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问心 复生
雾气不知何时漫进殿内,案上烛火将熄,豆大的光融在月色中,映得一切白茫茫。岑安垂着眼帘凑过来,打开案上的一封信笺。
信首半行字经由烛火点亮,有些昏晦不明。
“恐有暗鬼,慎察明行。勿询笔迹,莫问来处。”
徐载盈低垂的眼睑下是一片冷清。
掌管钦天监的白胡子老监伏地叩首,声音发颤。文吏整理奏疏的手不住发颤,廊下小宫女手里端的铜盆当啷落地。
“玄武七宿逆走斗牛,帝星隐曜,更兼孛星犯主垣,此乃亡者返位之兆。”
老监伏地叩首,以头抢地,“阴魂借星象还阳,怕是要……要夺位弑君啊!”
此话掷地有声。
岑安情难自禁地目光掠向殿外西北方,雾中寝殿隐隐绰绰,像是一具剖开的棺椁张开巨口。
二皇子的居所,如今蛛网漫地,唯有冷月照阶。
亡者反位?借尸还魂?
徐载盈虎口有层薄茧,是常年握剑磨出的痕迹。他垂眼拨弄灯芯,微渺的光在眼中明灭,淡声道:“死去的人若能复生,是好事才对。”
台下人惊疑不定地望他。
案头的烛光,将青年投在墙上的影子劈成两半,他一头漆发衔住满月清辉。
青年偏偏眼尾微挑,火苗打在细薄眼睑下,倒像烛花溅在白瓷上的一点朱砂。
不似神佛垂怜,却如艳鬼勾魂。
“岑安,你记得不记得,陛下曾经送过我一个手炉?”徐载盈终于开口,烛光摇曳生姿,照在他的唇角,影子勾勒出几分向上的弧度。
岑安不明所以,微蹙起眉,思索了一阵:“殿下指的是……”
“十年前我从军中归京,陛下一时心血来潮赠我,黄绫套子裹着的玉炉,原搁在案头未曾用过。”
岑安闻言一怔,这才有了印象,是一年隆冬,陛下见殿下手上生了冻疮,命宫女捧来手炉。
可是,这手炉,分明被二皇子拿去了不是?
二皇子不缺一个手炉,存心与殿下争抢,后面没几天,那个手炉便被他弄丢了。
岑安思衬片刻,恍然大悟。
是殿下,又将它取回来了。
他斟酌着开口:“殿下宫中旧物,皆收在西库房第三格。”
徐载盈于望夜降生,父取“载月为盈”之意,承住天家圆满。
盈月当空时,人间便无缺。
日月为恒,徐载盈不爱一成不变的事。
他惯地去摸灯芯,翻手覆掌间灯芯一同明灭,看这一抹流光在手心挣扎。
“只消一点稀薄的气,便能支撑它重新光亮。”
听完岑安的回答,徐载盈去瞧他的脸,见岑安露出些疑惑的神情。
“二弟最怕冷清,坤宁宫若有他在,该多热闹。寒来暑往的日子,雪化了又冻,也没个人去看他。”
“你去库房取来,随葬二弟吧。”
徐载盈收回视线,将信笺掷进烛火,火舌一瞬吞没信笺,火舌映在他眼底,生出几分勃勃野望。
良久,阴影爬上脸颊,他哑声道:“只是,谅腐草之萤光,怎及天心之皓月,更遑论这一点微渺烛火?”
临水村庄笼着薄纱似的雾霭,依山城郭在淡青天光若隐若现,枫叶经霜红得浓烈。
一个寻常而晴朗的日子。
“文公遗址便在这山上。”
明行领着众人行至山麓,“此山荒无人烟,野兽出没,历来入山者十不存一。”
王絮背上兽皮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松软腐叶上,一根鲜红的蛇信子突地从腐叶堆里探出来。
她自不会畏惧此般寻常之物,只不动声色地稍抬了下脚,徐载盈剑已出鞘三寸,将它像钉黄鳝般抵在地上。
“这体型,倒像是由人豢养的毒蟒。”他微抿下唇,戳穿了毒物的脑袋,将其竖直向上的抬起。
明行双手合十,目光落在二人之间。
王絮凑近身来,有些兴趣地细看。徐载盈待她看完,擦拭干净剑锋,忽然一顿,抬眸向前看去。
众人皆注意到他的停顿,也跟着抬眼去瞧。
在灌木堆里一张棕褐色兽皮率先露出来,众人一下如临大敌。有少年从树影里挣出来,四肢着地往外爬,嶙峋瘦骨衬得他愈加面黄肌瘦。
“守陵人?”徐载盈剑柄微沉,眼中依稀有冷光闪过。明行合十的指尖微动:“文公墓户有守陵人,世居深山,非召不得出。”
话未说完,王絮已掰碎麦饼抛向石头。少年扑过来吃,喉间发出混着呜咽的嘶鸣。
徐载盈取出一枚手镯,趁其低头时凑近他鼻尖。
兽皮少年僵了下,浑浊瞳孔警告一样地扫了众人,喉间发出含混不清的音节。
岑安见状上前递饼,刚迈两步,少年突然龇牙扑来,眼神凶狠,作势要咬人。亲卫立刻按剑上前,却被徐载盈抬手止住:“他有兽性,有警惕心。不防备我,却害怕你们。”
“他认生熟。”王絮退后半步,看着少年蜷回石头阴影里,“闻过殿下与我的气味。”
徐载盈抬手示意众人退下,岑安急步跟上:“殿下,此处阴寒侵骨,恐有蹊跷。”
徐载盈扫一眼众人。
“殿下身边百鬼夜行,这狼少年何故不喜人多?若是我们不跟着一道,恐有隐患。殿下不得不堤防!”岑安话音未落,便顿住了。
他见明行正向王絮身边走去,两人并肩而立,道:“慎察明行。”
“不一定……是他。”
徐载盈神色和缓,眼睫微垂,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几息,“耽搁不得了,北边难民啃观音土充饥,南边驻军断粮十日,城外流民撞击城门只求一死。”
饥荒愈加严重,捐输银只够十三省三日粥棚,陛下拒开国库,南境隐有战事。
岑安听得骤然噤声,这架势下去,下一步,便是民间易子而食。他们有退路,但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没有。
岑安握紧了腰间的刀柄,忽然觉得这满山的雾气,都不如人心可怕。注意到徐载盈的目光,心中做出了艰难的抉择:“殿下事成归来,我有一事要禀报。”
他觉得,殿下待王絮隐约有些不一样了。实在太在意了,这样的在意,迟早会成为刺向自己的一把刀。
“有事容后再议,现下刻不容缓。”
徐载盈看他一眼,按住剑柄的指节微白,转过身去,嗓音沉下来,“今日所见若漏出半句,徐氏与这山岚同朽。”
“守住入口,生人不得靠近。”
王絮站在树下,听尽纷争,抬眼撞上一道目光,明行从杨柳堆烟处走来,将众人的暄闹都留在身后。
她一瞬心静如尘,垂眸问:“明行佛子,永宁寺毁尽,此事了后,你要去哪?”
“我自要离京,去寻个绿树红花长映的去处。”
明行的身影掠过攒动的人头,在三步外驻足,声音混着木叶清香落下来。
“洛阳的惊鸿照影,草木情深。这样浓墨重彩的一切,只是几月不见,在心中便了无痕迹了。”
风过时,有未谢的花落在他发间。
王絮望着他眼上覆的素纱,隐约看见纱布下青黑的阴影,“你的眼睛,在离开洛阳前,当真能复明吗?”
“不碍事。”
明行低头,投在地上的影子,单薄得像片纸,“白日里光太盛,什么都被盖住了。所幸秋天要过去了,月光会更清透些,借这一分月光,才看得清人心里的颜色。”
徐载盈起身跟上狼少年,抬了抬下颌。王絮跟着他迈出半步,又回头望了眼树下静立的身影。
明行的去向,或许是某个灰墙黛瓦的古寺,与青灯古佛相伴余生。而洛阳,是再回不去的了。
山风略过他的袈裟,他掀起眼帘,日光下的蓝眸,有阵明亮的哀伤。云气蒸腾的山岭,他像一幅即将褪色的石壁画,在山间度过了长长的一生。
明行垂下了眸,安静地望她:“只是我朝四百八十座寺,不知何日能与故人重逢。”
徐载盈摸出怀中火折。
幽暗的小径一瞬有了光,王絮趁机扯下少年脸上的兽皮,“你这样装神弄鬼,就不怕夜半鬼敲门吗?”
少年烧伤的左颊下,是双比狼更警觉的眼睛,他扯了一下唇角:“何以见得?”
水珠落在后颈,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王絮抬眼四顾,密林掩住的暗道,泥水在两侧流淌。
“你指甲修剪得整齐,根本不像与狼共生的野人。”
徐载盈披着水珠立在阴影中,眸中宛有融融花色,轻声道: “传说文公曾梦游桃花源,遥见仙人彩云中,烟波浩渺难寻求,以白云为鞋,以杖挑起明月。”
少年插了句嘴,隐有不耐烦: “你到底要说什么?”
王絮闻到一阵微不可闻的苦香,眼前流淌的泥水中夹杂了些许粉花,她手指在徐载盈掌心轻拂过,温声道:“听闻文公晚年偏信黄老,在宫中遍栽桃树,时方冬日,强令桃花逆时而开,他向宣政殿一指——”
“征发民夫三万,秘铸桃花源,却在竣工之日将匠人尽皆封入山腹。”
她的话叫少年脸色黑一阵,白一阵,这才微笑道:”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我亦有所听闻。”少年冷哼一声,接话道:“深宫有人戴花来,疑是故主身影。当今陛下定睛看去,惊起取剑。”他望向洞口渐明的天光,唇角扯出一丝笑,似悲似嘲:“徐绛霄杀兄弑父,斩尽旧枝花,血溅桃花色,更怕夜半鬼敲门吧。”
他走至一扇门前,踩了一下门边的泥土,石门轰的一声大开。
“只是,”少年冷笑,“你的故事倒有一处非虚。”
天光云影乍泄,青山翠谷尽入眼底。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清澈的湖水接连天际。远岸有人穿着荷叶剪裁的衣衫,架云而下似地自水面移了过来。
桃花源,竟真在此处。
二人抬目远眺之际,一股力道自后推来,少年狰狞的声音贯入耳中:“徐绛霄,你怎敢踏足此地?”
王絮不及防备,踉跄着向前扑倒在松软的泥土上,徐载盈疾步向前,轻揽住她的腰,斜身按住她肩。
石门缓缓下落。
二人欲跨出门去,一枚飞镖破空而来。
王絮呼吸微顿,闪了一步,“徐绛霄?”徐载盈的手指清瘦有力,冻得她微颤,覆住她的后颈,为她拨开乱发,半阖下眉眼:“我父亲。”
“山中岁月,叫他不知今昔是何年。”
徐载盈转眸望向山道,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湿润的碎发搭在前额,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眸,眸光潋滟:“周煜。”
透过半合的石门,暗红骑装的青年自幽影中款步而出,修颀长身影为融融天光所镀,愈显明俊。红衣雪肤,侧眸含笑。
王絮与他四目相接。
“咦?只想针对他,怎么多了个你。”周煜笑意清隽明净,话音带了几分缱绻,“哎呀,快出来吧,王絮。”
二人闪身避过飞镖的一瞬,石门轰然闭合,将少年的身影与周煜的话音一并隔绝。
徐载盈抬眸眼望向湖面,微垂着眸,嗓音透着微冷:“桃始华时,仙人自云中来。”
碎花在河中聚成蜿蜒的光带,水天相接处,有人摇了船来,停在河岸。
船家将桨拨回船中,望向二人,笑道:“桃溪春酿正好,二位不妨登舟小酌。”
墓道深处,少年倚着闭合的石门滑坐在地,由着剑锋抵在颌下,“主棺内非文公墓,而是第一代守墓人自沉之棺。”
周煜拎起他后颈,微微俯身,眉骨下的轮廓泛着冷光,全无方才温柔含笑的姿态,“你是说他们再也逃不出去?”
少年淡声:“不错。”
“这便是贪心的代价。”
“少卖关子,带我去找真墓室。”周煜淡声道。
一番软硬兼施,少年才不情愿地沿着墓道领着人左迂三折,右避五转,一番功夫才到一扇门前。
“你的同伴怎么办?”他忽地问,“只要你立誓永不踏入此处,我便指你们一条生路。”
周煜不答话,凑近身来,手按在门上凸起的狼眼上,顺时针三匝,逆时针五旋。
门骤地打开了。
少年瞳孔骤缩,冰凉的剑锋已穿透胸骨,沿着剑柄看去,男人身影挺拔,声线清润,懒洋洋地开口:“废话太多。”
“你……如何知晓……”
少年吐出口鲜血,门被打开,积灰扑面而来,踉跄着倚向墓门,不可置信地抬眸:“莫非是公主,回来了?”
周煜慢慢自袖中取出一张牛皮纸,冷笑一声:“靖文公的遗脉,可不止靖安公主一支。”想到什么,他声音仍旧是愉悦的,“多谢你帮我除去心头大患。”
途径村口的水车,晒谷场,鸡栏……二人一并来到一处农家小院。
围院的篱笆处挂满蔬果,草垛旁卧着的黄狗抬眼瞥了瞥,又将下巴搁回爪子上打盹。
摊开的布袋上晒着切成片的青萝卜,凝着层薄薄的白霜,淌在布料上,一片晶亮。
王絮站在院外,正思量这一切,忽地眸光一动,落在不远处玩耍的女孩身上。
“哟,瞧我这记性!”吴婶子笑容可掬,她掀开陶盆盖布,递来一块饼:“先尝尝咱们的桃花饼,管饱!我先去扫下地,打扫干净屋子再见客!”
吴婶子转身进了屋。
远处传来孩童的笑声,几个扎着红头绳的小姑娘追逐着跑过。其中一个忽然停下。
“阿爹说,外乡人总要褪一层皮才能留得住。”
小女孩歪头盯她,露出一口尖牙:“你们跑去哪了都没用的,只能留下。”
王絮心口一寒,山外遍野的饿殍,可眼前的村落菜畦油绿,分明是乱世里的桃源。
徐载盈嘴唇渐渐多了几分血色,指尖在她腕骨上轻叩两下,将她往阴影里带。
他轻声道:“乱世之中,最危险的不是饥荒,而是那些看起来太美好的地方。”
竹篱另一侧传来低低的交谈声,三两个汉子蹲踞墙根吞云吐雾:“又来俩细皮嫩肉的。”
“上回那丫头喝了汤就肯编竹筐了,吴二哥的醒神汤灵得很。”
“嘘——别让吴婶子听见,她还当自个儿绑人是行善呢。”
院里阳光灿烂,光下是徐载盈温润的侧脸,他半倚竹廊,不知思考什么,竹篱外的光将他影子拉得老长。
王絮立在三步之外,安静地看他背影。
“你们在干什么?”
吴婶子不知何时立在身后,脸上堆笑:“进来吧,总站在外面,也不是个事。”
几人进了屋,吴婶子自去一旁扫地擦桌、淘米择菜。待她操持完家常,才转眸看二人。
端了两碗汤,从桌上推到两人身前,王絮垂眸看去,汤水浑浊,隐约浮着指节大小的白肉。
“喝了这汤败败火气。”
吴婶子坐在门槛上择豆角,“甭费心思跑,进了这庄子的人,还没见谁能出去。”
王絮很是识相地端起碗筷,徐载盈忽地抬眸,眼尾微挑,“吴婶也是误入桃花源吗?”
隔着吴婶子殷切地目光,王絮扬起瓷碗,砸向砖地,汤汁溅在墙根。徐载盈投来一眼,眸光渐深,模样有些莫名失神。
“算是误打误撞。”
吴婶子看着满地狼藉,倒也不恼,蹲身收拾起碎片,“去年秋里我被竹叶青咬了脚踝,是吴二哥背我回来,给我治伤、分田地。如今每日种菜喂鸡不过半个时辰,我为啥要走?”
“吴二哥又要多烧些瓷了。”
她去院外捡扫帚,将碎瓷片堆进竹箕:“等你们住久了,也得学一门手艺……”
“昨夜满月,山神吐息,你们是被水冲进来的?”
窗外正对着枫林,在窗纸上透出一片模糊的血光。待吴婶子返回时,二人早从窗边逃跑了。
她举着扫帚怔在原地,再一见满地狼藉,忽地重重地一拍桌子:“不好了!”
她写了几个字,压在桌上,出去找人去了。
枫林里亮起许多灯笼,深处祠堂供桌上供了盏人高的灯,像熟透的柿子挂在枝头。
远看是暖融融的橙红,蒙了层薄如蝉翼的油纸。近了才见灯笼骨架是细竹条扎成的人形。
“这怕不是民间白事用的送魂灯,骨架扎的是无主孤魂的身形。”
鞋尖陷入一团绵软,王絮低头一看,是蜷伏的黑发,在脚踝边蛇一样蠕蠕而动。
徐载盈的指尖已扣住她手腕,掌心的力道比寻常时候重了几分,声音带着罕见的沙哑:“别碰。”
顺着他目光望去,祠堂中央巨灯幽微地摇晃,竹条骨架勾勒出青年身形,半透不透的薄纸下,有张清瘦的脸,泛着红润微笑。
它的乌黑长发如流水蜿蜒淌过了整个祠堂。
徐载盈一瞬不瞬地盯着这灯,眼底映着幽红的烛火,“是靖文公,姜蘅。”
两人移开供桌,石阶蜿蜒向下。
身后有脚步声追了过来。
二人一路走下去,古树参天,枝叶交错遮天蔽日,深入地宫百米,丈许宽的悬崖横在眼前。
底下斜卧着一具木棺,棺椁右侧立着尊五六米高的石像。
王絮向崖下一望,见一条河横在下边,“赵云娇的话有三分真。”
暴涨的河水卷了发胀的河鱼,鱼肚里塞满了水草和泥沙,翻白肚皮在眼前冲过。
“农历十五,月轮当空。如潮起潮退,抽引地上潭水西流,至暗河水位上升。”
这便是吴婶子说的山神吐息。
王絮轻抿了下唇,捋顺了回忆。赵云娇自言被河水冲到这里,而吴婶的话,证明这事并非独特。
“天吸地脉,月引川流,山神吐息并非神力,是有人借天时行人事,以此处地脉做局。”
既入得此门,必寻得出路。
二人下了悬崖,沿着礁石涉水渡河。
绵密的水汽打湿长发,溪水纵横流过脚底,深绿水草覆盖在小腿。
周煜屏住呼吸,脚腕突地被水草拽住,他挥剑斩断水草,抬眼时正见岸边长石后闪过道黑影。
“把谁当傻子了?”
他足尖点地弹起身,剑柄已抵住对方咽喉,唇角仍噙着三分笑:“姑娘这招调虎离山——”
指尖触到的肌理薄如蝉翼,周煜心中暗叫不好,低头时,掌下压着片宽大的芭蕉叶。
后颈剧痛先于惊觉袭来,鲜血顺着下颌滴进衣领,他踉跄着撞向岩石,终于看清了袭击者。
那人立在三丈外的浅滩。
他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瞳,深处有微渺的火光。来人鬓角沾水草,衣襟敞着水,露出苍白锁骨。
再看一眼,她眸中的火熄了,灰冷了。
“好手段。”
周煜齿间溢血,长剑出鞘三寸,未及挥剑,破空声自头顶压下。
木棒携着寒气砸在他肩头,骨骼错位的闷响混着闷哼溢出喉间。
周煜单膝跪地,手中剑当啷坠地,溅起的水花映着那人缓步靠近的倒影。
她站在水光中,眉梢眼角尽是冷寂。
一时间,往事如潮顺着眸光漫涌。
南王府的垂地锦帘内,有人声婉转:“烦请姑娘杀一人。”
“此人与我一位故人有十年夙怨,本应亲刃以雪恨,只是我若涉险,难免牵累清誉。”
王絮指尖轻叩木案,语气平缓,“若我不应呢?”
帘中声线愈柔,却漫上一阵莫名的冷调绵长:“你幼弟尚在我处。”
漫山遍野的红灯笼亮起来,崖上的坟头到处是攒动的鬼火,焚烧的纸钱发出窸窣响声。
王絮拽着周煜的衣领往崖边拖行,周煜咬着牙挣扎。
“放手!”周煜仰起脸,突地攥住她手腕,不住地喘息,冷笑一声,“杀了我,你以为自己真能全身而退?”
王絮充耳不闻,盯着二十步外的悬崖边缘。那里的衰草被夜风吹得伏倒。
周煜垂下眸,目光落在她伶仃的腕骨上,青色的血脉清晰可见。看上去很软和,色泽很淡。
“我不是不救你。”
他嘴角微微一翘,眸如一弯清潭,“等徐载盈死后,我自会放你出来。”
二人相去咫尺。
刀锋刺破衣料的触感,比他臆想中更凉,他身形踉跄了一下,声音被喉间鲜血卡住了。
一柄刀穿透过他的胸膛。
王絮正垂眸看他,视线从上至下。她面颊上溅了些血迹,蓦地为她添了一抹柔软的红晕。
这一幕,叫周煜想起初逢之际。他将她困在静安寺的案牍上。她鲜血淋漓的模样,如在昨日。
“小心。”
他跪坐在地上,心口插了柄刀,唇齿开合,血珠顺着下巴砸在地上,“你背叛我……”
王絮的影子靠近过来,咬过膝头时卷出半道灰边,将他慢慢吞没。
“非亲非故,何谈背叛。”
夜幕压了上来,淡青泥地被血染深,昏暗与露水将寒冷加剧。
“我一直这样。”王絮垂眸看他,面上没什么情绪,“是你有眼无珠。”
周煜头一次觉得,一个人的话这样的冷,这样的慢,一寸寸啃食他的生机。
朋友,恋人,亲人之间,才叫背叛。
冷意一寸寸漫过脊背,最后从头顶浇下来。
周煜几乎是怀着一种茫然,一种莫名的悲悼,猛地一下抬起头,良久,似笑非笑。
他们老是这样近,与情人无异。可从始至终,全无半点情愫。唯余昭彰的,不可遮掩的杀意。
他曾将她困在静安寺的案牍上,她攥着匕首的指尖发白,眼底却燃着冷火。
而今形势逆转,可她却全无复仇的得意与畅快,只有深不见底的冷漠。
这样冷漠对待情感的人,叫周煜觉得可怕。
“你错了。”
周煜意有所指,眸光穿透王絮,仿若遥视他人。
幼年之时,常有无数人,亟待趋附于他。与王絮一样,纵巧为掩饰,亦难掩内心的一份冷漠。
“第一次见你,”他舌尖抵住渗血的牙齿,不住地喘气,“你在书案边发抖,可攥着匕首的手比谁都稳。我就知道,你和他们一样——”
“一样想要我的命,却偏要做出温顺的样子。”
周煜唇一扯,眼梢带上笑意,“你是这样的人,初见你时,我便知道。”
不知是疼还是抖,他说得极为艰难,眉头抬得更高了,微微一笑,“不想担责,又想得到一切。”
王絮垂着眼皮看他,始终不言一语。夜色更深了,影子即将吞掉他的最后一寸天光。
“这天下之大,早已没有你的容身之处。”王絮看见他唇角微动,说出最后半句,“我送你上路。”
周煜挣扎着抬手,声气弱得像游丝,“把我送回陈国,才是正路——”
剧痛与寒意,沿脊骨蔓延而上,王絮挑断他左右手筋脉,一柄刀插进他心口左三寸。
一道黑影,悄然而至,覆于身侧。随之一声轻叹,一只粗手自后探来。
王絮转过身,望向那个意想不到的人。
瞬息之间,身后周煜不见了。
先时青年跪坐之处,唯余地上一点膝印。
这人来的悄无声息,若不是有出神入化的武功,便是对此地极为熟悉。
于此时施手,缘由未明。
胡不归捋须而叹,摊手怅道:“既造杀孽,业债加身,自此之后,再难觅回头之路。”
“便让我替你吧。”
周遭墓碑林立之处,草堆间碧焰腾跃纷飞,焚化的纸钱声,连绵不绝于耳。
周煜跌在崖壁下的棺材中,血浸红了乌木棺材,长发淌在血泊中,一双原本含笑的眼在这渐深的夜里冷了下来,浓烈的血腥味一蓬蓬向上升起。
胡不归向王絮伸手,递出一道袖帕。她面颊早刮出一道血痕,侧身一闪,冷风乘领口缝隙灌入。
眨眼间,王絮也踩上了那片松软的青苔地。
沙砾无声无息地自崖畔滚落。
“难道,我会杀你不成?”胡不归轻“唉”一声,眼中似有不忍,“你是来找怀愁的?”
“你再也找不到它了。”他眉间笼上薄雾一样的倦怠,“当年制作忘忧的人,是我父亲。销毁怀愁的人,正是我。”
“老夫以性命担保,这世上,再无怀愁。”
胡不归早知自己踏上的是条不归路。
连廊朱柱下生满了野花杂草,宫墙下的老树盘根错节,他八岁时爬树掏雀蛋,不慎掉到一团影子上。
头顶传来带笑的温声:“疼吗?”
胡不归抬头,撞上一双沾了露水的眼,是椭圆的香樟叶模样。树下少年蹲在墙根,穿一身半旧的青衫。
“你在写什么酸诗?”
胡不归坐起来,发现这人膝上摊着张纸,不过他不识几个字,少年耐心地逐字念与他听。
“不是诗。”少年莞尔一笑,站起身,“是策论。”
“虽说你在笑,但你看上去不太高兴?”
“我不想去太学。”胡不归忽然开口,盯着少年衣襟上沾的草籽,“我走了,没人护着阿娘……”
他是宫院里长大的孩子,顽劣成性,母亲总与父亲争执。
父亲面上是端方君子,世人皆道他宅心仁厚。胡不归觉得,父亲的笑却像一幅假面,寒津津的不带半分热气。
夕阳把少年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他身上的青草味叫胡不归想打喷嚏。
“昨儿见西市有难民卖儿卖女,那孩子跟你一般大,他娘跪在旁边哭,说卖了他换三斗粟米。”
少年道:“读经史方能入仕,入仕方能护人。”
“我不去。”胡不归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绷直的琴弦,“太学太远。”
“那好吧……”少年长长地叹气。
胡不归跟着站起身,一边看他表情,一边严肃地说:“若有一日你我能说了算,就让百姓有饼子吃,让孩子安心地掏雀蛋。”
少年问:“你说的‘说了算’,要等多久?”
胡不归泄了气:“我不知道……”
天际晕黄一片,霜飞的时节方才过去,春花争荣竞发,少年远望向宫墙外头,不知过了多久。
“或许要十年,或许更久……”
他望向更远的地方,那里隐约传来市井的喧嚣,胡不归仰首,只看到他夕阳下的侧脸,“等到鹰击长空,鱼翔浅底,老树发出新花,今人非昔人……”
远处的碧桃开得愈发盛了,有一枝,四五朵,胭脂一样的花瓣落在墙外更广袤的土地上。
夕阳西下,胡不归看着他,他看着远方,声线清润:“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时间一步一步地向前推。
多年后,胡不归站在太医院药房前,看桃花纷飞落下,忽然想起那个蒲公英初放的春日。
习习凉风吹来,少年人眉眼与鲜艳的桃花相映,含了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摊开的纸张在记忆中泛黄。
只是他这一句话,叫胡不归永生不忘。
“世乱如倾,政乱如粥,心乱如麻。”
胡不归的一生,从此为他而活。
王絮抬眼与胡不归对视,在他长久的沉默中,觉出了一番惆怅的滋味,语气平缓道:“有人与我说,忘忧易得,怀愁难觅,此话当真?”
“我听说,只要吃下忘忧,便会变成另一个人。”
胡不归偷窃了一枚忘忧,想彻底改变父亲。
胡不归躲在帷幔后看他反应,父亲吞下丹药睁开眼,眼里的嫌恶半点不少。
他的父亲没有任何改变。
“可我怕他想起,事先毁去了所有的怀愁。”
“事发后,平日连只蚂蚁都不肯踩的父亲,举着剑追我到锦鲤池。”胡不归叹道,“是靖文公护下我,自此,我为他做事。”
王絮微一颔首,轻声回道:“你从太医院退下来,也是为了桃花源这些人?”
“对。”
几个月前,胡不归看到王絮和明行佛子一起出现,心中有了预感,只是不太确信。
因此,他一直待在这里,等待他们前来。
“文公确有遗物留存。”胡不归话音顿住,他抬手轻咳,“殿下也来了吧,他是个说的上话的,不妨叫他看看这泥墙草顶之下,藏着怎样的赤子之心。”
“文公案头总摆着半块硬饼,他提议,百姓吃不上饭,为官者便该嚼饼咽菜。”
“山野村夫不懂朝堂纷争,”胡不归放柔声音,“殿下若要取,须得先过了百姓这一关,如今他们要的,不过是文公清白。”
夜幕降临,大约是有些冷。
王絮将心头的一点微妙情绪压了下去,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平视前方,四处看去。
周煜的尸身分明落在崖底,如今一看,却不见了。
徐载盈先前沿着河岸寻找出路,二人分别,王絮寻了个地躲起来,撞见周煜一人沿河踽踽而来。
她的心隐约澎湃起来。
有人唆使杀人而假手于人,无非是叫她做替罪羔羊。她以徐载盈的匕首,手刃周煜。
事发后,她消失无踪。
只剩下一把匕首,一具尸体。
杀人的罪名落不到她头上,也算得上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这计划,全被破坏了。不过,补救还来得及。
地下的寒冷加剧了几分,不知从何处起,空中水气愈来愈多,绵绵密密地,裹挟着水珠吹在脸上,透着些轻薄的凉意。
徐载盈站在棺材前,安静地注视些什么。
他身形颀长,乌发一泄而下,低垂的眉眼下是清疏冷淡的面容,青衫几近湿透了,他抬起眸,“这里只能进来,出不去。”
王絮端看了他一眼,便将目光移到这棺材中。
棺中端放一枚头骨,头骨左侧缺了弧形的一块,在七尺八寸的空棺里显得格外伶仃。
王絮仔细地一看:“这是靖文公姜蘅的尸身?”
“文公早便零落成泥。”徐载盈的声音突然低下去,漆黑的眼底辨不清情绪,“这是……靖废帝姜至。”
靖国末年,文公失势。姜至冲龄践祚,诸王兵犯阙下。姜至退居太和殿二十余年。
晋王徐恒柄国。
而后,八王之乱纷起,今上登上大宝。
十年前,废帝仓惶出逃,玉带断钩,鞋袜皆失。锦衣卫搜遍京郊,仅得无名无头尸。
市井茶肆,说书人击节而叹:“生荣死哀。”
废帝寥寥一生,便被一言以概。
爬墙虎攀了一壁,绿叶连绵,叶尖带着水珠,时间在此被拉上了帷幕。
他的头,是谁放在这的?
突地,棺盖边炸开一团白色粉末。
王絮站得近了些,尘灰扑面,她闻到一阵苦杏仁味,很快心思转过了几千几百条弯。
王絮眼睛眯成一条缝,向后退了两步,余光中看见徐载盈眼底掠过一丝惊急。
“先闭上眼。”徐载盈的声音异常冷静,指尖却在发抖,以绢布擦拭干净她脸上残留的粉末。
他的绢布擦过她颧骨时,带起层薄皮,露出底下淡青色的血管,“睁眼。”
王絮任他托着后颈凑近溪水,在水流冲刷眼眶时,悄悄将眼皮多撑开一分,脸色愈发惨白,话音很平静。
“我看不见了。”
有一阵脚步声自崖上传来,山尖隐约露出几个黑影,徐载盈带她躲进了棺材,合上棺盖,道:“没事……待会我再去找一下出路。”
王絮突地道:“是报应吗?”
徐载盈指尖一顿,良久方道:“……什么?”
“一件事,有一件事的报应。”
王絮闭眼,任由刺痛漫上眼眶。
想起明行白绫覆眼的模样,明行的情绪总是很平静。他这样善于揣度人心,怕是一眼,便看出她的谎言。
明行为了救他,遭受了无妄之灾。
这一定是以眼还眼的报应。
崖上脚步声渐近,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耳畔传来徐载盈的低语,“明行发愿普度众生,若连救人性命也算劫数,这世道才真是无佛可言。”
“我骗了他。”
徐载盈垂眸,微抬眼皮:“是他自愿。”
王絮垂下眼眸,心潮生出起伏。
她心里有分寸,她的眼睛迟早会好,无非是时间问题。若是这样的一报还一报,上天对她不薄。
漆夜里,她看不清徐载盈的表情。
“对不住……连累你了。”她气力不支地伏在他肩头,轻声呢喃,“你可以丢下我,一个人走。”
徐载盈心脏缓慢地停滞了一下,看她语气平缓,面容平静,忽地扣住她手腕,微微笑了:“你应该多相信我一些。”
王絮按在他手腕的手有些冰,叫他抓得更紧了些。
“从始至终,一直是我,仰赖于你的照料。”他抬起眼,黑眸从她脸上划过,“从前是,如今亦是。”
水一滴滴地打在棺材上。崖壁潮湿,生满了青苔。又是山洞,又是这样漆黑一片。
旧事如刀割一样疼痛。
他十岁化名阿满参军,三十二人睡的一个大通铺,他生得羸弱白净,初入营伍,掌心无茧,被同铺扯着头发按在地上灌泔水。
那时总在月升时,对月思念母亲。
阿林是第一个递给他酒囊的人,这人聪明油滑,十分照顾他。
“喝了暖胃。”阿林挤着眼笑,耳后刀疤在篝火下泛着淡红,“昨夜我见你摸那本破书,识得字?”
一来二去,二人相熟。
营中规矩:败军之民,男为娈童,女作营妓。徐载盈见过老卒用匕首挑断少男少女喉管取乐。
徐载盈想阻止,却被阿林拖走,按在干草堆里:“想活就闭着眼。”
阿林身上有血与劣质酒气,“他们连副将的儿子都敢阉,你算哪根葱?”
花柳病很快在营中蔓延,第一个咳血的竟是阿林。他难以想象,阿林竟也是这腌臜世道的共谋者。
这些人暴怒地要杀掉娈童军妓。
徐载盈阻止不及,被反绑在山洞石柱上,听着洞外水滴声——哒,一声尖叫,哒,一声闷响。
他闻到浓重的血腥气,几欲作呕。
“我从此害怕崖壁上的水滴声。”
徐载盈眸中含了半分不易流露的温柔与痛楚,“原来我这般怯懦,这般无用。”
只是他一直抗拒承认。
如今,在王絮面前,他不再害怕生,亦无惧死。
“他说,喝酒暖身子,省得夜里想家。”他神色有些冷下来,“当时我恨透了阿林。”
曾几何时,他在阿林脚边积水中,看见自己苍白如鬼的脸,自此再未与少年说过一句话。
直至战鼓轰鸣之日,阿林扑在他身上,替他挡下劈面而来的利斧。
“活下去……”
阿林的鲜血溅了他满头满脸,如断线纸鸢伏在他膝上,“在这吃人的世道里,活下去!”
“阿满,阿满……去杀了他们……”阿林染血的手指攥住他手腕,如鬼一样蛊惑他,呼唤他,“不顺你心的人,尽可杀之!”
濒死的阿林睁大眼睛,如行将熄灭的灯芯骤明,映出徐载盈悲悼的模样。
“你听清楚……这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执刀的人,一种是被刀杀掉的死人。”
徐载盈望着他不断起伏的脊梁,悲哀地道:“杀光他们,死去的人便能复生吗?他们是因我而死。”
无论是谁,都是因他的无能而死。
那时候,阿林的呼吸像潮汐一样浅了,像鱼一样吐出粉白色的血沫,艰难地抬起手,去抚摸他的下颌。
“你记住,我也是,为你而死。”
“阿林。”雨夜里,他抚着阿林冰冷的胸膛,轻声唤道:“你可知我身份?”
只是回应他的唯有洞外淅沥雨声,与远处隐约的号角。阿林怒睁的双眼已经闭上了。
谁都因他而死,因他的无能,因他的优柔。
因为他没有手段,没有权力。
这是他必须做太子的理由。
他一旦活着,就必须不择手段地去争夺那个位置。
王絮去拨弄徐载盈的长发,摸到一手冰冷的水痕,“现在你怕吗?”
“现在每滴雨,”徐载盈凑近,抬手抚过她下颌,“都在替我数,还有多少时辰,能这样看着你。”
他的心跳声,大过了水滴落下的声音。打从王絮将他从河中救起,他便依赖着她的哀喜而生了。
徐载盈不容拒绝地道:“我会寻到出路的。”
“奇了怪了!我分明与她说好了。”
胡不归来到吴婶子家,捡到这一张纸,只看了一眼,便心知出事。寻了几个人,一道出去找。
他来到这一处假墓前,与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汇合,有人道:“老胡,你捏个纸干嘛?”
他不答话,指尖发力将纸撕成碎条,碎纸片被风卷进坟头荒草:“刘二婶说,他们走了。”
“分头找啊!”
几人这便散开。
人声散开后,徐载盈从棺材里走出,纸上的字拼不齐个字,不过墓后边的土堆里埋了些什么。
蹲下身扒开墓后新土,冰凉的陶片割过指尖。
他停手,移开脚步,倏地停住了。
徐载盈回到原处将陶片拼齐。
其中最尖锐,最长的一片,不在此处。毫无疑问,有人将它藏了起来。
徐载盈的目光一下冷了下来,安安静静静盯着棺材。
谁心底隐秘的角落没个避难所。家庭、血缘、神佛,这些逐一瓦解,人便成了无根的蓬草,风往哪边吹,便只能往哪边倒,再无半分归去的念头。
他不愿王絮与他一样,孤身一人。
但是,他对她,始终只是个无可必要异乡人。
徐载盈想,他终其一生寻找的归所,终于逝去了。
今晨的岑安看过的那封信是有后半页的——
“殿下,请享受无法回避的痛苦吧。”
杀人诛心,这人却不是叫他死,而是令他痛苦。徐载盈一时之间,脑海中闪过许多与他有深仇大恨的人。
他有些烦躁了,那些在朝堂上明争暗斗的政敌,此刻都成了模糊的虚影。
唯有一张脸愈发清晰。
这人垂下眸,平静忏悔,“我骗了他。”而徐载盈理所当然,气定神闲:“是他自愿。”
她不信神佛,却在当下问他报应。
她对他,到底是多一分垂怜,多一分愧疚,只是少了一份不舍。
雁过寒潭,风度疏竹,要人过而无痕处,对他二人而言,想必亦是同样为难。
王絮将藏在袖中的碎瓷捏出来,紧绷的指骨略微松了下来。大落大起的心渐渐平复下来。
前日南王府内,长帘低垂,帷幕后传来压低的嗓音:“我要你替我杀一个人。”
“谁?”
“你替我杀了他,你与我的恩怨,一笔勾销。”
王絮的手顿了顿,再问:“谁?”
“徐载盈。”小厮掩唇低笑,眼尾扬起,“你若不动手,假以时日,我一定取你性命。”
这话至今掷地有声。
王絮听得一阵窸窣的声音,颀长的影子从身后漫上来,有人掀开棺盖,站在她身后。
一阵风吹来,吹起来人的长发,他合上盖子,大片的光被挤出去,阴影几乎要把他的身形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
徐载盈的鼻尖几乎蹭过她鬓角,右耳边响起他极轻的声线:“自从我和你表达心意,你便很少笑了。”
王絮:“有吗?”
他低应:“是。”
王絮从这长久的缄默中,觉出了一阵山雨前奏的冷。她指尖漫起凉意,摸到他领口下露出的肌肤。
掌心触不到心跳,唯有一缕细沙般的涩意。
王絮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觉他跪坐在身前,长发柔软地垂落,冰冷地拂过她手肘。
她便先开口,语气中带了几分懊悔:“阿莺,我将你送我的刀,弄丢了。”
借刀杀人,一石二鸟。
只是如今刀丢了,人也不见了。
徐载盈沉默了半晌,才慢慢地道:“没事。”
他漆黑的眼睛仰视她,垂低上半身,肩颈后靠,有种说不出口的苦,似乎认为平视她太过艰难。
因此,王絮略一抬手,便抚到他的下颌,轻声唤道:“阿莺,你要放弃我了吗?”
“不。”徐载盈斩钉截铁地说。
枫叶的气息,极为清淡,安静地裹上来,如微雪夜隐现的刀光,站在崖壁,指尖却翻开泛黄纸张。
王絮抬手搭上他肩,头埋进他颈窝,手箍住他脖颈,“若是我们活着出去,你有什么愿望吗?”
徐载盈轻声说:“松些。”
她的衣襟不知何时经汗水洇湿,棺材缝隙外青绿色磷火跳跃翻滚,徐载盈眸中转过阑珊火光。
他甫一伏下,长袍逶迤铺展,“从前,我一直盼着我们一家三口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王絮原以为他不会作答,却听他顿了顿,喉结微动,认真开口,“父亲在一日,母亲便永无出头之日。我开始盼着父亲死,这样就能光明正大地见母亲了。”
他声音微哑,“不过是虚妄的念头。”
徐载盈指尖已抚上她唇瓣,指腹轻轻摩挲,一手环住她腰,低下头,轻轻地吻她。
王絮咬住他唇瓣,重重地啃了下。汗迹打湿了鬓发,面颊泛着薄红。
徐载盈睁开眼,乌亮的眸裹着潮意,半是渴求半是哽咽,“不在乎你的人,只会对你视而不见。”
王絮的力道像是要将他砌入身体,他的唇出了血,铁锈味溢散在二人交接的舌尖。
她喘息剧烈地啃咬他。
徐载盈指尖一阵细细的痉挛,脊背上一阵电流猛地蹿上来,他难遏地低吟了声。
“我曾见过洛阳最娇艳的花,它至今没有凋零,但它低垂下来枯萎了。
“我也不过眼睁睁看着它死亡。”
他在喘息间开口,声音破碎沙哑。
“我想用蜂蜡封住它,可又觉得……她或许不想要这样的新生。”
这个吻混着掠夺与渴求,拽着他不断下坠,仿佛要将他剥皮拆骨吞入腹中。
他无法分离。
王絮呼吸微沉,抬手勾住他的下巴,像是要将他碾碎。他分不清究竟是痛还是乐,只能任由她勾住自己下巴,在又一次深吻中,听见她的呢喃。
“那你要放弃我了吗?”
徐载盈颤了一下,呼吸一窒,两人贴得极近,他能看见她鼻尖翕动时的细汗。
他含住她的唇瓣,闭眼加深这个吻。
“不……”他说,“我只是,太痛苦了。”
这份苦痛,落地生根,终成野火。
王絮欲言又止,却听他轻声问:“这十六年,你已笑够了,不想在笑了吗?”
他想,爱是让人看见真实、接纳真实的能力。
徐载盈眼帘卷起时,滟潋水眸泛起波澜,清澈明润,翠生波面,闪烁如玉光芒。
王絮一只手落在他下颌,身子凑过来,他一瞬不瞬地看过来,喉间压抑住喘息声。
当年在山洞数水滴等死的少年,早将护佑所爱与攀爬权力捆在一起。
王絮便在他情动之时,左手取出藏在袖中碎片,捏紧内侧,刃口朝外。
她垂眸轻问:“你在怪我对你视而不见?”
鼻尖轻碰了他一下,徐载盈喉间落下一道极轻的颤音,轻笑一声:“你手在抖。”
汗噤在脸颊上洇开湿痕,两人唇间不过寸许距离。他转了身,脊背顶了下她的手肘。
王絮意外地有种被看穿的窘迫。
“当初你设局让我替嫁,临走时那一笑……”徐载盈声音发涩,“我求过、怨过、恨过……你可曾想过回头看我一眼?”
那是徐载盈见过她最鲜活的笑意,如守得云开见月明,可转瞬她便头也不回踏入雪夜。
“我被你丢在原地,就像丢掉一件沾满泥尘的旧包袱。”他顿了顿。
“回头是岸吗?王絮身形微顿,未落下的吻悬在半空,“身后无退路,回头亦无处可去。”
大雪之前,春日高悬。她几乎以为露出了破绽,他知晓她袖中藏着刃口,却偏将心口对着她。
“起初我极恨你。”
徐载盈眸光沉静,眼中不起波澜。
“恨你同我一样,在无人问津的幽微之地,数十载奔忙,从未停歇。”
这种同病相怜带来了怒其不争的痛苦。
他语气听起来没丁点变化,紧扣她指尖的手掌,连带着周身都止不住颤抖。
“我连恨都带着怯意,恨这份对你微不足道的同情,于是将你也一并恨上了。”
王絮垂下眸:“你不敢直面的,真的是恨吗?”
他接近王絮,既怕疼,又怕不疼,越挣扎,越沉沦。
王絮看着他,声线轻软:“你是想借由照料我,去补全那个从未被人关怀过的自己。”
他恨的是自己,爱的还是她。
她抚上他脸,冷意在指尖蔓延,掌心一点点覆住他的眼睫,忽而一根手指兴起,探入他唇间轻触舌尖。
他眼中明暗交错,叹息着垂下头:“最初是如此。”顿了顿,又自嘲般轻笑,“原来怯懦的人只有我。”
“我懂,却无法感同身受。”王絮说。
徐载盈安静地望着她,垂下眼,眼中情绪慢慢变浓,呼吸声清晰可闻,耳垂薄得能透光。他像是被夜雨压弯茎秆的兰花,将这份见不得光的晦暗剖在明处。
“你不必与我感同身受。”
“为什么突然和我说这些?”
两人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又一同顿住。
王絮静如深海的眼,罕见地多了一些不安的色彩。
“王絮,我说,一切是我自愿。”
徐载盈有一点倔强地看她,凌乱的黑发,幽深的眼,舌尖轻勾住她的指尖:“被困在此处,是我自愿,为你而死,是我自愿,爱上你,亦是我自愿。”
王絮心中的不安愈加浓烈,他突然和她说这些,像是在看清一个人前,给予她的临终嘱托。
她料想,他已然知晓她欲取他性命。
他究竟是如何察觉的?
难道是这一路上她种种怪异的行为,引起了他的怀疑?
若是王絮能看见,便能看到他此刻的模样。像谁打翻了胭脂匣子,在苍绿山峦间泼出大片酡色。
不过她确实察觉到了某种眩晕的悸动,抬头的一瞬,似乎有一双眸子凝落在她身上。
带着无限柔情,万般炙热,如惊涛拍岸,似烈焰燎原,排山倒海般向她席卷而来。
她心尖最柔软的地方,蓦地跳了一下。
“你大可以强大,也大可以脆弱。我再也不会怜悯地俯视你,也不会将你看作永不倾斜的城墙。”
破碎时不必强撑完整,沉默时不必刻意发声。
徐载盈只需为她骄傲。
“我无法左右你,也不愿掌控你。你的人生轨迹与自由意志,我无法撼动,皆由你心。”
昔年程雪衣拈花舞剑,吹月如雪。自言不愿封鞘,此生唯系一人。
彼时乱红纷飞,映出半轮残月的孤清。她横过来的剑,剑脊霜冷,坚不可摧。
王絮亦是这样坚不可摧的人。
徐载盈在怔忪中,忽觉两道身影渐渐重叠。剑刃如月,吹雪成花,当年的一片桃花落在剑刃上。
他只取下了那朵桃花。
留下了那枚象征良缘的玉佩。
风掀起他的长发,掠过王絮冰凉的腕骨。徐载盈听见自己心跳如鼓,道:“我的愿望……”
“便是希望,你与她,可以幸福。”
那朵花在他心中永不凋零。人心作刃,情字当鞘,哪怕终将破碎,他也想以最柔软的姿态,落在她的刃口。
王絮的心中的不安像被春蚕啃食的桑叶。
她道:“嗯。”
王絮垂眼伏下身,刃口转向青年后心口,冰凉的指尖触到他后颈突起的骨节,“你没别的愿望了吗?”
身下的人含糊地“嗯”了一声,疲惫地阖上眼,平声静气地问:“我只想问问你——”
王絮心知他有目的,颔首不应。血肉深处有些细微的疼,某些情绪早已在暗处抽枝展叶。
这分明是对她真心的审判。
他的下一句,怕是要将她剥皮拆骨了吧?
也好。
她定不会迟疑,定不会动摇,定不会——
“在我每个辗转难眠的夜晚,你是怎么睡着的?”徐载盈微一颔首,抬手摸了摸她的长发,似是长叹一声,“教教我吧。”
王絮捏着碎片的手有些麻木了。
往前半步是粉身碎骨的真心,退后半步是永无归途的伪装。
是进,是退?
她闭着眼也能勾勒出徐载盈的轮廓。
青年一双手将她揽入怀中,与冰冷一同漫上心头的是一阵巨大的悲伤。她甚至道不清悲从何来。
这种伤心的情绪如此平静。
透明,柔软,偏又衔着一缕咸涩。
昔年王母常叹:“人活一世,苦多乐少,若有一日能吃饱穿暖,便是天大的福分。”
“若有一日“,“若有一日”……
她的心早在漫长的等待中被碾作尘泥。
待历尽寒苦、无需再为稻粱谋时,她像个手无寸铁的孩子,品尝到这福气的滋味。
王絮冰冷的手覆在他的脸颊,微微闭上眼睛,下定决心一样。须臾,指尖在他唇上轻轻一按,慢慢地摩挲脸颊两下,终究没有吻下去。
她还是睁开了眼,这一声轻如叹息。
“我不想同你说了。”
她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泄气一样松开手,碎碗碴跌进干草堆,刃口朝上,却再无伤人的力气。
第52章 予夺 胡不归将一众人遣走,掀开棺……
胡不归将一众人遣走,掀开棺盖,对二人道:“殿下藏身于此,若走漏半分风声,远不是一场腥风血雨可以终结的。”
徐载盈跪于椁内,长发湿透了,水珠淌在颈侧,一双乌黑眼眸清清明明看来,似带了几分笑意,“胡太医深谋远虑,这样两相其害的事想必不会发生。”
“殿下才是运筹帷幄,派人监视了我几年……”胡不归轻哂,又呢喃一样补充,“纵是殿下不来,我也会奉上此地秘宝。”
胡不归叹了口气,带二人回到村里。
一路上的灯笼挂满枝头,山道行人匆匆往山下而去,胡不归眼尖地看到王絮手紧握成拳,手缝里渗出的血迹零星地沾在腕骨上。
“你的伤可是周世子害的?他这人阴狠毒辣,伤了桃花源一个孩子后,不知去往何处了。”
王絮垂下眼眸,波澜不惊:“我从未碰到过他。”
胡不归闻言但笑不语,三人辗转来到一处小院前。
胡不归与徐载盈在门口谈话,王絮进了屋,吴婶子提了张布,沾满了油,为王絮擦拭眼睛。
屋外青年声音沙哑:“桃花源中可是出了内奸,叫周煜跟上来。”
王絮背对着门,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吴婶子含了几分心疼,“可怜的小妮子,一直冲水不得行的,家人会心疼的呀,你的郎君哭得双眼通红。”
她备下几身干净的衣衫,安置在一边,便转身出了门。
王絮的眼睛恢复几分清明。
她原已筹谋周全,先取周煜性命,将命案嫁祸给徐载盈,而后手刃他,再逃出这里。
这本是万中无一的计划,毕竟有人对这方天地了若指掌,承诺事成后接应她。
只是,如今呢?
窗棂外的人影僵滞一瞬,二人声若游丝穿叶,听不大清,只隐约一声叹息:“还望殿下,莫要怪罪她……”
怪她何事?
徐载盈又知晓了多少?
王絮垂下眼眸,眸光扫过案上徐载盈的长剑。
这剑寒芒毕露,用来应也趁手。
人在绝境下所言再怎么恳切,皆是不作数的。
门外的谈话声几近于无,胡不归的影子渐行渐远。
徐载盈站在门外,明明近在咫尺,却始终未踏足半步,只留一道昏晦的轮廓,洇在纸窗之上。
王絮的心绪久久摇摆不定,十几年来,旁人只说她心思难测,此刻她自己亦辨不清。
杀死他,将是顺心还是违心?
她以手捂住胸口,心跳平稳,分明如常。蓦然间,似有似无的风声里,身后传来细碎脚步声。
一只手悄无声息地递了过来,眼角余光瞥见一抹刺目的银色。她右肩微斜,睁大眼向身后看去。
电光火石间,她本能地要抬手去夺!
岂料身后的人并未出招,反而在她身前蹲下,徐载盈平视她,手只是摊开,掌心处躺了一颗糖。
糖纸在灰暗中泠泠生光,刺得她眼生疼。
不是匕首。
王絮抬起的手卡顿了一下,声音轻得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你干什么?”
她的手探向徐载盈手心,取走那颗糖,而后,抬眸看向对方,眸光微冷,“你既早瞧出胡不归居心叵测,为何不早做处置?”
徐载盈不做回答,却冷不丁伸出手,指尖略过她的眼梢——王絮瞬间扣住他的手腕,顺势朝他怀中撞去。
徐载盈双眸微微睁大,眸中闪过一丝讶色,后腰撞上身后垒起的箱子,闷哼一声。
他极轻地将她搂在怀中,低声:“这糖胡不归即便远游也贴身带着,我好不容易从他那讨来的。”
王絮微曲的膝盖松了下来,顺着力道跌在他怀中,垂下眼帘看他:“你心中十分明白,事事皆在你的算计之中。”
对上王絮含了冷意的眸子,徐载盈反倒是有了几分跃上眉梢的软意,微促的呼吸均匀下来,清清淡淡了几分。
“派人追杀胡不归的是你,设法引那周煜至此的亦是你。你执意不叫旁人同来,不就是想在此地除了他?若此地之人良善,便将此事暗自隐瞒——”
王絮仔细地看他,见他也安静地看过来,一时哑口无言。
徐载盈乌黑的眸子望着她,细薄的眼睑下隐约有水光,轻声道:“若心怀不轨,便顺势将罪名栽赃于他们。”
他的声音与以往一样温润,柔和,一张脸贴在她的手腕边,有些微痒,“我便是想这样对付周煜。”
王絮心口止不住起伏了一下。
徐载盈的手是颤的,冷的,蛇一样的蜿蜒攀附上她颈肩,沿着下颌一路摸索至耳后,“并非事事皆在我算计之内,至少,我被你掌握在手心。”
王絮抬眸,撞入他的目光中,攥着他手腕的手不自觉松了几分。指尖滑过,触到他冰冷的脸颊。
指尖一点一点碾过他唇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徐载盈打了个寒噤,发抖的齿关颤了一下,轻笑出声:“如今,我已被你稳稳攥在手心,难以逃脱,是生是死,由你予夺。”
“你总是这副要生要死的模样。”王絮仰头望他,见他眸中暗潮退尽,只剩万里晴光。
不知为何,二人被困于这微妙的境地之中。
徐载盈这样对付周煜。
王絮亦是这样对付徐载盈。
徐载盈必定知晓许多事,只是不肯吐露半分。
对胡不归穷追猛打的混混,被关进牢狱没安分几日,就重获自由,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
蓦地,眼梢泛起一丝凉意,王絮转眸看去,徐载盈将她发间一缕被水濡湿的鬓发捋到耳后,他微微一怔,开口道:“我没哭。”
静默半晌,他又轻声补上一句:“别再这样瞧着我了。”他实在在意,吴婶子那句“眼睛哭红了”的话。
王絮轻抿唇角,低声道:“整日费神算计,眼睛又怎会不红?”
一阵窸窸窣窣的脆响,徐载盈指尖轻拢,慢慢地剥开糖纸,将糖递过来,轻声说道:“胡不归说,再伤心的事,心里便也不觉得难过了。”
稍作停顿,他眸光微冷,又接着道:“周煜孤身前来,也是存了杀我的心,我手下有内鬼与他合谋。”
这话听在王絮耳中,可不就像是意有所指。
她这才垂眸望他,他袖口被刮出几道大口子,露出一大片冷白的肌肤,被掐出的印子鲜红。
手臂上有下河被石子剐蹭出的小伤口,新伤叠着旧疤,鲜血渗了出来。
“那你呢。”王絮手指顺着他伤痕抚到腕骨,叩了叩他腕骨,“你疼吗?”
“痒。”他轻声说,却没有抽回手。
王絮抬手稳稳地捏住他下巴,一手指尖拈住糖块,神色平静,语气没有丝毫波澜:“我从不吃糖。”
尝过这一星半点的甜,好像能忘记这辈子要吃的苦。可这甜头过后,泛上来的,只有一阵辛酸而已。
“你放下心便好。”徐载盈直视她眼眶里的红血丝,轻轻地叹了口气,“胡不归已应允我带走此地秘宝,只是有个条件,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已经应下了。”
他倏地张嘴咬住她指尖,不轻不重,如衔起落叶一样,将这枚糖叼过去。
不予她反应的时间,濡湿的唇贴了上来,半块黏糊的糖在二人舌尖融化。
“我监视胡不归,十年有余。”
“先帝徐恒有九子,胡不归的父亲,乃是前任太医院院判。有传言称,八王之乱时,先帝将传位密诏托付于他,便有人说我父亲得位不正。”
“发现此处,是意外。”
舌尖尝到一丝沁甜,这甜如融雪化入春溪。
王絮抬眸望向他,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中,徐载盈将她揽在怀中,手臂环住她脖颈。
眸光流转间,尽是怜惜,仿若稍一松手,怀中之人便会消散如烟云。
王絮猛地推开他,站起身。
箱子吱呀一声,震起大片尘灰。
徐载盈正抬眼望来,眸中含了几分转瞬即逝的暗色,眼尾有一圈将融未融的潮湿红晕,唇畔微肿的模样像被人含了血吻过。
徐载盈紧扣她的手臂,一路吻下去,王絮将化了一半的糖块顶在舌下,掌心渗出了汗,声音含混不清。
“我们知晓了他的秘密,他不叫我们留在这里,做一对神仙眷侣?”
徐载盈眸中隐约有水汽氤氲,哑声道:“你……要与我一同远走高飞?”
“你不愿?”王絮垂眸反问,未待他作答,便退后半寸,避开他的唇,“跟我走吧,我们寻处竹篱茅舍隐居下来,你劈柴舂米、浆洗衣衫,我生火煮饭……”
“就像我们从前那样。”
绵长的喘息略过耳垂,颈间传来一阵结痂触感的痒。二人对视,徐载盈颔首,站起身,提起一边的剑,不发一言。
许久,他眸光微敛,声音温和了许多,“真是一场黄粱美梦。”
“你对如今的处境有所不满?”
王絮顿了一下,才开口:“从今往后,只怕是这京城中,想吃我的肉,喝我血的人,再不会少了。”
“你舍得抛下这一切?”徐载盈的声音辨不清喜怒。
“许是我自私,只觉从未真正得到。”
天边细雨淅沥,徐载盈站起身,以袖擦拭着手中的剑,剑锋映出他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动作一顿,垂了下眸,“从未得到么……你那日问我妻室,我心生恨意,只是恨你太过卑怯。”
“我可立誓,此生非你不娶,此后祸福与共,生死相随。”
雨声突然喧嚣起来,碎雨自未合拢的窗挤了进来,徐载盈将剑推到一旁,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只是,这样的一切,你真的愿意接受?”
王絮跌坐在地上,潮湿的水汽自罅隙吹了进来,吹得她脸颊几乎无一丝血色。
接纳他的荣华与富贵,分担他的苦楚与命运。
见她怔忡不语,徐载盈喉结微动,别开眼补上一句,“其实是你要抛下我了。”
王絮哪有带他同行的打算,不过是想让他知难而退。
“去寻个不认得我们的地方,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徐载盈如瀑长发埋在她颈肩,一丝甜意裹着他身上的冷香,团团围了上来,“这样说来,我不愿,倒像是触手可及的幸福,被我生生摧毁了。”
不愿被人威胁性命,这绝不是她唯一的理由。
在徐载盈的眼中。
她常被困在无可选择的境地,既不会率性而为,亦不肯为了一点松快向命运妥协。
过去的少年,如今的自己。
早过了憧憬的年纪,便不再对凶险命运怀揣希望。
王絮的冷漠早与血肉长作一处。
天边,乌云压境,细雨如织,徐载盈抬眸看她,王絮仰起脸,任细雨打在脸颊,眸中倒映出煜煜星火。
“我心中并无惧意。” 她轻声,“如今只想向前走走,无论去向何方,不知归处,亦无妨。”
十年,她人生的一半,与怀愁一同焚尽。
往事流露出的印迹,只需多问上一句,处处皆可找寻。无处可寻的,只有一颗少年时的心。
千山万水,浩渺天地。
她要找回自己。
浅灰色的夜,二人并肩下山,山下有一处溪谷,徐载盈眸中映了一星半点灯火,垂下睫毛,眸中隐约有水光,一片黄晕勾勒眼廓。
他终是败下阵来。
待一切了结,这并非无可能。若真如她所说的做了,她还是她,那他,还剩下什么呢?
他甘愿向她交出已有的地位、未来的权势,甚至代她背负世间所有苦难。
可当他褪去太子的光环,失去掌控一切的力量,全身心仰赖着她的爱时……
爱是掌心沙,愈抓愈少。
一旦失去所有支撑,他会审视自己,会在不安中语无伦次,会陷入病态的眷恋。
可这些,绝不是她想要的。
他应该理智,可藏在心底的话还是汹涌而上。
“好。”
他仰起脸,鼻尖几乎擦过她下颌,“等时机成熟。”至少,现下她的爱怜尚存。
雨后的树叶碧绿一片,桃林深幽,雅士临坞吹箫,湖心中央有小亭,男女老少围拢在桃树下。
徐载盈牢牢地攥住了她的手腕,王絮仰头望他,见他眸中暗潮退尽,只剩万里晴光。
他只身沿着水上的连廊走近湖心亭。
桃树虬曲枝干下,早有两人候着。
系红头绳的姑娘正捧着陶碗啜饮,胸口束起绷带的狼少年斜倚树干。
二人似早有预料,几乎同时起身围拢过来。
红头绳舀起一勺汤送入口中,勺里的白肉若隐若现。她勾起一抹笑,“我呀,最爱吃新鲜人肉了。”
王絮将一切尽收眼底。
所谓的白肉,不过是切片的慈菇罢了。
王絮垂下眼帘,伸手要去揭少年绷带,他吓得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粗糙的树干上,“你干什么?”
王絮双手撑在树干两侧,将他困在怀中,两人鼻尖几乎相触,温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听闻狼行千里从不会让人瞧见软肋,阁下这样狼狈,倒像是故意给人看的苦肉计。”
“狼?”红头绳手中的陶碗险些跌落,震惊地看向少年,“陆哥哥,你是狼?”
陆淮真被刘海遮住的眼睛隐在阴影中,她的手覆在身前,压迫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挺直了腰板,微微眯起眼,“你干嘛啊……”
王絮不慌不忙取出帕子,擦拭他渗血的伤口,慢条斯理道:““装可怜扮受伤是你的拿手好戏,我来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受伤了。”
陆淮真瞪大了眼,慌忙双臂抱胸,满脸不可置信:“我还这么小,你对我也要下手?”
回应他的是一片凉意。
他一时怔住。
王絮的手掌按上他的发顶,冰凉的手覆在他蓬松的发间,掸去什么脏东西一样,将凌乱的发丝一一捋顺。
“你又要干什么?”
陆淮真几乎是跳着从她臂弯里窜出去,脖颈至耳尖泛起可疑的绯色,不知是羞是怒:“头发当然是真的,我又不是妖怪!”
“跟着二人同来的那位,才是真的人面兽心。”陆淮真退了两步,斜睨她冷笑,“我堪堪算是救了你们两命。”
看他这模样,周煜对他并未留手。
王絮目光扫过桃林深处若隐若现的人影,“这与世隔绝的地方,为何突然聚集这么多人?”
陆淮真盯向湖心亭中央,嘲讽地道:“有好戏看了。”
他嗤笑一声,绷带下的伤口似被牵动,捂住胸口咳出血沫:“徐家人的画像,我们自打穿开裆裤就刻在骨子里了。见一次,恨一次。”
湖心亭上方,一道瀑布自陡峭崖壁倾泻而下,亭中悬着一盏灯笼,水与雾升腾而起,缭绕在亭柱之间。
晋王入朝时,置酒未央,酒酣,拔剑而呼:“闻天子善舞,可为群臣效之?”
少帝未谙政事,未敢违逆。乃吹箫起舞,时月明中天,乐声呜咽,如怨如慕。晋王起身逼近,拊掌大笑:“蘅非是王上,实为伶人。”
彼时彼刻,恰如彼时彼刻。
此刻湖心亭内,素白薄纱如潮水漫过亭台,层层叠叠压在徐载盈肩头。
他单足点地,腰肢如柳折向水面,乌发瀑布般倾泻而下,广袖翻飞间竟带起一阵桃香。
“没让他学韩信受胯下之辱,已经算是慈悲。”陆淮真嗤笑一声,眉梢微扬,难掩几分幸灾乐祸,“瞧你这冷若冰霜的模样,倒真看不出半点旧情。”
“你厌恶他也是正常。”
陆淮真微微侧了脸,眸中含了一分挑衅,慢悠悠地开口:“我说过,见一次,恨一次。”
王絮后退两步,离远了他,这一举动叫他扯了一下唇角,便听她面色未改地道:“这次也打算穿开裆裤记仇?”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向湖心亭走去。陆淮真正要追上去理论,后背传来一阵剧痛。
竹杖结结实实砸在旧伤处,疼得他闷哼出声。
“还当自己是三岁小儿?”陆村长拄着竹杖站在身后,身旁的胡不归正慢条斯理擦拭着烟杆。
陆淮真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蔫了。
陆村长拄着竹杖,喟然长叹:“徐绛霄的儿子,模样性情竟没半分随他。”
“崔氏一门四代出皇后,论起血脉渊源……”胡不归眯起眼睛,压低声音,“这孩子倒与当年文公沾着亲呢。”
“林皇后……”陆村长眼中闪过一丝怜悯,苍老的声音带着几分岁月沧桑,“当年那场宫变,可怜她了。”
崔氏一门,必出皇后。
林皇后,林乐游,虽随母姓,也没欺骗过命运。
“我是见过这位皇后的。”
烟雾在胡不归面前缭绕,模糊了他的面容。
湖心亭内,雪压竹枝,弯而不折,徐载盈仰首倒向身后,单薄的身躯在纱幔压迫下,腰肢折得更柔。
王絮端看他,鬼使神差地伸出一只手。
雨落狂流,珠玉乱溅。
隔着软云薄雾似的纱,徐载盈虚将手搭在她掌心,吃力抬眸望她,掌心溽热触到她指尖。
人如玉、纱似雾,美人望穿秋水,在看你的同时,一并诚邀你去看他。
王絮心口止不住起伏了一下。
“你率私兵杀将进来便是,何苦在这里受辱?”
蝼蚁之徒,岂堪挟制?庙堂高位者,不仅夺人基业,更要断人喉舌。
徐载盈垂眸不语。
胡不归的叹息声穿透雨幕,微弱而悠长:“……桥上喝彩万千,有人抛下锦帕,有人掷来热酒。”
上元夜,天津桥悬灯如昼,人头攒动之际,有猫坠入汴水,被暗流卷向桥洞。却无人敢腊月寒天下水。一抹青影自长街尽头迅疾策马而过。
众人尚未看清来人模样,她已飞身下马,扑通一声扎进结着薄冰的河水里。
桥上顿时炸开喝彩声,锦帕纷飞如雨,热酒自高处泼洒而下。
片刻后,那人破水而出,怀中猫儿抖作一团,月光粼粼映在发梢,水珠沿着眉骨淌下脖颈。
她仰头,将半壶烈酒一饮而尽。
“可惜隔着重重人墙,我连她眉眼都瞧不真切。”
“只听得旁人议论说,崔氏嫡女林乐游,生了一张叫人足以忽视,却又毕生难忘的一张脸。”
胡不归顿了顿,抬眸望向湖心亭的徐载盈,苍老的面容浮现追忆之色,“如今一见,眉眼间的神韵,应是一样的。”
话未说完,又是一声沉重叹息。
“听闻那年上元夜,九皇子徐绛霄便混在如潮的人群中,不经意间望来一眼,自此情根深种。”
崔氏总有这么多一见钟情的戏码。
只是时过境迁,当年何等惊心动魄的美人,如今被冷斥幽宫,帝王薄情,自古皆然。
他议论的声音渐渐地轻了。
王絮手心微湿,心潮生出起伏。
徐载盈薄纱笼罩下的面容若隐若现,眸光穿过氤氲水雾投来,“君子慎独,杀之一字,终是末路穷途。”
“靖国覆灭的前几年……”胡不归拈来枚绿叶,指尖摩挲着边缘,附在唇畔吹响,“世家大族一边将帝王捧上神坛,一边在暗处豢养爪牙。”
说到兴起,他猛地拔高声调。
“文公斩白蛇开山河,梦游桃花源得天命,不过是世家造神、再造反弑神的谎言罢了。”
“晋王吴王各占半壁江山,写什么忠君报国。”
胡不归仰头喝完最后一口酒,提起徐载盈的剑,跌撞着比划了两下,“当年我这剑能挑十个刺客,现在……咳!”
他对着自己的影子又踹又骂,陆村长赶忙劝道:“这儿没刺客,快把剑放下歇歇,别伤到了。”
胡不归眯起眼,地上的影子斜长。
怨去吹箫,狂来说剑。
遥想故帝姜蘅,碧桃溪上吹箫,人间明月夜,往事俱成空,如是一梦中。
“当年以一敌三,不过寻常。”
胡不归把剑往地上一丢,踢着石子渐行渐远。恍惚间,他又听见碧桃溪畔传来清越箫声,“如今老骨头不中用了,且赊两壶酒,醉梦里接着当英雄……”
神化帝王,镇压异己,制造恐慌。
这些世族惯用的伎俩,如今又在朝堂之上,原封不动地上演了。
徐载盈柔软的目光看过来。掌心的溽热触到她指尖,她心中有团火,渐渐被积雪掩埋,静谧无声。
“很好看。”
王絮抽开了手,擦拭干净溅在面上的水珠,退开了几步,离远了些。
他从不狼狈,从不陨落,天生被束之高阁,无论是在村庄,山野,喝下她的酒倒下的模样,他总是如一轮新月,将月光落在她身上。
明堂佳人今不在,已随桃花逐水流。
王絮看到身如惊鸿,心如止水的美人,也看到囚禁其一生的牢笼。
百姓对桃花源的向往、世家对正统的追逐,叫姜蘅成为这一切的罪魁与祭品。
王絮垂下眸,无心欣赏。
为何不叫美好的回忆一直停留在这一刻。
她为什么不杀他呢?
杀了他,岑安等必蜂拥而至,尽夺此间财宝,可救流民于饥馑,此地百姓,亦将蒙受弑杀太子之冤,遭无妄之灾。
如今,只剩下她,将会面临未知的劫数。
王絮望向水心那人,喉间再次涌上一阵清甜,齿尖咬合的不正常,她总疑心是有血逆流而来。
“真是可怜啊……”
有人在身后长叹一声,雨水顺着刀尖向下淌,不知何时有人站在身后,递来一把刀。
“……殿下知道,你爱他吗?”
原本安静的东西,终于破土而出,心声几乎要从喉腔冲出来。
“呼——”气从鼻腔冲出来,震得眉心发疼,王絮的脸色一瞬有了起伏,仰头不小心叫雨水灌进喉咙,四四方方的天空,笼着与去年冬一样的暗。
分明是一样的暗,一样的危险,如今只剩下恐惧。
周煜的话渐渐地浮上心头
——“不想担责,又想得到一切。”
王絮转过身,一怔,身后却不是她预料的人。
胡不归,他提了壶新酒。
“事态超出控制,叫你感到痛苦了吗?”
胡不归叹了声,露出几分怅然,倒了杯酒,自己却不喝,“夜里冷,你喝杯酒暖下身子。”
王絮没什么情绪地看他,一切拨云见雾一样,她看清自己的心。
她这样冷静,这样怨恨,皆因这难剖难白的一分渴望?
渴望被爱,却恐惧爱的重量。
胡不归将酒杯推向前,轻声说道,“你竟杀了周世子……如今方知你从前与他有旧。”
他凝向王絮,见她唇瓣缓缓抿起,洇开些微血色,方长叹道:“一桩喜事,牵出两段白事……”
周煜为聘她大摆喜宴,得罪丞相,南王亦遭暗杀,她却转身投靠崔莳也,连殿下都默许二人情分,足见信任。
话落,周遭陷入死寂,胡不归微微皱眉,暗自思忖片刻后说道:“周煜的尸身我已经妥善收敛好了,暂时也瞒住了殿下,你无需为此忧心。”
“你的心声太大了,你是哪里受伤了?”
情爱叫人怯懦。
王絮此刻却无半分软弱。
她对上胡不归探究的眼,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纵有千般缘由,终是剜不出这颗心。”
这心教她在懂爱之前,先明白了痛苦。
胡不归若有所思地回应:“杀他,叫你如此伤心,可见你用情至深。周世子得此深情,或许也算死得其所,可含笑九泉了。”
“这种相爱相杀的戏码,老夫也是活久见。”
不远处溪声潺潺,王絮眸光转处,看山,看水,待箫声渐歇,才道:“人生如朝露,苦多乐少。”
寥寥火光,憧憧灯影,她惨白的脸颊上泛起一层薄红,只叫人望之生怜。
“许是我命数不好,但凡尝到一丝欢喜,必有更大的悲痛接踵而至,躲不过,也逃不脱。”
胡不归听闻此言,再次长叹一声,这已是他今日不知第几次如此感慨:“想不到,他竟让你承受了这般多的苦楚。”
王絮的语气平静得仿佛一潭死水,抬眸望向湖心亭起舞的青年,轻顿道:“平生美好,因他而起。”
胡不归顺着她的目光一同看去,点头称是,而后将手中刀递给她,开口道:“程家的金错刀,只此一把,让它与死人一同下葬,实在是暴殄天物,我便替你寻了回来。”
王絮错开半空中的手,只接过胡不归递来的酒壶,浅抿一口,酒液辛辣,烧得喉间微烫。
她慢慢地抬起眼眸,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怅惘,“只是,若从未尝过这样炽热欢喜,又何来今日锥心之痛呢?”
瀑布的水声如雷轰鸣,胡不归清晰地听见她的心声,有如一道惊雷当空劈下。
他瞪大了双眼,猛地转头看她。
王絮似有三分醉意,看人的眼睛远比平时略微犀利些,眸光透过薄纱如蒙霜的剑,刺向湖心亭,她一字一顿,语调出奇地平静:“爱,才要杀他。”
这团被雪掩埋的火,从来都在暗处烧着,烧得薄纱起火,烧得雾成了烟。
“就将这刀随周煜下葬吧。我与他相识,本就是他来还我这柄刀的缘分。”
王絮已不再需要它。
湖心亭帷幔低垂,灯影潋滟,王絮微微一顿,轻笑:“叫他从阴曹地府爬回来,再还我一次。”
胡不归咂咂嘴,嘟囔道:“这样的感情,真叫人看不明白。”
王絮向湖心亭中央走去。
水雾扑面而来,扑在面颊上又化作细小微痒。
徐载盈以折腰之姿触地,纱幔恰好覆住面容。
他的纱衣已被溪水浸得半透,勾勒出蝴蝶骨微微隆起的弧度。薄纱顺着王絮扯动的力道斜斜撕开,露出一张迤逦的脸。
王絮默不作声半晌看他,沙哑着开口:“你说的微不足道的要求,便是这个?”
徐载盈非但不见半分窘迫,也不是在隐忍,反而微微一笑,全然置身事外:“这舞可还入眼?”
她常听太学子弟说,太子温润如玉,端坐云端。可深宫长大的人,怎会真的毫无锋芒?
难不成,真如他轻描淡写所说,不愿杀人?
王絮指尖轻扣壶沿,将酒盏推向他,“还敢喝吗?”
话音未落,腕间已被一双冰凉的手扣住。徐载盈仰起脸,顺势将整盏烈酒灌入喉中,一并借力起身。
“爱欲使其生,爱欲使其死。”
酒液顺着下颌线蜿蜒而下,在细白的脖颈上洇开一片水痕。他微眯着眼,嗓音沙哑:“你这样看我,要我如何拒绝这一切呢?”
掌心忽地贴上一团滚烫,王絮垂眸望去,只见徐载盈仰着脸将脸颊轻轻蹭上来。
似乎真如他所说,死生皆在她予夺之间。
“我会一直记得。”王絮微微地侧眸,躲去他的目光,“今夜之后,你再不必为他人起舞。”
“……这算什么屈辱呢。”
乐声骤停,徐载盈垂落的指尖忽然勾住一缕纱,缓缓扯向身侧,有了三分醉意,“我只是恼恨,你突如其来的冷漠。”
后颈蓦地泛起凉意,徐载盈指尖顺着她的后颈慢慢往上爬。
“人的缘份,总有尽时,”他低叹道,“少年情丝,经年痴念,今已如数偿还。”
“这算什么屈辱呢,我巴不得你永远记得。”
他站起身,薄纱掉在地上,有如堆雪融化,含着几分雪后初霁的静。
影子在河中,捞不起,也踩不碎,层层叠叠漫过王絮,春水一样地裹挟着她。
人心深处的幽晦,原是缺乏对美好事物的经历与触动。
对美好事物心动,实在太正常不过。
王絮心头拨云见朗月,胸中再无半分阴霾。
第53章 绛霄 “你们要找的东西,就在后边……
“你们要找的东西,就在后边。”
一面巨大的佛像,微闭双眸,面容祥和,只是四五米的高度,令它有些望而生畏。
陆村长老抬手,示意村民以大锤砸开佛足。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砖石崩裂,金银珠宝倾泻而出,光芒耀人眼目。
有人伏地叩首,声泪俱下:“文公昔日恩重如山,我等本欲将此物永封佛身,若未遭此劫难,断不会轻易开启。今日,终算不负所托!”
陆村长老亦是老泪纵横,花白胡须不住颤抖:“文公对我等情深义重,老臣今日,总算完成他的遗愿了!”
但见金银堆积如山,珍珠翡翠散落满地。
徐载盈微垂下眸:“我会遣人尽皆运走,绝不泄露半分。此后诸君栖身此处,再无刀兵惊扰。”
村民们纷纷拜谢:“谢太子殿下隆恩!”唯那陆村长迟迟不起,欲言又止。
“靖废帝骸骨……缘何只剩头颅?”
徐载盈目光一沉。
陆村长再次悲从中来,“姜椒公主,她十余年前背负其父骸骨归乡,此后便没了音讯。”
他轻叹道:“若殿下有幸见到她,便劝她回桃花源吧。这里永远是她的归处。”
王絮凝视着这一枚少了一块的头骨。
宫中有个靖安公主,安分守己,胆小怯懦。
这个背负骸骨、跋涉千里归乡的人,竟也是她?
徐载盈派了心腹去取这批财物,珍珠翡翠装了二十余辆辎车,黄金白银堆成十座小山。
不日开仓,贪墨官员一一被治罪。
首级高悬城楼示众。
全国张榜悬赏周煜,言明若能捉拿此贼,便赏百两黄金。可周煜就此销声匿迹,消失在了茫茫天地间。
雨打浮萍,涟漪不平。
城郊茶寮内茶香袅袅。
李均取出一块手帕,手指掠过素锦泛红耳尖,将凌乱鬓发别到耳后,“陆大人实在不懂怜香惜玉,素锦虽是罪奴,却也是个人,不是猫儿狗儿。”
陆系舟抬起茶盏,轻啜一口新茶,“素锦与周煜沆瀣一气,如今周煜畏罪遁逃,大人为他开脱,岂非是打心底认定周煜并非真凶,反倒怀疑另有其人?
李均松垮披着玄色云锦披肩,本是江南进贡的贡品,此刻随意斜搭肩头,倒消了几分朝堂威仪。
他微抬下颌,眸中似笑非笑:“此桩公案,经大理寺三推六问,又蒙陛下圣裁定论。陆大人这番揣度,究竟是揣度下官,还是揣度圣意?”
素锦眼眶含着泪仰头望他,对上他泛着水光的眸子,李均微微一怔。
陆系舟摩挲茶盏的手顿了一下,沿着二人的目光看去。
茶寮外烟雨朦胧,山茶开得正艳,淡青色纸伞破开雨幕,红绡映翠间,一人慢慢地靠过身来。
“呃”素锦闷哼了一声。
李均手指骤然收紧,叫他下颌一阵青白。
王絮收伞入内,温声:“陆大人也在此?”
陆系舟若有深意地瞥了一眼李均,“李寺卿这人脉,当真是遍布三教九流。”
“陆大人何必为难一介奴籍犯?”
李均轻笑一声收回目光,指尖骤然松开,素锦失去支撑踉跄跌坐在青砖上。
在陆系州眸中,他的顶头上司这样失态,可比任何供词都更有趣,“不比李寺卿杀伐果断,听闻昆仑矿脉重现玉女采玉一案,李寺卿铁面无私,手段雷霆。”
李均擦拭茶具的动作停在半空,指节叩在白瓷上。
陆系州执盏浅笑,茶雾氤氲间嗓音带了三分戏谑:“李寺卿这怜香惜玉的做派,倒与令尊当年如出一辙。”
素锦心下猛地一跳,慌忙去瞥王絮。见她神色淡淡,似全然置身事外。
正欲松一口气,却见李均指尖轻勾,素锦膝盖一软,跌跌撞撞爬上前去,强笑道:“李大人断案如神,手段自然……”
气氛陡然间冷下来。
李均直视陆系州眼睛,声音不疾不徐,“陆少卿记性倒是不错,只是我父亲已作古多年,拿逝者说事,是何居心?”
素锦下半句话便被冻住了。
李均将绸帕轻掷案上,修长手指托起她下颌:“你这张巧嘴,若去勾栏说书,怕不更能讨赏?”
素锦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又第一时间去看王絮。
李均微微歪头,声音依旧平稳:“你喜欢她?”
王絮转眸看他,他却始终侧对她,不看她一眼。
素锦被看得六神无主,尚未作答,李均已松手。他漫不经心道:“既已赎了你,这点要求我便应下。 ”
他垂下眸,语焉不详道:“我这罪奴非要见心上人,我便请王姑娘走这一趟。”
王絮面上仍维持着波澜不惊的模样。
陆系舟含笑道:“方才不过戏言,莫非寺卿大人也当了真?”
李均慢条斯理擦净双手,似笑非笑抬起眸,目光如刀:“案板鱼肉罢了,留着慢慢消遣才有趣。”
他终于肯看向王絮,王絮微微扬起下颌,与他对视,心中却在冷笑,他的目光分明带着责难。
他凭什么怪她?
素锦见李均微微颔首示意,才小心翼翼地走到王絮身边,低声道:“王姑娘,请。”
王絮率先迈步,素锦忙不迭地跟在身后,亦步亦趋。两人一前一后,踩着满地积水走远。
待走远了些,素锦捧了一盏酒,先是自饮了三杯,叫自己面红耳赤,才略带含情地望来,“那日百香楼初见,恰似金风玉露相逢,胜却人间万千光景。”
王絮似乎是扯了一下唇角。
“姑娘可还记得马车帘后那幕?”
“有人与你相拥而吻,更有位酷似莳也公子的人将帘掩上。”
“周世子早言你们是金玉良缘,我便只好将这份亵渎之心藏在心底。”
“哦?”王絮垂下眼睛。
酒过数巡,素锦按捺不住,见对方始终神色平静,他只得拽住她衣袖,声线软若柳丝:“可刘妈妈却说,那晚莳也公子早被家仆抬回府中。如此说来,马车内与姑娘同坐者…莫不是崔家大公子?”
“还要再喝么?”
王絮推来另一壶酒,声音听不出半分波澜。
见她终于给了反应,素锦脚步虚浮挨近,浓郁花香裹着酒气扑来,哀怨道:“奴的酒量不行,喝不下了。”
“莳也也公子家中兄弟阋墙,这样的事……何不考虑带上我?”
王絮正对上他的眼眸。
他指尖蹭过她手腕,一路攀上来,顺势移到酒壶上,微微笑道:“奴虽酒量浅,若姑娘肯喂,便是千杯也不醉。”
话音未落,王絮已拔下他发间嵌着鸽血红宝石的银簪,挑开他衣领,倾壶而下:“跪下喝。”
素锦乖顺跪下,勾住她指尖轻晃:“姐姐饶了我。”
王絮垂眸看他,“我家四口人,正缺个会舔靴底的奴才。”
冰冷的酒液已顺着他发顶浇下,流过鼻尖时带着辛辣的咸意。
素锦未及反应,簪尖已抵住下颌将他脖颈抬高。
风卷竹帘哗啦作响,雨珠带着寒意劈面砸来。
他喉间一阵灼痛,仰头时赫然撞见竹帘后一双冷眸,李均斜倚在帘栊处,似乎也有些意外。
李均挑开竹帘,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只簪子。
窗棂外的雨幕在她身后织成缥缈的纱幔,他错以为素锦喉间的血淌了下去,将坠未坠地淌在她指尖。
这是他赐给素锦的宝石簪子。
王絮却看也不看他。
只垂下眸来,盯着抖如筛糠的素锦。
“你这张颠倒黑白的嘴,”她将簪子掷在地上,“还是留着去取悦别人吧。”
李均侧身望来,口吻和煦,“打扰到你了?”
他不知何时从袖口取出一条长鞭,一鞭接着一鞭把素锦抽得皮开肉绽,头也不抬,话声微冷。
“你在牢中满身脓疮时,是谁保下你?如今在我寺卿府学些勾栏习气。”
又是一鞭卷过背脊,血珠飞溅在竹帘上,他才慢腾腾抬眼,盯着帘外雨线:“学人家攀高枝,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
王絮默不作声地盯着他,待他靠过身来,将一杯酒水倾身倒下。
李均指尖扣住她腕骨,将泼来的酒水反掀在地,眸光微冷,“怎么?当我是你的小奴隶、小情人么,由着你随意把玩? ”
王絮手肘猛击向他胸口,李均倒退一步,撞在窗上,木格发出闷响,却仍勾着唇角笑,“来的是我而非陆系州,不合你心意便要动手?”
“我们有仇?”这是她今日第一句与她说话。
“这话该我问你吧。”李均脸颊有些苍白了,又浮出一抹鲜红,极细地喘着气,讥诮道:“你入我府中,先调戏家奴,再殴打朝廷命官。”
“按律,殴伤五品以上官员当处流刑二千里,调唆良家奴再加杖责八十。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
话音未落,她拳头已砸向身侧花盆。
陶土碎裂声中。
飞溅的瓷片掠过他的眼睑,脖颈,在他眼尾划出一道血痕,鲜血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
李均一下被这阵鲜红晦暗了视线,他见眼前有阵光一闪而过,茶香裹挟着雨丝扑面而来,略有几分清鲜模样,王絮附过耳来,一字一顿地说话。
他听不真切。
二人离得极近,近到能看清楚彼此双颊上未干的雨珠。
李均微垂下眸,她的发丝上亦插着一柄青木簪,只是多了些剔透的玉石装饰,叫他先前没看出来。
他一怔,“你还戴着呢?”
她的气息拂过他耳畔,发梢扫过他颈间伤口,冷热交织间,她说:“李均,你对我格外上心。”
这话激起一阵战栗般的快感,李均咬着舌尖,品尝到一阵血腥味。
王絮望着他因兴奋睁大的眼,轻声道:“我也会把你放在心底。”
她只说了这三句,便转身走进雨幕。
雨声突然变大,敲在碎瓷片上叮咚作响。原来她不是无端恨他,他前几日在她的衣衫上下了马药,如今与盆一起连带着旧怨一起砸得粉碎。
“要杀了我吗?”李均用气声呢喃。
陆系州在廊下驻足,侧眸望来,便见到这样的一幕,素锦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王絮与他擦身而过。
李均靠在窗棂上,胸膛剧烈起伏,长发凌乱地披下来,覆住双眼,血痕未干的眼睑下,渗出了一些汗液。
李均略微向下靠,这才看到陆系舟。
他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近乎呻吟的笑,声音沙哑,却格外清晰,“少卿大人,还不将这凶徒拿下?”
陆系州很快追出去。
他一路跟着王絮,掀帘坐进马车,目光如炬:“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王絮默不作声,捡起案上的书卷,指尖却不自觉地捏皱了书页边缘。
陆系州指尖叩击车板,慢条斯理道:“方才李寺卿看你的眼神,可不像是看普通客人。
李均与他周旋片刻,便匆匆离席,若不是他今日多事,真疑心王絮二人要将茶寮掀了。
见王絮仍冷着脸不答,他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你将他嫁接了三年的玩意砸了,他把半副家业换的素锦打得伤筋动骨。”
“你砸他心头好,他打你眼前人……”
他顿了顿,忽而冷笑:“倒像我府上那对斗鸡,明明啄得羽毛零落、鲜血淋漓,偏还赖在一个笼里不肯罢休。”话到嘴边,自觉失了官威,又清了清嗓子改口:“瞧这架势,倒与寻常夫妻吵嘴没甚分别。”
话音未落,车帘“唰”地被掀开,
李均发梢滴着水,玄色大氅洇着深色水痕,面上挂着平和的笑意:“陆大人,背后议论上官,于律当杖二十。”
王絮合上书,冷声道:“二位这般巧舌如簧,怎不将这辩才用在朝堂?”
李均正色道:“我可不是为了争口舌之快而来。牙行线人动了,今晚三车活口要经漕运送走。”
“水匪惯用活人填舱,我领衙役从陆路包抄,陆少卿,你负责善后收尾。”
王絮一听,看了李均一眼,当即跟上。
有人约她去码头一见,她们之间不可告人的交易,是时候兑现承诺,摆脱桎梏了。
江心泊着两艘船只。
一艘赈灾漕船,船身高耸有如三层楼阁,另一艘乌篷舫则被铁链锁于埠头,舱帘半掩。
李均与陆系州对视一眼,随着一声呼哨,埋伏在四周的侍卫迅速将乌篷船包围。
船上的人顿时乱作一团,押运打手抽刀顽抗,却在官兵阵仗下溃不成军。
混乱中,户部员外郎刘显踉跄逃窜,被李均一脚踩住手背:“刘大人这是要去何处?”
刘显慌不择路,脚下一滑,摔倒在泥泞中。
陆系州冷笑着自袖中取出一卷文书,扬手掷在他脸上,“误会?这通关文牒上的官印,还有你与牙行密函,俱是铁证!竟敢染指人口买卖,该当何罪?”
刘显瘫倒在地,面如死灰,喉间发出呜咽:“实、实是有人以性命相逼,又许以重金……小人实难违逆……”
李均闻言冷笑,示意侍卫上前,沉声道:“既如此,且随我等往大理寺走一遭,到那公堂之上,再细细分辨你的苦衷!”
言罢,一众侍卫押着刘显,踏着满地狼藉,往码头外而去。
王絮站在岸边的芦苇中,混在搬运工的队伍里,扛着麻袋,低头往赈灾粮船走去。
侧眸一看,身后来往的工人里,陆系州着一身粗布短打,正向她走来。
王絮垂眸握紧袖中短刃,拉起袖子,刀锋划过上臂,温热血珠溅在甲板上。
陆系州凑近的时候,只见王絮脸色微微发白,一直注视地上的一滩血迹,他低声道:“你也发现了?”
“本该三步一岗的赈灾船,竟只余往来杂役。”
陆系州伸手试了试船板缝隙,潮湿的木板下渗出暗红液体,带着刺鼻的腥味,尚还新鲜。
王絮站在船舷边,向下一望,吃水线比寻常深了三寸有余,“吃水线不对,船上所载,绝非粮米那么简单。”
天边雨意渐歇,一派忙碌过后,渐近黄昏,落日将余晖倾泻江面,半江碧色,半江流火。
李均站在树下,望着江水出神。
身后属下沉声回禀:“刘显已按大人吩咐,狱中咬舌自尽,丞相那边可复命了。”
缈缈烟波渐渐漫上来,飞鸟尚在低空盘旋。
李均若有所思,轻声道:“这水看着清透,若有人掉进去,怕是难再上来吧?”
“除了你,再无人知道我与他的身份?”
属下抬起头,刚吐出“对”字,已被一股蛮力拽向江堤,浊浪劈头盖脸砸来,瞥见李均正垂眼看他。
青年站在枯黄的槐树叶下,垂下的眼睛里,连一丝波澜都无,只有秋江深不见底的寒。
最后一瞬,浪头卷走他的惊呼。
斜阳漫过堤岸,一名衙役跌跌撞撞奔来,“大人!刘显在牢里咬舌自尽了!”
江风卷着李均的衣摆,他站定,头也不回地道:“知道了。待我去陛下御前领罚便是。”
岸边挤满了搬运工的妻小,赈灾粮船已漂出十丈,浪涛声吞没了岸上呼喊。
侍卫看李均眉毛皱起,似乎情绪不太好。
衙役叹道:“哪个劳工不是为了糊口?谁愿抛家舍业啊……许路那汉子,老娘瘫在床上,娃才五岁,下了工还得去码头扛麻袋。”
“诶,他方才还说要找大人回话,人呢?”
李均微微一笑,气定神闲:“陆系州呢?”
“陆、陆大人他……”衙役喉头滚动,“方才见他往赈灾粮船去了,说是要再搜一遍舱底……”
李均骤然转身,眸光亮得似要劈开暮色。
他猛地望向江心那艘渐行渐远的黑影,眼中血色骤起,竟不顾滔天巨浪纵身跃入长江。
“大人!您在干什么?”衙役趴在岸边嘶喊。
“你要干什么?”
疤脸汉子手腕轻抖,冷笑道:“徐国苦寒,哪比得上我们主子给你们寻的金山银山?”
陆系州被数人压制在地,喉间抵住的匕首划破皮肤渗出鲜血。
他扬起脖颈,鲜血在脖颈蜿蜒而下,在衣襟洇开一处暗红,轻笑道:“原来赈灾船不过是幌子,真正要运走的,是这些被当作货物的苦工。”
船舱深处,被捆作一团的劳工们惊恐的呜咽,气氛随着船体摇晃愈发压抑。
“哈哈哈哈!”
疤脸汉子纵声大笑,他松了陆系州,提起王絮的衣领,到船舷边,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你这汉子骨头真硬,但令夫人……”
话音未落,船身一阵细微的震动。
他止住了话声。
王絮亦是一怔。
在波浪起伏的江面上,有一个渺小的影子,伏在浪花中嘶哑呼喊,整个人几乎被压进江底。浪头劈头盖脸砸来,听不清声音,只知道他重复地念着三个字。
“……”王絮已看出了他的口型。
李均将脸死死贴住冰凉的船板,掌心血肉模糊地蹭过船侧铁钉,身下的水晕染成一片粉红。
他仰起下颌,眸光穿过层层浪霭,落在船舱深处,对上了王絮的目光。
她被铁链捆着,发丝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上,眼中却燃着锐利的光。
李均的嘴角扯出一抹血迹斑斑的笑,仿佛要将所有未说出口的话都融进这抹笑里。
疤脸汉子命人放下绳子,将他拉上来。
“你们三人是何关系?”
疤脸汉子目光如刀,一会看李均,一会看陆系州。
“我与她是夫妻。”二人异口同声。
三人被打手搡进昏暗的船舱二层,领头的疤脸汉子惊疑不定的目光在三人面上逡巡:“既自称夫妻,哪一个当家?”
船舱分三层,最底层灌着齐腰深的污水,锁链从舱顶垂落,锁着百来个赤足的少年,脚踝被铁环磨得见骨,伤口泡在污水里发白。
身上的木牌价格按肥瘦论斤称。
疤脸汉子阴着脸道:“这便是活人粮仓。”
王絮腕间镣铐轻响,将左右两人护在身后,“我为妻主,他们皆是我夫君。”
打手一拍大腿,冷斥:“两个男人做小夫郎?这世道真是反了!”
陆系州脸色惨白,忍不住勾唇一笑:“我为夫,他作妾室。”
李均轻咳一声,谁也不愿看。
疤脸男冷哼一声,咧嘴露出缺了半颗的黄牙,看向王絮:“瞧你这护食模样!”
“罢了罢了,老子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妻主当家的事儿见得多了,只是没想到能在这儿撞上活的!”
他绕着三人踱步,在几人苍白的脸上打转,“你这两个夫君眉眼生得勾魂摄魄,都是些病西施。”
他手指几乎要戳到李均鼻尖,“这般阴柔的模样,在这乱世怕连三日都熬不过,可不就是个狐媚子?”
李均脸一阵黑一阵白,“我不是。”
轮到疤脸男惊讶了,“连句硬气话都说不利索,哪有半分当家主夫的派头?”
陆系州忍不住提了一嘴,“他只是个无名无份的妾室罢了。”
这话却让疤脸男突然大笑,目光如刀看向王絮:“若真是个贱妾,娘子与人私奔,何苦不要命追来?你这丫头,莫不是在家干着宠妾灭妻的腌臜事?”
几缕被冷汗浸湿的鬓发垂落颊边,遮住李均因呛水泛红的眼睛,他一身俱是伤痕,少见这样狼狈。
王絮冲他挑眉,不答反问:“阁下口音,可是陈国人士?”
疤脸男闻言猛地停住脚步。
她垂下眼帘,慢慢道:“陈国民风崇武,男子依附妻主本是寻常,徐国礼法森严,少有人接受。”
疤脸男脸上的戏谑褪去三分。
转瞬爆发出爽朗大笑,拍着腰间长刀打断道:“好眼力!老子在陈国贩了十年货,就看不惯徐国人的软样!”
几人被关在隔间里。
隔间外,依稀透出一个人影,很快走过身。
陆系州脸色一变,李均眉头微皱起来,见王絮投来问询目光,很快,收敛眸色,垂眼道:“看到我,叫你不高兴了吗?”
“是程又青?”王絮这才缓慢地回话。
李均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他这样的反应,已经给出她答案。
陆系州欲言又止。
疤脸男神色一转,领了人出去,未几折返时,面上神情复杂难辨,语气亦添了几分恭谨:“姑娘,外头有人求见。”说着呈上一方素纱,“那贵客亦是覆纱遮面。”
王絮接过纱巾覆于面上,临行前回首望向陆系州。
陆系州扯了下唇,不慌不忙道:“还回来吃饭吗?”
待她穿过重重人影,来到船舱之上,终于得见那人。
这人戴着顶竹编帷帽,帽檐压得低,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和一双深邃的眼,带着种久居上位的沉静。
几个青衫少年垂首侍立,一旁刀疤汉子躬身静立。
这人道:“云姑娘,如今我已坦诚,前来见你,你便开门见山吧。”
王絮知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如今,她承担了她人的因果,她没杀死徐载盈,终于有人来讨还了。
“说吧,怎么结束我们的合作?”他模样斯文坦然。
王絮心中隐约有些不安。
程又青没有理由在当下杀害南王,更不该用如此光明正大的姿态现身。
她斟酌着开口:“杀掉南王,你想全身而退?”
“云姑娘不必顾虑,有话直说便是。”他意味深长地看她几眼。
王絮后颈突遭重击,踉跄着向前栽倒。指尖本能地朝他伸去。他侧身避过,只留手腕让她攥住。
男人垂下眸,手撑在船舷上,平和地望着她,“云姑娘这是何意?莫不是想以苦肉计诓我?”
她半个身子悬在船沿外,浪涛拍击船底的声响清晰可闻,侍卫递来的刀刃正对着她的指尖。
乘他靠近的一瞬,王絮一只手扯下他的帷帽。
这一出始料未及,她再无力支撑,松了手,带着他的帷帽在下坠。
风将她的面纱吹下,亦吹乱了他束起的长发。
缤纷的水汽氤氲成雾,在他眸中晶莹地闪着光,眉骨挑起的锐气,恰似花枝上斜出的尖刺。
四目相对时,一瞬寂静。
不是程又青。
陌生又熟悉的人,她一定见过!
男人唇色泛着青白,抽回的手突然再次伸向她,唇瓣微动间,口型分明是三个字。
他这反应,分明也认得她。
未及细想,王絮已坠入深海。
一切归于深海的平静。
待眼前的白茫茫散去,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恍过神来。
陆系州坐得百无聊赖,抬眸见李均环臂站定在侧,面色从容,眼神变得比之前幽暗一些。
陆系州转头,定神瞧了他几眼道:“李大人积年压下的冤假错案,可曾想过,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陆大人自诩的明镜高悬,面对平民,就公正,面对强权,就退却了么?”李均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这时候,侍卫站了出来,将门打开。
“李大人,陆大人,夜色已深,还请移驾。”
“可以走了,陆大人。”
李均似笑非笑,却没看他一眼,整理了一下衣襟,抓紧脚步,走了出去。
陆系州在原地站了一会,直至侍卫送来一个印盒,才出神地捧起来,踩着满地狼藉赶到甲板。
只见一人立在船边,四周侍卫环伺却无人拦他。
陆系州叩首在地,掌心的印盒硌得生疼。
男人闻声回头,帷帽已不知去向,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削,眼神冷下来:“大理寺卿李均,已与谋逆者同归于尽。”
大水冲决而出,奔腾而下。
王絮攥住他的手腕,一重浪头劈面而来,拼尽气力将他拽上木板。
几块板子漂浮在海中,他收敛眸色,垂眼道:“你非救我不可?”
海风将两人纠结的长发吹得蓬松,他却仍在意形象,指尖穿过发缝仔细梳顺。
“你若死在我手上,我便能分食你的肉。”
他捞起漂在水上的披帛拧干水,侧身对她,余下一个清瘦挺拔的侧影,“吃人肉,我可下不了口。”
他一双漂亮的眼睛在水光中漾着微光,乍看生着料峭寒意,仔细看却是含了一分微笑,“无非是我从那人手中救了你,就当我愿为你去死了?”
“他是谁?”王絮径直望进他眼底。
“他不会杀你,何必知道。”
“那他今日为何对我动手。”
“你得罪人了。”李均不耐地打断,他彻底撕下伪装,语气里透着几分幸灾乐祸。
王絮知道,这是她没杀徐载盈的报应。叫船主的命运报应在她身上。
李均微垂下眸,思考了下,“大理寺卿便是人证。”
王絮也勾了一下唇,“想必我夫君不会出卖我。”
“待我回去,哪还有他陆系州的事?”
李均的闲闲地望向远方,甚至指尖弹起水波,砸向波心飞鸟。
“嗯。”王絮垂下眼帘,“他不喜欢我,你却在意我。”
李均道:“夜里大鱼饥不择食,拿你去填它们肚子,我才能安稳了。”
“若不在意我,你何必游过来跟上?你的人早该知会你船上有危险。若不在意我,你早该杀了那男人,再杀了我。”
李均安静地听她说,没有打断她的意思。
“程又青害的你家破人亡,你怎会不恨他,只是你不杀他,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李均的呼吸隔着草芥传来,潮涌般均匀。
他抬眸似笑非笑看她一眼,“你何必这样试探我?”
“他是不是程又青,你我心知肚明。”
“那李均——”她想再说话。
“他是徐绛霄。”李均再次打断她,“你说对了两点:我家破人亡,程又青有份,主谋却是徐绛霄。”
他很快略过,后一句话说得铿锵有力,“我救你,是要让你和程又青活着,好叫他痛苦。”
这话倒有些令人辩不明白了。
徐绛霄的话声微微上扬,像剑尖挑起一片雪,一阵锋利过后,在话尾软下来。
“他父母虽被指为玉女采玉案的始作俑者,李均却是忠烈之臣。该着新科状元前往李府尽孝。”
陆系州心头一震,让新科状元去李均父母墓前守孝?
“李家世代忠良,当年恐是遭奸人构陷。早前命他暗中彻查,只可惜如今……”
男人顿了顿,望向海面,“你十五岁入大理寺,算年少有为。陆卿,速接他的印信,莫让京中再生变数。
陆系州只觉掌心沉若千钧。
海中浮起一缕血沫,正被浪头卷向暗礁。
接任寺卿之位,彻查当年弹劾李家的奏折,这一来一回间,分明是将他推入了漩涡中心。
他叩首在地,“陛下!”
“臣明白,定当替李卿完成遗愿。”
“第二点呢?”
李均不经意地转眸看来,尾音拖得很长,像羽毛扫过耳廓,“你不是早知道了?”
“我确实在意你。”他轻声一笑,语速飞快。
得了答案,两人不再言语。就着木板漂了半日,见秋燕南飞、闲云蔽日,海面倒渐渐平静。
月升时,一切有惊无险地过去。
冷意从脊骨往上爬,王絮忽觉手脚虚浮,掌心撑着木板才没栽进海里。
待困意与冷意同时袭来,一阵冷从脊背上窜上来,她一手撑着木板,一手摸着滚烫的额头。
四处是苍茫的一片黑,只有一轮明月升上海面。
“你发热了。”
漆夜中响起李均的声音,话声平淡。
在冷风里,他只剩下一个灰黑的影子,铅灰色的眼睛亮得反常。
王絮强撑精神,看他一眼:“倒是叫阁下称心了。”
李均笑了一声,不重不轻地答:“确实高兴。”
他把披帛递了过来。
这披帛材质干得快,王絮赶紧围在身上,身上的湿衣服贴在皮肉上,风一吹,还是冷得厉害,一股阴冷直往骨头里钻。
李均咳嗽了几声。
破空撕裂的声音,他将下摆的衣衫扯开,撕成碎布片。铺在木板中间,再以火折子点燃。
碎布有些湿润,微渺火光在风中明灭不定。
有些小鱼群围拢过来。
王絮指尖拨弄着跳跃的火苗,火星子乘着夜风往上蹿,烤得她脸颊发烫。
若要驱散鱼群,必是要耗损气力的,唯有借这星火之势,方能暂保安宁。
她看着鱼群,遮蔽月亮的阴云,以及遥不可及的海岸。
意识在天旋地转,头晕目眩重看到从一片海岸漂到另一片海。
膝头撞上块礁石,才惊觉自己晃得厉害,强自偏头避开,生怕倒在李均怀中。
人在滔天波浪里漂着,偏要望断天涯寻岸。可这海哪里有尽头呢?
不过是浪头推着浪头,把人往更深处卷罢了。
有一阵窸窣的摩擦声,一阵火光叫她抬起头。
一簇火光腾起,但见金焰下一道深蓝沿发尾窜上去,星点小火在他额前碎发上跳跃。
月华如水,火舌舔过李均眉眼。
他将一头长发点燃了。
王絮心口起伏了一下,她不愿看他,可在生死边缘,被这道火攫住目光,迫使她正视他。
这李均是谁?与她是何牵扯?
她过去不想深究,如今亦是。
直至此刻,她才发现,她从未仔细地看过李均。
看他剑眉入鬓,火星燎作焦墨,摧枯拉朽地,一头青丝,化作火羽,风卷飞如蓬草。
李均垂眸吹灭火星,“海水广袤,但却是有岸的,等待吧。”他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
此时乌云恰如被火焰劈开,月华轰然倾泄在波心,叫整个海面一片粼粼的晕黄。
风平浪静,烟波浩渺处,一片青天碧海。
火将星夜映得透亮,叫群星与水势浩大的海平面一起涌了出来,将两人托在天与海之间。
王絮心内的不安,如月沉大海,一去不返。
“我忘了许多事。”她轻声道,“曾向人打听你的来历,人人都讳莫如深,仿佛你是洪水猛兽、奸佞之臣。可初次见你,我心便有种莫名情绪。”
见她坦诚至此,李均低笑一声。
她顿了一下,“我发现我从未恨过一个人,甚至,这种恨,只在你身上存在。”
“我既忘了前尘往事,你应是记得分明。”
李均抬眸看她。
她漆黑瞳仁里火光明明灭灭,水面一星半点的倒影本是微末,他却似望见满河星辉流转。
待瞥见自己唇角扬起的弧度,心头热意霎时冷了下去,遂压下嘴角,复又冷笑。
王絮忽地意识到。
别的人都是她来攻略,而李均,却像是来攻略她的。
“你为何恨我?”她脱口而出。
“我欠你一条命,现下便算还了一半。”
渐熄的火光映得他神色晦明不定,许是连日奔波耗尽气力,他平声静气道:“只因为你,我才尝得这比海水更深、比天地更广的恨。”
“我给你道歉。”王絮很利落地说。
天地间,只闻风声翻飞,海天交界处,正有一线渔火在晨曦里渐渐显形。
李均平静道: “你要和我一样痛苦,才算道歉。”
海水广袤尚有边际,他的恨则是无边无际。
第54章 宿敌 灰云遮天蔽日,连日……
灰云遮天蔽日,连日雨未歇。
徐绛霄命人将车马驻于长江渡口,这几日程府失火,众人汲江扑火时搅了水势,叫车轮间卡了尾活鱼。
虽离江水不过丈许,却困于轮下寸步难行。
涸辙之鲋,旦暮成枯。
徐绛霄拉开车帘。
车里端坐了一位少女,长发以碧色丝带扎着,眼眸亮而黑,抬起眸看他,瞳中朦胧水云倒映,随波逐流直至天际。
“长江水势浩荡,去年今日,我与程又……”
徐绛霄停顿了一下,道:“我与芳年带你来过此处。”
水云渐隐,江水淌进云霞尽头。
两人影子一高一低投在江面,程又青领着她,身为帝王的他,只好隔江对望。
虽处不同方向,却一齐注视她推开水灯。
此刻车内寂静无声,她抿着唇,一言不发。
“我与芳年将你抚育成人,你在宫宴上言明一生只为一人,所指何人?”
徐绛霄慢慢松了一下按紧车帘的手。
“陛下何必以禁足相挟?”少女忽抬眸,直视他,“家父赤胆忠心,绝无谋逆之念。陛下何苦困人如鸟雀?”
徐绛霄喉间溢出一声低叹,俯下身,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车壁,如张无形的网将她笼罩。
“若将信任均分百个奴才,你可敢赌他们个个忠心不二?”
忽有宫人在外通传要事,徐绛霄的眉峰微蹙,却固执地逼近半步:“我再问你,一生一人究竟是谁?”
“为了父亲,也为你。”
徐绛霄站起身,下了车,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他想到什么一样,转了回来。
“留你在身边,并非胁迫你父亲。”声音隔着锦缎传来,“程府失火,只余下你父母二人尚存,你在我这里,他方知天命难违,才不会因一时糊涂行差踏错。”
少女的脸色转瞬便惨白了,“只因我一句话?”
他只道:“你且细细想明白,这一生一人,究竟是为了谁。”
徐绛霄从榻上惊坐而起,朗声道:“掌灯!”
殿外值夜宫女闻声而动,宫灯次第亮起,梦中两道身影仍在江心沉浮,浩浩江水横亘其间,恰似阴阳两隔。
两道影子隔江相望,中间是流不尽的江水,却在少女推开水灯的刹那,同时朝那点烛火倾斜。
她依旧还是那么的依赖他,信任他不会伤害他么?曾经他的确没有伤害她的心。
曾经?
这件事成为过去式,叫他微有些感触。
他看着案上的灯,须臾,敛去眼底翻涌的情绪,展开案上奏折,房中唯余下纸笔摩挲奏章的沙沙声。
鱼灯叫这一方天地被映亮,海色青蓝,与天相接,遥见渔火如星。
李均道:“是岸。”
王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忽地一阵巨大的力气自身后推来,她猝不及防地倒在海里,抓着木板。
命运如潮水般不可抗拒,将她推搡得越来越远,明明只差一步之遥,却只能望着陆地渐行渐远。
李均声音从水幕深处幽幽地浮上来,带了一声叹息,“你究竟在想什么啊……”
王絮睁开了眼,依稀看到一个人影站在床畔,似乎是李均。
他没回头,只将信封压在金条下。
信上只有四个字:“后会无期。”
她在陈国沿岸渔村醒来,渔夫妇说她抱着浮木漂了三日。为报答救命之恩,王絮便在此帮工。
闲时,她会为人问诊,施医布药。
“你看着有些眼熟。”
一日,来了个青年,后颈拢在一片光晕中,长发不妥帖地披下来,衣襟刻意裁得低些。
他转头过来看她时,露出一片清晰的肌肉轮廓,眼眸一弯:“我有一个朋友,一见到女子,总觉得腰杆子发虚。”
“大夫,这是什么病?”
王絮一听,便去抓药,“我给开副强腰壮肾的方子。”
他站在远处,待她将药方递来的时候,隔了一张手帕,将手搭在她的胳膊上。
王絮抬眸看他,扫他敞开的衣襟。
中衣上的盘扣崩了两颗,小麦色胸膛上斜横着道淡红刀疤。
“你的肾不好,打小有亏空,你这个朋友,就是你吧。”
他松开了手,摸出块碎银拍在桌上,眸中波光顿生,“我的病无药可医,只是见了姑娘,有绝色美人,才可医好。”
渔妇提起碎银,砰的一下砸他脸上,怒斥道:“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陈知遥破罐破摔道:“哎呦,我真有个朋友。”
“你这个混球。”渔妇道。
青年细心地更正说:“不是混球,是陈知遥。”
此后,陈知遥总往渔村跑。手捧野花,揣着贝壳,偏要吟些酸诗。
海上生明月的下一句是贝壳映姑娘。
逗得渔妇拿扫帚追着他跑。
陈国崇武成风。
都城铸剑坊日夜锻打,这里人人需有刀穗或箭羽为凭,无印者视同流民,会被戍卫营当作敌国细作绞杀。
外来商人或劳役若想在此立足,需去墟都买取身份入籍。
要入墟都,必须有身份。
在渔夫的指引下,她在巷子尽头寻到身份铺子,掌柜开门见山:“换身份?得先‘去皮’,把从前的身家姓名尽数忘却,此后只认一个新名。”
王絮把金条按在桌上。
掌柜抬眼一笑,将一排写满名字的牌子码在桌上,
“这些都是无面之人,他们六亲缘浅,因各种原因与家族聚少离多,只要你有个二分相似,滴血认亲,撞上运气通过,便能借其身份行事。”
她递过一块牌子:“此人名叫元季,本是将军府侍女,与她家小姐一同失踪。”
“如今老将军已逝,少将军是过继而来,与府中旧人皆不熟悉,这身份正合适。”
王絮一入将军府,便被府中上下认下。
她借的是将军独女云出岫的身份,偏生这云小姐早与当朝大皇子有婚约在身。
大皇子闻信匆匆赶来。
其一说自己好男风,其二道见了女子腰肢便腿软打颤,末了又提及有个交情甚笃的二弟,性情甚是顽劣。
王絮想到了陈知遥,便去寻了他。
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恰好对上他微微上弯的唇角,他眸光潋滟,“我等不受宠的皇子,也不过比寻常百姓多几分体面罢了。”
他是陈国二皇子。
陈知遥慢慢地笑起来:“想不到在鱼家村一见钟情的姑娘,竟是将军府失踪的大小姐。”
三人曾有过一段游山玩水的时日,却在某道山径转角,陈知遥骤然拔剑刺向大皇子。
大皇子回眸震惊地看向二人。
鲜血溅上他眼睑时,他只怔了一瞬,便抬脚将尸身踢落山崖,抬眸时语气平淡无波:“我许久前说过,便是皇子,曝尸荒野也无人问津。”
陈知遥垂下眼眸,安静地擦拭剑锋,鲜血在他衣上融化成深色的水痕。
“云出岫,你要去向谁检举我么?”
王絮知道他有目的。
一开始地接近就是为了利用,但是,他要怎么利用她呢?
陈知遥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情,“帮我瞒下此事,我许你一个要求。”
王絮垂眸道:“我所求之物,殿下如今给不得。”
陈知遥望着渐亮的天色,忽然伸手,替她理了理凌乱的鬓发。“会给的,”他轻声说,“等这天下都是我的了,你要什么,便有什么。”
婚期尚有一月。
王絮却已通过人牙子寻到与大皇子身形相仿的替身。
陈知遥站在城楼上,将钱币投下来,百姓汇聚在城楼下,仰头观望,挥手争抢。
他一身布衫,长发不妥帖地披下来,在夜色下乌黑的一双眼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他侧了一下脸,轻声道:“你明日真要嫁给他?”
“自然。”王絮望着楼下车水马龙。
“好事都给他占尽了。”
王絮转眸看他。
陈知遥侧身只叫人看到清晰的肩颈线,生得细薄的眼皮,可当他凝眸望来,眸中的薄光会凝聚得很深,叫整个人融在他目光中。
“你不是云出岫。”他利落地道。
“二殿下怎敢妄断?”
“云出岫从不用敢字与我说话。”他顿了顿,声线渐柔,“你知道周煜么?”
王絮心口止不住起伏了一下,“周世子?”
陈知遥轻笑一声:“云出岫与我四弟,与他可是至交好友。”
四皇子与周煜有什么关系?
王絮垂下眼帘。
“我之所以,来寻你,正是因为,我见过你。”
某年正月,陈知遥远赴徐国为质。
是时江天暮晚,城门堆雪。
雪霁初晴之日,金吾不禁,夜阑京华,市井臣工、绮阁姝丽,皆聚于城楼下,共赴诗会盛事。
但见彩楼之上,十二重绡纱垂落,徐绛霄遣一男一女为诗评官。
少年人一篇篇看过,不合意者折作叠纸掷下。松开手,纸鹤乘着风掠过他眼前。
每弃一篇,楼下便起一声轻叹。
暮色四合时分,江天苍茫。
陈知遥隐在人潮深处,仰头观望,楼下众人屏息间,他竟也怀上了忐忑的心情。
一时之间,飞鹤如雪。
彩楼上明灭的灯火,雪夜,绡纱里隐现的身影,风将这一处帘幕吹开。
少年人站在城楼围栏处,抬起眸,在纷飞的纸鹤间,陈知遥望见她眼睑下转瞬化作小水珠的雪,即使融化,照旧有雪一样的冷。
他只觉得,她该是雪夜的一部分。
只是这雪很快便融化了,她忽然抬手,拂去鬓边残雪,在满天花灯的流光里,轻轻吻上身旁少年的脸颊。
大家只在看诗,而陈知遥在看她。
他看得怔忪。
分明身处喧嚣中,却好似被隔在万丈红尘之外。
“当时遥望彩楼,我想,人一生便也少有这样风光的一幕。”
在今夜之后,前端战事吃紧。
宫宴上,徐绛霄有意拉拢程家,她竟直言不讳地道:“雪衣是孑星孤月命格,一生只为一人。”
陈知遥看向席间与她登对的少年人。
在城楼之上,二人靠得极近。
阶下少年涨红了脸,眸中尽是欣喜。
很快,玉女采玉案东窗事发,少年一家锒铛入狱。
众人有惊惶,有同情。待御史拖走戴罪的官员,程雪衣静立丞相身畔,任周遭声浪如潮退去。她绕过满地狼藉,径直朝着廊下人行来。
“二殿下与程姑娘似有旧交?”
王絮听到这里,问。
陈知遥声线渐低:“他为周煜而来。”
当年。
“你早知会如此?”陈知遥凑过身一问。
早知道玉女采玉一事。
程雪微微颔首道:“这本是前世注定的了。”
“二殿下明日归国,徐国以礼相待,只求陈国顾全大国气度。”
“姑娘似有所求?”
“淮水二十万铁骑压境,陛下将遣质子求和。”她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陈国人在刀光剑影里讨生活。不比此地,一派酸腐文人,周煜骄横无状,偏生见血便晕……”
“为何偏是周煜?”陈知遥打断他。
“南王急于止戈,心急如焚之下,护不下他。”她说,“若公子愿保他平安,他日若有所需,我必赴汤蹈火。”
“他会安然无恙。”陈知遥低声道。
心间有阵漫过不化的积雪,人间灯火也融不得。他隔着风雪看人的,看得透骨,却从不靠近。
陈知遥自回忆中挣脱,淡淡地笑道: “别来无恙。”
王絮望着他眼底转瞬即逝的怅惘,轻声追问:“你这般说,可是到了该她全力以赴的时候?”
陈知遥道:“正是。”
王絮道:“你说吧。”
陈知遥望目光落向远处灯火如昼的长街,很是轻快地笑了一下,“我所求不过一事。”
“她对意中人冷若冰霜,却将满心柔软,尽付了那不成器的世子。你可知,这是为何?”
“不知。王絮坦然迎上他的目光,雪光映得她眸色清冽,换个条件吧。你若应下不泄露我的底细,我自会全力以赴。”
陈知遥打断他,突然倾身过来,神色转为郑重,道:“不要嫁给他。”
“什么?”
“拒绝这门婚事。”陈知遥若无其事地说,“这便是我所求。”
“我也有一个问题。”
陈知遥道:“什么?”
“那时站在程小姐身侧的,可是李均?”
陈知遥不置可否,侧脸在灯光下愈发冷硬,眼睛比往常明亮许多,却也多了一两分的冷。
大婚前夜,京城已是火树银花。
薄薄的积雪覆在地上,明楼高阁鳞次栉比,叫卖声谈论声自街贩行人口中飞逝。
而此处光晕昏黄,一轮明月高悬。
一个名叫柿子的青年隔着攒动的人头望向王絮,他戴着面具,露出的双眼清亮如溪,正朝她轻轻招手。
她抬手替他理了理微乱的鬓发,指尖擦过他耳畔时似有若无地顿了顿:“若有人问你旧事,便说染了场大病失了记忆,只消含糊应过去。”
“少开口,多观察,切记不可露出半分生涩。”
城隍庙在表演皮影戏。
皮影师道:“在这个名利交加的世界里,你是我唯一的敌人,唯一让我痛苦不堪的人。”
“我偏执地恨你,恨你让我对感情产生了无尽渴望。”
柿子道:“这是《雪女》里的剧情。”
柿子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不由分说牵起她的手就往人群里钻。
王絮伸手拦了一下,“仔细着眼线。”
覆上的面具叫光晕愈加模糊,却叫心跳声更清晰。
这是个流浪到陈国的外乡人,被城郊农户收养,性子纯良得像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昏黄光晕里,一弯银月悬于中天,清辉如流水般倾泻而下,给连绵的黛瓦与覆雪的树梢镀上一层冷霜。
这样的星月夜下。
眼前人的脸颊与记忆中青年的轮廓渐渐重合。一样的月明星稀,夜色里透着生冷,风掀起他的长发。
他说,地上少一只萤火虫,天上便多一颗流星。
王絮转眸看向远处的高塔,巍峨壮观,寂寞寒冷。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如今她如约而至,教他双手合十许愿的青年,又身处何地呢?
王絮看向柿子,只觉得他的眸中愈加,在海棠花影下呈现出淡淡的胭脂色。
“年年都能见到这样的场景。”卖糖画的老翁笑着递来两支糖画,笑呵呵地道:”只是难得夫妻是少年。”
风雪紧一阵,缓一阵,街上行人少了些,他摘下了面具,因为笨拙的动作,叫长发一同倾泻下来。
一阵清凉,有雪融化在眼睑下,眼中满地的白芒,一切融在水光中,亦看到隐没在其间的漆黑深眸。
替身抬眸,定定地看她,抓住她的手腕,轻声道:“我只愿年年与你在此……”
他说的什么话,王絮再听不清了。
这阵雪水从眼睑下淌了下去,青年的轮廓在眼前被日光清晰地勾勒出来,在这缠绵的雪夜中,他微微仰着头,眸里泛着水光。
他喉间溢出一阵轻叹:“王絮……”
王絮浑身一震。
他却茫然松了手:“奇怪,这名字如何突然涌上心头?
风雪骤然大作,城隍庙的皮影戏仍在唱着:“雪女融于朝阳时,方知宿敌原是故人……”
柿子觉得眼前的人冷得像要融在夜色里。
王絮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周煜。
他再次活生生地站在了她面前。
第55章 圈套 周煜分明是一个神采……
周煜分明是一个神采飞扬,锦衣香重的贵胄子弟,此刻他碎发微微凌乱,掩着近乎病态苍白的脸色。
王絮低唤一声:“柿子。”
他被王絮按住手背,杯中的酒顺着嘴角流下,沾湿了他苍白的下颌。
“我手疼。”他愣愣地说。
一到潮湿天气,断了手筋的地方就开始隐隐作痛。
王絮轻声说:“只要过了今天,等二皇子夺权成功,我就送你回家。”
周煜坐在床畔,从喉咙深处挤出点声音来,眸色漆黑,像是外头漫长无垠的夜:“你和我的家么……?”
他的声音隐约带了些笑意。
王絮当初选中他,源于一个午后。
掌柜让她与陈知遥去看人,一排戴面具的人中,有个青年正蹲下身耐心哄着院里最凶的守门犬。
阳光洒在他身上,面具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干净利落的下颌线条,耳尖被晒得微红。
这背影像极了大皇子。
这背影的模样像极了大皇子。
于是王絮向他走去。
青年仍蹲在地上,指尖染上了抹羞怯的淡红,轻轻刮过守门犬的下颌,声带怯意道:“我只是找个活计贴补家用……”
他真的是自己流浪到陈国吗?
这一切随他失去的记忆,隐入尘烟。
王絮剥了一个橘子,递到他唇畔,他才回过神来,眼神有些冷,“今日是你我婚礼?”
“带上面具。”
“但愿不会出事。”床榻上坐着的他,有些困乏模样,“陛下没来,想来也是不重视大皇子的……”
两人并肩走出内室,大皇帝婚宴,朝中的重臣近乎全部赶到,二人三拜九叩、合卺交杯,整套婚礼仪数行云流水。
跪拜时周煜膝盖一软,险些栽倒在地。他撑着地面抬头,额前碎发已被冷汗浸湿。
“你别怕。”
王絮见他神色疲惫不堪,便开口道:“我会保护你。”
他怔了怔,唇畔泛起笑意,褐色眼眸一瞬不瞬盯着她:“就像保护陈知遥那样保护我么?”
喜堂红绸铺满,烛台映得满堂皆暖。
大门被砰地一声被踹开。
陈知遥斜倚在门框上,墨黑眼珠平直望向高堂前的新人,他手中长剑轻挑,剑尖勾住门楣悬挂的红绸。
礼乐声骤然断绝,满座宾客屏息凝神。
他挑眉笑着,剑尖却指向周煜,“大哥这喜酒,怎不请陈某喝一杯?”
周煜嘴角始终噙着浅淡笑意,修长手指端起案上酒杯,他缓步走向陈知遥,语声带笑:“二弟这脸色可不甚好看,倒像是被哪家大汉堵在巷口欺负了去?”
“二皇子殿下,您究竟要做什么?”
人群中忽有人颤声发问。
嘶的一声,指间红绸断作两截。
陈知遥抱臂而立,神态自若如闲庭信步,朗声道:“你们不能成婚。”
周煜冷笑一声:“你算什么?”
“我为我大哥而来。”陈知遥掀起眼皮,眸光锐利如剑,“听闻大哥染了时疫,不敢摘下面具——只是,若你并非我大哥呢?”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王絮只觉掌心发凉,下意识看向周煜苍白的侧脸。
周煜却似未听见,目光淡淡扫过观礼人群,似在搜寻什么。
他如今的模样倒像是两人当初成婚时。
少顷,周煜又恢复漫不经心的模样,斜抬酒杯向陈知遥示意,酒液氤氲的光泽映在眼底。
他敛眸冷静道:“二殿下莫不是醉糊涂了?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竟还有闲心来管本王的婚事?”
王絮心下隐约不安,上前半步挡在周煜身前:“殿下若有疑虑,大可待礼成后再行查证,何必在此刻搅扰大婚?”
“我只问姑娘一句。”一阵重响,陈知遥向前了两步指节叩在案上,震得案上烛泪顺着烛芯蜿蜒而下。
他眸光透过周煜,平直地看过来,“可否,为自己活这一回?”
周煜冷笑一声,仰头饮尽杯中酒。
陈知遥亦是自斟了一杯酒,却不喝,手掌一斜,叫酒液倒在地上,“这一杯,敬我死去的大哥。”
他睫毛不算很长却十分浓密,安静地垂下来,几乎覆住眼睛,又自斟了一杯,再倒在地上。
“这一杯,为我亏欠的人。”
“我曾对一个人许诺护他周全,却在他身陷囹圄时袖手旁观,让他错付信任,最终埋骨异乡。”
陈知遥挺直腰背,抬起眸,不卑不亢,道:“我不是来叫你守诺——”
陈知遥从未答应她,对她的身份守口如瓶。
话音未落,周煜已欺身上前,微微挽起袖子,一把将他推在案上,左手猛地向他扇了一巴掌。
陈知遥纹丝未动,只抬眸望着周煜剧烈起伏的胸口,似笑非笑:“怎么?你也想起了什么?”
“为自己活一回?”周煜一截手腕露在外边,十指修长,鲜红充血,冷眼看他,“你以为她是谁?”
“她是云出岫,是我未婚的妻子,与你有半点关系没有?”
陈知遥显然早有准备,身后跟着数名黑衣死士,与护卫在殿内厮杀起来,鲜血瞬间染红了喜庆的红毡。
喜堂内瞬间大乱,宾客尖叫着四散躲避。
周煜揪住陈知遥衣领,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
陈知遥猛地扣住周煜的手腕,两人纠缠着撞向喜案,室内喧哗不停,酒杯倾翻,红绸凌乱。
就在此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嚣。
“陛下赐婚仪仗到——”侍卫抬着箱子鱼贯而入,为首的大太监尖着嗓子喊道:“陛下有旨,命大皇子摘下面具受赏!”
周煜与陈知遥分开身来。
“既然是父皇的旨意,儿臣岂敢不从?”
烛火下,周煜抬手拭去嘴角血迹,唇畔的笑意隐约有些冷了,指尖触到面具边缘时微微一顿。
他似笑非笑,将面具一把摘下。
满堂骤然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那张脸虽与大皇子有三分相似,却分明是多年未见的四皇子!
人群中有人低语:“怪不得他如此有恃无恐……当年四皇子与云大小姐可是青梅竹马。”
陈知遥斜睨着周煜,唇角勾起一抹讥诮:“四弟藏得够深啊,顶着大哥的脸娶心上人,滋味如何?”
堂下宾客面色煞白,呆若木鸡。
屋外传来甲叶摩擦的声响,一支军队正从四面八方密密围拢。
“陛下驾到——”太监尖细的嗓音划破沉寂,老皇帝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踏入喜堂。
他身着玄色道袍,鹤发童颜间却透着几分不似帝王的散淡,“这里好生热闹。”
在瞥见陈知遥身后甲胄鲜明的私兵时,浑浊的眼眸才骤然迸发出怒意。
“若不是慕远告知,你杀了大皇子……”陛下面红耳赤,“朕至今还以为,你只是个闲散王爷!”
这位曾在年少时励精图治的帝王,如今沉迷玄学修仙。
丹炉的青烟缭绕了他的朝堂,也模糊了他对子女的关注。
唯陈知遥一人在满地跪伏的群臣中挺立。
烛火将他清瘦的影子拉成长长一道,颊上血痕在火光下泛着暗红,眸光瑰丽得近乎寒梅着雪,越过叩首的人群,“十几年前答应护他,我没做到。”
“是我食言在先,怎会来叫你守诺?”
殿外风雪卷着喊杀声灌入,他周身的锐利锋芒如潮水退去,如水目光,却温柔地将她包裹起来。
“但是我现在,会保护你。”
周煜心脏猛地一抽,扶住柱子,脑海中突然闪过零碎的画面。
——同样的剑影,同样的对峙,还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倒在血泊中……
今日清晨。
云家真正的大小姐,云出岫绑架了他。
他早就恢复了一些记忆,想起自己是徐国南王世子,父母恩爱,于是忍下来,在陈国卧薪尝胆。
“周世子么?”云出岫意味不明地咀嚼这两个字,两人无声的对峙着,缄默少顷,她附在他耳畔道:“你不会是他。”
“周煜在八年前便死了,只是没有对外公开。
我就是周煜。”周煜冷笑,“你怎么敢当着我的面,说我死了。”
凉意蹭过下颌,云出岫用刀柄抬起周煜的下巴,她挑眉凑近,“十年前你为了保护我,也为了保护自己,对岑安之女的死视而不见,怎么不说自己是世子?”
刀锋骤然收紧,血线渗进衣领。
“杀害南王,怎么不说自己是世子?”
周煜浑身一震,记忆中模糊的火光与血腥味骤然清晰,他手臂向前一推,却再推不开她: “你便这样怀疑我吗,我是周煜,是周世子!”
“你是陈国皇子陈慕远,在皇权倾轧中被抹去身份,辗转成为徐国南王世子的替身。”
刀锋压出的血线渗出温热液体,她的声音却愈发蛊惑:“你我都是双手染血的亡命之徒,若我是凶手,你便是帮凶。”
她的声音软如春水,却带着命令的口吻:“去杀一个该死的人给我看,来证明你对我的忠诚。”
周煜猛地回神,只见陈知遥已被卫兵按倒在地,
周煜与王絮的目光在半空交错。
她眼中的寒意被烛火映得透亮,与他隔着两三步的距离,抓着一柄匕首,与他遥遥对峙。
是王絮叫他一身武功尽失,与废人无异。
亦是是她叫他落入草野,受尽屈辱。
她竟无一丝忏悔之心么?
大雪天,手腕上的伤口隐约作痛。
下一秒,周煜手中长剑骤然出鞘,却不是刺向王絮,剑光划破满堂红绸,直刺向皇帝。
皇帝甚至来不及抬眼,只觉心口一凉,温热的血便喷涌而出,溅在跪拜的群臣脸上。
卫兵倒戈,陈知遥亦被放了出来,站起身,拍了下衣上灰尘。
皇帝跪倒在地,手指颤抖着指向二人:“你……你们兄弟设的局……”
喜堂内一片狼藉,红烛摇曳,映着满地狼藉。
鲜血飞在周煜眉梢,从眉骨淌下来,衬的他脸色愈发惨白,他却看也未看垂死的帝王,漆黑的眼眸侧过来,与王絮径直对视,眉眼清隽如初。
“初次见面,我是陈慕远。”
待一切尘埃落地之后。
夜色漫过宫墙,陈慕远再次走出偏殿,一身鲜亮的紫色锦袍却裹着拒人千里的疏冷。
不知陈知遥与他说了什么,他斜倚着梨树下靠着,静默了下,抬眼看来:“他们都叫我放了你,只是我却不想。”
“你废了我武功,我打断你一条腿,这很公平,不是吗?”
王絮垂眸盯着雪地,声音平静无波:“你可以杀了我。”
打断一条腿,对她来说,与死何异?
只是料想他也不会。
经过这一遭,他的脾性真与从前不大相似了。
“我倒是想。”陈慕远闲闲地拈了枚树叶在手心把玩,鼻梁挺拔,薄唇下是透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可惜陈知遥和云出岫都护着你。”
“爱你的人是真多啊。“
陈知遥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程雪衣,徐载盈,崔莳也,陈知遥……云出岫……”
他忽然逼近一步,乌亮的眼眸在夜色中泛起莹莹清光,“但我更好奇——爱你的人,爱的是你,还是他们想象中的幻影?”
王絮听到这句话,终于回过头。
陈知遥身形清瘦了许多,挽起的袖口处露出森白的手臂,乌亮的眼眸隔着夜色望去,愈发清寒。
他轻笑一声,舌尖一缕微苦的余味逐渐浓郁,与她对视:“我这几年,都在琢磨个问题。”
王絮不愿与他多说,背过身,与他擦肩而过。
身后他的声音追了过来,在寂静中漾开层层回音。
“不过,我还在想,为何你那些破绽百出的计谋,总能让我身陷其中?”
“不管何时何地,我是何处境……”
一片冰凉的夜风将他的话声吹得细碎,他拔高了声音:“为何这种圈套,偏是我中招呢?为何我每次想报复你,却拿你没什么办法呢?”
梨树上的积雪被他震落,扑簌簌砸在肩头。踉跄着向前半步,自喉间溢出一阵叹息声。
“倒像是我刻意纵容你一样。”
陈知遥的漫不经心不见了,声音愈发遥远,带了一些冷笑的意味:“其实我恨不得杀了你啊。”
王絮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她的背影在月光下越来越淡,最终化作一片模糊的白。
第56章 请教 水寒江静,满目青山。……
水寒江静,满目青山。
两岸重峦叠嶂,夕阳西下时分,水面上烟雾茫茫,渔翁将王絮在渡口放下。
万千银白中一点苍绿,青年静立于苇丛深处,一双极清极静的眼,水汽氤氲间,眸光遥远而寂寞。
他开口时声线泠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江天寒色依旧,庙堂之上,早已波谲云诡,风雨欲来。”
王絮提前写信给了崔莳也,叫他在此等候。
方知数月之间,徐国朝局已生剧变。
太子徐载盈与陛下争执失利,君威扫地,禁军统领崔国公沉疴难起,中枢兵权岌岌可危。
大理寺卿陆系州新上任,本已殒命的李均却突然归来,二人分掌左右寺卿。
陆系州本是太子臂助,偏又与徐载盈决裂,势同水火。
如今太子被敕为钦差,遣去治理水患,名为巡狩,实则流放边陲,前路艰险难测。
朝野流言蜂起,皆传陛下欲废黜东宫,另立旁支宗亲。
王絮跟着崔莳也去见了他父亲。
雕花木门被推开,一阵浓得化不开的药香扑面而来。
崔国公的头无力地靠向床头,银白的发丝散落在枕头上,像一地凋零的芦花,“你回来了。”
崔莳也疾步上前扶住老人佝偻的背脊,触手所及尽是嶙峋骨节,他声线微颤, “父亲先安心养病。”
崔国公干裂的嘴唇翕动着。
“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几日,眼下只盼着……有个知冷知热的人,能守在你身边啊。”
“你下去,我有话和王絮姑娘说。”
王絮向崔莳也微微点头,崔莳也迟疑片刻,终是转身离开。
老人开口道:“阿莺有找过你吗?”
王絮垂下眼眸,指尖冰凉, “没有。”
老人道:“他在锦地失踪了,生死未卜。”
“陛下要借刀除太子,崔家掌着禁军,早就是眼中钉。”
王絮以为,他要询问她与徐载盈的事,却不想,他话锋一转,轻轻地放过了她。
“世道倾颓,京城已是虎狼窝。”
崔国公眼珠艰难转动,望向墙上悬挂的软弓,眸底漾着无处排遣的怅惘,“阿莺本是个性子纯净的孩子。”
“却叫人逼上了这争权夺利的位子……已有一个他了,我不愿再多别……”
他喃喃自语,枯瘦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嘶嘶的声响。
“你与莳也,带上细软,走得越远越好。”
崔国公安排了一场婚礼,叫他二人,便在这热闹喧嚣的尽头,离开此处,从此天地尽皆自在。
喜烛高烧的偏厅。
崔莳也斜倚廊柱,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瓷壶,壶中清水早被掌心焐热,却抵不过前来贺喜的宾客轮番劝酒。
几杯酒滑入喉间,双颊泛起薄红,眸光在烛火中蒙了层水汽。
廊下悬挂的喜灯都化作一片朦胧的光晕。
崔莳也晃着空壶起身,正要回房,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拦住——那手白皙匀称,指腹却有薄茧,正是常年握刃的痕迹。
他心头一怔,下意识轻唤:“王絮……?”
“新婚快乐。”李均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只是认不清新娘的真面目的话,是会出大麻烦的啊。”
“借李大人吉言。”
崔莳也再抬眼时醉意已淡了几分,清亮的目光迎上对方。
恰在此时,陆系州从拐角走了出来,勾起唇角,笑意却未达眼底,“原来是你。”
吉时的钟鼓声响遥遥传来,“咚——咚——”
崔莳也回头望了一眼父亲的房间,窗纸上映着一个佝偻的身影。
他微顿,眼眸温和:“今日崔某大喜之日,二位大人若有雅兴,不如改日再叙?”
“崔公子好福气。” 李均举杯轻笑,“良辰美景,可别误了时辰啊。”
雨意绵绵,柔软地砸在雪地里,晕开浅浅的湿痕。
王絮在屋内最后检查了一遍行囊,背上身,推开门,寒冽的风卷着雪沫扑在脸上。
她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指尖刚触到门板准备合拢,却听见门外传来一声轻问。
“你要去哪里?”
一只大手突然楔进门缝,衣袖蹭着冻得发红的指尖,硬生生将半开的木门撑开。
王絮没应声,手腕发力继续推门。
屋外的青年无动于衷,像生了根般纹丝不动。
数月未见,他竟任由黑发长至脚踝,一缕鬓发粘在苍白的脸颊,眸光似寒潭映着月光,这样极冷艳的颜色,叫整个人从骨到皮,说不出的凄寒。
“你们要去哪里?”
他语气平淡,却冷得像是裹了一层薄冰。
王絮垂眸盯着那只手,指腹因常年握剑磨出的薄茧清晰可见,而掌心正渗出几缕暗红的血。
她一下松了力,任由房门敞开。
徐载盈望着她,沉默片刻后走进来,目光在室内环视一圈:“你和他好上多久了?”
王絮抬眸反问:“你和陆系州之间,出什么事了?”
徐载盈眼中映着清冷的月色,他大步走进来,四下看了看:“那你和我小舅舅,又是怎么回事?”
陆系州回来告诉他父亲杀死了王絮时,他几乎要疯了。陆系州不救王絮,反而叫李均先出去了。
凭什么怀疑他们暗生情愫?
李均万一要是去补刀的呢?
“我活着回来,让你不高兴了?”徐载盈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
“你是太子,如今局势紧张,多一个人出力总是好的。”王絮抬起眸,上上下下看了他一眼。
徐载盈黑眸从她脸上划过,带了一些似笑非笑的意味,“你怎么敢同时耍我们两个人的?”
“男人可拥三妻四妾,却偏要女人心中只有一人。”
“强词夺理,我何曾有过……”
王絮打断他,“你是要阻止我?”
徐载盈垂下眸,轻笑一声,脸上拢着一片阴云,垂在身侧的手捏紧了几分:“我何曾强迫过你?你们成婚,我自不会干涉。”
王絮转身走向床边,将行囊放回原处。
身后一道影子覆在她身上,青年的气息裹挟着雪水融后的清冽与木质香的沉苦,丝丝缕缕缠上她的衣襟。
这道影子愈发斜长。
她转身时,才发现徐载盈已近在咫尺。
他仰起头,直勾勾地看着她,发梢上的雪融化,水珠沿着颈侧淌下,漆黑的眸子里亦含了几分潋滟水光。
徐载盈笑了一下,道:“怎么,又在盘算如何杀我?”
王絮心口起伏了一下,指尖微微蜷缩。
他上次果真知道。
她垂下眼眸道:“若是你不告诉莳也,我便也不再谋划这些。”
徐载盈的目光落在屏风后雾气氤氲的浴桶上,眼底晦暗不明,喉间轮廓深刻,苍白的唇瓣渐渐洇开血色,他忽而冷笑:“从始至终都在骗我,你早就抛弃我了。”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她揽入怀中,带着雪意的吻蛮横地覆上她的唇。
清苦的木质香与急促的呼吸交织,被褥被他用力扯下,两人跌落在铺着软垫的地面。
他将她抱到腿上,几近缠绵地吻她的唇。
舌尖传来浓重的血腥味,唇齿交缠间尽是毫不妥协的啃咬,疼痛混着窒息感袭来。
两人在深吻上毫无默契,却都不肯退让一步。
徐载盈抵着她的额头,气息滚烫:“我自然要握着你的把柄,你可是我小舅母。”
“往后莳也不在家,我就来找你。总归我们是一家人。”
王絮的下巴搁在他肩头,趁他喘息时轻声反问:“你便是这样爱我的?用这种方式成全我?”
他冷白的脸颊泛起潋滟潮红,薄唇翕动间,温热的气息扑在她鼻尖,“我成全的是你,不是他。”
明明是寒冬腊月,两人却都渗出细密的薄汗,如墨的长发垂落,扫过她颈间时带来一阵战栗。
“你也成全我一次,如何?”
徐载盈似乎饮了几杯酒,微微一笑,眼睑、鼻尖、唇畔,泛着绮丽的红,话音带着些微沙哑与低沉,“我从尸山血海爬回来,早已没什么可在意的了。成全他可以,但你也要成全我……”
纠缠的舌尖如战场上的兵刃,在湿热的方寸之间反复拉锯,将积压的怨怼与不甘尽数碾碎在彼此的呼吸里。
“你分明是最自私的人,因着我爱你,你才爱我。”
“我若有一点不爱你,你必要做出这幅模样。” 他的吐息沿着脖颈蜿蜒而下,语气忽然温柔,“这几个月……你过得好吗?”
可爱与可恨是交错的,爱她便选择接纳她的全部,若只想剥离可恨之处,不过是痴心妄想。
何况爱本就没有天平,他偏要强求对等,终究是徒劳。
王絮衣襟不知何时经汗水洇湿,不远处青黄烛火跳跃翻滚,徐载盈眸中转过阑珊火光中,他甫一蹲下,长发逶迤铺展。
徐载盈的指尖抚上王絮唇瓣,指腹摩挲了下,便牵起她的手交叠在腰间,低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月波情霁,丽容明淡。
月华映着他眼底未散的红潮,“我这般待你,还不够吗?”
王絮抬手覆上他的脸颊,冰凉的指尖一点点盖住他的眼睛,又将一根手指探入他口中,轻轻摩挲着他的舌尖。
“他也可以——”
话音未落,他忽然凑上前,轻轻咬住她的指尖,影子在昏沉中交叠成模糊的一团,“我何时说过反对?”
王絮的背脊撞上身后的案几,她抬手,将案上的酒杯端过来,抬起眸看他,“里面是毒药,本是防着不速之客。你若真心,便饮下这杯,我自会给你解药。”
徐载盈勾唇冷笑,眼底却漫着水光:“好啊。我喝了这酒,你若不给解药,我回去便毒发身亡,反正你铁了心要嫁给他。”
“你可以选择不喝。”
王絮的指尖顺着他尾椎骨缓缓游走,引得他浑身一颤,苍白的脸颊泛起胭脂色,眉宇间却凝着痛楚。
其实她知道,他这样的偏执的情绪,只要她对他说一句,跟我走吧,就可以平息下来。
可这话到了舌尖,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就在她指尖停顿的刹那,徐载盈忽然起身,接过那杯“毒酒”一饮而尽,话音很冷:“那便祝你们……百年好合,一生顺遂。”
酸涩的液体滑入喉咙,徐载盈轻轻地低吟,一言不发,发丝凌乱。
哪是什么毒酒,分明是陈醋。
他已软成了一滩水,脸颊上是情迷意乱的潮红,眼眸浸满泪水,“王絮……你必须对我负责。”
王絮掐住他的下巴,问:“不负责又怎样,你要杀了我?”
“我杀不了你,”徐载盈抬手攥住她的手腕, 哪是什么毒酒,分明是陈醋。
他已软成了一滩水,脸颊上是情迷意乱的潮红,眼眸浸满泪水,“王絮……你必须对我负责。”
王絮掐住他的下巴,指腹碾过他颤抖的唇瓣,“不负责又怎样,你要杀了我?”
“我杀不了你,”徐载盈抬手攥住她的手腕,指节因用力泛白,眼神骤然晦暗,“但我能杀了崔莳也。”
“他是你小舅舅!”
王絮转了一下手腕,却被他攥得更紧。
“他更是林乐游的弟弟。”
他猛地将她往怀里一带,发丝扫过她鼻尖,“母亲不会在意的。”
“她只是尚未清醒!若她知道你为了一己私欲……”
“我只剩你了,走到那一步,我什么都不在乎。”徐载盈闭了闭眼,长睫剧烈颤抖着。
还好他来了,还好一切……还来得及。
“这是堕落……”
王絮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被他细碎的吻打断。
他的唇从她颈部开始,一路轻吻至手腕,力道极轻,沾了血迹的唇,在肌肤上留下淡红的吻痕。
一阵幽幽的花香被风吹了进来。
王絮猛地抬起头,撞进一双秀气却冰冷的眼眸里。这双眼瞳孔深处透出来的月色,格外清寒。
冷风从门缝吹进来,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颈,叫人打个寒战。
徐载盈轻扯下唇角,眼眸漆黑,捏住她的手腕,一字一顿道: “我只想和周煜,崔莳也请教请教,他们是怎么,被你看上。”
他似笑非笑地抬起眸,声音亦冷了下来,“正好你来了,莳也。”
尚未合紧的门后,崔莳也站在那里,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看着屋内的一切。
第57章 逝水 天正寒,雪忽至。远山渐隐,近树……
天正寒,雪忽至。
远山渐隐,近树皆白,漫天飞絮,不见归处。
崔莳也立在门外,肩头已积了层薄白。
四下里静得只余落雪声,可他胸腔里的心跳却响得惊人,一下下撞得耳膜发疼。
锦被坠地的闷响、布料摩挲的细碎声、男女耳鬓厮磨的低语,像隔了层雾,模糊地钻进耳里。
有青年跪坐在王絮身前,长发如瀑铺陈满地,吻如急雨落下,引得她微微仰头,轻抬眸。
终于,崔莳也对上了那双微为仓皇的眼睛。
明亮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了进来,她的眼眸清澈如水,水面上,月亮与他的倒影一同寂静无声。
他心中的不甘、悔恨、愤怒一点一点地下坠,像是一根针落入了深海中,没了声响。
月光也漫上那青年脸颊,他眸中一点晶莹,如萤火,在暗里澄清闪亮。
“莳也,正好,你来了。”
徐载盈转过眸,看向他。
崔莳也微垂下眸。
或许一个人在愤怒至极,有时会变得格外冷静。
他的第一想法竟是——
原来爱真能叫人焕发生机,他的侄子本是威仪端肃的模样,此刻竟染上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又是一阵恍惚,这真的是他的婚礼吗?
崔莳也失神地移开眼眸,再看一眼王絮,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他的新娘眉眼沾血带尘,跌坐在地上。
床上半开的行囊,告诉他,她确实动了与他离开的念头。
崔莳也一瞬不瞬地看她,王絮亦抬眸看他,二人目光交汇,光影交错,月华阑珊。
王絮正要开口,他已经缓步走来。
长发垂落如瀑,眉眼静得近乎死寂,一袭素色里衣外搭墨绿长衫,手中托着红漆提盒。
他一身静谧,似从旧时光中走来。
没看徐载盈一眼,崔莳也将提盒搁在案上,从袖中摸出方叠得规整的素绢,递向王絮。
王絮声音很轻地道:“莳也,殿下回来了,我便不走了。”
徐载盈整个身影撞进崔莳也眼帘,崔莳也没什么表情,走过去,语气陡然放缓:“既是殿下的母族,崔家便会守好本分,只要崔家还在,自当扶持殿下。”
他话音落得很冷,目光扫过他满是红痕的脸颊:“时候不早,殿下该离开了。”
徐载盈站起身,望着他,唇边带上了讥诮的笑意,“不可能。”
腾起一阵书卷翻飞的哗啦声,应是有人掌心横扫过案几,将书卷、笔洗这些物件一扫而下。
“咚”的一声,砚台砸在木窗框上。
崔莳也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滚!”
王絮便在此时开口道:“阿莺,你先出去一下。”
徐载盈望着她,一言不发,眸色晦暗不明,终归是推门出去。
崔莳也的长发妥帖地垂下来,竟如寻常般安安静静地望着她。
王絮从未见过他指尖抖成这样,垂在身侧的手指还保持着握着砚台的弧度。
又是一阵积雪融化的静谧。
他身影颀长,静立在窗棂边,半边身影浸在月光里,半边隐在暗处,碎瓷片与卷边的书页散了满地。
王絮看不清他的神情,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下人的脚步声在檐下响起。
他才哑声开口,声线里揉着化不开的疲惫:“我喝多了。”
乌浓的墨汁斜斜溅上窗纸,像泼翻的夜,正一点点晕开,将窗纸上的月光蚕食殆尽。
随即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声音。
“我们和离吧。”
王絮心绪平静下来,抬手整理了一下衣襟,将凌乱的长发梳顺,才抬起头。
他眼神很暗,声音哑了些:“怪道有人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一个人怎会有这么多美好的品质。”
一座由他亲手塑造的神像,终于到了崩塌边缘。
两人视线交汇。
崔莳也神色微冷,稍垂下眸,平静的过分,烛影摇红映在他眼底,倒叫这分鲜艳有些冷了。
他对她倾注了所能想到的一切美丽辞藻与善良品性,亦是他少年春闺梦中万千遐想与美好憧憬所系。
他自卑,怯懦,因她勇敢。
他觉得他简直配不上她。
两人沉默的时间太长,王絮终于看向案上的红漆提盒,里面躺着一株海棠。
他将这花照料得极好,只是冬天来了,这株海棠枝叶落尽,灰褐色的枝条裸露在外。
“它枯萎了。” 王絮语气颇为平静,斟酌了一下,盯着他,“你心里应该已经有答案了。”
“所有的花都会枯萎,只是有人相信它不会凋零。”崔莳也微怔,目光如炬,“我相信它,它便不会凋零。”
他眉心微动,眸光愈发潋滟,似拢了如水月泽,微垂下眸,遮住眼尾眉梢的一分柔软。
相信?
目睹了方才的场景,他竟还能说出这两个字?
王絮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许久,半晌,才道:“爱一个人,日久天长是无法磨练出的。”
她的孩童心性消亡的太早了。
不知从何时起,那些浓烈的情感不知何时已从心底抽离。如今即便有人为她舍弃一切,心的距离也再难拉近半分。
“欣赏与理解隔着千山万水,人是会变的。总有一天你会意识到,世上人潮汹涌,你甚至说不清为何偏偏爱上我。”
崔莳也露出失神的模样,良久才从喉间溢出一声叹息:“你想说的,只有这些吗?”
他没意识到吗?
那为何会刻骨铭心的疼。
“事实就是,”王絮的声音缓慢而清晰,“你不爱我,我也不爱你。”
他脸上忽然漾开星星点点的笑意,月光流淌在他身上,映得他眉目清亮,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悲伤:“情如逝水,覆水难收,你这样看我,叫我如何说出一个不字呢?”
不知何处飘来一缕暗香,清冽沁人。
崔莳也忽然低叹:“天下人万千,为何我独独钟情于你?太学百间房室,你为何偏在我窗外驻足?”
情根深种何须缘由?
他单恋她,又哪来什么道理可讲。
王絮转眸看他,他眸中的悲悼与温柔,穿透漫长的距离,终于抵达她眼下。
或许情爱本就无需答案,一如这缕不知来处的幽香,只消沁入心扉,便已胜过千言万语。
崔莳也垂眸,指尖轻轻摩挲着案上红漆提盒,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若真与那人相守,越是深入了解,交换彼此的阴暗之处,或许会滋生厌恶。”
“可最初的心动、相伴的温情,难道都要尽数抹去?那些真实存在过的痕迹,难道都是假的吗?”
从利益来看,她若不辜负他,能换来诸多好处。
但是她不愿为改变他一生付出代价。
王絮抬眼,利落地说:“这不是爱,这是欲望。”
爱可以包容缺憾,满足欲望无关对象是谁。
“欲望,也是爱。”他轻声反驳,指尖微微颤抖,“因为你曾对我付出真心——这才是我无法割舍的。”
这个回答让王絮无法接受,她对他,只有些微残存的善意与怜悯。
“真希望有人看透一切伪装,爱上最纯粹、最普通且没有价值的我。”崔莳也低声道,“我既自视甚高,又自惭形秽,可笑的是,这份矛盾竟让我更清楚,我喜欢你,无关任何伪装。”
他将手掌伸出来,袖口滑落半寸,王絮的指尖按在自己掌心,站起身来。
“要想爱别人得先学会爱自己,爱只能经由一个人传向另一个人。”
崔莳也眸子里是漫溢的雨水,柔和的春水一样,怜惜带着不舍:“若你觉得我爱的是虚影,那便是看轻了我的真心,也看轻了你自己的珍贵。”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你需要别人,是我还不够好。”
二人坐在床沿,王絮长发凌乱披散,红色长衫褶皱堆叠,膝头盖着块红方巾。
他指尖抚过她发梢,沾了雨丝的长发在灯下泛着水光,“我会对你更好。”
王絮看着他,轻声问:“你不生气?”
崔莳也的阴影笼罩下来,语气平静得惊人:“多一个人来对你好,我为什么要生气?”
“我们和离之后,我和他一起竞争。”他道,“但是他一定不如我。”
他的眸光与灯光重叠,窗外珠帘一样的细雨潺潺,月光皎洁,崔莳也微微一笑,眉眼盈盈,正如山水横陈。
“我有一生的时间,可以证明。”
“哐当——”
门被一下推开。
李均站在门外,扫过榻上相视而坐的两人,眸子在夜色下幽幽发亮,映得他眼底的阴鸷愈发可怖。
“拿下。”
一声令下,十数名银甲卫兵如潮水涌入。
“王姑娘,私藏禁物,勾结敌国,你可知罪?”
王絮向他身后一看,李均略微颔首,喉间溢出一声冷笑:“太子殿下,自身难保,已经返回东宫。”
一对卫兵此时冲了进来,将此处团团包围。
李均缓步逼近,拔下她发间的发簪,将尖端上的珠宝取下来,掷在地上,如箭一样尖锐的痕迹露了出来
“这是乌金玄铁,陈国赠品,徐国只皇后一人所有,你这又是从何而来呢?”
这青木簪分明是李均亲手别在她鬓边。
只是这时也是百口莫辩。
王絮被判上通敌卖国的罪名,亦是被素锦指认为粮食案的帮凶。
她住在修缮一新的太和殿,碧瓦红墙隔绝了市井喧嚣,这是做给外人看的戏码。
王絮拒绝了徐载盈与崔莳也的探视,她一直在等一个人,只是那人始终没有露面。
牢房外的梧桐叶落了又落,直到某个霜重的清晨,有人买通了重重卫兵,带着满身风雪而来。
“好久不见。”
胡不归抖落斗篷上的残雪:“看来你等得很辛苦。”
从盛夏等到深秋,从月圆等到月缺,空荡荡的宫室里,日复一日数着阶前落叶。
胡不归与他的少年时光,已隔着五十二次桃树花开的距离。
当年世家叛乱,攻破城门之前,靖文公秘筑桃花源,叫他与母亲过去同住,他兴高采烈地告诉母亲,母亲却第一时间告诉了父亲。
这是一张被屈辱和仇恨扭曲的脸,父亲敦厚的五官挤作一团,厚实的嘴唇不住颤抖。
父亲无法接受他与母亲要逃离他的掌控,在争执与推搡中母亲意外磕到头,含恨离世。
父亲一时悲愤交加,提着刀找去了太和殿。
男人宽厚的脊背剧烈起伏,手中的刀刃没入靖文公胸膛,温热的血顺着白玉台阶蜿蜒而下。
啪嗒、啪嗒——
父亲以手将刀拔了出来,殷红的鲜血沿着刀刃向下滴,他一刀捅向靖文公,如惊弓之鸟一样,猛地将刀拔出来,掷在地上,仓皇跑开。
这一幕成了胡不归后半生挥之不去的噩梦。
姜蘅跪倒在地,胡不归扑过去想堵住汩汩淌血的伤口,却只攥住满手温热的殷红。
姜蘅苍白的手抚上他脸颊,轻轻为他擦拭眼泪。胡不归泪水汹涌而出,恐惧与愧疚叫他慌不择路,甚至第一想法,也是逃出这里。
“没事,我活不下去了。”姜蘅微微一笑,卸下了所有的疲惫,终于像一个青年。
胡不归哽咽着脱口而出:“不要走……”
等待反应过来,他又慌忙补上:“对不起……”
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
在姜蘅生命的最后一刻,胡不归看到这位帝王的疲倦。胡不归终于意识到,父亲是无法改变的。他一颗狡黠的心藏在老实的外表下。
大风卷起珠帘玉幕,有白色的飞鸽穿过群山,荒地,坟冢,在京诸寺敲响钟声。
钟鼓齐鸣,喜乐声响。
有人高呼暴君已死,有人伏地痛哭,但更多人是茫然。
“靖文公驾崩的时候,他脸上是无奈与疲惫的神情,或许还掺杂一些绝望。我去扶他,发现他衣襟,手腕,桌案上淌尽了鲜血。”
太监的影子在壁上拉长。
夕阳西下,太监的影子齐及了他的腰膝,他双手捧起一根白绫跪行而至,胡不归看到他悲哀的泪眼。
“陛下,他们劫持了姜至……”
此刻他满心只恨自己幼时赌气,不愿学父亲那身救命的医术。
若能多留姜蘅一刻,哪怕让他用余生去换也甘愿。
胡不归总嫌流浪猫狗脏污,见着便皱眉避开。
姜蘅却总要驻足许久,他说,当它们祈求你的时候,就像是你祈求神佛一样艰难。
一样的走投无路。
胡不归抱着他逐渐冰冷的躯体,仍觉这话可笑。姜蘅眼皮尽力撑着,椭圆如香樟叶的形状,叫人心中柔软又悲伤。
“走吧……”
胡不归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挚亲在前殿命悬一线,他苦心经营的桃花源亦将毁于一旦,姜蘅临终时,定然是怀着无尽的恐惧吧?
你后悔了吗?若当初不怜惜那个孩子,何至于落得如此境地?
你一生的尊荣显贵,皆因他化作镜花水月,以后史书寥寥,必不轻饶你。 心是怅悔,还是九死尤未悔?
“如果能从逆行的光阴中走出,我最想和他说的,便是这些。”
胡不归回过神来,喉结艰难滚动,他始终吞咽不下这半生未说出口的悔恨。
王絮垂眸问道:“你是姜椒的人,李均也是,徐靖安也是,还有一个人,是谁?”
“她不会伤害你的。”胡不归没有回答。
程雪衣是太监养大的孩子,身负复国的重担。
“我这一生,对不起我娘,对不起姜蘅。”
循着胡不归的视线望去,他声音很轻,自嘲地笑了一下,垂下眸,一只手抬起来。
手指上的老茧摩挲过刀柄,指尖被溅出的鲜血染红,再一抬眸,对上眼前人忍痛的眼,胡不归将刀自她腹间拔出,苦笑一声:“如今,还有你。”
第58章 灰烬 胡不归看着王絮的……
胡不归看着王絮的眼睛,里面明明白白写着质问,低声道:“公主要我引你入局,拿你要挟徐绛霄,程雪衣却拼死叮嘱,绝不能让你涉险。”
他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自己动手。
“对不起,王絮。”胡不归将刀掷在地上,转过身,低声:“你不能阻止我。”
胡不归乔装了一番,没再回头,贴着宫墙疾行。转角处那株桃树枯枝横斜。
当年,上元佳节,白日仅余几盏阑珊灯火。
胡不归夺门而出,宫道上的寂静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兵器碰撞声打破,火把如一条蜿蜒的赤龙,喊杀声、惨叫声、马蹄声交织在一起。
池塘边,到处都是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鲜血将池水染成了暗红色。
火光冲天,夜风卷着灰烬扑来,映得天幕一片灰败。
胡不归被叛军按倒,望见父亲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的身影,忽有宫人尖呼:“靖文公被程又青、徐绛霄诛杀!”大喜过望的叛军便放下了他这个孩子。
世乱如倾,政乱如粥,心乱如麻。
他才彻底地理解了这句话。
事到如今,胡不归的悔恨只增不减。
少年时不解离愁滋味,如今方知离别苦,原以为人生来日方长,再回首,早已物是人非。
旧地重游,不过是刻舟求剑罢了。
树下捧纸相赠的少年,芳踪难寻。只有桃花依旧,含笑怒放春风之中。
乌云挤压天幕,像是滩涂地沼泽色的芦苇荡,绞断可以挤出水。
胡不归径直跨步出门站在街道上,他看到神色惶恐的人们,忽而想起当初,宫里漆黑一片,宫外却是天光大白。
他就这样从夜幕中走出来,如今天一般。
世间有地方是白天,就会有地方是黑夜。那白鸽飞舞之处,对面是战火滔天。
寂静中,忽然有人呐喊:“宣战!陈国对徐国宣战了!”
两侧墙壁嵌满碑刻,篆隶楷行四体交错,是程家历代先祖家训。
最末一方石碑覆着红绸,似是新立未揭。
红烛声四面八方响,窗外柳叶尚未抽青,程又青垂身立在碑前,柔韧的长发垂落肩头,被烛火染成暗红。
沈自流推开门,天光乍现。
她略微急促地喘息在对上他眼眸时沉寂了一番,半晌,才道:“徐绛霄派人将府宅围得水泄不通,眼线来报,他就等着有人递上构陷的证据!”
“还有……程雪衣,她失踪了。”
程又青掀起红绸,抬手按住石碑,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漫上来,“人求生而逃,天经地义。”
“忘恩负义的东西!程家尊荣显贵地养着她,供她吃穿教她诗书,到头来——”
沈自流话音未落,却被他轻描淡写一句截断:“你待她很好么?”
沈自流伸手去推他,往日待她避嫌如蛇蝎的人竟毫无反应,任她推搡,她便揪住他衣领,冷眼望来。
“是谁把你的魂勾走了?还是你明知大祸临头,索性破罐子破摔?!”
程又青垂眸立在碑前,苍白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在碑上程雪衣三个字上缓慢描摹。
沈自流僵在原地。
程雪衣在她手上走失之后,程又青撤下了她的画像,绝口不提这教养了十数年的女儿。
这孩子像一节午后醒来愈想愈淡的梦,寻常平静,消逝在了沈自流的记忆中。
她总在深夜勾勒记忆里模糊的轮廓,可未落完的笔触,程又青便会叫这画变成灰飞。
沈自流逼迫自己从回忆挣脱,尽量心平气和道:“不论你是否相信,当年的事情,是我无心。”
烛火将程又青的影子拉得很长,与满壁家训融成一片斑驳。
沈自流正欲开口,有侍卫推门而入。
来人乌发笼在斗篷阴影里,泛着月光似的柔,眼角弯出的笑,却叫人脊梁发寒。
“程相夫妻拌嘴,倒叫我听了满耳朵。”
周煜抬手掀斗篷,声音清浅却清晰:“当年程相许诺的布防图,该是时候兑现了吧?”
当初程又青承诺,扶他为帝,自己稳坐丞相之位,可如今局势早变了模样。
“我允的人,是保陈国太平的南王。”
程又青话声微冷,“可以是世子,也可以是无名小卒,但绝不是勾结敌国、卖主求荣之徒。”
“‘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程相这风骨,倒真如九天悬月,遥不可及。”
周煜垂眸整理袖口,语调依旧从容。
“只是不知,若是我将你谋杀南王,筹划粮食案的事情说出去呢?”
“这高悬的月亮,如何一如往昔,高不可攀呢?”
窗外柳枝在冬雪下,光秃秃刺向灰蓝天色。
程又青垂身立在碑前,烛火攀着他衣摆往上爬,将影子抻得瘦长。
他抬眸一看,满座牌位被烛火压得骤明骤暗。早夭的稚子,骤逝的亲长,似乎穿透岁月,无声俯瞰此间。
王絮脸上血色尽失,以布料扎紧腹部,指尖被鲜血染红,黑暗如潮水漫过意识。
有人破门而入,还未及开口,她便跌入带着冷香的怀抱,耳旁传来他急促的心跳:“撑住!”
陆系州已将她打横抱起,身影如离弦之箭向太医院奔去。
眼前一片漆黑,形形色色的人从眼前走过,她们神情陌生,虽说带笑可却疏离得很,一颦一笑,尽数冷漠。
湖心亭千载雪光,有人含笑而立。
雨中茉莉,冷香清骨,混淆在人群中的身影,对立在琼枝玉树间……
再后来,有妇人在灯下揽她入怀,缝补好她的衣衫。往事如夏夜流萤,闪烁不断。
再后来她的生辰…… 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轻。
“国库空虚,遍寻不到程府密库的钥匙,能工巧匠仿制的话,需要好几个时辰,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陆系州的声音从雾霭中飘来,王絮猛地睁眼,正见他坐在榻边。
下人的回话混着一些急切:“程府走水了!陛下命我等退下,殿下尚在前线,是救还是不救?”
王絮挣扎着撑起身子,陆系州伸手欲扶,却被她偏头避开,她将耳垂上悬挂的耳环取下来。
“你醒了。”陆系州微垂下眸,语气尽量自然。
“我有钥匙。” 王絮摊开手心,这枚血滴形状的耳环衬得指间鲜红一片,“她早就给了我。”
在她与程又青之间,沈自流选择了她。
在她与赵云娇之间,程雪衣选择了她。
如果这是她们的选择,那她也是时候,做出选择。
洛水自神都脚下蜿蜒而过,暮色四合时,河面便笼上一层黛青色薄纱。
沈自流不知,他们几人,是怎么走到今天的?
沈自流站在楼上,捡了本书来看,眸光停驻在这一卷字迹上,描摹着其上娟秀的字迹。
“公子今日入宫伴读去了。”书僮将新取的书册摞在案头,“他嘱咐我,将这些交给姑娘。”
弯月如钩,悬在天幕。
她摘下窗前柳叶,闲闲地拈在手心把玩。
人潮如织的桥面上,一抹藏青色衣角闪过。束发玉冠歪斜的程又青被挤得踉跄半步,苍白脸颊微为惊惶。
而他身侧的徐绛霄正垂眸把玩腰间玉佩,抬眼的瞬间,眼角余光似笑非笑地掠过她的方向。
沈自流叫来书僮:“你们家公子,不是在宫中吗?”
书僮愣了愣,轻叹:“自从九皇子谋逆案后,公子便深居简出……前日御史台还在弹劾,说他不该与罪臣往来过密。”
话音未落,桥上传来惊呼。有只猫掉下了洛水,林乐游已纵身跃入河中,程又青下意识地探身,确认她安全无伤,两人相视一笑。
书僮见她久不说话,方道:“怎么了?”
沈自流下了楼,待人群散尽,她独倚桥栏。
洛水漫过埠头,将她的倒影与远处那道驻足的身影一同揉碎在粼粼波光里。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你来了。”
长帘被人掀起,徐绛霄抬起眸。
只见来人以乌木簪松挽长发成髻,她眉眼清浅,眸色温润如玉色,失血后的青白肌肤,倒衬得眉眼轮廓别样锋利。
王絮目光扫过室内。
林乐游长发束起,跪坐蒲垫上,眸中似含着未坠的雨露,徐绛霄一手执笔,一手按住她的手肘。
林乐游指尖拈着杏仁,她轻轻抬手,将杏仁递向身侧人,徐绛霄便倾身过来。
帝后一派和谐。
外头总传林皇后与徐绛霄的情分是相杀相挟,这画面倒比市井流言更叫人揣度不透。
徐绛霄起身移步,出来时扫她一眼,“要见你的,不是我。”
顿了顿,又道,“她为我付出许多,我问她要什么赏,她说……想见你一面。”
又是一年这样的上元夜。
天津桥被灯笼映成绛红色,连成漫天花火,人潮如沸,粼粼波光倒映其上。
有人纵马而过,救下了水中的一只猫。
桥头处,徐绛霄徐绛霄凭栏饮酒的手顿住了。
见这人荆钗布裙,长发一泻如瀑,在结冰的湖面泛着冷清的光,单薄身影与周遭热闹格格不入,
许是怜悯。
徐绛霄抬手,将手中酒盏朝那方掷去。
那人长发垂下,身形十分细白清瘦,仅露出半张侧脸与纤细的颈侧。
月光如纱,为她笼上一层朦胧。
渔火星星点点亮起,恍若坠入人间的银河碎屑,随波轻晃。她仰首喝下,在漫天霞光中回眸一笑。
一抹明艳的红裳,乌发雪肤,令人心折的笑容,不是对他。
程又青与她心有灵犀对上一眼,各种转身没入人群。
“这是我故友,乐游。”
神都双绝,林乐游与程又青,真是一对璧人。
“别着急,你烦恼的事,或许换个时间看,会有不同答案,我会帮你。”
程又青的声音近在耳畔,他分明就在身边,场面太过喧嚣,反倒叫人觉得他格外遥远。
彼时,徐绛霄指尖叩着栏杆轻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 “盛名之下,果真风采卓然。”
画中神女再如何顾盼生辉,到底隔着层虚无缥缈的绢帛,而他的恻隐之心,倒显得多余可笑了。
洛水泱泱,一路东去。
“沈小姐?”
沈自流转身时,与身后的人对视,眼睛一下冷下来,“怎么是你?”
徐绛霄立在五步外的灯笼下,笑意浮在眼底,像冬夜里将融未融的薄雪。
沈自流扫过熙攘人群,目光在攒动的人潮里搜寻那道熟悉身影。
“芳年我送他回家了。”
徐绛霄顿了顿,似笑非笑地补上。
“明知他腿脚不便,你为何还要带他来?”
“总闷在府里,不利于他腿伤恢复。”
徐绛霄低眉敛目,“明日城郊围猎,听闻沈小姐骑射无双。我一介文弱书生,若有你同行,既能护程公子周全,又能一饱眼福……”
他喉间溢出轻笑,震得胸腔微微起伏:
“毕竟,我倾慕沈小姐已久。”
第二日,她与徐绛霄共乘一骑,枣红马在林间疾驰,她反身按住他的颈肩,带着他跌在草地间。
手心摸到一阵濡湿,徐绛霄的后脑勺磕在了尖锐的石子上,渗出了鲜血。
沈自流见他脸上闪过一丝吃痛的神色,牢牢按他在草地里,面带嘲意:“你接近他,是倾慕我?”
“是。”徐绛霄任鲜血顺着下颌滴落,苍白面色却平静得骇人,“你是将对林小姐的恨,发泄在我头上了吗?”
沈自流不做回答,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不过是宫婢所生的落魄皇子,连栖身之所都要看人眼色,你与他交好,不过是想拽着他一同坠入泥潭。”
徐绛霄的唇畔也渗出几分鲜血,他的眉梢被碎石剐蹭出一道红痕,一双眼眸静静地看她。
“我的确待他问心有愧。”
“我不会道歉,亦不祈求宽恕。”
他笑得越发轻淡,竟叫人瞧不出半分怒意:“可要说连累最深、身份悬隔最远的人……不是你吗?”
“你要毁掉他的退路,叫他依赖你。”
徐绛霄对上她的眼,眸中含了几分悲哀,沈自流如遭雷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是你伪造通谋文书让侍御史弹劾,是你逼得他在玄武门跪足三日,膝盖旧伤至今未愈。”
沈自流猛地后退半步,袖中指尖已掐进掌心上,“你要什么?”
徐绛霄微微地笑了,“我仰慕沈小姐。”
“沈小姐如此处心积虑,不就是想让他离不开你么?”
“你不配!”她警惕地盯着他支起身子的动作。
“我仰慕沈小姐。”徐绛霄又重复一遍,不慌不忙支起身子,任由沾血的长发淌下肩头,脸上带了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自会为你实现愿望。”
“人是怎么不一样的,分明同样的血脉,处事却不一样,而不同的血脉,却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林乐游总有许多问题,不断地问,不停地打听。
王絮叫了侍女下去,悄无声息站在她一边,待最后,才开口:“纵是天南地北的陌路人,也会在某个时刻,被同样的月光滋养,被同场暴雨捶打,最后生出相似的模样。”
林乐游移开眼眸,看窗外纷飞的雪花,王絮便在她一边等待,直到她再次开口:“你看这漫天飞雪,哪两片雪花是相同的?”
王絮伸手接住一片雪,看它在掌心化出水珠,“可落在地上,却都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真干净。”
缘分使不同人相似,却皆逃不过毁灭的结局。
林乐游道:“没事吧?”
王絮细看她:“陛下,叫我为你带来一杯酒。”
她只着一身素色中衣,肌肤白得近乎透明,眉眼间虽与徐载盈有七分相似,细看却是不一样的,脸上没有多余的柔媚与修饰。
“靖徐二十五年冬,大雪弥江。”
“天津桥覆雪三日,我与友人在桥上拾到一个弃婴,友人当即决定收养这个孩子。”
青年将她埋在鹤氅中。女婴裹在襁褓中,身上落满了雪絮,一张脸冻得惨白。
叮。
一阵金玉碰撞之音。
林乐游站起斜身,长发披在肩头,身上的钗环具已卸去,抬起眸,依稀有故人姿容。
“他为这个孩子取名为雪衣。”
光掠过她的侧脸争先恐后挤进来。
“我不是为了和你叙什么亲缘。”
林乐游端起这盏酒,一饮而下,四目相对时,她的眼睛十分平静,“我只阿莺一个孩子,你并非我养大,但有些话,今日非得问个明白。”
“为何你执意要离开,刻骨铭心的过往,生死与共的人,悉数汇聚于此。”
爱恨情欲,是一只彩色的蝴蝶,愈去抓它,反而在挣扎中擦拭尽了所有的色彩,从此只剩下灰白。
王絮垂下眸,不答反问: “你有什么愿望?”
林乐游一怔,很快便反应过来。
“你虽未在他二人身畔教养,却生就一样的铁石心肠。”她笑了下,几乎是揶揄道:“叫一切从未发生,可以吗?”
“今日后,密不发丧,不叫程又青闻讯吊唁。百年后,不与徐绛霄同椁而葬。”
“我与他二人死生不复相见。”
王絮问:“没什么留给殿下的?”
林乐游近在咫尺,这样一张素净的脸上没有光,倒很是文雅。
“我愿意剥去华服,丢去锦玉,冲过去看他,可这宫里,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
这样的一双眼,秋霜凝处冷电生,看得见光,却摸不到温度。
“这般剖白,可合得了你的意?”
这酒水中有些清新如雨后草地的薄荷味,一下浓郁地钻进鼻尖,在冬日里有些甘洌。
“实际上,这些年,我时而清醒,时而迷怔,我的心留在二十年前,那时候,没有孩子,没有丈夫,”
她怔忪间,微微抬起下颌,秋水镜一样的眼眸,柳条一样的长发,经由上下翻伏的日光一照,双颊不仅有雪的白色,亦有花影的软红。
“阿莺,待那一日重新来临,你自会知晓,这二十载相伴,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爱你们。”
思绪在长久的沉默中,化作一声长叹,林乐游许久才道:“便叫他一直恨我吧。”
靠近他就靠近了痛苦,这份痛苦,早已大于了这份微薄的爱。
仇恨比遗忘更长。
林乐游不愿意去恨,只好故作忘记,时间久了,便分不清现实与虚妄了。
当爱无法带来救赎,反成为痛苦之源,唯有否定其存在,才能求得解脱。
徐载盈说,他见过洛阳最美的花,可是它现在枯萎了。他的愿望,便是希望她与林乐游二人幸福。
最美的花,总是在毁灭中绽放。
即使毁灭的,是他的爱。
“你是程又青,徐绛霄养大的孩子,该认亲,是去叫他们才对。”
林乐游把令牌递过来,是号令宫门的出京符信,她说:“我与他的情分,只到此处了。”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程府火光冲天,程又青重为程雪衣立碑,若说遗憾,却也没什么遗憾可说。
“火势过凶不宜贸然施救——这话从大理寺卿嘴里说出来,程相可觉得阴差阳错?”
周煜斜倚在焦黑的门柱上,似笑非笑地望向院中渐起的火海,“这些年,你我得罪不少人。”
当年程又青为分权构陷李家,叫李均父母一干人下狱,如今冤有头债有主,他没什么憾恨可言。
程又青自院中的一棵树下,取出一个带锁的盒子,递给周煜。
“程相为保名节卑躬屈膝的样子,当真是大快人心。”
盒盖掀开,周煜的笑意僵在脸上。
他盯着盒中空白的素绢,佩剑突然出鞘,寒光抵住程又青咽喉:“耍我?”
冰凉的剑刃压进皮肤,却见程又青抬手将剑锋转向自己心口,掌心染血却纹丝不动。
“世子这样失态,倒显得我这阶下囚更从容些。”程又青神色未变。
仇恨蒙蔽双眼的人,终究是可怜的。
周煜收剑入鞘,将盒子掷在地上,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我早在你府中安插了间谍,掌控了布防图,来此处,只是要看你千求万肯,只求不坏名节的模样。”
程又青微微一笑:“世子既已得偿所愿,又何必在此多费唇舌。”
他这半生筹谋,不过付之一炬,千般恳求,却成了他人砧板上的鱼肉。
周煜将图纸收入怀中,整理衣襟的动作一丝不苟:“程相放心,听说火刑会叫一个人变得丑陋无比,我会来亲自来辨认你的尸首。”
风助火势,火借风威,身上一阵潮热。
雪却下得稍有些急了,纷纷扬扬,落得人心头一片冰凉。
这样积雪深重的冬天,叫程又青想起在十八年前收养的孩子,她失去踪迹已经很久了。
那时候程府失火,他四处奔走,沈自流便带了这孩子去长陵,再往后这孩子便走失了。
沈自流不停地与他解释,他总是沉默以对。
譬如现在。
“她也是我的女儿,她走失,我的心快要碎了。”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程又青望着她欲张又合的嘴唇,只是一阵无言。他清楚,能在重重守卫下悄无声息地带走孩子的,唯有徐绛霄……
或许沈自流是与徐绛霄合谋。
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在眼前走马灯般掠过。
雾色渐浓,远处传来踏雪声。程又青抬眼,只见来人立在灯笼光晕边缘,茶色眼眸映着烛火。
他一时微微怔住,好半晌才含笑道:“你到这里来,叫我想不到。”
第59章 仇恨 冷月如钩,斜斜挂……
冷月如钩,斜斜挂在墨蓝的天幕上。
周煜手腕红绳上的铃铛被等吹得轻晃,却被他刻意按在掌心,没让半点声响泄出来,“我等的不是你。”
他抬眼时,剑尖正对着程雪衣的方向。
程雪衣抬脚踩过碎瓦,步伐均匀没有半分滞涩,直到距他三步远才停住。
周煜眉峰微动,指尖在剑鞘上碾过,“程又青不愿交出攻防图,你也不愿么?”
程雪衣的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不起半分波澜:“你这是通敌卖国。”
“通敌卖国?”周煜低笑出声,“你们程家人,总爱用这些词装点门面。”
他剑尖微抬,几乎要触到程雪衣的衣襟,“包括你这个冒牌货。”
通敌卖国?
通什么敌,卖什么国?
周煜不接她这话,似笑非笑:“这些年,什么事,他都将你推到外头,你是心甘情愿的?”
程雪衣默然不语。
她没有父母,是被老太监一手带大的,来到程又青身边,不过是各取所需。
他要她的身手与忠心,她要借他的势力复国。
本就无亲无故,谈不上谁利用谁,更遑论心甘情愿。
周煜见她不语,反倒挑唇一笑,眼底却没什么暖意:“你在等王絮吧。”
其实他早就在丞相府布了暗桩,攻防图到手多时,先前不过是拿个由头,测试程又青愿不愿意为他出钱出力。
谁知那老狐狸竟派杀手追杀他,最后为了保全名节,竟一把火烧了程府,自己也葬身火海。
真是这世间最大的伪君子,以为一死了之,便可以叫一切错事,灰飞烟灭么?
“王絮在程府。”周煜盯着程雪衣的眼睛,想从那片平静里找出一丝波澜,“她不可能找过来,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闻言,程雪衣微微抬头。
周煜收了笑,剑尖在地上划出一道浅痕:“一家的伪君子,程又青是,王絮更是。”
程雪衣眼帘垂下,遮住了眸底所有情绪。
“你搅的城中百姓无粮无米,莫非是情势所逼,迫不得已?”
“把你做的好事,安在我头上?”周煜像是被刺中痛处,声音陡然冷了几分。
程雪衣眉梢微蹙,露出一丝极淡的疑惑,突然开口道:“你费尽心机,到底为了谁?”
周煜不再多言,手腕翻转,长剑“锵”的一声归鞘,他抬眼看向程雪衣,“为了周煜。”
暮色降临,远山苍茫。
青山一夜落雪,程又青的长发亦被白雪覆盖,又在跳跃的火光下融化成细水珠。
周遭是一瞬的寂静,唯有柴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和风雪掠过林梢的轻响。
漫天风雪中,来人抬起眼眸。
那双眼眸亮得惊人,仿佛盛着整片夜空的月华,远处覆雪的草木、眼前纷飞的碎雪,皆在这人回首处。
明明灭灭,却又清晰得叫人移不开眼。
程又青望着那双眼,心头微不可察地一怔。
太熟悉了。
他很快反应过来,这双眼中的寒冷他是见过的,分明是十多年前,徐绛霄望着他时的模样。
徐载盈道:“程府的事,陛下说既往不咎。”
他若相弃,我便枯萎,他若垂顾,我便长青。
不知是谁曾在他耳边念过这句,此刻突然撞进脑海。程又青指尖无意识地蜷起,眉峰压得更低——这是什么道理?
程又青抬眼看向徐载盈,声音穿透风雪,有些微哑:“陛下这些年,待我不薄。”
他与徐绛霄,这些年的相处,不过是困于时局的挣扎,是绝境里互相撕扯又不得不依存的博弈,是人与生俱来的、对生存最本能的对抗。
他们之间没有爱欲情仇,只是这较劲的心思,不肯轻易落将下来。
沈自流刃尖反复刮擦着石碑上程雪衣三个字,直到那三个字被磨得只剩一片模糊的凹痕。
她扶着石碑喘了半响,后背已被冷汗浸透,黏在衣料上又冷又沉。
推开门时,半边天都成了橘红色,火已经从前院漫到了后院。
石阶上,程又青安静地坐着,衣衫被火星溅上了几个破洞,他却像没察觉,只垂着眼看地上蔓延过来的火舌。
这幅画面,她莫名觉得有些岁月静好的安宁。
“我的心太小了。”他的心却太大了。
沈自流靠过身去,与他一并坐在石阶上。
她自认无法真正走进程又青的心。
“以你为核心,不容他人指染,一旦有玷污你的存在,都会叫我产生攻击的心。”
徐绛霄的挑衅、林乐游的亲近、程雪衣的出现。
沈自流抬手抚过发烫的脸颊,自嘲地笑了笑:“我比谁都清楚自己的不堪。”
火点上了她的裙畔,她一头长发被火点燃,散发着煜煜的光辉。程又青去扑灭她身上的火,道:“你可以离开,没人会阻拦你。”
“你走吧。”沈自流站在火海里,任由他扑灭肩头的火焰,声音却异常平静。
她抬眼望他,“你这么恨我,该任我去死才对。”
程又青只是看着她,黑眸在火光中沉沉浮浮,没说一个字。
“你该恨我。恨我毁了程家,恨我纵容徐绛霄踩着你上位,恨我看着程雪衣背叛你,甚至恨我丢弃你最爱的女儿。”
“你该拉着我同归于尽。”她仰头望着他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脸,“可你连这点恨都不肯施舍。”
他向来杀伐决断,偏对她这般心慈手软。若真恨她,此刻就该将她推进火海,了断这纠缠半生的恩怨。
可他没有,他不恨她,也不肯原谅她。
她为程雪衣画的那些画,也被他尽数毁去。
程又青沉默着扑灭她发间最后一点火星,指腹在她烫伤的脸颊上短暂停留。
沈自流道:“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
他的眼里装得下太多东西,程家祠堂的牌位,洛水河上的浮灯,纠缠不休的仇人,早逝的女儿……
“你站在高处时,眼里从来没有我。”她看着他被烟火熏黑的下颌,“如今好了,你摔下来了。”
程又青垂眸不语,目光里竟难得带了些微的垂怜。
那些被她毁掉的、被他默许的,都在这滔滔火海中渐渐模糊。
“为了什么呢?”沈自流道,“为了一个除了我对谁都和颜悦色的男人。”
如今火势渐弱,她终于看清他眼底映着的,不是洛水,不是火光。
而是她自己,正被一点点烧成灰烬的模样。
“走吧。”他轻声说。
残存的火苗顺着帷幔窜上房梁,将整个阁楼映得通红如血,反倒衬得他发冷的侧脸愈发柔和。
沈自流只怔怔地看他,“你不恨我。”
可为什么非要等到她烧成灰烬,他才肯低头?
程又青护着她退到断墙下,安静地蹲下来,漆黑的长发垂在地上,眸中倒映了憧憧的火光,叫十几年前的他再次鲜活起来。
“从开始的地方开始,到结束的地方结束,”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这有什么不好的呢?”
碧森森的剑尖自程雪衣后背贯入,前胸穿出。她身体瞬间失去支撑,却未如预料般坠倒雪地。
“你来了。”程雪衣气若游丝。
“我来了。”
程雪衣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来人小心翼翼地抱住她,掌心的温度透过浸透鲜血的衣衫传来。
“你还是知道了。”
“我总归是要知道的。”
“她可不柔弱。”
周煜轻瞥一眼地上那具单薄躯体,又将目光转向神情恍惚的王絮,沉声道:“这些年她杀人无数,可曾问过刀下人生死?”
他尚在思索先前程雪衣说过的话。
她竟隐有所指,粮食案背后主谋是他?
粮食案若不是程家人暗中操弄,又将脏水泼到自己身上,那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况且,若不是程又青精心筹谋,他又为何会如此惧怕真相曝光?心甘情愿地引火自焚?
毕竟一旦粮食案的阴谋被公之于众,不仅会毁掉他苦心经营的名节,更可能将他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周煜出神地看向半跪在雪地里的王絮。
王絮半跪在地上,她想不起任何事,却鬼使神差应下,她此刻佯装记得,能让眼前人最后一程走得安心些。
程雪衣怔愣片刻,苍白唇角勾起笑意,她伸手搀扶着王絮,试图让她站起身来:“我早知道,你一定会来。”
“是我蠢笨。”
“并非如此。”
程雪衣身子骤然下沉,靠在她肩头呢喃:“你是我见我最为聪慧的人。”
程雪衣全身瘦骨嶙峋,硌得王絮生疼。
王絮默然片刻:“这几年,你过得甚是艰难。”
王絮攥着她冰凉的手,看她瞳孔中的光彩如风中残烛般渐渐熄灭,听她很是艰难地喘息:“是我的过错,这一切,皆因我而起。”
“王絮……”
“倘若当初,你能一直呆在佛寺之中,平淡安稳地度过一生,那该多好。”
程雪衣静静地凝视着她,她的一生,像一截睡醒后越想越淡的梦,如轻烟一样,在眼前飞快地逝去:“只可惜,命运弄人,一切皆阴差阳错。”
或许这本来就是梦。
“我有千言万语想对你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程雪衣将头枕在她膝头,轻轻以手指揩去王絮脸颊上溅落的血迹:“见到你,一切言语都显得多余了。”
梦醒梦中,澹静的日光下,人行花坞,衣沾上纤薄的香雾,落英缤纷,有人含笑而立。
若是她没去长陵,便不会再见到她。
雪中再见,看到她时,心就化成一片,她不是汲汲营营的复仇者,只是一个惜花人。
寒冬腊月,白雪人间,掀开帷幕,很久之前死去的她携风带雨再次闯入眸中。
无论离开多久,总归再次重逢。
如果世上真的存在所谓命运,那一定指的是这个。
程雪衣轻声呢喃的声音渐渐息止,目光穿透漫天飞雪,似是看向遥远的过去。
你是我的生命。
接受一切来自于你的恨,无论承受何种惩罚。色彩笔墨尽数奉献给雪女,直到篇章尾页。
“百香楼地下室,西边最深处往里走,第十三层木架,最后一阶,第二本书里,有我留给你的东西。”
程雪衣有种预感,梦境结束,她即将醒来。
她喘息声变浅了,一下比一下微弱:“去取出来吧。你大可放心,可以多带些人一同前往……”
程雪衣脸上常带的薄粉也已褪尽,雨打茉莉的清新气息与刺鼻的血腥味一同袭来,在暴雪中恋恋不舍地消散。
“你可以不相信我,未来的路,请你一定要相信你自己。”
王絮怀中的人,含着未出口的千言万语,终于如一片落雪,化在了属于她们的寒冬里。
爱也是这样,不知其深,离别方知其意。
周煜一时怔住了。
他真的杀了程雪衣。
其实,他们本应算是朋友的。
就在这时,亲卫跌跌撞撞闯入屋中,神色惊惶:“殿下!前线急报!”
“程氏举族家财充作军饷,连靖文公私库也悉数捐出,陛下昭告天下,称颂文公圣德,我军士卒十有八九是前朝旧部,云将军已率部归降!”
寒意自脊背窜上后颈,冷汗又顺着脊梁蜿蜒而下,电光火石间,周煜猛地抬眸望去,凛冽风雪扑打在脸上,他下意识捏紧了手心的刀柄。
徐国大灾初愈,民生凋敝,程又青却一口应下筹粮募兵诸事,那时只道他沽名钓誉。
对!
程又青故意叫他拿到一张假攻防图。
如今想来,那冲天大火烧去的哪里是声名,分明是为诱他入局设下的迷障。
他竟是个忠臣?
淌血的刀锋在雪地里烫出一个洞,周煜伸手轻轻触碰刀锋,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不带情绪地再看一眼程雪衣,“我杀了她,谁又会来杀了我呢?”
他站在树下,说话声震的积雪纷纷落下,坠在他的眼睫,融化成水。
他转眸望向王絮,目光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的人。
“靖国虽陨,血脉未枯。星火待燃,靖必还朝。”
“靖安公主,这一切,你可满意了?”
天幕倾倒,原野相接,远处,雪浪翻涌,天地空茫,一道身影孑然而立,正冷眼看过来。
姜椒之名,潦草得近乎荒诞。
她出生之日,徐绛霄柄政,姜至虽有太上皇之名,却无九五之尊的排场。太医隔着纱帐瞥见女婴露头,见她眉眼英气,生怕日后牵扯继承权之争。
竟使起拖延之计,这一耽搁,直害得她生母血崩于榻,险些一尸两命。
姜椒还是活了下来。
徐绛霄惯会对着满朝文武痛陈忠君爱国,却也常在冠冕堂皇的言辞里藏刀,“椒聊之实,蕃衍盈升。”
“花椒多籽,寓意子嗣昌隆,这名字,既应了祥瑞,也能压住着孩子命格里的凶煞。”
偌大姜家,正统一脉不过她与父亲二人。
徐绛霄的嫡子徐载盈生性怯懦,优柔寡断,日日陪伴在母亲身边,惹得他父亲一阵不快。
徐绛霄对他心狠,倒也是有几分真心待他,为他铺好了路。
反观二皇子,不过是棋盘上随时可弃的卒子,生来便注定要做兄长上位的垫脚石。
深宫之中,父亲性格敦善,无与人争,势利眼也是多的,她的侍女云儿为她打抱不平,在宫道上与人起了争吵,姜椒便爬上树,静看二人反应。
“姜椒这名字,谁不知陛下厌弃?克死亲娘还不够,往后指不定克……”
云儿面红耳赤,一下眼泪失禁。
“椒桂喻贤,是天赐祥瑞,尔等怎敢妄自揣测陛下圣意?”女声惊得众人噤声,有个模样比姜椒小两三岁的少女将云儿护在身后。
“哪来的野丫头,谁给你的胆子为她出头?”
“我给的。”
徐绛霄站在廊下,指尖抵着眉心,身姿挺拔,侧脸轮廓在光影下十分清晰温和,一双深眸寂寥而深远。
一众人齐刷刷下跪。
姜椒与父亲常居太和殿不出,与世隔绝,鲜少见过这位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帝王。
“姜椒这名字,确实容易招致误会。”
徐绛霄唇角压得平直,余光扫过庭院中那个单薄身影 :“雪衣,依你之见,该给她换个什么名?”
他分明刻意收敛了神色,可这注视不像寻常审视,像在遭遇质疑时,匠人望着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他似乎坚信,程雪衣一定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公主生来坎坷,襁褓失恃已是命途多舛。生于徐国,便是天赐福泽,不如改姓徐,取新之意,再以靖安为名,既不忘本,寄寓国泰民安。”
徐绛霄待程雪衣的好,是满宫皆知的纵容。
他亲手打磨的璞玉,怎会在质疑声里失了光彩?
只是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改变了姜椒的一生。
徐绛霄赐的名字,姜椒只是不喜,徐国尊贵的靖安公主,这个叫云儿与父亲大喜过望的名头,却令姜椒一时生恨。
若无所为,则人生太长。
若有所为,则人生太短。
她要的,绝不是这被人施舍的姓氏,与这被人圈养的尊荣。
她便决定从程雪衣身上下手,利用她引发太和殿大火,在火势凶猛之时,父亲抱着祖宗牌位不肯挪步,她生拉硬拽带他一起走。
她为云儿换上她的宫装,跟着周煜为质的车队出逃陈国,陈国的骁骑将军是靖国旧部……
只需要周煜闭上嘴……
……
寒风吹彻在这一方小院,雪色照映得窗纸十分明净,吐到最后,周煜的脸色像苔藓一样的鲜绿色,呼吸声微弱地起伏着。
寒冷的冬夜,百花凋零的季节。
周煜翕动唇角,以气音说:“那你呢……”
姜椒终究没应声。
他二人一同来到陈国,她高高在上,他跌落尘埃,受尽了冷落与欺辱,中途有多次她想对他下手,碍于陈栩,从未得手。
周煜却从未出想过卖她的身份。
姜椒在利用他人时,从未有过丝毫的罪恶感,亦或者悔恨。
稀疏灯火在风雪中明灭如鬼火。她经常来看周煜,只是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于是便仔细了些。
霜露降下,乌云笼罩在田野,小院边沿,周煜开春时劈好的柴火码得齐整,半个月的量,不多不少。
姜椒拨开柴堆顶的积雪,一朵干枯的野花便现了出来。
他生病太久了。
日升月落,草木荣枯,经春至冬,由生到死。
陈栩撞开柴门冲进来,神色深受打击,“他有说什么吗?”
姜椒掸了掸袖上的雪花,声线平静无波:“他说恨江东世子,恨徐国太子。”
“还有么?”陈栩不甘心地追问。
姜椒道:“他喊了一夜你的名字,辗转不休。”
有些话,不必说给不相干的人听。
周煜说,每个人都要独自蹚过生命里的寒冬,若有一日,有机会,定要能重回故地,再见旧人……
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一定要往前看。
于是她独自带着这一支春,走过许多个飞雪莽莽的冬天。
周煜眸色微沉:“靖国余党伏诛,你竟还笑得出来?”
姜椒不带情绪地看了一眼程雪衣,此刻却只觉乏味,她等的是王絮,赴约的却是程雪衣,“固执的,不听却的,傲慢的人,就像是死水。”
陈栩喉头微动,忽然逼近一步:“我也是死水?”
姜椒微微一笑:“你是死人。”
陈栩的表情凝固了,却是早有预料:“你叫我过来,便是叫我来替你清理门户?”
姜椒顿了顿,看向远处翻涌的乌云,“换成不是我,你来做就理所应当了。”
落子时一视同仁,必要时皆可舍弃。
若今日是她横尸于此,怕也只会换来他人一句死得其所。一样没人为她掉一滴眼泪。
“你这又是什么道理?”
周煜的声音平淡得近乎冰冷。
姜椒不再理会他,却转眸打量了几眼王絮。
“不必去百香楼了,那里已经是灰烬了。”对上王絮微睁大的眼,她将一封信自袖中递出来。
程雪衣藏得隐秘,却不知她早窥得端倪。
王絮接了过去,没有拆开,姜椒又补充一句, “要寻仇的话,随时奉陪,只是她用命换你周全,望你不要辜负她的恩情才对。”
便是这时候,一柄刀悄然立在姜椒颈下。
徐靖安无声立在阴影里,香樟树叶般圆润的眸子里时漫溢的泪水,幽幽地道:“你把王上带去哪了?”
姜椒抬手,亮出三界牌,薄脆的骨片映着雪光。
“你骗我……”徐靖安握刀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陈栩冷声道:“冷静。”
徐靖安命令他用绳索将自己捆上,刀锋骤然收紧,在姜椒颈侧压出一道血痕,“当初你说守在宫里就能一世荣华,哄我做尽恶事。”
“如今兵败如山倒,若不是我早留后手,等你被擒,怕是第一个把我推出去顶罪……”
徐靖安指着姜椒,神色冷了下来。
她又指着周煜,“王絮爱姜椒,为她挡酒,你爱姜椒,明知是砒霜也要仰头饮尽,姜至也爱姜椒,明知道是死也要跟着她跑。”
“你们都爱她,却都想要我死。”
“我恨你们!恨透了!”
她以手指捂着眼睛笑,冷静下来,不点名是谁,“我也恨你。”
“你也是,我恨你,我恨你,和你在的每一天,我都要小心翼翼地讨好你。”
讨好一个,喜怒无常,伪善恶劣的人。
“你带走了王上。”
把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艰难,都留给了她。
“恨一个人,有什么错?只要杀了你,我就没输。你没一剑了结我,更是大错特错。”
陈栩突然发难,乘她靠近,劈手夺了剑,拧住她手腕,徐靖安只觉天旋地转,摔在地上。
姜椒手中匕首寒光一闪,绳索应声而断。
“没关系,我们共进退。”陈栩道。
姜椒的长剑险些贯穿他后背,“谁要和你共进退。”赵云娇一脚踹开他,她转过身,对上徐靖安睁大的双眼,嘴角的笑含了几分轻蔑,“你没赢,你不敢杀我。”
徐靖安忍不住流泪。
这是她低三下四、委曲求全,讨好的人。
姜椒把她一圈一圈地捆起来。
徐靖安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地道:“你在的每一天,我要费尽心思讨好你”
“你不在的每天,我要小心翼翼地讨好其他人,我恨你我恨你。”
“你好好的,待在这里,不走不行吗?”
她的眼泪不停地流,“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
郊外白雪皑皑,破败小屋孤立山间。
姜椒先后约了王絮与周煜,却只有程雪衣倒在雪地中,王絮与徐靖安被二人绑在屋里。
姜椒与周煜踩着积雪,沿着山道上行,他们在崖上拼杀,来决出她们的生死。
王絮一点一点挪到程雪衣身边,从她身上摸索出一把刀,将身上的绳子割断,又将身边徐靖安身上的绳子一同割断。
徐靖安追上来,“你不要阻碍他们。”
“你希望谁赢?”
徐靖安道:“……”
“那天要杀周煜的人是你吧?”
徐靖安正思索,便听身边人留了一句,“我和谁都有仇。”王絮不停步地向山上走去。
雪山是很难爬的,上次她走在这条路上,是与太学学子纵马而来,如今世事变迁,山路漫长,只剩她独行。
王絮打开了信。
汝安,王絮。
我写这封信时,将它藏在此处许多年了,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不知骨埋何处。
惶惶终日,恨意如鲠在喉。
至亲旧友皆作古,你只余荒草孤坟。未留片语,不知去时可曾有悔?
唯我一人,茕茕孑立。
直至,春秋代序,此信方见天日。
王絮的心起伏了一下,她逐字读着,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程雪衣伏案书写时的模样。
昏暗的烛光下,映着她苍白的脸和专注的神情。
这些跨越了漫长时光的字句,此刻终于落在掌心。而她们之间横亘的,已是生与死的距离。
王絮接着向下看——
如今,我已得偿所愿。
记得,你曾说,天地广袤无垠,尘寰纵目无穷,吾思往览。如今,你也亦是如此吧?
纸短难尽,唯愿卿安,就此搁笔。
风雪依旧在天地间呼啸,但王絮的心里却平静了许多。她将信小心地折好,收进袖中。
在原地生一堆小火,以石子将树枝两端枝杈削去,斜切割去树皮,树枝烤到发软时,将树枝弯曲成一把弓形。
将绳子的一端系在弓身一端的凹槽内,打一个牢固的结。
她拔下头上发簪,水汽拢在发丝,拧开玉石,取出一段八寸长的乌金玄铁,它细如绣花针,却透着冷峻的银光。
与温润乌木相互映衬,刚柔并济。
对准了赵云娇。
赵云娇与周煜两人在涯上拼杀。
“从前只道非生即死,”陈栩后撤半步,“如今才明白,仇恨永远填不满内心的空洞。”
陈栩道:“我放下剑了,你也放下仇恨吧。”
一只箭挟风带雨,朝此端射来。
姜椒神情微惊,一时怔在原地,几乎错不开眼地,一瞬不瞬地盯向来人。
王絮站在山丘上,四目相对的一眼。
想起初见之时,她倒在花枝下,面纱被剐蹭走,水润眸光映着纷飞花瓣。
此刻两道视线隔空相撞。
陈栩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时间倏然间变得很慢。
王絮垂下眼帘。
今日杀你易如反掌,可仇恨没有尽头。
一箭如故。
未及她回神,破空声自高处俯冲而下,一阵风掠起她发梢。
直到徐靖安喊着他的名字冲过来,指尖按在他颈侧的脉搏上,濡热透过皮肤传来,陈栩才惊觉自己正顺着箭杆往下滑。
疼痛一波接着一波将他淹没,意外地催生出一种荒诞的平静,仿佛他的灵魂正抽离身体,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他张了张嘴,想说话,耳中只剩下心跳一抽一抽地搏动,这声音愈发微渺。
眼前的景象变得影影绰绰。
某个被遗忘的画面突然浮上来,童年摔破膝盖时母亲手帕的香气,昨日午后没喝完的那杯冷茶。
他躺在雪地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你很疼吧。”
姜椒长发松垮地披下来,雨夜里绸缎一样的光泽闪了一下。
她的拇指按上他渗血的胸膛,温热的鲜红蜿蜒过她掌心,很快在雨水中变得冰凉,“别怕,死亡不是终点,不过是回到该去的地方。”
“活着的时候,会冷,会痛,会在临死前想起某个人的名字。”
陈栩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雨声掩盖,他费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姜椒的手腕,姜椒却不躲,反而微微凑近,一张脸贴在他染血的胸膛边。
徐靖安举起伞,伞骨不堪重负地向一侧倾斜。
陈栩的胸腔喷出一大块鲜血,飞溅在姜椒的发梢,眉眼,耳垂。
他的柳叶眉淡了几分,侧容轮廓依旧勾出一个上扬的弧度。
姜椒以视线描摹他。
陈栩松开了她的手,却攥紧了她腰间的骨牌,细长的眼睛被雨打得睁不开了,喘息声断断续续,隔了好久才艰难地吐出一句:“你会把我也带在身边吗?”
乌金玄铁,一箭必杀。
徐靖安的哭声隐在雨幕,姜椒不必看她,便知道她在哭。
“昔年父亲为护我南逃,被追兵斩于刀下。”
陈栩艰难地转头望去,见她立在雨幕中,苍白的侧脸映着雷光,仿佛一尊没有温度的玉像。
“我躲在井底,看着刽子手的刀落下前,砍向他脖颈的刀顿住了。”
陈栩喉间微动,指节捏得发白,他望着姜椒苍白的侧脸,忽觉雨声都远了。
两人同频的心跳,擂鼓般撞着胸腔。
姜椒侧耳听着徐靖安压抑不住的呜咽,继续道:“因他临终前,一直喊着一个名字。”
是爹,娘。
“对卫兵来说,我父亲少时便被囚于宫中,父母音容少未得见,却在命悬一刻,呼唤起了陌生人。”
可那卫兵的迟疑也只是一瞬。
剑光如练,血溅三尺。
陈栩艰难转头,正对上姜椒平静如水的眼眸,似乎一切都在她预料之中,“我便是这个时候,杀掉了追兵,将我爹的头带回桃花源。”
雨丝斜斜割过,将三人的轮廓浸在水色里。
“取首、复命、领赏,我不明白他的停顿,只道是父亲以示弱换得我一线生机。”
陈栩仰首望着天空,任雨水冲刷脸上的血痕。
有个声音告诉他,大错特错了。
某个支撑他多年的东西轰然坍塌,他付出惨痛代价,只叫一切美好尽皆付之东流。
你的一切,一切,大错特错了。
姜椒的声音裹着雨幕漫过来,“直到周煜死的时候,他喊了一夜的爹娘,我才改了主意。”
姜椒擅自改了周煜的遗言,想叫他成为复仇的工具。
他执着半生的复仇,不过是他人精心编织的谎言。
姜椒微微抬起头,轻声说道:“我想,人死的时候,会想回到最本源的地方,活着的时候却会想死的模样。”
从一开始,她想要的已经得到。
“来时□□,去时两手空空,最终不过化作一抔黄土。”
“又何必叫我尝遍生死离别之苦呢?”
她为周煜守了一夜,看他犯了一夜的恶心,浑身泛白,口中依旧喊着爹娘的名字。
她终于明白,她所求这一生再无法得到。
什么天纵之才,不过是弄巧成拙,什么王权富贵,不过是南柯一梦。
不知今夕何夕,是后悔,还是九死尤未悔?
姜椒脸上的悲悼稍纵即逝,很快便笑了起来,“你叫我放下仇恨,如今,你没了恨,心口倒空出了个窟窿了。”
“我是不会放下剑,也不会放下仇恨的。”
姜椒松开手任红绳跌在泥地,将剑横在膝头细细擦拭,“我死后,会为我活着的时候的业绩赎罪,但不是现在。”
陈栩的手指慢慢松开,剜心剔骨的疼痛渐近于无,最后的气力化作一声叹息,呵在她手背上,“真是……荒谬。”
他掌心传来的体温却比雨水更凉,气若游丝,喉骨艰难地上下滚动,很快,便再无动作了。
姜椒掐着徐靖安的脸拎她过来。
徐靖安脖颈贴着冰冷的刃口,原以为等来的会是致命一击,却见对方突然松手退开半步。
“你输得彻底。”姜椒望着对方惊恐又委屈的泪眼,突然觉得这场对峙可笑至极。
姜椒看她,“后悔吗?”
“很后悔。”
徐靖安冷静下来,“日日夜夜活在恐惧里。”
这具顶着靖安公主名号的躯壳,在姜椒起兵谋反的那一刻,便会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那你后悔吗?”徐靖安抬起眸小心地看她。
“回忆不过是刻舟求剑,此一时彼一时。”
“我……”
“不必说了。”姜椒摇头打断,发丝垂落遮住半张脸,“我不后悔。”
寒光骤闪,利刃直逼心口!
徐靖安本能地闭眼,却只觉一阵刺痛从左肋蔓延开来——剑锋偏了三寸,堪堪避开要害。
她附在她耳边说:“徐靖安。”
其实她是个软性子,害不得人,只是太怕了,太怕了。一个人若是整日诚惶诚恐,幸福安定的生活一下就会被人夺走,一点风吹草动就担惊受怕,就会变得面目全非。
在姜椒眼中,其实徐靖安还是个心性不全的小丫头。
追兵围拢过来。
“忘记是人最好的保护手段,选着忘记也是为了更好的活着。”
她转身看向呆怔的徐靖安,哑声道:“徐靖安,活下去。”
姜椒自崖上一跃而下,徐靖安几乎是本能地扑过去,恐惧让她脸色惨白如纸。
一双有力的手掌突然覆上来,稳稳托住她逐渐下坠的重心。
追兵的身影已映在崖边,马蹄扬起的尘土扑在脸上,徐靖安声嘶力竭地喊:“你把手给我。”
徐靖安五官因用力而扭曲,汗珠顺着下颌不断滴落。
姜椒被艰难地往上拽了几分,却在这时,反手按住徐靖安的手腕,借力将自己撑起,手肘抵在崖边潮湿的泥土上,整个人几乎贴了上去。
她喘着气,在徐靖安耳边道:“我啊,是靖国公主姜椒,靖臣统率,废帝的女儿,最后,才是你的殿下。”
迎着徐靖安惊恐的眼眸,她拼尽全力地抓紧崖边,突然倾身,含笑吻了一下她的脸颊,这温热又仓促的触碰,如惊雷砸在徐靖安心上。
徐靖安侧了一下头,两人的唇一下碰在一起。
姜椒将一枚药丸自舌尖递来。
下一秒,力气散尽。
“不——!”徐靖安踉跄着向前扑去,指尖堪堪勾住那只冰凉的手。她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树下是高耸的山尖,千尺悬崖,粉身碎骨。
姜椒整个人已化作离弦之箭。
千丈悬崖下,风声吞没了所有余音。
徐靖安呆呆地看她消失在山间云雾中。
她眼泪不住地向下流,压着喉咙干呕,可常年催吐,叫她一下就将这枚药丸吞了下去。
姜椒不会回来了。
姜椒不会回来了。
直至被一干人扶住,路过陈栩的尸首,她始终缄默,由着他们架着自己离开。
面对大理寺盘问,徐靖安先是缄默,而后对答流畅。
“那是谁?”
徐靖安抬手指向一旁伏案的女孩。
“是岑安大人的女儿。”
“岑安的女儿,我记得和我年纪相仿。”
下人骤然跪地,“岑小姐六年前入土为安,您忘了?”
徐靖安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一个理想的世界,爱她的人,却一个没活下来。
第60章 长相思 端来的案上摆了一……
端来的案上摆了一瓶鸩酒,一枚墨绿的药丸。
李均捏起药丸,这便是忘忧,只是岁月更迭,药效已大不如前。
料想他带着秘密,只消交代后,再忘干净,王絮不会杀他。
李均垂下眼眸,喉间溢出一丝喟叹。
忘记一切幸福地活下去……
他闲坐书房,展卷观书,赏鉴丹青,又至园中浇花松土。待诸事毕,方才服下丹药。
他突发奇想地想上山,去给父母上坟。毕竟,待药效发作,谁还能替他尽这孝心?
转念又自嘲一笑。
这些年他宦海弄权,家财万贯,想来父母在九泉之下,怕是早已享尽荣华了,哪里还缺他这一炷香?
来不及了。
甲胄碰撞的铿锵声由远及近,门被推开,一队官兵如乌云蔽日般涌入,王絮瞥见案上玉盘空无一物,心下了然,道:“你信誓旦旦,说什么臣心如水,这便是你的衷心?”
如流水溪涧一样的衷心,却不是对她。
李均穿着深色外袍,靛蓝的衣襟,裁剪得错落有致,衬得人清瘦利落,眸中带着疏离的冷,垂眸时偏又泄出一丝不该有的温柔,似从旧年风雪里走出。
他拈了一片叶子,在手心闲闲地把玩。
王絮指尖掠过腰间软剑,青锋未出鞘已带起破空声,案头那盆开得正好的绿梅首当其冲。
李均指尖摩挲着枯叶,似乎周遭剑拔弩张皆与他无关。
王絮将那一盏盆栽打落在地,眼神有奚落的意味:“你三番四次的针对我,我如今却要放了你,真是不公平。”
李均神色淡然,笑意不减:“那你也拿我没办法呀。”
三尺内修竹应声而断,竹叶纷扬中她欺近他身侧,剑尖抵住他咽喉:“把你做的事,交代清楚。”
剑刃在枝叶间游走,所到之处,落红如雨,满地皆是断枝残叶。
李均终于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握住她持剑的手,柔声道:“何必拿它撒气,手打疼了吗?”
王絮反手劈开他桎梏,将人重重掼向墙面,紧跟着用剑尖挑起他下颌。
李均因疼痛而微红的双眼微微闭上,剑尖抵住他喉结时忽然笑出声,殷红血珠顺着刀刃往下淌。
“你还是不要打我比较好,”他声音带着一丝喟叹,“你打我,叫我的心一阵酸疼,快要化了。”
剑尖下,李均略微垂下眸,含笑望向王絮,“让我高兴的事,你想必是不愿做的。”
王絮一时握剑顿在原地。
“够了吗?”李均忽然伸手握住她剑尖,鲜血顺着掌心流到她握剑的虎口,“时间不多了,我想心平气和的和你说几句话。”
“你想想,”王絮的剑尖终于落地,李均借着她松手的力道滑坐在地,微笑开口,“当年你看见我穿长衫骑马,追着车辇跑丢了鞋,可还记得?”
“你怕忘记。”王絮垂眸道,“可是这些对我无足轻重。”
“你真的一点都没想起来。”
李均痛得呻吟,顿在原地:“是我追你,跑丢了鞋,再好好想想,就当我求你了。”
王絮猛地后退半步,她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了悲哀与怜悯,不是对这些花草树木,是对她。
李均近乎央求地问:“想起来了吗?”
李均濡湿的眼睛,贪婪地看她,看一眼少一眼一般。他的呼吸声的越来越重,脸色苍白,甚至眉毛也灰蒙了几分。
这不对劲。
“你疯了!”她惊呼着扑上前,却被李均扣住手腕。相触的掌心一片冰凉。
将死之人的掌心总冷得惊人,冷得他指尖不住地发颤,李均倚着墙勉强支撑身形,喘息声起伏不止。
大约是在雨夜,她扑过身来,也带来一阵雨水的气息。难得地,李均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看过来。
他在她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此刻李均艰难抬手,指腹悬在她脸颊上方微微发颤:“这么美好的记忆,我怎么舍得忘记?”
“让我再看看你吧,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谁家白玉郎,回车渡天津。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
景徐七年,李均奉旨入宫。
身为长安王的侄辈,他本应长居于江东封地,成年后便料理府中诸事,照拂堂弟李奉元。
陛下一纸诏令,调他入宫,充任公主的伴读。
他与公主,年少相识,情深意重。
从公主口中他第一次听见程雪衣的名字。后来才知道,她是丞相府的掌上明珠,自小养在宫中做女官。
彼时他刚从江东封地而来,带着七分水土不服的拘谨,在太极殿外候旨时又撞见她。
她穿得素净,垂下的眼眸略有几分柔软,眉眼略带几分安静温柔的意味,不卑不亢道:“听上面的?苛责公主,这旨意是你转达,还是陛下亲谕?你口中该罚,是凭规矩,还是凭私心?”
内侍额头沁出冷汗,强撑着辩解:“大人,您得罪小人无妨,可廷尉大人位高权重……”
陛下宠爱她,太正常不过了。
程雪衣定会给出答复,像以往无数次那样,精准地、漂亮地,替他堵住所有悠悠之口。
程雪衣冷冷地道:“我需要得到你的认可吗?”
神都双杰之名,昔年便始于二人。
丞相程又青与皇后林乐游,彼时京华纵马、意气风发,堪称上一辈少年翘楚。
这一辈,便是他与程雪衣。
鲜花会,名花倾国,人声鼎沸时,程雪衣安静地站在边缘,李均忐忑不安地上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末了盯着盛放的牡丹憋出一句:“……这是洛阳牡丹。”
“我知道。”她终于开口。
程雪衣鲜少在外露面,众人不识。李均外形出众、为人谦和,本就是名动京华的俊杰。
于是有人议论:“不知哪家姑娘,仗着是周世子好友才敢这样,周世子不在,看她还怎么得意。”
程雪衣沉默不语,她只身站在光影交界处,身后置了一朵开败的茶花,冷香浸得周遭喧闹都成了浮尘。
她抬眸望了一眼人群身侧的李均,轻扯了一下唇角。
乌发似未融的墨,倾泻下来,衬得她像株迟开在寒冬的山茶,疏冷又朦胧,明明是寂寂的时节,却以压倒群芳的姿态开起来。
李均只觉得,他的一切小心思尽数落入她眼底了。
“你太吵了。”
程雪衣离他站得远了些。
再后来,他约她泛舟洛水,春水映着两岸烟柳。程雪衣倚着船舷拨弄琴弦,李均只盯着水面上她的倒影。
她偶尔抬眸,他慌忙别过头,看岸边砖石青苔,看天边流云聚散,看两岸繁花灼灼,独不敢看那双乌黑的眼。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此后他再也没有那种小心翼翼的心情。
宫宴上。
“雪衣是孑星孤月命格,一生只为一人。”
李均内心从不安到兴奋只需这一句话,庭内皆有震动,他混在人群中,既为她担忧,又心喜若狂。
她是为了他,才拒婚太子的吗?
他再一看,他送程雪衣的玉扳指,正戴在丞相的手中。这不正是丞相对他的认可吗?
那他李均,也只为一人。
他只为程雪衣。
李均胡乱地饮下一口酒。父母则是忧心忡忡,拍了他一下,“在想什么?喝这么多酒。”
李均被酒呛了一口,乖顺地答:“在想我改名为程均后,爹娘能不能再生一个。”
母亲叹息一声,以为他说的是曾经,半掺忧虑地道:“你喝糊涂了,什么曾经,现下……”直到丞相说话,娘才白了一张脸,“再也没有未来了。”
李均睁大了眼。
丞相道:“你这不是真玉,是一块鸡血石伪造的假玉。”
陛下震怒,彻令清查一切。赤女采玉事发后,李家上下皆被牵连入狱。
而程雪衣,只是侧身站在程又青身边,保持她应有的冷漠。
夜深,李均夜叩丞相府,为父母求情。丞相闭门不见,他便候在门口三日,行人络绎不绝,唾骂指责,他三天三夜没闔眼。
直至李家下人来告知他宣判结果。
欺君之罪,午门问斩。
他家人只是揽了一个小活,并无贪墨,欺君,折磨百姓的心思,何至于此?
他终于想明白了。
是程家。是程又青,是程雪衣,为了独善其身,为了他们的深谋远虑。
而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牺牲品。
他在丞相门口日夜叫骂,收到的是路人的指责。无人相信素日温良的丞相,会做这些勾当。
有人朝他扔鸡蛋、掷菜叶,却不为所动。
程又青终于肯见他,只是与那日意气风发的模样大相径庭,他明显老了几分,鬓发间多了几分白,李均大喊要见程雪衣。
“大理寺公正庄严,岂会错判。”
程又青端详他:“雪衣生了重病,我送到乡下去休养了。”
听闻此言,李均只觉如遭雷击。
她竟对自己避而不见!
此后,他日日登门,哀求丞相,请见程雪衣。
一日,竟撞上了丞相夫人沈自流。
隆冬时节,雪落如雾。李均头磕在石阶上,抬起时血肉模糊,他已不觉寒冷,只是牙关打颤。
凉风吹走一阵浓郁的血腥味。相府的饭香传了出来,冰块被他磕的只剩一片猩红的粘稠雪沫。
李均跪下,厉声道:“求夫人成全,叫我再见一眼程雪衣。“
他一下想到,程雪衣坐在厅堂间,阖家团圆的场景。
白的雪,红的血,落得纷纷扬扬。
一身红衣衫的夫人,以手去拨耳下水滴形状的耳坠,鲜红似血,只说了一句:“神都少年,不过如此。”
那一刻李均如遭雷击。
寒暑更迭,日月运行,消磨李均的年寿。
他再次见到那个叫他爱欲其生,恨欲其死的人,已是景徐十五年春。
烟拢京洛,繁花似锦。
他在大理寺办事,隔着堆叠的案牍看到了一张熟悉的画像。
纸张陈杂,他看不真切,只看到素笔勾勒下的一双摄人心魄的眼,比千槲明珠射出的光还明亮。
*
二人醉倒在花都洛阳中,桃李飞花随风飘转,遮天蔽日的花枝阴蔽了这一处。
李均将一朵采来的梅花插进她发间,为她挽起长发,醉在洛阳中。
问她:“你以后,要嫁一个什么样的人?”
日光透过树叶灌隙,粉红的花叶叠云堆雪一样落在少女脸颊,程雪衣在花团锦簇中,抬眸看他。
草叶窸窣得被她压在身下,碾碎的花汁浸红了她的手臂,有些微香,尝起来清苦。
她一瞬不瞬地盯他:“我要找个官阶不高不低,官阶不高不低,善算账,能理内务,品性贤良,孝顺恭谨,真心爱我、懂我之人……”
李均听得专注,仔细记下。
“入赘。”她的话掷地有声。
“嗯……”李均佯装思索,“此等佳婿,着实有些难寻。”
李均坐起身来,拍去膝头落花,长发曲折地蜿蜒在溪涧边,在水声和鸣中,他神色郑重道:“单说这官职,便有些棘手,再者,他未必肯入赘……”
“这种人万里挑一,你若真心,或许可适当放低些要求。”
她将身子一顿,将手落在他膝头,整个人依偎在他腿上,笑意盈盈,“我已有了人选?”
“谁?”他险些咬到自己舌头。
“便是你呀。”
“我……我哪里肯!罢了……其实……我肯……我自是愿意的。”李均偷瞥她一眼,便忙移开目光。
时维春日,百花争艳。少女的肌肤胜雪,乌眸如漆,乌发像山坡倾斜,盘在他的膝上。
她与洛阳花影融为一体,一瞬黑白分明了。
映得桃李芳华皆无色,洛阳牡丹不是花。
洛阳花影将他囚在其中,李均一生亦不想挣脱。
“你太坏了……”他恼恨地偏过头。
程雪衣微微颔首,凑近身子,要亲他唇角,却被少年巧妙躲开。
“……为我准备一份礼物吧,”她眼中有幽微的光,扑不灭的花焰,“要最剔透的宝石,经得起时间推敲。叫我爹答应你。”
想起昔日之景,离恨便像斩不断的野草一样,一点一点向外冒尖。
十里牡丹开得鲜红如火,仿佛要穷尽一生点燃当下。
李均至今不知。
当日她含情的一眼,究竟是含了几分算计。是否她早就计算好了一切,为拒婚太子,为家族兴衰。
还是最不过单纯的儿女情谊?
后来,她再度出现,与徐载盈、崔莳也纠葛不断。他看在眼里,心中便愈发笃定,她的一切,皆是伪装。
他时不时看着丞相手指上的扳指,想着他再也不会知道答案了。
曾经已经走远。
李均踉跄了一步倒在她怀中,温软的身子失去了温度,渐渐变冷,像两团影子依偎在一起。
“你是我唯一的爱,唯一的恨。”他手扶向王絮发间,试图去摸那根发簪,艰难地睁开眼,轻松地道,“好疼啊,我真是一点都不想死啊,但是我更怕忘记。”
“我怕忘记我曾经多么恨你。”他咬牙切齿地说。
他恨曾经。
可是遇到王絮后,他更恨现在,他的恨不休不止,永无尽头。
他用仇恨折磨王絮,是在折磨那个依然爱她的自己。
“你错了。”王絮道。
他的声音很低,迷迷糊糊地在唱什么他在唱不知名的歌,王絮凑过去听,声音短促,咬字不清:“……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众儿女……慎误将身轻许人……”
王絮略有动容。
青年身上似乎有排山倒海的悲悼。
王絮为他擦拭干净血迹,并且摸出了那块玉佩,剔透的玉面上倒映出闪烁的人影,李均声音卡顿住了,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玉影。
往事在影里走马灯一样流淌而尽。
他逐渐平静下来,那份悲悼被一种平静逐渐洗去了,他想张口,却再说不出话。在这样冻住人的沉默中,他听到身边人平静的声音。
王絮转眸看他。
“你的爱停留在过去,是因为不敢直视人的改变。究竟是在恨我,还是在恨自己懦弱的当年?”
李均不知听到了,还是没听到。睁大了眼,血丝在瞳仁上结满蛛网。
“你……”他断断续续地说,“我不想死……还想留在这里,不想……”
他挣扎着支起上半身,指尖悬在她脸颊一寸处,含笑闭眼,“没能兑现誓言,辜负彼此真心。”
“可是,我想知道……在你……一生的风景里,我是谁……”
王絮隐约地体会到一阵心悸,她想回应他,只是跨越数年,往事如隔着千山万水,只剩下一声叹息。
王絮垂眸看他,以手为他拂去被汗濡湿的长发,只是说:“你爱她,却恨我。”
她想到陈知遥形容的神都双杰。
或许他从来都没爱过她,他爱的始终是,那年站在城楼上意气风发的自己。
李均大喘气吐血吐碎肉什么都说不明白,依旧很想说话,嘴里嗬嗬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他非要求一个答案。
王絮不便回答他。
他苦苦哀求的模样,倒叫她头痛起来,有阵陌生的情绪在心底滋生。
她在一阵心悸中,看到昔年画面隐约重现。
流水落花的春天,花下少年,含羞带怯,蓦地站起身,眸中是憧憧的天光。
“昆仑积雪常年不化,山下有河名蓝溪。传说那里的石头,在生与死的别界,会看到命运的颜色。”
美人如花,似隔云端。
“闻君有玉骨美人,神姿若雪,不胜神往之。待某攒得昆山玉、长安锦,以三书六礼叩君庭除。”
他鼓足勇气,再次抬起眸望来,隔着遥不可及的时间,叫你清晰地站在他眼底。
“程雪衣,请你等我。”
“程雪衣,请你等我。”
沈自流冷眼听了程雪衣的话,“你和他不合适。”
长陵县外,野草疯长,竹席分外清寒,昏暗暗的灯下,沈自流卷起窗帘望明月。
“娘。”女孩看见外边夜色一片渺渺茫茫,洛阳与此天长地远,重重关山遮蔽视线。
“家中出事,我想我有段时间不再回去。”她珍重地将一张纸递给沈自流,“替我交给李均。”
上面写着——长相思。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美人如花,相隔云端。
李均眼睛睁着,抬手尽力去抚摸她的脸颊。
她可以轻蔑地鄙视他,刻薄地侮辱他,甚至怀恨地诅咒他,唯独不能施舍半分怜悯。
她早已拥有幸福的家人、真挚的友人,还有心尖上的爱人。
这份怜悯如毒蛇般将他生吞活剥,让他在刻骨铭心的煎熬中,彻底扭曲了模样。
不过,她今后不会过的太好,她所拥有的一切终将一一失去,直至一无所有。
想到这里,李均心底却有一丝卑微的祈愿,愿她不要承受那般痛楚。
他还是不够恨她。
李均即将触碰到的最后一刻,头垂落在王絮的手中。
她还没考量好,李均的喘息声便息止下来。
“对不起。”
王絮忽然间意识到,或许他和崔莳也是一样的。
宫墙外是浓稠的黑夜,风从旧井里爬上来,在廊柱雕梁间盘桓不去。卷着一丝若有若无血腥味。
窗格子是新漆的朱红,像是陈年血迹。
李均的身体瘫软在王絮怀中,渐渐与沉沉黑夜、滂沱雨水融为一体。
这份恨终于被带进坟墓,被关在回忆中,静静地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