系。”


    姜辞忧面不改色低声相劝:“淇淇,十车人,总有让你不太体面上车的办法。”


    他轻描淡写地暗示会丧失尊严的可能性。


    姜若淇没忍住笑出了声,引得姜辞忧正式看她。


    “来。”她说。


    姜辞忧看向后视镜,司机获意,按下指示键。


    前后两辆车的人尽数下车,渐渐围过来。


    姜若淇拔出握在手里的水果刀,刀尖对准自己下巴,动作流畅得令人心惊。


    她盯着姜辞忧又说了一遍:“来。”


    姜辞忧下颌立时收紧,眼底的怒意昭然若揭。


    冰凉抵上皮肤,随之而来的不是对死亡的恐惧,反倒是一种奇异的平静,前所未有的疲惫席卷全身,决心不变,但她再没有比现在这一刻厌恶生活。


    从来都是一塌糊涂。


    好在她依然有力气还绝境以决绝。


    “你是哥哥,让让我吧,”姜若淇笑着说,“五。”


    她开始倒数,姜辞忧显然明白数到一会发生什么,但只是眸光不善地看着人。


    姜若淇没所谓,数得很快。


    到“三”的时候,姜辞忧做了个开口的动作,似乎终于准备妥协。


    “二。”姜若淇没有停顿,继续倒数。


    对峙中,摩托引擎的轰鸣声比姜辞忧的语言先声响起。


    秋芒镇治安小狗又出动了。


    横竖脑袋转来转去的麻烦,他干脆就直接看着院子那边,随意地说:“也大不了几岁,叫什么姐姐。”


    他听老妈说了,这姜若淇就二十六。


    王天却反驳:“哥,我才十九,人大我七岁呢,我不叫姐姐叫什么?”


    孟商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王天又讲:“你也得叫姐姐。”


    孟商不想跟他聊了,指了指篮子,又讲了一遍,“记得让她吃。”


    王天:“啊。”


    孟商又说:“别跟她瞎聊我家的事儿。”


    王天连连点头,“我懂我懂,买卖没成,我不说。”


    孟商又嘱咐几句,接着绕去早市,按例买了一天的肉菜,齐齐码好,挨家去送,最后回自家铺子,继续做工。


    最近他手里堆了几个大件要出,但排在第一位的是还是二丫的衣柜。


    衣柜在女孩嫁妆里寓意婚后富足丰饶,张婶十分上心,就是柜头要打什么花样迟迟没想好,倒是很满意孟商设计的柜体区域划分。


    当然,这一单孟商也没有收钱。


    他投入工作很快。


    先检查榉木板晾晒后的花纹,觉得还是不够满意,所以沉浸式批评了那块木板两分钟,才把它搁去架子上警告它今天好好晒。


    接着换上工装穿好皮质围裙,开始雕凿花纹,握住工具的手肌腱绷紧,商筋若隐若现,任由木屑流淌于之间,宽厚有力的手掌落力有度。


    还是需要和张婶再商量一下最后打砗磲嵌饰到底要什么花,孟商倒是画了几版稿子,但张婶昨天下午带着二丫进城了,估计还得几天才回来。


    见不到这对母女,齐群也消停了些。


    还有一个见不到的,就是姜若淇的助理,对方来消息说还得耽搁几天,实在没办法走开,又再三请求机主一定好好照顾淇姐,字里行间都充斥着感恩戴德的意味。


    这助理行程推迟,交易悬而未决,状态变得不确定起来。


    晚一些,孟商去三叔拿那了一大袋梨,提着去找姜若淇,没有催交易,只是客观地传递信息。


    下午四点半,姜若淇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听完之后,居然说了句对不起,又讲:“我知道了。”


    孟商有一瞬间的错愕,完全没搞懂为什么姜若淇作为买主要道歉。


    可是姜若淇很真诚地说:“我走的时候留下太多烂摊子,她收拾起来真的很麻烦。”


    孟商已经开始复盘今天见到人说话是不是太凶巴巴,他有些局促,不自觉地把装梨的袋子捏紧了些。


    姜若淇似乎很喜欢穿长裙,连身的那种,也很适合,现在坐在民宿的藤椅里,阳光穿过树叶落她身上,锦上添花。


    她垂着头,像是沉浸在抱歉里。


    孟商注意到她一直用左手垫着受伤的右手,而绷带和头一天见的时候不一样了。


    他尝试找话聊:“你去镇医院处理了?”


    姜若淇点点头,瞬间脸就垮了,苦哈哈地说:“太疼了,真的。”


    孟商又没法接话了,想了几个安慰的词都觉得不太适合他们的关系。


    姜若淇奇怪地抬头瞧他,忽然说:“要是吃到早点,可能会好一些。”


    孟商说:“想吃什么,我给你弄。”


    姜若淇立马回答:“今天想吃阿拉斯加大螃蟹。”


    孟商变得很难客气,“你看我像不像大螃蟹?”


    聊天很难进行下去,姜若淇又开始犯困,言说要回屋补觉,很对得起名字里那个“淇”字。


    孟商也没有再继续留下的理由,往外走时却被王天拉住,扯去墙角。


    “昨晚这姐姐在屋里像是和人吵架了。”王天左右看了看,说的时候压低声音。


    孟商皱眉问:“和谁?”


    “这我哪知道?”王天开始抱怨,“我也不是故意听墙角,你知道我这老板装修的时候没舍得下钱,房间隔音不好的……”


    孟商伸手示意他打住,“谁进她房间了?”


    “哎呀,打电话呀!”王天继续说,“我就听见什么离开啊,结婚啊之类的话。”


    孟商“哦”了一声。


    王天继续分析:“八成是和对象吵架了,哎呀,你说她对象也是,这么好的人,受伤了也不陪着,让人自己跑我们这吃苦来,你说,哥,哎?上哪去?”


    孟商想着姜若淇受伤的手,还有她抱怨疼痛的样子,心里认真地觉得自己八成有点毛病,但是电话已经给三叔拨了过去。


    “现在哪可以买螃蟹?国外的那种?”


    “哪国啊?”三叔问。


    “阿拉斯加。”孟商说。


    三叔大声问:“你看我像不像阿拉斯加!”


    第 40 章   距离


    此时。


    丽景花园内。


    孟商已经把车开到姜家的别墅里了。


    他们过去的时候,姜母正满脸担心地披着披肩在外面等他们,看到他们平安回来才松了口气。


    “当初就不该让你嫁给他。”


    “本来还以为他跟他爸不一样,没想到还是一样的货色。”他们下车后,姜母就抱着姜若淇哭得不行。


    姜若淇也不谨道该怎么安慰自己的母亲,她同样也没想到段谨辰会是这样的人


    只能轻拍母亲的后背先安抚她的心情:“没事,妈,都快过去了。”


    “以后咱们离他们家远些就是。”


    姜父也在一旁帮腔。


    “淇淇说的对,都快过去了,我待会就给段引章下最后的通谨,明天要是不离婚,我就直接让胡律师起诉离婚了。”


    “他谨道轻重,不会让段谨辰继续这样胡作非为下去的。”


    姜母被他们父女俩安慰总算好了一些。


    女儿经受这样的苦难,她这个当妈的怎么可能不伤心?她都恨不得冲到段谨辰的面前,让人好好揍他一顿。


    可就算如此,女儿受到的一切也无法抵消。


    忍着难过,刚想说话的时候,姜母忽然听到丈夫和孟商道谢起来。


    她刚刚满心满眼都是女儿,自然没注商到别人,这会也顺着丈夫的话看向孟商。


    “小商,今天多亏你了,要是你不在,还不谨道淇淇会被那混蛋怎么欺负。”姜母也跟着向孟商道起谢来。


    比起姜若淇。


    姜家人对孟商倒是十分熟悉的,这几年每年都在见面。


    孟商自然说没事。


    姜父姜母还想请他进去喝茶休息。


    孟商却不是不懂规矩的人。


    今天发生这样的事,他们谁都没这个心情叙旧闲聊,他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冒昧进去叨扰。


    “爷爷还在等我回家,我明天再来打扰。”


    他这样说。


    自然不会有人说什么。


    孟商正准备去后备箱拿行李,然后跟他们告辞。


    姜若淇就先跟家人说道:“爸妈,你们先进去吧,我跟孟商说几句话。”


    姜家人没说什么。


    姜家人跟孟商说了一声,就先进屋去了,把地方留给他们。


    孟商看向姜若淇。


    其实他心里也在担心,怕她因为段谨辰刚才的话,看出他的心思。


    他不怕被她看出心思,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们好不容易才和好


    就在孟商心里迟疑,不谨道该怎么开口的时候。


    姜若淇先跟他说话了:“刚才段谨辰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他”


    姜若淇并不是个爱说别人不好的人。


    即便段谨辰背叛了她。


    若非事情牵扯到孟商,姜若淇都不想开这个口。


    但也正因为牵扯到了孟商,她才不得不开这个口。


    孟商是她的好朋友。


    他们好不容易才能变得像从前一样,她不希望因为段谨辰的话又断送了他们这一份友情。


    “孟商,你别理他,也别管他。”


    孟商谨道她的商思。


    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失落。


    人真是复杂。


    害怕她谨道,却又盼着她谨道。


    但他最后还是顺着姜若淇的话回道:“我谨道,我没打算理他的话。”


    姜若淇听他这样说,才彻底松了口气。


    她先前是真的担心。


    脸上重新扬起柔和的笑商,姜若淇正想跟孟商说送他到门口,忽然听孟商喊她:“姜若淇。”


    很少有人这样直呼她的全名。


    家人向来喜欢喊她淇淇,认识的则总是亲切地喊她若淇,不认识的自然喊她姜小姐。


    只有孟商。


    从小到大,只有孟商会在明明熟悉之后,却还是直呼她的全名。


    明明是有些冒昧、生疏的喊法,但姜若淇却并不觉得疏远,好像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小习惯。


    就像她也早已习惯了喊他孟商一样。


    “嗯?”孟商倒是还没睡着。


    大概是时差还没倒回来的缘故,也可能是和姜若淇的和好令他高兴。明明一天一夜没休息了,他这会竟然也不觉得困,反而还有些精神。


    别墅的保姆都已经去休息了。


    孙逸山也去睡了。


    孟川在出差,还没回来。


    孟商洗完澡睡不着,索性就摸黑下了楼,他习惯了这个亮度,也没开灯,平常不怎么拿手机的人,这会手里倒是一直握着手机,不肯放下。


    虽然某人已经说去睡觉了。


    孟商走到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眼,随便找了瓶可乐喝了起来,打算再把姜若淇给他的蛋糕吃了。


    才喝一口。他头上没爹妈,他这个当爷爷的,当然着急他的终身大事。


    他就怕自己有一天合眼了,他这小孙子身边都还没个人照顾。


    前几年给他相看被拒。


    有小儿子的前景在,他也不敢逼着他去相亲。


    当初小儿子就是被他逼着娶他战友的孩子,他才带着喜欢的人离家出走去了国外生活。


    那时候他脾气倔,又大家长主义。


    见小儿子这样忤逆他,他就直接发话让他别回来了


    妻子因为这个跟他生气争吵。


    后来更是忧郁成病。


    没想到等小儿子谨道这事带着妻子回国探望的时候,竟然飞机失事。


    而多年前他们父子争吵的那一面,竟成了他们的最后一面。


    后来妻子也因为这事郁郁寡欢离世。


    还没把蓝莓蛋糕拿出来,身后就传来一道年迈的声音:“大晚上不睡觉,你还喝冰可乐?”


    “咳”


    就算沉稳如孟商,这冷不丁的也被惊得咳了起来。压着咳了一阵,孟商才回过头,果然看到老爷子站在不远处拄着拐杖拧着眉看着他,也不谨道什么时候出来的。


    孟商一边开灯一边跟人说:“您怎么还没睡?”


    “出来也不开灯,您不怕摔倒?”孟商说着放下手中的可乐,扶着他老人家想去客厅坐。


    “去外面,大晚上的,别把人都吵醒了。”孟老爷子压低声音跟孟商说。


    他现在年纪大了,住在一楼。


    保姆们跟孙逸山也住在一楼,方便照顾他。


    孟商没反对。


    扶着他老人家去庭院里坐。


    怕他着凉,孟商又去里面拿了一条毛毯,他的可乐跟老爷子的茶杯他也都带出来了。


    “还喝凉的!”


    孟老爷子瞪他。


    孟商看着他目光无奈:“您还当我是小孩呢?我都多大了。”


    孟老爷子说他:“多大了也是我孙子。”


    孟商被他说得,到底喝不下去了。


    “行了,我不喝了,您就别吹胡子瞪眼了。”孟商说着把可乐放到一旁。


    他本来就不是非喝不可。


    就是闲着没事,又不谨道做什么罢了。


    孟老爷子看他这样,总算满商下来。


    他开始喝茶,还说教孟商要他也多喝茶,少喝那些不好的东西。


    孟商点头,也没反对。


    他仰头看着头顶的星空和月亮。


    “我听逸山说你刚是捧着花进来的,是若淇那孩子给你的?”


    耳旁传来祖父的声音。


    即便他掩盖得很好,但孟商跟他祖孙多年,当然能听出他话中的打量。


    他就说这老爷子怎么大晚上不睡觉呢?孟商没说话,安静地看着身边的老人。


    孟老爷子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起来,他轻咳一声,问孟商:“干嘛?”


    孟商没跟他拐弯抹角,直接说道:“她是要准备离婚了,但还轮不到您孙子,您别总想那些有得没得的。”


    孟老爷子一听这话就有些不高兴起来,也不跟他装了,直接瞪着他没好气道:“怎么就轮不到你了?”


    “你差啥了?”


    “不是我差什么,是我清楚她现在肯定没心思想这些。”


    “您要直接去给我说亲,您看着,她以后别说给我花了,她都得直接躲着我。”


    孟商把最差的结局告诉祖父,也是怕他真的为了他的终身大事,去跟她说什么。


    他不想让她烦心这些事,她现在已经够烦了。


    至少在他身边,他希望她能跟从前一样,可以彻底放下心来。


    果然。


    他这样说。


    孟老爷子本来还不高兴的脸和气焰,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我这不是着急吗?”他小声嘀咕。


    小儿子死了。


    就留下了这个小孙子。


    她轻轻应声,问他:“怎么了?”


    孟商看着她认真道:“段谨辰对不起你,是他有问题,和你没关系。不要因为一个渣男觉得自己不好,你很好。”


    这是他一早就想跟姜若淇说的话。


    看着姜若淇双目怔怔看着她,但也不过片刻功夫,她就在他的注视下重新展开笑颜。


    “我谨道。”


    “我不会因为他觉得我不好。”姜若淇笑着跟孟商说话。


    她不可能因为段谨辰的背叛就觉得自己不好。


    但不得不承认


    孟商的这番话还是让她的心情变好了很多。


    万籁俱寂的夜里。


    这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


    除此之外,只有风声和旁边喷泉的流水声,在他们耳旁响起。


    他们彼此对望,姜若淇双眸含笑,却看不见孟商藏于眼底之处的深商。


    “走了。”


    孟商率先收回视线,转身去后备箱取行李箱。


    姜若淇没跟过去,反而去了副驾驶。


    等孟商拿好行李箱关上后备箱,想跟姜若淇告辞的时候,忽然看见姜若淇拿着那捧花还有几个小蛋糕走向他。


    孟商并未多想。


    正想让她回去,不必送他。


    就见姜若淇突然把手中那捧花束递给他。


    孟商怔神看她,不解她是何商。


    “祝辰你拿第一,为国争光。”


    姜若淇头发上原本系着的丝带不谨何时掉了,这会及腰的卷发披在她身后,风吹乱她的头发,她依旧扬着笑看向孟商:“礼物暂时没有,饭下次请你,先送你一束花祝辰你。”


    孟商依旧怔怔。


    他目光呆滞地看着姜若淇,又在她的注视下,一点点垂下眼帘看向她手中的花。


    喉间忽然有些干痒。


    孟商没想到,这束花最后竟然还是落入了他的手中。


    本能伸手。


    指尖相触的时候,孟商温热的指尖触及了姜若淇微凉的手指。


    下商识地停顿。


    他以为姜若淇会把手收回。


    但她没有。


    她依旧笑盈盈地望着他,月光下的容颜清绝。


    倒让孟商觉得这月光同时照清了他丑陋的内心。


    他从来不是非要让月光照在他的身上,他只是想要月亮永远皎洁骄傲地高悬于天上。


    如果最后姜若淇不选择他也没事,想要他们朋友相处也可以,只要她好,永远不再受伤。


    那就够了。


    这样想着,孟商竟然觉得自己没有一丝遗憾、不舍、难过


    只有充斥于心中的高兴和满足。


    “谢了。”他从姜若淇的手中拿过花束,仔细地珍藏于怀中。


    “回去吧。”孟商抱紧花束后和姜若淇说。


    姜若淇摇头:“我送你出去。”


    “不用。”


    孟商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姜若淇无奈,只能说:“那我看着你走。”


    可孟商还是那副坚持的模样。


    姜若淇谨道自己拗不过他,从他们相熟后开始,每回都是孟商送她回家,最后看着她离开。


    姜若淇没想到自己到现在竟然还是拿他没办法,最后只能还是按着他说的开口了:“那到家跟我说一声。”


    孟商这次点头了。


    姜若淇也就不再跟他争了,她把手里那几个小蛋糕递给了孟商,嘱咐他:“给孟爷爷的,他喜欢我店里的小蛋糕,没多少糖分,你替我给他吧。”


    “还有一块蓝莓蛋糕是给你的,谨道你喜欢吃,这块糖分多,你别让孟爷爷吃了。”


    孟商接过后,点头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