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顾凛川站在沈璧然面前, 垂眼睨着小跛。
“就它么?”
小跛尾巴夹紧,使劲挤着沈璧然的小腿,哆嗦得像一只小马达。
沈璧然警觉地看着顾凛川:“你要干什么?”
“Jeff已经烧到在晨会上放错PPT了, 我来替他接领养的狗。”顾凛川说着,保持距离低头仔细瞅了小跛片刻,“原来是这样的小狗,我以为会更勇猛一点。”
“……它挺勇敢的。”沈璧然昧着良心维护了小跛一句, 勾起脚尖又轻轻踢了一脚小跛的屁股,示意它别哆嗦了。
小跛很撑场子地夹紧臀, 真的绷住了。
顾凛川见状挑了下眉, 似乎有些不悦, “狗绳给我, 我来牵。”
小跛又开始哆嗦, 顾凛川视若无睹,在沈璧然再踢它一脚之前牵着绳子把它拽了过来, 向沈璧然邀请道:“可以赏光一起吃个早餐吗?”
公寓楼下的宠物友好咖啡厅, 小跛拘谨地蹲在地上, 仰头看着新旧主人谈判。
沈璧然认真核对养狗checklist,顾凛川认真翻阅那份简陋的菜单, 翻了几个来回后建议道:“要不还是我来找一家餐厅吧?”
沈璧然头也没抬, “我很困,快点交接完我就上楼了。”
顾凛川只好点头,又翻开菜单, “你只喝咖啡么,我还欠你一个三明治。”
“不用了,他家东西很难吃。”沈璧然立即拒绝,快速补充完最后两条备忘录, 把文件投送给顾凛川,语气严肃:“顾总,Jeff的经济条件毋庸置疑,但我希望他是真的想养小跛,不会养两天就抛弃。”
“这是自然。”顾凛川点头,“作为他的上司,我可以为他的人品担保。”
沈璧然问:“他申请领养小跛,是不是你授意?”
“不完全算是。”顾凛川说,“他一直想领养一只狗,我随口建议他申请小跛试试,没想到真被选中了。”
沈璧然半信半疑,“真的只是这样?”
“顺便帮他写了领养申请书。”顾凛川道:“天底下头一号给助理打工的老板。”
“……”难怪当初唐杰的背景介绍每一条都直接切中沈璧然看重的特点。
“但Jeff确实很想要小跛。”顾凛川从手机里搜出一份文件推过来,“看看这个,或许你就会对他有点信心。”
那是一份孤儿资助材料。
“唐杰记事起就在孤儿院,是偷渡者弃婴。”顾凛川介绍道:“找回我的那一年,爷爷在世界各地资助了一百个和我同龄的孤儿,他就是其中之一,因为性格很阳光,爷爷让他跟在我身边,后来就一直跟下来了。”
沈璧然没想到会是这样,“说明他很优秀。”
顾凛川想了想,“工作能力还凑合吧,助理水平也能忍受。不过这些年来,我确实让他帮我做了很多重要且机密的事。”他说着停顿了下,“毕竟这种从小捡回来养在身边的,最大的优点就是忠诚。”
沈璧然轻轻抿了下唇,低头捧起马克杯。咖啡还有些烫,他小口小口专心致志地喝,仿佛压根没听顾凛川在说什么。
“对了。”顾凛川随手摸出一条手帕放在他手边,闲聊般地转了话题,“我昨天去你的发布会了,你看见我了吗?我们好像对视过几次。”
沈璧然面不改色,“没有。”
“好吧。”顾凛川轻叹口气,“那今天早上的投资新闻呢?”
“顾总。”沈璧然想起那通诡异的记者采访,“现在圈里已经知道我向沈从铎宣战了,而你一边要投浔声,一边又释放出对glance感兴趣的信号,我觉得你在搅混水,你到底要干什么?”
顾凛川低头,用鞋尖轻轻戳着桌子底下小跛的屁股,像在沉思,许久方才抬起头。
他没有直接回答沈璧然的问题,却道:“我在查沈从铎。”
沈璧然愣了下,“查什么?灰色交易?”
“不,我不关心那些,而且我想你一定早都查干净了。”顾凛川看着他,那双眸忽然深暗下去,沉声缓道:“沈从铎和我之间,或许有一笔陈年旧账要清算。”
没来由地,沈璧然心脏颤了一下,他下意识握紧了马克杯,“什么账?”
顾凛川没答,目光落在他手上,伸手从他僵硬的手里拿过那只杯子,又把自己点的热可可推给他,说道:“查清再说。但不管怎样,你做你想做的,别的不用管。”
他说着,语气又回归轻松,用那只被沈璧然喝空的马克杯轻轻碰了下刚刚推给他的可可,“昨天glance的表现很令人惊艳,恭喜。”
沈璧然意外道:“你听了技术演示?”
“那倒没有。”顾凛川说,“我是指那通日记朗诵,我在路上看了直播。”
“……”
“对了,我觉得glance模糊了一些关键信息。”顾凛川说,“比如它没提,你和宋听檀初遇的露营是九月几号。”
沈璧然心跳一顿。
顾凛川把玩着那只空杯子,“后来我让Jeff查了一下那年的天象,水星是在九月九号的日出前正式来到室女座。”
沈璧然说:“我不记得了。”
“九号是什么日子也不记得了?”顾凛川平静地注视他:“九号是我的生日,你花了好几年才查清这个日子,后来爷爷说就是九月九号没错。”
“那很好,大家的努力都没有白费。”沈璧然面无表情地起身,“我要走了。”
“等一下。”顾凛川有些无奈,“怎么总想跑?”
沈璧然顿住,又坐回去,生硬道:“那次露营主题是观星,我抽中了水星,刚好那天水星会出现在一个有可能被观测到的位置,所以我很兴奋。”
顾凛川点头,没有纠结这通僵硬的理由,“后来你告诉宋听檀,那是你的人生低谷。”
沈璧然道:“毕竟是被陷害远走的,头一两年生活落差确实很大。”
“所以你低落时想起了我,是吗?”顾凛川绕开了他话语里的尖锐,只循着自己的思路,“你那晚躺在山坡上想到了我,就像上个月出车祸时一样。”
沈璧然肩膀紧绷,“你想说什么?”
其实无需回答,他清楚,以顾凛川的角度看他这番行径,恐怕全是在顺遂时一脚把人踢开,落魄时却又想起的荒唐事。
“对不起,沈璧然,我很抱歉。”顾凛川看着他的眼睛说。
沈璧然一怔,“什么?”
顾凛川摩挲着腕表,指腹隔着表盘在玉质的时标上轻轻打圈,低声道:“刚回德国时,我和爷爷的关系有点僵,再加上爷爷一直没查清那年要在我回家前害死我的仇人到底是谁,所以我被家族完全封闭式保护了三年。”顾凛川顿了下,“对不起,缺席了你最痛苦的时间。”
沈璧然下意识地挪开了视线,低头握紧那杯已经温热的可可。
顾凛川的语气平静随意,继续道:“后来家里逐渐放我出来做事,我问了爷爷,他说你在美国上学,我以为你是按照原本的人生规划在走,就没再多问。那年要害我的人还是没找到,而我也不想再容忍那些藏在暗处随时可能伤害我、伤害一切与我有交集的人的毒瘤,这两年一直在排查。有些人藏得很深,所以我用了点激进的手段。老爷子被我吓到了,给了很多支持,和我一起,把他们一家一家都挖出来清理干净。
“我以为遵守我们的约定,不去过问打扰你,是你最希望的,也是最能确保你一家安全的。但这几天我越来越觉得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没有照顾好你。”顾凛川轻声说。
“顾凛川。”沈璧然眼眶很热,盯着桌面上一粒莫须有的灰尘,许久,一字一字道:“我们已经分手了。你不该再照顾我,我也不该再需要你。”
“什么是该?什么是不该?我以为分手只是一段恋爱关系的暂停。”顾凛川摇头,“沈璧然,你是不是忘记了?即便抛开那段虎头蛇尾的恋爱,我们也不是陌生人。”
对面投来的目光灼热,沈璧然只能垂眸听着,几乎无法抬头与他对视。
“昨天听完你的发布会,很遗憾,分手时的约定,我大概是履行不下去了。”顾凛川起身牵起小跛,小跛这会儿很安静,顺从地贴着他的脚边。
“不过你放心,今天的我不会再给身边的人招来灾祸了。”
“沈璧然,抛开那四个月,我们还有十年,你的七岁到十七岁,我的八岁到十八岁,永远不会被更改、谁也不能代替的十年。我们可以不再见面,但一旦见面,就绝不可能做回陌生人。”
“你需要我很正常。”顾凛川伸过手,掌心试探地在沈璧然头上落下,见他没有反抗,便加了些力气揉了一把。
“你永远可以需要我,这是天经地义。”
“我永远应该照顾好你,不管你需不需要,这也是天经地义。”
*
“可你不嫌麻烦吗?”
十六岁的沈璧然泪眼迷蒙地坐在哥大交换生公寓的床上,看着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微微气喘的顾凛川。
高二下学期,他和顾凛川一起参加为期两周的常春藤高校体验营,他们抽选到了不同的学校,他在哥大,顾凛川在宾大。
春校日程充实有趣,沈璧然乐在其中,可一周后,他毫无缘由地做了噩梦。
梦里小山生病了,医生说是癌症,沈璧然跑遍所有医院,陪它接受痛苦的治疗,但最终还是眼睁睁看着它死在了怀里。
沈璧然凌晨两点惊醒,哪怕知道只是一场荒唐的梦,但内心惊惧哀忡,哭得停不下来,他几乎本能地给顾凛川打了电话。顾凛川正在睡觉,安慰了他几句,而后让沈家佣人给他打视频,让他看看小山此刻正在家里活蹦乱跳。
沈璧然蜷在床上一遍遍看视频录屏,直到日出后才慢慢平静下来,合上眼睛要重新睡着。
公寓的密码锁就在这时被按响了。
顾凛川半夜在美国的大街上拦了一辆的士,三小时从费城赶来纽约。沈璧然刚震惊地从床上坐起来,就被他拢在了怀里。
他裹着一身凉气,但那双手掌依旧温暖燥热,一下一下地顺着沈璧然的背,低声哄着他说没事了。
沈璧然茫然地从他怀里仰起头瞅他,“你就这么来了??”
顾凛川轻描淡写,“刚好拦到一个很想赚钱的的士大叔。”
“可我不是都已经和小山视频了吗?”
“你一开始不是给我打的电话吗?”顾凛川低头看着他,“我以为你是想要我来陪你。”
沈璧然愣了一下,“是啊,但……”他忽然意识到,因为十二个小时的时差,他的半夜是国内的下午,他其实可以直接给家里打视频,用不着折腾顾凛川一趟,但不知为何,他情绪崩溃时本能地只想找顾凛川。
“顾凛川。”沈璧然懵懂又悻悻,“可你不嫌麻烦吗?”
顾凛川似乎也被他问一愣,重复道:“但你需要我啊。”
“我都十六了。”沈璧然说:“再过三个月我就十七岁了。”
“那怎么了。”顾凛川很自然地说:“你七十岁也可以需要我,沈璧然永远可以需要顾凛川。”
顾凛川边说边继续安抚他,那只大手捋着他的后脑勺,顺着他的背,最后落在他后颈上,放轻了力气,一下一下揉捏着。
这样的触碰不是第一次,但沈璧然却仿佛头一回地真正感知到了顾凛川的那只手——皮肤炙热、骨骼微凸,他感知到那只手是如何捏起他脖颈的皮肉,感知到自己的汗毛如何颤栗,触碰时动脉如何搏动。
顾凛川指根的茧忽然不小心摩擦到他的颈侧,他大脑一下子空白,推开顾凛川,转头滚进被子里把自己卷成一坨蚕。
顾凛川愣了,“又怎么了?”
“别这么揉我。”沈璧然声音很闷,顿了几秒才说:“爸说颈椎不能随便给人碰。你没考过按摩师专业证,别揉我脖子。”
隔着一层被,沈璧然听见顾凛川被他逗笑的声,可他自己却笑不出来。
他卷在黑咕隆咚的被子里,近乎茫然地低头向下看——
什么也看不见。但,也不需要看见。他马上十七岁了,他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
“顾凛川你快走吧。”沈璧然慌乱地赶他,“你无故翘课,宾大会和你记仇,以后你别想申请了。”
“你以为宾大是你?整个小破本,什么都要给我记上一笔。”顾凛川拒绝,“我已经给国际部老师发请假邮件了,今天就留在曼哈顿好好陪你。”
“那你替我去上哥大的课。”沈璧然快要把自己憋死了,“我一宿没睡,头好痛,我要补觉。”
他说头痛,顾凛川就妥协了,隔着被子搓了搓他的头,“别一觉睡到晚上啊,我中午打电话叫你起床。”
“不许!”沈璧然在被子里尖叫,“敢吵我睡觉你就死定了!”
*
手机铃声让沈璧然猛地惊醒。
梦中的画面迅速从脑中崩塌流走,身下变成了宽大松软的沙发,家里没开灯,窗内窗外一片漆黑,偌大的公寓寂静空荡。
沈璧然呆了许久才意识到那是梦。早上顾凛川走了之后,他回家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一觉到天黑。
电话还在响,他从沙发缝里摸到手机,看着顾凛川的手机号,刚刚才分辨明晰的梦境再次和现实交织出了错乱感。
“这狗还行。”顾凛川听起来不像早上那么嫌弃了,“训过?”
沈璧然还没回神,“什么?”
他的嗓音软而哑,顾凛川问:“你在睡觉?”
沈璧然晃了晃昏沉的头,“刚醒。狗怎么了?”
“很有礼貌,你训得很好。”
沈璧然反应了一会儿,纳闷道:“它不是应该在Jeff家吗?”
“哦,Jeff早上烧昏过去了,要住院两天。”顾凛川的语气稀松平常,全是资本家对牛马生命的漠视。
沈璧然都替他良心不安,小声建议道:“你别不小心把他压榨死了。”
这句又哑了下去,声线带了丝颤,沈璧然清清嗓子,觉得喉咙发紧。
顾凛川顿了顿,“睡觉也不至于这副动静,做噩梦了?”
那段梦当然不能算噩梦,但沈璧然也不想再提过往。他敷衍地“嗯”了声,一边昏昏沉沉地打着哈欠,一边用脚在地毯上摸拖鞋。
“我可以去陪你吗?”顾凛川忽然问。
沈璧然动作一顿,“什么?”
其实他听清了,只是觉得突然。
顾凛川又重复一遍:“我想去陪你,可以吗?”
“就一小会儿,我晚上还有一个会要开,陪你待一下就走。”他很快又说。
昏幽中,沈璧然眸光轻颤,许久才低声道:“别来了。”
顾凛川默然片刻,“是不想让我麻烦,还是不想见到我?”
沈璧然半天都没答,他把顾凛川放在地毯上,自己跪在地上去够沙发底下的拖鞋,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又拿起手机,“刚才没做噩梦,上周熬夜有点狠,嗓子哑了。我去找点东西吃,你和小跛好好相处。”
他说完就挂了电话,好半天,才总算透过一口气。
沈璧然关掉空调,躺在沙发上翻外卖软件。想吃的店都要配送一小时,他嫌久,犹豫来犹豫去,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四十分钟,又开始后悔刚才没有立即下单。
中途刷那些菜单刷得直迷糊,他又睡着了一小会儿,醒来发现竟然又过了四十分钟。
晚饭依旧没有着落,沈璧然开始和自己生气。
正要关闭外卖软件,顾凛川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一个半小时了,找到吃的了吗?”
沈璧然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抬头环顾了一下天花板的四角。
“我刚才放了一份海鲜粥在你的公寓门口,都是你爱吃的鱼。”顾凛川说,“要是还没找到吃的,刚好当晚餐,要是找到了,就当宵夜。”
沈璧然一愣:“啊?”
顾凛川提醒他:“最好趁热拿进去。”
沈璧然立刻起身,一边往门口走一边无奈道:“你下次要是来了就直接敲门吧,别搞留东西就走这一套……”
“我以为你不想见我。”
沈璧然叹气,他有点鼻塞,感觉气体一半从嘴里叹出来,一半堵在鼻腔里憋了回去,冲得脑袋发胀。
“没有,不至于。”他瓮声瓮气地说,推开房门。
“感冒了?”
“感冒了?”
手机里和走廊上先后响起两道相同的声音。
沈璧然一呆。
他又把房门往回拉了半截,站在黑黢黢的门缝里和顾凛川对视。
沈璧然皱眉,“你不是走了吗?”
顾凛川一手举着手机,一手拎着晚饭,冲他无辜地勾了勾唇角。
“还没来得及走远。”
“还没来得及走远。”
第22章
家里的灯全被顾凛川打开了。
沈璧然披着毯子窝在沙发里, 怀里搂着那只盛粥的小桶,用一只长柄勺子慢吞吞地捞着吃。
马鲛鱼炖出了胶质,龙趸鲜嫩, 阿根廷红虾口感甜糯,还有一种很脆的不知名螺类,确实都是他喜欢的。刚才顾凛川拆食盒时,他原本在心里措辞准备婉拒, 可盖子一揭开,随着那股香味钻进鼻子里, 他的手就不受控制地接过了勺子。
顾凛川坐在旁边看着他吃了一会儿, 忽然问:“你是不是一天都没吃饭?昨天发布会后吃了吗?”
沈璧然反应有点钝, 茫然地抬头, “嗯?”
顾凛川见状叹气, “看你吃这么慢就知道了。”
沈璧然小时候胃肠脆弱,有一次和朋友出去玩到很饿, 回来饭吃急了, 闹了很大一场胃病, 苦着小脸啃了一周的馒头。后来,他就把越饿越要细嚼慢咽的习惯刻进了骨子里, 只是如果顾凛川不提, 他几乎都彻底忘了那段惨痛的童年经历。
顾凛川用一支体温枪在他脑门上滴了一声,“三十七度四,发烧了。”
“还好吧。”沈璧然觉得自己是纯粹的体力透支, 也或许是发布会成功后的亢奋导致。他现在喝了大半桶粥,鼻子已经通气了,见顾凛川掏出手机准备给家庭医生打电话,立即道:“不要折腾了, 我现在三十八度以下都可以自己退烧的。”
顾凛川闻言有些意外,“体质比小时候好这么多?有锻炼?”
沈璧然低头把毯子围严了一点,“嗯。”
人的身体很神奇,小时候他被娇生惯养,结果越养越娇。后来去美国的第一年,因为陪着父亲到处看病奔波,有几次累得发高烧但又实在没力气去医院,就一个人蒙在被子里胡乱挺着,竟然真的让他挺了过去,三番五次后,这具身体反而渐渐坚强了起来。
顾凛川静默了一会儿,“什么运动?”
“足球。”沈璧然随口胡编道。
他讨厌运动,唯一有点了解的就是足球,陪宋听檀看过几场球赛。
顾凛川没吭声,沉默地伫立在他面前。沈璧然低头揪小跛留在毯子上的几根狗毛,“今天麻烦你了,谢——”
话还没说完,顾凛川的手就放在了他头上,轻轻一压,“先躺下吧,我给你热杯牛奶。”
沈璧然想说不要麻烦,但顾凛川放下这句话就转身进了厨房。他只好裹着毯子缩回沙发里。
快十二点了,微信里堆积着一整天的消息,发布会后,投资方还在持续寒暄、询问,前合伙人Harrison也发来对glance打响第一枪的祝贺。沈璧然回完一圈,又收到赵钧的提醒。
上次他以准备发布会为由推掉了和赵钧外甥女的见面,昨天发布会结束,赵钧立即重新帮他们约了餐厅。到这个份上,沈璧然无路可退,只好向上翻找记录,仔细查看赵楚雯的资料。他打算和从前一样见面就说清楚,但也要提前了解双方的共同话题,这是基本的社交真诚,他不希望女孩子感到被敷衍。
头昏脑涨地看了一会儿,顾凛川拿着一只马克杯出来了。
虽然杯身是不透明的,但那种久违了的、独特的酸甜气味还是一下子冲开了回忆的阀门。
沈璧然下意识坐直身子,目光不受控地紧紧追随着那杯逐渐靠近的牛奶。
顾凛川递杯时动作自然地把它转了一个角度,掌心贴着杯壁,把隔热的把手朝着沈璧然。沈璧然也近乎本能地伸手去接,这一套动作仿佛肌肉记忆,等他反应过来时,这杯草莓牛奶已经和小时候一样被他稳当当地拿在手里了。
“没有果酱,我只带了冻干粉。”顾凛川说,“吹吹再喝。”
沈璧然难以置信道:“竟然还没停产?”
这个冻干莓粉是一家澳洲超市货架品牌,牌子很小,是沈璧然小时候去澳洲玩偶然喝到的。后来沈家的保姆就定期找人代购,直到全家移民美国,没有保姆阿姨了,他也没心思自己去寻觅购买途径,渐渐地也就不喝了。
他小时候一直坚信自己是这个牌子最大的客户,这种自信根深蒂固,因此这些年也想当然地觉得这牌子失去了自己肯定凉了。
顾凛川说:“他们生意做大了,现在欧洲能买到,国内电商也可以。”他停顿了下,“上次你来我办公室送表,我本想给你泡一杯。但那阵Jeff招了个没脑子的二助,擅作主张给扔了。”
沈璧然呆了两秒,才恍惚地想起那天顾凛川一进办公室就挨个抽屉翻找的样子。
他这会儿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的感冒了,脑子又热又胀,思绪却开始泛空。
“沈璧然?”顾凛川叫他,“喝不喝?”
沈璧然“哦”了一声,捧起来喝了一口。
或许是因为少了草莓酱,不像记忆里那么甜,入口的一瞬,甚至让人觉得胸腔鼻腔里都冲上一股酸。
他捧着杯子停滞片刻,才继续一口一口地咽,把那些翻涌上来的酸感慢慢压了下去。
顾凛川语气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是不是淡了点?”
沈璧然没吭声,他把牛奶喝完,空杯子握在掌心,看着杯底留下的几道痕迹。
人体是最精妙的编程,很多东西仿佛真的刻在DNA里,即便远隔时间与空间,也能被精准地唤醒。小时候他第一次喝保姆阿姨泡的这种草莓牛奶就上了瘾,本以为这么多年没再喝过,他也长大了,该能戒掉了,不会再像童年时那么热衷。
但他好像还是很喜欢。
或许,这个味道对他而言永远都是危险的。
顾凛川见他不吭声,“你困了就去屋里睡吧,我在沙发……”
“谢谢,顾总。”沈璧然忽然出声打断了他。
房间里一瞬间有些安静,沈璧然轻轻舔了下嘴唇,把残留的一点点味道舔进嘴里,“夜车不好开,你早一点回去吧。”
顾凛川沉默伫立在面前,沈璧然垂头摆弄着那只马克杯。
许久,顾凛川似乎无声地笑了一下,“好,我再给你测一次体温就走。”
他无事发生般地从沈璧然手里拿过那只空杯子,“回房间睡吗?”
“就在这睡吧。”沈璧然低声说。他一直没有抬头看顾凛川的表情,目光只是落在地上融着的两道影子上,慢慢躺回沙发里。
顾凛川又帮他掖了一下毯子,把灯都关掉,只留下沙发旁那盏昏黄的读书灯。
“睡得着么?”
沈璧然立刻“嗯”了一声。
他很怕顾凛川要给他读书。
顾凛川没有去拿那些书,只是掏出自己的手机,点了两下递过来,“我让小跛的管家发了一段视频,你睡不着就看看它吧。”
沈璧然一愣,“小跛的什么?”
“管家,临时的。”顾凛川说:“我养了只猫,怕它们两个打架,就暂时把小跛关起来了。封闭环境可能加重了它对你的分离恐惧,管家说它似乎有点焦虑。”
封闭环境?
沈璧然看向屏幕——所谓的“封闭环境”实则比他此刻身处的这间公寓大了两倍不止,而且是一间纯粹的、没有任何隔档的开阔平层。佣人们进进出出,搬运令人眼花缭乱的狗玩具,地中间摆着一张比他的床还大的可疑家具,他花了几秒钟分辨,初步判断那是狗窝——虽然从尺寸来看更像是狗的航空母舰。
小跛蹲在母舰旁,一位男士正单膝跪地,温柔地替它梳理毛发;另一位女士戴着白手套,用一块柔软的植绒布轻轻擦拭它的耳朵。小跛浑身紧绷,一只脚迟疑地搭在母舰边上,不敢踏进去。
沈璧然大受震撼,刚刚心头徘徊的那丝酸楚被这荒唐的画面冲刷殆尽。
“顾总,这不是分离恐惧吧?”
顾凛川问:“那是什么?”
“它是只穷狗,垃圾堆里长大的,消受不起这份泼天的富贵。”沈璧然深吸一口气,“我建议你把它关进一间三十平米以下的房间,比如你家厕所,然后停止一切人类对狗的服务,让它一个狗静一静。”
顾凛川想了想,“那先委屈它在这住一晚吧,明天再让人去找一套有三十平以下的厕所的房子。”
沈璧然:“?”
“或许也不用。”顾凛川又说,“小狗贱养也无妨,就让它多坚持几天,等Jeff出院,他家里应该有满足你要求的房型。”
沈璧然怀疑自己脑子烧坏了,睁大眼定定地看着顾凛川,见他是完全认真的神色,一时间更哑口无言。
顾凛川拿着空杯子去厨房洗,沈璧然举着屏幕发呆,视频播放结束了一会儿后,手机自动息屏。
他下意识按了下解锁键,屏保亮起的一瞬,他的心跳仿佛也停滞了。
昏暗的冬日傍晚,湖面冰封,没有车也没有人,只有一处寂静断桥。
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两个人看得懂这张糟糕透顶、不知所谓的照片。
也大概只有照片里的这座桥,会和他们一样记得十六年前那个冷风呼啸的夜晚,桥洞下发生了什么。
顾凛川从厨房出来,“你家里有蜂蜜吗?”
沈璧然立刻把手机放在一边,翻了个身,背对着顾凛川道:“没有,别折腾了。”
顾凛川在他背后继续问:“那VC泡腾片之类的呢?”
“也不用。”沈璧然说:“我应该退烧了。”
顾凛川在厨房门口默了一会儿,过来又给他测了一次体温。
“三十七度二。”顾凛川轻轻出了一口气,“还好,那你好好睡吧。”
沈璧然闭着眼“嗯”了一声。
顾凛川收起沙发扶手上的手机,见屏幕黑着,动作也顿了一下。
“看到屏保了?”他低声问。
沈璧然背对着他一声不吭。
“是前两年还没回国的时候,突然想到以前,找人去拍的。”顾凛川说,“那桥比当年更破了,竟然没人修。”
“那我走了,有事打电话,还是以前那个号。”顾凛川顿了下,“我去公司处理点事情,离你这里不远,随叫随到。”
沈璧然依旧不言不语,他听着顾凛川轻轻放下一杯水在身后茶几上,往门口走去。在他按下门把手时,沈璧然忽然道:“顾凛川。”
顾凛川把门把手压到底,没有拉开,也没有松手。
“怎么了?”
沈璧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闭着眼睛,听见自己问道:“那个手机号你是一直都留着的吗?”
“不是。”顾凛川顿了顿,“刚去德国和老爷子对抗比较激烈那阵,落地就被收了手机,有大半年吧,手机号大概自己停机注销了,后来是又特意找……”
他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沈璧然。”顾凛川眉心微颤,无声地深呼吸一次,“你那半年打给我过吗?”
屋子里一片寂静,沈璧然蜷躺在沙发里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着了。顾凛川定定地站在门口等,等了很久,等到他终于放弃,无声地拉开房门时,听见沈璧然低低地“嗯”了一声。
“打过。”
门把手弹回原处,发出一声突兀的声响。
“不好意思。”顾凛川立即道:“手滑了。”
“对不起。”他很快便又一次道歉,而后停顿了一会儿,才低声说:“知道了。”
“你以后就不会打不通了。”
沈璧然无声而笑,眼眶酸胀,闭着眼说:“开车小心点。”
“好。”顾凛川轻声说着,却又从门口走回来,立在沙发扶手这一侧。
沈璧然闭着眼,感到那道身影笼罩在自己的上方,许久,顾凛川伸手轻轻按了一下他的头。
“晚安,沈璧然。”
房门开了又合,屋子重归安静。
许久,沈璧然从沙发上坐起来,把顾凛川留在茶几上的那杯温水喝掉,而后摸了一根烟,拉开阳台的门,去外面透气。
夜色寂静,只有远处高架上的车还在流淌,车灯明灭,如同城市在夜幕下的呼吸。
沈璧然把烟点着,但没有放进嘴里,只是拿在手上看着那点火星。
他对着公寓的车辆出口看了一会儿,没看到顾凛川的那辆库里南,估计顾凛川应该在他出来前就走了。
后半夜,云澜国际几乎没什么车进出,只有一辆车停在街边大树下,车上大概有人,打着双闪。树枝遮蔽,沈璧然看了一会儿才辨识出是一辆宾利欧陆,黑暗中看不太清,似乎是他觉得好看的那款哑光暴雨灰。
捏着烟的手忽然僵了下。
他还记得上一次看到同款车是在捡到小跛那晚,在宋听檀家楼下,他接了顾凛川的电话,聊到小山去世后情绪有些低落。离开时,欧陆的车主轻轻朝他按了一下喇叭。
沈璧然心跳几乎静止了,明知不可能看清,他却还是直勾勾地盯着那辆车看。
一人一车如同在深夜静默对视,不知过了多久,沈璧然的手机忽然亮了。
顾凛川发过来一段视频,是截取的几秒钟监控片段。狗房里关了灯,小跛已经躺在它的母舰上睡着了,昏暗中,只有小肚皮在轻轻起伏着。
顾凛川发了两条文字。
好好睡觉,快点好起来。
下次见,沈璧然。
远远地,那辆欧陆又一次轻轻按了下喇叭,缓缓起步驶出。
第23章
沈璧然第二天就去赴了和赵钧外甥女的约。
赵钧说赵楚雯是个骄纵的姑娘, 但沈璧然更认为是率真大方。他是在路上接到的赵楚雯的电话,第一回通话,女孩子很直爽, 说车坏在半路,问沈璧然能否来接上她一起去晶珀。
见面也是赵楚雯先开口自我介绍,然后就着车坏的事直接聊开了。沈璧然还是头一回不需要主动带话题,只顺着她聊, 还答应了替她要一张宋听檀的签名照。
到酒店,赵楚雯打趣道:“晶珀都快成为你的相亲打卡地了吧?”
沈璧然估计女方大概没少听说他之前那些相亲局, 也不表现出尴尬, 笑着抛回去一句试探——果然, 赵楚雯压根不是奔着相亲来的。
“我就随口和我舅提了一句你和宋听檀那张双人照很帅嘛, 他就非要撮合。”赵楚雯和他一起进了负三层的电梯, 无语道:“喜欢帅哥不是人之常情吗?那也不能看到个帅的就想谈吧。”
话音刚落,电梯在一楼停下, 门开。
祝淮铮站在电梯门外, 手机举在脸侧, 不耐烦道:“催什么催,你……”
三人一照面, 都是一愣。
“小祝总?”
“淮铮?”
祝淮铮看见沈璧然, 表情一下子有些僵硬。
他把电话按了,迟疑地迈入电梯,和沈璧然打声招呼, 又看向赵楚雯,“你怎么在这里?”
“我舅介绍我和Noah吃个相亲饭咯。”赵楚雯自然地答道,转头对沈璧然大大方方地介绍,说她和祝淮铮是初中同学, 虽然两家生意攀扯不上,但常会在一些朋友局上见面。
“你和谁吃饭啊?”赵楚雯又问祝淮铮,“我认识吗?”
祝淮铮顿了一下,“不认识。”
“哦。”赵楚雯无所谓地耸耸肩。
电梯在98层停下,祝淮铮跟着他们一起往里走了一段,到半路,沈璧然和赵楚雯向右拐,祝淮铮顿住脚,“我车钥匙落在门童手里了,下去取一趟。”
沈璧然点头,“那下回见,小祝总。”
祝淮铮:“好的,下回……”
“你还有没有时间观念?”转角另一侧忽然响起一道不悦的声音。
祝淮铮还没说完的话生硬地卡在了喉咙里,沈璧然也愣了一下,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好像在哪听过。
赵楚雯往回走了几步探头一看,惊喜道:“周聿桁?”
她回头就狠狠瞪了祝淮铮:“你失忆了吧!咱们仨初中一个班的。”
祝淮铮皮笑肉不笑,“哦,我都忘了。”
周聿桁从另一边走廊过来,皱眉对祝淮铮说:“他也一起等了你二十分钟,你真是……”
正说着,他忽然不经意地瞥到这边,看见沈璧然,半截话戛然而止。
周遭忽而安静,沈璧然觉得祝淮铮和周聿桁两个人的表情都有点怪,但又说不出究竟是哪不对劲。
“你说的他——”祝淮铮清了一下嗓子,“到底是谁啊,见个面还要神神秘秘的。”
周聿桁迟疑地从沈璧然身上收回视线,“嗯?”
祝淮铮道:“你不是说抱上了个新大腿要介绍给我认识吗,叫什么?家里做什么的?”
周聿桁:“……”
“什么新大腿,还有你俩需要抱的大腿啊?”赵楚雯纳闷:“祝淮铮你眼睛怎么了?”
沈璧然觉出那三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奇怪,走上前去,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两眼周聿桁。
周聿桁似乎一直是张扑克脸,但此刻,不知是否错觉,这张脸上隐约透着某种可以称为“荒诞”甚至“糟心”的情绪。他一言不发地看了祝淮铮片刻,最后冷淡地撇开脸,主动朝沈璧然点头,“沈先生,幸会。我是周聿桁。”
这一声招呼太重了。放到任何一个局上,大概都要换其他人向周聿桁问好。但沈璧然不卑不亢,从容地微笑回应。他嘴上热情地寒暄着,脑子已经快速运转起来——祝说,周聿桁要介绍一个厉害的老板。能在他们之上的人物屈指可数,再加上周聿桁这远远超乎礼貌的尊敬……
沈璧然内心警铃大作,不动声色地朝走廊尽头瞥了一眼——果然,那间Jeff约见过赵钧的包间外立着两个熟悉的保镖。
他立即加深了笑容的灿烂程度,快速道:“二位既然有正事要聊,那我和赵小姐就先……”
话音未落,不远处洗手间的门开了,先出来的是另外两名保镖,顾凛川随后现身,闻声回身朝这边看过来。
走廊这回彻底安静了。
平和的死感在沈璧然心头蔓延开。
赵楚雯扯了一下祝淮铮,低声说:“这还真是个大腿啊。”
祝淮铮没吭声,大概也惊住了。周聿桁则含义不明地叹了口气。
四人神情各异,看着顾凛川朝这边过来。
顾凛川径直朝着沈璧然,“这么巧,沈总,来吃饭?”
他嘴上体面地喊着“沈总”,可不等沈璧然回应,又低声询问:“退烧了吗?”
沈璧然唯有沉默微笑。
周聿桁清了一下嗓子,“凛川,我来介绍一下。”他抬手朝祝淮铮一指,引荐的措辞略显敷衍:“这位是小祝总,做互联网的。”
祝淮铮笑如春风,“顾总好,我叫祝淮铮,久仰。”
顾凛川点头说了句“你好”,但不甚在意的样子,继续问周聿桁:“你们几个怎么碰上的?”
周聿桁好像很不想回答,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淮铮就是我要介绍给你的朋友,刚好碰到沈先生来这边——”他话语顿住,看向沈璧然。
“相亲。”祝淮铮笑眯眯地接话:“Noah和我初中同学相亲。”
“哦?”顾凛川立即看向立在旁边的赵楚雯,目光快速掠过,又回到沈璧然身上,看着他。
“……”沈璧然抬手整理了一下袖子。
“沈总的日常行程这么丰富。”顾凛川问他:“不介绍一下吗?”
“顾总好。”赵楚雯自己主动开口,“我是赵楚雯,我舅是风雷资本的赵钧,之前和您见过一次。”
“原来是赵小姐。”顾凛川点头,“之前沈总提起过这档事,但没说就在今天。”
赵楚雯吓了一跳,“Noah怎么还和顾总聊这些啊。”
“因为我们很熟。”顾凛川看向沈璧然,“是吧?”
“这样啊。”赵楚雯放松些许,“其实是我舅非要撮合,我和Noah只是交个朋友而已。”
沈璧然逮住这个话口,立即笑着接上,“是的,那我们就不打扰三位,先……”
“那不如一起吧。”顾凛川说。
沈璧然:“?”
顾凛川神色随和,“既然都认识,不如一起吃个便饭。沈总,你想一起来还是和赵小姐单独吃?”
沈璧然:“……”
赵楚雯大大咧咧地道:“那就一起呗,Noah,走啦。”
沈璧然目如死水,目光顺次扫过面前四人——顾凛川一副宽容随和样,赵楚雯活泼雀跃,周聿桁事不关己,而祝淮铮——天杀的,这个人竟然在偷笑。
到底在笑什么?沈璧然猛然想起他和祝淮铮诡异的第一次见面——那天祝淮铮也是一直在偷笑。
他心里有种淡淡的、无处释放的抓狂感。交际局上,沈璧然向来游刃有余,还是头一回这么茫然。这算什么局?他的相亲对象、之前相亲对象的哥哥、斩不断理还乱的前任、还有前任的好友。
四个人都看着他,像四把刀架在脖子上,最终他只能放空大脑,机械地跟着进了顾凛川的包间。
包间里,圆桌布陈八座,顾凛川率先在尊位落座,周聿桁坐在他右手边,和他隔开一个位置,祝淮铮原本抬脚往左边去,但又一下子收住,转身坐到周聿桁的右手边,也隔了一个位置落座。
赵楚雯顺着往下,她和祝淮铮熟,直接挨上,没有隔位。
所有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除了沈璧然。
三尊大佛之间显然不好下脚,可选的只有赵楚雯和顾凛川中间的空位——好死不死,空了两个位子。
看似两个,实则零个。
沈璧然很麻木地杵着,觉得自己的人生真是太好笑了,表面上颇多出路,实际上全是死路。
顾凛川抬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坐啊,客气什么呢。”
沈璧然:“……”
赵楚雯体贴地招呼他:“Noah,来这边坐。”
话音刚落,顾凛川的目光就朝她过去了,淡淡一扫,却把她刺得愣了一下,本能地立即避开了视线,面露茫然。
沈璧然放弃思考,沉默地到赵楚雯身边坐下了。
包间里微妙地寂静了一瞬,周聿桁忽然起身,“我这好像是个风口,凛川,你往里挪一个。”
顾凛川点头,起身挪到沈璧然身边,落座时低声问:“我坐这行吗?”
沈璧然掏出宋听檀式璀璨假笑,“顾总说笑了。”
他心说,你想坐桌子上都可以。
原本要谈公事的场合,包间里没留服务生,祝淮铮主动张罗:“各位,吃点什么?”
周聿桁把菜单递给顾凛川,顾凛川接过来翻开,朝沈璧然的方向倾给他看:“有什么想吃的?”
沈璧然为免别人看出端倪,立即把菜单接过来拿在手上,推荐了刚才车上赵楚雯提起的几道特色,又说:“其实都好,看各位的口味。”
顾凛川认真听他说完,点头说:“就按你的意思。”
沈璧然如释重负,在祝淮铮要起身前便主动揽了点菜的差事,借机出去透气。他在门外刻意和服务生多讨论了一会儿,而后让他们把顾凛川的前菜从松茸泥换成肝酱,又叮嘱千万不要放任何菌类酱料。
一番交待后,沈璧然深呼吸两次,调整微笑,再次推开门。
屋里祝淮铮正和赵楚雯聊得热络,“说起来,我堂妹也见过Noah。”
沈璧然:“……”
“我们的八卦男主回来了。”祝淮铮朝他招手,笑得像一朵英俊的食人花,“Noah,你真是在哪个圈里都能吃得开。”
赵楚雯也眼巴巴地看着他,“我想向本人求证,是真的只谈过一段校园恋爱吗?”
果然,达摩克利斯之剑是一定会落下来的。
沈璧然像个木头人一样回了座位,余光瞥一眼顾凛川。顾凛川仿佛对他们的话题毫无兴趣,低头看着手机。
“你别介意哈。”赵楚雯又说:“我们圈子就这么大,你又受欢迎,八卦就传得更快了。”
沈璧然只好道:“传言夸张,赵小姐不必在意。”
赵楚雯倒更来劲,“难道你不是一直单身吗?”
沈璧然硬着头皮,“倒确实是单身。”
“那不就得了。”赵楚雯摆手,“忘不掉初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年头,提着灯笼都找不到你这种情种。”
“……”
三句话的功夫,周聿桁看了顾凛川四次,祝淮铮则笑眯眯地托腮看着沈璧然。沈璧然把众人神情尽收眼底,他浑身发麻,轻声应对一句“都是过去的事了”便低头喝茶,祈祷话题就此终结。
可在赵楚雯眼里,只见他一双黑眸微颤,以为他心里难过,于是又赶紧对他说了两句“逝者已逝,生者坚强”“务必节哀顺变”之类的安慰话,最终沉叹一声,“不过,能让你这么难忘的姑娘没了真可惜,不然我还想认识一下呢。”
顾凛川忽然抬眼,“哦?”
“赵小姐!”沈璧然匆匆喊住她,他真怕顾凛川下一秒就要重新做一番自我介绍,差点把一杯热茶泼撒。
顾凛川收回视线,掏出条手帕随手替沈璧然拭去手背淋上的茶水,低声道:“急什么。”
手帕细腻凉滑,沾着一点松木玉兰的香调,香气清冷,让沈璧然镇定些许。他有些敏感地缩回手,回头对赵楚雯笑道:“赵小姐快饶了我吧,在场老板们,哪有闲心一起听我的无聊故事。”
顾凛川“嗯”了声,也不知在赞同谁,忽然朝祝淮铮问:“这位小祝总,似乎之前就认识赵小姐?”
“哦,是,我们是初中同学。”祝淮铮被点到,便回忆了几句青春岁月,而后自然地拉着赵楚雯换了其他话题。他们一会儿聊红酒马术,一会儿聊荷兰的骑行文化。沈璧然总算得片刻解脱,在一旁微笑作陪,只在他们聊起赵楚雯喜欢的村上春树时一起讨论了两句。
另一边,周聿桁一言不发,安静用餐。顾凛川也没加入话题,菜一道道上又一道道撤,他只吃了那道与众不同的前菜,其余时间都在看手机。沈璧然偶然瞥到屏幕——竟然是狗房监控,此刻小跛正叼着一只球在母舰上开心地打滚甩头,和昨晚简直判若两狗,让人不禁感慨由俭入奢易。
顾凛川察觉到他在偷瞥,自然地把手机放在桌上,推过来示意他一起看。
于是沈璧然又默默收回了视线,低头吃饭。
席散,祝淮铮抢着送赵楚雯回去,周聿桁等他和赵楚雯走了一会儿才起身,对顾凛川道:“我也先走了。”
顾凛川坐着没动,“嗯。”
包厢里只剩两人,沈璧然几乎垮了,手支额头,揉着太阳穴。
顾凛川朝他转过来,“头还疼?退烧了没?”
“疼,比昨天还疼。”沈璧然语气疲惫,“我们怎么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我也有点意外。”顾凛川顿了顿,“不过沈璧然,你是不是误会了,我昨晚说下次见,不是想在你的相亲局上见。”
“……”沈璧然不禁放下遮在额前的手,“难道是我邀请你们加入的吗?”他又叹口气,“算了,你还要点什么东西吗?没有的话我就买单告辞了。”
“聿桁会买的。”顾凛川说,“对了,之前知道周聿桁吗?”
沈璧然点点头,“广铖矿产。”
“不光是贵金属这一摊。”顾凛川随口道出商业机密,“他家的环保和能源产业也会在上半年结束前正式给他接手。聿桁做事果断周密,你要是能看得上,和他认识一下也无妨。”
沈璧然定定地看了他两秒,缓缓把自己笑成一朵花,“好有道理,其实我还看得上卡梅伦和马斯克,之后有机会也认识一下好了。”
顾凛川好像没有接收到他的讽刺,“马斯克是个作秀的疯子,卡梅伦倒确实是位富有同理心的领导者,虽然我不太建议沾政治人物,但可以试着帮你牵牵线,需要吗?”
“……”如果是小时候,沈璧然会直接跳起来踩顾凛川的脚,但他忍住了,把话题拉回正轨,“周聿珩是不是知道我们的事?”
顾凛川点头,“知道,裴砚声也知道。”
沈璧然的脑神经开始痉挛,“你和他们说这个干什么?”
“因为他们是我还算重要的朋友。”顾凛川一派理所当然,“和朋友不聊情史,难道也聊村上春树?”
“……”
“对了,小跛今天好多了。”顾凛川忽然换了话题,“它很喜欢营养师搭配的午饭,吃得很干净,把玩具都玩了一遍,还试图和我亲近。我晚上约了朋友谈事,在那之前会抽空回家陪它玩四十分钟。”
沈璧然想到他刚才看监控的举动,心软了一下,“谢谢你照顾它。”
“不费什么事。”顾凛川拨了一下手表,“以后Jeff也会好好对它,我会把小跛的幸福加入Jeff的年终奖升级计划里,它后半辈子会幸福的。”
沈璧然正想关心一下Jeff的死活,顾凛川继续道:“其实不是每只小狗都像它这么好命,我认识一个人以前也养了只小狗,养到一半不养了,别人问起,他竟然说狗死了。”
“哪来这么离谱的朋友?”沈璧然不记得一起上学时有这号人,“回顾家之后认识的?”
顾凛川看了他片刻,轻轻朝他抬了抬下巴。
“?”
顾凛川:“不觉得这个故事耳熟吗?”
沈璧然茫然:“我?说我吗?”
他沉默许久,看着面前这个已经长得高大俊朗、气威色严的男人,神情逐渐严肃。
“顾总,你觉得自己是一只小狗?”
“不像么?”顾凛川挑挑眉,“是不够忠心耿耿,还是不够楚楚可怜?”
“……”
沈璧然的神经又煎熬起来了,无望地仰靠在椅背上,他正要说“我错了我再也不造谣了行了吧”,耳边却忽然传来顾凛川一声低笑。
笑声愉快,不知是否因为挨得近,忽地,漏出了一丝亲密。
似曾相识的,在年少时的无数个清晨和黄昏,他们都是这样坐在一起谈笑。
让沈璧然的心一瞬间松弛,却在下一瞬又绷得很紧。
“不逗你了。”顾凛川适时退开寸许,又主动服软似的低声说:“和你开玩笑的。”
沈璧然麻木地看着他。
“不过沈璧然。”顾凛川话头一转,语气又归于平静,“如果你还有下一次相亲,再被问起来,能不能直接报上我的姓名?”
他略作停顿,“以后如何暂且不谈,但眼下,我能不能先找你要一个当年的名分?”
第24章
“你说你要什么?沈璧然, 你别跑!”
上学路上,顾凛川追着沈璧然,“我没听清, 你再说一遍,跑什么?”
距离沈璧然的十七岁生日还有最后三天。
在送礼物这方面,沈璧然从小就绝难伺候。他不给任何方向,但却要求有心意、有惊喜、还要能永久留存。任何一点做不到, 他就会不高兴。
十岁生日时顾凛川送了他一盒很漂亮的巧克力,沈璧然生日当天开开心心地拆开吃, 结果吃完就开始坐在一堆空糖纸里发呆, 接下来一整周都因为生日礼物的“死亡”而低落, 给顾凛川留下了永生无法磨灭的心理阴影。
今年顾凛川也是早早准备, 两个月前去参加常春藤高校交流营, 他从纽约一位发烧友的手里买到了一套沈璧然喜欢的绝版侦探小说。为了让这套书能“永久留存”,他还为它做了严密的防潮防水防脱墨措施、放进专门定做的书盒中, 就算从南极漂到北极也不会坏。
可就在他觉得万无一失的当下、倒计时都数到三了, 沈璧然却在上学车上忽然凑近对他说:“顾凛川, 今年的生日礼物我们来命题作文好不好?”
魔鬼的低语。
顾凛川原本昏昏欲睡,一个激灵吓醒了。
他心都悬到嗓子眼, 警惕地看着沈璧然:“你要什么?”
沈璧然凑近他耳朵边, 即将十七岁的少年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温温热热的一团,吐气时反而有一丝微妙的凉意。顾凛川被他呼吸扫到的耳后和脸颊都感到了一阵酥酥麻麻的痒。
他飞快地用鼻子在他耳边哼了三个字,而后刚好车停, 沈璧然一把拉开车门,跳下去就跑,留顾凛川在后头一头雾水地追。
没追上,沈璧然就像一只飞檐走壁的小猫, 在上课铃打响的一瞬间遛进了自己班级,然后对着班门外一脸无语的顾凛川吐舌头。
顾凛川转身往自己班走,用手机给沈璧然摁了一条消息。
【沈璧然,美国回来后你就怪怪的。】
沈璧然隔了几分钟才回,是一张很无辜的小猫表情包:【没有啊~】
没有才见鬼。
顾凛川太了解沈璧然了,从美国回来后,沈璧然就变得形迹可疑、难以捉摸起来。他一忽莫名其妙地捉弄他,一忽又冷脸冲他耍脾气,上一秒像只八爪鱼一样缠在他身上,下一秒就又把他推得很远。
有时他会撞见沈璧然偷偷看他,热闹的人无缘由地沉静下来,澄澈无念的眸中多了一丝他看不透的情绪。每当他抬头与之对视,沈璧然又会立刻恢复明媚,笑呵呵地奔过来搂住他,或者冲他扮一个滑稽的鬼脸。
顾凛川非常确定,沈璧然心里有事,他不开心。
距离生日还有两天的晚上,沈璧然挑睡前读物时忽然涌上了一股莫名的情绪。他把书架上的书一本本倒腾到地上,又把地上的书倒腾到书架上,小阁楼被他折腾得乱七八糟,顾凛川几乎无处下脚,只能站在唯一没有扔书的一小块地毯上,看着沈璧然坐在一堆书里疯狂地刨。
很不合时宜地,他想起春天时经过沈家院子的那只发情的焦躁的猫。
“沈璧然。”顾凛川迟疑地问:“是有哪本书得罪你了吗?长什么样,我帮你一起找出来撕掉吧。”
沈璧然坐在一堆书中仰头看向他,几秒种后,毫无征兆地眼眶红了。
顾凛川像被电击穿了一瞬,脑子还没转明白,一连串的“对不起”已经脱口而出,他跪坐在沈璧然面前,把沈璧然搂进怀里,揉散了那一头柔软的头发。
“这几天到底怎么了?”他低声哄他,“你想要干什么你就说,别自己一个人钻牛角尖。”
沈璧然埋头在他胸口,呼吸像小猫一样轻而湿,闷闷地问:“真的吗?”
“真的。”
“什么都行?你都能答应吗?”
“什么都行,我都答应。”
“我要让你去走一条不能回头的死路呢,你也去吗?”
“沈璧然。”顾凛川毫无停顿,“你直接让我去死,我也不会犹豫。”
话音刚落,他就觉得自己胸口的衣服被彻底打湿了一块。沈璧然的手缓缓攀上他的背,在他胸前轻轻地抽噎了一声。
“你别这样。”顾凛川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被他的泪浸得酸透了,他用嘴唇一下一下地贴吻沈璧然的头顶,低声说:“你想要我干什么都可以,只要你高兴,只要那是你的希望。”
“我会失去你的。”沈璧然紧紧地搂着他。
“不会的。”顾凛川声音轻而笃定,“沈璧然想要的都会拥有,想留的永远都不会失去。”
沈璧然没再吭声,好一会儿,他收拾好了情绪,把顾凛川推开说:“今晚读诗吧,我要听英文诗。”
沈璧然有很多本厚厚的西方诗集,但那晚他从书包里摸出了一张轻飘飘的打印纸给顾凛川读。
那是一首描述吃草莓的诗,沈璧然只让他读了一遍就平静下来,打着哈欠说了晚安,把一地狼藉和那张轻飘飘的打印纸都留给他去收拾。
深夜,顾凛川独自坐在阁楼的床上,把那首诗的英文版、译文版来来回回地读了很多遍。
“再也不会有草莓/像我们在那个/闷热的下午/面对面坐在那落地窗前/开阔的台阶上……*”
其实他第一遍读就意识到了,这是一首爱情诗。
他给沈璧然读过很多英文诗,其中不乏大量讲述男女情爱的诗句,但这次似乎很不一样。他辗转反侧许久,幡然醒悟,从床上坐起来,搜索了诗人艾德温·摩格的名字。
“我发表的所有情诗都是同性恋的”摩格有过这样一句话。而这首《草莓》,也正是写给他的同性恋人。
顾凛川脑子里轰鸣一片,像一颗包裹着糖衣的炸弹引爆,四溅的碎糖片在他身上划出千千万万道细小的伤口,每一道伤口都闪烁着晶莹的糖蜜,但比甜更先来到的却是疼。
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在意识到沈璧然可能喜欢他后,他的第一反应是心疼——因为这意味着沈璧然从春校回来以后,很可能每一天都经历着痛苦挣扎、自我厌弃和患得患失——而这样的滋味,从十五岁那年的圣诞派对夜起,顾凛川就已反复拆碎嚼烂,无处解脱。
可心疼之下,又有细密的、压抑不住的喜悦泛上来。
不,与其说喜悦,不如说侥幸。他岂敢相信,他的人生竟然能又一次中了彩票,获得世界上最宝贵、他最想要的奖品。
顾凛川一忽狂喜,一忽惊惶,一夜未眠。他决定先向沈璧然告白,只要这一步由他先迈出,无论是进是退,也无论前路顺逆,沈璧然都不需要背负。
清晨时,他给沈璧然发了两条消息。
【沈璧然想要的都会得到。】
【早上坐公交吧,我有话想和你说。】
阁楼门就在这时被推开了。
晨光熹微,沈璧然和平时一样,先把脑袋探进来,小声问一句“顾凛川你醒了吗”,得到回应后,小心翼翼地贴着门缝挤进来,像一只流淌的小猫。
顾凛川意识到沈璧然可能没来得及看到那两条消息。他把心一横,想着不如直接说了,可还没开口,就敏锐地发现沈璧然和平时不太一样——头发柔顺,睡衣平整,一点都不像在床上滚了一宿,浑身还散发着沐浴露的清新。
顾凛川:“你怎么一大早洗……”
沈璧然伸手就捂住了他的嘴,“听我说。”
“顾凛川,我明天过生日。”
他站在床前,眉目柔软,语声惴惴,但看着顾凛川的眼神却又居高临下,好像掌控着一切。
“我还是决定送自己一个十七岁生日礼物。”
“我想向你表白,顾凛川。”
沈璧然声音好轻,几乎融进了在那一瞬间涌入房间的晨光中。
没人知道这一夜那个脑瓜里转过了什么样的念头,和之前焦躁不安的样子仿佛换了个人,他站在那里,纯真生动,羞赧又大胆。
“我好像有点喜欢你,就是那种喜欢,你懂吗。”沈璧然说:“想亲想抱的那种。”
沈璧然的脸颊在晨光下缓缓浮出一层粉色,耳朵尖已经红透了,他迅速抬眸看顾凛川一眼,又飞快挪开视线,停顿片刻,又看一眼。
顾凛川急切地从他巴掌下挣出来,“我……”
“你闭嘴。”
沈璧然又一巴掌拍在他嘴上,这次动作幅度大了点,带起一片细微的火辣,在寂静的清晨留下一声清脆。
顾凛川顿时一动不动了,他垂眸看着捂在自己嘴上的那只手,胸口起伏愈发急促。
房间里的安静很胶着,直到掌心下多了一片潮湿,也不知是谁出的汗更多,沈璧然才终于撒开了手。
“哎!”他哀嚎一声,“总之你答应就给我发条消息,不答应就当我梦游啊。”
消息其实已经躺在沈璧然手机里了,虽然前后时间错乱,但在这番美妙的巧合下,足以给他想要的答案。
可是,顾凛川不想他回去看消息了。
沈璧然撂下这句话就跑,手刚挨上门把手,两脚就离了地。
顾凛川直接把他抱起来抵在门上,在他惊喜又无措地睁大双眼的瞬间欺身下去。
两人鼻尖相撞时,顾凛川又停顿住。
“可不可以?”他低声请示沈璧然的意见,“我可以现在就吻你吗?”
那是顾凛川从小到大第一次主动开口要自己渴望的东西,哪怕他觉得沈璧然的喜欢就像天降横财,如白日宣梦,莫名而起,无凭无据,让他心生狂喜,又患得患失——他也一定要在那一刻吻到他。
只要沈璧然一声令下。
沈璧然一巴掌推开他的侧脸,“你急什么。”
顾凛川心里激起一瞬的失落,可紧接着,他听见沈璧然深呼吸一次,又抬手把他脸掰了过来,眼神带着审视地打量他片刻,细微地“嗯”了一声。
他被允许了。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接吻,两只从小挨在一起耳鬓厮磨着长大的小兽最终还是啃咬在了一起,沈璧然两片红唇在他唇齿之间被揉抿吮吸,他好像尝到了很多很多草莓的甜。被吻时的沈璧然有点暴力,调整了顾凛川的姿势很多次,最终找到最喜欢的姿势时,顾凛川后背都被他抓得一片火辣辣,觉得自己像在和一只小猫偷情。
小猫气喘吁吁地贴着他耳边,“我以为你要考虑一下呢。”
“我不想让你等。”顾凛川说。
准确地说,是不舍得,不舍得沈璧然像他那样,受哪怕一丝忐忑不安、辗转反侧的苦。
顾凛川毫无保留地坦诚了自己十五岁以来的渴望,沈璧然听得睁大了眼,而后又得意、狡黠地看着他,“顾凛川,你好会藏,我完全没发现。”
“因为我怕你讨厌,怕你会害怕。”顾凛川低声说,“也怕自己越界后再难回头。”
如果他们的关系因为他单方面的喜欢而崩盘,那不仅是他会失去沈璧然,沈璧然也会同时失去从前的顾凛川——那无疑是沈璧然的无妄之灾。
顾凛川知道这番坦陈心迹会把自己摆得很低,但他不在乎,他觉得沈璧然就该那样高高在上,沈璧然理所应当获得所有的安全感,永远笔直地竖着尾巴走路,永远得意洋洋地睨着所有人。
“沈璧然,为什么会喜欢我?”顾凛川轻柔地抚去沈璧然唇边水渍,“为什么偏偏是我,我到底哪里好了?”
“就是你啊,从小到大,我的人生里只有你,顾凛川。”沈璧然答得理所当然。
那双眼睛太明亮,照进顾凛川的眼底,让他在那一刻放下了对“配不配”和“凭什么”的考虑。
他想,哪怕只受神明垂怜一瞬,但一瞬也有一瞬的欢喜。
更何况神明不足为信,因为神明从不曾拯救他,唯有沈璧然拯救他。
“沈璧然。”顾凛川用鼻尖蹭着沈璧然的脸颊,“你以后随时可以反悔,但现在,能不能给我个名分?”
沈璧然朝他眨了两下眼,“那我要考虑一下给个什么名分。”
顾凛川喉结滚动,说出了自己最想要的,“爱人。”
“会不会太过火了?”他见沈璧然不吭声,又立刻补了一句,“别的也行,爱人确实有点太着急了。”
沈璧然仿佛在欣赏着他隐忍抓狂的样子,“你昨天真没听清我在车上说的是什么?”
顾凛川绝望地摇头,“像小猫哼,不好意思,我还没能完全搞懂猫语,你可以说中文吗?”
沈璧然一下子笑出了声。
所有的晨光都被盛进那双笑眸,眸光流转,如神明的指尖,轻轻描摹过顾凛川的眉眼,又低垂下来,落在他的喉咙上。
沈璧然凑近,在他滚动颤栗的喉结上留下了一个有些疼痛的小猫牙印。
“名是关系,分是义务,而喜欢是一种冲动。”
“先做男朋友吧,顾凛川。”
第25章
“名是关系, 分是义务。”
沈璧然语气很轻,“我认为这两件事都有时间内涵。”
晶珀98层最深处的这道门,门槛很高。回国以来, 顾凛川在这里吃过很多次饭,见了不少高权顶富的人。
在那些饭局上,他大多时间只需要听别人说话,做出判断, 给两句结论,无论对方是满意还是失落, 都不在他的关心范畴内。
因此, 坐在这间屋子里, 从发落者变成被发落者, 还是头一回。
沈璧然随手拿起桌上的白玉筷枕在手里玩, 玩了很久才放回去。
“顾总。”
顾凛川悬着的心一下子坠了下去。
沈璧然又对他露出了那个疏离的微笑。
“所以,既然现在不是了、以后也不会是, 那执着过去的名分有什么意义呢?”
“我很抱歉, 拿过去的关系当了挡箭牌, 这里面其实有一些误会,但再也不会了。”沈璧然低声说, “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相亲。即便以后真的再陷入身不由己的局面, 我也不会再提从前。”
听到这,顾凛川有预感,沈璧然又要走了。
其实他要过去的名分, 不是真的想逼沈璧然承认什么。这一整顿饭吃下来,他一直在心里斟酌、纠结,以为在这样一个荒唐戏谑的情景下,沈璧然会不那么防备——就像他养的小猫然然, 虽然平时很抗拒被触碰后脚,但在玩疯了、累瘫了的时候,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他捏两下——这样,他就可以把他们之间绷紧的那根丝线稍微松解些许。
沈璧然太紧绷了,重逢以来他在他面前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笑容,每一声“顾总”,都充满防备,像在防备他,也像在防备自己,好像非要把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推到南北极去才安全。
然而适得其反,沈璧然好像又退了一步。
果然,沈璧然又一次起身道别。
顾凛川说:“我送你。”
“不用了。”沈璧然笑笑,“听檀今天从外地试镜回来,我去机场接他。”
去机场就更应该送了,路程太长,沈璧然在高速上出过事故,虽然责任不在他,但还是很让人揪心。
但顾凛川知道自己不能再开口了,追着猫跑只会让猫彻底钻进床底,死缠烂打会让沈璧然烦躁,会激他说出更可怕的话。
他只能点头说:“那一起下去吧,我回公司看个方案。”
保镖得到指令先走了,顾凛川独身一人跟着沈璧然下去。沈璧然从小走路就比别人慢一点,带着某种优雅的闲适,长大后也没变,所以他也刻意放缓了脚步走在沈璧然左边,让自己的步伐可以和沈璧然基本齐平,但是又稍微落后一点,这样就可以不那么明显地看他。
或许是工作辛苦,沈璧然好像又瘦了一点。
但脸色比昨晚好看,昨晚的沈璧然太憔悴,蜷在沙发里就只剩下那么一小团,他多看一眼都要心碎了。
顾凛川在心里思考下一次什么时候见面。
“glance接下来要开融资说明会了吧?”他最终选择从工作切入,几次接触下来,这是最不会让沈璧然警惕的话题。
果然,沈璧然很自然地点了头,“嗯。”
顾凛川问:“会邀请多少机构?”
“还在筛选收到的意向书,应该不会很多。”沈璧然低声解释:“大机构五家以内,小机构多一些,首轮会采取一大多小的股权融资方式,不会让一家做得很大。”
听沈璧然聊工作简直是一种享受,言简意赅,但信息明确,比每天罗里吧嗦说不到点子上的Jeff强太多了。
不过顾凛川觉得其实沈璧然可以稍微啰嗦一点。
“五家入围的大机构定了吗?”
沈璧然说:“还没定完,大机构的投资方案通常做得慢一点,我还在等。”
顾凛川笑着说:“正好,也给光侵留一个机会,我们也快了。”
“顾总。”沈璧然转头无奈地看着他,“别开玩笑了。”
顾凛川一顿,“我没有开玩笑。”
沈璧然没再搭腔,只朝他很场面化地微笑了一下。
顾凛川:“……”
包间在最深处,所以他们走了最长的一条走廊。从98层到地下3层,也是晶珀时间最久的电梯。顾凛川一路跟到那辆特斯拉旁,但终究还是得和沈璧然说再见。
“慢点开。”他叮嘱。
沈璧然的礼貌简直是国家外交级,“多谢,顾总。”
等特斯拉开出视线,顾凛川才回到自己车上。Jeff打来电话,和他汇报了几家沈从铎最近约见的投资机构,又说:“昨天早上沈先生也去了浔声,在您接狗之前。”
顾凛川蹙眉,“没被欺负吧?”
“这就不知道了。”Jeff咳嗽了两声,解释道:“是监视沈从铎时顺便发现的,不过据说昨天沈从铎心情很糟,一整天都在骂人。”
那就是吵赢了。
顾凛川无意识地勾了勾唇,“赵钧有动向吗?”
“不出所料,沈从铎约他今晚密谈,他答应了。”
电话里,护士提醒Jeff换吊瓶,Jeff离开了几秒后又回来,“我在更新给glance的投资方案,还差几个财务估算,晚一点再——”
“直接发我。”顾凛川说,“你把电脑关了,好好养病。”
电话里有几秒的寂静,Jeff好像一口气哽在了嗓子眼,许久才倒上来:“老板……我要失业了吗?”
顾凛川还没来得及张嘴,他就一连串地开始自我抢救:“当前各家给glance的出资条件我都打听清楚了,很快就能汇总好。
“赵钧和沈从铎今晚的密谋,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小跛的终身医疗和信托计划已经做完了,在我们小区里未来狗友的家长,我也已经社交过了。
“您要查的那件事确实还缺少关键疑点,但我——”
“话真多。”顾凛川失去了耐心,“沈璧然怕你死了,小跛没人养。”
“哦——哦哦哦,这样啊!”Jeff如释重负,“吓死我了,好的感谢老板!哦不,感谢沈总!我一定会努力康复的,您也务必保重身体,昨天少了我的提醒,您有正常吃药吗?”
顾凛川心情很差,“安排两个保镖给沈璧然,离远点护着就行,不用汇报。”
“明白。”Jeff又执着地把话题带了回去,“所以您昨晚有吃药对吧,您可千万别吓……”
电话挂了。
顾凛川回到光侵,独自把做给glance的投资方案仔仔细细斟酌了一遍,从公司出来时已经深夜。
云澜国际楼下的酒吧早已施工完毕,以书酒架、壁炉和雕塑为视觉主体,重装饰、轻容量,只保留了一张卡座、几张吧台椅和一个隐秘的包间。包间是在角落里用书酒架四面围挡起的小格子,这四面架的背板是单面玻璃,从里面看外面一目了然,从外面却看不出里面的别有洞天。
裴砚声拿着一杯龙舌兰轻轻晃动,抬头四处张望一圈,“这也是为你那位设计的?和你那套书房会所风格差不多。”
顾凛川“嗯”了一声,把手机递给他,“帮我看看方案。”
“投glance的?”裴砚声大致扫了一眼,看到出资数字和索股比例后,轻轻挑了下眉,直接向后翻,把附属协议也全部看一遍,笑了。
他把手机推回给顾凛川,“你想让我说什么?”
“胜算。”顾凛川说。
“你在开什么玩笑?”裴砚声差点想伸手在他眼前晃一晃,“你觉得自己有任何败率吗?”
“这很难说。”顾凛川顿了下,声音低沉几分,“确实很难说。”
毫无疑问,glance是近五年全球市场上最值得投资的科技公司,比之前在硅谷声名鹊起的Massive更不可限量。不管glance是不是沈璧然的,顾凛川都对它势在必得。
如果glance和沈璧然无关,他会得到的更轻而易举,但偏偏glance是沈璧然的,这反而让一切变得棘手起来——因为这意味着很多粗暴的、不那么近人情的手段都不能用,没有捷径可给他走,Peak实力再雄厚,光侵资源再优渥,他也必须得和所有其他投资机构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用真诚和严谨打动沈总,小心揣摩他的喜恶原则,祈祷着能成为他的万里挑一。
甚至,顾凛川不知道自己这个人,对光侵竞投glance来说,究竟是加分项还是减分项。
“融资会是哪天?”裴砚声问。
顾凛川面无表情,仰头把杯中烈酒一饮而尽,“还不知道。”
沈璧然没有邀请他,甚至把他的橄榄枝当成大街上的传单,随手扬了。
裴砚声说,“你少喝点吧,季度复查做了吗?”
顾凛川随意点头,“没什么大事。”
“让你家老爷子省点心,这些年吓都要被你吓死。”裴砚声叹气,在顾凛川脸上打量片刻,“感觉你今天兴致不高?”
顾凛川没吭声,又倒了一杯酒。
他不该开口要名分的,太快太急的下场就是惹得沈璧然反而又往后缩了一步,今天一整天,他满脑子都是那句“现在不是了,以后也不会是”——沈璧然是不是不知道这句话会让人心脏疼,他原本都计划好了,如果沈璧然拒绝公开他这个前男友,他也会说没关系,那你就继续拿我当挡箭牌,反正其实只要是拿他挡,他总是乐意的,说他死、说他活都无所谓。结果沈璧然那句过去现在未来论一出来,把他什么话都给堵回去了,只剩下脑子嗡嗡地响。
顾凛川又喝了一杯,在裴砚声开口劝阻前忽然问:“你觉得,如果他知道了沈老爷子的死不是因为我,会愿意重新接受我吗?”
裴砚声一口龙舌兰呛在嗓子眼里,差点辣死。
“难说。”他皱眉顺了半杯水,“不是说当年分手的原因很复杂吗?”
“嗯。一方面是沈老爷子,另一方面他本身也对我淡了,我不知道哪个多哪个少。”
顾凛川垂头沉默许久,“一半一半吧。”
他确实没什么值得沈璧然喜欢的,当年的他尤其是。在拥有沈璧然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这一点——他的得到建立于沈璧然的仁慈和命运的侥幸。
裴砚声表示爱莫能助,“对了,那笔款是不是要到位了?”
顾凛川点头,“还有十天,提取条件生效。”
正说着话,酒吧门被推开,风铃作响,送进一阵熟悉的谈笑声,顾凛川心头一动,回头看去。
沈璧然先进门,身后跟着宋听檀和白翊两人。
这间酒吧事实上只面向沈璧然一人开放,只是沈璧然自己不知道而已。这次是沈璧然亲自领了别人来,店员便没有赶客,礼貌地请他们进来坐。
“就是这里,是不是很像魔法学院?”沈璧然语声愉快,“霍格沃茨两个我最喜欢的学院休息室,被这家酒吧结合起来了。”
“我来猜!”宋听檀立即举手,“格兰芬多肯定有,还有,赫奇帕奇!”
白翊笑着加入:“我觉得是格兰芬多和拉文克劳。”
“白导正确。”沈璧然笑着带他们两个在吧台落座,让宋听檀选酒。
白翊四下打量一圈,“地方确实不错,供酒蛮高档的,选书品味也很好。”
沈璧然点头认同,突然想起一件事,“之前我自己来过几次,店员小哥说送我一本喜欢的书,我还没挑。不如借花献佛,白导挑一本带走吧。”
“还有这种好事?”白翊立即起身,“听说你要过生日了,又请喝酒又送书的,到时候我得给你准备一份大礼。”
宋听檀笑嘻嘻地趴在沈璧然肩上,“这位朋友,今年是不是要满二十四啦?你不是说沈家二十四岁是大日子吗,刚好glance要起步了,好好办个生日party怎么样?”
沈璧然笑着“嗯”了声,“没问题,到时候先给你们两个发请帖。”
白翊踱步在那些书架旁,挑来选去,到处转一圈,最终来到了包间外。
隔着那层单面反光玻璃,顾凛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此刻,他和白翊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二十公分,眼看着白翊从他几乎正面前抽走了一本西方诗歌集——好巧不巧,是艾德温·摩格的诗集,里面第一篇就收录着《草莓》——这么多年来,顾凛川始终认为那是当年沈璧然给他的表白诗。
“砚声。”顾凛川严肃道:“报警。这有小偷。”
裴砚声万年阴郁脸,此刻笑得快要裂了。
“就这本吧?”白翊说,“我挺喜欢摩格的,这版翻译得最好。”
“哪本?”沈璧然笑着回眸,“我看——”
半截话音悬在空中,他脸上笑容僵滞。
白翊察觉不对,“怎么了?”
沈璧然回过神,“没事,只是没想到这里会有这本书……挺巧的。”
“你也喜欢摩格?”白翊问,“我不会要夺你所爱了吧?”
“哪来的话。”沈璧然笑笑,转身问店员:“我可以选这本送给我的朋友吗?”
店员正看着那边的四面书架,没有立即答复,而是低头看了一眼手机,犹豫道:“可能不行。”
沈璧然一愣,没料到会被拒绝,“我可以付钱。”
“这不是钱的问题——”店员迟疑地又看了一眼手机,“老板说,草莓只有一颗,请不要随手转赠。”
白翊一下子笑了,“你们老板还挺神秘的,下次有机会见一面。”
店员欲言又止地抿紧了唇。
沈璧然也没吭声,他起身从白翊手里拿过那本诗集,快速在手里翻了一遍,而后看向面前的书架。
酒吧里的书酒架都是木质,唯有这一处的四面架是黑色烤漆,沈璧然把诗集轻轻插回书架的空缺处,目光却定定地落在背后的挡板上。
他轻轻吸了吸鼻子。
白翊手机忽然响了,他没听几句就意外地问:“今天吗?现在?”
“那……好吧。”白翊迟疑地应下来,挂掉电话,歉意地对沈璧然道:“公司那边突然出了点事,裴总让我去聊一个剧的投资,回头再约。”
“好。”沈璧然目光还落在那处书架上,许久才客气道:“白导慢开车。”
宋听檀坐在吧台专心致志地选酒,他是酒蒙子,少一个白翊也不影响他的发挥,已经把待会几轮分别喝什么都安排得明明白白,沈璧然坐过去搭着他的肩,从口袋里摸出一条手帕。
店员举着托盘上第一轮酒,沈璧然将那条手帕放在托盘上。
“先生?”
“还给你老板的。”
店员抿唇,似乎下意识要往旁边瞥,但是收住了。
“老板在家。”他说。
“是吗?”沈璧然回头,隔着那本诗集,深深地看了一眼背后挡板,语气深长道:“那告诉他,客人没走,不许从家里出来。”
第26章
“他们说, 你从来没有失手过。”
“嗯。”
“这次我要找的杀手,不仅要经验丰富,还要冷血。”
沈璧然抬了下眼, “目标是什么人?”
“十五个孩子。”
乌黑的眸中浮过一丝嘲讽,沈璧然目光落在自己手上。
“没什么好担心。”他平淡地说,“素不相识的孩子算什么,他们应该告诉过你, 我杀死过我的爱人。”
“但他们没说细节,很难取信。”
沈璧然随手拿起桌上的餐刀, 在指间一转, “你想要什么细节?”
“你杀死爱人的细节。”
刀转动不止, 银亮的光在那张美丽而冷漠的脸上晃动, 沈璧然轻声回答:“要杀死至爱之人, 务必找准要害。出刀要快,入刀要狠, 我选择了从正面, 一刀封喉。”
语毕, 他忽而直直地看向面前的人,“我杀得最利落的, 就是我的爱人。”
“停!”
宋听檀摆手告饶, 拿起威士忌杯一连干了几个shot,抗议道:“沈璧然,你怎么还给自己加戏?我给你的本子上哪有最后这句词!”
喝酒对戏, 是沈璧然和宋听檀从学生时代起就爱拿来消遣的保留节目。如果以后宋听檀要成为影帝,那沈璧然一定算得上在他成功路上的每一步都有陪伴。
沈璧然入戏很随机,有时无聊棒读,有时全情投入, 要看宋听檀给他什么本子。但是,无论怎么超水平发挥,像今天这样给自己加词还是头一回。
面前一排威士忌都快被宋听檀喝光了,沈璧然才回过神,歉然一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宋听檀摆摆手,喊店员过来再开一瓶。
店员看着桌上那一排宏伟的威士忌杯,沉默良久:“先生,我们的杯子都用光了,我先洗一轮杯子,二位稍等。”
“你这酒吧也开得太敷衍了,座位少,杯子也少。”宋听檀忍不住吐槽,“装修得这么好看,太可惜了。”
店员好脾气地微笑,问他预计还要喝几轮。
沈璧然和宋听檀喝酒有一套他们独到的节奏——先用鸡尾酒铺垫开胃,而后上威士忌纯饮,最后烈酒混兑。收尾时宋听檀喜欢来一瓶乳酸菌饮料,沈璧然喜欢草莓味苏打。
此等酒量,要归功于沈璧然本科时在公路边的酒水商店做兼职,那也是他学生时代最顺利、最长的一段兼职。因为宋听檀每天都会光顾,每晚关店后,他们坐在地板上一起喝到半夜,宋听檀会把新的酒签都保留下来贴在日记里,说那是他们友情的“来时路”。据glance统计,他们那半年一起喝过384种IPA,66种威士忌和24种龙舌兰。
宋听檀为沈璧然贡献了可观的营业额,沈璧然的酒量也彻底被他练了出来。
只是今晚,宋听檀已经独自走到第二阶段,沈璧然还晃着一杯开胃酒没喝完。
他有些三心二意,垂眸看着那段台词,目光落在“杀死爱人”上停留,久久难以回神。
肩膀忽然一沉,宋听檀凑到他耳边,“是不是想开要混演艺圈啦?好好给小爷笑一个,我给你带资源。”
沈璧然哭笑不得地推开他。宋听檀那张小脸很软,他推都要控制力气,“大明星,小心又热搜了。”
宋听檀走红至今,羽毛很干净,没沾上什么黑料,唯一让人哭笑不得的就是贪杯,醉酒被拍到的次数过多,以至于“酒吧随机捡到宋听檀”都成了梗。
他今晚在兴头上,因为试镜成功了。这部戏叫《惊蛰》,是名导梁见山磨了九年的本子。梁见山不用流量演员,所以他的本子,宋听檀从不肖想。可上次他向裴砚声汇报工作时随口一提想演反派,没想到裴砚声听进去了,在一个有梁见山的饭局上主动帮他讨了个反派男二号。梁见山原本只是出于客气,临时喊宋听檀去试戏,谁也没想到,宋听檀试镜试戏一条龙,表现惊艳,真把角色拿了下来。
店员又来上酒,宋听檀继续和自己干杯,沈璧然转头看了一眼角落里的书酒架。
顾凛川在里面,他很确定。
现在回忆起来,第一次来酒吧遇见顾凛川时,顾凛川和店员的对话就有诸多不自然,是他掉以轻心。直到今天,那句“草莓只有一颗”的提醒才如醍醐灌顶,让他一下子把所有线索都串了起来。
他不自觉地又打量了一圈这间酒吧,许久,垂眸无声莞尔,觉得感动,但又苦涩,百感交集,难以言喻。
“沈先生。”店员忽然低声叫他,从托盘上翻开一张便笺,推过来。
便笺上写着一行遒劲的钢笔字。
【可以申请一杯酒吗?和你一样的尼格罗尼。】
沈璧然一下子愣住了,对着那行字,恍惚间想起年少时。
刚和顾凛川在一起时,顾凛川每天都想亲他。顾凛川会在亲他之前询问他的意见,如果他不同意就不亲,但只要他点过头,顾凛川就会为所欲为。
无数次,沈璧然被吻得几欲窒息,他想把顾凛川推开,但偏偏那又是他喜欢的——顾凛川只和他接吻过几次,就迅速掌握了会让他上瘾的节奏和力度,每每都是带着完全服务于他的虔诚,把他欺负得欲哭无泪。
那天上课铃响,沈璧然匆匆跑回教室,老师发课堂测试的卷子,而他对着卷子大脑空白了整整半堂课。
接吻太凶会脑雾,会变笨。平时能考九十分的卷子,沈璧然擦过及格线,于是放学被老师留堂,听了十分钟语重心长的教导。
回家吃完晚饭,爸妈一回屋,他就变了脸,把顾凛川塞回阁楼,把门一拍。
“今天别让我看到你!”沈璧然很凶地吼他:“No touch,no eye contact!”
顾凛川在里面沉默了好一会儿,低声问:“那刑期是多久啊?”
沈璧然转身就走:“No conversation!”
他回屋唆着棒棒糖写作业,没多久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等作业写完,琢磨着该上床睡觉时,才又想起他的睡前点读机来。
沈璧然后知后觉,顾凛川真的一整晚都没有再来找他,他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因为明明接吻时他也很享受,大概只是谈了恋爱后习惯性对顾凛川作威作福,看顾凛川忍让他,他就会开心。
于是沈璧然下楼倒了一杯牛奶,端着上阁楼,打算去哄哄男朋友。
顾凛川卧室门外地板上有两张小纸条,是从门缝里塞出来的。沈璧然有点纳闷,蹲在地上看。
两张小纸条上都写了时间,第一张是两小时前的:【可以申请一杯水吗?】
第二张是半小时前的:【今晚给你读《夜航船》可以吗?】
沈璧然刚看完第二张,第三张就从门缝里出来了。
【主人,我想申请去一下洗手间。】
第四张。
【求你了。】
沈璧然从地上弹射起来,一把拉开了门。
顾凛川就站在门口,有些拘谨地对他低声说了句“谢谢”,快步去了洗手间。
沈璧然坐在顾凛川床上等他回来,那几张小纸条被攥在手心里,好像有点烫手。其实他原意不是这样,这件事好像被他们两个玩变味了。
顾凛川回来后很淡定,站在他面前喝掉了那杯牛奶,而后居然对他说:“沈璧然,你对我真好。”
沈璧然哑口无言,恍恍惚惚间想,虽然原本不该是这样,但这样,好像也挺好玩的。
“沈先生?”
店员轻声叫沈璧然,把顾凛川手写的那张求一杯酒的便笺又推近一分,“可以吗?”
沈璧然直接把便笺扣了过去,转头和宋听檀聊起来,不回应。
余光里,店员讪讪地收起便笺,朝四面架的方向轻轻摇了摇头。
尼格罗尼是一款用金酒、金巴利和甜味美思调制的经典鸡尾酒,苦涩与甜味交织,是沈璧然的最爱,他独自享用了他的尼格罗尼,只留给四面架一个后脑勺。
酒又过三旬,宋听檀已经醉眼迷蒙,沈璧然也不再和他聊天,安静地坐在一边,想着少年时和顾凛川的回忆兀自出神。
没多久,店员又凑了过来。
“那个——”店员手贴在嘴侧,低声询问沈璧然:“老板请示,他可不可以让朋友先走。”
沈璧然一愣,“里面还有别人?”
店员点头:“老板说他错了,希望朋友不要被连坐。”
“……”
“好冷啊。”宋听檀忽然爬起来搓了搓胳膊,问店员:“你可以把壁炉点上吗?”
店员抱歉道:“那是装饰性壁炉,点不了。”
“那是你不会点。”宋听檀起身,随手拿了一只调酒棒,走到壁炉旁蹲下,把调酒棒往里面捅,“我来教你,这个点火器要伸到最里面……”
沈璧然连忙起身把宋听檀逮回来,连拉带拽地按在椅子上,对店员歉意道:“实在不好意思,他喝醉了就喜欢胡闹。”
宋听檀长长一叹,又趴倒在桌上,“可是真的好冷啊。”
这时,四面架中朝角落的一面无声滑开,一道高大的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
沈璧然发现那竟然是刚才一个电话叫走白翊的裴砚声时,简直被荒谬得想笑,目光越过裴砚声看向那间隐秘的包间——书架又无声地滑动关闭,里头那位,不知道是真听话还是装听话,没有露头。
裴砚声竟然还朝沈璧然点头致意,走过来低声对他道:“沈先生,我先走了。”
沈璧然:“……”
裴砚声往外走了两步,目光落在已经醉得趴在桌上的宋听檀身上,脚步略顿。他随手解开西装上的一粒扣,把外套给还在嘟囔冷的宋听檀披上,而后再次对沈璧然点头致意,这才真的走了。
“一股什么味,沈璧然你怎么开始喷这种辛辣调的古龙水了。”宋听檀醉得睁不开眼,嫌弃地把西装扒拉开,西装掉在地上,沈璧然正要弯腰捡,店员凑近说:“老板的车就在外面,让司机送宋先生回去吧,您要是不放心可以跟着。”
原本他们是坐白翊的车来的,这会白翊走了,确实很难办,毕竟宋听檀不是普通人,酒醉后无论是打车还是叫代驾,都有舆论风险。
沈璧然只好点头,“那劳烦司机把车开近一点,我把他弄出去。”
两人交涉两句话的功夫,宋听檀又偷偷把桌上剩下的酒下肚了,沈璧然这回是真没招了,强行打断他,架起他的胳膊在身上,一鼓作气站了起来。
“你力气真大。”宋听檀趴在沈璧然耳边说悄悄话:“这回我相信你了。”
沈璧然艰难地往外挪,“相信什么?”
“你是一个无情无义的杀手。”
“……”
宋听檀呼吸的热气扑在沈璧然颊侧,“告诉我,你把你爱人埋尸在哪了?”
沈璧然腾出一只手扯出口罩给他戴上,咬牙切齿,“万安……墓园。”
“嘶……”宋听檀感慨:“好贵,你好爱。”
“……”
和宋听檀做朋友,没点坚毅的品格是不行的。沈璧然怀疑他在那件宽松的卫衣内侧挂满了秤砣,不然一个瘦成纸片的家伙怎么会这么重。
总算把人扶着下了门口那几级台阶,顾凛川的保镖过来接手,一个扶着宋听檀上车,另外几个围挡在周围,别说狗仔,就连苍蝇也别想从缝隙里看到酒吧里出来的是谁。
沈璧然跟着一起上了车,车前面只留了司机和一名保镖,后排有挡板,确保隐私空间。他把宋听檀放在座椅上摆好,又倾身去够宋听檀那边的安全带。
侧脸贴近时,宋听檀又在他耳边叫他:“璧然。”
“嗯。”
“璧然。”
“说。”
“璧然。”
沈璧然深吸一口气,“你说啊,别对我耳朵吹气。”
宋听檀嘿嘿一乐,贴在他脸边上迷迷糊糊地盯着他,好一会儿,忽然小声问:“还是很难过的,是不是?”
沈璧然心下一悸。
“你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杀手。”宋听檀打了一个轻轻的酒嗝,语气却很郑重,“别装了。”
沈璧然已经无从分辨好朋友到底几分烂醉几分清醒,不知道这几句话是在戏里还是戏外。
但他却垂眸停顿许久,直到宋听檀点着头像是快要睡着了,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但是怎么办呢。”沈璧然轻声自言自语般地道:“我真的杀死过自己的爱人。”
第27章
沈从翡第一次找沈璧然谈话时, 沈璧然扬言,除非他或顾凛川死了,否则绝无可能割舍。
隔了几天, 放学回家时,顾凛川忽然有点魂不守舍,穿一条短巷回了十几次头。沈璧然拉着他的衣角,跟着回头瞅了一眼, 只看见巷尾有一对学生情侣,正黏黏糊糊地说着悄悄话。
沈璧然笑着回过头, “顾凛川, 你怎么偷看人家谈恋爱啊?”
顾凛川却没笑, “奇怪, 我总觉得有人在监视我。”
“啊?”
沈璧然的第一直觉是顾家的人。既然他们在做身世调查, 那么暗中监视顾凛川是理所应当。
顾凛川还不知情,沈璧然只好装作不当回事, “哪有人啊, 你想多了吧。”
“我真觉得有人。”顾凛川又回了一下头, 低声道:“你爸妈不会发现我们的事了吧?”
沈璧然立即道:“不可能,我爸妈要是发现了一定会直接来问的, 不会玩跟踪那一套。”
“也是, 叔叔阿姨做事堂堂正正,是我想多了。”顾凛川轻轻吁了一口气,和往常一样攥住他的手, “那你呢,你想瞒着他们吗?”
沈璧然还在琢磨暗中监视的顾家人,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顾凛川语气郑重:“叔叔阿姨都很开放,也一直都尊重你, 而且我们马上就成年了,我觉得可以找个机会和他们说一说。”他边说边观察沈璧然的神色,见沈璧然没有立即表态,又说:“当然,如果你暂时不想让他们知道,我也完全理解。”
沈璧然想说自己一点也不怕爸妈撞破——上次和沈从翡不欢而散后,他甚至还想要直接拉着顾凛川的手去出柜。但话到嘴边他还是咽了回去。顾家人倨傲,如果真的有在跟踪,一旦被他们发现了顾凛川是同性恋,他们还会愿意认回顾凛川吗?
想到这,沈璧然挣开了顾凛川的手,“我们在外面还是收敛点吧。”
顾凛川抿了下唇,“好,听你的。”
他们并肩穿过短巷,路过一家意式冰淇淋店。最近沈璧然每天放学都要在这里买一支双拼脆筒,他让沈家司机等在一条街外,就是为了自己来挑这个冰淇淋。
顾凛川扭头问他:“今天吃什么,还是树莓酸酪拼特浓抹茶?”
沈璧然在走神,隔了一会儿才摇头,“今天不想吃,书包给我自己背吧。”
他伸手从顾凛川肩上拿下书包就继续往前走了,顾凛川顿了一下才跟上来,低声问:“你不高兴了?”
沈璧然心事重重,压根听不进去顾凛川说什么,他想再回头看一眼究竟有没有人在跟,但又怕动作太明显了。
顾凛川转过身,双手轻轻托起他的脸,哄道:“对不起,我只是随口一提,没有逼你出柜的意思。”
沈璧然立即后退一步,下意识扭头看旁边。
街口又走出来几伙学生,嘻嘻哈哈的闹在一起。
他松了口气,“嗯,我知道,没生气。”
“真没生气?”顾凛川不太相信,“你心神不宁的,都写在脸上了。”
沈璧然强颜欢笑,“没,我就是饿了,想赶紧回家吃饭。”
两人就此陷入沉默,顾凛川安静地走在他身边,直到上了沈家的车,才又拉住了他的手。
后排和驾驶位之间有隔挡,所以沈璧然这次没有挣开,甚至还用力地反握住。他在心里质气地想,顾家人再神通广大,能在大街上监视他们,但总不能跟踪到沈家车上吧。
顾凛川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脸色,见他好像恢复正常了,便探身过来吻他。这个吻原本蜻蜓点水,是某种对对方心情的确认,不料沈璧然却翻过身,跪在顾凛川大腿上,用力搂住了他的脖子。
“顾凛川。”沈璧然垂眼睨着他,“吻我。”
顾凛川只反应了半秒就立即把人扣进了怀里,用那只沈璧然最爱的手握住他的后颈,不断加深,二人唇舌交缠,直到气喘吁吁,几乎都要起了反应才勉强和彼此分开。
顾凛川胸口起伏,校服领口被沈璧然扯得乱七八糟,他伸手抹去沈璧然唇上丝线,少年唇瓣柔软,他着了蛊似地反复摩挲,直到本就红润的唇肉被摩擦得通红一片,沈璧然由他胡作非为,一双黑眸湿润迷离,欺身过来,用那红透了的唇含住顾凛川的耳垂,在他耳边低声喊他“哥哥”。
顾凛川浑身都要被点着了,但他还惦记着沈璧然路上的反常,轻轻揉着沈璧然的后颈,像在按摩一只小猫,用他最喜欢的方式取悦他。
“我哪里让你不开心了?”顾凛川语气很温柔,“对不起,但你要让我知道自己错在哪,我才能改正。”
“没有不开心。”沈璧然圈着他的脖子,脑门和他抵在一起,呼吸纠缠浸泡,营造出一个专属于他们之间的小小空间,沈璧然就像小猫窝在最有安全感的洞穴里一样,轻声说:“顾凛川,喜欢你。”
“然然。”顾凛川喉结急促,“我爱你,你别有压力,不管你怎么想、怎么做,我都不会变。”
沈璧然闻言垂眸,纤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遮着眼下蔓开的红晕,很美,很乖。
“知道了。”他小声说。
后面一路,他们都紧紧攥着手,手心捂出汗,湿热黏腻,但仿佛那也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甜。
下车时,沈璧然先松开了手。他的嘴唇已经恢复正常颜色,顾凛川的领子也捋得一丝不乱。
晚饭桌上,沈璧然真的比平时多盛了一碗饭,但只吃了一半就吃不下,把剩下的径直扣进顾凛川的碗里。
沈家人早都习惯他这副做派了,平时从不管两个小的,但这次沈从翡却皱眉训他:“能不能有点样子?”
“顾凛川饿。”沈璧然立即说。
他很少犟嘴,这是他对爸爸的挑衅。上次话不投机后,他一直在记仇。
顾凛川赶紧扒了一口沈璧然的剩饭,对沈从翡解释:“叔叔别生气,我俩回来路上说好了,要多盛一碗分着吃。”
“你看吧?”沈璧然无法无天地耸耸肩,又一筷子捞走了保姆不小心留在顾凛川盘子里没挑干净的松茸。
往后几天,一切恢复平静,但顾凛川的疑神疑鬼却越来越严重,总是走路到一半就忽然回头,但每次却又都找不到任何可疑的人。
沈璧然心如明镜,但只能装傻。他在外面尽量和顾凛川保持距离,只有回到家里才恢复亲密。
某天他忽然问:“顾凛川,你说人类最坚固的情感是什么?”
顾凛川想了想,“爱情吧。”
沈璧然问:“那亲情呢?”
顾凛川说:“血缘关系是客观事实,亲情生而牢固,没什么可比性。”
沈璧然沉默片刻,“顾凛川,你也一直都很想有亲人吧,就像我有爸妈和爷爷那样。”
“当然,但我现在已经很满足了。”顾凛川勾勾唇角,“沈璧然,其实只要有你,别人都不重要了。”
沈璧然看着他,“爱情真的不会消失吗?”
顾凛川几乎本能地想回答“我会永远爱你”,但那天沈璧然问得认真,他不想表现得很轻浮,所以他也仔细思考良久,才郑重地答道:“如果发生天翻地覆的大事,有人脱胎换骨,彼此完全脱节。天长地久,忘记了从前的美好,只剩下陌生和落差,或许爱情也会消无。”
顾凛川说完便很快又摇头道:“但这种极端条件很难实现,而且即便真发生了这种情况,爱也未必会消散。其实除了生与死,我想不到能在绝对意义上杀死爱情的因素。且即便是生死相隔,爱也可以在思念中延续。”
沈璧然前面听得心都揪起来了,但听到最后又如释重负。他没想到顾凛川竟能歪打正着地做出这一番假设,这和他对沈从翡说“除非我们一方死了”简直默契拉满,他和顾凛川果然信念相通,除了生死,没有什么能让他们与彼此割舍。
沈璧然豁然开朗,当晚还跑去很大度地问沈从翡:“顾家什么时候来接走顾凛川?”
沈从翡说不知道,“身份鉴定还没做完,而且还涉及顾凛川生母的身份、是否活着、他出生以来的所有经历,这些都要查得清清楚楚,不能留下疑点。”
沈璧然从没这么无语过,“直接问顾凛川本人不行吗?”
沈从翡摇头,“他们现阶段应该不会主动接触顾凛川。”
“为什么?”沈璧然感到匪夷所思,“到底是什么人家,要摆这么大架子?”
“这不是摆架子。”沈从翡沉吟良久,“他们这种家族,利益盘根交错,明里暗里的仇人数不胜数。顾凛川生父就是死于寻仇绑架,所以在尘埃落定前,不接触顾凛川,是一种对顾凛川的保护,也是对我们的保护。”
沈璧然内心震撼,愣了好半天,忽然品出不对劲来。
“不接触的话,那他们会暗中保护顾凛川吗?”
沈从翡猜测不会,因为只要顾家不关注顾凛川,顾凛川本来就是安全的,何必画蛇添足。
“倒是你。”沈从翡忽然皱眉,揉了一把沈璧然的头,“就算关系再好,也不能总要背要抱的,这么大的人了,书包让人家背,袜子让人家给你穿,剩饭也往人家碗里塞,你把他当什么?”
男朋友啊,沈璧然心说。
“当哥哥。”他很乖巧地答。
沈从翡哼了声,“也就是凛川脾气好,从小就惯着你。”
沈璧然悻悻地从沈从翡房间里出来,摸上阁楼。顾凛川的房间给他留了一条门缝,屋里没开灯,他熟练地掀开顾凛川的被子钻了进去。
顾凛川用自己的腿夹着他冰凉的脚给他暖着,“叔叔没训你吧?”
“没。”沈璧然打了个马虎眼,“就是说说留学的事,对了,这两天你还有被跟踪的感觉吗?”
顾凛川摇头,“这周都没有了,之前可能是准备留学考试太累了,有点幻觉了。”
“那就好。”沈璧然如释重负,在他怀里报复地拱了两下,“你吓死我了。我就说嘛,我爸妈怎么会那么无聊。”
一周后的重阳节,沈鹤浔结束在美国的行业峰会,下飞机连家都没回,直接叫上司机一起接两个小的放学。
沈璧然一开车门看到沈鹤浔,惊喜地扑上去,差点砸在老爷子身上。
“爷!你怎么比说好的提前一天回来啦!不会没给我和顾凛川买礼物吧?”
沈鹤浔搂着沈璧然开怀大笑,让司机把礼物从后备箱搬出来,交给沈璧然当场盘点。这边其乐融融,沈鹤浔不忘招呼顾凛川,“凛川也有礼物,快上车一起看,别傻站在那。”
顾凛川礼貌地向爷爷问好,跟着上了车。
沈璧然一边拆礼物,一边想找个话头试探一下老爷子知不知道顾家的事,但还没开口,沈鹤浔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浔声负责渠道联运的人做事出了纰漏,平台要把应用下架。沈鹤浔把人痛斥一顿,挂掉电话道:“让家里晚点开席,我处理点事,很快就回。”
沈璧然早习惯了爷爷的雷厉风行,当即把私家车让给沈鹤浔,拉着顾凛川跳下车,笑眯眯地对沈鹤浔挥手。
“爷拜拜,我帮您看着沈从翡,肯定不让他先动筷子。”
“拉倒吧。”沈鹤浔说,“就你嘴馋,你看着你自己得了。”
“走路看车。”沈鹤浔隔着车窗又叮嘱了一句,转头对顾凛川道:“小然总是乱跑,凛川,你牵好他。”
这是沈璧然这一生听到的沈鹤浔的最后一句话。
接到噩耗赶到医院时,抢救灯通亮,刺眼的红光打在病危通知书上,沈从翡正颤抖地在上面签字。
那辆沈家专门用来接送沈璧然和顾凛川的车在路口与一辆小货车相撞,两方司机都当场毙命。沈鹤浔身侧堆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其中有买给沈璧然的结结实实的两大摞书——坚固的书体削减了冲击动能,让插进沈鹤浔左肋的钢片没有触及心脏,他捡了一条命,但多处骨折,肝脾破裂,脑出血严重。
命保住了,人却没有清醒。沈鹤浔昏睡大半年,在他昏睡期,沈璧然和顾凛川分手,顾凛川离开沈家,沈从铎设计争夺家业,沈从翡受诬陷被检察院带走……
噩耗接踵而至,沈璧然的世界天塌地陷,那大半年里,他坐在沈鹤浔的病床前偷偷哭了很多次,把他的恐惧压抑、斩不断的爱恨思念都说给爷爷听。他把和顾凛川在一起的每一个小细节都对爷爷倾诉,最大的期盼就是爷爷能清醒,哪怕醒来痛骂他同性恋都好。
可直到病故,沈鹤浔都没有清醒过哪怕一秒。
沈璧然没有等来老头重新拉住他的手,没等到那句乖孙。那个最疼爱他的人安静地倾听了他和顾凛川全部的爱,又于静默中与世长辞,带着那份甜蜜又苦涩的回忆一起深埋地下。而他拥有过的一切——优渥的家境,温馨的家庭,他的顾凛川,仿佛都化作了泡影,变成了他一个人的海市蜃楼。
在沈鹤浔刚出车祸的那天,抢救室外,沈从翡把沈璧然叫到没人的地方,终于狠心向他揭开了血淋淋的现实。
“大概率不是意外。”
沈璧然含着泪发懵,“什么意思?有人要害爷爷?”
“不,更大的可能性是,他们以为车上是顾凛川。”
“他们是谁?”
“不清楚,顾家的某些仇人吧。”
沈从翡说到这里便停顿住,似乎不忍心再说下去。沈璧然自己放空了很久,缓缓道:“你是说——爷爷是替顾凛川挡了一灾?”
“顾家对他的关注大概还是被人察觉了。我已经联系了他们,他们答应我会尽快把顾凛川接走,只要顾凛川走了,他也安全,我们也会安全,等你爷爷挺过这一关,从此我们就相安无事。”
沈璧然几乎听傻了,呆呆地盯着空气,很久才找回舌头。
“哪那么简单?爷爷生死未卜,顾凛川还什么都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这一切,怎么可能甘愿一走了之?”
“所以他什么都不会知道。”沈从翡意味深长地看着沈璧然,“原生家庭找到了,收养家庭决定让渡抚养权,我不需要征求他的同意。”
“爸!”沈璧然震惊地看着他,“你到底要做什么?”
“不是我要做什么,而是我只能做什么。”
沈从翡其人,气度敦厚,俊朗儒雅,看起来总是比真实年龄年轻许多。可就在这刹那之间,眼角眉梢竟流露出了疲惫老态。他伸臂紧紧搂住沈璧然,沈璧然在父亲的怀里打颤,沈从翡自己的声音也带着哽咽。
“璧然,你大了,该懂事了。顾家是一座庞大的利益帝国,根基里是上百年斗争的刀光血色。顾凛川的父亲是长子,而他是他父亲留下的唯一血脉。这个身份有多优越,就有多危险,你真以为只要我们坚持,就能一直拥有他吗?他的身份已经暴露给有心人了,就算我们强留下他,没有顾家的保护,我们也迟早会失去他——以另一种更惨痛的方式。”
“你爷爷是什么样子,你也看到了。”
沈璧然泪流满面,愣怔地看着父亲。
巨大的震撼直击内心,他想要争辩反驳,却连一个字都想不出,最终只能无助地喃喃道:“爸爸,可我喜欢顾凛川,我不能失去他,我很爱他,他也很爱我。”
沈璧然泣不成声,沈从翡愣了数秒,而后眸光震颤,错愕又惊惧地看着他。
沈璧然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但或许都不重要了。
因为沈从翡抬手替他擦掉了眼泪,一字一字道:“那么,你就把失去他,当成是爱他的代价吧。”
第28章
这段恋爱关系让沈从翡措手不及, 出于对沈璧然的保护,他没有对顾家提起,但还是进行了一番沟通, 把接走顾凛川的时间延后一个月,给沈璧然一个缓冲。
“顾家不可能让长孙喜欢男人,出了爷爷的事,我们家也容不下他了。尽量自然地分手吧。”沈从翡每个字都说得很谨慎, 摸着沈璧然的头发,“从很现实的角度考虑, 不要让顾凛川恨你, 但也别再让他留恋你。”
沈璧然沉默了许久, 轻声道:“这两条是不可能同时做到的, 爸爸。”
顾凛川虽然沉稳, 但其实极度缺乏安全感。从带他回家起,沈璧然日复一日地黏着他、也领着他;欺负他、也护着他。他们的相处看似稀松日常, 但每一句话和每一件事都凝结着沈璧然花费的心思, 他始终希望顾凛川相信自己被需要、被喜爱。
桥洞下的顾凛川内心是一片荒瘠, 相遇那一天,沈璧然偷偷埋下一颗干瘪的种子, 然后十年如一日地耐心浇灌。
这一切, 顾凛川心如明镜。十年里,他跟着沈璧然读最好的学校,永远考到第一名;他陪沈璧然选兴趣班, 自己也摸到了钟爱的算法课;一起学骑马、一起下围棋,和彼此并驾齐驱,替对方破解残局……沈璧然的好奇心没有上限,不断带他去看更广阔的世界, 顾凛川也从不辜负,一次又一次,在那个世界里登高望远,再回头温柔地拉沈璧然一把。
十年,他们从未言明,但心照不宣。像两只通力合作的蚂蚁,一点一点,终于为顾凛川筑起了那道守护内心的壳子。
可如今,要敲碎顾凛川的壳子,掀翻他的世界,毁去这耗尽他们全部爱与力的十年。
没人能做到,除了沈璧然。
沈璧然能塑造顾凛川,也只有他,能杀死顾凛川。
沈鹤浔昏迷的第二周,晚饭时,顾凛川拿着一张假条过来找沈璧然,“今晚换我去医院守着爷,你回去好好睡觉吧。”
沈璧然已经连着在医院住了十天,小脸都瘦得皮贴骨,眼神麻木。他摇了下头,“不用你。”
“可你都有黑眼圈了。”
顾凛川伸出手指要抚摸他眼下的皮肤,可沈璧然向后闪开了,仿佛本能般的动作。
顾凛川顿了一下,“怎么了?”
沈璧然低头收拾书包,“爷爷睁眼后想见我,别人没用。”
顾凛川说:“那我跟你一起去。”
“别,我还想对着爷爷说会悄悄话。”
顾凛川看着沈璧然闷头一通收拾,把别人的卷子塞进自己书包却浑然不觉。
“那你明天早饭想吃什么?”
“你别管了,也别来接,我自己坐车。”
“出租车司机一脚油门一脚刹,你容易晕。”
“那就坐公交。”
“从医院到学校要换乘好几条线,你还是等我……”
“顾凛川,你怎么这么啰嗦?”沈璧然忽然把书包往桌上一放,语气不耐烦起来。前面的人回了下头,稀罕地看着沈璧然朝他最亲近的哥哥发火。
顾凛川没出声,还是老样子,替他背起书包往外走。出了教学楼,沈璧然道:“小时候什么都是我说了算,现在在一起了,你管得越来越多。”
顾凛川脚步停顿,低声问:“让你烦了?”
“没。”沈璧然偏过头去,看着教学楼背后的半轮落日,“就觉得天天犟来犟去挺累的。”
绕到楼侧人少的地方,顾凛川伸手揽过他,“然然,爷爷会逢凶化吉的。“
沈璧然的肩膀不自然地从他手中松脱出来,低头踢着小石子走路,“顾凛川,我爸知道咱们的事了。”
顾凛川一下子愣住,满眼难以置信,他下意识拉住沈璧然的手,安慰地紧攥着,“他怎么知道的?”
“就是撞见了吧。”沈璧然语气很随意,“他问我,我就实话实说了。”
顾凛川瞪眼反应了半天,“那叔叔……”
沈璧然耸耸肩,“反正我都跟他说清楚了,他现在也顾不上我们,只要别再有亲密行为就行。”
这回答轻描淡写,顾凛川觉得不对劲,但一时间竟不知从哪抓起,空白了几秒才道:“说清楚什么了?你怎么说的?”
沈璧然还没回答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他从顾凛川手上抓过书包就跑了。
第二天,顾凛川本想去公交站接沈璧然,路过他们班,却发现沈璧然已经坐在位子上了。
“我坐徐安遥家里的车来的。”沈璧然解释,“她妈是神经内科的外聘医生,这半年在德国,可以帮爷爷问问海德堡那边的专家。”
顾凛川闻言很振奋,“是那个神内科很强的海德堡大学医学院吗?”
“嗯。”
顾凛川把早上在家里给他泡的草莓牛奶拿出来,“爷爷今天状态怎么样?”
沈璧然随手往桌上一放,“还那样。”
顾凛川座位靠窗,下午沈璧然班体育课,顾凛川透过窗子看到他和徐安遥在花圃旁拿着CT片拍照。拍完照他们坐在那聊了一整节课,沈璧然拧开保温杯,把草莓奶给了徐安遥,自己喝了她买的汽水。
徐安遥妈妈是德籍华人,中文不算好,她给沈璧然讲病情时需要徐安遥一起听电话,帮着翻译。后面几天,沈璧然几乎从早到晚都和徐安遥待在一起。
等徐安遥这边忙活完,公安来信了,说车祸双方都有责任,司机身亡,很难判断是意外还是人祸。沈从翡说起时语气沉重,沈璧然想起班上有同学家里正对刑侦口,能帮忙问问。
这所学校里的人各有背景,这个能帮问案情,那个能介绍专业护工。沈璧然耽误了SAT考试,有一所藤校交材料赶不上,刚好有同学家长是荣誉校友,专门写了推荐信帮忙解释。而后沈璧然请她吃饭,两人在学校又一起吃了几次食堂,放学路上,女生跑过来,给沈璧然递了一封信。
沈璧然人缘太好了,他一有难,谁都愿意帮一把。从前他每天和顾凛川待在一起,而现在,沈鹤浔的意外狠狠推了他一下,让他走向了更多人的友好怀抱。
整个十一月,沈璧然几乎没怎么回家,而顾凛川却从没机会去医院陪伴。他心很慌,很困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排斥在照顾沈鹤浔这件事之外。好不容易终于有一次被允许去探望,他想着老爷子还没醒,吃喝都不行,就只给沈璧然带了一份点心盒。可去到那里却发现,沈鹤浔的病床前摆满水果篮,里面有好多沈璧然同学写的祈福卡。
沈璧然随手把那只点心盒放在那堆水果之中,后来饿的时候也没特意去找,只随手捡了一只红香蕉。他吃完还给送果篮的同学发了条语音,笑着说:“我都不知道还有红色的香蕉,好甜啊。”
对方回复:“沈璧然,你也太大惊小怪了,赶紧从你的沈家村里出来看看吧,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顾凛川站在病房外,透过那扇小小的玻璃看着沈璧然苦中作乐,忽然觉得心脏狠狠往下坠了一下。
这一个月来他竭力阻止自己多想,可在这一刻,一句无心之言,却逼着他终于正视了自己的恐慌——
他所有的优秀都踩在沈璧然为他搭好的台阶上,可沈璧然身边有太多天生优越者。他一直觉得沈璧然对他的爱匪夷所思——究竟是爱,还是习惯?是真的非他不可,还是因为从小就为了迁就他而没有分视线给过别人?
顾凛川简直是从医院落荒而逃,直到晚上睡觉前,才收到沈璧然的电话。
“人呢?”
顾凛川低声道:“有点发烧就先走了,抱歉。”
发烧是撒谎,顾凛川想让沈璧然关心他一下,只要一句话就好。他攥着电话,仿佛地沟里一只卑劣的老鼠,仰头屏息等待着窃取一丝人类的光亮。
“哦,那早点睡吧,晚安。”沈璧然挂了电话。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电话挂了,顾凛川却举着手机僵了很久。他想起刚来沈家时,他替沈璧然拆快递,刀片不小心划进掌心,沈家下人没当回事,他自己也没当回事,沈璧然却叫得像天塌了,带他包扎,每天给他换药,不让他拎东西,连车门都不让他开。
沈璧然第三天小心翼翼拆下纱布换药时,顾凛川歪下头认真问他:“你真的还能找到伤口在哪吗?”
“顾凛川,你是没有痛觉神经吗?”沈璧然扬起一张愤恨的小脸,“你能不能在意自己一点!”
顾凛川一直习惯藏病,最初几年是寄人篱下习惯了,往后几年却是期待沈璧然能发现,沈璧然瞪他、恨铁不成钢地吼他一句,会让他觉得很甜蜜。
沈璧然一直奖励他的卑劣,这让他愈发得寸进尺,卑劣得根深蒂固,直到终于有一天,沈璧然停止了奖励,只留下顾凛川一个人,与自己的可笑对峙。
发烧是撒谎,但隔两天,却是沈璧然先累病了,发着高烧被沈从翡赶回家里休息。他乖乖吃了药,喝了热牛奶,钻进被子里。
顾凛川站在床前,“给你读书,今天想听小说还是传记?”
“头疼。”沈璧然神色恹恹地蒙上头,“别读了。”
好奇怪,明明只是一个月的相处变少,而且每天也有见面,但顾凛川却觉得床上的人很陌生,陌生到他有些手足无措。明明沈璧然从小越生病就越缠人,要哄要抱的,现在问题出在哪了呢?
他没知觉似地放下精心挑选的那本书,“那睡吧,我搂着你睡。”
沈璧然一下子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但却只伸出了头,手还紧紧地抓着被沿。
“想什么呢。”沈璧然皱眉,“爸今晚也在家。”
顾凛川不想再一次放过这个话题了,“你到底怎么和叔叔说的?”
沈璧然又蒙住下半张脸,“反正他信了,觉得目前还不算很大的问题。”
“怎么可能?”顾凛川皱眉,深呼吸几次,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沈璧然,你是不是和他说,我们只是一时兴起、刚刚在一起没多久?”
沈璧然挪开了视线,嘟囔道:“那我还能怎么说啊,现在这个节骨眼……”
“那你是吗,你心里真的这么想吗?”顾凛川看着他,“不要骗我,你说过不会骗我。”
沈璧然沉默了。
或许只有十几秒的沉默,但每一秒,顾凛川都觉得自己浑身冷一截,直到脚底麻木刺痛,仿佛踩着那年桥洞下的冰。
后来沈璧然垂眸低声道:“顾凛川,我说喜欢你的每一次,都是发自内心。”
顾凛川无望地笑了下,“但你似乎没说过会一直喜欢我,也没说过爱我。”
“你说名是关系,分是义务,喜欢只是一种冲动。”顾凛川低声道:“那时你对我只有喜欢、只有冲动,所以我们做了男朋友。如果冲动能变成长久,才会是爱人,如果变不成,就只能戛然而止。”
沈璧然没再说话,他也没有睡觉,就那样蒙着半张脸,垂眸看着被子沿发呆。顾凛川在床头站了许久,直到那盏感应的读书灯自动熄灭了,房间里一片黑暗,顾凛川才终于动了。
他俯下身,朝床上的人伸开胳膊。
“抱一下好不好。”
沈璧然没拒绝,几秒钟后,顾凛川隔着被子抱了他一下,和小时候一样揉了两下他的头发,“好好睡觉,明早头就不疼了。”
顾凛川仔细替他掖好被角,转身走到门口,又回头。
“沈璧然,其实,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沈璧然蒙在被子里,发出微弱的、有些疑惑的一声语气词。
“爷出事以来,所有人都能帮你,只有我一直都帮不上忙,反而还像个添乱的。”顾凛川顿了下,“小时候你没遇见过什么困难,所以我什么样都行。但现在你很绝望,你需要别人的帮助,我的无能就变得很致命。”
沈璧然又沉默了,顾凛川回头看他,只看见他像在走神,长睫毛垂下来,遮住了那双美丽的眼睛。
其实他知道那双眼睛此刻是怎样的,沈璧然小时候逃避沈从翡教训他时,就是这个样子。
顾凛川觉得自己这样问会很不温柔,但还是追问道:“为什么不说话?”
“……”
“我记得你有一段时间很喜欢萧伯纳。”顾凛川低语道:“我给你读过他的一句话,我也印象很深刻。”
那句话是:沉默是表示轻蔑的最完美方式。
顾凛川没有说出口,但他和沈璧然都心知肚明是哪一句。
顾凛川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仿佛等不到沈璧然的一句话就不肯走一样。许久,沈璧然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很平,近乎冷淡——“你还记得我问你爱情通常会因为什么而消失时,你设想的那个场景吗?”
顾凛川心陡然一沉,剧烈的痛楚蔓延上来,他已经无需再听到多的解释。
沈璧然继续道:“爷爷的车祸好像一下子把我从原来的世界里拽了出来,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等我回过头时,反而觉得从前的生活恍如隔世,我……”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只有在旧生活里,才觉得我好。”顾凛川轻声接过了话。
屋子里寂静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顾凛川,对不起。”沈璧然讷讷地用气声说。
“没事。”
沈璧然瞪着房间里的空气,眼中毫无神采,“我不想骗你。”
“我知道。”顾凛川的语气依旧温和,他顿了顿,又问:“那你可不可以直接告诉我,是不是确实已经不那么喜欢我了?”
在等待中,顾凛川觉得自己在看一出漫长的默剧,两个演员站在各自的点位上对峙,静默等待对手的下一个动作。
沈璧然嗓子有点哑:“如果我说是,会怎样?”
——于是,等来了一方开枪。
子弹无声地洞穿身体,血花迸溅,肉块横飞。
沈璧然:“十七岁生日,我不该任性。如果我们没有在一起过就好了。”
顾凛川的眉心不受控地颤抖,他杵在地上,连脚趾都绷得死紧,语气却依旧很轻,“那也没关系,你告诉我,就好了。”
“对不起,对不起……”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璧然听起来好像比他更难过。他缩在被子里,只露着上半张脸。房间里很昏暗,可即便如此,只凭借门口透进来那几缕微弱的光线,顾凛川却依旧看见他眼眶迅速蔓延开潮红,他看见沈璧然的泪盈于睫,被子底下蒙着的胸口无声而剧烈地抽动。
“别不开心。”顾凛川脑子已经不转了,只是在跟随本能说话,他很想过去抱沈璧然,跟他说如果在一起让你不开心,那就不要在一起;但如果分手让你不开心,也可以不分手。我们之间可以用任何一种状态存在,只要你希望,只要你快乐。
“沈璧然。”他一字一字都落得很笃定,“其实我只是你捡回家的一条狗。你喜欢我,我就是你男朋友,你不喜欢了,我做回你的狗。无论怎样,我都很满足。”
真的吗,顾凛川在心里问自己,你真的满足吗。
他紧紧攥着拳,用力攥灭自己的痴妄。
沈璧然对着空气无声地笑了一下,喃喃似在自语:“可是我们真的能回去吗?”
“能。”
“会很不自在吧。”
“我不会再越界,你不需要感到不自在。”
“但心里总会留个疙瘩的。”
“从表白到现在也无非四个多月,而我们从前的关系有十年,哪怕是靠惯性,也能回去。”
“我还是觉得很难……”
“我说能!”
这是顾凛川第一次对沈璧然大声说话。
他自己被这一嗓子吓到了,转身就回了阁楼上。那一整晚,他大脑空白地瞪着天花板,刻意忽视沈璧然不再喜欢他这件事,只是一个劲地想明天要怎么和沈璧然道歉。
但第二天一大早沈璧然就去医院了,接下来几天,就连在学校都逮不到沈璧然的影子。顾凛川察觉到沈璧然在躲他,他心里很痛,但还是觉得,沈璧然想逃避是合情合理,自己应该说到做到,不去打扰和逼迫。
也许沈璧然是想无痛度过这段降温期,等他调整好了,会直接回到从前的相处模式,那样也不失为眼下最好的结局了。
顾凛川觉得自己的心脏每分每秒都在开裂,只要它裂了,他就蛮横地把它合上,再裂开,再合上,他禁止自己心存妄念,一遍遍告诉自己,倒退回起点也该感到满足。
可一周之后,沈从翡忽然找顾凛川,用近乎轻描淡写的语气说了顾家的事。
“我们会让渡抚养权。”沈从翡对他微笑,那个笑容意味复杂,但是真诚如旧。
“凛川,恭喜你。世事两极反转,我不能下定论说你否极泰来,但毕竟从此天高海阔,你的人生这才真正开始。”
沈从翡又介绍了几句顾家的情况,他知道的很有限,甚至说不出对方确切的身份与姓氏,但还是极尽细致地叮嘱着,把和对方几次接触中摸索出的行事风格、成员关系,事无巨细,全部告诉顾凛川,希望他回到那个庞大的家族后能一切顺遂。
可顾凛川统统都听不进去,脑海里只盘桓着“让渡抚养权”几个字。
他最终只问了一个问题:“沈璧然怎么说?”
沈从翡一顿,微笑道:“我也告诉他了,他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吗?”
顾凛川浑浑噩噩地跑到医院,直接把沈璧然从沈鹤浔的病房里拽了出来。
“什么意思?沈璧然?”顾凛川浑身都打哆嗦,用力握着沈璧然的肩膀,“不是说退回起点吗,你连一条狗都不让我做了?”
沈璧然被他捏得直皱眉,看了他许久才说:“什么狗不狗的,你的身份已经不一样了,怎么还说这种自轻自贱的话。”
顾凛川松开他,攥紧拳头,“我哪不一样了?沈璧然,你告诉我,今天的我和昨天的有什么不一样!”
“我爸说你家条件特别好,超出所有人认知的那种程度,你会过上更好的生活。”
沈璧然凝视着他,明明答非所问,但却又平静笃定。
“顾凛川,其实顾家是好是坏都无所谓,你在沈家的去与留也不重要。”沈璧然一字一字缓慢地说:“你一定一定会拥有很好的人生,因为那本就是你应得的,你值得那些安全、快乐和自由,不以任何外物为转移,你明白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是希望我走。”顾凛川绝望地看着他。
沈璧然沉默许久,“不走难道就会更好吗,我们现在每天的相处都很尴尬,你不觉得吗?”
顾凛川嘲讽地笑了,“我们现在每天有什么相处吗?沈璧然,你上次和我说话是哪一天?”
“……”
“所以,我要离开沈家,其实让你松了一口气,是吗?“
“……”
顾凛川站在沈璧然两步之外,如果无望有声音,他已经听到了自己的筋骨崩断、血肉融化。他定定地看着沈璧然,许久,终于承受不住,一把将沈璧然搂进怀里。
沈璧然好瘦,比他看到的还瘦,上一次用力抱他还是沈鹤浔车祸那天,他还不像现在这样硌得人胸口疼。
“然然。”顾凛川眼睛通红,声线颤抖,“到底怎么了,这一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不可以和我说,你别这么对我,我很痛苦,真的很痛苦……”
沈璧然僵在他的怀里,他抱得有多用力,沈璧然就有多僵硬。
顾凛川忽然想到什么,电光火石间,仿佛一把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这是不是我家人提的要求?他们让你和我断了,是不是?”
沈璧然终于把麻木的眼神投向他,掰开他的手,平静地审视着他,许久,轻笑一声。
顾凛川第一次在这张脸上看到冰冷刺骨的嘲讽。
“你家人根本不知道我们这一段关系,已经结束了的,没必要引起更多麻烦吧。”
沈璧然问:“但他们有没有告诉你,我爷为什么会出车祸?”
石破天惊。
关于沈鹤浔车祸意外的猜测,沈璧然后来的解释只有三两句,却再一次让顾凛川天崩地裂。
他已经无法消化那些匪夷所思的真相,甚至连感到愧疚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只红着眼问:“那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一切的?”
“……”
“你早就知道了,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你对我不完全是冲动淡去,也有真的恨我,对吗?”
沈璧然没回答,他看了墙壁许久才扭回头来,轻声说:“顾凛川,我是挺喜欢你的,从小就挺喜欢你的。但这一切都建立在安全、平静的生活之上。这次是爷爷,下次会不会是爸爸,妈妈,会不会是我?我知道不是你的错,但恐惧太强烈,它完全冲垮了我对你的喜欢,而且除你之外,我有更多选择,让我不需要担心身家安全的选择,所以……”
顾凛川打着哆嗦转身,“我懂了,别说了。”
“冲动没有变成爱,对不起。”沈璧然在背后道:“你会过上更好的生活。”
顾凛川笑了一声,眼泪掉下来。
人在丢掉自己的狗时也会这么说——新主人会对你更好的,你要幸福啊。他们会不断、不断地重复这句话,但绝对不提当初带狗回家时也曾许诺过,以后就一直跟着我吧。
他恍惚间想起十年前,在沈家阁楼上醒来那天,他退了烧、吃饱了饭,躺在床上想,自己这条废狗竟然被人救了。
十年一转眼,像他的一辈子,他以为自己走了好远,但最终抬头却还是回到原点。
顾凛川回去就发起高烧,昏睡到第二天,醒来时,沈璧然坐在他床头,手上拿着几张撕碎的纸片,看起来像一幅素描。
“什么东西?”
“没什么。”
顾凛川想了一会儿,“是原本要送我的那块手表设计图吗?”
沈璧然起身,“顾家下午就来接你。”他顿了顿,好像终于有点不忍心,又说:“你要是难受得厉害,可以晚一天走,我去和爸爸说。”
顾凛川几乎要冷笑了,沈璧然伸手过来摸他脑门,他偏头躲开了。
“不用了,我今天就走。”
但他没走成,毒火攻心,一下子又厥了过去,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能下地。
那天傍晚,顾凛川什么东西都没收拾,他发烧刚醒就被通知要走了,他两手空空,头重脚轻,浑噩地上了那辆气派却陌生的车。
走之前顾凛川又问了一次,他的生日礼物还作不作数,沈璧然摇头,说钱都花去干别的了。
“你后悔过捡回我吗?”
沈璧然眼神麻木无波,没有回答。
顾凛川最终看着他,轻声说:“既然决定割断了,就别难过,也别感到负担。”
“沈璧然想要的都会拥有,想留的都不会失去,想丢开的,也不会再来打扰。”
“对不起,害了你爷爷。”
车子开走时,他看见沈璧然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欣喜,也没有难过,没有牵挂,也没有解脱。他一忽觉得这一切不过都是一场虚空的梦,他梦了十年,梦醒了,也不知现实究竟是何物。
唯一确定的是,他这一生遭人轮番抛弃,哪怕曾真的以为不会再重蹈覆辙,最终却仍旧只是一条弃犬。
林肯车驶离视线后,沈璧然回到屋里。他依旧平静,平静到父母都没敢和他说话,独自上了阁楼,进顾凛川的房间里把门反锁。
顾凛川的被子都没叠,还隆着一个身体的形状。枕头上一片潮湿,这两天两夜,发烧的人流的汗、守着的人流的泪,混在一起,干涸成一块块难分舍的痕迹。
沈璧然钻进被子里,被顾凛川留下的余温包裹着,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张被撕掉又粘好的手表图稿,翻到背面,用一本书垫着,温柔又坚定地落笔,轻轻书写下一封永远不会寄出去的信。
【顾凛川:
你给我读过萧伯纳,读过“沉默是表示轻蔑的最完美方式”。但其实我对那句话没什么感悟,那天冥思苦想半天才猜到你说的是哪一句。
我印象深刻的其实是你读的赫尔曼黑塞——“尽管蛋壳曾是鸟的整个世界,但要获得新生,不打破过去的世界是不行的。”
安全的生活确实很好,但我并没有那么看重,那其实是你从小到大的渴望。
新的生活很安全,很自由,唯一的缺憾是没有我。但也许未来的你会幡然醒悟,其实我也没有那么重要。
顾凛川,我没有因为爷爷恨你。玉本无罪,怀璧其罪,我叫沈璧然,这个道理我从小就明白。
也从没有过一刻看不起你。
我一直最以你为傲。
我曾在桥洞下捡到了一生最宝贵的礼物,我的十年,我的哥哥,我的爱人。
每一次说喜欢你都是真心,“爱你”虽然还没来得及说过,但也是真心。
永远爱你。
——沈璧然。】
第29章
送完宋听檀, 沈璧然在回家的车上睡着了,梦回当年,醒来时脑子一片空。
他已经很久没梦到那个惨痛的冬天了, 他为顾凛川的安全赶走了顾凛川,往后半年,电话不接、消息不回,以为那是为顾凛川好, 却没想到换来空难结局,心中悲恸难平, 从前每次梦醒都泪流满面。
可如今, 一个鲜活的顾凛川几乎日日在眼前晃, 他什么狠话重话都放了, 明着暗着也躲了, 还是摆不脱。虽然心情复杂,但那些经年不去的沉痛总算被渐渐洗去, 重获坦然。
只遗憾他拿爷爷的死作为当年的最后一刀, 亲手在顾凛川肩上放下这永远逃不脱的生死背负, 如今再说不恨为时已晚,逝者不可复生, 芥蒂扎了根, 他们回不去了。哪怕顾凛川步步靠近,他也只能次次后退。
沈璧然从来都是清醒的,分手很痛, 但他无奈也无悔——六年成长为证,彼此都是。他忽然想起发布会那天在人群中抬头注视他的顾凛川,不知道顾凛川是否也曾有过一瞬,为他感到骄傲。
昔日噩梦已不再可怕, 只是醒来后忽然有点想见面。
或许只是为了看一眼,确认顾凛川还真的活着。
沈璧然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偏开头莞尔,却又一下子顿住。
车窗外是漆黑雨幕,街道宁静,只剩几道路灯昏幽的光,在雨幕冲刷下波动明灭。
车子没有在动。
他立即看了眼手机——03:14。
沈璧然一下子懵了。从宋听檀家出来时才十一点,他竟在车上睡了四个小时,顾凛川的司机和保镖都没有叫醒他。
他按下中控台的通话键,小声叫挡板另一边的司机:“抱歉,您还在吗?”
司机没有答复,副驾驶门被推开,顾凛川撑开一把伞走到沈璧然车门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背后雨幕,轻轻敲了敲他的车玻璃。
沈璧然降下车窗,顾凛川随即把伞朝车窗倾斜了一点,没让雨水淋进来。
“他们都下班了,只有我在。”顾凛川冲他笑了笑,“睡醒了?回家吗?”
凌晨三点……
沈璧然瞪着他,脑子里那个十八岁发着高烧离去的顾凛川和眼前撑伞的顾凛川在打架。
最终他开口问:“你怎么在这?”
顾凛川被问一愣,神情有些警惕,谨慎地说:“你说客人没走就不许出来,我以为意思是等你走了我就可以出来了。而且我想上洗手间。”
沈璧然:“?”
“沈总——”顾凛川抿了下唇,“不会吧,要比小时候还严厉吗?”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沈璧然皱眉,“酒吧的事没有解释吗?”
“对不起。”顾凛川立即道歉,但又问:“你喜欢吗,以后不会不来了吧?”
“……”
沈璧然不想说话了,顾凛川也没催他,就那样撑着伞站在他窗前,似乎在仔细观察他的表情,片刻后,顾凛川手伸进西装裤口袋,摸了一个东西递过来,“给你带了这个。”
夜色迷蒙,沈璧然辨识了半天,才看清竟然是巧克力,小小一片,包装纸上有可可豆和草莓图案,商标很眼熟。
“这不是冻干粉那家吗?”沈璧然惊讶道。
顾凛川嗯了一声,“他们拓展了产品线,我也是偶然发现的。”
沈璧然哑口无言,看着那片巧克力,又看着顾凛川,一时真觉得时间神奇,无论人或物,所有命运都在这条长河中静默地起伏跌宕。
“那你给我这个干什么?”他轻声问。
顾凛川又把巧克力朝他伸近一点,“觉得你睡醒后好像有点不安。”
沈璧然愣了两秒,他没接巧克力,顾凛川就那样举着,动作自然,不逼迫,但也没有收回去的意思。
沈璧然还是接了那块巧克力,他和顾凛川安静对视片刻,忽而低声道:“顾凛川,靠近一点。”
顾凛川顿了顿,伞又向车窗多倾斜少许,他微微俯身把脸凑近车窗,“这样么?”
“嗯。”
或许是午夜梦回总会产生一些不受控的想法,沈璧然又想再确认一下眼前这个人的真实性。
但他不知道该摸哪里,摸哪里都逾越了他自己一次次划下的边界。可手指已经从车窗里探出,在空中犹豫许久,最后他轻轻向眼睛伸去。
快要触碰到时,顾凛川闭上了眼,隔着眼皮,他的眼珠轻轻顶了顶沈璧然的手指。
“好像在颤。”沈璧然低声道。
顾凛川低沉地“嗯”了声,“对不起,我忍不住。眼球不是一个很听话的部位。”
顾凛川的后背被雨打湿了一块,但沈璧然伸出车窗的手依旧干燥。
“沈璧然,你在摸什么?”
沈璧然说:“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
顾凛川笑了一下,“那摸到了,可以回家了吗?”
沈璧然收回手,开门下车。头顶的伞自动跟随,依旧没让他沾到一滴讨厌的雨水。
街道一片漆黑,顾凛川跟在他身边,把伞从右手换到左手,腾出来的右手垂下,轻轻拉住了他的袖子。
沈璧然缩了一下,衣袖从顾凛川手里滑出,顾凛川只停顿了半秒,就又一次拉住了。
“过马路呢。”顾凛川的语气很客观。
沈璧然懒得反驳,马路上根本没车。
顾凛川揪着他的袖子带他过这条凌晨三点的很危险的马路,步伐有些慢。伞在顾凛川手里,沈璧然实在讨厌淋雨,只好假装是一个大傻子跟着慢吞吞地走。等到马路边,顾凛川忽然问:“你还记得爷爷车祸前对我们说过什么吗?”
沈璧然心下一颤,“嗯?”
他以为顾凛川一辈子都会怯于在自己面前提爷爷。
“爷爷说,小然总是乱跑,凛川,你牵好他。”顾凛川语气平和,转头看着他,“这件事我没有办好,但老爷子的其他托付,我一直都有好好履行。沈璧然,那年你还不到十八岁,一转眼就快二十四了。”
沈璧然觉得他话里有话,“还有什么托付?”
顾凛川没再解释,带着他进了公寓大门。昏昏欲睡的前台起身小跑过来,顾凛川把雨伞交给他,自己按了电梯键,进入后在里面替沈璧然拦着门。
电梯门关闭,顾凛川说:“既然提到爷爷,我有几句话想为自己说。”
梯箱里淡淡的香气和顾凛川身上的味道相融,沈璧然心想,这一切果然是顾凛川的小把戏。
“不是因为顾家的仇人。”他忽然听见顾凛川说。
“嗯……嗯?”沈璧然心跳停滞,愕然抬头。
顾凛川没有看他,也没有看镜面的电梯门,目光垂在地上,平静道:“上次和你提过,刚离开沈家前三年,爷爷在查,后来我被家族放出来,自己也在查。”
“爷爷当年从仇家口中知道可能有我的存在,但在他之前,没有人真的找到过我,他是第一个确认我身份的,在和你们联系的过程中也非常小心,没有走漏风声。”顾凛川说,“这五年,我们把明里暗里各路仇家捞干净了,没有任何人,在那年,做了那件事。”
沈璧然愣着,“他们可能说谎……”
“没有。”顾凛川语声温柔,但态度坚决,“更严重的罪行我们都撬出来了,他们不会在这件没有对我本人造成实质性伤害的小事上遮掩。”
沈璧然:“那……”
“也绝对捞干净了所有仇家。这几年环境在变好,我确认没有漏网之鱼。”顾凛川转头凝视着他,“沈璧然,相信我,相信顾家,我没有害死你的爷爷,也不会再给身边人招惹祸患,相反,我足以成为某种庇护。”
沈璧然避开了那道灼热的视线,回忆着当年的车祸始末——那年确实没有定论是否人祸,从监控上看,双方司机都有责任,货车有不合理的突然加速,但自家车司机不知是没反应过来还是紧急关头决策失误,没有踩刹车,反而也加了一脚油,从监控上看,像是察觉到对方太快了想更快点躲过去,但结果就是两车直接相撞。
等等。
沈璧然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想,难以置信地抬头看顾凛川,“你怀疑是内鬼?”
顾凛川也正在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反应,闻言安抚地摸了一把他的头,“不知道,但如果你信得过我,就交给我去查。倘若真是人祸,那这不光是你和他的仇,更是我和他的仇。”
顾凛川最后的语声里透着沈璧然未曾见过的狠戾,话音落,他似乎又觉得不妥,于是又一次伸手摸了沈璧然的头。
这回沈璧然躲了,伸手一捋被揉过的头发。丝巾被他的手带下来,顾凛川瞥见,自然而然地蹲下捡起来,轻吹两下还给他。
“头发好像比小时候更不好扎住了。”顾凛川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其实散着也很好看。”
又过一会儿,他问:“你现在会自己绑那种不容易松的结了吗?”
沈璧然始终没吭声,他脑子里塞满了当年那些混乱狼狈的碎片,走到家门口才觉得不对劲。
“顾总。”他警惕地看着顾凛川,“你是不是该——”
“司机和保镖都回去了,Jeff病死了,酒吧锁门了。”顾凛川很诚恳、很遗憾地解释情况,“我喝酒了,不能自己开回去。你也喝酒了,没办法送我回去。”
“……”全世界最遵守开车法的顾凛川。
顾凛川低声问:“沈总,你已经把我在酒吧里关一晚上了,还没消气吗?”
沈璧然沉默以对,成年顾凛川好像比小时候更难推开了,在透露些许真相后,他好像又重新打起精神,让沈璧然今天在晶珀放下的那些重话成了无用功。
但沈璧然脑子还很乱,信息量过大,他需要消化。
顾凛川就那样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最终轻声笑了一下,“好吧,不逗你了,我先回去了。”
他说着主动后退一步,“好好睡觉,晚安,沈璧然。”
沈璧然松了口气,点头关门。他进屋待了一会儿,又光着脚无声地回到门口,透过猫眼偷偷向外瞄。
顾凛川果然没走,他就站在不远处,像在期待这扇门会被重新推开,又过了几分钟,似乎是手机震动,他掏出来看一眼,才终于转身走了。
【沈璧然,不要忘记吃巧克力。】顾凛川几分钟后又发来一条提醒。
沈璧然睡前细致品尝了那片草莓巧克力,不光是草莓调味,里面还夹了一层草莓酱,和草莓牛奶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吃了甜的,当真轻松入睡,一夜再无梦,第二天清晨醒来,收到Harrison的留言。
Harrison问他有没有内定领投机构,说自己前天在曼哈顿参加晚宴时结识了一位很有实力的投资人,对glance非常感兴趣。如果沈璧然不介意外资持股,可以认识一下。
沈璧然已经内定风雷,平心而论,无论是出资、赵钧人品、还是风雷本身的实力,都配不上沈璧然对glance的期许。他走这一步棋是为了劫猎浔声,很多时候,他甚至会对glance愧疚,毕竟glance是他自己的孩子,但却为了家业而放弃了高起点,这很无奈,是他的不得不为之。
沈璧然答复说有中意者,但还没最终决定。
Harrison直接把越洋电话打了过来。
“没有问题,我已经把你的手机给他了,他会积极地向你取得联系。”Harrison操着那口通过了HSK六级、自以为很老北京的美国西部中国口音说:“我认为你对他的姓名信手拈来,Mingle Capital刚上任的全球执行总裁,首位美籍华人高层,中文名叫任宇华。”
沈璧然当然听过,如雷贯耳。外资两大巨头,欧洲的Peak,北美的Mingle。昨天顾凛川还在胡扯Peak对他感兴趣,而今天Mingle是真的抛来橄榄枝了。
Mingle是北美最大投资机构,投首轮的最低记录也是赵钧出给他的五倍,能被Mingle看中的初创公司,基本等同于直接获得了全球投资者的关注。
沈璧然知道有着硅谷基因的glance必然会引起一些外资的注意,这些天他也收到了不少海外机构的问询,但他从未想过会惊动Mingle这尊大神。
他惊喜、自豪之余,又觉得遗憾更深。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想,不然放弃浔声吧,眼下就让赵钧把它盘活又如何——反正顾凛川也要投,虽然不知是真是假,即便是假,也无非是让一个和自己完全不通气的人继续帮扶浔声,日后总能择机慢慢收复。
“任这周有中国的行程,应该会约你。我和他暗示过你在Massive创始阶段的贡献,希望能帮你抬抬价。”Harrison笑得很爽朗,还拽了一句新学的文言文:“苟富贵,要相忘啊。”
“……”沈璧然第一次听这么奇怪的要求,“好的,一定。”
他挂掉电话去收拾了一番,出来到客厅,目光向窗外一扫,愣住。
那辆迈巴赫竟然还停在街边没有走。
顾凛川的消息恰好进来。
【醒了吗?】
沈璧然直接打给他,“你在哪?”
顾凛川嗓子有点哑,言简意赅道:“床上。”
沈璧然皱眉看着那辆车,“什么床?”
顾凛川也迟疑了一下,“一张陌生的,有点硬的,灰色的床上。”
“顾凛川。”沈璧然说:“你车在我楼下。”
“嗯。”顾凛川打了个哈欠,“我在你隔壁,刚起床。”
“什么?”沈璧然下意识看了一眼旁边的墙。
“不知道你有没有看新闻,我收购了云澜国际的地产商。”顾凛川解释:“抱歉,昨晚刚好要接一个老爷子的远程会议,就随便找了间空房,开完会睡了一会儿。”
顾凛川说着报了几个楼层号,也包括沈璧然所在的这一层,“这些房子都是空的,可以随时找前台要门卡。glance已经起步了,接下来你应该要把湾区的人叫回国内帮忙张罗吧,如果不介意,可以让他们先住这些房子。”
顾凛川没猜错,事实上,沈璧然在发布会结束那晚已经替可爱的团队成员们订了回国的机票,glance首年至少需要百人以上的技术团队,沈璧然分身乏术,干脆把大家请过来替他面试。
顾凛川没等他答复,“我得去公司了,老爷子对我有点不满,今天一整天都要开会,大概要晚上十一点结束。”
“对了,Jeff在楼下咖啡厅带了早餐,也留了一份在你门口。”
“……”
沈璧然纳闷,那家咖啡店哪有人能咽得下去的早餐。
而且Jeff昨晚不是病死了吗?
“本来还想试着约你一起吃早餐的。”顾凛川把话筒凑近了一点,语气略低,似乎不太甘心,“但没办法,下次见吧,沈璧然。”
电话挂断,沈璧然站在门后听隔壁动静,等到顾凛川和Jeff走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把门推开一条缝,把门口的早餐拎进来。
酸面包疑似发酵完美,拥有优秀的大气孔,捏起来很软很韧。内馅堆叠着大片烟熏三文鱼与芝麻菜,搭配奶油奶酪和红薯泥。
沈璧然不信邪地咬下一大口——天杀的,竟然真的很好吃。
他纳闷地拎起纸袋,看着上面印的楼下咖啡厅的名字。
几秒种后,他发现了问题关键。
在纸袋右下角一个非常不起眼的位置,略显心虚地印着光侵的logo。
第30章
沈璧然合理怀疑, 这一整条街上除了他自己,其他都盖上了光侵的戳。
楼下咖啡厅店员还是那个店员,但厨师已经不是从前的厨师, 沈璧然路过看到门上挂了新厨师的履历——法国蓝带出身,十年法餐厅主理人资历,后居德国供职于某大家族私厨。
换作路人看了,谁不翻白眼喊一声诈骗。
店员小姐推门问候:“沈先生早, 早餐还合您胃口吗?”
沈璧然谨慎地点头,“还好。”
店员笑道:“明天我们提供鳄梨滑蛋酸种包和草莓ricotta, 您想要哪个呢?”
沈璧然酝酿着如何婉拒。
“草莓ricotta, 谢谢。”
嘴里说出的话好陌生。
“好的知道啦。”
沈璧然面无表情地往外走, 没走两步, 发现之前空置的一间商铺已经装修完毕, 店里铺陈白案,门口同样贴着主理人履历——也算熟人, 正是那位祖上供职于清宫点心局的中点大师傅。
沈璧然很麻木, 不想理会, 只随手用手机存了一张点心出炉时间表。
接下来两天,顾凛川没有再出现, 反而是痊愈出院的Jeff从早到晚地发消息, 一会儿汇报正式接走了小跛,一会儿来感慨出院后的工作强度太他娘的亲切了,中间夹杂着大量他老板的行程和日常, 沈璧然敷衍了事地刷,只在偶尔出现小跛视频时才会仔细观赏。
glance在后台窥屏几日,疑问道:“人类会中AI病毒吗?”
沈璧然不是很理解它的意思,“怎么了?”
“我怀疑唐杰的大脑被低级微博bot入侵了。”glance语露迟疑, “看他给你发消息,有一种看土猪给自己染成三花努力朝人类翻肚皮的无力感。”
沈璧然细品它的用词,“你是不是挺喜欢唐杰?”
“唔……”glance警惕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无论关系亲疏远近,宋听檀只对有好感的人毒舌。”沈璧然解释:“还好他能看得上的人不多,否则他温柔体面的人设早就崩了。”
glance发出两声尬笑,“还好吧,也没有很喜欢,我只是尊敬每一个承受辛苦但不卖惨的杰出人士罢了。”
沈璧然笑了,“好高的评价。”
他又和glance闲聊两句便继续忙起来。邮箱里每天都有新的投资意向书等待筛选,融资会要筹办,写字楼选址也在推进,他忙得几乎透不过气,连续三天都靠楼下的三明治度日。等周四下楼时,沈璧然发现原来的便利店和理发店关门了,分别变成了中餐厅和日料店。
“我都要怀疑顾凛川暗恋你了。”glance评价道:“他好像正在全力建设一家餐饮集团,以此提醒你好好吃饭。”
“光侵画璧然不太贴切。”它又开始即兴创作,“应该是光侵喂璧然”。
“……”
沈璧然和自己的原则拉扯了几秒钟,还是走进日料店点了一碗金枪鱼海胆饭,一边吃饭一边回复邮件。
Harrison介绍的任宇华前两天和他有过一个简短的phone chat,聊得很投缘。今天任宇华已经抵达国内,他的秘书正式向沈璧然发出邀请,明晚参加一场熟人间的聚餐。这种小圈子社交局,半是商务半是玩乐,获得邀请本身就意味着受到重视。沈璧然在社交场合向来不拘谨,大方应下,又检查一遍消息列表,确认没有遗漏其他事项。
而后,他忽然意识到Jeff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没有消息了。
沈璧然随意问候一声,问他小跛今天怎么样。
Jeff答非所问:【我被老板骂了。】
没有表情包,没有颜文字,没有波浪线。
“他好像真的很难过。”glance在耳机里小声说:“上次他每天工作21小时连轴转了两周,都没这么沮丧。”
沈璧然礼貌询问原因,Jeff不答,只是道歉说会尽快恢复更新小跛vlog。
“他好得体啊。”glance叹气,“看来真的有点死了。”
晚上,沈璧然窝在沙发上重复观看小跛昨天的视频,顾凛川的电话打了进来。
那边有很低的讨论声,顾凛川拿着手机走到外面去,低声问:“在干什么?”
沈璧然本想问一句有事吗,话到嘴边顿了一下,改口道:“在看小跛的视频,前两天Jeff每天都发好几条。”
“前两天?”顾凛川捕捉重点,“我让他每天都发给你,今天没发吗?”
“不用每天都发。”沈璧然语气委婉,“让他按照心情吧,有心情就多发,没心情就暂停,没必要像上班一样。”
顾凛川闻言沉默了一会儿,“说吧,他跟你告我什么状了?”
“没有。”沈璧然果断否认,“你们的事与我无关,我只是希望Jeff每天都能保持一点陪小跛玩的心情。”
这句话在顾凛川听来已经是在发作他了,无奈地替自己辩解:“我只是客观地向他指出,跟在我身边做事这么多年还写出这种方案,不妨重新考虑职业规划。我有个高中校友在另一家投方做CEO,我对Jeff说,如果他想跳槽,我可以为他写推荐信。”
“……”
同为领导者,虽然沈璧然认可顾凛川公事公办的风格,但此刻还是心疼了Jeff两秒钟。
“算了。”顾凛川叹气,声音放低几分,“那我去和他道歉,好不好?”
沈璧然:“嗯?”
“毕竟你都开口了。这家伙工作能力一般,抱大腿的本事倒很强。”顾凛川不在意地转了话题,“对了,刚才提到的那个同学这两天回国,明晚有个小范围聚会,你愿意赏光的话可以来一起聊聊,他现在Mingle Capital做高管,你认识一下没有坏处。”
沈璧然略微停顿,“任宇华?”
“是,你怎么……”顾凛川话未出口就反应了过来,“Mingle联系了你?”
沈璧然没什么好遮掩的,“任总已经邀请我了,那明晚见吧。”
沈璧然利落地挂了电话。顾凛川既然说任宇华是高中校友,那明天是同学局的可能性就很大。沈璧然查了任宇华的公开资料,精准定位到那所私立高中,又把前后几届的荣誉校友资料大致过筛,提前为明天的场合作准备。
第二天下午,Jeff主动来接沈璧然赴宴。
如果和顾凛川一起去,太容易让人把glance和光侵捆绑联想,沈璧然本打算婉拒,但Jeff又说:“老板被老爷子扣住了,我送完您再回去接他。今天高速有好几起肇事,路况很复杂,您自己开车不太安全。”
glance在耳机里道:“他说的是事实,今天好几起追尾,建议避免自己开车。”
沈璧然这才上了车,“你心情好了?”
“是啊。”Jeff的嘴角难以抑制地翘起,“昨天老板不是骂我了吗,结果今天他竟然主动和我道歉,老天奶啊,吓死我了,我从来没从他嘴里听过那么多鼓励的词,而且他还细致地教了我报告具体是哪里不好,我真的像中了彩票一样幸福,明明昨天还以为他不要我了。”
Jeff开始倾诉自己从小到大都担心被顾凛川解雇的焦虑,沈璧然听得头大,glance在耳机里说:“我靠,他真是个贱皮子。”
沈璧然把手机静音,安静地看Jeff刚才新发来的小跛日常。
“我上午一直忍到他走才爆哭出声。”Jeff一声慨叹,攥拳立誓:“顾凛川是世界上最好的老板,我一定会为他干到死的!”
沈璧然心想,按照你的工作强度,那确实会死。
他扬起微笑:“恭喜你,也恭喜他,你们是命中注定的上下级。”
Jeff好像真的以为自己收到了美好的祝福,春风满面地开完了剩下的路。
不算顾凛川,任宇华的局邀请了六个人,沈璧然是其中之一,另外五人他押中了三个,提前看过资料,都是外资投行的高管。另外两个不需要押,是此前见过的投资人。
glance发布会结束后,沈璧然已经不需要再做自我介绍了。他一露面,一众人抢在任宇华开口前就主动来寒暄。但沈璧然还是那个从容得体的沈璧然,先和做东的任宇华问了好,又一一回应众人,自报家门也还是有,只是比以前更简短。他不怎么提glance,只用各个投方近来的亮眼业务开场,点到即止,真诚而不刻意,三五句话的功夫,就被众人礼让到了次宾的位子上。
沈璧然也不忸怩,道谢两句便落座,只在入菜时主动照顾左右。这是个同学关系为主的局,他算外人,但无论聊起什么,他都能跟几句,众人也愿意听他讲话,一顿饭吃下来,他已经完全地融入了局面。
主宾位一直空着,沈璧然猜那是留给顾凛川的,果然,饭局快结束时,任宇华凑近对他解释:“还有一位光侵的顾总,被公事缠住了,不确定还会不会来。我们吃过饭,待会儿准备去打台球。”
任宇华比沈璧然年长四岁,出身不算很高,但个人才干实属凤毛麟角,这么年轻就坐上Mingle执行总裁的位子,如果再给他一个高出身,那就真要收不住了。平心而论,相比那些老板、二代,沈璧然更喜欢接触这些背景纯粹的精英,所以当任宇华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打台球,沈璧然爽快地答应了。
“我会一点,但好多年不打了。”沈璧然笑着说:“待会各位手下留情就好。”
任宇华很照顾,“我水平最差,那待会我和你一局。”
“好。”沈璧然笑着敬了一杯酒。
沈璧然不会天真地以为任宇华真的水平很差,但他自己也并非只会一点。社交场合的自谦罢了,方便他审时度势,无论是进是退都有余地。
到了球厅,氛围比酒桌上松弛,但又多了几分暗流涌动。沈璧然和任宇华各自执杆立球台两侧,斯诺克玩法,沈璧然开球。他选了保守策略,瞄的是红球堆外侧,低杆击打,母球接连撞击后三库,反弹回底库,形成了一个温和又漂亮的防御阵势。
任宇华一见这样开球,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看来想从沈总手下拿分不太容易。”
沈璧然做了一个礼让的手势,“任总不妨先试一试。”
任宇华当真大胆试了,长台薄击红球,可惜未进,但给沈璧然留下的局面也不好解球,二人你来我往地拉锯,气氛胶着但不紧张,反而言笑晏晏,其间任宇华还提了几句glance的估值——现在投圈分析师们是比着A轮天花板,拍出个五亿,并预测本轮股权出让30%到45%。任宇华放下一句试探的评价,“我觉得沈老板价值远不止于此,但他们拍脑袋的出让比例倒是大差不差。”
沈璧然笑:“我倒觉得是反过来,五亿估值差不多,反而出让比例是高估了。glance长线价值固然不止五亿,但要一步一步发展,每个阶段都有当务之急,现在才是A轮而已。”
他说着,一杆精准打进远端红球,破了僵局。
任宇华微愣间,沈璧然又接连解决两颗贴库的黄球和红球,杆法精妙,接下来要打的绿球也有很大希望,但这时他却忽然转过身,大胆改选蓝球,瞄准出杆。
可惜,翻袋失败,判罚分。
“你看。”沈璧然笑笑,“初学者,果然不适合迈太急。”
他想,他的意思已经传达明确。Mingle的橄榄枝他很喜欢,但是首轮融资他并不接受高资金兑高股份——科技公司,起步初期必须把控制权把握在核心研发团队手上。任宇华有兴趣,可以小资量跟投,也可以延后一年,等glance根基更牢固后跟个B轮C轮都无妨。Mingle固然很强势,但glance从不缺强者的注视,他有他自己的选择,glance的投资案也从来都不是买方掌权,投资方做不了最终决策者,谁都不行,能做沈璧然的主的只有他自己。
任宇华听懂,微笑点头,从旁提了一杯酒敬沈璧然。二人碰杯,而后任宇华承情顺次打进了绿球和一颗红球。斯诺克的本质是为对方设置障碍,任宇华收杆时留给沈璧然的球很不好解,只能打粉球,但路障很多,稍有不慎就会判罚。
表面上看,这样留局有些咄咄逼人,但实际上恰恰相反,这是任宇华接纳了沈璧然的高姿态,对他说“我不在意”。沈璧然心领神会,自当全神贯注去打这杆球。
此时所有人都在看着这杆难解的球局,球厅一角,顾凛川也静默观战。
他其实进来有一会儿了,虽然刻意没让人知会,但落得一个无人在意的下场,也不得不说拜沈璧然所赐——因为所有人都在盯着球,所有人也都在盯着沈璧然,他进来时,沈璧然正笑着和任宇华碰杯,而后一边用巧克粉轻轻涂抹球杆皮头,一边睨着台上球势。
那般笑意从容,那般势在必得,谁还能分目光给别人,天王老子进来了也只能先在旁边站站。
有些人从出生起就注定要站在视线交汇之处,无论他地位高低,都要受百般青睐、万般期待,而沈璧然就是这样的人。
顾凛川觉得自己可能疯了,竟觉得那颗粉球很好命,会被沈璧然坚定地关注,让沈璧然想尽办法去击中。
沈璧然终于选定球路,位置很不好打,他从球台右侧俯身下去,趴在球台上,右脚支在地面,左腿悬在空中,动作幅度太大,身体完全贴合球案,西裤也绷得很紧,臀腿轮廓被细致勾勒,展露无遗。
沈璧然神情专注,就连呼吸都很轻,像一只瞄准猎物后,伏腰翘臀、蓄势待发的小猫,眼眸比平时更显漆深,大概瞳孔都放大了,如果他有胡须,恐怕此刻也是绷紧的。
很精彩,很勾人期待的一球。
但很遗憾,顾凛川不能放任他再这样打球了。
虽然是熟人局,能来参与的无论是身份还是人品都通过了筛选,但顾凛川觉得,人性能接受的考验是很有限度的。沈璧然或许不知道自己此刻的魅力有多让人疯狂,但旁观者清。
于是他终于抬脚,从一众人之间借过,来到沈璧然身边。
“沈总。”
他叫住沈璧然,也自然地用身体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
正凝神屏气的沈璧然一下子被打断,保持姿势没动,转头又仰头看着他。
尽管成年后的沈璧然滴水不漏,但或许距离太近,也或许最近沈璧然已有松懈,顾凛川捕捉到了那双眼中一闪而过的愤愤。
顾凛川笑了,很抱歉地说:“打扰你了,既然我来晚了,就罚我来解这个高难度的球吧。”
沈璧然起身下案,顾凛川没接球童递来的球杆,反而伸手朝沈璧然讨了他那一杆,一边观察球势一边和朋友们打招呼。
“凛川,认识啊?”任宇华问。
顾凛川笑笑,“嗯”了声。
他“嗯”得越随意,反而越显得他和沈璧然关系亲近。社交场上这些细小的伎俩自然逃不过沈璧然的眼,他看着顾凛川,“顾总确定能打进吗?”
“悬。”顾凛川答得很坦率,“今天沈总第一次赏光和大家出来玩,我不该来迟。这样吧,我争取替沈总打进这一球赎罪,要是实在打不进——”他顿了下,朝任宇华眼神示意,“要是打不进,下半场我换宇华的班,让沈总出气。”
众人纷纷赞同,看热闹的兴头更足。沈璧然挑了挑眉,没说什么,侧过身给顾凛川让位。
顾凛川俯身向下,近乎完全覆盖住了刚才沈璧然趴过的位置。他没有过多算计球路,立即出杆便起身,只听“咚”地一声闷响,母球击中障碍球,解球失败。
沈璧然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顾凛川主动提起一杯酒,用很低的姿态磕了一下沈璧然放在手边的杯子,自己一口干了。
“给沈总扣分了,别生气。”他低声说,“后半场我陪你打。”
于是球桌旁临时换人,顾凛川接手任宇华的位置。
围观者自然期待,老同学一别多年,已经很难有机会看顾凛川打球。而沈璧然的球风似乎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上半场他打得很克制,锋芒尽数被柔和掩盖。但这会儿却不是,沈璧然杆杆进取,球球刁钻,一球接一球拿分毫不手软,即使球路尴尬被迫下台,留给顾凛川的局面也难寻生路。
有几轮,顾凛川看着球台都笑了,又看着沈璧然,就差直接问一句“你这让我怎么打?”,沈璧然回视的目光毫不退让,在旁观者看来,甚至有点凶。
众人猜不透这两人究竟是什么交情,只看得出顾凛川很放松,因为他笑了很多次,还给自己解围似的提了几轮酒。沈璧然犀利连贯地出招,顾凛川聚精会神地应对,倒也打出两次高难度扎杆避障的精彩操作,但最终还是让沈璧然抓住机会,薄进黑球,定下胜局。
球局精彩,众人不约而同地鼓掌,有人对沈璧然说了恭喜,也有人打趣顾凛川技不如人。顾凛川笑而不语,只是看着沈璧然,随手拿起被沈璧然搁置在一旁的用过的球杆在手里把玩。
球局暂歇,有人过来和沈璧然攀谈,询问glance的事,沈璧然与之低声讨论。顾凛川这会便不再上前,只独身远远地站在沈璧然身后,安静地看着。
任宇华过来和他碰了下杯,随口闲聊:“刚才是老爷子找你?”
顾凛川“嗯”了声,浅抿一口就放下,“最近总搞突然袭击。”
“放权前的敲打,正常。”任宇华摸出烟,忽然想到顾凛川不喜欢烟味,又放了回去,“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
顾凛川闻言微顿,似乎笑了下,“不,今天得来。”
不仅得来,而且来得很值。他又看到了沈璧然笑意盎然、踌躇满志的模样,而且还很幸运地,陪沈璧然打了半场球。
顾凛川觉得沈璧然后半场确实打得挺开心。而能让沈璧然开心,无疑比财报上的任何数字都有成就感。
毕竟那是他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