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天涯何处 暮春谷雨,料峭春寒裹着……
暮春谷雨,料峭春寒裹着狂风暴雨,似要将昏黄暮色锁在沉沉帘幕之后。
林皇后借忘忧假死归家,崔家在院外张灯结彩,请了戏班子敲锣打鼓演了几天。
王絮推门而入时,崔莳也正对着满地酒坛独酌。瞥见她身影,他喉结微动,仰头饮尽酒液。
王絮亦斟了一杯酒,端在手心,“你不喜欢热闹,怎么遣了这些人来演戏呢?”
她俯下身替他系领口散落的玉扣,沾着雨意的发梢拂过他滚烫的脸颊,惊得他一阵细微的战栗。
崔莳也垂下眼眸,不答反问:“你为什么不喝?”
他本就唇红齿白,眸色漆黑,领口的扣子松了几颗,袖子稍上卷,不顾形象地靠在墙上,惺忪的眼眸含了水光,安静地看她。
崔莳也坐直了些,单手撑地稳住身形,夺过她手中酒杯一饮而尽,声线被酒意浸透,带了些微的沙哑:“我在世中,最讨厌喧嚣,没想过,你也会成为这喧嚣的一部分。”
“李奉元回江东,尚有迹可循,你却要远走天涯……”他的声音渐弱,“我又该去天涯何处寻你呢?”
王絮凑近他,低声安抚:“远方,不过执念而已,等我的心再无芥蒂,天涯便也在任何一个地方,远方也就在脚下。”
“我知道。”崔莳也轻笑了一声,“你不在此,终日我若有所思。
王絮将他凌乱散在臂弯中的长发拨顺,他却靠近过来,几乎依偎在她的肩膀上,温热的呼吸扫过颈侧。
王絮端看他:“你得待在这儿,换了别的人,我不放心。”
崔莳也醒的恰如其分,看的清王絮的脸,却不会心生波澜。
他这次笑的已有些苦涩,眸光沉静如水,轻声道:“你现下将实话讲给我听了,可我却不太愿意听了。”
王絮默不作声,重新斟满酒杯。
烛火摇曳间,映得两人身影交叠。
崔莳也是没有经历童年变故的自己,徐载盈是不可知的命运塑造的独一无二的选择。
过去与未来,总归是要向前看的。
“你快走吧,我喝得很醉了。”
王絮却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崔莳也好像已经睡着了,声音几近听不到了。
“雨生跟我说,每个人的一生都在对别人承诺些什么,又不断违约,一个人这一生只会忠诚于一个人,他说他把他的忠诚给我。”
他睫毛轻颤,醉意朦胧的嗓音微微哽咽,“我说我把我的忠诚给你。”
王絮扶他到床边,指尖抚过他汗湿的鬓角,拉上被子,转身欲走,腕间突然一紧,崔莳也不知何时攥住她的手,眼中是跃动的烛火:“你相信我吗?”
王絮取过绢布,小心翼翼擦去他脸颊上的泪痕,又用手背轻轻蹭去最后一滴,“你从来不会骗我。”
他却不答话了,似乎已经睡过去了。
王絮熄灭烛火,雨不知何时停了,推开窗,一轮明月高悬,清辉洒在满地狼藉的酒坛上。
抬头一望。
明月明月明月,争奈乍圆还缺。
王絮应陆系州之邀回宫,查看一个损毁的匣子,陆系州解释道:“起初我认定匣中藏着程家惊天秘辛,怀疑是通敌铁证,奈何无法开启,只能毁去盒身。”
程家地库最深处,匣中藏着厚厚一沓小女孩画像,笔触由粗糙稚嫩到细腻传神。
那些深浅不一的墨迹里,画中人从蹒跚学步的女童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不知作画之人,是怀着怎样的心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描摹着她的模样。
王絮只匆匆看了一两幅,便取火将这些画像烧了个干净。
画像烧成了灰,乘着风飞上天际,似是蝴蝶抖落的鳞粉,转瞬便被吹得无影无踪。
王絮望着空荡的匣子,轻声说道:“叫她去找她爱的人,去陪她爱的人吧。”
她在太极殿外静候,殿内争吵声愈发清晰。推门而入后,她反手合上殿门,徐载盈站在殿中,徐绛霄高坐明堂。
徐绛霄搁下笔,抬眸看徐载盈,语气沉定:“你在指摘什么?”
徐载盈眸光微暗,冷笑道:“父帝好手段。用一个死人,教儿子明白弱肉强食的道理。”
“军营腌臜事,难道是朕乐见其成、能一手掩盖的?”徐绛霄声音平稳,却带着威仪,“见君不跪,成何体统?”
“您虽遮不住天下眼,却能捂住儿臣的。”徐载盈挺直脊背,目光锐利如刀,“儿臣以为,父亲您,很乐意如此。”
徐绛霄从抽屉里拿出一卷密档,阿林,原名张满仓,隶籍御林军,冷声道:“他是御林军校尉,本该在战场上死得其所。以其命换子嗣袭爵,已是君恩。”
徐载盈上前一步,踩在他的影子上,轮廓隐在昏暗的光线中,语气无甚波澜:“你亏欠太多。”
徐绛霄冷眼看来,“是欠你母亲善终,还是欠你一个父亲?”
王絮悄然上前,指尖触到徐载盈冰凉的手腕,轻声劝他先出去,目光却直抵御座上的男人。
徐绛霄正与她四目相对。
王絮的影子被烛火拉长,整个人有些安静,耐心地等他开口。
二人的沉默像是一副水墨画,只看谁率先落笔。
徐绛霄垂眸凝她许久。
他捡到她时,她尚是白纸一样的孩子,他拨开堆积在她襁褓上的积雪,她奄奄一息,浑身青紫。
像是一团即将熄灭的余烬。
这样无垢无争的小生命,没有半分威胁,偏在他拂开积雪时,有些倔强地啼哭起来。
他虽非初为人父,却独对她倾注了半生心血。
十年教养。
程又青教她执笔习字,从横竖撇捺到帝王之道,徐绛霄带她策马城郊,从辨认五谷到俯瞰山河。
她从举止到神韵,无一不烙印着他与故人的影子。
比起血脉相连的亲子,她更像是他用半生心血雕琢的玉器,是他情感的出口。
“你过来。”他惯常生冷的口气难得软了下来,却见她将一枚桂叶轻放御案。徐绛霄指尖微动,又开口:“有话但说无妨。”
“我心中常有一幕旧年光景。”她垂眸,声音轻柔却清晰,“叫我时时愧疚不安。”
秋雨潇潇,一夜风起,满枝桂花落人衣。
“那时母亲待我素来冷淡,动辄打骂。倒是父亲,常牵着我的手,去一处庭院扫落桂。桂树的主人总陪我玩,扶我学步,或是将我抱在膝头,讲些天涯海角的故事。”
徐绛霄眉头微蹙,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为何愧疚?”
“我不想下雨,可怜掉下的桂花。”王絮顿了顿,语速缓下来:“可父亲却盼着雨别停,他说,说孩子吵闹些好,留我在那儿,正好扰扰那位大人清净。”
“这话绝非出自他口。”徐绛霄微微一笑,语气笃定。
“桂花香中没有伤心事,可如今站在树下,那些往事却如潮水时远时近,有时近在咫尺,有时远在天涯,与我隔着一层……”
“隔了什么?”徐绛霄的指节叩在御案上,
王絮不假思索地回答:“时间。”
徐绛霄微怔,半天才看她。她站在光影里,影子与他交叠,平静的诉说的模样叫他有些失笑。
王絮道:“我如今想明白,时间不过叫它成了一场越追忆,便愈发模糊、愈发遥远的梦罢了。”
“你要说什么?”徐绛霄叹了一口气。
王絮知道,时机已到,她抬眼直视着他, “陛下常说爱民如子,按理全天下应都是陛下的子民,而非仰人鼻息的臣民。”
“陛下纵容南境战事,放任士族兼并。世人皆言君舟民水,如今方知,帝王之爱如流水,覆手即去。”
“一念,可让流民揭竿,一念,流民叩首。”
徐绛霄站起身,对上她的眼睛,十分耐心地道:“你自小在我膝前长大,怎会不懂我对你的心?”
“帝王之道,不过权衡之术。”
“饥荒则反,饱食则乱,让子民在饥寒中求生,才会永远仰人鼻息,求人施舍。”
“只有尝尽苦楚,才知畏惧、敬畏,才知——”
徐绛霄指节叩响御案,“活着,已是帝王的恩典。”
他看她,数年的漂泊叫她清减了几分,低眉敛目之间只有顺从,少年意气早已不再——这一路走来,她又尝了多少苦楚?
王絮道:“陛下,做您的子民,苦里尝出甜,又在甜里看见苦,我的一生,全在陛下一念之间。”
徐绛霄心下起伏,“我与程又青的确愧对你。”
王絮道:“还有阿莺,还有林皇后,还有这天下,一万个,瞻仰陛下影子的子民。”
渐渐地,日影西斜,徐绛霄脸上的情绪隐约可辨,“十年前,我和你一样,踩在影子里,可谁愿意一生见不得光。”
权力的传承如同诅咒,每个继承者都要踩过前人的影子。
屋外,银河横斜如练,照不透殿内深浓暗影。
他退身半步,斜长投影落压在王絮肩头,落下一片浓重的阴雨残月。
他道:“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父亡则母安,子强则父危。在他予夺之间,父子踩上相同轨迹。
“如今,世事转眼改变,过往人物俱已灰飞烟灭。”
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
日暮宴阑,烛灭杯倾,男女杂坐间杯盘狼藉。有人撞倒了酒盏,打在主座的一位青年上。
徐绛霄仓皇赔罪,青年只淡淡说了句不妨。
徐绛霄:“在下失手,惊了公子清兴。”
青年端坐在露重风浓处,安静地垂下眸。眼神清冷,皮肤偏薄,一身云青山色。
眼睑细薄有水珠淌下,沾了这分欲说还休的月光,如鸣蝉饮露而不食。
徐绛霄记得,世人如何形容这位神都公子,性孤洁,恶与俗吏伍。
“公子眼辨浊清,满庭衣冠中独照见某的来意。”
“是陛下?”程又青停了一下。
徐绛霄知道,他在说,奉的谁的命。
“非为陛下,亦非权臣。”
徐绛霄膝头未动,微微一笑道:“为我心之所向。”
“既已坦诚,某便直说了。”
“谢安问子侄,欲子弟优秀为何?谢玄答,芝兰玉树,生于阶庭。”
程又青道: “叫我程家子弟生于华堂阶下,受世人称赏,你不是第一个向我许诺的人。”
徐绛霄摇头,“程氏子弟荣华万千,并非公子所求,公子求的是,如何全身而退。”
“野芳虽寂,自引鹤来,这是您在城南废园题的字,别人问起,您说‘桂树生而有香,不为折枝者芳’,玉树若肯屈尊,在下愿扫阶十年。”
青年道:“十年,与我何用?”
“龙生九子,九子不同,大皇兄前年守边关,带着三千骑兵劫了匈奴粮草,二皇兄在江南治水……”
“唯有我,什么也不是,微不足道。”
“可正是这份微不足道,才正和公子的意思。”
“在下非芝兰玉树,只是山间无名小草。诸位皇子夺嫡,都容不下半席之地。”
程又青种桂十年,等的不正是这样一个人?
“我的心,叫我近前来。”
“它早已告诉我,公子属意的原是我。”
桂影摇碎一庭月光。
青年问:“十年,太短了,叫人将千红万紫看遍,认清它不过断壁残垣。”
“可十年又太长,长到仅凭一双眼,如何勘破人心真伪?”
“你教我如何信你?又能予我什么?”
众人簇拥在五步外,他的悲伤,如一捧即将化尽春雪,轻轻一呵便会融化。
徐绛霄凝眸看他,这样独处含愁的人,谁抬手拨云,叫明月来相照的?
他指尖轻轻拢住袖子,将袖中桂枝摆在案上,微微一笑,声如碎珠落入玉盘,“江南没什么可赠予的,便折这一枝春,权当应了公子十年的等候。”
可怜可惜,程又青是这天上月湖中光,而他不过是飞蓬火萤,虽然心向明月但奈何明月照沟渠。
晚霞美甚,徐绛霄盯着天空被烧起来的蓬草,一颗心飞转无定,他徘徊在长街尽头,看洛水浪卷千堆雪,浩浩东逝。
街道尽头程府处隐约透出一些火光。
徐绛霄想,天命在他,会余下一份敬畏长存心间。
天边下了一截短短的雨。
街上的行人四处奔走,行人趿着木屐冲出门,衣衫歪斜,发辫松散,有人举着油灯的手不住颤抖,照亮满街仓皇神色。
长街积雨未散,程又青立在水洼中央。眉骨处的擦伤还渗着血珠,长发蓬乱如蒿草,微抿的唇,灰扑扑的衣领歪斜着,衬得那截脖颈愈发伶仃细瘦。
程又青抬眼,穿过所有人的视线,只看向了他。
徐绛霄眼皮才慢慢掀起半寸,视线略过他,像浮光掠过水面,短暂停留,望了眼通红的宅邸,转身离去。
“陛下!”程又青突然开口,声音沙哑。
徐绛霄的脚步顿在原地,却始终没有回头。
他这身污秽的模样,叫徐绛霄再看不清他。
昔日名动神都的少年郎,褪去三千青丝与满身荣光,也不过是个会流血会佝偻的凡人。
任何人褪去云锦华裳,亦不过是血肉之躯,
可以毁去,可以残杀,可以掩埋……
徐绛霄隔着长街看他,除了伤悲,又能余下什么?
安慰他的心便也没了。
桂树折了枝,也不过是段枯木。
待回到宫殿中,他发觉案上留书一封,想来是日间失约,程又青所留。
打开一看,未见君子,我心伤悲——芳年。
“芳年……”
劫灰飞尽,明月当空。
徐绛霄吹灭烛火,坐在阶前。洛水浩渺处慢慢透出微光,衔走天边一片残红。
没有镜子,他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憧憧身影在天光下无所遁形。
烛影摇红里,天子形单影只。
十年,在时辰下更迭消长的只有影子,而他永远是一成不变的自己。
徐绛霄常在亭中坐,记得那时宫人看穿过冗长的回廊,在桂树下留下长长的影子,他便静静地看着,静静地看着,宫人疾步而来:“陛下,程府火灭了。”
徐绛霄抬头一望,桂树仍在庭中,只是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人在月下折枝了。
他们的理想岁月,只剩下劫灰了。
徐绛霄个字很高,中衣领口微敞,身子微微倾斜过来,隐约清苦的木质香便从锦缎缝隙里渗出来。
“你要带他走,随你。”
他神色缓和,闭了一下眼:“只是我有个问题问你。”
王絮抬起眼帘,慢慢地看他。
徐绛霄没再闭眼,有些锐利地看过来:“你曾说,一生只为一人,是为了谁?”
为流水昨日,为自在将来。
王絮挺直脊背,与对方平视,“为我自己。”
她无需恐惧,不必迟疑,只需向前走,在人生的终点回头看,只有一条路,一条命定的路。
徐绛霄的眸光干净柔软,点起一星火焰似的微笑。
太和宫后墙斜倚着一株老梅,分明开在冻土未消的深冬,花叶凝着血一样的殷红。
枝干虬曲如铁,苔痕斑驳处垂着数枝红绡,每朵花皆低压向青瓦。
这花开得太横蛮了。
云儿也太老实,太年轻,太软弱。
她常以为梅花是人在悬在半空中的骨血。
姜椒的眼眸干净柔软,露出一丝笑意,“叫你陪我在这一处数梅,你不寂寞?”
“不寂寞。”
“数了几朵了?”姜椒不以为意地问。
“殿下,树上一共一千零七朵梅,二百零一朵是花骨朵,十朵是——”
姜椒一箭射穿将落在她头顶红梅,剑锋压下花瓣,扎进树里,抖落了一树红梅。
现下又少了一朵,又要重新数,姜椒的目光耐人寻味:“只有寂寞的人,才会真去数它。”
姜椒是不会寂寞的。
别说她从不在公众场合露面,连宫门都不曾踏出几回,也不在乎世俗传言她是个丑八怪。
她不在乎,废帝不在乎。
云儿在乎。
公主才华横溢,风情万种,世上谁人可比?
姜椒常欺负她。
冬日,她不愿去多领几份碳,害得她冷得遍体生寒。云儿自小生在宫中,没受过苦,受不了,便求着别人做主。
姜椒知道了,似笑非笑:“吃里扒外的东西。”
姜椒罚得她鲜血淋漓,甚至躺不下身。姜椒召她同床共枕,拧着脸骂她贱骨头。
姜椒说她吃里扒外,却又向她袒露秘密。
云儿料想自己死定了。
姜椒鲜少好了脸色,不是阴晴不定,也不是笑容藏着歹毒,她正色道:“你爱我吗?”
这话吓得她魂飞魄散,“奴才不明白。”
姜椒嬉笑着戳她一下:“小云儿,也就你把我当成公主了,我骗你的。”
云儿以为她们会反复地纠缠,直至死亡的来临。陛下不会许姜椒相夫教子、生儿育女,甚至,不叫她离开太和殿。
云儿却也早在某个深夜,将自己的心连同余生,一并交给了这个喜怒无常的人。
不想姜椒就这样以横蛮的姿态闯入又离开。
“我啊,是靖国公主姜椒,靖臣统率,废帝的女儿,最后,才是你的公主。”
“现在,你自由了,云儿。”
姜椒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太和殿起了大火,烧死了一众宫女侍从,云儿醒的时候,躺在煤灰里,朝野震动,不想一场火,只剩下一个公主。
姜椒带走了她的父亲,将云儿留在了这里,她有个全新的身份,名叫徐靖安。
太和殿的红梅树烧得只剩下枯枝残叶,侍卫奉命移走,重栽了一颗小苗。云儿看着侍卫挥斧落下,倒像在她心脏剜去了一块血肉。
曾鲜活跃动的地方,如今空落落的。
待这颗梅树,重新长大,已过去十年。
十年光阴如钝刀割肉,她顶着徐靖安的名字跌撞求生。那些明枪暗箭的算计、茶余饭后的羞辱,总能精准戳中她怯懦的内心。
是岑安的女儿,她的挚友,替她挡住了所有恶意。
当一切都好起来的时候,姜椒再次出现了。
周煜的洗尘宴上,她约了挚友见面,她很少出宫,方走至灌木丛边,便看到她的挚友挡在周煜身前,被一剑刺穿身体,倒在地上。
她眼睁睁地看挚友倒在血泊中,冰冷的剑刃贴在下颌,迫使她抬起头来,持剑人戴着面纱,一双眼带着熟悉的横蛮与残忍,慢条斯理审视她。
周煜从阴影中踱步而出,看了她一眼,略带了些叹息:“又来一个。”
云儿只是一阵心悸。
姜椒回来了。
挚友看着姜椒与周煜,“原来是你。”
周煜神色略显昏晦,张口想说话,将剑向身边一丢,“我没想你死。”
原来他们是一伙的。
眼前的人真是周世子么?姜椒这些年,就是和他待在一起么?
周煜顿了一下,道:“我不想杀你。”
他似乎很是懊悔,没想过会有人为救他而死。
“可你什么都看到了……”
云儿垂下眼帘,尽量冷静道:“我告诉你我一个秘密,我和你一样,其实我不是——”
寒光在眼前一闪,姜椒抽出完全出鞘的剑刃,映着灯火,闪出一道森冷的光。
对上姜椒的眼睛,云儿一句话说不出了,话锋一转,“其实我不是良善的人,我满心怨恨,从父亲抛下我独自离开的时候,就不是了。”
“我可以帮你们……”
……
姜椒似笑非笑地向她看来,“恨是没法杀掉一个人的,去杀一个爱你的人,给我看。”
雨水混淆着血水冲刷下徐靖安的脸,她跌撞地踩在身下女子被打湿的衣角上,
挚友口中吐出一口浓浊的鲜血,一双眼不知蓄满了雨还是泪,呼吸就像潮汐起伏一样,带着日落西山的冷凄。
“救我——”
云儿盯住面前的女郎,二人曾经互诉衷肠,她有了同病相怜的朋友。
她的眼神又不经意停在姜椒身上。
因为你,我再次失去了安定的人生。
“对不起!”
云儿忍下眼泪,看着躺在地上,注视着她,说不清话的人,云儿凑下身去听,挚友嘴唇发白,沙哑的声音,“是你……徐靖安……”
她下不去手。
姜椒的掌心覆上她握剑的手,冰冷的手温与血腥味一同扑上来,姜椒倾身靠在她身边,贴近她的耳畔:“我回来了,徐靖安。”
这三个字如重锤击碎了她十年的空落。
她感到一阵皮开肉绽的疼,像是有东西在心头将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破土重生。
任时光如何剜除,只要那人轻轻一唤,蛰伏的疼痛、柔软的血肉都会重新鲜活。
她不叫徐靖安。
她叫云儿。
所以她可以从不心怀愧疚之心。
她不是刽子手。
只是选择见死不救。
云儿有种被洞悉的恼怒,但是大抵还是心虚的,只能流着眼泪,告别了她唯一一个朋友。
她禁不住想起红梅,自打被铲除后,她是那样的孤独。
这便是她的全部故事。
新抽的花枝探向天际,殷红的花瓣飘落在她掌心,距徐靖安服下忘忧散已过了数个季节,春去秋来,她一如既往在数梅花。
侍女百无聊赖地与她搭话:“殿下整日数这些花儿,不觉得腻味么?”
“深宫之中,总是无限孤独,不找些事做,无趣得很。”
这株梅树生在曾被大火肆虐过的焦土之上,盘虬的根系正贪婪汲取着养分。
陛下口口声声说是保护,实则将徐靖安软禁在这一方天地,连殿门都不许踏出。
徐靖安翻着手中的话本,突然笑道:“话本里的女主角总是爱逃,男主角就追她,筑起金屋把她变成金丝雀,这情节太过俗套。”
徐靖安的心智像个未开化的儿童,时而顽劣,时而悲伤,倒像是失去了曾经不好的记忆。
侍女慌忙伸手要合上书页,生怕她的话在含沙射影,惹来祸端,轻声安慰道:“奴就甘愿守着殿下,做一辈子笼中雀。”
徐靖安将残梅别在侍女鬓边,目光穿过廊下的雨帘,落在宫墙外隐约的青山上,语气笃定:“再怎么精巧的笼子,关得住身子,也关不住心。”
“为什么?”侍女追问道。
徐靖安闭上眼睛,任凭梅花落满肩头。
因为命运。
她想起话本里写过的千万种重逢,就像话本里写的那样,女二一定会找到被困的女主。
无论女主在哪个地方,她都会找到她。
一年、两年、十年又如何?
等待是漫长的,徐靖波却不觉得孤独。
“因为我知道,”徐靖安睁开眼,见树上梅花又开了几朵,“她一定也在某个地方,竭尽全力地,向我走来。”
骤雨不终日,桐花发于旧枝,兵荒马乱的时代早已过去,一处荒烟中,无名小寺迎来了它的第一个客人。
客人的声音隔不断室外雨声。
洛池的水碧了又枯,春光消逝、草木凋零。
景徐十九年,明行将一封书信焚化在佛前。第一句写的是,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这些年行脚于南北古寺,听老衲讲经,旅居各寺,听他们的话,身上总有故人的影子。
此生长路漫漫,不知还能走向何方,又不知何时才肯搁笔停书。
为亡者超度,替活人守夜。
习惯了离别,便心中再无执念。
明行不再动作,它在等下一个转弯,下一场雨,等下一个推门而入的人。
洛池不见青春色,白杨但有风萧萧。
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