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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1 章   失控


    孟商对于老宅的记忆停在了童年。


    彼年,一家人都住这。


    小孩儿在院子里举着塑料鳄鱼瞎跑,稍不留神就会撞到挂在晾衣绳上的腊肉,难免吃一顿打,被追得满院乱蹿,踩着砖缝里的苔,从爷爷跟前那嚎到三婶屋里。


    那会老爸还在,身上有白酒的酱粮味,会用残留烟草味道的指头揉孟商的脸,一只手就能把小孩儿捞起来。


    关于这幢屋子从哪来,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传奇,最离谱的时候说过是皇帝亲赐,但不可细问是哪朝昏君。也有讲是经过了某种激烈的争斗,才九死一生抢下来的。(三叔孟慎某次喝醉之后极其不慎重地如此说。)


    总之,代代版本代代神。


    商砖黛瓦,屋檐上翘,回廊绕院,堂屋左右是三间厢房,两间以前住老人,一间打成厨房。三层楼加起来共拥有十个房间,住过整个孟家人。


    孟商小学的时候全家就搬了出去。


    村里开始成批建造新房,水泥路铺了进来,方正砖房拔地而起,出现了第一个小学,第一个污水处理厂,各式各样的人来开各式各样的店。


    村变成镇。秋芒镇前不逢海后不见水的,山里拢共就一个富含矿物质的小水潭,倒也有一条绕着小镇的水沟子,近些年被整改,哗啦啦倒进去好多化学剂,别说螃蟹,就是小龙虾都要变异。


    再说买螃蟹这事儿,镇里倒也有水产铺子,就是质量有些感人。


    所以隔天一早,孟商趁着去县城送货,顺道买了几只螃蟹,回家后拜托老妈蒸熟,从里面捞了几只出来,跨上摩托就给送去民宿。


    到门口,略加犹豫,还是让王天给人送进去,自己转头走了。


    姜若淇对着食盒发了半天呆。


    王天杵在房间门口没走,“你快趁热吃吧,我听说这东西凉了不好吃。”


    又说:“孟商哥很少这么奢侈的,他平时都舍不得买肉给自己吃呢。”


    姜若淇看了他一眼。


    王天又叹了口气,“姐姐,你别怪我多嘴,虽然我不知道孟商哥做什么给你买这个吃,你也别浪费,孟商哥对螃蟹过敏呢,碰一下就得肿,刚才我瞧着,他手都红了。”


    姜若淇看着面前仍在冒着热气的橘红色螃蟹,慢慢伸手摸了摸。


    “这样啊。”她轻声说。


    螃蟹没被浪费,姜若淇以手伤不方便为由,拜托王天帮自己剥,两人一起边吃边聊,王天铆足了劲儿说了一车孟商哥的好话。


    姜若淇向王天保证自己一定会好好感谢他的孟商哥,但那天之后她就没再见着孟商,每天都能收到吃的,就是看不到人。


    像是他在故意避开她。


    出于某种我不好太主动否则会显得我实在太过主动的心理,之后两天,孟商除了每天给送早点,再也没主动找过姜若淇。


    考虑到对方不同于常人的作息,孟商把热汤和包子类替换成酸奶和酥饼。


    尽量让姜若淇下午也能吃到早点。


    短时间内,小镇已然充满了她的传言。


    漂亮瘦弱的年轻姑娘,独自一人,负伤,有钱。


    可以衍生的话题太多太多。


    孟商所到之处都能收集到她的消息碎片。


    豆腐店大姐信誓旦旦地说姜若淇是逃难至此的富家大小姐,受伤是因为家族恩怨。还有人讲她的手是登山时坠崖,因为看到了一棵从未见过的神草,可惜还是没能采下来。


    王天说姜若淇是因为拒绝了一个痴情狂男,对方求而不得,因爱生恨伤了她。


    “她说不能透露太多,但她看得出我是可以信任的人,所以告诉了我,”王天得意洋洋地学以致用,“当然,孟商哥,你也是我可以信任的人,所以我告诉你。”


    版本太过五花八门,姜若淇很大方,有问必答,并且十分认真,末了必定会添补一句,我看和你很有眼缘才告诉你的。


    尚未等流言因她而起,她自己就上赶着传播,精心挑着听者想要听见的话,根据不同的好心或是恶意调配言语,说出每一个人想听的话,叫人不好分辨她本人到底想说什么,不爱听什么。


    等大家发现彼此得到的答案对不上再争论起来,试图找出一个可行的、真实的答案时,具体真相如何,已然不太重要,毕竟好奇心和虚荣心已同时被满足。


    来到小镇的第一关,流言蜚语,居然就这样被姜若淇四两拨千斤化了去。


    最离谱的,是孟商按照惯例去送菜,陈家依然闭门不让他进,于是陈家的小胖孩儿同往常一样从侧门悄悄把肉菜接进去。


    但这忙碌又平静地度过了几天。


    太平得像是齐群那件事发生于十年前。


    根据过往经验,孟商为二丫出头后,长则三天,短则半小时,齐群一定要找回场子。


    除了这次,他安静得像是换芯了一样。


    奇了个大怪。


    期间孙明和王天几次试图套话,想知道究竟是多么神奇的句子,可以一举干废齐群。


    可姜若淇只是笑眯眯地扯开话题,孟商更是一问三不知。


    又不可能去找二丫问,两人十分着急于真相。


    隐隐约约,好似日子已经开始变得不一样。


    孟商再次看向手机,确定姜若淇的助理是今天过来。


    如果顺利的话。


    齐群找上门时,孟商刚把衣柜给张婶送过去,折回来发现铺子门口停着辆摩托,齐群蹲在院里抽烟。


    背影很是惆怅。


    孟商和他打了照面,他没有表现出要骂人或者打人的意思,耷眉耸眼抽完那根烟才站起来。


    他喊孟商去厕所。


    孟商当场拒绝,因为洗手台那些瓷盆和管道打坏了不好修。


    可齐群非常坚持,几句话下来,孟商居然惊悚地品出来些恳求的意味。


    这份惊悚在进入厕所之后陡然升级。


    齐群扯开自己的弹力裤腰,示意孟商探头去看小齐,疑似求爱不成感染失心疯。


    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如果还能这么形容的话。毕竟孟商从未觉得他和齐群不共戴天,也能坦然接受齐群合理的恨意。


    不论过往如何  ,孟商依然希望齐群可以有别的下场,继续当流氓去吃国家饭,或者突然醒悟过来好好做人,总之不该是疯掉。


    他语重心长地劝:“真的不至于。”


    齐群突然抬起脸,“让我看看你的。”


    孟商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然后说:“走,去院子里打。”


    最终也没打成,齐群黯然离开。


    孟商挠挠脑壳,想着要是今天能见着姜若淇,得问问究竟说了什么。


    他如往常一样把老太太的水果车推去镇口,接着去民宿找人,准备商量一下去车站接人的事儿,但王天说早出去溜达了,之后孟商去文化中心也没见到姜若淇。


    已经到了买菜送菜的时间,孟商送到陈家,陈小胖如同往常一样守在侧门。


    今天新酱的肉好,孟商给每一家都买了个酱肘子,陈小胖这里还单独给他带了个卤鸡腿做解馋零食。


    小孩儿喜出望外地接过去表达感谢,孟商捏捏他脸,转头去隔壁赵家给老爷子洗菜刷地。


    再绕出来,意外地发现姜若淇等在外面,手里拿着本该属于陈小胖的鸡腿,吃得很香。


    看见孟商,她愉悦道:“就知道你在这。”


    关于姜若淇的社交能力不分年龄阶段这事儿,孟商早有领教,但是仍然不敢相信她居然连小孩儿的零食都抢。


    孟商表达疑问之后,姜若淇立刻撤回了愉快的笑容,并且大声指责他是在胡说八道,讲自己是拿小蛋糕换的,最后不忘戏谑孟商居然都不知道小孩儿爱吃甜食,真是很不合格的大人。


    行云流水。孟商只能顺着她的话说:“是的,我有些考虑不当。”


    “没关系,以后多多注意。”姜若淇当场原谅了他,接着威武地用鸡腿指挥,“快走。”


    虽然本来就打算带她去接人,可孟商突然就不想让她轻易如愿,故意站着没动,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姜若淇说,“今天我的助理要来啊,你忘了?忘了也没关系,还好我记得,难道我们不该去接她吗?”


    “是的,应该的,”孟商点头表示肯定,“请问这个流程里我的角色是?”


    “司机。”姜若淇很快回答。


    孟商说不。


    姜若淇眯起眼,“孟商,你今天很叛逆呀。”


    孟商学她的语气:“是的呀。”


    姜若淇立马转身,叼着鸡腿抬着伤手,身残志坚地往摩托上爬,丝毫不担忧连人带车摔倒的可能性,也不知哪来的自信知道孟商一定不会让她摔个四脚朝天。


    这和要不到玩具当街打滚撒泼有什么区别?


    陈小胖都不屑于做这种事儿了。


    孟商只能扶住车,连叹气都来不及。


    他对着啃鸡腿的人低声说话,自言自语一样。


    “你怎么胆子这么大。”


    姜若淇安然坐好,很有礼貌地低声探讨:“那怎么办?”


    夏风拂过两人之间这段距离,闷的、烫的、无解却又拦不住的,又刺又痒的。


    孟商后退一些,“你真的很奇怪。”


    姜若淇又笑着问一遍:“那怎么办?”


    孟商哪知道答案,告诉她:“吃好再走,不然抹我一身油。”


    次小孩儿没着急道别,而是神秘兮兮地拉住孟商。


    “孟商叔,那个漂亮阿姨的手是外星人伤的。”陈小胖谨慎得像是在进行某种接头任务。


    什么都在变,三叔说的那张饭桌始终放在后院仓库里。


    当时谁也没说要带走,好像很难判定这份回忆要属于谁。


    孟商一直有随身携带工具包的习惯,平时都挂在摩托上,这桌子不拆搬不走。


    他绕出院外取回工具包,再进入小仓库时,孟商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


    “怎么。”他弯起手指非常霸气地敲了敲桌面,“孟商哥哥来搬你,你不满意?”


    “你不说话,嗯?”孟商转着手里的螺丝刀,敲了敲桌脚结合处,木头发出闷响。


    孟商满意了,“我就知道,你害羞着呢。”


    又饱含感情地安抚:“别怕啊,哥哥手很轻。”


    孟商对桌子进行有效安抚,又故意残酷地给它讲解每一步拆解过程,为此洋洋得意,“不疼吧~”


    小库房里又灰又热,眼周的汗水开始辣眼睛,孟长嘟囔了两句,干脆手一掀,把背心褪下来挂脖子上充当汗巾。


    因为出汗,光着的上身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湿漉漉的光泽。


    拆得很快,孟商才想起来问问三叔要不要送他那去。


    他做活的时候习惯把手机开静音,这会拿出来才发现好几个未接来电,还没来得及回拨,新的来电再次显示。


    “孟商啊!”


    孟商被这动静炸得偏了偏头,“什么事?”


    “那个狗日的又去张婶家!不过我把人轰走了!”


    孟商眉头拧起来。


    电话里的是孙明,狗日的是齐群。


    张婶家的二丫订了婚,离出嫁也没几天,人姑娘出落得漂亮,是镇上人人认可的美女,被驰名混混齐群明恋多年,二丫已经谈好婚事,对象是个城里人。齐群眼看着追求不成,没事就去骚扰。


    烦人。


    “她们没事儿吧?”孟商问。


    “暂时没事儿。”孙明很快说,“之后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揍呗。”孟商偏头在脖子上的背心上擦汗,“晚点我过去。”


    得了这句话,孙明不再大喊,开始抱怨。


    “你说他真是脑子塞屎了,仗着人家张婶是寡妇就……”


    孟商扭螺丝的动作一顿,孙明赶紧说:“孟商,我不是那意思。”


    “没事儿。”孟商说,“我知道,先挂了啊,我三叔好像有事儿找我。”


    他又给三叔回电,得知老妈已经领着买家过来了,三叔让他不行就先走,别让人逮个正着不好解释。


    孟商身背桌腿,推着木盘往门外走,回答说好了,没问题。


    结果才走到门口,前院炸开哗啦一声。


    第 22 章   探病


    阳光透过站台的玻璃,视野之内所有都是明亮,很容易看见那个高马尾的白T恤女孩,她同姜若淇一样拥有不属于小镇的风格,很容易辨认。


    双方寒暄,女孩说叫她小安就可以,言行并不像短信里那样得体从容,是有些毛躁地再三追问淇姐在哪。


    孟商带她出来,姜若淇已经抱着牛仔外套等在几步之外,对上目光的同时,她微笑着迈步过来,一边张开手臂,一边把衬衣塞去孟商手里,对小姑娘喊了句“来抱抱”。


    小安当即哭喊着扑过去。


    姑且还有些理智,像是记得姜若淇还受着伤,所以扑到面前的时候进行了一个刹车的动作,但依然很着急地抱住人。


    话是讲不了的,哭得倒是很起劲儿,叠声喊着“淇姐”。


    即使收着力,思念依然具有重量,姜若淇被扑得后退半步,但笑容越发明亮。


    孟商这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把披着的头发弄成辫子,松松地挂着,伴随她抬臂安慰人的动作摇晃,嘴角此时弧度尤其温柔。


    姜若淇受伤的右手虚虚抬着,左手轻柔地拍着小安后背。


    “谁家的宝宝掉金豆豆啦?”


    要不是已经认识过几天,很容易相信姜若淇就是这样一个既体面又优雅的人。也是因为提前认识过几天,看她受伤的右手悬在脸侧。


    孟商才敢大胆比喻她此时的笑容,如同橄榄,回甘的前提是因为艰涩。


    发呆的、困倦的、任性的。


    一切不确定的碎片凑到一起,变成一个拥有确切形状的具象的人,轮廓清晰,会安抚会保护,也能幼稚爱戏弄人。


    多变无疑是魅力的一种。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孟商就是想到了孙明说的那个词。


    男女通吃。


    孟商插不了嘴,也插不上手,把着行孟箱在旁等待。


    姜若淇对他张开手掌,“纸呀。”


    孟商抽了好几张纸塞给她,此刻瞧着那些花白刺眼的纸,心里的想法也比较复杂。


    如果没记错,一个小时之前,姜若淇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要买纸,讲自己会哭得很厉害。


    也不知道为什么,孟商有点想看她“哭得很厉害”的样子,所以大方了一回,买了包加量款。然后目睹她拿着纸温和地给小安擦脸,哄人别哭。


    小安的爆发式情绪发泄完之后,勉强恢复了一些工作状态。


    姜若淇问孟商:“一会直接去委员会吧?可以麻烦你帮忙捎一段小安的行孟箱吗?我们走着过去。”


    她变得相当礼貌。


    签字的画面尽在咫尺。


    孟商利落点头,变得有求必应,临走前给她俩买了两瓶水。


    姜若淇接水的时候,故意用矿泉水瓶压了压他的外套,一触即离,笑容得体,目光却很挑衅。


    全然是已经发现了恶作剧的得意模样。


    孟商笑了笑,麻利地拎着行孟箱,跨上摩托,想着要拜托三叔和老妈安排顿好吃的,邀请姜若淇和小安去家里吃饭。


    甚至还想买串鞭炮,但思及姜若淇像是不太受得了刺耳的声音,所以打消这个念头,又想像她被吓到的样子,孟商骑着摩托在路上很愉悦地扭出好几个数字八。


    五年了,他能给出一个像样的交代,居然控制不住地开始幻想未来。


    要不要问问姜若淇住哪个城市呢?


    要不要去那个城市上大学呢?


    要不要……姜若淇和七旬老太张桂香的友谊始于一场争辩。


    张桂香以人格起誓,自己的橘子绝对甜,姜若淇轻信歹话,当场买了半斤,没想到这橘子酸得人神共愤。


    人当场就吃吐了。


    张桂香震惊不已,立马弯腰打量,夸她不显怀——宁愿觉得人怀孕都不肯相信是橘子的问题。


    人怎么能固执成这种样子?


    姜若淇和老太太争辩起来,非让她自己尝尝。两个人谁都不肯让步,声音就此越拉越高。


    张桂香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的橘子天下最甜,气急了,一口气塞了半个。


    酸得差点儿重返商春。


    最后还是姜若淇去买来胃药,泡了两杯,张桂香喝得豪情万丈,末了舔舔嘴皮,表示自己还要再喝一杯。


    药是能喝着玩儿的?


    这老太太真是…… 孟商回答:“……穿了背心。”


    “成天到处嘚瑟。”姜若淇弯身从孟商手臂下面钻出来,眼睁睁看着他单手把推车拽回来。


    推车在他手里变得很老实,全然失去了那种奔向自由的劲头。


    孟商把着推车,“奶奶,回家吃饭啦。”


    说完,目光不受控制地移向姜若淇,再次陷入不知该如何开口邀请的困境之中。


    张桂香答应得很快,拎好自己的小板凳。


    “这你孙子啊?”姜若淇问。


    “羡慕吗?”张桂香问。


    “你怎么不早说?”姜若淇问。


    “你问过?”张桂香问。


    那的确是没打听过,姜若淇揉了揉后脑勺,看了眼孟商,“你是真结实啊。”


    孟商立马就想起她刚才撞到了哪,贴得太近了,的确是很不适合的姿势,但他过来瞧见这人马上要被推车带着撞墙,也没能顾上别的,只能先停下车。


    也是趁着目光接触,干脆问:“你一会有地儿吃饭吗?”


    问得有点底气不足,姜若淇当真没能听清,“什么?”


    “他说让你去家里吃饭!”已然走出几步的张桂香不耐烦地晃着椅子,催促两人,“走啊!”


    没有去他家的理由,姜若淇就没动。


    姜若淇对于亲情的记忆十分浅薄,没什么美好的相处回忆,遑论照顾老人。


    她有些好笑的想:所有老人都这样好玩吗?


    这些年来,她早已习惯摒弃感情和人相处,将自己置于一个安全的观察距离,拥有明确的边界,所有既定的规则,都消散在苦口婆心劝一陌生老人药不能喝这件事情上。


    再说回交朋友这件事。


    两人一个讶异于居然有人一把年纪活得如此叛逆,认为她必然是个打发时间的好搭子。一个佩服于对方吃吐了都没有骂娘,而且十分具有辩证精神,笃定此人必然拥有美好品格。


    居然惺惺相惜起来。


    小安重新回去对接相关事宜,又发生了豪车事件,紧接着就是黄二妹事变,加上姜若淇尚未能有效修复孟商的尊严问题。


    姜若淇一时之间也不知去哪里好。


    她重新开始在小镇独自晃荡,也因此有机会认识水果老太张桂香。


    晚饭前,她会来张桂香一同卖水果,然后接近饭点的时候张桂香就会赶客,姜若淇再独自绕回老屋。


    相处的时候,她们偶尔聊天,大部分时间两个人都看着马路发呆。


    张桂香时常会说出一些很搞笑的话,比如坚持自己是个七旬人类,依然风韵犹存。


    偶尔又会透露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文艺气息。


    比如此时,起了阵大风,张桂香的水果小推车开始往坡下面梭。


    她摆摊的这个巷口地处马路边的坡头,坡下面是个十来米的死巷,左右两边店铺常年闭门,无人打扰,是个安安静静做无证经营的好地方。


    平时推车都会踩刹车,但今天多半是忘了。


    总之现在整车苹果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坡下滑。


    “张桂香,张桂香!”姜若淇提醒,“你车跑了。”


    张桂香坐自己的塑料小板凳上,不为所动,“它自由了。”


    姜若淇看了她一眼,还是起来试图把车拽住,没想到这车那么重,她只有左手能用力,即便身子后仰,但整个人都被带得往前一起梭。


    她震惊之余涌出了求知欲:“你每天怎么把车搬过来的?”


    “你还有心管这个,”张桂香甚至劝她,“放手吧,不然你也自由了。”


    姜若淇缓慢滑行着,“不是,你车。”


    她必然无法放手,毕竟这样一车水果对于一个七旬老太不是可以说不要就不要的东西,但现实是她无法拉住车。


    加上那位风韵犹存的七旬老太也不够。


    姜若淇环首尝试寻找可能帮忙的人,蓦地被一道高大阴影盖住。


    有一只手绕过姜若淇的腰把住了车,轻飘飘拦下所有重量。


    因为后仰的原因,姜若淇无可避免地撞进一堵硬实温热的胸膛,身后那人被撞得闷哼一声,呼吸喷洒到她头顶,伴随着肥皂清香。


    很熟悉的味道了。


    姜若淇被圈在推车拉手和孟商之间,姿势很像后背拥抱。


    她往左看,是一大堆被抱着的蔬菜,几片葱叶倔强地伸出脑袋和她对视。她往右看,右边是一条肌肉丰盈的手臂,正握住拉手尾巴,上臂难免贴到姜若淇肩膀,传递着一种坚实而不容置疑的力量。


    姜若淇看了一眼自己手臂,再看看那条手臂,觉得人和人差距真是很大。


    孟商一拳能打死十个姜若淇吧,她想。


    还有,身边的手臂没有瞧见任何布料。


    “你穿衣服了吗?”姜若淇问。


    孟商猛地刹住车,瞪着后视镜里的自己,甩了甩头,好笑于自己居然产生这么冒失的憧憬。


    但心情前所未有的轻松,意识到终于有权利去想关于未来的事情,全世界都变得顺眼起来。


    冒失就冒失吧,没办法的事情。


    三叔三婶还有老妈都及时赶到委员会,文件核验进行得很顺利,原本定下的房款早已打到第三方的托管账户,买卖合同也早已拟好,经过双方签字确认,钱款将会立马打入孟商的账户。


    姜若淇或许是来时路上匆匆看过合同,谈话中一直占据主导地位,比较意外的是,她表示自己愿意以更高的价格购买这套房子,并且让小安当场展示专业房产评估机构发来的消息,对方给价比孟商的原定价格要高出10%。


    消息发送于几分钟之前,显然是临时而为。


    孟商的所有喜悦都凝固在这一刻,才滋生的希望还没捂热,突然变成了可笑的东西。


    他感到不解,也体验到刺痛,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被推向熟悉的境地。


    孟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被展示出来的评估,忽然觉得有些想笑。


    再熟悉不过的苦涩从胃里翻滚上来,又被喉咙卡住,


    体面的施舍,合理的怜悯。


    这几年孟商拼命工作,数次催淇自己其实并不在意那些怜悯和窃窃私语,甚至在最初得知有可能卖出老屋时,他也尽量和左右的邻居对比,公正一些,跑了好几趟委员会对比近年来的交易,面积、位置、年代。没有故意压低,也不是刻意抬高。


    孟商并非和钱过不去,今天到手的所有钱,他分文不留全部分给那九个家,但今天得到的钱里面,不该多出一分因为“怜悯孟商”的钱。


    就像他坚持老爸不是杀人犯一样,他不肯认,也不能认,所以几乎是死板地要求一切公正合理。


    他以为姜若淇是不同的,也期待她的不同。


    那个非要为他出头的人,不分场合嬉笑捉弄他的人。


    他以为自己真的被她看见。


    他怎么会这么以为呢?


    自大的结果,就是尚未想明白的隐秘期待毫不留情地戳上了陈旧伤疤。


    姜若淇多付了二十四万。


    明码标价的同情。


    二百六十四万,交易完成。


    陈兰当场抱着妯娌哭了起来,三叔还能维持得住,只是同姜若淇道谢的时候声音微哑,邀请她们今天一定去家里吃饭。


    “不合适,我们家哪里能招待姜老板,我去订饭店。”孟商打断,然后对面带讶然的姜若淇笑了起来,“谢谢姜老板,祝你生活安康,前尘光明。”


    “孟商?”姜若淇奇怪地喊了他一声。


    “改价格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提前说呢?”孟商还是没忍住,说话变得难听,“这样是惊喜吗?你会高兴吗?”


    难听话说出口也没能觉得痛快。


    姜若淇又定定地喊了一次他的名字。


    孟商很快回应:“你说?”


    他比姜若淇高很多,为了显示认真听的样子,特意弯身下去。


    在孟商弯身的这一刻,姜若淇眼睫不受控制地颤了颤,目光从上而下地扫过他的面容。


    最终,她移开视线,“饭不吃了。”


    姜若淇要走,孟商紧着眉横跨一步挡住人,声音里尽是压不住的困惑。


    “给个理由吧,为什么呢?”


    姜若淇盯着他身上被洗得发白的条纹衬衣。


    他平时不是背心就是光膀子,独独今天知道要签合同,翻出来件正式的衣服穿着。


    姜若淇知道他的重视,也能略微体会他的期待和开心。


    显然,这份重视已经被辜负。


    她几乎是有些无赖地开口:“……拉过勾的。”


    拉过勾,下次你一定很快原谅我。


    孟商注视着她,很轻很慢地说:“说好的,不伤害我。”


    姜若淇垂下眼。


    孟商盯着她,“这么可怜我啊?”


    又刻意学她的语气问:“别可怜我吧?”


    姜若淇依旧沉默,所有回答都被封锁。


    孟商等了半天,还是让开了路。


    “感谢你,修门框和联系人翻新,可以随时联系我,那些话作数,祝你生活愉快。”


    第 23 章   抚慰


    离开没多远,姜若淇再次做出重要指示。


    “绕一圈路回去吧。”


    孟商没戴头盔,张开嘴含着风应了一声,本想带人去民宿,才知道姜若淇早已搬回老屋。


    什么时候请人开始整理的,都没说呢,孟商有心想多问,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


    老屋门口守了两个大姐,目光兴奋地盯着姜若淇从摩托下来,一脸随时准备打听消息的模样。


    怎么说呢,小镇的穷,穷在人心。


    大部分人都拥有自己的固定生活模式,在这个模式里,基调平平,家长里短柴米油盐,换来转去无非就是那么些故事,只消听见不同寻常的事情,必定希望打探清楚。


    这种侵\犯伤痛的行为往往以叹息收尾,用怜悯的目光包裹隐秘的满足。


    孟商对这样的目光很熟悉。


    再说回这两个大姐。


    其中有一个孟商尤为印象深刻,大家都喊她黄二妹,吊梢眼,染了商绿的眉,说话带着天生的哑意,常年奔走于小镇消息网里,乐此不疲。


    以往试图劝陈兰改嫁,言说女人要是不靠男人,日子怎么过。


    据不完全统计,黄二妹被陈兰赶出家门五次,其中有一次动了手,黄二妹打不过陈兰,干脆开始宣传陈兰是个克夫的不吉利女人。


    孟商得知消息之后,带着孙明他们几个人,从早到晚站在她家的香料铺子里,谁想进去买东西都要经历五六个小镇混混的凝视,很是折磨人。


    一言不发,一站就是半个月。


    自那以后,黄二妹看见孟商都会绕开,再远远地啐一口。


    同样的,这次瞧见是孟商带着姜若淇回来,黄二妹下意识地顿了顿脚步。或许是因为身边有人陪,或许是觉得姜若淇看上去很好说话,所以她还是热情地凑上来。


    “小姜啊,哎哟,刚才是谁来找你?很有钱吧?是你男人吧?”


    已然说出了推断出的答案。


    孟商冷着脸拦到她面前。


    姜若淇面不改色从孟商身后绕出来,同黄二妹打招呼:“黄姐。”


    “啊?”黄二妹和身边的人互相看一眼,依然想要得到回答,“是吧,哎哟我就说你年纪轻轻怎么这么有钱,和你男人吵架了吧?我看那车不便宜。”


    姜若淇还是笑,“不便宜,把你卖了都换不来一个车轮呢。”


    黄二妹笑容一僵,立马反应过来自己正在被羞辱,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喊:“我就来随便问问,你们城里人说话就是难听哦,还以为多好相处!说话刺人的嘞!”


    “怎么还生气了呢?我开玩笑的呀。”姜若淇一本正经。


    有点爽,孟商靠着院墙抱手瞧得津津有味。


    黄二妹马上要扯开嗓子喊,姜若淇赶紧抬手止住她,很是为人着想。


    “姐,你差不多该回家吃饭了吧,不对,回家做饭,我都知道的,你家那口子动手打人呢。”姜若淇摇摇头,开解她,“不怕,以后你要离了,我把我朋友介绍给你,放心,你喜欢我那个年轻朋友的事儿,我不往外说。”


    姜若淇自认不是善茬一个,故意问:“不过,你能离得了吗?”


    无形间谣言已然开始逆转,以很戳心的方式。


    黄二妹咒骂着离开,声称姜若淇一定是被孟商带坏了。


    孟商简直冤枉,他可没这本事。


    而且自己想要和姜若淇说两句话,嘴还没张开,人已经进了院子,一路上楼,并没有给任何交流的余地。


    他呆呆地在院里杵了会,抬手碰了碰刚刚姜若淇搂过的地方。


    心想原来这人生气是这个样子。


    可是,孟商想,那天之后就没有好好说过话了呀。


    摸了人就应该多说两句话啊,孟商最后看了眼二楼,拔腿朝厅里走去。


    老屋里有不少眼熟的师傅,打听得知都是一个年轻姑娘招募他们过来做翻新工作。


    小安的工作效率真是没得说。


    孟商也没和师傅闲聊,大概说一下屋子里哪些地方需要注意,赶忙回铺子车木头。


    他也得早点带着东西去修门框。


    孙明这一天就追在孟商后面跑了,见他回来,当场升堂,逼问他到底载着姜若淇上哪去了。


    “没上哪,”孟商仍然觉得莫名其妙,“就把她带回老屋,然后她就自己上楼了,不搭理我。”


    “不搭理你?”孙明一个字都不信,“那怎么不见她上别人的车,就上你的车!你没问她刚才和谁说话吗?”


    “干嘛要问。”孟商搬着木头用眼神示意人站远点。


    孙明憋了一肚子话要说,孟商启动车床,以噪音对抗噪音。


    孙明无法,只好扯着嗓子问了最后一句话:“那你生日!要请她!来!吗!”


    孟商装作没听见。“那个……”陈兰跟在人旁边,不确定怎么喊比较合适,几次想帮人拉行孟箱都被拒绝了,只好说,“前面好多台阶,你箱子要磕坏了。”


    陈兰果然一眼就认出了这姑娘,想着他三叔果然没说错。


    丫头瘦弱,但漂亮得很明显,而且这么拖着箱子走的人,很难认错。


    陈兰赶紧迎上去问:“是不是去记月巷02号看房?”


    对方点头。


    陈兰又问:“你一个人来啊?”


    对方还是笑着点头,摇着手机说:“您稍等一下。”


    陈兰就不再说话。


    直到现在,眼看着马上要到石桥,这姑娘脚步没停,还在低头看手机。


    陈兰生出了莽撞的念头,心想要么干脆把人扯住吧。


    “姜若淇。”


    “啊?”陈兰没转过弯来。


    姜若淇认真地自我介绍了一遍是哪三个字,然后抱歉:“对不起,刚才在处理一些很麻烦的事,请问您贵姓?”


    “啊,哦,陈兰,那个。”陈兰受到莫名的影响,也介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是哪两个字,“陈和兰。”


    “您好。”姜若淇用胳膊夹住手机,伸出手,“现在右手不方便,不好意思。”


    好似用左手握手是多么不礼貌的事情。


    陈兰跟她握手,“姑娘,我帮你拎箱子吧。”


    “没事儿。”姜若淇看了眼几步之外的楼梯,收回视线时顺便对几个路过打量她的人微笑一遍,自己用左手拎起了箱子下台阶。


    陈兰只好快步跟上,就看她下了台阶之后重新把箱子扣在身后,继续这么连拖带拽地往前走。


    “那个,家里老屋子许多年没收拾,这卖得也突然,你要是想修,我和我儿子都会一些木工活。”陈兰没话找话。


    “木工?”姜若淇很有兴趣,弯着眼询问了许多专业问题,最后说,“我不是故意打听,是大学时选修过一门相关的课,很漂亮,我很喜欢木头的味道。”


    陈兰立马说:“那感情好,得空带你回家闻。”


    姜若淇很愉悦地答应下来,“您说话很有意思,让人舒服。”


    陈兰被夸得猝不及防,不好让话掉去地上,又讲大学好,自己儿子也上过大学,他儿子手艺活特别好,以后要是老屋翻新可以找他。


    一人一句地聊着。


    陈兰看这姑娘只身一人到这,带着伤,瘦得风一刮就能飞走。


    实在没忍住问,“怎么没人跟着你来啊,要不我去给你喊委员会的人?”


    姜若淇笑了笑:“不用的,我自己可以。”


    她的手机弹出最新一条消息。


    【淇淇,尽快回电给我,乖一些,好吗?】


    礼貌使然,姜若淇回了一条消息。


    【电。】


    然后关机。


    身边的阿姨很是热心,开始试图介绍在这里开民宿的好处,“这屋子打理好了住着很舒服的。”


    姜若淇真诚道:“我也觉得这里很适合养老。”


    陈兰似乎没料到是这个回答,“你看着多年轻啊,还上学呢吧。”


    “二十六啦。”姜若淇回答她。


    陈兰笑呵呵说:“那你比我儿子大三岁。”


    姜若淇看了她一眼,笑了笑。


    拐过弯,陈兰指给她看,说就是那一幢,“这一条巷子以前都住着人,别怕空着,我儿子经常回来检——”


    她的语言停止了。


    姜若淇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瞧见了一地碎砖。


    陈兰惊呼着疾步过去,姜若淇也拖着自己的行孟箱慢慢地跟过去凑热闹。


    几步距离,听得见院里叮呤咣啷的响动。


    一大块木板欢欢喜喜地往外滚。


    陈兰喊了声“天爷”就拦在姜若淇身前,做好扶住木板的准备。


    人影从门内冲出来,并着喊:“妈!”


    他急急拦住木板,又因为惯性往前两步,连人带板撞去了门框上。


    门框居然都没有这位的身体结实,被撞出个洞。


    令人惊讶。


    姜若淇颇有兴趣,很想过去戳一下那个门框,试试自己行不行。


    才往前一步,人就被陈兰拽住,“小心——”


    她话音未落,冲撞的连锁反应已然发生,门框彻底散落,烟尘四起木屑乱飞。阳光遍泼,裹挟木渣的空气被烤得很香,也有些呛人。


    光着身子居然能撞出这种效果,姜若淇难免细细去看这个年轻男人的身体。


    先前出于礼貌,她选择把视线放在那块木板上。


    这会隔着木屑飞灰去看。


    他肩膀宽阔,肌肉线条分明,皮肤是很健康的麦色,汗水被晒得反光,身子和头脸都沾了不少木屑,被汗水黏住,有些狼狈。


    再看脸。


    姜若淇很认真地看了几秒,然后笑了起来,询问一般念出了个名字。


    “孟商?”


    他已有好多年没过生日,但老妈说今年不一样,无论如何希望能在那一天好好吃顿饭,邀请了孙明和王天,还有其他几家多年来一直帮助孟商的人。


    生活开始有了起色,孟商当然知道老妈在开心什么,没道理阻止,老妈和三婶提前两天开始准备菜,时间正式来到本年的九月十二号。


    不论谁想起来都颇为感慨,想想三个月前孟商在过什么日子,现在,陈兰终于可以把自己去城里带回来的补习班资料拿出来。


    “孟商啊,我都听说了,好多人七老八十都重新考大学,而且你是不经常让你三叔给带资料书回来么?试试?”


    很久没有在老妈眼里看到这样的光芒,孟商感恩地接过来,抱了抱老妈说自己会认真考虑。


    母子俩没说几句话,陈兰又哽咽起来,最后还是三婶进屋,笑呵呵地打趣,让孟商赶紧去镇口带老太太回来,客人马上就到。


    老太太身体向来硬朗,平时也没别的爱好,家里的地没往外承包,种了果树。早几年种田这事儿就是一个老人的爱好,直到家里出事急着凑钱,地承包出去也换不来多少,老太太干脆搞了辆推车,坚持每天去镇口卖水果。


    一车水果的重量不是闹着玩儿的,所以家里人轮换着每天把老太太送过去,晚些再接回来。


    即便现在已经不太需要老太太继续卖水果挣钱,但她已经有了习惯,每天出去走走对健康也好,所以家里都支持她。


    最近,已经有好几次,老太太在饭桌上宣布自己交到了一个朋友,很聊得来。


    她积极参与生活,并且愉快地尝试新朋友,不忘夸奖孟商,说因为有这个孙子,让她都能活得快乐一些。


    三叔年近半百仍爱在老妈面前现眼,乐于和大侄子争宠,“妈,我这几年都在戒烟,已经小有成效,还是省了很多钱的。”


    这几年。


    亏他好意思说,三婶都听乐了。


    张桂香更是直接戳破,“你多抽点,人没了一样省钱。”


    孟商咬着菜闷头笑个不停。


    老太太作为一家子的精神骨,那是一把火烧了七十多年都不见熄的脾气。


    交了朋友,不晓得是什么样的人。


    孟商想起这个就觉得好笑,答应着乐呵呵地跨出门槛,路上绕去老屋,没想好要怎么开口邀请才合适,在门口略加踌躇,很快被院里的师傅告知姜若淇早已出去溜达,不晓得去哪。


    孟商只好去接老太太和她的水果推车。


    张桂香毕竟看人老辣,亲自折返,故意说:“他三叔,你知道吧?”


    孟商不明所以,姜若淇点了头。


    张桂香开始推销:“他三叔每次喝酒,一定会提我家这小子暗恋人的事儿,你可以听听,很下饭的。”


    孟商哪里能想到老太太会突然爆料,当场就急了,“奶奶!”


    “这么劲爆?”姜若淇看向孟商,“那我要听。”


    孟商避开视线,怎么讲话也不知道了。


    “走啦。”


    他叹了口气,小声催促两位女士。


    第 24 章   驯化


    因为她一直发消息,这顿午饭吃得漫长,一碗甜汤只喝了一半就冷掉了,姜若淇怕腹痛,冷了之后就不喝了,把饭盒洗干净以后又放到了保安室的窗户边上,晚上孟商会来取。


    昨天收拾了一晚上东西,压着行李箱才把拉链扣上,之后就累得睡着了,姜若淇来的第一天晚上就去公共浴室洗头洗澡,但是晚上还限电,要吹头发只能去楼下大厅的阿姨那儿插插座用。


    经常也会有留在教室熬夜的学生,所以宿舍都是晚上十一点半才锁门禁止外出,晚上还有学生点外卖吃夜宵。


    姜若淇在楼下把头发吹干,觉得这楼里暖气开得太热了,脑子都是昏的,想趁没锁门的时候出去透口气,没走出去几步就看见卷着画纸刚回来的晏文韬。


    这天儿一到晚上气温就要再下降好几度,晏文韬穿得也厚实,外套的拉链拉到顶,毛茸茸的领子戳着他下巴。


    “你还没睡?”晏文韬问她。


    姜若淇指了指对面的一排桌凳,“里面太热了,我在外面坐坐,你才下课回来?”


    晏文韬点几下头:“没画完就多留了一会儿,那一起坐一会儿?”


    闻言她皱了眉:“你看上去也挺累的,早点回去休息吧,我一会儿就上去了。”


    虽然她这样说着,晏文韬似乎没当回事,还是跟她坐在一起,把卷好的画搁在桌子上放着。


    “不碍事。”姜若淇似乎听不明白他的意思,他亲爱的姐姐总是一根筋,说话带一股令人喜爱的骄傲感:“成年怎么了?我还是比你大一岁。”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被子大半垂落在地,门窗都紧闭着,人体散发出的热意被囚禁其中,散不出去,于是越变越热,人像是被放在热锅上一样反复煎烤,汗和精都要被榨取出来。


    书桌上的电脑还亮着,碟片被反复播放了三遍,暂停在他最喜欢的那句台词上。


    孟商支着身子半靠在床头,颇具意趣地将视线远移,唇齿里只剩清凉的薄荷味,他数了一下,本该套在脖子上的项圈,缠住柱身可以缠两圈,还过于窄了,紧紧勒着,泛起些许疼痛起来。


    但他脸上显出轻微笑意,遏制住喘息,呢喃:“所以你就挑了个狗链送我?”


    对面默不作声,没挂他电话就足够让孟商高兴了,他想象着姜若淇脸上有趣的表情,差点连项圈都勒不住了。


    “真把我当good doggy啊?”


    姜若淇的思维比较直,她问晏文韬:“你有事要跟我说?”


    晏文韬好笑地叹口气:“没事就不能跟你一起坐一会儿?毕竟我们也算认识挺久了吧,这么不近人情?”


    楼外的风确实大了不少,把树的枝子都吹得摇摇晃晃,晏文韬的头发对男性来说算很长的,掖进了领口里,就剩额前的一缕飘到眼皮上。


    姜若淇刚洗好的头发也被吹得一团乱,晏文韬盯着看了一会儿,伸手帮她挡回去,期间似乎发现了什么,好奇问:“头发被剪毁了?有一截好短。”


    “哦,这个啊。”姜若淇捉回手里,垂眸看了一眼,“剪下来送我弟弟了,他从小就捉着我头发才睡得着,说这是他的什么阿贝贝,真够稀奇的。”


    晏文韬没说话,缓慢地把手收了回去,静了一瞬,然后夸奖她:“洗发水很好闻,是不是一直没换过?我记得去年也是这个味道。”


    姜若淇有些惊奇地看着他:“我确实没换过,你怎么察觉的?”


    “你不记得了?去年我们一起上过体育课,你在体育器材室里躲着睡觉,我在那儿看书,因为班主任坐在教室里,我那时候只能找个别的地方打发时间。”


    在繁冗复杂的记忆里,那称得上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一件事,但姜若淇确实还是记得的。


    姜若淇是个很受第一印象驱使的人,比如孟商,她第一眼见他,出于身份跟危机感,觉得那人面相看上去就不是好招惹的善茬,因此一度看他十分不顺眼;而晏文韬跟孟商完全不一样,晏文韬在跟她没什么交情的情况下出言维护过她,所以她对晏文韬印象就不错,将其划分进“好人”阵营里。


    那是在所谓的“暗恋”被辟谣以后,去年七月淇的事情了,天气热得不行,体育课还不准回教室,所有的学生都被逼着在树底下打羽毛球或者去篮球场打篮球,姜若淇受不了大热天还窜来窜去,说自己要拿球拍,进了器材室就躲着再没出去过。


    那里面都是灰,晏文韬跟她们班是一个体育老师教的,要一起上体育课,两个人就撞上了。


    里面没有安灯管,就开了一个脑袋大的窗户透气,光也是从那里照进来的,太阳一斜过来,能看清空气里那些上下漂浮的细微尘埃。


    姜若淇好奇地问他什么书好看到躲起来也要看完,那时候晏文韬应当是不认识她的,但还是把书合上向她展示封面,是波伏娃的书。


    光斑落进布满灰尘的器材室内,像给漫长的时光开满了错落的洞,呼吸都从这些光洞中穿过。


    乔木上栖着的六月蝉吱呀吱呀地乱叫,远处有一阵又一阵迭起的欢呼,甚至能从叫喊的狂呼声中感受到夏季淋漓蒸腾的汗意,只是听听就觉得满是燥热。


    “你为什么看这个?”姜若淇挪开少许,两只胳膊压在膝盖上问他。


    晏文韬的指尖又翻过一页,嘴上夸赞:“写得挺有道理的,很有意思。”


    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姜若淇又盯着他看了几秒,觉得这个人怎么总是跟她见过的人不一样。


    十几岁的男生,就她在班上采集的样本来说,长一脸青春痘,下课就抱在一起笑得很恶心,脏词和黄腔一个一个往外冒,有几个也喜欢躲在厕所抽烟,每次经过那些人身边都让人觉得难以忍受,所以她不喜欢跟那些男生往来。


    也许是相处次数不多,她对晏文韬还不够了解,但心里总有个朦朦的印象,觉得他有点特别。


    如果谈论回忆的话,似乎总是跟少年时代的夏天相关,但现在已经是第二年秋了,再追溯起来似乎也没有太多意义。


    姜若淇恍然把回忆过了一遍,然后说:“你记性这么好?那点小事也记得。”


    他挑一下眉,笑道:“不算小事吧,我印象还挺深的,你睡了一节课,跟猫一样打呼噜。”


    姜若淇撇撇嘴,两条腿交叠在一起,心说原来是因为她打呼噜才被记住的。


    “我还以为你一门心思只会谈恋爱。”她的声音不大,但还是被晏文韬捕捉到,他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变僵,眼睛像石头一样艰难地转动了几下。


    姜若淇自觉失言,两只手揣进兜里站起身来,作势要走:“呃……也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踏出去几步以后,身后传来晏文韬被风吹开的声音:“没有很多,就谈过陈姗绮一个人。”


    姜若淇一静。学会不对怯懦的人愤怒,不为某些时刻他人的退避感到羞耻,大概是姜若淇收获过的最有用的东西。


    当某一刻,人的选择无需向谁得到认同或是不认同,大概就真的自由了,毕竟“选择”不是“答案”,不具有唯一正确性,姜若淇不想剥夺掉朋友的选项,但可以尽力为她增加一个多余的选项,以纪念这份友情。


    “祖佳琪,今年生日我就不送你礼物了。”


    晏文韬垂眼盯着自己绞弄的手指,自顾自解释,也不论别人是不是真想听:“因为那段时间我很缺钱,陈姗绮喜欢我,说可以带我一起去德国念书,将来等我闯出名堂了再把钱还给她。”


    他自嘲地扯动嘴角,眼皮不住颤抖:“这条件很诱惑人,我就答应她了。到德国没两个月,她新鲜劲过了,我和她就分手了。德国那边物价也很贵,一把尺子就要六欧,我一个人没坚持多久,就还是决定回国重考了。”


    姜若淇咬了咬嘴唇,辩解着:“我没想问你这么多的。”


    “我知道。”他坦然地站起来,拿起桌子上差点被风吹走的画,神情落寞,“我自己想说给你听的,当个笑话乐一乐就算了,没什么的。”


    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他抬手拍了拍姜若淇的肩膀,“早点休息。”


    晏文韬走在前面先一步替她把门拉开,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宿舍楼,姜若淇拢了拢自己的毛绒外套,然后往另一边走去。


    她原意并不是要戳他痛处,倒是没想到他是因为这才分手的。


    周六的晚上放了一个晚自习的假,可以提前回宿舍休息,也可以出基地去附近的街道转转,姜若淇跟祖佳琪一起出门,在小吃街转了一圈下来肚子都撑成圆的,她看了眼时间,担心逗留太久超过门禁,瞥见日期的时候愣了一下。


    今天就是十月十九号了,她记得孟商说过二十号要过生日。


    就姜庆那个样子,大概率是不会给孟商过的。


    姜若淇沉思半晌,用指甲叩击着手机侧边,祖佳琪过来挽住她胳膊:“撑得我都迈不开脚了……看见什么都想吃,现在几点了,我们回去吗?”


    “等一会儿吧,这片儿是不是新建了商圈来着?去那边凑凑热闹再回去吧。”她把手机摁灭,揣进口袋里,两个人叫了个车,十五分钟以后就到了商场。


    因为才开业没多久,花荫街也不算什么人流量大的地方,将近十点了商场都快歇业了,就剩寥寥几家店的灯还亮着,不过也都开始把门口摆的展示物往店里搬了。


    祖佳琪哀声叹气:“商场都关灯了,来得有点晚,不然下次再……”


    姜若淇还有些挣扎,抬着脑袋四处望了一下,看见只有内衣店跟宠物用品店还开着,内衣当然没办法送,姜若淇就往另外一家走去,本来想着说不定能买到什么猫猫狗狗的玩具,结果那家似乎是有名的牌子,她钱没剩那么多,只够买一条狗项圈。


    出店以后,姜若淇苦大仇深地盯着手里的黑色皮质项圈,前半圈是皮的,后半圈是链子,还挂了个可以写名字的狗牌。


    祖佳琪很好奇:“你家养狗了?”


    她“嘶”了一声,颇为认真地问祖佳琪:“你觉得这东西……人能戴吗?”


    祖佳琪看着她严肃的眼神,头顶缓慢冒出一个问号。


    “这么大一个狗牌……”


    姜若淇利落地把狗牌扯掉,两根手指套住往两边一扯,打量了一下:“这样呢?”


    祖佳琪抿着唇憋笑,僵硬地点几下头:“你说这是choker也许可以瞒天过海。”


    自己真是闲得没事干了才想着给孟商那货买东西,姜若淇感到莫名头痛。


    她磨了下牙齿,把狗链扔进纸袋里。


    随便了,她到底为什么要认真给孟商送礼物?他们关系又不好!


    至少在姜若淇看来不算好。


    她第二天就把东西跟饭盒放在一起让孟商取走了。不知道孟商手里是不是有她集训的作息表,不然很难解释怎么会在她刚准备睡觉的时候孟商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姜若淇怕吵到别人,第一次就挂断了,等到溜到走廊里以后才又给他拨了回去,把手机放在耳边,以为他打电话过来是要感谢她送的礼物,结果半晌没有听见声音,只有不知是被子还是衣物发出的细微摩擦声。


    “你在干嘛?”姜若淇不悦皱眉,质问着,“怎么打个电话又不出声,有话快说,我好困了。”


    “那是姐姐给我挑的生日礼物?”他开口时气声过重,从手机扬声器里似乎都漫出来一股呼吸的热气。


    提及这个姜若淇突然感到紧张,如果真的被发现自己只是潦草地送了一条狗链出去,难免觉得害臊、没面子,于是她忍不住刻意伪装起来:“……当然,我挑了很久的,店里的人说是很多人买回去戴的饰品。”


    也不知道这谎圆过去了没,她只听见对面鼻间发出轻笑,不紧不慢地反问:“是么?”


    第 25 章   旧友


    “孟主任拜拜!明天见啊!”


    “嗯,明天见。”孟商微微颔首,朝跟他打招呼的科室同事点了点头,而后走出直梯。


    门诊大厅灯光暗下,穿过走廊那头的急诊还灯火通明。正常交班不能奢求,不过这算孟商最近难得下班还没到深夜的一天。


    孟商朝走廊尽头打量,抬手揉了揉脖子,真心替顾淮许愿,希望今晚他能拥有一个希望中的平安夜。


    孟商没直接去地库拿车,长腿利落朝大门走去,堪堪靠近就看见苏衍声正站在门口圆柱后头。


    进门就看到蛋糕,姜若淇转头看向孟商,越过尚未说明白的所有问题,先声指责:“今天是你的生日?居然都不邀请我。”


    “我刚去老屋找过你的,”孟商也去看那个蛋糕,不经意地顺口问,“你生日什么时候?”


    “几岁了呀?”姜若淇不答反问。


    “很大了。”孟商胡乱回答,领着人往里走。


    这间木工铺子临街那间是一整个操作室,工作区之后是天井小院,院墙抱出幢两层小屋,一楼客厅此时站满了人,围着孟商从老屋搬出来的八仙桌各自忙着,端菜递筷,倾缸分酒。


    王天眼尖,瞥见人影之后立马冲过来打招呼,“姐姐!”


    孙明不甘落后,愣是挤过来寒暄,“若淇!我就说得请你过来!”


    “话都让你说了。”孟商笑着挡了他一下,继而指向一个位置,“你坐那吧。”


    姜若淇看向他指的地方,“寿星坐哪?”


    “寿星坐你右边,”孟商说。


    姜若淇故作惊讶,“待遇这么好?”


    孟商低头笑了笑,对她说:“坐着吧,我去帮忙。”又指指她的右手,“你别去帮别人干什么,待着就行。”


    他说完又示意孙明和王天先照顾人,自己绕进厨房。


    姜若淇依话坐下,注意到二丫和张婶也到了,隔着半个小院,二丫朝她抿嘴笑了笑,对她用口型说了个“谢谢”。


    女孩之间高频的默契尽数体现在相视一笑之间。


    场面很热闹,无关商务,更轮不上人际攀扯,只是单纯且明确地为了高兴,高兴菜很好吃,高兴在乎的人还在身边,高兴一切值得高兴的事情。


    没人咄咄逼人地逮着姜若淇问东问西,甚至没人太过惊讶她的到场。


    太舒服了。


    饭程过半,孟商的三叔拿着筷子和老孙唱起歌来,完全没调,就是让人无法讨厌,陈兰在欢笑声中抬着酒杯绕过来,姜若淇立即起身和她碰杯,告诉她:“是我该谢谢您让我有机会购买房子。”


    “小姜老板,你都让我不会说话了。”陈兰说。


    “妈。”孟商站起来陪着老妈。


    陈兰又拉着姜若淇嘱咐了几句,告诉她哪些发的食物得少吃,又说千万别怕麻烦,要什么就招呼她家小子。张桂香她马上就要哭,所以立马大声让她快点坐回去多吃菜,命令陈兰不许在这个快乐的日子掉眼泪。


    “妈,你自己都在偷抹眼泪。”陈兰说。


    张桂香很倔,“胡说八道!”


    所有画面和声音都像童话故事一样,姜若淇看得有些恍神。


    孟商微微靠过来些,小声告诉她说:“这酒度数很高的,不要喝太快。”


    姜若淇仰头喝光一杯,好歹是把那些不合时宜的羡慕与酸涩压下,又告诉孟商:“就要快喝。”


    “哎哟,海量!”孟商夸赞着给她舀了勺豆腐圆子。


    “哎!小姜老板!看我这忙得都没注意,要勺吗?”陈兰才回到座位,立马又站起来。


    孟商很快说:“我早就给她拿了。”


    陈兰奇怪地看了儿子一眼,仍然觉得有必要进行招待,接着问:“这个酸菜饼是我家的特色,小姜老板,你那边夹不到吧,我给你夹!”


    孟商又说:“她不爱吃酸的。”


    半桌人一起看向孟商。


    孙明直接戳了孟商一下,“显着你长嘴了是吧。”


    孟商推开他。


    “干嘛?”孙明被挤到椅背上。


    “我夹菜!”孟商大声说。


    “夹菜你推我!”


    “你挡着了!”


    孙明不爽起来,联合王天,对孟商的筷子进行了围堵,让他无获而归。


    孟商干脆放弃,笑着扭回头,发现姜若淇在看着他,于是说:“他们太幼稚。”


    “你不幼稚?”姜若淇问。


    “我不幼稚。”孟商说,末了摸摸鼻子,小声说,“我高兴。”


    “傻乐什么呀?”姜若淇说。


    孟商环顾一圈桌上的人,“什么都高兴。”


    饭局已经进入闲聊阶段,无论气氛再好,长辈和晚辈同桌吃饭,聊起姻缘问题在所难免,孙明首当其冲,被老孙几句连环问题说得头都抬不起来。


    王天正咧个大牙傻乐,立马被老爸逮到,让他要是处对象必须告知家里,不然就打断腿。


    孟商也没能幸免,三叔倒也没有说得很厉害,只讲自家孟商就知道暗恋。


    果然开始了,姜若淇好笑地想。


    孙明及时发现姜若淇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是好奇,本着兄弟就是用来坑的优良传统,他立马答疑解惑。


    “我们孟商啊,心里装着一个女孩呢!成天念!”


    三叔也笑哈哈地说:“是啊,这臭小子,说自己初中认识个漂亮丫头,前些年都没听他说,就最近这几……”


    三叔歇了音。


    三婶立马抓起半块饼塞去三叔嘴里让他醒醒酒。


    孟商才收拾完孙明,却半天没回头看,不知道为什么,约莫是某种第六感,他知道此时姜若淇正在看自己。


    虽然知道不太可能,但希望她可以不要再问。


    “孟商,初中记到现在,你这么长情?”


    不问就不是姜若淇了,孟商叹气。


    “痴情着呢!”孙明大喊,试图把脸贴过来,又很快被孟商推回去。


    “没有,不是那样的。”孟商只好转向她。


    “不喜欢?”姜若淇又问。


    孟商:“……喜欢的。”


    姜若淇:“那你蛮长情。”


    绕回来了还。


    “不是那种喜欢,”孟商其实不太想和姜若淇聊这个话题。


    但姜若淇表现出非常感兴趣的样子,一定要明白问为什么喜欢,是哪种喜欢,具体怎么发现的喜欢。


    可能是因为喝了酒。


    她非要问,孟商居然就真的告诉了她。


    怪酒。


    他说自己就是没见过那么勇敢的人,而且很温柔,要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一个内核强大的人。她居然敢在校会上对抗不公,反正就是很勇敢。


    孟商顿了顿,声音变得很低,“我吧,高中之后没怎么刻意想过她,是这几年,不太好过,所以会想起自己见过一个很勇敢的人,觉得自己也应该勇敢些,偶尔会感觉力气不够,就开始梦见她。”


    他抬起已经空了的酒杯喝了一口,“希望她已经过得很好。”


    姜若淇偏头瞧他。


    小商年不胜酒力,脑袋越说越低,努力回忆时,会不自觉地眨眼睛,睫毛每扇动一次,脸上就多一丝笑意,语气都变得不自觉地甜蜜起来。


    “她叫秦晴,”他介绍说,“是个很勇敢的人。”


    这实在是超出姜若淇意料的回答。


    而且她对此比较有发言权。


    她不勇敢,她已经开始了流浪和逃亡。


    她明知外面流言如何信口雌黄,但是始终没有正儿八经地对抗过一次,她明明不甘心自己再也无法演奏,不甘心到在每个深夜钻心地疼,却要对每一个关心她的人说自己没事。她愤恨养母收走的专辑版权,自己曾经心血一朝一夕被掠夺,还有她的亲生母亲……


    她要是勇敢,她就不会在这了。


    而这样逃避、流浪的自己,居然成为另一个人的精神支柱。


    姜若淇和秦晴都在不堪时刻遇到孟商,时隔多年又被当面提起,命运真是很爱做弄人。


    无论如何,这都是她不配得到的仰慕。


    “她不勇敢,很胆小。”她听见自己说。


    抽离思绪,姜若淇发现孟商一直借着酒劲瞪她。


    视线相触的瞬间,孟商立刻说秦晴就是很勇敢,生硬地警告姜若淇不许说她坏话,甚至呲了牙。


    他维护得不讲理,姜若淇觉得有些好笑,只好跟着附和:“是,我不说了。”


    片刻,她若有所思地讲:“孟商,你右脸有颗痣,笑的时候痣会沉进酒窝里,很容易让人记住。”


    当年听他告白,姜若淇压根就没听进去几个字,少年人紧张得五官都在用力,那颗痣被压进脸颊又再次弹出的样子很可爱。


    她好笑又好奇地问:“你怎么会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呢?”


    我明明没有变很多。


    小醉狗思考得有些慢,反应半天,抬手戳了戳自己右脸,最后放下手臂,表情变得懊恼起来。


    “我就没好好看过她的样子,我表白的时候都没敢看她。”


    姜若淇声音很轻,“是么。”


    “不过,”孟商突然专注地盯着姜若淇,“我头一回见你就觉得眼熟,而且吧,你的声音很像她,我就总想着多瞧瞧你呢。”


    姜若淇手指因这句话猛地蜷了一下,心口也随之一紧。


    “但我没问,你知道吧?”孟商说,“我自己都记不大清,拿去问你,就特别不尊重人,怕你把我当流氓。”


    姜若淇愣了下,随即无声笑开。


    “我是真不记得啊……”孟商叹气道,“我当年都没她高,哪里敢看她。”


    又小声嘟囔,“而且她突然就走了,都不知道上哪里找她,倒是和她同学要了她的电话号码,打多少次都打不通,真的是。”


    孟商开始碎碎念。


    “看都不敢看,就敢喜欢人家。”姜若淇指指点点。


    “你别管,”孟商说,说完还是瞪人,“也别笑。”


    “不过,你不记得人怎么确定喜欢她的?”姜若淇还是觉得好奇。


    “你一看就没喜欢过人,”孟商居然嘚瑟起来,又颇有心得地说,“她只要出现,我立马就能知道是她,我闭着眼都能知道谁是她。”


    “我有雷达。”他补充。


    这人喝了酒以后毫无防御,年龄立马倒退十多岁,偏偏还骄傲起来,浑然一副自得自满的样子。


    问题是,人就在他对面。


    可见年久失修,雷达已经失效。


    姜若淇和他面对着面,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很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


    孟商被她笑到困惑,但又被她的笑容感染,即便没有理解全部意义,也不自觉地跟着笑起来。


    笑了会,他突然问:“不过,我大概是醉了吧,还是很想问,你是她吗?”


    “我不是。”姜若淇说。


    孟商撇了撇嘴,很慢地点头,“我想也是。”


    姜若淇看了他一会,还是说:“你很帅气,也很有特点,秦晴要是再见到你,一定能认出你,所以你要多笑笑。”


    我已经认出你。


    孟商眼睛眯起,试图保持严肃,但飘忽的目光已经开始暴露醉意,他想了会,很谨慎地问:“我帅气的哦?英俊吧?”


    饭桌


    上还是很热闹,孙明和王天兴奋地划拳,喊声却高不过搂肩放声唱歌的三叔和老孙。张婶拉着二丫,正同三婶和陈兰一起规划闺女出嫁之后要怎么过日子。张桂香抱着自己的小酒壶认真听儿子唱歌,偶尔也会对二丫指点一下。


    没人注意到这一隅有人在眼巴巴地等待回答。


    姜若淇左手撑着脸,用受伤的右手轻轻点了点孟商的眉心,孟商注视着那根指头,看得对眼。


    “孟商,你太搞笑了。”姜若淇说。


    孟商也觉得自己很搞笑。


    这是他第二天醒过来之后认定的事儿。


    “我表白的时候都不敢看她。”


    “我总想多去瞧瞧你呢。”


    “你别管。”


    “你是她吗?”


    “我帅气的哦?”


    “英俊吧?”


    嘶……


    可恨那些记忆不能随着醉意散去,所以孟商面对姜若淇又开始变得尴尬起来。


    可是门框还得修。


    孟商有心赶工,老屋里负责翻新的几个师傅到点了和他告别离开。


    平常这个点姜若淇还在外面溜达,就今天回来得很早,和光膀子的孟商打了个照面。


    “你是真不喜欢穿衣服啊。”姜若淇说。


    孟商:“……”


    “一会天黑了,明天再来吧。”姜若淇看了他一眼,迈腿准备进屋。


    也是被看这一眼。


    孟商在迅速把衣服穿好和转身继续工作之间,开辟了第三条道路。


    “看什么看。”


    他故意板起脸,摆出难以接近的样子,以此和酒后那个傻子划清界限。


    为了虚张声势,他甚至很用力地把工具放下。


    姜若淇轻笑出声。


    这种质量优秀的帅气年轻男性,不看才是不正常。既然他诚心相邀,姜若淇自然不好拂人心意,只好顺水推舟。


    于是她转身,站定,上上下下,下下上上好好地看了个遍。最后视线停在他胸前,足足看了三四个呼吸。


    视线太过滚烫,烫得两个小点点逐渐明显起来。


    然后,姜若淇低头看看自己,又重新看向孟商,目光里多了些虔诚与羡慕。


    她什么都没说,他什么都听见了。


    当晚,孟商进院子时还撞了门,动静有如蛮牛闯山,陈兰在厨房里被吓一跳,连忙探出头问儿子怎么了。


    “妈,我没事。”他赶紧停下脚步,再三安慰老妈真的没事儿。


    和老妈说了几句话,孟商悻悻地揉着头发上楼,觉得姜若淇真的是很过分。


    怎么能耍流氓呢。


    不过她的审美…倒一直都是孟商这个类型的。


    苏衍声满头雾水又要倒酒,可惜小壶里那点容量,早在他几次三番的倾杯下见底了。


    时间还早,他想叫服务员再加两壶,冷不丁听见孟商又问:“她们聚会一般聚多久?我们什么时候去接合适?”


    苏衍声彻底失语。


    果然啊,沉默寡言的人一般都闷骚,还得是碰上最合适的对象才会显露本质。


    所以孟商原来是这样的恋爱脑?


    第 26 章   博弈


    “Seven,我还是想坐露台。”


    和着蓝调低回的贝斯音乐,Ada坐在吧台边的高脚凳上,拖着下巴对着姜若淇第N次发出不满的声音。


    这高脚凳坐得姜若淇也有点腰疼,可她也没想到来的是Ada,一天的会开完根本来不及约这种热门酒吧的卡座露台,只能捡漏吧台边的位置。


    “人家要提前一个礼拜预约的,我们就里头将就坐坐吧。”姜若淇像个渣男,抢不到好位置还试图给景观位泼脏水,“而且外面多冷啊,就算有取暖器也没用。”


    Ada不说话,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姜若淇,无声控诉。到家的时候是晚上十点左右,只有一楼道的寒意,将入冬季。


    姜若淇一个人站在楼下,把自行车停好、上锁,然后径直走向回收箱,顺便帮了他一把,把装着衣服的纸袋直接摁进闸口,软物掉了下去。


    姜若淇自嘲一笑,觉得自己真是脑袋进水才给他送衣服。


    姜庆是今天下午回华城的,客厅里还摆着他没来得及收拾的行李,姜若淇的鞋子摆得凌乱,她心情不佳地拎着书包回房间,架着画板继续画作业,一直到凌晨十二点才去洗漱。


    刚准备上床休息的时候,发现手机里有新的好友申请,是一个蓝色锁的头像,备注写着“我是晏文韬”。


    犹豫再三,姜若淇想不清楚他怎么突然加自己好友,她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盯着屏幕看了好一会儿,犹犹豫豫的,最后还是通过了他的申请。


    晏文韬的消息下一秒就发进来。


    【Blue】:我这里还有我们画室老师给的例图,你需要的话我发给你?


    【Monet】:谢谢,你发我吧,我有时间一定练习。


    但他没有发,兴许是睡了。


    姜若淇心中狐疑,看时间实在太晚了,也没太多想,关了手机就睡着了。


    其实她跟晏文韬也算不上熟,去年他也是一直在学校训练,没去外面找教培机构,俩人当时集训都在一起,但也不过只是点头之交。


    姜若淇说不上来自己是不是真喜欢他,她搞不清楚“喜欢”是一种什么感觉,从未有过,只听别人的描述也难以理解。


    因为晏文韬个子高、气质好、有谈吐,很多女孩儿都说喜欢他,姜若淇认为这种感情是轻浮的,太表面了,像小孩子过家家,如何区分是爱情的喜欢还是纯粹的人格仰慕?


    不过在她那个年纪的群体里,暗恋是时尚单品,偷偷早恋意味着迈入了成年人的队列,是值得炫耀的东西。


    去年跟姜若淇同一届的人 ,私底下经常提晏文韬的名字,一说起来就要眯着眼睛笑,耳朵尖都得红起来。


    “他好帅啊,姜若淇你不觉得吗?”


    当时她愣一秒,对晏文韬完全不了解,只能够给出“还行吧”的回答。


    “我就知道!学校里好多人喜欢他。”


    “唉,但我们是没可能的啦,我在广播站的朋友打听过,他好像有女朋友,毕业后就要跟女朋友一起去德国留学。”


    姜若淇当时就点点头,把碗里的青椒都撇到一边,皱着眉,心思不在她们说的话上,只觉得孟商今天做饭的时候一定是刻意报复她,放这么多难吃的东西。


    后来偶然一次听见她俩在洗抹布的时候编排自己,说她脾气大,总喜欢叫别人讨好她,把她当公主一样供着,实在相处不来。


    姜若淇断舍离,跟那几个朋友很快闹掰,再也没来往过,没几天就传了闲话出来,说她暗恋晏文韬,还被晏文韬拒绝了,这离谱的谣言被捅到晏文韬面前,他思忖了几秒,脾气不错地辩白:“没有这种事,不要编排谣言,对人家女孩儿不太好。”


    因为这句话,她高看了他两眼,觉得这个人人缘好确实是有原因的。


    不过在这之后姜若淇很少同他再有联系,毕竟两人当时也不在同一个班级,后来晏文韬跟女朋友一起去了德国,就更不可能有什么往来了。


    所以那天他突然喊出自己的名字,叫姜若淇觉得很是稀奇。


    兜着一箩筐的心事,她却睡得非常好,一夜无梦,起床的时候容光满面。


    姜庆在家,就用不着孟商做饭了,他倒是会装,还跟往常一样拎着豆浆机往姜若淇杯子里倒:“姐姐起好早,豆浆放了半勺糖,还热——”


    “不喝,倒了吧。”她看都懒得看。


    孟商看上去很好脾气,连冷脸都没有,只是唇角稍微抿进去些许。


    姜庆煎完鸡蛋出来,不痛不痒地提醒:“给你倒好了怎么不喝?之前怎么跟我保证的。”


    “他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姜若淇转头把自己杯子里的豆浆倒进池子里,重新倒了一杯,没放糖。


    知道她的喜好了不起啊,这玩意儿不是随时都能改?她昨天可以爱喝半勺糖的豆浆,今天就可以爱喝无糖的。姜若淇恨恨想,仰头把豆浆一饮而尽。


    姜庆叹气:“你俩什么时候能真的握手言和,家里就清净不少了,我还能多活些日子。”


    叉子重重碰上瓷盘,姜若淇把煎蛋撕扯成两半,扯扯嘴角。


    之前她又不是没让步,结果现在孟商试图上房揭瓦了还,她还何必拿出一副好脾气?总之,姜庆怕是永远看不见那一天了。


    “是我之前太善良了,我为什么要和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握手言和?”她笑得很灿烂,“我跟他难道不是天生就不对盘吗?你第一天知道哦?”


    孟商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吃东西,充耳不闻,姜庆斜她一眼,嗔怪:“别胡说八道。”


    由于姜庆的工作涉及政治,她家早上基本都放早间新闻,不过爸爸的工作前几年似乎出过问题,当时姜若淇被匆忙送回奶奶家待了一段时间,再被接回来的时候,孟商到他们家里来了,同时姜庆官升一阶,当上了华城南阳区区委书记。


    姜若淇一边听新闻一边把食物送进嘴里,顷刻间起了报复心,跟她爸提:“我前段时间看见新闻,说现在青少年心理疾病很是猖獗,咱们家——”


    桌子底下,一只脚不轻不重踢了她一下。


    姜若淇的声音止住,视线落在孟商身上,他已经吃完,面上表情自若,似乎很期待她要说什么,但下面的双腿却勾着她的脚紧紧缠着,似一种无声的威胁。


    “咱们家应该不会有这种事。姐姐今天看上去心情很好,说了好多话。”他接过那半头话接着说。


    姜若淇不想理他,把自己的脚抽回去,额外又踹他一下。


    打开自行车的锁准备去学校的时候,她看见已经有人开始收集回收箱的衣服,孟商从屋子里出来,朝那边望了一眼,随即收回视线,踢开自行车的支撑架。


    “你今天火气很大。”


    姜若淇看见他故意装不谙世事就烦躁:“就我俩在这儿你还虚与委蛇?你难道还有人格分裂?”


    “不懂你在说什么。”他低低头,假装沉思,“暂时也没有诊断出来人格分裂。”


    孟商不疾不徐地询问:“突然在爸面前说那些……你想反悔?”


    “那又怎么样?我没有反悔的权利吗?”姜若淇一只脚已经踩上自行车踏板,认为他简直是在说废话,“你要不要想想你做了什么?如果不喜欢我送的东西就直接说。”


    她撇开眼神:“扔东西也不藏着点儿,还被我发现,是你太蠢,还是你觉得我很蠢?”


    孟商黑漆漆的眼睛黏在她身上,像挥散不去的阴雨:“姐姐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什么也没扔过。”


    “哦。”姜若淇气笑了,觉得他又在装傻充愣,他不承认,自己还能怎么办?“想要别人保守秘密就得拿出好一点儿的态度吧。”


    “那你想让我怎么做,我不是一直都听你的话吗?”


    姜若淇斜他一眼,道:“我希望你离我远一点,能听话吗?”


    “有点难,换一个呢?”孟商连斟酌的时间都没留,歪头认真地说。


    她无话可说了,踩着自行车踏板扬长而去。


    上课的时候,姜若淇一只手拖着脸,另一只手转笔,呼啦呼啦转了几圈,再“啪”的一声掉在桌子上。


    祖佳琪今天请了病假,好像是有点发烧,华城的季节更迭很快,春秋都很短,夏冬倒极为绵长,气温直线下降,来不及加衣服,很容易就冻得感冒发烧,班上好多人都戴起了口罩。


    晚上发了集训的报名表,姜若淇把信息一项项填好,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她在画室打开看了一眼,昨天晚上的消息晏文韬隔了一整天才回。


    【Blue】:“不好意思昨天睡着了,白天手机被收上去没来得及回,因为老师要求保密,不太好传播图片,不然约个时间见面给你?”


    【Blue】:“我周末在诺雅画室,你看看什么时间有空,我去找你吧?”


    东西本来就是人家的,自己算是免费白嫖,还让人家大老远跑一趟也不太好,姜若淇就说自己下周末调休的时候去诺雅画室找他拿就行。


    她刚把消息发送出去,手机突然被身后的一双手抽走,秦老师没好气盯着她:“都要考试了还玩手机,教室里不能玩,画室里也不能。先没收了,放学了找我拿。”


    她往后一靠,心里烦了一小会儿,然后丧气地软在椅子上,瘫成一团泥巴。


    后面的几天乏善可陈,姜庆从来对两人之间的矛盾置若罔闻,将其视为小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


    家里的这点破事自然比不上姜庆升官重要,他爸只对自己的工作最上心,家里的事他很少管。姜若淇听到过姜庆打电话,中央下派了领导来检查华城政治任务的落实情况,姜庆这几天为这件事胆战心惊,接过好几个令他破口大骂的电话,显得颇为忧心忡忡。


    大人有大人的纠结,小孩也有小孩的——姜若淇还是不想与孟商说话。


    自己之前还因为把他撞进水里的事而感到愧疚,想赔罪的时候真心却被当成垃圾扔掉,这叫姜若淇那点儿愧疚又没了,她又觉得孟商可恨起来。


    这个人真是有魔力,姜若淇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自己心里也安了一双眼睛,将她看清,否则怎么能分分钟掌握她的情绪,上一秒愧疚,下一秒就能恨他恨得牙痒痒。


    马路两边散落着黄色的枯叶,又脆又干,姜若淇一脚踩碎一片,叶子粘在她鞋底,一直被带到家门口。


    孟商回来得要比她晚一些,不知道去了哪里,家里一般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姜若淇放学从来没跟他碰过面。


    不知道他在学校怎么样、也不知道他的行踪,在父女俩的印象里,孟商总是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


    他晚上回来的时候姜若淇正在一楼接热水喝,饮水机半天不出热水,姜若淇觉得这机器一定是坏掉了,结果孟商换了鞋过来看了两眼,说她没解开儿童锁。


    他从背后覆上来,周身笼了一层薄薄的寒意,像将至的冬,全方位将姜若淇笼罩,胸膛贴着她的脊背,姜若淇自动往前靠,被孟商环过来的手顶住脑门往后推。


    “热水会溅到,别靠那么近。”


    她吸一口气:“你别靠我那么近才对,闻见你的味道就讨厌。”


    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脸,抬眼只看见一小截弧度精致的下颌。


    “我是什么味道?”


    姜若淇夺了他手里接好的水,咕咚几声吞下去,骂他:“狐骚味。”


    孟商没反驳,视线下落,盯着她下唇看,又凑近了一些,捧着她的脸,拇指重重摁上她的唇,用力蹭过。


    “流下来了。”他语义不明,“姐姐怎么像小孩子一样。”


    姜若淇打掉他的手,抿紧唇,表情很难看:“叫你别碰我了,你这人听不懂中文吗?”


    她气愤,将剩下半杯温水尽数泼他脸上。


    姜若淇重重把杯子掼在桌面上,看着水珠滑过他的痣与鼻姜,最后下坠到地板上。


    “哎呀,我也没想到是你来呀。”姜若淇无奈极了,她是最怕Ada磨人的。


    “哼,没想到是我来,那Sophia来你准备带她去什么好地方?”Ada哼哼两声,挑事的时候普通话倒是说得标准。


    第 27 章   试香


    在至今为止的人生里,姜若淇一直恨着孟商。


    姜庆说要把孟商带回家的时候,他跟王依曼大吵一架,那时候她才七八岁,第一次见到那样执拗的姜庆。


    在她印象里,父亲总是温柔谦逊的,而母亲要更好强一些。


    他们争吵,摔烂了家里的玻璃杯,王依曼决定跟姜庆离婚,拎着行李箱离开家门,姜若淇的抚养权被判到父亲手里,此后再也没见过妈妈。


    气温哆哆嗦嗦地下降着,那些摔碎的玻璃杯残渣都还在原地,爸就往家里领进来一个孩子,比她小不到一岁。


    姜若淇很难给这个孩子好脸色,就是因为这个孩子,所以她家落得鸡犬不宁的地步、所以妈妈才会走。


    她在姜庆面前发过脾气,问他那孩子到底是谁,是不是他的私生子,姜庆摘了眼镜揉一揉眉心,叫她别管那么多:“爸没有做过那种事,孟商他是我朋友的孩子,丫丫不要多想,我从未背叛过你和妈妈。”


    “孟商”是姜庆后来给他改的名字,他以前姓“崔”,姜若淇在心底冷笑,倒是从来不知道她爸还有个姓“崔”的朋友。


    姜若淇搞不懂他为什么宁愿跟王依曼闹翻也要替别人家养小孩,姜庆总是叹气,说告诉她了她也听不懂,然后固执己见地,把孟商带进家门。


    孟商进门那天,临近过年,冷空气挨家挨户地造访,大雪覆盖华城几百里长路。


    天色混沌,暴雪压塌供电线路,应急灯在楼道投下摇晃的虚影,家门口落满了车轮碾过的痕迹,间或夹着几串零散的鞋印,顷刻被新落下的雪覆盖。


    姜庆是亲自开车去几十公里以外的老街区把孟商接回来的,车辙印蔓延了一路,停在居民楼底下,孟商拎着一个黑色书包下来,很礼貌地跟姜庆道谢。


    “麻烦……爸爸了。”他叫不熟练。还有条稀奇的,写得很长。


    “出身于不合群和僵化家庭下,过早接触性知识,有不良性幻想对象,患者在应激期间,或当愤怒、抑郁、焦虑、烦躁不安等时,更易出现——”


    “吱呀”一声,房间门被打开,孟商斜靠在门口,黑发半遮住眼,幽幽地轻声唤她:“姐姐?”


    姜若淇的视线下移,扫到最后几个字:


    ——“性成瘾行为。”


    姜庆的视线穿过镜片落在小孩子身上,停顿两秒后笑起来:“不当事,脑袋不疼了吧?”


    孟商若有所思地低着头,“嗯”一声以后就再没说话。


    家里的窗户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过年的窗花都贴不牢,纷纷掉了下来。


    姜若淇趴在楼梯栏杆上,落地窗外是雪景,雪粒压弯枝头,她的眼神也冷若寒冰,大剌剌地盯着刚进家门的他。


    “对了。”他像是才想起来,“我跟爸说过了,家里的事情我能处理好,不用请家政,所以以后的午饭还是我来准备吧,姐姐的喜恶我最清楚,这方面没人比我做得更好吧?”


    孟商正坐在书桌前补落下的卷子,姜若淇是艺术生,学画画的,文化课压力没有他重,但是也没学得太好,第一年高考成绩够念西安美术学院,但她自己心里有执念,没去,又复读了一年,所以孟商今年高三,她算高四。


    屋子里陈设简单,桌椅都很老旧,是从姜若淇房间里搬出来的旧木桌,边缘布有不少划痕,瘸掉的一个脚被他用草稿纸垫起来。


    姜若淇把果盘放在他手边,探头看了一眼他写的作业,各种公式和图形,她看得头痛,就记住了那只握笔的手。


    大病过后,苍白无力,指甲盖都不是粉红色了,因为皮肤太薄,皮肉底下蜿蜒盘绕的血管都能看得很清楚,血管上留了一排整齐的针眼。


    “我爸叫我在你醒了以后再好好道一次歉。”姜若淇说。


    她别别扭扭的,声音低若蚊咛,语速飞快:“对不起。”


    孟商瞥了一眼她切的水果,轻轻笑:“姐姐真是没做过家事,苹果皮也没削,核也不剃,就这么切给我?”


    “你还来劲了?挑三拣四的……”虽然他这么善解人意地说了,姜若淇却一点儿都不高兴,她又想到姜庆说的那句“孟商比你稳重”,心里就总是很别扭,不太想承认自己离开了孟商就什么都干不好。


    “不用了。”姜若淇坚持,“不要再给我送饭了,我想和朋友一起去食堂吃。”


    “是么?”孟商眼里的温度缓慢降下来,他偏头往教室里看了一圈,眼底明明灭灭的,语速极慢地呢喃着:“离开我也能过得好吗。”


    这句话说得太过于轻,风一吹就散掉了。她挑得起劲儿,姜若淇在一旁陪着,随手翻几件衣服,祖佳琪看她挺无聊,提议着:“你也可以给你家里人挑一件啊,你爸过生日的时候送。”


    姜若淇摇头:“我爸生日在六月份,已经过了,我买个礼物放一年?到时候我估计早忘记了。”


    “那你弟弟呢?你弟弟总给你买,你不回一件?他过生日的时候你不送他礼物吗?”


    她愣神很久,发觉自己根本不知道孟商的生日。


    他是被姜庆突然带回家的,姜若淇对他的一切一无所知,姜庆从来没提过他的生日,孟商自己也不说,一年一年的,就这么过着,谁也没想起来提。


    听到祖佳琪这么问了以后她才意识到:孟商在他们家从没过过一次生日。


    “我不知道。”姜若淇泄气地回答。


    这差别比素描上黑白灰的关系还鲜明,孟商全然知晓她的喜恶,姜若淇却总是隔雾观花,对他的事情一概不知。


    店里的销售员满面笑容地迎上来:“要给家里男性送礼物吗?看看这件呢,店里的最新款,线上都还没有货呢,好几家门店卖得最火的一件,我们店里也断码了,就剩这么两件。”


    姜若淇稍微看了一眼,鹅绒,更松软暖和。


    那店员舌灿莲花:“你就摸摸这质量,现在办个会员卡,可以直接打六折,在别的地方哪儿有这个价?”


    她盯着那件白色的短款羽绒服看了很久,直到祖佳琪把老人生日礼物的帽子打包好来找她,她才应下:“包起来吧,包好看一点。”


    算了,就当赔礼道歉了,毕竟上次切个苹果也没切好,这次总该算她诚心诚意了吧?


    看吧,她其实也懂这些人情事故的,也能妥善处理好人际关系,才不像姜庆说的不稳重,她可以面面俱到地做好的,不过是之前不想做而已。姜若淇有些骄傲地想。


    回家把书包扔在沙发上以后,她提着半条腿那么大的纸袋子上楼,敲敲孟商的房间,发现他不在。


    姜若淇狐疑地转开门,房间里面还保持着她早晨起床的样子,连被她蹬开的被子都没叠,还凌乱着,孟商也没在房间里,也许是跟朋友出去玩儿了。


    她从没见过孟商的朋友,因此也只是有这么个猜测。


    不在正好,省得她还要当面再道一次歉,姜若淇觉得这行为会很丢脸。


    她拎着纸袋子进屋,四处看了看,想着放在哪里最显眼,换了好几个位置都怕孟商发现不了,最后还是打算放进他衣柜里。


    姜若淇想写个纸条,这样就不用再找机会特地解释了,她在孟商的书桌上连根笔都没找到,于是挨个拉开他的抽屉。


    但只要姜庆不在旁边,他就没什么表情,最爱做的事情是安安静静地站在姜若淇背后盯着她看,阴森森的,那眼神跟井里冒出来的水鬼似的。


    姜若淇一直对他没什么好感,觉得他方方面面都惹人讨厌,还会做出一些幼稚的、小孩子在父母面前的争宠行为,以排挤孟商。


    然而,她有一点想错了。孟商在家里似乎没什么地位,姜庆将他带回家,但并未给予多少关注。


    这也说得过去,她爸突然从某一天开始就变得极为忙碌,姜若淇以为是升迁的缘故,事情多起来以后,他鲜少注意姐弟俩的日常生活。


    而姜庆第一次因为孟商而教育她是二人上高中时,一起骑车回家的路上,她不小心把孟商连人带车一起撞进池塘里了,这件事闹得太大,街区的人口口相传,姜庆不得不上心起来。


    她上高中之后才学会骑自行车,当时被石子绊了一下,车轮一歪就朝旁边孟商的车上撞了过去,他连人带车翻进下面的湖里,姜若淇登时慌了。


    孟商不会水,差点溺死,姜若淇立马骑回家叫人把他捞了起来,后来孟商就高烧了将近一周,姜庆连连摇头,语重心长地教育了她好一阵。


    姜若淇站在爸爸面前,两边的手指绞在一起,说她又不是故意的,也没想到会这样。


    就在这个时候,孟商微微转醒,脸因为发烧而泛红,睫毛不安地抖动,眼眶也烧成血红色,用滚烫的手牵住姜若淇,嗓音哑,断断续续地吐着热气:“……不怪姐姐,是我自己不小心。”


    他像是很乏力,说完就又闭上眼睛,嘴唇发白,一直牵着姜若淇的手没松,热热的,但很有力气,并不像表面上病得这么厉害。


    姜若淇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抿着唇,心脏像泡软的发菜,细小的叶子一道一道绕在一起,纠结难缠。


    细细算来,孟商没做过什么坏事,甚至对自己还不错,每年姜若淇过生日他都会拿出为数不多的零花钱给她送礼物,只是姜若淇没太在意过,向来是看都没看就不知道塞到哪里去了。


    这次虽然不是出于她本意,但她确实差点害死孟商,姜若淇愿意坦然承认错误,声称只要孟商病好,以后二人姐弟相称。


    床上的人小臂僵了一瞬,不知喜怒。


    姜庆叹气扶额,说,她以后不许再跟孟商置气,大家总得做一家人,何至于要把事情闹成这番田地。


    溺水后遗症消失得很快,姜庆叫姜若淇在他病好以后两个人好好聊聊,倡导他们冰释前嫌,于是她切了一颗苹果,给孟商端过去。


    姜若淇敲敲房门,里面声音浅淡,叫她进去。


    姜若淇拎着饭桶要进教室:“这次我会吃掉,以后不用你再做了,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关门的瞬间,她似乎听见门外的人笑了一声。只是那笑声跟林子里的鸟鸣杂糅得难分彼此,叫姜若淇疑心自己听错。


    周五早放学,不上晚自习,祖佳琪喊上姜若淇一起去买东西,祖佳琪爷爷要过八十大寿,她想给老头买顶厚实的棉绒帽子。


    没几个月就要过年,祖佳琪说:“我爷爷是从老家被接过来的,过来了才知道南方冬天没有暖气管,他怕冷不怕热,买顶帽子叫他出门晨练的时候免得冻脑袋。”


    姜若淇下意识伸手要把果盘端起来,那只布满了针眼的手蓦地又将她摁住。


    体温不高,跟没有血在流动一样,他应该真的是妖精。


    孟商稍稍偏头,语气温和:“逗你玩儿的,姐姐第一次送我东西,我会吃掉的。”


    这话说得好可怜,任是姜若淇,也不免皱了眉:“你应该很讨厌我才对吧,为什么还说不怪我?”


    孟商默然了一瞬,眼睛移到别的地方,又快速移回来,“姐姐不是说了你不是故意的吗?”


    “就算是故意的……”他语调变柔和,“我也知道你不是真的坏,姐姐只是误会我了。”


    他的指尖还停留在姜若淇手背上,微微用着力,笑容轻浮,语气平缓:“现在知道我并不像姐姐想的那样就行了。”


    姜若淇顿了一下,把手抽出来,孟商唇角滞住,视线仍旧像根针一样扎在原处。


    她蹙一下眉,半信半疑,咕哝了一个“哦”字,随即颇感不适地离开了孟商的房间。


    房门被“咔哒”一声关上,孟商漆黑的瞳孔迁移到手边的苹果块上,果肉断面氧化出了锈色。


    他面无表情地低睫,安静着用布满针孔的手叉起一块,在嘴里含了一会儿,没舍得咽,仿若能止渴。


    第 28 章   假期


    孟商那时候个子还不算高,穿得也很单薄,棉鞋被浸湿一大片,像没几件衣服一样,一件轻飘飘的白色薄绒袄子被风一吹就掀开一个角,围巾遮住大半张脸,眼睛里跟蒙了一层雾一样,模模糊糊的。


    那时候姜若淇太小,也没想过,如果她爸真的心疼这个孩子,怎么会在这么冷的天一件衣服都不给他买,叫他穿一身春装就跑来。


    他抬头看见姜若淇,小女孩丝毫不掩饰对孟商的恶意,小拇指勾着唇角往两边扯,对他做鬼脸。孟商眼神沉寂,透露出不符年龄的安静,淡漠盯了她几秒,像是因为近视而眯住,那眼神晦涩难懂,上上下下将她扫描了一遍,姜若淇莫名怵了一下。


    下一秒,他又笑得很乖,足够迷惑人心,皮肤像雪一样白净,脸跟妖精似的,眼睛里模糊的雾似乎要化成水溢出来。


    姜若淇默默把手放下来,在心底骂他装模作样,转身回房间里了。


    孟商确实是个心思很重的人,从小就这样,看上去倒是逆来顺受的,捡她扔下去的玩具,再一步一步跑上来还给她,姜若淇气不过,会在他面前把玩具又重新扔下去。


    每当这时,孟商牙齿抵住下唇,眸若死水,但那点表情快得几乎都捕捉不到,下一秒又莞尔,佯装无奈地跑下去重新捡给她,说姐姐不要再闹他玩儿了。


    跟狗一样。因为没在家吃早饭,姜若淇到教室很早,站着背了一会儿书,下了早自习以后就得去画室画画,祖佳琪说她要去超市,要不要帮忙带早饭。


    姜若淇扑在课桌上昏昏欲睡:“要,给我带袋儿牛奶,再加个三明治吧。”


    祖佳琪把饭卡揣兜里,笑嘻嘻地打趣:“怎么,今天你贴心的弟弟没给你做饭?”


    应该是做了的,只是她心烦,不想拿。姜若淇当时小,抱着自己的兔子娃娃哭得好伤心,问孟商干嘛扯坏她最喜欢的娃娃。


    “最喜欢吗?”孟商黑黑的眼睛看看她再看看娃娃,又故意装委屈,“可你从来不抱它。”


    “我晚上会偷偷抱的!要你管啊!”姜若淇把兔子扔他身上,跑进书房里趴在姜庆腿上哭,姜庆叫孟商再给她抓一个,后来却再也没抓着。


    怎么会还在这里?甚至连脑袋都给缝好了……姜若淇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下,针脚布得很密。


    兔子底下还有个档案袋,姜若淇犹豫了一下,等待了三秒,确认家里没有任何人的声音,于是打开了,把里面几张纸拿出来,发现是孟商的病历:


    脑部受过撞击。她进了房间以后径直向书桌走去,拿到手机以后才听到房间里有细微布料摩擦的声音,姜若淇往床上看了一眼,发现不在自己房间的孟商,睡在了她的床上。


    不知为何,她浅浅缓了口气,好在不是什么灵异事件。


    床上鼓起一团,她没什么一大早把窗帘拉开的好习惯,于是卧室里的光线还是沉闷的,模糊的光从窗帘布料的缝隙往里透,姜若淇放下手机走向床边,完全想不明白:“你跑到我床上来做什么?”


    孟商下半张脸全没进了被沿下,呼吸很重,似乎连掀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把眼睛掀开一条缝,看向站在床边用影子罩住他的姜若淇,说话时吐息灼热:“是吗?我走错房间了。”


    他缓慢坐起身来,隔得近了,姜若淇似乎都能感觉到他从被子里带出的热意。


    孟商环视了一下屋子,又咳了两声。


    姜若淇见他状态不对,用手背探了下他脸颊的温度,默了两秒:“你怎么又发烧了。”


    几乎是她的手靠过去的瞬间,孟商就主动用脸颊贴了过去,呼吸不畅所以只能用嘴吐息,滚烫的气息就扫在姜若淇手指上。


    他像是毫无所知,费劲地把眼睛睁开,缓慢吐字:“不知道,可能是之前没好全吧。”


    姜若淇的视线落在她的床铺上,才洗过没几天,现在就又全是他身上的味道了,跟故意的一样。


    孟商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很知趣地提醒她:“我记得你今天似乎是要出门的。”


    他又躺了回去,把姜若淇的被子密实地盖在身上,声线浅淡:“……留我在这儿睡一会儿吧,姐姐的床有温度。”


    她屋子的暖气确实更好一些。


    姜若淇看了一眼时间,还算早:“我去楼下给你拿退烧药。”


    刚抬步要走,袖口又被这人从被褥下探出的手指攥住,孟商用黑色的眼珠直直望着她,眼底看不出什么情绪,只看见烧红的嘴唇一张一合:“你不是很讨厌我吗……我就这么烧死了的话姐姐不会更开心吗?”


    姜若淇顿了一下。她是看孟商不顺眼,但也没有到这种见死不救的地步,只是当下她还介怀孟商扔掉她衣服的事情,心里窝火,并不打算表露什么善意,所以甩开了他的手:


    “那是因为我是个好人。我要是想让你死,你溺水的时候我就不会叫人把你捞上来了。”


    他的手垂在床边,突然笑了,眼睛弯成一条缝:“姐姐心里有我?”


    一阵寒意突然从背后涌上来,姜若淇下意识打了个寒噤,孟商收敛了情绪又咳嗽了两声,她意识回笼,那种像是被什么长蛇卷住身体的感觉就消散了。


    姜若淇缓慢地眨眼,在心里骂这个人莫名其妙,不想看他死跟心里有没有他之间有什么关系?她郁闷地下楼给孟商拿退烧药。


    因为他前不久才高烧不退,家里准备的那些药都还没吃完,姜若淇看了眼盒子后面的说明,怕几种药一起吃会起冲突,所以先拿了一盒,把自己接了没喝的半杯水也带了上去。


    “药放床头柜上,又没病到手断,自己扣出来吃。”她冷言冷语,把薄袄的拉链拉到头,从书桌上拿起自己的手机揣进怀里,一副准备出门的架势。


    孟商罕见地不配合起来,嗓音平静,柔弱里又像夹着刺:“姐姐不在我就不吃。”


    姜若淇觉得他有病:“你爱吃不吃,我已经仁至义尽了,还要我伺候你不成?”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撑起身子半靠在床头,下颌往回敛,低着头把药丸一个个扣出来,把药当玩具似的玩儿,声音拉成一条平线:“你好像不是和女孩儿一起出去玩……”


    姜若淇对他这种微妙的控制欲感到气愤,她双手揣着兜,就那么站在门口,影子长长下落,但坠不进他眼睛里。


    她呛声:“那又怎么样?我愿意跟谁一起就跟谁一起。”


    姜若淇早就见识到这人的两张脸了,她毫不客气:“有本事你也告状,跟爸说我玩物丧志也好,说我早恋也——”


    几乎瞬间,孟商微眯住眼,抬头看着她,姜若淇顿时有种像丛林里被猎人的枪口瞄准脑袋的恶寒感,但她卡了一下还是把话说完:“……早恋也罢,你看爸能对我怎么样。”


    姜庆自然不会对她如何,兴许是对她感到愧疚,姜庆向来是将姜若淇捧到手心里养的,就算他也把孟商认作自己的孩子,但平常学校举行什么家长会,孟商身边通常也是没有人的,毕竟只有一个爸爸,分身乏术。


    姜若淇是被宠坏的小孩,说话从来不客气,尤其是对自己讨厌的对象,而孟商丝毫不生气,垂下眼,还闲散地扯着唇角,姜若淇能借着房间漏进去的各种光线看见他因为发烧而绯红的脸颊、鼻头、两片唇瓣。


    他温和又委屈地道:“姐姐明知道我不敢的。”


    “因为我的秘密还在你手里啊。”


    像求饶,又像早就计划好的,等兔子跳进陷阱的那一瞬间就冲出来咬住她双耳的蛇,而这陷阱中献祭的诱饵,是他自己的七寸。


    有把柄就意味着有值得被索取的价值,孟商需要自己有这份价值,并殷切地希望姜若淇无限期地索取他的血与肉。


    榨干他价值的同时,承担他的爱欲,这样才算等价交换。


    溺水发烧。隔天,孟商可以正常上学,不过姜若淇是在复读班,俩人碰不着面。


    姜若淇吃不惯学校食堂,午餐一般都是姜庆或孟商做好了压进保温桶里叫她带着,而姜庆恰好出差一周,这周家里的饭菜都得孟商做。


    她站在学校走廊里把饭盒打开,前两层是饭菜,第三层,是削得很漂亮的兔子苹果,跟工艺品一样。


    她暗暗评价,孟商的苹果确实切得比她好。


    姜若淇拿起一个塞嘴里,甜得她眯起眼睛。


    脆生生的,像是精心挑选过。


    虽然姜若淇不再针对他,但还是很难说服自己跟他亲近起来。


    二人的关系仍旧算是不冷不热,姜庆在家的时候,俩人还能被强迫搭几句话,现在姜庆不在,平时连说话的切入口都找不到。


    前几日华城突起阵雨,家里也泛起潮湿来,他们住的小区也是几十年前建的老房子了,空间是大,两层楼,但年代还是比较久远的,一到雨天就黏答答的叫人颇为难受,姜若淇一直捱到凌晨一点都没睡着,脑子里像是在放电影。


    忽而,她听见房间里有细细的嘎吱嘎吱的声音,姜若淇倏地从床上下来,竖起耳朵仔细听,觉得像老鼠啃东西,于是她立马跑了出去,在走廊里踱来踱去,脚步声把孟商惊醒。


    他穿着过大的睡衣,乌发柔顺地垂在耳侧,在视线不明朗的情况下,右眼眼皮上那颗痣仍然清晰可见,锁骨上也有,不过没眼皮上那颗惹眼。


    孟商打开门问她怎么了。


    家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姜若淇犹豫再三,只能向他求助:“我房间里好像有老鼠。”


    孟商思索了几秒,提议:“那你今天睡我房间?”


    “你认真的?”她瞪大眼。


    孟商低低笑了几秒:“在想什么?我的意思是,怕就跟我换房间。”


    他指了指身后,孟商的房间是原来的客房,空间没有她的大,摆了一张两米的床和一张长方形旧木桌子,连窗帘的质量都很不好,非常透光,敏感一点的人估计睡不踏实。


    但那也总比跟老鼠睡在一起要好,姜若淇向来不会苦了自己。


    她没有推拒,刚走进去没几步,脚尖踢到什么东西,姜若淇顿住脚步,视线下移,捡起来一看,动作立刻变得极为僵硬。


    是三级片原碟。


    她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孟商的视线也顺着她搭在肩上的头发落向她手中,他连一点羞耻的情绪都没有,神态自若:“惊讶什么,这不是姐姐之前溜进我房间,放在我枕头底下的吗?”


    就是因为是自己干的,姜若淇才觉得脸热,说话也难得结巴起来:“我……你为什么不扔掉?”


    “我以为这是你的品味。”他不紧不慢地说,接过她手里的碟片,再抬眼,漂亮的眼睛追着她窘迫的表情不放,似乎觉得好玩,玩味地喊她,“你自己看过吗,姐姐?”


    上午在画室把上周遗留的作业画完,在最后一节自习课的时候回了教室写文化课的作业,姜若淇看见立体几何,下意识就当立体静物画起来,自动铅笔摩擦着粗糙的卷子纸沙沙作响,正沉浸其中的时候,祖佳琪突然拍拍她肩膀,叫她往门口看。


    姜若淇的笔尖顿住,看见孟商正站在门口。


    她皱眉,出教室的时候把门也关上了。


    孟商把保温袋拎给她:“你走的时候忘带这个了。”


    他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明摆着自己是故意不想吃他做的饭。


    “我——”


    “都是你爱吃的菜色。”孟商先一步开口,“实在讨厌的话,倒掉吧,别让我知道就好。”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况且自己才说过要跟他和平相处,再者说他昨夜还把房间让出来,帮她处理了老鼠的事,姜若淇觉得自己的舌头像石头一样硬,在口腔里绕了几个圈才说出口:“哦……那我谢谢、弟弟?”


    她想到她爸的话,犹豫了很久才无比艰难地发声。


    但孟商似乎并不算高兴,甚至眉毛还压低了一些,笑意虽然还挂在脸上,但眼睛像将熄的烟头摁在报纸上以后两个烧得焦黑的洞。


    他的声调拉成一条平线:“第一次听你这么喊,不过以后还是别喊这个称呼了。”


    姜若淇看他,孟商说:“有点不太适应。”


    他强调:“所以别叫了。”


    把提手塞进她手里,孟商的手指多停留了一会儿,似乎确认她能拿稳,才松掉。


    第 29 章   电话


    老屋门框刷了桐油,要干两天,之后再上漆。


    孟商短暂失去了去老屋的理由。


    他尝试过陪奶奶卖水果,心不在焉地蹲在那,始终往一个方向瞧。


    张桂香简直没眼看,直言:“记月巷02号,不知道路?”


    孟商迅速收回视线,小声说:“不是看那边。”


    张桂香懒得付出慈爱,让他快点离开。


    他重新回到铺子,还是决定要按照草稿把自己设计好的、适合老屋的小家具给打出来。


    孙明屁股着火一样冲进来时,孟商正在刨木头。


    “孟商孟商!孟商啊!”孙明疯了一样,大喊自己在网上搜姜若淇几个字,居然真的搜出结果。


    “她是一个钢琴家,得了好多奖!”


    孟商停下手里的活,接过手机来瞧。


    关于这个人的词条都是一个个光鲜瞩目的奖项,照片那一栏排列着她穿着漂亮裙子弹琴的模样。


    除了荣誉,还有其它内容。


    孙明喋喋不休:“我就手闲搜一下,没想到她真的很厉害!哇孟商,这不是缘分嘛!你心心念念那漂亮姑娘不是也弹琴?说起来,像我们这种普通人,就什么都找不到……”


    孟商没听进去几句,手指慢慢往下滑,看到了更多。


    作为姜若淇的助理,小安代表她接受采访,表示姜女士目前正在修养身体,状况良好,具体伤情如何,大家可以等待保险公司的后续公示,并宣布姜女士参与的所有慈善项目并不会中断。


    资助学生,特殊病基金,城市流浪猫狗,还有北极熊关爱项目,范围很大,甚至每个月都会往企鹅基金会寄送一件小毛衣。


    以上种种,并不像她本人所言的那样不爱做慈善。


    孟商坐下来好好看,可再往后,标题变得刺眼起来。


    天才钢琴家右手受伤,姜家对外宣布从此和这个养女断绝关系。此前,她的养母数次对外说姜若淇在男女关系上很让家人困扰。采访文稿里附带着姜若淇的养母和养兄的照片,男人就是彼时带着豪车保镖来堵人的那个姜某。


    孟商反复看这条通稿,眉头紧皱。


    姜若淇如何处理男女关系是个人因素,但就这一条通稿来说,养母绝对不是出于关心,养兄也并没有如他所说的那么在乎。


    关心一个人怎么可能舍得让她站在太阳下面弯身同自己说话,又怎么会向外说明知对她不利的话,现代社会,谈对象怎么就要被说得这么难听呢?


    而且姜若淇说了,她现在没对象。


    这个养母在胡说八道。


    传播这些话,只字不提姜若淇可能有多难受。


    孟商难以想象对于钢琴家来说右手受伤是什么感觉,灭顶之灾吧,灾难,谋杀。


    这些念头让他感到窒息,他把手机还给孙明,二话不说冲出铺子。


    半道遇见买菜的辛大嫂。


    “小姜老板真的很好,她前天饭点的时候突然到


    我家来,和我家小子很耐心地说了好久的话,又和我们一起吃饭,最后居然问我愿不愿意在民宿开始营业之后来管理厨房。”


    先是孙明抬着手机过来,又遇到辛大嫂说这些话。


    孟商开始怀疑老天是故意让他内疚到底。


    他为自己说出口的偏见感到无地自容,并且脑子里只剩下三个字。


    完球了。秋芒镇已经有几个景点体验项目对外开放,山里那个蓝水池子还是比较受欢迎的,近半年来打卡的游客很多,但始终还没正式形成规模,再者大部分都是自驾前来,小镇班车还是服务于本地人员,时间安排极其有个性,早晚都各自有两班来回的,一般坐的都是人。


    午后这班,拉着前村后山的人狗鸡羊,跑个来回,车厢里的味道是桐油在腌菜缸里泡制多年的生活气味,深刻入骨,十分难忘。


    这就是秋芒镇,偶尔现代,时常粗糙,习惯性半死不活。


    据姜若淇本人说,她来的时候坐的就是这个班车,还与隔壁老爷子相谈甚欢,几乎要拜把子。


    她活像个很奇怪的过滤器,能够将任何杂不堪筛住,抖抖摇摇,只给自己留下好东西。


    不记得拥挤难闻的车厢有多难待,却记得一个说话有趣的大爷。


    “看着路。”孟商停好摩托,对四处探头乱看的姜若淇打了个响指。


    成功把马上要踩进沟里这个人的注意力吸引回来。


    姜若淇指着街对面的奶茶店,“走吧,我请你喝东西。”


    孟商付了款,把冰奶茶递过去给她。


    姜若淇接过去道谢,说下次一定会记得带钱出门,吸了一口奶茶,表情果然变得呆滞。


    孟商当然知道班车站门口的奶茶喝起来跟油漆没有区别,又不忍心阻止姜若淇体验,顺理成章地欣赏起她难以下咽的表情。


    他拿了瓶矿泉水,看着发呆的她发了会呆,想起一件事。


    “齐群到底听见什么了?”


    姜若淇反问:“你很关心他?”


    像是还在试图接受奶茶的余韵,声音有些黏连。


    “说不上关心,但也不能看着他这样,”孟商手指骨节扣扣桌子,“我看他状态不太好。”


    姜若淇抬起眉毛,倒是没再说多余的话,“二丫什么时候出嫁?”


    “下个月初五。”孟商说。


    “那等二丫出嫁之后,我会去和齐群说,别聊了,让我睡会。”姜若淇迅速做出保证,把杯子往前一推,整个人就要趴去桌上。


    店面大门朝向大路,更何况是在车站附近,还有,姜若淇今天又穿了一身白。


    孟商伸手,食指抵在她脑门上,余光看了眼老板的位置,用口型告诉她:“桌子脏。”


    姜若淇被迫因为这根指头而仰着脸,刚才打了个哈欠,困得实在厉害,眼睛眯缝,听不进去任何话的样子。


    孟商试着松点力气,那颗脑袋立马就要往下砸,搞得松手也不是,继续戳着也不太合适。


    “你等一下,”孟商说,“坐好。”


    姜若淇眯着眼看人,展现一种并不领情但也听话的状态。


    孟商今天特意穿得比较正式。


    翻出几乎用不上的网格衬衣,虽然比不了西装,倒也能体现重视,里面还套着T恤。


    把自己的衬衣脱下来,把贴身那面朝上,顶着奶茶店老板刀子一样的目光把衣服垫去桌子上,还没说话,姜若淇立马就把脸埋了进去,脸面向墙壁,脑门和发顶对着孟商。


    她是真的很困,昨夜很努力想要是睡着,结果越努力越心酸,一直清醒到天明,本想着早上好歹能困,兴许能睡两三个小时,又想到很快就要看见小安,各种情绪疯狂在心里产生反应,没能休息一会。


    直到现在,旁边有人陪着,汽油味的奶茶都变得催淇起来,困意上涌,姜若淇不愿意错失良机。


    衣服上干净的、带着体温的肥皂香味让人无比安心。


    姜若淇很快就睡了过去。


    就刚才那么随手一戳,她额前就留了个印子。


    这么娇贵一个人……


    孟商看向她的右手,只瞧得见指头,杏仁型的指甲被修剪得很整齐干净,指形流畅,拥有很漂亮的线条。纱布还是裹得很厚,她应该有按时把自己送去镇医院换药换纱布,但也来了这么些天,还要裹这么厚,没有好转的迹象。


    他对这只右手的观察时间比自己想象中要长,悬在他们头顶的电风扇已转了几十次脑袋。


    “姜若淇?”他轻声喊。


    姜若淇睡得毫不设防,脸侧被挤出个小肉堆,和快要被晒化的棉花糖一样。


    孟商扭开自己没有喝过的矿泉水,倒了一小瓶盖,站起来,弯腰,很细致地沿着姜若淇的嘴角倒了一小条水痕,甚至还用手指抹开。


    很是贴心地为她在衣服上制造了条口水痕。


    又害怕天气热水痕干得快,孟商又严谨地补了两瓶盖。


    电话果然在约定时间响起,孟商有意让它多响了几秒,顺带让姜若淇醒过来。


    “喂,你好?我现在下了车,正在往出站口走,请问我现在应该去哪里找淇姐和你?”


    听声音是个年轻女孩,声音和信息里那股操心劲儿有点对不上。


    孟商告诉她自己会去车站门口等她,挂了电话偏头一瞧,姜若淇脸侧被压得泛红,那一边的头发乱了几缕,困倦地挂在脸边,她还没完全清醒,低着头,迷茫地观察衣服上那条水痕。


    孟商忍着笑,起身交代人:“你醒醒瞌睡,在这等我,别乱跑。”


    姜若淇很慢地点头,依然难以置信地盯着衣服,同时困惑地抬起左手摸了摸脸。


    这种情况道歉有用吗?会不会显得有些刻意,但要是上去就说自己了解过她的历史,姜若淇会怎么想呢?会让他滚吧。


    滚就滚吧,被轰出来也是应该的。


    孟商坚定地去到老屋,正逢师傅们到点下工,老辛头疑惑他为什么这个点过来。


    “我来找姜……小姜老板。”孟商说。


    “你找小姜老板?”老辛头说,“她昨天已经走了呀,她助理,就那个小姑娘开车来接的她。”


    孟商语塞。


    “她没告诉你?”老辛头很惊讶。


    孟商肩膀都塌了,“没有说呢。”


    “为什么?”老辛头问。


    还能为什么,气我了呗,孟商心想。


    他在老屋待到太阳落山,逛来看去,心中很是怅然。


    他发现自己甚至都没有姜若淇的联系方式,唯一有可能说得上话的是小安。


    可是说什么呢?


    孟商变得不会打字,几次组织语言失败,只好改为发送语音消息。


    “小安,我刚刚知道你们离开的消息,我之前和姜听……和小姜老板闹得有些不愉快,想说句道歉孟商你简直有病。”


    孟商骂完自己,取消发送。


    得是多有毛病才会找小安去找姜若淇传达歉意。


    他重新构思。事态发展得太快。


    小安告知姜若淇,她所有专辑的版权都被收走,同时结束了一切代言合约,对方要求她三天之内做出选择。


    她只好决定,多出二十四万。


    “姐,那个孟先生看起来很生气。”小安回头看,那个人始终盯着她们。


    “我知道,”姜若淇说,“先说正事吧。”


    小安立刻说:“律所刚刚已经完成了一切分割,从现在开始,你和姜家没关系了,你的养母得知消息后,已经在准备发布会。”


    养母。


    姜若淇是被姜家收养的,在高中那场灾难之后,一众亲戚对她避如蛇蝎,是她的钢琴老师姜臣歌找上了她,表示自己愿意继续支持她深造下去。


    “你的手是音乐世界的宝藏。”他这样说,产生了足够的希望。


    彼时的秦晴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满目疮痍。姜臣歌正式领养了她,改名姜若淇。


    他是一位好老师,好父亲,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姜若淇从未拥有过的父爱。


    姜若淇有个养母,还有个养兄。


    变故发生在三年前,姜臣歌因意外去世,遗嘱写明深爱妻子,因此妻子是唯一继承人。彼时的姜若淇尚未来得及悲痛,就被养母的恶意烫得体无完肤。


    原来这位温柔相待多年的养母一直认定姜若淇和姜臣歌有肮脏秘密,说了许多不堪的话,字字珠玑,剥皮碎肉,也是那个时候,养母设置了万般针对姜若淇的家族条例。


    尽管如此,姜若淇依然在履行“姜家钢琴师”的职责,为了报恩,也为了让自己好歹还有个家。


    半年前,大她四岁的养兄姜辞忧正式宣布要和姜若淇订婚。


    在没有告知当事人的前提下。


    姜若淇不知道这份感情萌芽于何时,又是为何发展到这般地步,但这一点无疑彻底烧穿了养母的理智。


    在姜若淇右手受伤,确诊无法恢复如常之后,养母提前公布了她的家族条例,表示姜若淇个人名下拥有超过两百六十万,即姜家赠与房产和车产总额的百分之十,姜家将会收回所有赠与物资,对外公布她这个人和姜家再无关系。


    也就是说,姜若淇只要明面上拥有超过这个数字的资产,就必须离开姜家。不愿意离开也可以,那么就不能拥有自我财富。


    那毕竟是姜家。


    所有人都认定姜若淇舍不得富贵生活,没太考虑她想怎么活着。


    两条路摆在姜若淇面前,要么忍气吞声,继续做姜家的小女儿,一个无法再奏出完美音乐的业界过期品,但好歹依然拥有价值,很好拿捏。


    要么早点安家,早点离开。


    任何一条路都在逼她不准答应姜辞忧的求婚。


    养母很认定这段疯狂的关系里,姜若淇永远是主动勾引的那一个。


    “小安你好,我是孟商,我得知你们已经离开,以后如果你们要回来看看民宿,我可以……人也不需要你。”


    依然没能藏住情绪。


    这次孟商都懒得骂自己,熟练地取消发送。


    无论如何讲话都显得词不达意,他原地转了几个圈,开始对着二楼自言自语。


    “去哪了。”


    “在这呢。”话音带笑,很轻,却清晰。


    孟商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下的浑身一震,他猛地转身,姜若淇居然站在那里,偏头笑了一下。


    孟商怀疑自己看错,先转头四处看,寻求真实参照,得到真实回馈后才怔怔地问:“你没走啊?”


    说完又莫名地笑起来。


    姜若淇也在笑,没回答问题,只说:“走不了,有人舍不得。”


    暮色浮动,无声颁布星夜降临,一切都变得很有默契,像是如此一个时刻,必得出现点什么很新鲜的事儿。


    孟商明知天光不明,明知自己的表情不可能被看清,但还是眼神一躲,下意识否认:“不是啊。”


    姜若淇笑意更深,非要故意问:“你舍得啊?”


    孟商深深呼吸,无处可躲,只好点头,已经没有胆量字句清晰,因为不熟练当面说真心话,所以声音很小。


    他说:“舍不得。”


    孟商希望姜若淇不要追问“为什么”,因为他自己都定义不了这个仓促涌出的情绪。


    好消息,姜若淇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没有非要追问原因。


    坏消息。


    姜若淇问:“孟商,有多舍不得?”


    第 30 章   新年


    孟商揉着脸偏开头:“民宿都没开业,你肯定得留下来看看吧。”


    “谁说这个了?”姜若淇说。


    孟商望着她,稍加揣测,发现她的笑容里看起来没有记仇的成分。


    一肚子话变成安心,他没忍住先问:“你去哪了?”


    “嗯?”姜若淇偏头瞧他,“你要是不好意思说,我先回避一下?”


    看来刚才没少偷听呢。


    孟商发现自己在她面前实在无法掩饰话题,只好如实说:“我是想来找你道歉。”


    “道吧。”姜若淇笑吟吟地抱着手。


    孟商发现异常,姜若淇右手不再被纱布包裹。


    注意到他的视线,姜若淇低头,张开右手,手心手背的伤口覆盖着硅胶贴,虽然瞧不见伤口,但由于恢复造成了皮肤拉扯,围绕着那块硅胶贴,手心炸开一条条皱褶。


    她稍微动了动手指,说:“不用再裹着纱布啦,但是要带压力手套,哇,感觉会裹得血液流通不畅,说不定会影响睡淇,而且每天还要定时做复健操,真的是很头疼。”


    说话的内容逐渐变为抱怨,烦恼意味浓重。


    好像他们本来就是可以这样说话的关系。


    孟商开始心烦夏蝉没头没脑地乱叫,吵得他不晓得该怎么回应比较合适。


    他发现自己喜欢听她抱怨,但也记得他和这个人的上一次对话结束得并不愉快。


    可是此刻看见她的手,孟商忽然觉得自己的手心也在疼,以至于搅乱心神,打散了道歉的话。


    你是弹钢琴的,手伤成这样,还能恢复吗?


    你伤心吗?难过吗?


    我说错了话,你有生气吗?还在生气吗?


    我现在可以说抱歉吗?


    他说不出话,变成一个听力尚存的人类标本,她讲多少,他就听多少。


    姜若淇说累了,干脆盯着孟商,“孟商啊,已经给你铺了很多台阶,怎么不下来呢?快点说对不起,然后我会讲没关系。”


    她干脆利落地抛出调侃,孟商立刻真诚地对她道歉,又说:“我不该随便乱讲,我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把自己说到垂下脑袋,“对不起。”


    很多时候,语言在心意面前显得分量不足,孟商习惯于付诸行动。


    他从自己挎包里拿出样东西,捧到姜若淇面前。


    孟商记得,姜若淇曾经对这只木雕小狗很感兴趣,先前他热着脑袋想要冲过来道歉,也不知道给什么好,只好匆忙之间顺手捞上这样东西。


    姜若淇没有第一时间伸手接,反而想起曾经去某个流浪犬基地时,曾经同一位犬类行为分析师交流过,他说狗狗做错事之后会有很明显的道歉行为。


    “首先会低头,不敢直视眼睛,说明它已经明白自己的错误所在。”


    姜若淇回忆着看了孟商一眼。


    “然后他会原地打转,思索该怎么办才好,想要引起注意。”


    姜若淇又看了孟商一眼。


    “之后会叼过自己最喜欢玩具,用自己的方式向你道歉。”


    姜若淇看向孟商手里的木雕小狗。


    孟商被她这一眼又一眼地瞧得心里没底,只好把手又往前递了递,“你拿着吧。”


    姜若淇接过来,脑中响起那位分析师的最后一句话:“还会寸步不离。”


    她开始实验,眼睛盯着孟商,手里拿着他刚送的木雕小狗,往院子里走了几步。


    孟商不明所以,也跟着走了几步。


    太可爱。


    这无疑很有趣,姜若淇没有掩饰笑意,愉悦之余居然生出感慨,因为想不起来上一次自己开心成这样是什么时候,是因为什么事,或是因为什么人。


    但这些已经不重要,就在此时此刻,她遇见一个让她很快乐的人,神奇又珍贵,很有质感的人,一只晒过太阳的小狗。


    像是命运终于施恩给予反馈。


    她快乐极了。


    孟商尚有自知之明,知道一个木雕不至于让她乐成这样,但也不受控制地跟她一起笑出声,“怎么了呀?”


    “想知道啊?”姜若淇问他。


    孟商点点头。


    于是姜若淇就模仿着那位犬类分析师的语气把话说了一遍。


    孟商明白过来,哭笑不得地问:“所以你在看小狗道歉呢?”


    “是的,”姜若淇举着手中的木雕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加以肯定,“表现极佳。”


    孟商有些不好意思,但并不介意她的愉悦是通过这样的方式。


    有说过吗?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孟商瞧着瞧着,觉得自己真的长出尾巴,生怕她看不见,正在拼命摇动。


    “你喜欢就好。”孟商说,又觉得这话有歧义,立马指了指她手里的木雕小狗。


    他仍在进行道歉的流程。


    “我已经原谅你,”姜若淇谨遵程序,接着问,“你知道我是谁了吗?”


    “知道了点,“孟商说,“网上看到的。”


    “我那些专辑版权都没咯,我现在没有收入,是无业游**若淇故意走近几步,果然看见孟商眉头紧皱。


    “以后你的这个民宿,我们全家都会努力帮你。”孟商当即表态。


    “心疼我没收入吗?”姜若淇问。


    孟商不回答,又看了一眼她


    的手。


    “可是我刚拿到了巨额保险。”姜若淇毫无预兆地说。


    “你不用担心,我会……嗯?”孟商正处于全自动安慰状态,满脑子只想让她安心一些,等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时,话也就被咽了回去。


    “所以我还是比你有钱,”姜若淇扬着下巴发号施令,“你也不要继续内疚。”


    居然光明正大地炫耀起来。


    孟商笑起来,“财不外露啊。”


    “你是外吗?”姜若淇看着他。


    她说得太自然。


    孟商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握了一下,却消解不了那些扑面而来的困惑和柔软,也无从揣测,以至于回答不了。


    简称:呆住。


    “孟商啊。”姜若淇低声喊他。


    “嗯?”孟商喉结滚动,发出一个意义模糊的单音。


    “我们一起搬行孟吧,”姜若淇提议,“拉车的师傅只负责把东西卸在箱子口,我不好耽误他们回家吃饭,还好进来看到了你。”


    又是这种话,这种容易让人多想的话,孟商感觉大脑变得钝钝的,把话回味一遍,这才注意到重点。


    行孟?


    他立刻走出院子,果然看见巷子口那堆箱子,大大小小,几乎遮住整个巷口。


    不像行孟,像是搬家。


    “这么多东西啊?”


    孟商在心里继续问,又在心里自己答。


    这得留多久啊?


    会很久吧。


    姜若淇如同个局外人一样,探头探脑地看,全然一副凑热闹的模样。


    甚至开始感慨:“哦哟,谁家的行孟呀。”


    孟商转头看她。


    她又笑着对孟商说:“原来是我的行孟呀。”


    “收拾着累吧?”孟商问她。


    “还有些没寄过来呢,”姜若淇已经开始安排后续,“等到了,还得你开车带我去拉。”


    去肯定是会去的,但孟商还想为自己争取一下语言权,“我……”


    “我晚饭还没吃,今晚又得收拾,都不知道几点才能睡觉。”姜若淇扯着他往外走。


    不知是不是故意而为,她扯拽人时用的右手。


    孟商哪能让她用力,只希望这个人别再添新伤才好,所以他只能立马就跟着出去。


    所有东西全都安顿去姜若淇二楼那间屋子里,孟商发现每个纸箱上都用马克笔写好分类,衣服或是书籍,杂物或是装饰。


    关于姜若淇的一切被整理好,出现在一个本不该出现的地方。


    孟商稍微出神,又很快打起精神把箱子顺去墙边,这样就不会影响她行动。


    他确认一遍没有疏漏,又出去给姜若淇买面,看她吃完之后已是九点多,很晚了。


    “那我先回家,明天会过来继续弄门框。”孟商向她道别。


    “等等,”姜若淇在一个纸箱里翻找,声音因为弯腰而有些模糊,“给你带了生日礼物。”


    “都讲了不用送我东西。”孟商人已经走到门口,虽然这么说,但已经立刻折返。


    “要送的。”姜若淇很坚持,又招招手,说自己搬不动,指指箱子里,示意孟商自己来抬。


    牛皮纸包着一个长方体,按一下,还能压到里面裹着一层泡沫,包装得很结实。


    很重,孟商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变得沉甸甸,他问:“什么啊?”


    姜若淇突然变得很不一样,低头微笑。


    连声音都变得很轻很轻。


    她说:“这是我无论如何都要送给你的东西,希望你能喜欢。”


    姜若淇一想到礼物的内容就差点忍不住笑,却不知这幅样子在孟商的眼底是另一种解释。


    孟商为她这种罕见的柔软表情而心跳,感觉很奇怪,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没打招呼的前提下悄悄发生。


    直觉告诉他,这份礼物一定很不一样。


    孟商莫名紧张,立刻保证:“我会喜欢的。”


    果然,姜若淇就笑起来,也变得自信,“那就好!”


    孟商怀抱礼物回家,路上时不时低头看一眼。


    拆开前,他先研究了一下包装,决定尽量不损坏那层牛皮纸。


    终于,礼物露出真面目。


    《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还有张纸条。


    【猜不出你是文科还是理科,所以姜若淇给你买了全套。】


    孟商盯着纸条看,忽而笑出声,笑得肩膀发抖,又怕老妈听到,所以只好捂住嘴巴。


    他拿着那张纸条后仰倒去床上,伸手弹了一下那张纸,“你真是。”


    孟商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又从床上弹起来,取出日记本,扯了段纸胶带把它贴在最新一页,并且在下面附文一句。


    [这就是姜若淇写的,你看她是不是真的很无聊,但也很有趣,或许以后和她能时常见面。]


    入睡前,孟商给三叔发消息,询问之前小老叔帮他打听过的补习班,还有学籍问题。


    这是起了重新念书的想法,三叔激动不已,立刻回电,但因为孟商迅速入睡没能接到,导致三叔误会他是三分钟热度,并且翌日清早带着三婶冲上门来把人教育一遍。


    孟商笑着听完,表示自己一定会好好念书,最后甚至好心情地哄着三叔多吃点,就此乐呵呵地出门去。


    话是这么说。


    “这臭小子全吃完了我还让我吃呢,”孟慎看着面前几个光溜溜的碗盘,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在严肃教育的时候,小兔崽子手没停过,煎饺烙饼全吃了,“不是,他这一大早上哪去?”


    陈兰靠在门边织着顶婴儿帽,笑呵呵地说:“帮忙去。”


    刘霞面带忧色,“不是说好了,那九家人以后不用每天上门照顾了吗?”


    作为三婶,刘霞对孟商十分记挂,本就心疼他奔波多年,如今眼瞅着日子好过些,听见孩子又要出门帮忙,难免心中难受。


    陈兰让她宽心,“是小姜老板搬到小镇了,他去搭把手。”


    “小姜老板?”孟慎有些惊讶,但立马点头说,“那孟商是要去帮帮忙的。”


    说完还觉得不够,转头和媳妇商量:“咱们下午点也带着东西过去看看。”


    “成啊。”刘霞很赞同。


    陈兰笑着说:“能帮得上忙就好,就怕小姜老板不愿开口,要没她,咱家现在还不定是什么样呢。”


    “你啊,放宽心吧,都好起来啦。”刘霞搂了搂陈兰,又揉揉她的肩膀。


    孟慎看她们妯娌抱在一起,自己也慨然,奈何无人可以拥抱,只好装作很忙的样子抬起碗喝了口空气,想起大侄子早已对桌上早点进行过风卷残云式的袭击,只好搁下碗,嘀咕句“小兔崽子”。


    小兔崽子这两天比较烦恼。


    一是因为老屋这边可以参与的活计太少,大家分工有序,有小姜老板正儿八经地严肃表态在前,哪个师傅都不肯让孟商再插手帮忙。至于姜若淇那些行孟,她自己整理了好几天,事关她的私人物品,孟商更没办法插手。


    这些都是小事儿。


    比较严重的一个问题是:孟商至今没有姜若淇的联系方式。


    居然连电话都没有。


    考虑到网上那些流言,所以孟商能够理解姜若淇不愿意用手机这个行为,但彼此没有联系方式终究不方便沟通。


    至于孟商有什么急需和姜若淇通过手机沟通的东西。


    他当真仔细思考过。


    结论是什么都没有。


    尽管如此,他还是想要知道姜若淇的电话,再不济,微信也行啊。


    不太有立场问,也不知道姜若淇是否已经重新开始使用电话。


    怀着诸多疑问,孟商心事忡忡地趴在门框边细化颜色,余光瞥见人从院外进来,正在打电话。


    还是视频电话。


    对面是个男的。


    孟商持续视线追随。


    “死丫头,你怎么不等头七再联系我?”那个男人说。


    “你后面那个光膀子小帅哥有点性感哦。”那个男人又说。


    光,光膀子……


    孟商迅速检查,确认自己就是那个“小帅哥”。


    “孟商,”姜若淇的声音已然响起。


    他望过去,观其表情大概是想说“你能不能好好穿衣服”之类的话。


    可她抿了抿嘴,最后只说:“算了,你


    怎么舒服怎么来吧。”


    孟商嘀咕:“都说过了漆掉衣服上不好洗。”


    姜若淇已经开始上楼,和那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语气熟稔。


    孟商无意竖耳朵听,但偏偏听清了一段对话。


    “非得待那镇子里,别告诉我是被小帅哥勾引。”


    “有他的原因,”姜若淇说,“人没勾引我。”


    孟商忽然就听不清其它的声音,耳鸣起来。


    她什么意思?


    第一句话什么意思,第二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什么原因?


    没勾\引有错吗?


    可以勾\引吗?


    怎么勾\引啊?


    勾……


    她这样真的很影响人工作。


    辛叔出声提醒,孟商堪堪回神。


    辛叔关心他是否身体不舒服,也有些困惑。


    因为孟商一直在用锤子拧螺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