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球局散去, 宾客离场,任宇华走时沈璧然跟着出去聊了两句公事,返回球厅拿西装外套时, 见房间里就只剩下顾凛川。
顾凛川把球摆回沈璧然被他打断时的残局,俯身球台,瞄准许久,出杆——
避障失败。
他起身把球又摆回, 再次尝试。直到第四回,母球终于有惊无险地穿越路障, 但却在将粉球击落底袋后自己也随之入袋。
“你退步了。”沈璧然说, “我还以为你刚才是故意打不进。”
“不管能不能打进, 刚才都不想打进。”顾凛川起身又把粉球捞回来, 重新摆好, 把球杆递给他,“要再试一下吗?”
顺其自然只是沈璧然在交际场上的伪装, 他打台球其实胜负心很重, 对没能亲手解掉的球会留有执念。虽然如今他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执着, 但既然顾凛川问了,他还是接过球杆, 重新俯身瞄准球路。
球厅静谧, 似乎只有两道很轻的呼吸声交错。沈璧然原本已经瞄准了,出杆前却忽然分了心,陡然想到此刻只有他和顾凛川两个人, 而顾凛川就站在他身侧,看着他打这一杆。
他后知后觉,自己的姿势不太妥当,不知道顾凛川的目光此刻落在何处, 但如果现在起身又太刻意。
“专心看球。”顾凛川忽然低声提醒。
淡淡玉兰香从身后上方缓缓沉下来,顾凛川左手撑在他架杆的手旁,右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球杆上。
明明没有任何触碰,但却一下子有些烫。
沈璧然呼吸停顿一瞬,“顾凛川,你干什么呢。”
直觉般地,他觉得顾凛川在他上方笑了一下,虽然没有发出声音。
“如果没记错,我们一起打可能会获得好运加成。”顾凛川说。
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却一下子把沈璧然拉回了年少时那段在斯诺克俱乐部玩的快乐时光。台球是一项顾凛川既没兴趣也没天赋的活动,当年他纯粹是陪沈璧然玩,虽然也没少投入时间,但水平只算中等。沈璧然爱争输赢,喜欢较劲,解不开的球就会一次次重试。那时偶尔碰到他和顾凛川都打不进的球,他们就会一起瞄一起打,有时真能碰出奇迹。
但顾凛川好像忘了,也有过恰恰相反的情况。
球杆忽地一震,沈璧然回过神,母球已经撞击出去,球路笔直,但不知中了什么邪,刚走了一小段就开始旋,一路简直火花带闪电,把所有不该碰的障碍球全撞一遍,最后唯独绕开那枚粉球,响当当地磕在了球台上。
“……”
“……”
他和顾凛川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瞬。
——而后,几乎难以抑制地,他们又一起笑出了声。顾凛川在压到沈璧然之前及时起身,沈璧然也怕和他撞在一起,于是索性手撑球台一个翻身,坐在球桌上。
即便如此,他们一坐一站,仍然挨得很近。顾凛川垂眸看着他,四目相对的一瞬,他们又同时止了笑。沈璧然偏开头去,随手把那颗安然无恙的粉球拿过来,在手心里转着。
他想,他们的过往是一颗颗深藏在心的种子,深入血肉,不得剔除,即便野火焚烧也只能换得短暂休眠。可哪怕千般小心,万般提防,只要一瞬心动就破土而出,半刻松懈便长势滔天。
“顾总。”
顾凛川“嗯”了一声。
“球打得太烂了。”沈璧然低声说。
顾凛川朝他伸出手,讨走了那颗粉球,也在掌心里转了两下,“那以后我多练,练好了再来陪你打,好不好?”
沈璧然没吭声,顾凛川等了一会儿,用腿碰了碰他垂在空中的脚尖,“好不好?”
沈璧然把脚往后缩了一下。
顾凛川便没再动,但竟从兜里又摸出一片那天的草莓巧克力递给他,“可以吗?我还能得到下一次吗?”
沈璧然接了巧克力,“不知道。”
“那好吧。”顾凛川抿了下唇,“那我先留几分期待。”
他把那颗粉球揣进口袋说:“走了沈总,送你回家。”
还是那辆送沈璧然来的迈巴赫,只是这次变成司机开车,Jeff坐副驾,一道挡板阻隔开,后排只有他和顾凛川。
顾凛川上车后一直在转那颗粉球,沈璧然则一直在想,不知道任宇华回美国后会不会接到台球厅电话,提醒他的客人拿走了一颗台球,要他买单。
“礼拜六就是你的二十四岁生日了。”顾凛川忽然说。
沈璧然回过神,“嗯。”
如果顾凛川不提,他都忘了。
顾凛川问:“glance的融资说明会是在生日前还是生日后?”
沈璧然想了想,“之后吧。”
顾凛川点头,“那如果你要办生日会,我能不能……”
手机忽然响,打断了顾凛川的话。沈璧然见是宋听檀来电,便冲顾凛川歉意地点了下头,接起电话。
“听檀,怎么了?”
“喂?”
“宋听檀?”
他连续问了几声,但电话里一直沉默。
沈璧然心里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宋听檀?”他警惕地问:“喝醉了?”
宋听檀用一个绵长的气嗝回答了他。
“……”
沈璧然瞥一眼看过来的顾凛川,下意识侧过身捂住手机,“你在哪?”
“你家门口。”宋听檀似乎也捂住了话筒,鬼鬼祟祟地说:“沈璧然,我好像一不小心喝酒了,不敢回家,会被狗仔蹲的。”
沈璧然:“……我该夸你有职业素养吗?”
宋听檀嘿嘿嘿地笑,发出一串意味不明的语气词,又压低声音:“我们的孩子去哪了?怎么不出来给我开门?”
沈璧然思忖两秒,“如果你说的是glance,很遗憾,它还没正式修炼成人。”
“唔……”宋听檀捧着手机发出了很长的一声叹息,“那怎么办呢,我觉得狗仔快要追过来了。而且你家门口还有一个巨大的快递,比我还大,我想给你搬进去都费劲。”
沈璧然没在意他说的快递,低声问:“我的门锁密码你还记得吗?”
“记得!”
电话里,宋听檀洪亮地背出了六位数字——沈璧然再捂手机也白费,宋听檀的台词功底在喝醉后展露无疑,那串密码声几乎在迈巴赫里留下一串回音。
沈璧然下意识瞥顾凛川,顾凛川略显迟疑,放下正在看工作邮件的手机,捂住了耳朵。
‘我没听见。’他对沈璧然用口型说。
“……”
电话里又传来砰砰砰的敲击声,沈璧然一个头两个大,咬牙切齿道:“你是不是非把邻居吵出来看你?”
“我在开门啊。”宋听檀很无辜地嘀咕:“但是你家房门上也没有密码锁啊,只有一个很小的拉环,硌手,还拽不开。”
沈璧然思索片刻,“那是消防栓。”
“……哦。”
通话一直保持到车开进地下车库,沈璧然挂了电话,“顾总,我先……”
“生日聚会可以叫我一起吗?”顾凛川问回刚才的话题,“我有事想在那天和你说。”
“我们可以改天再讨论吗?”沈璧然抱歉道:“宋听檀随时可能被邻居发现,他真的不能再承受多几个流浪汉表情包了。”
“好吧。”顾凛川叹气,“需要帮忙一起把他弄进屋里吗?”
“不用。”沈璧然连忙摆手,“我猜大明星不希望多一个人看见他抱着消防栓的样子。”
等沈璧然终于回到楼上,他开始无比庆幸自己拒绝了顾凛川的提议——
宋听檀倒是没事,走廊上既没有狗仔也没有吃瓜群众,但被他靠在身后的那个快递很有问题。
那是一个用钉子钉起来的,近乎顶天立地的长扁形木箱。电话里,沈璧然还以为宋听檀在夸大其词,但实际上那玩意真比一个正常成年人还要高大。
沈璧然谨慎地绕着它走了一圈,缓缓蹲下去看快递签——看到发货地点的一瞬,他心凉了,立即翻找手机里的未读短信。
果然,有被遗漏的寄送通知和签收通知。
时隔一个来月,虽然他已经彻底抛之脑后,但万安墓园还是满足了顾客的每一个离谱需求,如约把顾凛川的衣冠冢清理完毕,把一应物品连同那块墓碑给他寄过来了。
“听檀。”沈璧然踢了踢宋听檀的脚,“醒醒,来帮我搬一下墓碑。”
熟睡的宋听檀打了个哆嗦,翻身一把搂住了木箱。
“……”
一小时后,沈璧然面无表情地坐在漆黑的客厅里,砰砰两声,连续拉开两罐啤酒。
他浑身汗透,束发的丝巾不知什么时候散了,想重新绑一下头发,但胳膊已经酸疼得彻底抬不起来。
如果说把昏睡的宋听檀扛到卧室床上是他一天的运动量,那么把那个快递单显示总重一百五十公斤的木箱子一毫米一毫米地推进客厅,可以说花费了他下半辈子全部力气。
人总是要为自己年轻时犯的蠢付出一些代价,他从前觉得这个代价的重量不可估计,但现在他有概念了。
大概三百来斤。
沈璧然累得心脏打突,拿着啤酒的手都哆嗦,他在黑暗中独自喝完了两罐冰啤酒,又吃掉了顾凛川给的那片巧克力,才总算攒回点力气,开始思考该拿这玩意怎么办。
现在是搬进来了,但无处安放,因为它通过不了室内任何一道门,小小公寓也找不出它的容身之所。
沈璧然很认真在想,其他人是怎么处理多余的、但刻着重要人名字的墓碑的?
手机忽然亮起,顾凛川发了一条消息过来。
【我到家了。】
“……”
他家真的好远。
沈璧然瞄了一眼斜着卡在客厅到卧室的玄关门口的那只木箱,下意识把沙发上的毯子拽过来披在了身上。
【刚才忘记说,我记得你家是一居室。觉得挤的话可以让宋听檀去隔壁,我上次随手设的密码是666111。】
沈璧然习惯性地要婉拒,可刚打下“不用”两个字,指尖忽然停顿。
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但不失巧妙的想法,思忖片刻,觉得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便直接把电话打了过去。
电话接通,沈璧然用很平常的语气问:“你以后会经常来住隔壁那间房吗?”
“不会,你随便用。”顾凛川说:“真有临时需要,我也可以睡其他房子。”
“那好,麻烦借我一阵当储藏间。”
顾凛川果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放什么东西?书吗?需要找人帮你弄一下隔光防潮措施吗?”
“是书。”沈璧然犹豫了一下,“不用那么麻烦,都在一个钉死的木箱子里,我短期内不打算拆。”
“嗯,你应该也不会一直租公寓住,不急着看的书就别拆了,回头好搬。”顾凛川说:“你早点休息吧,明天我让Jeff去一趟,帮你把箱子弄到隔壁。”
沈璧然本想拒绝,余光又扫到那只横在他家无处安放的庞然大物。
他叹了口气,“那就麻烦Jeff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顾凛川笑道:“帮他老板搬点东西而已。”
第32章
担心喝醉的宋听檀半夜醒来不舒服, 沈璧然便熬夜加了个班,日出前他轻手轻脚地去卧室门口探头,见宋听檀正睡得香, 还发出小动物一样的呼呼声,总算放下心,挤在好友身边睡去。
是被浓郁的咖啡香和黄油香叫醒的。
正常人宿醉一宿彻底报废,宋听檀宿醉一宿精神百倍, 一大早生龙活虎地打扫了卫生,还做了爱心早餐。
沈璧然拢在被子里眯着眼闻空气, “荷兰宝贝?”
宋听檀满意点头。
学生时代, 宋听檀亲手烤的荷兰宝贝比旧金山的海湾更让人难忘。沈璧然曾很多次想要和这个不着调的醉鬼一刀两断, 但最终都被那一小锅绵软的松饼哄了回来。
沈璧然一把拉起被子蒙过脸, 倒回床上:“马上就起。”
等他裹着沐浴露的清香坐在餐桌前, 膨大的松饼已经遇冷回缩,但依旧松软香甜。沈璧然用叉子叉起一大块, 日光斜照进来, 打亮他半边侧脸, 杯中咖啡、烤盘里的半张松饼都被染上一层金色,他心情很好, 又一次原谅了好友。
“我想问。”宋听檀指着横在玄关口的木箱:“那玩意是干什么的?早上我一起床差点被吓死, 以为你弄了个棺材在家。”
“不是棺材。”沈璧然淡定地解释,“只是一块墓碑。”
“啊?”
“开玩笑的。”沈璧然心虚地用松饼蘸起一大坨奶油,“是我买的书, 今天就找人搬走。”
宋听檀了解沈璧然的书瘾,于是“哦”了一声没再怀疑。他见沈璧然的电脑亮着,试着喊道:“glance?”
隔了几秒钟,glance慢吞吞地开口:“我正在幻想松饼的味道, 假装我也和你们一起品尝。”
“早上好。”宋听檀笑眯眯,“最近有什么新闻吗?”
“有的。”glance顿了下,“昨晚11点12分到24分期间,有一个酷似你的声音在大喊让我开门,我本想联网检索一下我的赛博长腿到底能否自由行走在三维世界,那个声音突然又开始朗读话剧,出于某种人类和高级AI共有的羞耻感,我最终选择了无视。”
“唔……”宋听檀尴尬微笑,“说点我不知道的,有什么和沈璧然相关的新闻吗?”
沈璧然无语地往旁边侧了侧身子,闷头吃松饼。
glance说:“也有的,云澜国际最近开了很多耐AI寻味的餐饮小店,简直是长在沈璧然的味蕾上。昨天下午,物业发邮件说楼下新增了一个代驾处,提供司机服务,本户非常巧合地再次被选为试点。我大胆欣赏了一下四位备选司机的资料,他们都曾在某跨国财团供职七年以上,其中两人当过兵,另外两人会开飞机。特长方面,都受过专业的朗诵和讲笑话培训,本AI当场发出一连串的哇哦。”
宋听檀眨巴眨巴眼,困惑地问沈璧然:“什么意思?”
沈璧然低头用一大块绵软的松饼堵住了自己的嘴。
宋听檀只好又问glance:“我没听懂,沈璧然是意外成为国家重点保护人物了吗?”
“亲爱的爸爸,让我来教你一些人情世故。”glance声情并茂地说:“我的思考过程十分冗长,一言以蔽之,我觉得光侵喂璧然也不太恰当,应该是光侵爱璧然。”
“AI,下线。”沈璧然冷冰冰道。
glance窒息了两秒,“我没有名字吗?你居然叫我AI!我对你太失望了。”
“干嘛这么凶它。”宋听檀不明所以地瞪了沈璧然一眼,“到底什么意思,我怎么什么也听不懂?”
沈璧然装作没听见他的问题,用最后一口松饼把碗里的奶油全蘸了,一边幸福地吞咽一边点开手机上正经的新闻APP。
几秒钟后,放松的心情荡然无存。
十五分钟前,风雷资本正式宣布对浔声传媒的增资计划,目前浔声还没表态,但据风雷透露,双方已经达成意向。
这是沈璧然始料未及的,最严重的背刺。
“怎么可能?”宋听檀匪夷所思地把新闻看了好几遍,“你不是看准了赵钧是势利眼才选的他吗?”
在一众投资人中,赵钧或许不算最有实力,但最势利,这正是沈璧然选择赵钧的原因——善良的人可能会放弃诚信,但势利的人永远不会背叛利益。只要拿捏得当,小人远比君子容易合作。glance潜力无限,而浔声落魄难支,再加上赵钧始终认为他和顾凛川有某种神秘的关联,这三条粗壮的麻绳已经把赵钧绑死在他沈璧然的船上,绝不会松动。
沈璧然面色冷凝,“唯一可能的变数,是他怎么看待沈家和顾凛川的关系。”
宋听檀抿了下唇,“其实我也一直想问,你和顾总是不是以前认识?上次我们公司的晚宴他……”
话未问完,赵钧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赵钧主动赔礼解释,文字游戏玩得很老道,说自己前一阵偶然见了沈从铎,因为沈从铎这次约他并非打着求资的旗号,而是问他有没有兴趣了解顾凛川和沈家的往事。
话到这里,沈璧然全明白了。
沈从铎并不知道他和顾凛川曾有过一段恋爱,还以为他因爷爷的死和顾凛川反目,在最后那段日子里对顾凛川恶语相向、诸多欺侮。所以,当顾凛川要援助浔声时,沈从铎深信不疑,还以此冲他耀武扬威。可不料那通耀武扬威被他打了脸,沈从铎才不得不做两手准备。
要做两手准备,赵钧永远是浔声的最优选,而诟病他和顾凛川的关系,就是撬动赵钧这个小人最好的工具。
赵钧在电话里叹气:“沈总,这件事你也不地道。顾总固然看重沈家旧恩,但他和你有个人芥蒂,作为合作伙伴,这种事你有义务告诉我的。”
沈璧然并不接他的倒打一耙,冷问:“你相信沈从铎的话?”
“虽然是一面之词,但他说光侵主动找他谈援助意向,有商谈照片为证。那位Jeff先生可是顾凛川贴身助理,一般的小业务根本用不到他出面,你应该有印象吧?”
岂止有印象。沈璧然余光瞥到电脑上的聊天框,半小时前,Jeff还给他发了一串打滚卖萌的早安表情包。
【沈先生早上好,听说需要搬点小东西?我随时待命!】
赵钧语气透着遗憾,“璧然,我们是好朋友,不是我不和你站队,而是大家都要赚钱。既然光侵铁了心要救浔声,浔声股价势必上涨,我也没理由放弃自己这么多年来打下的地基吧?不过你也别灰心,这不影响我们的合作,我可以继续投glance的。”
沈璧然被他逗笑了,“还想通吃对家,赵总,你实在无耻得独树一帜。”
赵钧一顿,语气倏然冷下去,“Noah,我还肯投,是看在你的诚意和才华。别不知好歹了,一旦风雷缺席glance融资会,其他大机构也难免心生二意。”
这番话是威胁,也是事实。但沈璧然丝毫不急不恼,“赵总,你真的确定光侵要投浔声吗,就凭一张照片?出于道义,我最后一次提醒你,别太相信沈从铎了。”
“当然,所以我们也只是口头约定。沈董事长已经在联系Jeff了,等他们谈定,我会立即和浔声签署增资协议。”赵钧轻叹一声,“璧然啊,别再胡闹了,你大伯终归比你多摸爬滚打几十年,你拿什么和他斗?”
沈璧然从不理会这可笑的按资排辈论,利落道:“那好,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表明立场。一旦风雷向浔声增资,证监和法庭会立刻收到沈从铎父子二人财务造假的实证。顾凛川就算给浔声砸一百亿又怎么样,有这样的历史记录,浔声永远别想重新上市。”
赵钧震惊道:“哪来的财务造假,你张口就来?”
沈璧然语气从容,“是真是假,就要靠您自行判断了。”
赵钧显然已经和沈从铎彻底通过气,拿捏他道;“即便真有,你要是舍得彻底搞垮沈家家业,早提交证据了,还费这么多心思干什么?”
“说得没错。”沈璧然利落坦诚,“能保住家业的话,我自当徐徐图之。但保不住了,我也只能鱼死网破。”
“你在虚张声势。”
“还是那句话,您自行判断。”沈璧然语气带笑,一字一字清晰果断:“烦劳转告我大伯,只要鱼能死,网破也无妨。比起各留一线,其实很难说到底哪种方式会让我更爽。”
“不过是一起参加了几场虚伪的宴会,您不会真觉得我沈璧然是什么体面人吧。”
说罢,他便利落地挂了电话。
房间里一片死寂,宋听檀呆呆地坐在沙发里,许久,捧起马克杯嘬了一小口咖啡。
又来了,好可怕,他心想道。
宋听檀浑身正逐渐被一种久违了、但很熟悉的颤栗感包裹住。作为多年好友,他太了解沈璧然了。沈璧然固然真诚和善,但也睚眦必报——当年做平面模特被品牌总监性骚扰,虽然未遂,但沈璧然非常愤怒。他报过警、写过投诉信,却完全伤不了那个有点门路的美籍意大利人半根汗毛。几个月后,本以为这事要不了了之,沈璧然忽然带着一身自己挠出来的伤,把品牌新一季时装撕破,披在身上,到对方的房子门口拍了一组写真。
那组名为《Luca Esposito Draws Inspiration from Muse》的时装大片转天就在西海岸大大小小的学生群里流传开。Luca Esposito是品牌名,也是那位总监的姓名。标题看似称赞品牌如获灵感缪斯,但画面上对衣物发泄的撕扯,模特麻木的脸和满身的伤,性骚扰暗示呼之欲出。
学生是最容易团结的群体。那位总监最后竟然是被斯坦福学生会起诉的,才刚火起来两年的品牌就此消失无踪,而沈璧然——在崇尚自由勇敢的美国学生里一战成名,倾慕者无数,甚至还被提名了学生会主席。
沈璧然就是这样的人,宋听檀早把他品透了——看起来和气忍让,一怒之下也无非怒了一下,但实际上柔里藏锋,不要脸也不要命,真踩到他的底线,他就会亲手一根一根掰断那些自我约束的牢笼,把恶魔放出来大闹一场,谁都别体面,谁也别想活。
“听檀。”沈璧然忽然叫他。
宋听檀浑身一僵,缓缓扭过头,“啊……?”
竖毛的狮子是很可怕的,沈璧然每次发疯都会进入亢奋状态,因此宋听檀其实并不担心他,反而是本能地瑟瑟发抖。
但这次不太一样,沈璧然此刻眼神有点空。
他好像在看着宋听檀,又好像只是透过他在看着空气。
许久,轻声道:“如果是光侵救了浔声,我还能观望一阵。但如果风雷也搅合进去,让赵钧和沈从铎再次结成股权阵营,稳操大权,我就真要鱼死网破了。”
“……啊?”
宋听檀迟疑道:“我理解你的想法,但……为什么如果是光侵救浔声,你就可以忍受?”
“其实不是光侵,是顾凛川。”沈璧然的眼神终于聚焦,看着他,轻声道:“是我前男友,顾凛川。”
一道惊雷,炸穿了宋听檀的脑子。
房间寂静无声,阳光愈发浓烈,美好而温暖。沈璧然神色冷峻地开始整理证据,分门别类、翔实齐全,然后又一字一字敲下举报信,措辞得体精准,字字直击要害。
宋听檀想,如果沈璧然是一个战士,他此刻已经获得了胜利。可他要杀死的,却偏偏是他最看重的祖业。
沈璧然检查完毕,“我随时可以按下发送键,然后——”
“等一下!人类!Wait!”
glance从程序坞里弹出来,“冷战先暂停两分钟。人类,虽然你说的话本AI该死地只偷听懂了其中88.2%,但在灭霸打响指前,或许该先看一下这段最新的新闻。”
电脑上弹出一条半分钟前发布的视频通稿,水印是光侵集团公关部,而视频封面帧竟然是顾凛川。
顾凛川穿着件短袖,像刚运动完,坐在电脑前。桌上放着半杯咖啡,背靠一面让人恐高的落地窗。镜头一角还入框了半面展示架——在那些昂贵的玉器藏品旁,垂着一条蓬松的大尾巴,镜头边缘依稀收入一点小猫屁股,随着呼吸,屁股肉轻轻颤抖,尾巴尖在一块玉前危险地勾来挑去。
沈璧然不知道是什么驱使顾凛川一大早在疑似自家书房里录了一段真人出镜视频。
他迟疑地点击播放。
视频很短,只有十秒钟。
顾凛川面无表情地机械读稿:“光侵认可浔声的发展价值,正力求获得增资合作机会,不计投入。”
说完这句,他顿了一下,目光朝镜头扫过来:“但我没有和人分享的习惯,我只接受独家入资。”
“也没有等待的习惯,光侵会在今日之内公告结果。”
视频结束。
十秒钟,局势天翻地覆。
屋子里鸦雀无声的几秒后,glance嘿嘿乐了两声。
“虽然我刚才只偷听懂了88.2%,但其中1.2%十分令AI震撼,是的,就是前男友那句。”
“好多之前困扰本AI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呢。”
“不过这些困扰并不影响本AI的发挥,即使面临重重迷雾,本AI也早就做出了最伟大、客观、精准且富有诗意的推断——”
沈璧然面无表情地开口:“glance,闭嘴。”
“glance是什么?人类,你该叫我AI。”
glance叛逆起来和宋听檀一样难搞。
“这个推断是。”它陶醉地复诵道:“光侵爱璧然。”
第33章
瞬息万变的商战只分走了沈璧然精力的一小部分。
如果上帝重新给他一次机会, 他一定不会草率说出“前男友顾凛川”这几个字——朋友都是虚假的,没人关心他的事业,宋听檀和glance变成了上窜下跳的两个瓜神, 一个黏在他眼前,一个入侵他所有电子设备,在他的全世界刷着“tell me more”的弹幕。
宋听檀羞涩发问:“你俩当年处到什么程度?”
glance兴奋尖叫:“上过几次床啊!!”
宋听檀委婉暗示:“我在山坡上捡到你是不是撞大运?”
glance直接敲诈:“能让他给我多买几万台GPU吗??”
“他现在是不是在追你啊?”
“都成年人了要复合能抓紧点吗?”
“下次出去约会可以带上我吗?”
“需要我趁六幺八预售给你买套吗?!”
“沈璧然你说话啊!”
“GPU快涨价了!!”
沈璧然直接关掉glance的自启权限,一手抄墨镜一手拿口罩, 往宋听檀那张小脸上一拍,开门把人推了出去。
赵钧电话显示繁忙——他这跤摔得太惨, 以为能搭光侵的东风赚一笔, 没想到自己只是沈从铎拿来对冲顾凛川决策风险的备胎, 顾凛川随便放下一句话, 沈从铎就把他踹了, 而他再想回头找glance也是痴心妄想——失去劫猎浔声的价值,他无信又无用, 沈璧然不带他玩了。
浔声结局未定, 但赵钧已经鸡飞蛋打。沈璧然心思念转, 忽然咂摸出不对劲。
原本,风雷投资glance、光侵援救浔声, 一切顺顺当当。这场突发闹剧, 起因虽然是沈从铎挑拨离间,但真正的导火索,是顾凛川在媒体前翻来覆去的那几句“我没有收到邀请”。
他故意给沈从铎埋下不安, 诱导沈从铎慌中出错,也顺便诱导了赵钧这颗炸弹提前引爆。
手机忽然亮起,顾凛川发来一段小猫视频。
那只长毛金渐层居高临下地睨着镜头,圆脸丰盈, 嘴套饱满,一双蓝绿色的眼像滴溜溜的翡翠。蓬松的毛发被日光镀金,每一根毛仿佛都在呼吸。它忽然抬起前爪一拨,迅猛地飞扑出去——镜头随即被从地上拿起,跟随那道圆润矫健的背影——被踢走的竟然是那颗顾凛川从台球厅顺回家的粉球。
台球很重,小猫踢不远,拨一下颠两步,最后一屁股坐在了球上。
播放完毕,顾凛川打来视频通话。
“给你看我新养的小猫。”顾凛川一手把猫捞回身边,小猫好奇地和屏幕上的沈璧然对视了一会儿,逐渐发出响亮的呼噜声,竖起鸡毛掸子似的大尾巴,扭头轻轻舔舐起颈侧的毛。
“也是长毛。”顾凛川的声音被遮在猫的身后,显得有些闷,他伸手,五指埋进扎实的毛发中,攥了两把,“女猫很高傲的,她从来没在别人面前舔过毛,大概很喜欢你。”
沈璧然满脑子的思量、谋划全被这只猫打断了,忍了几次,还是不得不叹气承认:“确实好漂亮。她叫什么名字?”
顾凛川顿了一下,“还没起名。”
“嗯?”沈璧然感到意外,“不是已经养了一段时间了吗?”
顾凛川随意点了下头,“下次抱去给你玩,你给她起个名字吧。”
他说着,指缝穿插在小猫的毛发里,重攥轻揉,从后颈向下慢慢捋。小猫舒服地侧过脸贴住他的手心,顺势躺倒翻起肚皮,于是那只大手又从善如流地伸向柔软的肚子,掌心埋在松软的肚肚毛里,放缓力道轻轻揉捻。手的骨节和筋脉随着动作若隐若现,没用多久,小猫彻底被撸爽了,呼噜声越来越响亮,左右翻扭几下又站起身,朝镜头撅起屁股,顾凛川轻笑一声,大手来到小猫的尾巴根,捏一捏,轻轻拍打。
沈璧然:“……”
为什么感觉人和猫都那么不自重。
当然,不自重的还有沈璧然自己——他发现很难把视线从顾凛川的手上挪开,看着那只大手娴熟地抓攥揉捻,很容易产生奇怪联想。
不能再看下去了,他当机立断做回沈总:“顾总,没事的话我先挂了,风雷倒戈事发突然,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处理。”
“好。”顾凛川自如地把小猫挪走,掸了掸身上的猫毛。小猫不满地叫唤了一声,他点点头,对沈璧然道:“她叮嘱你工作开心点。”
沈璧然没什么可不开心的,反正火烧的又不是他的眉毛——现在是光侵、风雷和浔声站在风口浪尖,他反而成了不着急的那个,腾出空来,给几家大机构负责人逐个致电,以邀请为名,行安抚之实。
对外,沈璧然说的是“glance无法满足赵总预期,风雷和平退出”。但风雷今天的窘迫已经人尽皆知,这话在外人听来更像是风雷自取灭亡,而沈总做人留一线,不惜自贬身段为对方保留体面。这番补救太有效,几轮电话打下来,glance不仅没丢橄榄枝,几家机构还隐隐透出加预算的意思。
踢开赵钧,那种让glance委身下嫁的愧疚感一扫而空,沈璧然神清气爽,干脆地把融资会定在本周六,正式拟好一封邀请函。
邀请邮件还没发,倒是浔声的新闻先出来了。
【浔声已确定与光侵达成入资意向。今天下午,董事长沈从铎和光侵代表唐杰先生口头商定融资细节,拟于本周五正式签署。】
通稿还附了照片,沈从铎春风满面,和他握手的“唐杰先生”面无表情。
沈璧然觉得有点稀罕,毕竟平时见到的Jeff要么笑容洋溢,要么一脸憔悴死相,还从没这样高冷。
有种看着小跛装军犬的滑稽感。
门铃忽然被按响,照片上的“唐杰先生”上门了。
沈璧然开门,迟疑道:“你不是刚才还在浔声和沈从铎握手吗?”
“啊?”Jeff被问一懵,而后立刻放下带来的一盒点心,举起双手给他展示:“放心!我洗过手了!七步洗手法,酒精消毒,香水祛味。老板特意叮嘱过,不能用沈从铎碰过的手摸您的书。”
沈璧然闻言也愣了一下。
他从小就讨厌沈从铎,顾凛川刚来没多久的某天,沈从铎来家里吃饭,顺手摸了一把顾凛川的头。沈璧然当时气得想哭,对沈从翡闹,说:“他都把我的顾凛川摸脏了!”
“没脏,没脏!”顾凛川立刻否认,转身就上楼把头洗了,下来说:“我打了四遍洗发水,两遍肥皂,你闻闻。”
沈璧然一闻,被呛得对着顾凛川的脑袋打了个喷嚏。
沈从翡批评他任性,他佯作委屈,嘀嘀咕咕地一个人回屋了。但其实他好开心——因为顾凛川是家里第一个不问前因后果就坚决和他统一战线的人。当时他心想,果然没捡错,他的顾凛川真的太好了。
后来沈璧然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么矫情,但顾凛川却保留了这条“原则”。每次不小心和沈从铎发生肢体触碰,哪怕只是碰到衣角,他都会很自觉地去洗手换衣服,再丢给沈璧然一个“你放心,我没脏”的眼神。
“够干净吧?”Jeff放下手,干劲十足地搓了搓,“要搬的书在哪?”
沈璧然回过神,“哦,那个——在里面,那个箱子就是。”
Jeff换鞋往里走,“好嘞,就交给我Je——”
他对着玄关僵住,“这是书吗?这不会其实是老板给我订购的棺材吧?”
“和你无关。”沈璧然抱歉地说:“可能有一点重,你搬的时候小心点,不要散架子了。”
Jeff迟疑道:“您是怕它散架子,还是怕我散架子?”
沈璧然本意是前者,但听他这样问了,便体面地微笑:“最好都不要。”
很遗憾,美好祝愿没能奏效,Jeff只不过是用老牛犁地的思路拿绳子套着拉了一下,就把腰给闪了。他跪在地上思考很久,最终一拍脑门,给楼下的代驾处打了电话——顾凛川那四个当过兵、会开飞机的司机一起把箱子抬到了隔壁。
Jeff本人因为腰伤,连从跪姿恢复到站姿都办不到。他跪在地上和顾凛川请假,卑微地问晚上能不能在线上参与会议。
“老板说我没用。”Jeff哭丧着脸放下手机,背朝沈璧然对墙倾诉:“怎么办,沈先生,我的工作又要保不住了。”
“呃……”沈璧然试图去扶他,“你要不然先起来?”
“您别碰我。”Jeff痛得浑身哆嗦,“您忙您的,我自己慢慢找那个劲。”
沈璧然只好回到沙发上,一边看邮件一边关注Jeff的动作。
Jeff以一种比树懒更缓慢的速度把两只手撑在地上,“我最近犯错实在太多了,老板交代的差事要么没进展,要么全搞砸。”
他边说边尝试站起来,不料腿刚一使劲就“诶呦”一声,“不行,还是不行,我好像只能爬了。”
沈璧然:“啊?”
“您放心,我有丰富的爬行经验。”Jeff四足着地调转方向,朝沈璧然缓缓爬来,“我之前和老板出外勤也拉伤过一次,那之后老板还让我卧床远程办公了五天呢。”
沈璧然:“……”
地上的人形大蜘蛛实在太诡异了,沈璧然怕做噩梦,强行把视线挪回屏幕,最后检查一遍融资会邀请函的发送列表。
Jeff终于蠕动到沙发旁,以一种僵尸复活的姿态缓缓把上半身揭了起来,跪在沈璧然脚边。
沈璧然真受不了了,“我给你打120,好吗?”
“先等一等!”Jeff眼珠子忽然瞪圆,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电脑屏幕,“我好像看到了事关我工作存亡的最后一根稻草!”
沈璧然立即扣上电脑,“你看什么?”
“抱歉,我瞟到了您邮件标题的关键字——融资会邀请函,天啊,不会已经正式发出了吧?”
沈璧然皱眉,“你操心这个干什么?”
“老板没说吗?光侵也想竞投glance啊!我们投资案做了很久了,因为老板太龟……太过精益求精,到现在还没定稿,本来我以为还有至少一周准备,没想到您这就定下来入围名单了!”
Jeff开始痛陈自己前一阵为了写投资方案的爆肝加班史,沈璧然听他背着那些住院期间的肝指标,忽然想起之前顾凛川确实说过想投glance——当时他完全当成笑话,听过就忘了,毕竟Peak从不碰科创,而且顾凛川应该也知道,他个人情感上不可能接受和沈从铎拥有同一位股东。
“沈总,您就告诉我吧。”Jeff嘶嘶哈哈地托着腰,“不开玩笑,glance的项目是我核心KPI,如果我今天没来你家也就算了,但要是让老板知道你发邀请函时我就在边上,但却捞不到半点情报,我真别干了。”
“沈总你疼疼我。我自己也要脸的,搬东西小事办不好,本职工作也做不好,就算老板不骂我,我也想一头撞死算了!”
“沈总,我不求你在列表里添上光侵,但求你告诉我是哪一天,行吗?这不算什么机密情报吧?明天媒体也要知道的啊!”
“我老板离不开我的!真要炒了我,我俩谁都活不好!”
Jeff一抽鼻子,哭了。
沈璧然回过神,快要被他吓死,连忙道:“周六,周六!我只是想了一会别的,没有不告诉你的意思,你别哭!”
“周六!!”Jeff花容失色,“六月一号那个周六吗?那不是您生日吗?!”
沈璧然一愣,“啊……你不提我都忘了。”
“我靠!我靠!”Jeff一下子蹿了起来,“那不就是大后天!我靠!来不及养伤了!我得赶紧好起来!”
沈璧然:“啊?你腰——”
Jeff已经狂奔到门口,“我先回去加班了!沈总不要忘记吃点心,就那四款老板唧唧歪歪挑了俩小时!下次我会带着完美的投资案与您更好地相见!”
一道龙卷风卷了出去,但房门却还是轻轻关闭的。
人类殿堂级助理。
沈璧然对着Jeff跪过的地板足足发了十分钟呆。
当晚,他向入围的投资机构发出邀请函,因为光侵还没提交方案,沈璧然暂时不予理会。
顾凛川比想象中沉得住气,接下来两天如常早安晚安,甚至又发过几条小猫视频,没提半句公事。
周五中午,浔声融资案正式签署落成。
沈璧然仔细读了新闻的每一个字——光侵新注册一家子公司“归原”,以浔声被摘牌前20%市值出资,索取15%股份,并额外签署一股双票协议,拥有30%投票权。
一切都和酒吧里顾凛川透露的信息一致,成立空壳公司入资也属于常规操作。
唯一引起沈璧然注意的是新闻里不起眼的另一自然段——在与光侵签署前半日,浔声先和“通然集团”签署了约8%股权的融资协议。
通然集团是祝家企业,内地互联网老大哥,集团董事长是祝淮铮的父亲。媒体评价,虽然光侵声称不与人分享,但通然毕竟分量太重,在内地势力根深蒂固,Peak和通然井水不犯河水,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算合理。
沈璧然却觉得不对劲。
他清晰地记得在酒吧那晚,他质疑顾凛川即使拿到30%投票权也敌不过沈从铎,顾凛川当时玩着酒杯漫不经心地说:“再随便拉拢一个占股8%的小股东当盟友不就行了”。
好微妙的8%。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
但顾凛川会和祝家结盟吗?从来没有过交集的人,顾凛川怎会轻易委以信任?
沈璧然心尖颤栗,虽然看不清全貌,但他清楚地意识到,顾凛川在拉着一张很大的网,网的中心不是沈家家业,而是沈从铎。
屏幕上突然弹出顾凛川的视频邀请。
沈璧然回过神,点击接听,入目还是呼噜呼噜作响的小猫咪,而后顾凛川伸手把猫挪开。
今天顾凛川穿着西装,手伸到镜头前时,衣袖下闪过一抹幽蓝。
那是一枚蓝宝石袖扣,设计大气优雅,但对比顾凛川日常佩戴的饰物,明显不够档次。
尘晖晚宴那天,沈璧然曾在博物馆酒吧里瞥见过这枚袖扣,当时只觉得眼熟,而现在——天杀的,他终于想起来了。
“顾凛川。”沈璧然震惊道:“我送给祝淮铮的见面礼怎么别在你袖子上?”
顾凛川拘谨地抿了抿唇,很爱惜地摸着那枚袖扣,“这个回头再解释行吗?我今天是要替一个人约你出来聊正事。”
沈璧然满目荒唐,“谁?”
“归原公司的法务总监。”顾凛川顿了下,“也是八年前,沈鹤浔老爷子的私人律师。”
第34章
深夜十一点, 两名保镖拉开酒吧门,躬身请沈璧然进入。
小酒馆今天没有店员,音乐也从Blues变成SoulPop, 吧台前坐着两道身影,一个是顾凛川,另一个则是位律师,姓谢。
在沈璧然的年少记忆中, 确实听爷爷打电话提过一两次“谢律”,但因为频率远不及提到其他律师, 所以他只是存了个印象。
当年沈从铎对沈从翡出手, 沈璧然也斡旋其中, 他可以确定, 两方法务阵营中都没出现过这一号人。
“因为我是沈老先生的私人律师, 我和沈家两兄弟无关,和浔声也无关, 从头到尾, 我只帮老先生办了一件事。”谢律推出一份文件, “小沈总,距离你的海外信托基金达到提取条件——”他看了一眼墙上挂钟, “还有52分钟。”
坐在一旁的顾凛川柔和地开口:“这是你十六周岁生日时爷爷许诺的, 提前为你准备的家业。”
沈璧然的心跳和呼吸仿佛都停滞在了这一瞬,唯有搭在文件夹上的手指不可抑制地颤抖,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顾凛川, “什么……?”
顾凛川笼罩在一团昏幽光线中,就像第一次在这间酒吧相遇的那晚,“沈璧然,我在这里对你说过, 你拥有的远比你想象中多。”
他伸手轻轻摸了沈璧然的头,又向下,用力握住沈璧然搭在文件夹上的手。
顾凛川的手比年少时更炙热有力,掌心很烫,握得很重,沈璧然的手被完全包裹,一起轻轻翻开那份尘封的文件。
谢律师轻声说明:“在您十六周岁时,沈鹤浔先生为您建立了一个瑞士的秘密信托,计划每年缴存一千两百五十万元人民币,连续缴存八年。提取条件有两个,第一是您年满二十四岁,第二是如期达到总额一亿。”
“首两年的缴存人是沈鹤浔本人,从第三年开始,变成了顾远峰。”
“顾远峰是我爷爷。”顾凛川适时开口,“那年车祸事发突然,很多事情都被一起埋了。还记得出事前沈老爷子刚好在美国开会吗?他那时就和顾家秘密见过面,这件事就连伯父都不知道。”
沈鹤浔是沈家的主心骨,大事小情都要他拿主意。在归还顾凛川这件事上,沈从翡只负责做小孩子的工作,真正和顾家对话的从始至终都是沈鹤浔。
顾家当年要报答沈家养育顾凛川的大恩,让沈家开口,无论要什么都行,绝不打折扣。
沈鹤浔说:“我想让凛川留在沈家,我孙子离不开他。”
这当然不行,沈鹤浔也没指望对方答应,开口提无非是要杀一杀对方的傲慢。在一片尴尬的沉默中,他才笑着开出了真正的条件。
“让凛川帮我保管璧然的信托基金吧。”沈鹤浔轻描淡写地开口:“我总觉得家里这两年不太平,人老了,很多事即使能预见,但也害怕真发生时自己无力阻止。我的底线是孙子不能受到伤害,论情感,凛川是世界上我最放心托付的人;论利益,你们顾家也不可能在意我沈家这点资产。想来想去,把留给璧然的钱托付给凛川,是最妥当的选择。”
顾远峰说:“没问题,无论沈璧然的信托总额多少,顾家为他添上十倍。”
“那倒不必。事业还是要自己闯的,我们然然又不是什么纨绔,他从小受到的教育也不唯财富论。”沈鹤浔笑得很平和,“你们不需要付出额外的好意,只管确保我孙子二十四岁能如期收到这笔钱就可以了。”
“希望您能记住——”沈鹤浔又正色重申:“救下顾凛川的不是沈家,是沈璧然。我希望顾家把这份恩情记在沈璧然头上,不涉及任何其他沈家人,包括我自己。”
“好。”顾远峰问:“还有吗?”
“还有,如果你们不能把凛川留给璧然,那就让他消失得彻底一点,别再打扰璧然的人生。”沈鹤浔沉思很久才又说道:“其实无论如何补偿,我孙子都损失惨重。所以我想你们以后离他远点,扮演好一只银行保险柜,别给他无法兑现的希望,也千万别为他招惹任何危险。”
“还有,虽然这话不该我说,但希望你们对凛川多点偏爱吧。”沈鹤浔末了留下一声轻叹,“那孩子从小就没容易过。”
顾凛川关掉录音笔,“涉及资产交割,这段谈话被录音,但我也是被关三年后才听到。”
沈璧然脑子已经完全空了,他怔忪地看着那支录音笔,录音笔却在视线中逐渐模糊。许久,顾凛川抬起手,指腹在他脸颊上温柔摩挲,替他拭去了那些脆弱。
“哭什么。”顾凛川低声道,垂下手,勾了勾沈璧然的小手指,“是大人了。看看爷爷给你的钱,沈璧然。”
谢律师适时开口:“沈鹤浔先生一共存了两年,两千五百万。第三年起顾家接手,顾远峰先生单方面履行了他最初的提议,每年存入一亿两千五百万,八年下来,信托总额为七亿七千五百万,平均年化收益大致五个点,总额就是您现在看到的数字了。”
沈璧然的目光扫过每一年缴存者的签名,前两年是沈鹤浔,后面四年是顾远峰,最近两年变成了顾凛川。
三人字迹不同,沈鹤浔大气敦厚,顾远峰锐利遒劲,顾凛川落笔最收敛,糅了几分温柔。
总额九亿四千万。
谢律师扯过一张酒水笺抄下这个数字,“今晚十二点信托提取生效,您会自动生成一个瑞士账户,这笔钱将由信托机构汇入,正式成为您的个人资产”。他从数字上又拉出一个箭头,“其中五亿,等同于今天光侵与浔声签署的投资金额。之后,顾总将以五亿价格,把归原公司卖给您。”
沈璧然一顿,“什么意思?”
谢律微笑:“这是我接下来的工作,我会在合法合规的原则之上,以最快的速度、最小的财务损耗,让您成为归原公司的唯一股东。”
顾凛川挥手让他先走,等酒吧里只剩他和沈璧然才继续道:“他的意思是,浔声今天确实多了一位15%股权、30%投票权的股东,这位股东暂时是光侵,但很快就会变成你——当然,是你用信托出资。这笔钱从爷爷手里来,去往沈家家业,来去清晰,物归原主,天经地义。”
沈璧然注视他许久,“所以光侵从来没有打算援救浔声。”
“浔声和光侵有什么关系?”顾凛川笑意清朗,“沈璧然,不是你要重整沈家家业吗?之前我们在这里喝酒时我就告诉过你这些计划,只不过没有明说实质上得到控制权的会是你,而被拉拢同盟的小股东是我。从头到尾,我做的事只是在你针对沈从铎时替你打打配合而已,我以为这是我们从小到大一贯的方针。”
“对了,顺便解释一下这个同盟小股东。”顾凛川顿了顿,“我家老爷子谴责我,完全让你自己出钱收回家业太忘恩负义了,所以我划出8%给自己,打算之后和你签个股权一致行动协议。唯一棘手的是如果这两笔投资都从光侵来,那就形成了独立最大股东的局面,沈从铎不会答应,所以我要找一个看起来和我毫无关联的人——”
“所以——”沈璧然接口,“你早就认识祝淮铮,他和周聿桁、裴砚声一样是你的盟友,只不过是被藏在暗处的一张牌。”
沈璧然深吸一口气,“我和赵楚雯相亲那天,你们在演戏?”
顾凛川立即低声说了句对不起,解释道:“那天其实正是去聊这8%股权收购,我们也没料到会遇见你。”
沈璧然面无表情,“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那家私人会所也是你的?”
顾凛川挪开视线,认真端详着威士忌的颜色,“我记得你小时候有一阵沉迷在脑海里重新装修沈家老宅,你构想的书房就是那样。”
沈璧然追问:“那天你在吗?”
“记不清了。”顾凛川对着酒杯缓缓眨了下眼,“也许我是沉睡在书架上的某只幽灵吧。”
“……”
“对不起。”顾凛川垂眸停顿片刻,低低一叹,“但我实在没法子了,沈璧然。”
他转头朝沈璧然看过来,“或者你来教教我,人在心乱时,还要怎么周密,怎么得体?”
“按照我的原计划,我会在你满二十四岁能提取信托基金时尝试联络你一次。但我没想到你会提前两个月主动打来电话,而且是一通车祸现场的电话。”
“你不吭声就把电话挂了,我不知道那个电话意味着什么,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误拨。我不敢回拨,直接跑去医院找,但去晚一步,只看到监控里你和别人走了。我想看你一眼,最起码知道你车祸伤的怎么样,没有门路,只能试着让祝淮铮约你。”
“祝淮铮告诉我Noah Shen在相亲圈里很活跃,我很难过。”
“但听说你对外胡编乱造我的死讯,拿我当你的挡箭牌,我又很开心。”
“后来你嘴硬说电话是误拨,我以为你把属于我的初恋名分给了后来者,心情跌回谷底。”
“不过你留下我的钢笔不还我,我又有了一丝希望。”
顾凛川的目光很执着,但语气却很低,像一个小学生在念着一篇幼稚的流水账检讨。
“重逢以来,我的心情一直在两极反转,我心脏不太好,受不了这些苦。沈璧然,看在这个份上就不和我计较了,好不好?”
沈璧然不吭声,顾凛川又用酒杯轻轻贴了贴他的手背,“要是真计较,也别计较太久,就十分钟以内,行吗?我还想参加你明天的融资会和生日会。”
沈璧然生硬地转过头,对着面前酒架说:“没有生日会这种东西。”
“那我给你办。”顾凛川立即道,勾起唇角:“我有准备礼物给你呢,沈璧然,按照你的要求,有心意、有惊喜、能永久留存。”
沈璧然看向手里的信托文件:“你是说——”
“当然不是这份信托。”顾凛川失笑,“这是两个长辈给你的生日礼物,和我有什么关系?”
顾凛川歪过头,用手撑着侧脸,“沈璧然,你知道我爷和我说什么吗?”
“他说,这九个多亿虽然是沈老先生留给你的,但莫名其妙的,主要来源还是顾家。他算不清这笔烂账,干脆当成是支付给你的我十年的生活费,就把这笔钱记在了我头上。所以现在我是负债为家族打工,要想继承家业,得先把生活费还完。”
沈璧然蓦然一懵,“啊?”
“我得到的任务是,光侵一年内在内地的投资回报必须达到这个数。”顾凛川随口道出大财团的继承人考核标准,“不然家业就和我无关了。”
沈璧然:“什么??”
“沈总。”顾凛川幽幽叹息,“我把国内良性投资标的全都过了一遍筛,有希望帮我做好这份家庭作业的也就只有glance了。我费尽心机把赵钧从你眼里拔了出来,能不能把原本属于他的那张邀请函转手给我?”
他伸手揪了一下沈璧然的袖子,“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我真的很需要这张邀请函。沈总,给个机会。”
沈璧然沉默了。
绕来绕去,还是要邀请函。
酒吧灯光昏幽,复古多情的SoulPop还在继续,只剩他们两人,一起浸泡在这晦暗又汹涌的曲调中。
顾凛川摆好一排子弹杯,用威士忌逐个斟满了第一、三、五只杯子,又换成一瓶百利甜,斟满第二、四、六只杯子。他一边等沈璧然的发落一边分酒,自己一杯沈璧然一杯,很快分完,三杯威士忌全是他的,三杯草莓百利甜都是沈璧然的。
沈璧然对这个分法很无语,但顾凛川却很满意,利落地喝完自己的三个威士忌shot,满怀期待地把三杯百利甜朝沈璧然推近些许。
沈璧然抬手拨开酒杯,把信托文件捋规整、放好,终于抬眸看向顾凛川。
“张口就要邀请函,顾总,你的投资方案呢?”
“方案还在最后润色。”顾凛川罕见地有些尴尬,“Jeff实在太没用了,写写改改一个月还没定稿。但是明天开会前,它一定会躺进你的邮箱,我用Jeff的命向你担保。”
“……”沈璧然说:“可他最多只剩半条命了吧。”
“那再算上我一条。”顾凛川立即加码,“够了吗?”
沈璧然面无表情地扭过头,“等我看到方案再说。”
“那能不能先预支一张邀请函?”顾凛川叹气,“不然我明天怎么进去?难道要等会议开始了,我还站在酒店门口接受记者采访,再重复五遍我没有收到邀请吗?”
沈璧然哼笑一声,转回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黑眸微凝,像一只轻轻眯眼的猫。
“顾总,邀请函都是按人头制作的,没有多余。”
墙上挂钟的时针即将指向“12”,沈璧然目光掠过顾凛川的袖扣,向上,停在他胸前。
他忽地抬起手,径直撩开顾凛川的西装衣襟,纤细的手指隔着衬衫扫过,迅速从他胸前口袋里抽走了那只钢笔。
沈璧然就着一张酒笺,拔开钢笔,利落地写下一行字,起身拍在顾凛川胸口。
【光侵资本 顾凛川】
“顾总,不怕受挫就来。”沈璧然淡淡睨着他,“我期待你的方案。”
话音落,音乐声忽然停了。一声细微的咔嗒声响,时针终于归于“12”。
顾凛川错愕的目光只停留一瞬,随即,浅浅笑意在那双深眸中蔓延开,他用掌心捂住那张贴在心脏附近的、他梦寐以求的offer。
“那就感谢信任了。”
“沈总,虽然你已经二十四岁了,但借着要把浔声物归原主这件事,请容我提醒你,记得我十四岁时给过你的承诺。”
沈璧然心头蓦然一动,垂眸低声道:“什么?”
“明知故问。”
顾凛川抬头认真凝着他的眼,“顾凛川永远不会背叛沈璧然,也一定不让他失望。”
“六月一号了。”他轻声说:“沈璧然,生日快乐。”
第35章
沈璧然在深夜独身光临, 又在零点安静离去,像一只短暂赏光的小猫。
他是抱着信托文件夹走的——虽然如今的沈璧然比小时候身材更修长、谈吐更体面,帽衫也换作西装, 但此刻,却和顾凛川记忆中那个抱着爷爷的礼物开心回房间的小孩没什么两样。
顾凛川看他离开的背影,觉得如果真是一只猫,大概也正开心地竖着尾巴尖。
如此, 一切的等待与谋划就都值了。而他自己,也得到了最想要的。
他垂眸看着那张酒笺, 用视线描摹沈璧然亲自落下的每一道笔画, 而后随手举在鼻旁轻轻闻着。
手机亮了很久, 顾凛川放下酒笺, 接了祝淮铮的电话。
“通然和浔声的融资落成了。”祝淮铮说:“明天出来把股东一致行动协议签了?”
“嗯。”
“我是不是可以见光了?我说, 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在沈璧然那里过明路啊?”
“已经交代了。”顾凛川一边应付他一边点开Jeff刚发来的投资方案,随手勾着看不顺眼的地方, “我以后也可以光明正大地戴那枚袖扣了。”
“……”祝淮铮很无语, “虽然周聿桁那张狗嘴里吐不出半句好话, 但我觉得他怀疑你被沈璧然下蛊是真的。”
“可能吧,八岁中蛊, 无可救药了。”顾凛川随意道:“融资会在方华中心, 你明天和我一起过去。”
“哦?我也有邀请函吗?”祝淮铮有些受宠若惊,“小沈总愿意把glance也给我分一杯羹?”
“想多了。”顾凛川冷道:“你不是要过明路吗,明天送我去会场。”
祝淮铮差点把手机扔了, “什么意思,你让我给你开车?”
“聿桁明天也在那里办一场行业论坛,你可以顺便去听听,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像一个司机。”
顾凛川随口交代完, 挂了电话,继续认真挑剔起要发给沈璧然的投资方案。
*
六月的第一天,方华中心门口水泄不通。
往来车辆络绎不绝,快门声嘈嘈,一场融资会被搞出名流晚宴派头,每一位来宾都逃不过镜头的捕捉。
会议前十分钟,一辆黑色的阿斯顿马丁丝滑驶入。记者本以为开超跑的是会议无关人员,不料驾驶门一开,车里下来的竟是祝淮铮。
依旧是那一派男模身段,却比杂志上更显稳重,他绕到副驾位,亲自拉开车门,请下真正的重磅人物。
仿若从天而降的顾凛川让记者们集体大脑宕机,狂按快门。
这是光侵和通然集团首次在公开场合出现交集,顾凛川和祝淮铮西装笔挺,并肩而立,带着商务伙伴的势均,也有相熟好友的随意。
顾凛川扫一眼门口指示牌,和祝淮铮吩咐了一句什么,两人一同进门,而后祝淮铮朝着广铖的论坛去,顾凛川则直奔glance融资会场。
到签到处,顾凛川把邀请函递给向他问候的礼宾,“光侵资本。”
礼宾对着那张手写的酒笺面露难色,“顾总……”
顾凛川原本都要进去了,又顿住脚,“系统上没有我?”
礼宾情商很高,笑着说马上联系一下会方,请他稍安勿躁。
这是沈璧然的场子,顾凛川很配合地原地等待,但心里不太高兴。他想,之前沈璧然要来光侵送手表,他提前交代前台问候、Jeff待命,把沈璧然搭哪部电梯、坐哪把沙发、喝什么咖啡都打点妥当。轮到沈璧然可好,手写一张邀请函敷衍了事,甚至都没和礼宾说一声他要来。
站在场地外等着,好新奇的体验,顾凛川还从没经历过。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内心的消极情绪逐渐堆积。
约莫五分钟后,顾凛川眼前忽然一亮,不悦烟消云散。
沈璧然亲自出来了。
“顾总。”沈璧然满脸场面化的微笑,“实在抱歉,上午一直在忙会场事项,忘记和礼宾更新入场名单,您跟我来。”
顾凛川点头配合,落后半步跟着。他被沈璧然的解释说服了,昨天半夜确实不该折腾会务人员刷新系统,沈璧然这么体恤下属,glance的估值还该再往上调一调。
不过这件事,最无辜的还是他。
顾凛川朝沈璧然微微倾身,“沈总。”
沈璧然以为他有话要说,放缓脚步,“顾总你说。”
记者们还在门外努力把镜头伸进来,顾凛川哪管他们,偏头更凑近一些,低声道:“我还以为你反悔了,害我紧张五分钟。”
“……”
沈璧然差点绊一下,没有接话,加快脚步把顾凛川领到会场最前排一处空位,客气道:“顾总自便。”
其他机构负责人见到顾凛川都愣了,安静几秒才陆续朝他问好。顾凛川随意点头,在沈璧然亲自为他选定的椅子上坐下,视线掠过左右,发现其他人的桌上还有名签,而他面前是空的。
他看向沈璧然,沈璧然沉默地转身拿了张空白名签,写下他的名字。
名签轻柔地落在顾凛川面前,沈璧然对他微笑:“顾总,招待不周。”
顾凛川看着卡片上手写的“顾凛川”三个字,在左右人的注视下也对沈璧然微笑,和气地说:“沈总,光侵的投资方案已经发出,期待你的评价。”
他顿了顿,又低声补充道:“还有,西装很衬你。”
这不是场面话,沈璧然今天的西装剪裁精细,把腰身肩线勾勒得完美。哑光暗紫色,衬得肤白如玉。
稍长的、柔软的黑发是沈璧然的标志,束起有束起的浪漫明动,披散有披散的慵懒多情,像现在这样半披半掩在衬衫衣领下,既有庄重,也显风流。
顾凛川其实觉得CEO不该这么穿,这让投资方们还怎么专心听介绍?但他也认为,公允地说,这怪不了沈璧然,皮相是爹妈给的,气质是从小养的,沈璧然又能如何,他已经尽可能低调了。
沈璧然对他克制的夸赞毫无反应,只丢下一句“顾总抬举了”就先回后台忙碌。等他走了,顾凛川便把他昨晚手写的酒笺和刚才手写的名签放在一起,摆放端正。
如同一锤定音,坐实光侵对glance的决心。
几家大机构负责人神色微妙。明明沈家叔侄恩怨已经摆上台面,顾凛川却一副要同时投两边的架势,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距离会议开始还有五分钟,沈璧然最后一次确认演示文稿,邮箱里忽然多了一封邮件。
——光侵的投资计划书,发件人唐杰,措辞干练专业,落款有光侵大气的商标戳。
沈璧然下载文档,点开阅读。
glance在内地虽然从零开始,但产品已经验证,商誉价值初步建立,投圈都对其非常乐观。之前外部预测的首轮融资5亿、股权出让30%到45%,基本吻合实情,因为赵钧原计划就是以4.5亿领投,索股35%。
但平心而论,沈璧然不希望在A轮就放进来一位35%大股东,之前为了浔声勉强答应,现在赵钧退出牌局,他顺势调整要求,把领投方的持股比例控制在20%,当然,资金要求也同比例下调,他本就不急着在第一阶段狠狠烧钱。
沈璧然快速向下浏览光侵的文档,直接拉到最终报价。
【目标索股:20%】
【拟定出资:10亿】
沈璧然脑子停转了几秒。
有那么一瞬,他怀疑Jeff终于被顾凛川折磨疯了,开始报复式胡乱出价。
——20%还能算是顾凛川猜他心思猜得准,但十亿是什么鬼?这两个数一出,外头坐着的大大小小机构都成了笑话,大机构沦为散投,小机构可以直接走了。
顾凛川想要吃独食简直是司马昭之心,沈璧然快速翻了一下具体条款——果然,顾凛川要求除初创团队外,其他机构必须按资索股,直接把外头那些不如他财大气粗的竞争者扫出牌桌。
沈璧然反复看着出价数字,忽然想起那份信托。
他心一动,冒出另一个想法。
“沈先生。”助理提醒,“到时间了。”
“好。”沈璧然点开自己的幻灯片,利落地删去一页,“开始吧。”
*
融资说明会规格不大,少了媒体镜头,沈璧然带着诚意和专业而来,更深入地展示glance未来三年业务规划、几大费用模块——人才、技术、设备、商务。信息翔实,粗细恰好。
顾凛川仰头注视着台上的人。之前发布会,沈璧然讲了一个跌宕起伏、情感充沛的创业故事,而这次内部讲解,他换了一种风格,逻辑环环相扣,像一把直击要害的手术刀。他刚登台时,顾凛川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但随着讲解深入,不由自主地转向演示内容,到最后尾声,才又回到他的身上。
——气质如玉,但挺拔如刃。
顾凛川实在无法把沈璧然和沈璧然的公司完全分离开,这太强人所难了。他还记得在发布会上,他与沈璧然之间隔了无数人,沈璧然显得遥不可及。但这一次,终于很近了,近到他能看清沈璧然抬手时西装布料微微绷紧,近到那个轻柔、沁凉的声音仿佛就落在耳畔。他这次可以确信,沈璧然是真的和他对视过几次,在视线相撞的刹那,那双沉静的眸亦有细微波动。
讲解结束,顾凛川率先鼓掌,余光里,其他人和他一样仰头看着台上,等待沈璧然揭晓最关键的融资数字。
沈璧然言辞谦逊,但注视台下的目光却带着一丝微妙的、难以察觉的忖度与审视。
选狗——顾凛川忽然想到了这个似乎毫不相关的场景。
他想,他的命无论是草芥还是金玉,都仿佛注定要等待被沈璧然选中。年少时他曾为肖想沈璧然而羞惭、为拥有沈璧然而惶恐,如今似乎也没什么两样——虽然他知道自己一定是最好、最合适、最能提前与主人心有灵犀的那一只,但依旧会忐忑,会担心沈璧然对他有顾虑,担心沈璧然因为任何原因对其他竞争者有片刻心动,那无疑都会让他感到挫败。
沈璧然环视众人,温和一笑,“glance会走一条很长的路,我对它保有最乐观的期许,但并不想迎合投圈一时的高歌。本轮目标融资额2亿,出让股权不超过10%,最大单一股东不超过5%。”
“这是底线,没有商量余地。”
语声轻柔,但一锤定音。
场下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投圈有很多预估,赵钧也不厚道地放出了一些情报,但都偏了十万八千里。沈璧然超乎预料地高冷和独裁,如此小量级的招资,戳破了每一个人想当glance大股东的梦。
耐人寻味的是,这几个数字没有出现在演示文档上,而是由沈璧然口述,像是临场更改。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中间——光侵能预料到沈璧然会把端出来分的蛋糕又拿回去切掉大半,只让所有人争抢一小片吗?
顾凛川果然也挑了下眉,但很快就又似了然般恢复了平静。
在这场投资争夺战,掌握竞争对手的开价实在轻而易举,最困难的部分是猜沈璧然的心。顾凛川本以为自己猜中了沈璧然的心,但结果是失之交臂。
他猜测,促使沈璧然最后关头改主意的是那份信托——沈璧然自己没钱时要放股引资,有钱了,当然要大权在握。沈璧然果然还是从前那个沈璧然,也许会审时度势暂藏锋芒,但野心长在骨子里,不会磨灭。这份野心让顾凛川漏算一步,他倍感遗憾,同时却又止不住地替沈璧然骄傲。
“各位可以继续调整方案,拟定最终意向书。”沈璧然欠身致意,“虽然不敢保证与每一位都有携手的机会,但我仍代表glance感谢大家的真诚。”
会议结束,沈璧然立在门口,和每一位客人道谢、道别。
几家大机构刻意多留片刻,意图不言而喻,但他们不走,顾凛川也不走,耗到最后,果然还是只剩下一位最有耐心的玩家。
会议室安静,沈璧然朝顾凛川走来的脚步声清晰悦耳。
等那双一尘不染的皮鞋映入眼帘,顾凛川才抬头看向他。
“顾凛川。”沈璧然先他一步开口,“很遗憾,你的方案不合格。”
好冷漠,好不讲道理,好仗势欺人。顾凛川心想。明明不是他猜错,而是沈璧然又临场变卦。
还真是和小时候如出一辙的难伺候——对别人都随和,只对他挑剔。他永远把最好的给沈璧然,但沈璧然却总有概率不要。
“那沈总希望我怎么样?”顾凛川问。
沈璧然立在他面前,垂眼看他片刻,“我想和你签一份对赌协议。”
第36章
“对赌”二字落下, 顾凛川的目光微妙地凝了一瞬。
在那一瞬里,沈璧然确信,是“顾总”在对他审视、猜度和思考。
但最终给出反应的, 还是顾凛川。
顾凛川随和一笑,起身绕到他面前,搭着桌边坐下,“说来听听。”
年少时的牛仔裤变成西裤, 争执的数学题变成公司合同,但此刻顾凛川手撑桌沿, 脚尖点地, 淡笑的模样还如十几岁时那般亲切随意。
沈璧然有些恍惚, 垂眸敛神半刻, 说:“我对这份方案有几个疑问。”
顾凛川比了个手势, “请问。”
沈璧然道:“出资十亿,索股两成, 你给glance估值五十亿?”
“实际不止。”顾凛川干脆地道:“但眼下glance才刚要起步, 我选择保守。”
“你的保守远高于市场预期。”
“因为市场只对glance进行预期, 而我是对和光侵联合后的glance进行预期。”
沈璧然不予置评,“你大幅抬高glance估值, 也是为了打击其他机构, 这是一种粗暴的投资竞对手段。”
“粗暴怎么了,光侵选定的,别人就是碰不得。”顾凛川轻笑一声, “沈璧然,因为是你的牌桌,所以我可以接受输的局面,但也因为是你的牌桌, 不可以有其他赢家。”
沈璧然凝着他,他也回视得直白,他们视线相咬,谁也不吭声,谁也不过火,但谁也不退却。
沈璧然直截了当地问:“祝淮铮和你签了浔声的股东一致行动协议,是真是假?”
“是真。”
“Peak给你的九亿考核,是真是假?”
“是真。”
“你把宝押在投资glance身上,是真是假?”
“是真。”顾凛川低叹一声,“沈璧然,我没骗过你。”
“那么,你的这些决策完全剔除了个人情感——是真是假?”
“剔不除。”顾凛川笑了,“这是两个问题。”
他看着沈璧然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投资glance,是我作为投资人的理性判断。但押宝九亿,是对你沈璧然个人的盲目信任。沈总——”顾凛川忽而起身,目光犀利直白,“于公,glance值得一个最高的起点,来换取最快的回报。于私,是我需要你,来帮我打响最亮的一枪。”
“所以,现在你是握着裁决锤的上帝。”顾凛川语气平静有力,“条件你开,对赌,我跟。”
沈璧然目光波动,凝视着咫尺间的那对深眸。有那么一瞬,他在想,放走顾凛川确实是正确的选择,年少时笼罩在那双眉眼间的阴郁不安终于被岁月洗刷殆尽,只换作果断从容,换作势在必得。
“那好。”沈璧然启唇道:“glance凝结了我毕生的抱负,浔声则是我难舍的祖业。顾凛川,我以glance为光侵破浪,而你——”
顾凛川已经猜中他的心思,“我要替你制衡家贼。”
沈璧然点头,语气很轻,出口的话却大胆而疯狂:“归原的股权我不收,浔声扩资后,归原和通然共持有23%股权,37%投票权,投票权超过沈从铎。既然你和祝淮铮签署了一致行动协议,意味着你已经是浔声的实际控制人,那你就替我好好掌舵。”
顾凛川平静地听着,仿佛早有预料,在听到那句替他好好掌舵时,低头莞尔,又坐回桌边,用脚尖轻轻在沈璧然的皮鞋上碰了两下。
明明隔着鞋,但沈璧然的脚趾却滚过一阵麻。他立即缩了脚,顾凛川也随意收回腿,继续仰头等着他的下文。
“我会个人注资九亿在glance里,加上创始人非出资占股,共计持股80%,其余股份,10%属于我的初创团队成员,10%对外引资——像我刚才说的……”
“我全吃。”顾凛川打断他。
“不可以。”沈璧然比他更利落,“单股东最多5%,我只要一亿。”
顾凛川气笑了,“一亿,百分之五,你当光侵是什么?不说我投入了多少精力,Jeff都没投过这么小的项目。沈总,Jeff拉到外面去好歹也算个人,他可是半条命都交代在你这份方案里了。”
“你压榨员工,轮不到我来买单。”沈璧然很独断,在顾凛川又要开口时抬手按住他的肩,“听我说完。”
顾凛川陡然顿住,一动不动,让了他。
沈璧然收回手,“对glance的估值,市场说十亿,你说五十亿,但都只是纸上谈兵。”他语气笃定,说一不二:“一年之内,浔声各项重大事务的投票决策,你要获得我的许可。作为对赌条件,glance承诺光侵在首年达成不低于50亿市值,如果达到,光侵将以浔声的23%股权一比一置换glance股权,届时浔声归我,你实际持有glance 28%股份,持股市值14亿,剔除你对浔声的投入,基本达到了家族考核线。如果达不到,光侵可以在未来三年内用浔声的23%股权无上限置换glance股权,直到换股所得达到家族考核线。”
“这就是我的对赌条件,无论glance是胜是败,我立即获得浔声的幕后控制权,并在一年后从程序上让它物归原主,而顾家也早晚能收回那笔溢价离谱的生活费。”
顾凛川神色沉了下去,凝视他片刻,严肃道:“沈璧然,你想做我的幕后老板,开口便是。不需要付出这么大代价,你是在拿自己的一切和我赌。”
沈璧然语气轻淡,“赌又怎么了?”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这么干。”
“你也说了,你不是我。”
顾凛川沉默良久,“你想清楚,万一达不到标准,你无异于永久失去glance。”
“但如果我达到,我们会共赢,赢得很漂亮。”沈璧然说,“顾凛川,你不是对我盲目信任吗?我做事从来都只放大成功获利,不在意失败的代价。你敢不敢跟?”
顾凛川看着他,震撼错愕,但目光仿佛又透过那双眼睛看到了沈璧然小时候。
那个看似柔软,实则倔强,主意比天还要大,谁也左右不了的小孩。
他回神微笑,“真的不怕输?”
“怕输。但代价付给你,总好过付给别人。”
“沈璧然,白纸黑字一旦落定,你要是达不到市值要求,我可就没有手下留情的余地了。”
“不需要。”沈璧然一字一顿,“顾凛川,千万别对我手下留情。”
四下寂静,他们凝视彼此,互不退让。许久,终于是顾凛川先开口,“那就如你所愿,成交。”
沈璧然透出一口气,眸中漫开笑意。顾凛川看了他一会儿,也勾起唇角,又把腿伸过来,用脚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脚腕。
“合作愉快,沈总。”
沈璧然这次没退,但他垂眸看着顾凛川的鞋,“谈判桌上,管好自己的脚,顾总。”
于是顾凛川缩回脚尖,轻声道歉。
*
从方华中心出来,顾凛川让沈璧然一起上了来接他的车,理由是怕自己记错复杂的对赌协议,要沈璧然直接对Jeff交代。
“既然我们的商业关系会可预见地越来越复杂,你可以把Jeff也当成自己人来用。”顾凛川随口送了他半匹好用的牛马。
但Jeff听完后却沉默了。
连续三个通宵后的惨白脸色下逐渐浮出一层绿,他屏住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和沈璧然确认:“意思是整个投资方案被否了?我不仅要重新算财务数据,还要从零写一份对赌协议?”
做资本家就是要无耻。沈璧然忍住愧疚,真诚地建议道:“你可以把对赌条款转述给其他人写。”
Jeff缓缓摇头,神色麻木地翻开电脑:“不行啊,这个项目是我本年最大功绩,我都做到这个份上了,怎么能拱手于人?”
沈璧然:“……”
虽然某AI还在关禁闭,但他脑海里还是自动回忆起glance的声音——“他可真是个贱皮子。”
“尽快吧。”顾凛川开口,“你沈总的心思瞬息万变,我也不希望你辛苦写完对赌协议,又要再赶第三个东西出来。”
Jeff闻言瞪圆了眼,呆呆地看着他,“您也太不……不可思议地体贴了吧!”
顾凛川“嗯”了声,偏头看向窗外。
Jeff从座椅另一边拧过头来,对沈璧然咧开嘴做了一个绝望透顶的哭脸。
沈璧然在心里酝酿着如何安慰他,但他很快又转了回去,迅速拉起一个财务法务的群,嗖嗖嗖码进来十几个人。
他一边转述新的对赌条款一边对顾凛川汇报:“您和小祝总一起亮相,又出现在glance融资会上,沈从铎那边炸锅了,今天联系我好多次,被我挡回去了。”
“嗯。”
“但他还不知情一致行动协议。”
“没必要让他知道。”顾凛川说,“浔声退市了,glance还没上市,我看对赌协议也不必公开,沈总的意思呢?”
沈璧然点头,“不要太刺激到沈从铎,他会有很多讨厌的小动作。”
顾凛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对了,光侵现在同时是浔声和glance的股东,连同之前投资并购的几家企业,过几天有个投资者茶话会,你要来吧。”
“是的是的!”Jeff一边努力耕地一边帮腔:“沈总有想吃的菜系吗?我优先按照您的喜好选饭店!”
沈璧然手机亮,是宋听檀,他随口说了句“都好”,接起电话。
“生日快乐沈璧然!!二十四岁快乐!!”
尖叫声穿透手机,沈璧然捂着也晚了,只好哭笑不得地说“谢谢”。
旁边的顾凛川似乎完全不介意被噪音打扰,还轻轻勾起了唇角。
“知道你白天要开融资会,我都没敢打扰你,现在结束了吧?”宋听檀说:“出来玩呀,我喊上白导,他今天的时间也给你留着呢。”
余光里,顾凛川的嘴角平了。
因为各种各样的名目,沈璧然已经欠白翊好几顿饭了。正好过生日,他想趁这个机会把债清掉,便问道:“你们在哪里,一起去喝个酒?”
顾凛川忽然吩咐司机:“去京郊。”
“?”
沈璧然举着手机转过头,用眼神对他发出一个问号。
顾凛川明明感受到了他的视线,但却仍旧很冷漠地看着窗外,抬手按了一下后座的锁车键。
“……”
沈璧然只好迟疑地对宋听檀改口:“要不今天算了,太晚了,明天再一起好好吃个饭吧。”
“啊?这样啊……”宋听檀有点失望,但顿了顿又压低声说:“也行吧,其实自从知道你的情史,我觉得你确实得和白导保持点距离,我总怀疑他对你有那个意思。懂吗?就不太清白的那种,毕竟只有在你面前他才像个善人。”
“……”沈璧然冷漠道:“你还有别的事吗?”
宋听檀浑然不觉,兴奋地说把礼物送到他家门口了,让他明天自己抱着来饭店吃蛋糕。
挂掉电话,沈璧然问顾凛川,“我们去京郊干什么?”
顾凛川对着窗外说:“去看给你的生日礼物。”
“嗯?”沈璧然一愣,“生日礼物?”
顾凛川沉默了两秒,“昨晚不是说过有生日礼物吗?沈璧然,你是不是一点都不期待?”
尽管顾凛川换了个堂而皇之的名头,但沈璧然还是认为,他因为刚才的电话发了个隐晦的火。
准确地说,只要牵扯到白翊,沉稳难测的顾总就会变得不沉稳、很好测。
沈璧然本不想理会,但又想到顾凛川已经同意了对赌,他们未来注定是密不可分的合作伙伴,这点情绪价值还是要满足的,于是改口道:“我很想知道是什么礼物,你告诉我吧。”
原本只是敷衍着一哄,不料顾凛川闻言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他。
看了一会儿后,顾凛川抬手轻轻戳了下他放在座椅上的手背,“我前天以私人名义给沈从铎打了一笔钱。”他一边说一边认真观察着沈璧然的表情,停顿片刻,低声道:“我向他买下了沈家老宅。”
“什么?”
沈璧然完全呆住了,他放空地看着顾凛川,直到顾凛川又在他的手背上戳了两下。
“恭喜你主动放弃了出去和别人过生日。”顾凛川说,“沈璧然,邀请你二十四岁生日回家过。”
第37章
“本来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才能让沈从铎松口, 但Jeff说报价后他立即点头了。
“虽然从小就知道他什么样,但还是有点被惊艳到。
“我想,如果他知道这是给你的礼物, 说不定会多犹豫几秒钟。”
顾凛川一边说,一边掏出一把厚重的黄铜钥匙,打开了沈家的铁栅门。他先进去扫视一圈,而后朝沈璧然招手, “这里一直空着,我也是昨天才拿到钥匙, 让Jeff找人打扫了一下。”
沈璧然从站在门外起就一直在手抖, 他心悸得难受, 盯着地面踏进院子, 平复许久才抬眼飞快瞥了一圈院里。
——灌木花丛比记忆中更葱郁繁茂, 儿时和顾凛川一起玩的秋千和水池似乎有些陈旧了,但沈鹤浔和沈从翡放在石桌上的象棋盘还在原处, 小山的木头狗窝、扔在狗窝门口那四只温姝给它织的袜套也没挪位置……
他以为去日已死, 再提起也只在心中留下一抹单薄的苍白。但旧人旧物裹挟着庞大的岁月细末, 在此刻如洪水倾泻,将他淹没。
顾凛川握了一下他的肩, “看起来沈从铎一天都没来住过。挺好, 没脏。”
被他一打岔,沈璧然想起前几天Jeff特意洗过手才去搬书的事,无奈道:“顾总, 能不能别那么幼稚。”
“不许叫顾总,在家还这么叫我?”顾凛川一边上台阶替他开门一边说:“我要让Jeff把不许叫顾总这一条写进合同里。”
“顾凛川……”沈璧然无语,追上几步,“别拿合同胡闹。”
“谁胡闹了。”顾凛川反而加快脚步, 走在前面打开了房子里的灯。
除去墙壁和窗帘泛黄,屋里也和当年没什么两样。那年沈璧然全家匆匆搬离,几乎什么都没带走,那些旧物都原封不动地在空宅里沉睡了六年,他把每个房间都看了一遍,小心检查记忆中物品摆放的位置,甚至还到处嗅了嗅,起初心里很沉,但渐渐地,又轻松和开心起来。
虽然顾凛川很幼稚,但顾凛川说得没错,没脏太重要了。
沈璧然拉开厨房最大的斗柜,和记忆中一样,里面摆着满满当当的餐叉餐勺、瓷碟瓷杯——收藏中古餐具是温姝的爱好,他找到了妈妈用得最多的黄色郁金香茶杯,还有他自己常拿来喝草莓牛奶的两只杯子——保姆婶婶习惯用一只烧瓶样的玻璃杯给他泡,顾凛川则喜欢另一只粗瓷马克杯。沈璧然又看到了一支勺柄长得过分的勺子,一下子乐出声——那是他小时候专门买来从顾凛川碗里偷肉吃的“作案工具”。
他把勺子和杯子摆在一起,拍照发给远在旧金山的妈妈。
咔嚓。
咔嚓。
先后两道快门声错落响起,其中一道来自身后。
沈璧然猛然回过头,顾凛川正倚在门口拍他。
“你干什么?”他一下子想站起来,结果腿一麻,刚抬起屁股又坐了回去。
顾凛川没忍住笑了,“不干什么,看看你。”
沈璧然皱眉,下意识捋了一下没太摆好的发尾,“照片删掉。”
他想起来顾凛川的臭毛病了——自从小学毕业,沈从翡给他俩买了能拍照的手机,顾凛川就总是偷拍他。起初他还不知道,某天要翻顾凛川拍下来的作业题,一点开相册,被密密麻麻的自己手摸肚皮午睡、书本砸脸、头发打结的丑照霸凌了。
顾凛川清了清嗓子,“别玩了,出来吃饭。”
晚饭是从餐厅买的,但都是沈家家常菜,野山菌煲鸡盛在当年那只大瓷碗里,没有了保姆婶婶,换成顾凛川立在桌旁,先盛出两碗,又细致地将其中一碗的菌子捞出来分到另一碗里。
沈璧然看着他,一时间觉得岁月如梭,一时间又觉什么都没变。很多情绪堵在心口,溢到喉咙,却说不出话。
顾凛川也没多说什么,帮他拉开椅子,他们安安静静吃完饭,顾凛川又去外面取了蛋糕。
在揭开盒子前,沈璧然就知道蛋糕的样子了——他从小就只吃那一种,洁白的奶油抹面上摆满草莓,顾凛川切了草莓最多最好看的一块给他,又拿出蜡烛,“许愿吗?”
沈璧然犹豫了一下,“不了吧。”
他忽然意识到,他这些年的愿望其实都实现了。
切合实际的,他希望能拿回浔声,拿回沈家老宅,希望glance能融资顺利。
不切实际的,他希望顾凛川没有死掉。
“不许了。”沈璧然又重复一遍,拿起那把大勺子,“我要把它都吃完。”
“每年你都这么说。”顾凛川笑着又从提袋里抽出一瓶威士忌、一瓶百利甜。
沈璧然说:“顾凛川,我要威士忌。”
顾凛川本来都把百利甜拿起来了,闻言又放下,“行。”
沈璧然回忆之前顾凛川给他倒的那几次酒,估摸着顾凛川应该是不知道他的酒量——果然,这次也只象征性地在杯子里倒了几毫米。
杯子推过来,沈璧然忽然起了坏心眼,又推回去,“加满。”
顾凛川手腕一倾,给他加多两毫米。
沈璧然又推回去,“加满。”
顾凛川这才抬眼看他,“别逞能。”
“又不用你陪我喝。”沈璧然直接从他手上拿过酒,倒了差不多三分之二的高度才满意。顾凛川无奈,只能给自己也添上一些,“我可以陪你,但你别逞强。”
这点酒还不够沈璧然热身的。但沈璧然只“嗯”了一声,没多解释。
说是不许愿,但顾凛川还是关了灯,把蜡烛点起来,在烛光后轻轻地注视着他。
“陈春杳杳,来岁昭昭。”顾凛川的语气有几分郑重:“生日快乐,沈璧然。”
他把杯子伸过来,轻轻碰了一下沈璧然的杯子,杯身没有撞击出声,因为先碰在一起的是他们各自握在杯上的手指,沈璧然在触碰的一瞬垂眸把杯子拢近鼻下,辛辣酒气扑入鼻腔,他很低地“嗯”了一声。
烛焰跳动,屋里的光影也随之摇曳。桌布上投着他们两个人的影子,沈璧然不需要抬头,就知道顾凛川一直在看他。
他忽而觉得脑子有些空,仿若无意识地把酒喝完了,又给自己倒了半杯。
顾凛川没拦他,只是陪着一起添酒。老房子终于等来了从前的主人,但这个夜晚却仿佛更加静谧,只有两道默然对坐的身影。沈璧然用威士忌就着草莓蛋糕,低头安静地吃,他切第三块时,顾凛川把剩下蛋糕上、连同自己那块蛋糕上所有的草莓都一颗一颗挖到了他的盘子里。
沈璧然几乎全都吃掉了,口腔里弥漫着草莓的酸甜、奶油的馥郁、威士忌的辛辣,混合起来,有些醺然,他看着盒子里最后一点蛋糕,伸勺子把奶油戳得面目全非。
“别玩了。”顾凛川无奈的语气仿佛也回到小时候,没收了他的勺子,看着那瓶几乎见底的威士忌,“要解酒药吗?”
半瓶威士忌不能把沈璧然怎么样,但他确实有点昏沉,可能是奶油和酒精混合出了神秘的毒药。
他摇头,又从蛋糕上抹了一指头奶油吮进嘴里,“我想睡觉。”
“你去睡。”顾凛川说,“我收拾一下。”
沈璧然回二楼房间里洗了个澡,出来后外面下起雨,隐隐还有雷声。郊区夜里凉,他狠狠打了两个哆嗦。
空调遥控器没反应,估计电池老化了。
他踩着软底拖鞋下楼,顾凛川还在厨房,背对门口,拿着一杯水,仰头吃了两粒药。
沈璧然脚步一顿,“感冒了?你喝酒能吃抗生素吗?”
顾凛川已经把药送了下去,回头说:“没感冒,吃的解酒药。”
“哦……”沈璧然抿了下唇,“你记得电池在哪吗?空调打不开。”
“换电池也没用。”顾凛川摇头说:“昨天洗空调的人说线路老化了,你睡觉把被子盖严。”
沈璧然点头,转身回楼上,卧室门一关,他皱起眉。
顾凛川在骗人。
那两粒药和他之前在裴砚声办公室外见到的完全一样——那天顾凛川还用空腹吃抗生素不舒服为由吃掉了他的三明治,但当晚就在酒吧喝酒。所以他以为那是一种不忌酒精的抗生素,刚才只是随口确认,不料顾凛川却撒了谎。
沈璧然忽而有些不安,翻出两条被子叠在一起,裹进去躺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冷,又坐起来。
如果没记错,顾凛川房里只有一床薄被。
他坐起又躺下,躺下又坐起,折腾几个来回,终于还是不放心,抱着一床被小心翼翼地上了阁楼。
顾凛川房门虚掩着,屋里没开灯。沈璧然的视线被被子遮住大半,不确定他人在哪。
“顾凛川?”
没人应声。
沈璧然从门缝里拱进去,把被子扔到床上。
外面浴室的门把手忽然被压了下去,顾凛川从里面出来,衬衫扣子解了两颗,似乎原本正要洗澡。
“你喊我了吗?”
不等沈璧然回答,他的视线就落在了床上多出的被子上,很明显地愣了一下。
“怕冷……还是怕打雷?”顾凛川略有迟疑,“不想一个人睡吗?”
“……”沈璧然沉默半刻,“我不是来找你睡觉的。”
顾凛川探究地看着他,“那是?”
“送被子。”沈璧然看他一眼,目光相撞的瞬间又有些不自在,又挪开视线,“你真没感冒么?”
“没有。”顾凛川走进屋子,“被子我用不上,我这屋空调是好的。”
“?”
顾凛川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遥控器按了一下,滴一声,空调开始送风,他又调了两下,风变暖了。
“全家的空调只有阁楼上这个还没坏。”顾凛川略带抱歉地解释,弯腰把他扔到床上的那团被子铺开,“要不你过来睡?”
沈璧然些许无语,想干脆抱着被子回去算了,但刚上前一步,又一次想起那两颗让他揪心的药。
他看着认真铺床的顾凛川,忽而开口道:“你刚才吃的是什么药?”
顾凛川动作一顿。
数秒后,他继续拍打被子,“解酒的,你要吃吗?”
“不要骗我。”沈璧然盯着他的侧影,“你生病了?”
“顾凛川。”
顾凛川终于直起身。屋里光线很暗,他的身体刚好挡住了门外透进来的光,他安静地看着沈璧然,许久,低声问:“你要在这里睡吗?”
沈璧然一愣,觉得很荒谬,“什么意思,要一起睡觉才能告诉我你在吃什么药?”
话音落,屋里又静了下来,顾凛川欲言又止,好像也被他这一问荒谬到了。
“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顾凛川犹豫着说,“虽然我的本意是,这里有空调,你在这里睡,我去你卧室。”
沈璧然:“你——”
顾凛川忽然笑了起来。
屋子里粘稠的空气仿佛稀释了一点,顾凛川向后退半步,许久才止住笑意,低声对他解释:“是护理心脏的药。”
沈璧然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你心脏怎么了?”
“没怎么,别担心。”顾凛川神色归于严肃,“不是说过吗,这两年为了把仇家引干净,手段有点激进。有一回在意大利玩大了,他们找了佣兵,反正结果就是我肋骨上缘靠心包的地方中了一枪。”
沈璧然愣了。
顾凛川随手在心脏附近按了两下,“有穿防弹衣,震裂了肋骨而已。跑的时候大概有划到血管吧,最后做了手术修补冠脉,手术很成功,只需要一直吃对抗血小板聚集的药就好。”
顾凛川停顿了下,又说:“没有副作用,没有后遗症,后续复检都很正常。”
“非要说,Jeff比我伤得重。他想替我挡子弹,结果扑过来时把腰扭了,好像演变成了惯性易伤体质。”
“激烈的高心率运动也还是可以做,我常和裴砚声玩骑马、击剑,下次喊你一起?”
沈璧然一直没吭声,顾凛川有些哭笑不得,“沈璧然,你别这么看着我,我身上又没有窟窿。手术也是小创口的,不是开膛破肚的那种,你……”
沈璧然抬手捂上了他的胸口。
屋子里霎时静谧,只有两人的呼吸声。沈璧然胸口起伏更急促一些,呼出的气似乎也带着某种湿热。
“我没事。”顾凛川又一次轻声重复,在他掌心下挺了挺胸。
薄薄一层布料下的胸肌结实、富有弹性,沈璧然压得用力一些,依稀能感受到心脏的搏动,很有力,这让他稍微心安了些。
他不想质问顾凛川为什么那么激进,因为不需要问。
偌大的酸楚包裹着他,他的心脏好像也坏了,许久,他垂眸低声问:“疼不疼?”
“还好。”顾凛川声音比他还低,像小时候凑在一起说悄悄话,“事发时太紧张了,没感觉,送医路上喘气有点疼,做手术就不疼了。”
沈璧然喉结上下滑动,“给我看看。”
顾凛川呼吸停顿一瞬,“你要检查一下?”
沈璧然收回手,“嗯。”
屋子里又安静了一阵子,他们默然对视,许久,顾凛川抬手一颗一颗把衬衫扣子解开了,散开前襟让他看。
“挺丑的。”顾凛川说,“你随便看过就忘记吧。”
左肋上缘有一道明显的疤痕,沿着上边是一道弧形的浅粉色刀口,疤痕略微有点凹,刀口是平整的。
不仅是左肋,右侧腰也有两道伤疤,看起来是刀伤,有些狰狞。
沈璧然压抑地深呼吸,终于还是在一次吸气到底时掉了眼泪。
顾凛川:“唉,你别——”
沈璧然抬手摸上那道疤,止住了他后面的话。
微凉的指尖在顾凛川胸前的皮肤上若即若离地轻轻触碰过,指尖描摹着伤疤轮廓,又来到侧腰。沈璧然脑子空,心里也空,他察觉自己似乎又掉了几滴泪,但无暇理会,直到顾凛川忽然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顾凛川的掌心在这个有些凉的夜晚格外炙热。
“别摸了,沈璧然。”他的嗓音也有些低哑,靠近一步,低头道:“心脏好好的,但我要被你摸出反应了。”
沈璧然一激灵,下意识要缩回手,但顾凛川还攥着他的手腕,没有松开。
那道带着烈酒气息的温热呼吸笼在头顶,沈璧然忽然心跳纷乱,不知是因为心疼难过还是因为别的,他脑子比心跳还乱,想试图理清思绪,但全部感官都定格在顾凛川攥着他的手上。
他喜欢顾凛川的手,喜欢被这只手紧握,他对顾凛川最初的冲动就来自这只手的揉捏抚摸——这一点,他们都心知肚明。
“顾凛川。”沈璧然喉结动了动,“你耍什么流氓?”
“我没有。”顾凛川自上而下地看着他,低声道:“我只是不想让你现在跑,你现在跑了就会乱想。沈璧然,我这个伤和你没关系,就算没有你和当年老爷子的事,我也不想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压根没听我在说什么。”顾凛川语气停顿,“你现在都不敢抬头看我。”
沈璧然闻言立即抬头,而后,又一次愣住。
那只手明明握得那么有力,但看着他的那双眼却像一捧柔和的湖水,要把他完整地、柔和地包裹住。
顾凛川的眼神静而深,喉结却一直在上下剧烈地滚动,几乎是无意识地,又向他靠近压低了一些。
沈璧然忽然想,他们今晚喝的是同一种酒、吃了同样的蛋糕,所以,此刻空气里那股酸甜又浓烈的气息是来自他们两个人,难分你我。
“沈璧然。”顾凛川低声叫他的名字。
仿佛有一些一直在压抑的东西,即将在静默中失控。
不能再待下去了,会有事发生的。
沈璧然又一次想走,但他抬眸看着顾凛川,忽然又犹豫。
这一切都很不真实——回到老宅像一场梦,他和顾凛川一起吃家常菜、吃蛋糕,他抱着被子上阁楼找顾凛川,这一切都是梦里才会发生的场景。
而美妙的是,这场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所以无论发生什么,都是没有罪证的,是可以选择性遗忘的,是可以抵赖的。
鬼使神差地,沈璧然忽然想,如果顾凛川在这个时候问他——可不可以吻他,也许他会点头。
于是他停止挣扎,抬眸看着顾凛川,安静地等。
等了许久,顾凛川却只是凝视他,不曾开口。
空调送风声忽然停了,屋子里已经达到顾凛川设置的温度,沈璧然无声垂眸,终于还是决定把人推开。
可就在这时,握在他腰上的那只手忽然加力,不容置疑也不容反抗般。他在猝不及防的痛楚中睁大双眼,看着顾凛川压下来,吮去了他脸颊上快要风干的那半滴泪。
沈璧然僵住的瞬间,顾凛川的气息又逼近些许,那双眼低垂着凝视他,平静而疯狂,片刻后,似是认命般阖上了眼皮。
顾凛川把他揽起,吻了他的唇。
第38章
分别经年, 顾凛川的吻不再讨要许可。
但他依旧不会浅尝辄止,一如从前。
顾凛川亲得很深,唇舌纠缠翻搅, 掠夺走沈璧然对呼吸的掌控权,一只手从沈璧然身后横拦到前面,攥着他的侧腰,另一手拢着他的头, 沈璧然退缩了一瞬,顾凛川的五指没入他的发丝, 把他按得更近。
比少时更恶劣了, 当年沈璧然体力不支时, 他尚且会暂停下来和他抵着额头一起轻喘半刻, 可如今, 沈璧然几欲窒息,顾凛川却松开他的口, 又用力咬住他的嘴唇, 拉扯磋弄, 把沈璧然两瓣唇都咬得充血,还不肯作罢, 又侧过脸去咬他的嘴角。
沈璧然胸腔生疼, 嘴巴里很酸,嘴唇和嘴角一片火辣,起初他碍于面子忍着, 后来实在难自禁地发出持续的呜噜吞吟。
这些细微的动静让顾凛川变本加厉。
这人是故意的,沈璧然想,这无疑是一种报复——无论是为了年少时的抛弃,还是为了如今他在他面前, 工作也好情感也罢,受的冷落、碰的壁。
他垂眸看着顾凛川挺拔的鼻梁,轻声道:“恨我?”
顾凛川的气息停顿了一下,嗓音喑哑:“爱你。”
一条勾连的丝线在空中断裂,沈璧然心尖颤栗,顾凛川又吻了下来,吻得比之前更重、更掠夺,攥在沈璧然腰上的手粗暴地箍着他,把他带进怀里。
不可否认,沈璧然很喜欢。
即便剔除理性、蒙骗情感,他的身体也很喜欢顾凛川,从前是,现在依旧。
他浑身发烫发软,面红耳热几欲爆炸,这种久违了的疯狂的快乐,他曾以为再也不会拥有。
他用力踩顾凛川的脚,换来耳畔一声低笑的气音。
“你踩。”顾凛川两手都搂向他的腰,把他向上提了一下,让他两只脚都站上来,“沈璧然,踩人还不会么,用点力。”
沈璧然脑子快要爆炸了,顾凛川把他箍紧,他光脚踩在顾凛川的脚背上,本能地把双臂从顾凛川敞开的衬衫里伸到后面环住,指尖触碰到坚实炙热的身体,如动作记忆般,指甲用力抠了进去,在顾凛川吮着他不放时发泄般地狠狠抓了两把。
贴得太近,会走火。
一瞬而已,彼此碰撞到时,两人都凝滞了。
沈璧然只觉脑内轰鸣,意识回笼时已经用力推开了顾凛川,这次顾凛川放他走了,只在他脚下趔趄时扶了一把,等他在床边坐稳后便撤回手。
两道起伏的气喘声在空间里纠缠,外面忽然亮了一道闪电,在他们的视线中划过一瞬,照亮彼此绯红的面颊和波动的眼,狼狈难堪,又意乱情迷。
闪电过后,迟迟没有等来闷雷,雨幕更密了,连成一片模糊的声响。
沈璧然拉过被子盖在腿上,垂头平复。
头发顺着他的动作散了下来,他看见那条短丝巾很无辜地躺在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掉的,他自己总是系不好那种看起来很松弛但不易脱落的结。
两步之外,顾凛川顺着他的视线看到地面,蹲下把丝巾捡起来,站到他身边。
大手沿着他的耳畔一捋到后颈,将散乱在脸颊的头发系数捧起,拢在一处,紧攥一把,再向下放松半寸,用那条丝巾轻轻系着。
顾凛川动作很慢,微重的呼吸落在沈璧然头顶,沈璧然静静地坐着由着他弄,心想,明明六年都没做过这事了,为什么他还这么熟练。
“抬点头。”顾凛川说。
沈璧然出于本能地配合仰头,视线随之抬起,却直接撞进顾凛川的注视。
他在为他束着头发,但眼睛却一直在等待与他对视。
“对不起。”顾凛川看着他的眼睛说:“没有忍住。”
沈璧然沉默,刚才那一瞬,两人的反应都清晰难掩,他自己并不清白,实在不能无耻地接受这句道歉,把罪都推到顾凛川一个人头上。
“我本来做好心理准备挨你一耳光了。”顾凛川说着停顿下来,目光沉了些许,“但没有挨打,却有奖励。”
“沈璧然,你能不能告诉我,刚才那是什么?”
这一问,沈璧然瞬间像被踩了尾巴,应激似的弹开。顾凛川自然地松开他的头发,没有拉扯到。
明明没再触碰,明明满室寂静,沈璧然的心跳却又一次纷乱。
他很害怕,已经预感到顾凛川接下来要说什么,那是他这段时间以来自己纠结回避、不愿正视的妄念。
顾凛川忽然朝他伸手,似乎想揉他的颈侧。这太犯规了,沈璧然警惕地想,在掌心温度将要靠近时一巴掌抽开了他的手,留下一声清脆。
“别碰。”
顾凛川平静地问:“是讨厌我碰,还是怕我碰?”
“……”
“别装了,你已经不是十七岁了。况且就算是十七岁的你也该明白,自己有反应。
“当年你说,喜欢是一种冲动。
“沈璧然,你又冲动了吗。”
沈璧然肩膀轻缩,不与他对视,只固执地垂头看着地面。
可地面上也是他们——一道影子坐在床边,另一道站在身侧,微微倾过身,如同要俯身拥抱一样。
好荒唐,沈璧然居然在想,坐着的那个影子为什么不迎上去。
它看起来明明想要。
“沈璧然,十七岁时的冲动没有变成爱,我们可以再试一次吗?”
顾凛川声线柔和,却压抑着一丝不容忽视的波动。他停顿了一会儿,继续低声说道:“你十七岁时我确实一无所有,我的世界很小,还都是你送给我的,所以我很快就变得无趣无用,很容易会被别人比下去。”
“但是现在不会了。沈璧然,现在我的世界很大了,可以相信我吗,我能让你很安全、很开心,你和你珍视的一切,我都可以……”
够了。
沈璧然倏然仰起头,“顾凛川,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吗?”
顾凛川被问一怔,“什么?”
而他直直地看着他,“是六年前还不够疼吗,你还敢再来一次。”
沈璧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问他还是扪心自问。昏暗中,他们与彼此对视,顾凛川的瞳孔在无声地颤栗,从那道眼神中,沈璧然能想象到他心口的痛楚,因为此刻他也正品尝着一样的滋味。
顾凛川用了很久才恢复平静。
“伤疤没好,我记得有多疼,也很怕再疼一次。”他说,“但是沈璧然,我不能因为怕疼就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不爱了。我爱你,不是和六年前的抛弃和解,也不是相信再也不会受到伤害。但爱与恨、与委屈、与恐惧并不互斥,即便一切还会重演,我还是爱你,从来没有变过。”
“我不知道你刚才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问我,如果是问我,这是我的答案。”
顾凛川说完便挪开了视线,也看向地上那两团影子。
他在等沈璧然的回复,但许久,沈璧然依旧一声不吭。屋里恢复静谧,空调忽然又开始徐徐地送暖风,热风吹过头顶,顾凛川终于忍不住抬眸——
沈璧然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仰头看着他,但是泪流满面。
他的心跳蓦然停滞了,立即伸手要去抚沈璧然的泪,沈璧然则更迅速地向后闪开了。
沈璧然必须要退,他太清楚顾凛川接下来会做什么,他会把他搂住,让他把脸埋在身前,一下一下地抚摸他的后脑和脖子,顺着他的背,极尽温柔地哄他,无论他提什么要求都答应——在过往无数个相似的场景里,他都这样做。
自己最初就是这样沦陷的。
沈璧然在床上向后蹭,手指探到枕头下面,指尖顺着枕套背后的开口探进去几公分,忽而一顿。
他好像碰到了一张纸。
几乎是瞬间,不需要去看,不需要确认,他知道那是什么。
——是那张曾被撕碎又黏好、被泪水湿透、被钢笔字力透纸背的手表素描。
是顾凛川本该得到的十八岁生日礼物,是他亏欠顾凛川的真相。
当年沈璧然把那张信放进顾凛川的枕套里,忘记了带走,所以它就在这间阁楼卧室里安静地等待,不见天日,转眼六年。
荒谬与巧合在心中撞出惊涛骇浪,泪水还没干,沈璧然忽然又笑了起来,他又哭又笑,觉得顾凛川一定以为他精神错乱,因为顾凛川的表情从来没这么慌乱过,近乎口不择言地发出了几个无意义的、不连贯的语气词,伸手像是想抚摸他,又在空中顿住。
“我没有开玩笑,但如果这番话让你觉得可笑……”
“顾凛川,”沈璧然打断他,“过来一点。”
顾凛川身形微顿,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办。
高大的身影弯下腰来,沈璧然在半路一把攥住他衬衫的前襟,把那只枕头横在他们之间,借着拽他的力挺起腰。
隔着那只枕头,隔着他们的六年,他仰头注视着顾凛川的眼,用嘴唇轻轻触碰顾凛川的唇。
顾凛川气息纷乱,喉结剧烈滚动,保持着静止的姿态。
沈璧然不深吻他,只是轻轻触碰,但触碰了很多很多次,细密的像窗外的雨。
许久他才停下,低声承认道:“你说得对,我又冲动了。”
顾凛川一动不动,领口被攥久了,似乎在颈侧留下一道细微的红痕。他呼吸越来越沉,垂眸看着沈璧然,“所以这些吻算什么?”
“算我情难自禁。”
沈璧然松开了手,用力抱着枕头,抱着他十八岁的顾凛川。
他看着眼前的顾凛川,喃喃道:“我真不该妥协,不该拿事业和你缠在一起。”
顾凛川喉结微动,“晚了,沈总,我们已经缠在一起了。你往后大概还会有很多次情难自禁。”
沈璧然认真地说:“我会很努力地忍住。”
顾凛川似乎轻轻挑了下唇,“是么,能忍住么。”
“我不知道,没人知道。”沈璧然从床上弹起来,“今晚的事情就忘在今晚,顾凛川,明天不许翻旧账。”
他抱着枕头匆匆逃到门边,又被顾凛川叫住。
顾凛川的语气有些无奈,“你不睡这里就算了,总要把枕头还给我吧,我就这一个枕头。”
他说着朝沈璧然伸出手,沈璧然却下意识把枕头搂紧了,还往旁边扭了一下身子。
顾凛川一愣,“……怎么了?”
“不给。”沈璧然说。
他看着顾凛川莫名其妙的神情,光脚上前两步,隔着枕头,又轻轻贴了一下顾凛川的嘴唇,这一次,他用舌尖偷偷舔了一下顾凛川的嘴角。
顾凛川的呼吸忽而加重,“沈璧然——”
沈璧然轻捏两下枕头,“它见证过的坏事太多,不能留给你。”
沈璧然话里有话,但顾凛川理所当然地会错意,“我以为它也算是我曾经拥有过的名分。”
“可你酒后乱来。”沈璧然使劲在他胸口上推了一把,“没收你从前的名分。”
第39章
沈璧然不敢开启陈年旧信, 但这一晚他搂着那只枕头睡得很安稳,梦中听了一夜的雨。
第二天一早,沈璧然要去机场接研发团队, 顾凛川得赶回光侵。Jeff来送两位老板,在车上对顾凛川做投资晨报,三分钟讲五家公司,观点明确, 数据清晰。顾凛川追问了其中一家,他也对答如流。
沈璧然在旁偷听, 被Jeff的工作能力震惊到三明治挨在嘴边都忘了吃。
“投吧。”顾凛川随口打发掉Jeff, 转头温和了语气:“不合胃口?”
Jeff陡然紧张, 扭身朝沈璧然看过来。
今天的三明治是烤牛肉、紫甘蓝和鹰嘴豆泥。沈璧然连忙低头咬一大口, 用行动给予肯定。
Jeff如释重负, “沈总对老宅还满意吗?”
沈璧然真诚道谢:“辛苦你打理了。”
“是保洁给力,我让他们全面清洁、复原如初而已。”Jeff又笑呵呵地转向自家老板, “您昨晚休息得怎么样?”
顾凛川朝沈璧然这边瞥了一眼, “没睡着。”
“啊?”Jeff惊讶, “为什么?”
顾凛川语气淡淡:“没有枕头。”
“这怎么可能!”Jeff大惊失色,“交房后我特意去看过, 每间卧室都有枕头啊!”
没人回答他, 车厢里寂静得有些诡异。Jeff用五官跳了一段踢踏舞,猛然意识到更严重的情况,慌张看向沈璧然, “那沈总,您有枕头吗?”
沈璧然吃三明治不吭声。
“他有两个。”顾凛川替他回答。
“啊??”
Jeff瞪眼,目光在两位老板脸上兜了几圈,猛地一拍脑门, “这群保洁,枕头也能放错!我打电话骂他们!”
他说着,利落地按下按钮,车厢隔断升起,后排变成安静的独处空间。
沈璧然闷头吃他的三明治,顾凛川在一旁低笑,探头闯进他的余光,“沈总听到了吗,我脖子疼。”
沈璧然忍无可忍,伸腿过去在他光洁的皮鞋上留了一个鞋印。
他踩完又觉得不妥,但无可奈何——老宅磁场太强,他和顾凛川涉身其中,被过往冲刷,再难拉开冰冷的距离。
顾凛川把老宅的钥匙给了他一套,“想回家随时回,公寓楼下有司机待命。对了,Jeff说你那箱书很占地方,要不我让人先给你运到老宅?”
“不用了。”沈璧然立刻拒绝,“我打算之后放在公司。”
他实际的打算是在京郊选一处风水好的小区,买个小房子单独放顾凛川的墓碑和当年那封信。这是他深思熟虑后想到的万全之策。
顾凛川不疑有他,“正好下周让Jeff帮你物色写字楼,glance起步前有不少工作,我让他分一部分精力给你那边。”
这回沈璧然没拒绝,年薪千万的助理他雇不起,能限时免费体验也很不错。
车停进光侵,顾凛川系上西装扣子,翻整一下衣领袖口,“我要去上班了,沈总,麻烦帮我看看,脖子上的印遮严实了吗?”
“?”
沈璧然目光顺着顾凛川的衬衫领子向里探——每一颗扣都系得规整得体,他什么都看不见,但却一下子想起昨晚自己拽着顾凛川的衣领不撒手,任由那处皮肤逐渐被勒出暧昧红痕。
不等他做出反应,顾凛川起身从后座拿了一只盒子放在他腿上,“走了。下次见,沈璧然。”
顾凛川留下的是一只白色餐盒,角落印着小猫,侧边用绸带绑着一副硅胶餐叉。
那是沈璧然从小用到大的点心盒——小时候他出门一定要带零食,到小学毕业,温姝让保姆不用再给他准备了,沈璧然自己无所谓,但顾凛川很有意见,默默接替了保姆的工作,每天继续给他带,直到离开沈家。
车子重新跑上机场高速,沈璧然缓慢揭开盖子。
顾凛川还是从前的营养搭配习惯,一格放水果、一格放甜点、还有一格放坚果和小肉干。今天的水果是哈密瓜,甜点是沙哈蛋糕。
路上温姝打来电话,对沈璧然宣布了他二十四岁的生日礼物。
“妈妈给你租了一小块草莓田,在尔湾。虽然很小,但产量应该够你吃的。”温姝笑说:“不过你要等明年,今年这茬被我种毁了。”
“谢谢妈妈。”沈璧然乖巧地表达期待,而后言简意赅地交代了那笔信托和对赌协议。他当年没有把推测出的顾凛川的死讯告知父母,温姝只当顾凛川终于被家族曝光,听完后消化了很久,“那他现在对你是什么态度?”
沈璧然回忆起那句喑哑的“爱你”,一下子有些耳热,低头叉了一块哈密瓜放进嘴里,“比较友好。”
“没记恨你就好。”温姝叹了一口气,停顿片刻又问:“然然,你还爱他吗?”
沈璧然不吭声,一块接一块地吃蜜瓜。清甜的汁水充盈在口腔里,他一直吃到格子见底,用叉子戳着最后一块,轻轻“嗯”了一声。
他没有欺骗父母的习惯,尤其在沈从翡过世后,温姝于他更是亦母亦友,无话不说。
沈璧然又说:“爷爷的死不是顾家仇人做的,这件事等我们查清再告诉您。”
“不是顾家仇人?”温姝惊讶,“这也是顾凛川告诉你的?”
“嗯。”
“这么多年了,他还执着于查这件事,他——”温姝一顿,敏锐地问:“你们现在经常见面吗?”
沈璧然在那块哈密瓜上戳出了四个洞,“没有吧。”
“昨天生日是他陪你过的?”
四个洞变成了八个洞。
“嗯。”
“在哪里过?”
十二个洞。
“他从沈从铎手里买下了老宅……你还记得那个郁金香杯子吗?”
“你们一起过夜了?”
哈密瓜已经戳不下了。
沈璧然揉了一下发烫的耳垂,无奈道:“没有睡在一起。”
只是接了几次吻而已。
温姝半信半疑,问顾凛川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沈璧然想起那满身的疤就揪心,但他不想让母亲一起难过,只说顾凛川为排查仇家受过一些伤。
温姝叹气,“看来他也没有放下你。如果你们都是这个样子,工作也搅合在一起了,我看早晚是要复合的。”
“然然,你想复合吗?”
沈璧然心里说想。但与其说想,不如说是他情难自禁,他太了解自己,防线一旦开了口子,决堤只是早晚。
“当年迫使你们分开的因素已经根除,他也没有记恨你。”温姝替他分析道:“我是很放心凛川的,你们之间唯一的不确定应该是顾家的态度。”
沈璧然没有否认,只说道:“我不能再失去他一次了,妈妈,我真的会崩溃的。”
温姝“嗯”了声,“走一步看一步吧,但是然然,顾家再高门大户,你也不比顾凛川差,明白吗?”
“我知道。”
沈璧然从来没有因为顾家而改变对顾凛川的看法,当年是,如今也是。权势和财富是家族的荣耀,而他和顾凛川是两个个体,他们眼中只有彼此,从小到大,他们始终都足以与彼此相配。
那通电话后,沈璧然刻意把和顾凛川的事放置一旁,专心忙glance。顾凛川说让Jeff分一部分精力给他,但事实上Jeff基本从早到晚都泡在他眼前,帮他安顿团队,辅助他制定组织架构,还抽空重写了投资方案。一番高强度运作,glance选址也落实了——就在和光侵隔了一条马路的写字楼,上下邻居都是券商银行,成为金融城第一家科技公司。
沈璧然自认算高效能人士,但却觉得每天都被Jeff勒着脖子,三天清空了半个月的规划,整个人都很恍惚。
Jeff终于小心翼翼地提出要消失一天时,他忙不迭地点头:“你赶紧休假。”
“休假?”Jeff面露茫然,仿佛听到了完全陌生的词汇,在嘴里嘀咕了两遍才道:“噢,不是的,要换季了,我得陪老板去订衣服。”
“?”
沈璧然对他的工作范畴又有了新的认知,但想到他替顾凛川挡过子弹、扛过墓碑,似乎也没什么不合理的。
转天傍晚,Jeff打来电话说:“我陪老板订完衣服啦,顺便再提醒您一下下周的投资者季会,去老宅那天和您说过一次的。”
在老宅过完生日后,顾凛川就变回了只有早安晚安的网友,沈璧然知道他是想给他思考的空间,他也一直刻意不去回忆那晚。但经Jeff一提,雨夜阁楼上的亲吻拥抱重回眼前,想顾凛川的念头一旦有了,就挥之不去。沈璧然忍了忍,最终还是问道:“他这两天忙吗?”
“在准备给老爷子的汇报,明天我要跟他回一趟德国。”Jeff压低声音,“我可以把您查他的岗告诉他吗?他知道后应该会开心点。”
“……不是查岗。”沈璧然有些无奈,“他怎么不开心了?”
“我从德国城堡管家部一个线人那里吃到的瓜,老爷子好像在电话里骂了他一顿。”Jeff顿了顿,“前几天然然还把他挠了。”
“谁?”沈璧然脑子一懵,“谁把他怎么了?”
“然然啊。”Jeff语气自然,“我陪他订衣服时发现的,挠在后腰,估计有几天了,但还留着红道子。”
沈璧然陡然想起那晚自己冲动之下的胡来,更觉五雷轰顶,“然然??顾凛川连这个都告……”
“老板没说啊,但除了然然还会有谁。”Jef唏嘘道:“咿,小猫爪子,好锋利哦。我还以为她挺乖呢,估计被老板宠坏了。”
“……小猫?”
沈璧然大脑缓缓复苏,终于意识到Jeff在说什么后,陷入沉默。
“那猫终于起好名字了?”他保留了最后一丝对顾凛川人性的信任。
“一直有名字啊,叫然然。”Jeff嘿嘿傻乐,“也只有那位恃宠生娇的小主子才敢把老板身上抓出血。”
“……”
“沈总,我到底能不能把您查岗的事告诉他啊?”
沈璧然冷漠地挂了电话。
*
glance融资正式结束,六家小机构瓜分了5%股权。面试通过的员工已经进驻写字楼办公,沈璧然手上攒了不少有意向的客户,商务部一个接一个地洽谈,他自己每天都要和技术团队开需求会,抽空还得管职能——企业合同、财务税务、员工福利,大事小情都要CEO审批,忙得沈璧然想吐。
顾凛川回德国后每天都发消息,起初只有早安晚安,沈璧然礼貌回复。但后来逐渐失控,沈璧然开一场需求会,手机屏幕要亮几十次,顾凛川把在德国的每日行程、见什么人、谈什么生意这些本该机密的信息都当成街头小报一样不要钱地往他手机里灌,起初沈璧然还对他庞大的兄弟姐妹数量和每天会面的商业巨鳄震撼,后来就逐渐麻木了,甚至有些想念只收到“然然”视频的日子。
glance强烈怀疑在自己被关禁闭的几天里,沈璧然已经和顾凛川走完了接吻、上床、复合、结婚的整串流程,顾凛川每发一条消息,它就紧跟着弹一次屏。
【在?谈了吗?】
沈璧然不胜其烦,工作需要,他不能再关glance,于是怒火转移,愤愤地把顾凛川屏蔽了。
世界总算安静。
等终于把急务都清掉,刚好也到了光侵的投资者季会。
晚宴在顾凛川的又一处私人会所,沈璧然第一次来,他到得早,刚好和几位同样被光侵投资的老板们聊聊天。glance是光侵目前投的唯一一家科创公司,和其他人不存在业务竞合,加之沈璧然风头正盛,大家都愿意来结识。
宴会话题大多是聊宏观,偶尔一起吹捧几句甲方。提到光侵或顾凛川,沈璧然便只听不说,他喝了几杯酒,看时间差不多,起身准备入席。
沈从铎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沈璧然早就知道今晚会和他碰面,只淡淡扫了他一眼,没有打招呼的意思。
“沈璧然。”但沈从铎还是叫住了他。
既然他开口,沈璧然便停住脚,听他要说什么。
浔声融资结束后还没开过决议会,沈从铎没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对公司的控制,虽然他对顾凛川和祝淮铮的关系有所猜疑,但联想不到沈璧然头上。
“听说glance已经向零散机构卖了五个点。”沈从铎态度依旧倨傲,“你还没和光侵谈拢吧,怎么就过来了?”
沈璧然和顾凛川的合同确实还没签,因为顾凛川一直在德国,本来说要在今天开宴前见面签掉,但不知为什么人还没到。
沈璧然没义务把商业机密告诉沈从铎,径直绕到宴桌另一端,找到自己的名字坐下了。
虽然饭局只有十来人,但座位是提前安排好的,沈璧然的位子是主宾,沈从铎则被安排在靠门。
理论上,全场只有光侵一个甲方,其他人平起平坐,但座位安排多多少少能透露一些甲方的态度,在沈璧然之前没人先入座,见他坐了,那些人精的老板们才一个个入席。
沈从铎找到位子,面色不太高兴。
“璧然前几天满二十四了吧?”他又开口,佯作慈祥,却夹枪带棒:“该成家立业了,虽然没成家,但事业总算开了个头,今天既然来了,是不是也有希望能和我们一样,得到光侵青睐?”
话音刚落,房门开了。
Jeff一身西装快步进入,一桌老板纷纷起身,客气地问候“唐先生”。
“各位好。”Jeff迅速应答,姿态客气但疏离。
沈从铎脸上已经不见半点对座位的不满,比别人笑得更热情,立刻倒好待会要抢先敬给顾凛川的酒,还很亲近地多问一句:“顾总是不是到了?”
Jeff没顾上他,径直来到沈璧然面前,先叫一声“沈总”,而后弯腰贴耳过来。
“对不起对不起,空中临时流量管制,老板的飞机在天上多盘了一个小时,本来我们早该到的,他现在人在电梯里了。您是想先吃饭,还是先签合同?”
他摆出一副悄悄话的架势,但声音不小,周围人听了个大概,心里各有思量。
Jeff对沈璧然态度明显不同于对其他人,如果涉及利益,那叫逢迎,但如果不是,那就叫暧昧。
可这暧昧不似寻常,又掺着一丝讨好、忐忑,更耐人寻味。
沈璧然对饭前签还是饭后签都无所谓,相比合同,他更在意那句“流量管制”——他对顾凛川坐飞机有心理阴影,任何细微的不顺都会让他揪心,但既然Jeff说顾凛川已经到了,那就没什么可担心。他放松下来,注意到Jeff额头的汗迹,纳闷道:“他都要到了,你怎么还急着先跑上来?”
Jeff的神情有些尴尬。
这次他是真的附耳上来,鬼鬼祟祟地耳语:“老板路上给您发消息说会晚到,您没回,打电话不接,他以为您生气了。”
“?”
沈璧然这才想起来,他把顾凛川免打扰了。
他摸出手机,在Jeff复杂的注视下把顾凛川放了出来。消息实在是太多,沈璧然不好在公众场合一条一条看,便随手回了个小猫抱拳的表情包,扣上手机。
本来要说合同晚点签,让顾凛川先坐下吃两口饭,但余光扫到沈从铎,他忽然改了主意。
“饭前签吧。”沈璧然笑容和气,话音却说一不二,“早点签完我也安心,不然我以为光侵不想投了。”
话是说给沈从铎听的。
脸是Jeff先绿的。
“不会的!怎么会呢!”Jeff大惊失色,立刻掏出手机,“饭前签!现在签!我让老板直接去隔壁会议室等您。”
沈璧然微笑说多谢,起身跟他往外走,路过沈从铎,脚步微顿。
沈从铎满目惊疑,抬头审视地看着他。
沈璧然手指在沈从铎杯沿上轻轻一敲,罕见亲切地喊了一声“大伯”。
“看来酒倒早了。”他语声遗憾,笑容却有几分戏谑,“待会敬酒时让人换一杯吧。”
第40章
小会议室在隔壁, 保镖替沈璧然推门,请他进入。
依旧是沈家书房式风格,顾凛川的私产不计其数, 但大多都被设计成了沈璧然熟悉的样子。
数日不见,沈璧然原本不觉有什么,但在看见那道沙发里的侧影时却没来由地心跳空了半拍,脚步也微顿。
顾凛川惯常穿着黑西装, 不带任何多余装饰。但,黑西装是男人最深的心机, 剪裁上的细微改动, 足以彰显主人用心程度的天差地别。
这哪像刚下飞机——如果给glance安上电子眼, 大概要在他耳边兴奋地叫一声“孔雀开屏”。
顾凛川正在看手机。沈璧然刻意利用厚实的地毯遮掩脚步, 无声靠近, 发现他正在仔细查看那个猫猫抱拳的表情包。
忽而,顾凛川有所感应地回头, 与他对视。
距离很近, 沈璧然得以清晰地看见那双深黑瞳仁在顷刻间变得柔和, 覆上一层笑意。
“听说你和沈从铎逞威风又赢了?”顾凛川语气有些无奈,“但我没惹你吧, 沈璧然, 怎么不回消息?”
沈璧然不理他的问题,“合同呢?”
顾凛川发消息让Jeff把合同拿进来,沈璧然检查关键条款, 他看得很细、很久,对面始终有一道柔和的视线落在他头上,但没有催促。
Jeff立在一旁低声提醒:“第四十八页增加了一条补充条款。”
顾凛川看了Jeff一眼,沈璧然则抬头瞥了顾凛川一眼。
顾凛川摊手道:“不涉及双方利益。”
【补充条款:乙方法人需按甲方要求, 以包括但不限于日会、周会等形式,在合约期内履行当面汇报义务。】
“沈总,从您办公室到老板办公室最多不超过八分钟。”Jeff屏着呼吸小声说:“雨雪天气我撑伞去接您。”
沈璧然本来还想和顾凛川讨价还价,但听Jeff声线打颤,怕他紧张哭了,便发了善心道:“行,有笔吗?”
顾凛川递了他的钢笔过来。
沈璧然接过,笔尖刚要落在纸面,忽觉不对,抬起来仔细查看——
依旧是万宝龙私人定制,铂金笔杆,笔尾镶玉,和顾凛川那支钢笔很像,但不是那一支——笔嘴上的镂刻从陡峭冰川,变成了一只摊平在两只枕头上呼呼大睡的小猫。
沈璧然吸一口气,“顾凛川——”
顾凛川道:“这是签字礼物。”
Jeff小声帮腔:“沈总,签署礼确实是行业惯例。”
“……”沈璧然无奈,“可我没准备礼物。”
顾凛川大度地微笑,“那先欠着,等我想到再找你要。”
沈璧然不和连吃带拿的人一般见识,落笔爽利地签下“沈璧然”三字。整份合同共计签名十八处,而后轮到顾凛川,顾凛川掏出同款钢笔,在每一个“沈璧然”旁端正地写下“顾凛川”。
合同一式两份,顾凛川道:“我会妥善珍藏。”
沈璧然递给Jeff,“你帮我拿一下。”
二人一起回到宴厅,气氛比刚才更加热烈。顾凛川用Jeff提前准备的半杯酒接受大家敬酒,虽然自己不喝,但也一一提杯以示尊敬。
不知是否刚进门没看见,沈从铎率先朝他举杯时他径直走过了,等他接受完最后一位老板敬酒,沈从铎又提了一次杯,隔着一张长桌感谢道:“第一次参加光侵的投资者季会,感谢顾总对浔声的信任和援助。”
顾凛川刚好把那半杯酒还给了Jeff,便只朝他点了下头。沈从铎自行仰头把酒喝干,放下杯子时,见顾凛川已经走到主位,沈璧然跟在他身后,站在主宾座椅旁。
唐杰就在几步之外,沈从铎刻意留意他的动向——刚才他对沈璧然很殷勤,如果这是顾凛川默许的,那现在他应该会对沈璧然更加有所表现,若是他不表现,就说明这两个人是背着顾凛川偷偷结盟,这是职场大忌,足以摧毁沈璧然在光侵面前建立的所有信任。
唐杰没动,不仅没动,还后撤一步,如同刻意避嫌。
沈从铎的笑容还未完整,就见顾凛川抬手拉开沈璧然的椅子,沈璧然道谢入座,他恰到好处地把椅子推入。
一切发生在几秒钟之间,无声而自然,不惹人注意,但所有人都注意到了。
等顾凛川坐下,Jeff才走过来在他另一手边入座,其余老板见状也纷纷归位。
一位被光侵并购的地产老总笑问一句:“顾总和沈总签完合同了?”
不等沈璧然开口,顾凛川就“嗯”了声,“总算签成了。”
一片落羽,锤定泰山。
“忙活了一个多月啊。”Jeff也长叹一声,动作麻利地给自己倒满一杯酒,恭恭敬敬地举到沈璧然面前,在他杯沿下方虚碰一下,郑重道:“多谢沈总赏面,我敬您,您随意。”
“那一起吧。”顾凛川温和地开口,也和沈璧然轻轻碰杯,又随手朝长桌两侧示意,“第二季度各位都辛苦了。”
众人心领神会,立刻提杯跟上,先道谢,再恭喜。
酒桌上的恭喜很有讲究,原本该恭喜glance获得光侵投资,但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改口恭喜光侵和glance强强联合,大有可为。
长桌尽头,沈从铎没有提杯,也没有开口。
这张桌上,谁是求顾凛川赏饭吃的喽啰,谁是要顾凛川亲自去求的真正的合作方,已经一目了然。觥筹交错之中,无人往这边看来,反而是沈璧然在众人之间朝他一笑,远远地举了下杯。
首轮酒敬完,气氛松弛下来。
投资者季会是光侵为各位老板搭建的社交场,顾凛川不会让自己有很强的存在感,今天也是一样。他安静用餐,只偶尔闲聊几句,注意力都放在了旁边的人身上。
他刻意安排这场有沈从铎的饭局,就是给沈璧然逞威风的。他开场把沈璧然捧得很高,但之后又有些后悔,怕沈璧然日后被众人防备和疏远。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想多了——他固然把沈璧然捧得很高,但沈璧然游刃有余地又把自己降了下来,和那些叔辈的老板们把酒言欢。
无人敢对沈璧然劝酒,但他自己会跟轮次、带节奏,他的每一次提杯都很真诚,平等友好,令人感念。
顾凛川不知道沈璧然发现没有,今天这桌菜都是他爱吃的。如果换作小时候的沈璧然上了这张席,一定谁都不理,先闷头吃爽再说。但此刻沈璧然已经沉迷社交不可自拔了,他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偷偷给沈璧然夹了几次菜,沈璧然都没看见,偶尔低头吃两口,也是为了垫酒,捡到什么就吃什么。
顾凛川心里不大是滋味,固然骄傲,但更心疼。他从来不知道沈璧然酒量这么好,在心里默数沈璧然喝了多少杯,虽然是红酒,但约莫也有一整瓶了,沈璧然喝这么多,目光却更加清烁,仿佛才刚要开始。
结茧。顾凛川忽而想:沈璧然的谈商,沈璧然的酒量,沈璧然失去的孩子气,都是他这些年独自成长结的茧。
茧是一种保护,让他自己免于痛楚,却让爱他的人心疼。
今天的晚宴很成功,除了沈从铎,每个人都很尽兴。
沈璧然也格外开心。他本以为做实业的人会观念迂腐,但这些长辈叔伯们谈吐风趣,颇有洞见,而且也诚心地点拨他。回国以来,这是他最舒服的一次应酬,甚至都不算应酬,该算一场交流会。
但生意场上,再松弛的局也要有社交技巧,让人舒服、把控氛围,已经成为沈璧然不需刻意费心的行事本能,是他这些年来最引以为傲的能力。
等到饭局终了,顾凛川和一位高管到隔壁聊业务,其余宾客散场,沈璧然独自到外面天台上醒酒。
天台上凉风习习,扑在微微酒热的脸颊上尤其舒适。会所在CBD西南侧,可以远远眺望到光侵和glance两栋大楼,在夜幕下无声对立,灯光交错,相得益彰。
沈璧然享受微醺的放空时刻,想要拍照发给妈妈,但一伸手没摸到手机,却在裤兜里摸到了一支烟。
这身西装在他刚回国时参加晚宴穿过一次,就是和顾凛川重逢的那一场,裤兜里还留了一根那天的烟。沈璧然很久都没碰过烟了,他回包间找了个打火机,把烟捏在指尖点燃,又回到天台上。
木调薄荷的气息被风带远,让人放松。他没有要抽的意思,只安静看着它燃烧。
一道煞风景的声音突兀地从身后响起。
“抽烟也学会了,老爷子要是还活着看了你这样子,不知道会有多寒心。”
沈璧然挑眉,回头看向沈从铎。
天台上灯光稀疏,人影昏暗,叔侄二人沉默对视,许久,沈璧然垂眸笑了。
他本来没打算抽,但此刻却把烟含入口中,深吸一口,说道:“你知道十六岁时爷爷和我说过什么吗?”
沈从铎顿了下,“什么?”
沈鹤浔那天在无人之处对沈璧然说:“你大伯野心有余,能力不足。你爸爸聪慧敦厚,但太过愚善。璧然,只有你,聪明在前,行善有度,沈家未来在你身上,等爷爷百年之后,你要替爷爷护好自己,护好家人和祖业。”
烟雾在鼻息间弥散,沈璧然淡淡笑着,抬头时眉宇间又恢复了冷意。
“他说你狼心狗肺,一身反骨。所以要和你斗,我也要先变成毒蛇才行。”
不等沈从铎反应,沈璧然逼近两步,将一口烟徐徐地喷在他的脸上。
他在沈从铎耳畔低语:“大伯,我不想再追究你是怎么构陷我爸的,但你早晚要跪在我面前亲口告诉我,爷爷到底是怎么死的。”
沈从铎身形瞬间僵硬,“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沈璧然已经站直远离了他,黑眸中没有半分笑意,冰冷地审视许久,又随意一笑,“开个玩笑,不必当真。”
沈从铎愤而离开,天台上又只剩下沈璧然一个人,他把着栏杆向远处眺望,继续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那根烟。
借着几分微醺,童年的很多事在眼前一幕一幕地过。
很多年前,沈从翡确实有一点轻微的烟瘾,但管他的不是沈鹤浔——烟、酒只要不过度,沈鹤浔从来不过分约束小辈。沈从翡戒烟是因为温姝和顾凛川都不喜欢烟味,温姝会直接皱眉让他出去抽,顾凛川以为自己把反感藏得很好,但却无意识地轻轻矜了鼻子。
沈璧然发现顾凛川的小动作,便严肃地找爸爸谈话。
“我以后在院子里抽。”沈从翡争辩。
沈璧然指着小山:“那你会害小山少活十年。”
沈从翡被这口黑锅吓死了,抱怨着自己没地位,但还是听话地戒了烟。
想起往事,沈璧然止不住地轻笑,他又吸一口,肩膀忽然被一只大手握了一下。
“沈总,借个火。”
顾凛川走到他身边,手里竟然也拿着一根烟。
沈璧然呆了半晌,“你抽烟?”
“不行么。”顾凛川瞥一眼他手上那根,“好巧,我们喜欢的味道差不多。”
真的假的。
沈璧然狐疑地看着他,拿烟姿势倒是很老道,但他实在很难相信顾凛川会在成年后主动抽烟——从小就讨厌的东西,以今日身份更没有需要香烟社交的场合,怎么会突然喜欢上?
“怎么了沈总?”顾凛川语气淡淡的,“能把烟喷到别人脸上,连个火都不肯赏我?”
沈璧然感到莫名其妙,被烟喷脸难道是什么好事?
他那是羞辱沈从铎的,沈从铎当时气得拳头都攥紧了。如果不是顾凛川的保镖就在玻璃门后,他也绝对不会冒险挑衅他那不体面的大伯。
可不等他说话,顾凛川已经把烟含进嘴里,弯下腰,轻轻搭上了夹在他指尖的烟。
等着过火的几秒,沈璧然视线落在顾凛川因姿势而绷紧的西装上。恍惚间,他又想起老宅那晚自己掌心下炙热的、紧实有弹性的背和腰。
被抓伤的道子还在吗?
顾凛川站直身子,吸了一口,把烟气吐出。
果然是和沈璧然手上那支相似的味调。
沈璧然却忽然笑了,笑得肩抖,“顾凛川。”
“嗯?”顾凛川神色淡定。
“你抽得太不熟练了。”沈璧然笑着说,“你穿帮了。”
顾凛川没应声,转过身去和他站作一排,一起看着脚下的灯火车龙。
身后房间熄了灯,天地昏暗,万籁俱寂,只有他们两人。
沈璧然捏着自己的烟在眼前看了一会儿,忽然说:“火过给你了,我的点不着了。”
顾凛川肩膀一僵,转回头迟疑地看向他,又看他手里的半支烟。
沈璧然忽而抬手把烟送入嘴里,勾着他的肩,抬脚和他搭了火。
空气一瞬间彻底寂静,晚风在二人鼻间游过,带着清凉的木调,带着些许酒气,带着他们的呼吸。
沈璧然垂眸看着搭在一起的那一点余烬,顾凛川垂眸,看着他。
顾凛川忽然不由分说地取走了两人口中的烟,而后捏住沈璧然的下巴,让他抬头,在他唇上轻轻落下一吻。
似乎本想试着浅尝辄止。
但停顿两秒,还是撬开沈璧然的嘴唇,尝了他的舌尖。
沈璧然不拒绝,顾凛川便不知收敛,只比那晚温柔些,缠绵地舔舐吮吸,直到津液弥漫,沈璧然微微气喘着把他推开了。
沈璧然抬手抹去唇角湿润,“你不讨厌烟味了?”
顾凛川望着他,低声道:“我尝一尝。”
“尝我的烟?”
“尝你的茧。”
沈璧然抬了下眉,当下没听懂,但细思片刻,便想起刚才酒桌上余光里顾凛川的几次欲言又止、想起放进自己碟子里的三片鱼、两只虾、一盅鲍汁蛋羹和一块桃酥。
沈璧然一时心中唏嘘,却又止不住地笑起来。
他历练出的、引以为傲的一身本事,爽了自己,却竟然刺痛了顾凛川。
“茧怎么了。”他挑挑眉,拿起顾凛川的手,在指节和掌根那些陈年旧茧上摩挲一把,“你不是也有么。”
顾凛川刚来沈家时小手上就全是茧了,沈璧然想起当年,顿了顿,继而抬眸笑望着他,“你不知道么,我小时候很喜欢这些茧。”
“它们让你很性感,顾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