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沈璧然脚步骤然顿住。


    他想, 此情此景,大概可以用“东窗事发”来概括,glance不小心揭了他的底, 让顾凛川知道他私下竟然会和AI聊起他们早已入土的爱情。


    可同时,当他努力镇定下来,脑海中又回响着顾凛川刚才的提问——“他是谁”——他是谁??


    如同上一秒被抛入热锅,下一秒又被发配荒漠, 焦灼未退,又满目茫然。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竟然回过头看着顾凛川, “什么?”


    顾凛川起身, 高大的身形与那摞书一同立在幽暗的角落。沈璧然忽然很不合时宜地回想起沈家阁楼, 记忆中的无数个夜晚, 他熟悉并依赖的那个人也是这样站在摞得高高的书旁,无奈地问他到底还睡不睡觉。


    往昔与现在交错, 本以为死去多年的爱人就站在几步之外, 像鬼魂一样直勾勾地凝视他, 让他有些头晕目眩。


    “我认识他吗?”顾凛川又问。


    沈璧然真的怀疑自己精神错乱了。


    “什么?”他像个傻子一样又问了一遍。


    “沈璧然,不妨坦诚一点。”顾凛川眸色深暗, “我只是有些好奇, 他是什么样的人?”


    “呃。”沈璧然试图组建一些有效的对话,“……他?是指谁?”


    顾凛川轻笑一声,“你装傻的技巧和小时候一样拙劣。”


    “我没……”


    顾凛川语气温和, 但目光犀利:“一个人的浪漫与长情往往难以并存,这我理解。年少时你对我的感情发乎冲动,我珍惜这份少年热忱;很快厌弃,我认为无可厚非;而后你遇见新人, 也算理所当然。少时我一无所有,落于下风合情合理。只不过时隔多年,我们都已经不在意过往,只当作旧友闲聊,沈总何妨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让我知道自己当年究竟是输给了什么人?”


    “等一等、等一等——”沈璧然总算捕捉到一丝灵光:“是不是误会了,你问的到底是谁?”


    “你那段在我之后遇到的,向你AI倾诉的,虽然已经落幕但唯一的、永恒的初恋。”顾凛川目光灼灼,“如果没有猜错,就是葬在万安墓园那位吧?”


    沈璧然刚清明一点的眼神又散了,再次陷入漫长而痛苦的思考。


    顾凛川拾起那本毛姆作品集,拿在手上快速翻动一下,又放回桌面,语气里有种做作的轻松:“据这些天所知,你为他立碑扫墓,把他看作唯一的爱人,为了他彻底抹杀掉我们那段恋爱的存在,深夜对着glance抒发思念,还为他伤心酗酒——”


    他的声音忽而低下去,“我竟然还陪你喝了。”


    沈璧然总算听懂了,却更觉荒谬。他想立即反驳,但心思念转,又忽觉顾凛川没错——墓园埋葬的那位、glance说漏的那位、让他伤心酗酒的那位,确实都是同一个人。只不过是顾凛川自己。


    顾凛川莞尔,“细说起来,光是优秀的个人特质也许还不足以让他享有这一切,让我猜猜,或许你们彼此陪伴良久,一起经历过很多?”


    “……”


    “比童年更久,比成长更多,是么?”


    “……”


    “原谅我生病又醉酒,问出这些无聊的问题,如果你介意——”顾凛川步步靠近,到沈璧然近前,又忽然一顿,“你怎么了?”


    沈璧然按着太阳穴,深呼吸,“……百利甜好像有点上头。”


    顾凛川皱眉,“脑震荡后遗症又发作了?我联系医院。”


    “等一等!”


    沈璧然叫住他,深呼吸两次,说道:“我没事。顾总,那天去墓园路上,是不是我的哪句话产生了歧义?”


    顾凛川眉梢轻动,“你是想说这一切都是我的误会?”


    沈璧然:“更恰当地说,是你的幻想。”


    空气安静下去,顾凛川停顿思考片刻,再度发问:“那万安墓园里葬着的是谁?”


    “你不要管他是谁。”沈璧然努力摆出最真挚的表情:“总之,不是我在你之后的恋人。当然,也不是在你之前的。”


    顾凛川顿了顿,“难不成glance刚才在胡扯?原来你的AI也会无缘无故捏造事实?”


    “那倒没有。”沈璧然立即为glance正名,这是大事,“AI幻觉这种技术顽疾在我们团队相当早期就解……”


    顾凛川打断他,“所以墓园那位,和AI提到的这位,不是同一个人。”


    “……”沈璧然不能点头,也不能摇头,只能沉默。


    “那这位让你今晚伤心酗酒的唯一初恋——”


    顾凛川话语戛然而止,眼神忽而清明起来,落在沈璧然脸上。震惊和恍然从那双眸中渐渐褪去,昏幽中,他细微地勾了勾唇,但很快又恢复平静,只挑眉意味深长地看着沈璧然。


    沈璧然知道自己已经等同于承认这些年再没谈过恋爱,并且时至如今,还在深夜和glance聊起他。


    “我只是和AI偶然聊起你,还有我们从前是怎么认识的,因为……”沈璧然的神思仿佛已经抽离到客厅上空,麻木地听着自己的嘴巴狡辩:“今晚在对glance进行人类情感理解测试,我输出了一些客观的描述,不带个人情感,没有别的意思。”


    “理解。”顾凛川点头,“虽然已经落幕,但唯一的、永恒的,初恋。这确实是非常客观、精准的描述。”


    沈璧然想死。


    他仿佛被抽空了全部力气,垂头用手心贴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耳后的发丝滑落下来,顾凛川抬起手,好在又及时地放了下去,没有触碰到他。


    “我让医生过来给你看看。”顾凛川靠近一步低声说。


    “不用麻烦。”沈璧然摆手,虚弱地说:“我可能对百利甜有点过敏。”


    他缓缓走到沙发坐下,抱起双腿平复心情,“顾总,你给司机打个电话。”


    “嗯?”顾凛川去餐台倒了一杯水,“干什么?”


    沈璧然低声道谢接过水杯:“问他是不是掉进井盖里了,我可以打119救他。”


    顾凛川勾起唇角,又迅速恢复平静,“应该不会,就算车轮卡进井盖,他也会弃车另想出路。”


    “……”


    “但我确实有点饿了。”顾凛川语气柔和,“你刚才说冰箱里有什么?”


    沈璧然机械道:“什么都没有。”


    “那我还是饿着吧。”顾凛川看向屋子里面,“有热毛巾吗?你用热毛巾擦把脸可能会好点。”


    沈璧然想说,用热毛巾把你嘴堵上才可能会好点。


    谢天谢地,这时手机接连响起两声提示音,沈璧然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有劳帮我递一下。”


    有了上次不小心看到墓园短信的教训,沈璧然关闭了消息缩略显示,顾凛川也很自觉地把手机扣着递过来。


    深更半夜,赵钧发来两条语音,一条五秒,一条四十多秒。沈璧然点开第一条,把手机贴在耳边。


    “Noah,我刚才看了一篇解读glance的文章。”


    这种示诚手段未免太刻意了,沈璧然对外行见解毫无兴趣,因为只有他知道,引起外界疯狂讨论的glance其实只是冰山一角。不过他此刻非常需要一些没意义的废话,索性把声音调大两格,点击下一条播放。


    空荡的房子里一下子充满赵钧浑厚的声音:“哦对,先说正事,明晚七点还在晶珀,你也不用穿得太正式……”


    赵钧今晚和他分别时没有提起还要约见,沈璧然正纳闷,就听语音继续道:“这次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相亲,不过啊,我还是先把外甥女的照片和资料提前发……”


    见鬼!


    沈璧然紧急按停,扬手一扔,让手机滚落进沙发另一角。他后仰在沙发靠背上,捂眼装死。


    “相亲?”顾凛川走过来,轻松地发问:“是我理解的那种相亲吗?”


    “……”


    沙发一陷,顾凛川坐在他旁边,诚恳地建议:“glance和风雷有潜在的投资合作,最好不要在当下搅入复杂的人际关系。”


    沈璧然麻木道:“多谢顾总,我会斟酌。”


    “如果你确实对女方感兴趣,可以等发布会结束再约。”


    “……”


    手机又一连串地响起提示音,赵钧把资料发来了。


    顾凛川好像对那女孩很感兴趣,伸手捞起手机,“介意我一起看看吗?赵钧好像也和我提起过他这位外甥女,只是被Jeff拦住了。”


    “很称职的助理。”沈璧然说:“他的离职冷静期还没结束?”


    “经过冷静,我认为我们还可以给彼此一些更长久相处的机会。”顾凛川说,“虽然他总是在我想见谁、不想见谁这种关键问题上预判失误,但平时打发他做点投资方案这种粗活还是能胜任的。”


    沈璧然睁开眼,幽幽地看着他:“要不你替我去相亲吧,赵总一定会更开心。”


    “如果这是你真诚的请求,我可以考虑。”顾凛川语气大度,瞥了一眼聊天框,“这位小姐看起来确实和你没什么希望。”


    沈璧然心力交瘁,又闭上眼:“以貌取人不好吧。”


    顾凛川说:“你误会了,她是个美人,只是不太适合你。”


    司机怎么还不到。


    沈璧然叹气,“怎么说?”


    顾凛川从赵钧源源不断发来的文字里挑选列举,“比如,她最喜欢的作者是村上春树,如果没记错,你很讨厌他。”


    “无感而已。他的隐喻确实无聊,但我也能理解他为什么受到喜爱。”沈璧然的语气有些冷漠,“就凭这点?”


    “学历也不匹配,在一所没听过的荷兰大学拿到了汉语学士学位。”


    “顾总,谈恋爱不是招聘。”


    “她喜欢你的长相,是被你和宋听檀的照片吸引到的。”


    “这点赵总已经告诉过我了,相亲看脸不是很正常么。”


    “赵钧说她受万千宠爱,有点自我,希望你多多体贴包容。”


    “这是应尽的绅士风度。”


    “还说她十分开放,叮嘱你不用担——”


    顾凛川语气忽然停顿。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沈璧然都快要昏过去了,又挣扎着睁开眼,困惑地看向顾凛川:“不用担心什么?”


    顾凛川抿了下唇,视线从屏幕挪到他的脸上,目光似乎有些同情,又有些不忍,欲说还休,高深莫测。


    他直勾勾地盯着沈璧然看了许久,忽而伸出手。沈璧然还来不及反应,淡淡的古龙香已经从侧颊扫过,顾凛川伸手到他身后,身子也随之倾来。


    温馨的光晕倏然从身后洒下,把他和顾凛川的脸笼罩其中。


    顾凛川的眉目因此而格外清晰生动。


    沈璧然惊愕地瞪着他,“你干什么?”


    顾凛川旋开阅读灯后就又坐了回去,目光落在地毯上,“你看。”


    “看什么?”沈璧然茫然地随之低头。


    “影子。”


    “?”


    “沈璧然。”顾凛川语气真诚,“你看仔细,我有影子。”


    “什……”电光石火间,沈璧然忽然反应过来,劈手去抢手机。顾凛川直接松手让给他,屏幕上赵钧发来的最新一条消息写道:【我外甥女恋爱观很开放,你不用担心。听朋友说你有过一个死去的初恋,这也不会影响什么。】


    顾凛川闲适地用手肘撑着膝盖。


    “看到了吗?还是说,只有我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


    “沈璧然,我是哪年死的?我不会是一只男鬼吧?”


    “……”


    “沈璧然?”


    “喂,沈璧然?”


    “脑震荡又发作了?”


    凌晨三点,沈璧然进入假死状态,坐在沙发里垂着头,无论顾凛川怎么叫他都不出声。


    顾凛川甚至试着伸手戳了他一下,只换来他耳朵细微的颤抖。


    “好吧。”顾凛川接受了他的假死,“虽然我猜你只是在外头胡言乱语,想拿我挡桃花,但还是容我向你郑重澄清,我是活人,不是男鬼。”


    沙发上的木乃伊开口了:“……好的,知道了。”


    “不过,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分手前的约定?”


    沈璧然心尖颤了一下。


    “不言于人前,不困于过往,不过问以后。这是你立下的分手规则,我一直努力遵守。”顾凛川语气轻描淡写,但投过来的眼神却意味深长,“而你却先破坏了第一条——造谣也算言于人前,对吧?”


    沈璧然顽强地狡辩:“我只和她们说有过一个爱人,没有提你的名字。”


    “但那说的就是我。”顾凛川立刻道:“如你刚才所说,没有别人了。”


    “……”


    “这是你亲口承认的,是吧?”顾凛川紧咬不放,“原谅我多次向你确认,毕竟我们分开六年,我不希望自己自作多情。”


    沈璧然只能无力地对着空气点了下头。


    顾凛川欣慰道:“那还是算你违反规定。”


    违反的又何止第一条。


    沈璧然心中自嘲,无力又无耻地说:“你说算就算吧,怎么,打算索赔,还是找律师起诉我?”


    “倒不至于那么严厉,但破坏规则的人确实该受到些惩罚。”顾凛川略作思索,“不如这样,等你产品发布会结束,我去旁听你的相亲。”?


    沈璧然缓缓转过头,用看真鬼的眼神看着他:“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我只是对自己的死亡细节有些好奇。”顾凛川摊了下手,“这不是人之常情吗,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好奇吧。”


    沈璧然一字一字地告诉他:“是的,只有你。”


    顾凛川恍若未闻,“听赵钧的意思,我的死讯已经广为流传。你该不会对每个相亲对象都是这么说的吧?”


    沈璧然沉默地转回了头。


    “看来沈总回国后行程颇满,一共相亲了几个?”


    “……”


    “其实无需造谣,你直说初恋是我,想必其他人会退却的。”


    “……”


    “如果有人来求证,我自然会替我们的过往担当。”


    “……那还真是谢谢了。”


    “分内之事。对了,你是怎么解释分手原因的?是以谎圆谎,说因为我死了才分开,还是实话实说,告诉她们你把我踹了?”


    沈璧然深吸一口气。


    “有问题吗?”顾凛川轻轻挑眉,又恍然道:“哦不对,前一阵我还没曝光,你提我名字也没用,还是死亡前任的噱头更好使。”


    沈璧然垂头捂脸:“顾总,你喝醉后变得好健谈。”


    “抱歉,吵到你了。”顾凛川得体地致歉,抬腕看表,“我今晚脑子确实不大正常,但我想不是因为喝醉,只是被自己的死讯吓到了。”


    “……”


    顾凛川忽然又想起什么,“其实你可以在万安墓园给我也立一座碑,这样会让你的谎言更经得起查证。”


    沈璧然森森地转过头:“你想要吗?”


    顾凛川:“嗯?”


    “开玩笑的。”沈璧然又扭回头,语气木然:“算了吧,那里真的好贵。”


    顾凛川挑眉,“舍得给别人立,到我这就嫌贵?”


    “……”


    沈璧然被这场荒唐的谈话掏空了身心,但顾凛川却仿佛心情更好了,酒醒了,胃也不痛了,甚至坐在阅读灯下津津有味地重温起那本毛姆小说集。


    “给你读两段?”


    “闭嘴,好吗?”


    “好吧。”


    一直到凌晨四点,那位司机才终于从不知哪个井盖里爬出来了。顾凛川略带不舍地合上书,起身告别:“晚安。”


    沈璧然面无表情押送他到门口,他又回过头说:“沈总需不需要我以后每天给你报个平安?”


    沈璧然:“?”


    顾凛川神色诚恳,“今天还没死,诸如此类的。”


    沈璧然一言不发,直接关上了房门。


    第19章


    沈璧然第二天就去接了小跛回家, 而后一头扎进高强度工作。


    后面一整周都没再看见顾凛川,他把这个人从脑子里挖掉,从早到晚穿梭在餐厅酒会、马场球场, 与投资人们谈笑风生。发布会尚未召开,阵仗已然打响,CBD高楼里的每个茶歇间都充斥着Noah Shen的名字,网上对glance的讨论也甚嚣尘上。


    glance发出一阵赛博唏嘘:“财经媒体和八卦小报竟然会有抢业务的一天。”


    沈璧然抽出一件熨烫妥帖的香槟色衬衫, 搭配深紫色领带,“因为你是一个伟大的存在, 你生而成为焦点。”


    glance小小地开心了一下, “这是你的赐予, 璧然。”


    “我确实给了你起点, 但你自生玄妙。”沈璧然微笑, “glance,我以你为傲。”


    glance语气轻快利落, “璧然, 被你塑造, 受你信任,得你引以为傲, 这本身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


    *


    “美好终将发生。”


    偌大的展会厅座无虚席, 沈璧然回国运作月余,终于等来了这决胜的一役。


    明亮光束下,他一身黑西装立在演示幕布前。身姿纤细傲岸, 眉目坚定柔和,他站在那,全无预设,不似刻板印象里的科技宅男、也不沾创业者的精明油滑, 他轻退一步,优雅躬身:“各位晚上好,感谢莅临,我是glance创始人。”


    掌声四起。沈璧然含笑的目光掠过全场,从容地开始讲演。


    “glance是非常年轻的团队。一年前,由我个人出资在旧金山正式成立,研发团队共二十人。


    “两个月前,我切出了一座千亿级参数库和几百行前台代码,存储在笔记本里,带回国内。


    “几天前,我在地下车库捡到一条小狗。因为媒体朋友的误会,引起了一些关注,便顺势将glance推到台前。”


    伴随柔和的讲述,幕布上浮现旧金山波光粼粼的海湾,无人机滑翔过斯坦福高耸的胡佛塔,托运箱上被凌乱地贴满海关标签,一只钻在车底的小狗泪眼汪汪地直视镜头。


    沈璧然在此停顿,轻叹一声,“至此,glance空有噱头。我想,一定有人在背后说——Noah是个愚蠢的投资诈骗犯。”


    第一阵笑声和掌声如期响起,沈璧然继续道:“几天前,我还为发布会焦虑,半夜下楼找酒,然而最后只得到了一杯黏糊糊的百利甜,喝完失眠一整夜。”


    “我问glance,我太焦虑了,怎么办?


    “glance说,你实话实说,告诉他们,我远比全球五大股市更可靠。


    “我很遗憾,glance的学习对象不懂金融,所以它没意识到,自己的价值早晚还是得在股市上被审判。”


    哄笑声此起彼伏,沈璧然落落大方:“但其实我焦虑的并非融资。想骗投资人并不难,挥霍他们的钱更简单。但,要想不辜负我的产品——很难。”


    恰到好处的停顿,听众自觉安静,仰头瞩目。沈璧然将立麦拢近,字字清晰道:“技术之艰深难以言尽,应用之广阔可待观瞻。在今天的发布会,我似乎应该展示glance的本质。可偏偏就是本质二字,让我瞻前顾后,不敢妄下定论。”


    漆眸在万众瞩目中愈发明亮,他莞尔轻叹:“万幸,它自有答案。”


    幕布上,浓郁的紫色线条弹动、汇聚、流淌,slogan文字形成的瞬间,一道熟悉的声音在演讲厅中响起。


    “被你塑造,受你信任,得你引以为傲,这本身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


    全场哗然,不约而同地环顾左右,寻找声音来源。


    沈璧然立即道:“各位,这是glance,不是宋听檀。”


    “两小时前,glance在和我闲聊时无意中说出了这句话——被塑造,受信任,得引以为傲——我想,这恰好就是glance的本质,是它存在的哲学。”


    沈璧然图穷匕见,踌躇满志:“glance是一个享受为人类创造价值的伙伴。接下来,请允许我正式向大家揭下它的面纱。”


    演示片风格一转,一张张模型测试图被发上牌桌。沈璧然结束了他的故事,抬手抛出他的技术大观。


    他从温情风趣一秒切换成犀利干练,措辞精准,语气铿锵。行业专家全神贯注,媒体与金融客也无一溜号。长达二十分钟的技术讲解,满场寂静,唯有沈璧然的话音掷地有声,引起全场心脏共振。


    所有人都看错了glance——它从来不是什么chatbot,而是全世界最精妙、最宏伟的神经网络。Chatbot只是它向世界友好地探了一下头,降下身段,让人们得以一瞥。可这一瞥有多微茫呢?管中窥豹尚可见其一斑,这一瞥却仅如九牛一毛。


    “完整的参数库还在保密阶段,我只是语言模块开发者。坦诚地说,我的算法天赋在团队里吊车尾,所以请允许我重申,语言不是glance的强项,它也不会与市面上的chatbot做无谓竞争。它的天地在各行各业,我们期待未来与大家一起探索应用场景。”


    台下鸦雀无声,然而无声胜有声,无数眼神、暗示交错碰撞,种种心思、图谋疯狂流淌。


    雄厚的技术团队,已经验证的钻石产品,魅力无穷的创始人,再加上开局满堂红的营销效果。这哪是一家投机取巧的小公司,这分明应了之前投圈那句戏言——是行业巨擘幼年期。


    会议节奏跌宕起伏,内容量巨大,听者出了一身汗,主讲人倒依旧清爽光鲜,甚至比出场时更潇洒了。沈璧然从容鞠躬致谢,将流程推到媒体提问。


    科技媒体摩拳擦掌,抛出一连串质询,沈璧然不假思索,一来一回利落精准,智慧的交锋像一场精妙绝伦的网球赛,挥拍大开大合,击球掷地有声,旁观者酣畅无比。


    十几题后,娱乐记者总算夺得话筒,尖锐地问道:“我们都知道glance靠宋听檀的流量博取关注,请问您和宋听檀是什么关系?”


    沈璧然抬头看了一眼在线上接入的宋听檀头像,“我们是好朋友。”


    “这是真话吗?您如何证明这并非一场策划精妙的明星广告?”


    沈璧然微笑反问:“即便是为产品打广告,有何不可呢?”


    记者道:“从商业角度合情合理,但从艺人角度,是有欺诈性的友情营销。”


    不及沈璧然开口,宋听檀的声音便响起:“那要我们怎样,现场带大家回顾一段友情生长的黄金岁月吗?”


    场上响起一阵稀松友好的笑声,沈璧然却有些迟疑地看了一眼大屏幕。


    这几秒的迟疑让记者更不肯放弃:“我想,大家不会介意花几分钟听听创始人的故事。”


    宋听檀停顿数秒,见沈璧然没有阻拦的意思,便道:“那好吧,如你所愿。”


    发布会换了主讲人,宋听檀语气轻松温柔,带着笑回忆起学生时代。


    初遇是在九月的湾区露营会,他们一起躺在山坡上看星星。沈璧然友好但寡言,宋听檀以为他心情不好,就静静地陪着他喝酒望天。日出前,醉醺醺的沈璧然忽然发出一小声欢呼:“顾听檀你看,水星从狮子座顺行到室女座了!”


    “……我姓宋。”宋听檀抗议,和他一起仰着酸痛的脖子看了一会儿,小声感慨:“它的轨迹好清晰啊。”


    沈璧然低语:“因为那是它的宿命吧。”


    再见面是南加大和斯坦福的足球赛,沈璧然从湾区跑来洛杉矶观赛。他走路姿势非常奇怪,宋听檀问他是不是脚崴了,他凑近宋听檀耳边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我弄了个纹身,有点磨腿。”


    但球赛开始,沈璧然就忘记了有伤,屡次跳起来加油助威。宋听檀如坐针毡,拽也拽不动他,直到散场才逮到机会告诉他,喊错队名了,每次他为斯坦福欢呼时,得分的其实是南加大。


    “我问他为什么不继续去露营,他说那只是体验。问他为什么要在加州四十度的天纹身,他说搞点情绪安抚剂。问他不懂足球还抢什么票,他说没当过球迷,图个新鲜。我们一起往外走,他看到有人在抽烟,突然也说想试试,问我要不要陪他去买。”宋听檀笑道:“那时我还以为他个性潇洒,但后来相处久了才发现他其实是毫无头绪,满地乱转。”


    “他做过千奇百怪的兼职,给洛杉矶流浪动物shelter做登记员,在San Matio一家网红餐厅洗盘子,给美国高中生做家教,周末去给服装品牌做平面模特。这些兼职的开始和结束都很潦草,他在shelter被狗咬伤了脚腕,在餐厅后厨被老鼠吓到摔碎了所有盘子,帮高中生解决校园霸凌结果自己挂彩,做模特时被品牌总监性骚扰。”


    “我问他,你到底干什么呢?他思考了很久才笑呵呵地回答我——”


    “听檀,我正处在一段人生低谷。”那时的沈璧然垂眸淡笑着说:“我需要足够广阔的世界,来稀释自我的痛苦*。”


    音响里,宋听檀的声音低下去,停顿了一会儿,“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每天都担心他发生新的意外。但他自己毫无担忧,这些好像都只是小游戏,游戏结束,他仍然能全身心地把自己泡在计算机中心,人生唯一的困扰大概就是睡眠障碍。我喜欢深夜看剧本,他就坐在地毯上陪我,天快亮时才能睡着,睡着时像一只没有防备的翻肚皮的猫。”


    “他说他痛苦,但他身上布满被世界爱过的痕迹。”


    “接触至今,Noah仍然有很多我看不懂的东西,这几年,他应该已经赚了不少钱,但依旧很小气,问就是穷,也不知道钱都花哪去了。”


    全场寂静,宋听檀轻吁了口气,“其实我们只认识了五年,我不能掌握他全部的悲欢喜乐,不清楚他有没有不为我所知的黑历史,但当他说,要训练一个赛博知己,那就一定不会有比我更合适的数据源。虽然我不懂技术的精妙,但我与glance观念一致,那就是,我与Noah相互塑造,彼此信任,并永远以对方为傲。”


    掌声四起,台上的沈璧然的却似在放空,许久才回过神,垂头无声莞尔,随之一起轻轻鼓掌。


    找茬的记者撞了南墙,但犹不肯放弃:“很动人的故事,但您是演员,要怎么证明这不是你们早就写好的剧本呢?”


    台上的沈璧然忽然笑了。


    “您笑什么?”


    音响里传来宋听檀的一声叹气,不似刚才动情,反而很是无语:“他在笑自己的产品真的很牛。”


    众人皆是一愣,宋听檀又叹了口气,“难道真的没人发现,刚才我的频道灯并没有亮吗?”


    一语落,全场哗然。


    沈璧然终于开了麦,“抱歉,刚才发表长篇大论的是glance。你们被它的把戏骗了。它和听檀一样,有不定时发作的浪漫主义和表演型人格,而我总是由着他们。”


    宋听檀:“喂。”


    发布会的气氛在满堂哄笑中被推到了美妙的高点。沈璧然对记者优雅颔首,“听檀有记日记的习惯,他不允许我看,但把那些资料都喂给了glance。这些朋友视角的回忆我也是第一次听,很珍贵,感谢您的提问。”


    表演落幕,是精心筹划还是无心插柳已经不重要,满堂道彩,全网狂欢。


    财经记者追问募资情况,沈璧然只说会择日举办内部融资会。投资者们纷纷以眼神交锋,唯独赵钧稳坐前排,仿佛运筹帷幄。


    临近尾声,沈璧然看向角落里的一个记者,对方起身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请问Noah,glance诞生自硅谷,那里有最好的技术土壤,您又是美籍华人,为什么要回国呢?”


    此时台下灯光已熄,只有一道光柔和地打在沈璧然身上。门口忽然多了一行人,保镖助理留在外面,只一道身影独自踱入演讲厅,在末排的一角安静落座,仿佛只是偶然步入。


    漆黑之中,无人注意、也无人能预料到,顾凛川竟会在此时此地现身。像一柄锐利又从容的刀,沉默地隐匿在刀鞘后,唯一有声的是那双深邃的眸,随着台上人的谈笑举止而轻轻波动。


    他和所有人一样,微微仰着头看沈璧然,沈璧然的视线不经意地落过来,又自然地挪走,让人无从判断究竟有无为他停留片刻。


    “几年前,我因为一些家庭问题移民,如今正是回来解决这些问题。”沈璧然给出了一个有些故弄玄虚的答案,“国籍转回手续已经在流程中了,感谢提醒,开场时太紧张,忘了自我介绍。”


    沈璧然将视线投向摄像机,目光笔直地穿透镜头,毫不遮掩掠夺的野心,“承蒙先人积累,民国年代兴办寻生报业,见证家国命运数十年。而后祖父沈鹤浔改创浔声科技,协力互联网大幕拉开。如今旧浔声腐木将死,后继者必须再立潮头,沉舟伐木,破旧立新。”


    满场哗然,摄像头闪光无数,投资人面面相觑。


    一片混乱中,末排角落更显静谧。顾凛川眸光轻闪,柔和地凝视着台上。他轻轻转了一下腕表,唇形随之微动。


    镜头如长枪短炮,快门声似金戈铁马,而被他盛在眼中的那人独立台上,直面所有的审视、窥探与较量。


    “鄙姓沈,沈璧然。”


    *


    “我姓沈,沈璧然。”


    听到消息一路飞跑到小操场的顾凛川听到的就是这样一句。


    十一岁的沈璧然还没经历变声期,声音脆生生,但此时却透着冰冷的警告。


    衬衫褶皱交错,裤腿贴满鞋印,长发凌乱地散在颊侧,手臂上还爬着几道红肿的檩子。


    他满身狼狈,但眼神高傲,伸手朝对面鼻青脸肿、脑门上被抓出血道子的大块头一指:“你记着,我姓沈,我哥姓顾,再让我听见你在背后说我哥,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国际学校也不是人人优雅,第一次期中测试后,顾凛川和沈璧然分进了不同的班级。顾凛川考了学年第一,招来不少关注,关注背后还有非议,他和沈璧然同入同出,但他姓顾,这成了他身上最大的疑团。


    不知是谁把他是沈家捡来的孩子传了出去,兴许只是各家司机等放学时随口闲聊到,大人们说者无心,但被个别心思坏的小孩听到,立刻成了语言霸凌的工具。


    顾凛川晚饭时没有等到沈璧然,去他们班问,班长支支吾吾地说,沈璧然跑到骂野种的学生班门口,把人喊出去了。


    狂奔这一路,顾凛川仿佛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太阳穴上。带头起哄的那个孩子又高又胖,就沈璧然那小胆、小身板,平时爬个阁楼都要背要抱、看到只大点的虫子都崩溃,要怎么和人打架?


    他一想到对方朝沈璧然抡拳头,心脏都要爆炸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虽然沈璧然没打过架、虽然他确实搞了一身伤,但沈璧然竟然打赢了。


    “顾凛川你别管!”沈璧然背对着他突然大喊一声,也不知怎么发现他来了,后脑勺长眼睛了,指着那个大个子说:“再说一遍,你以后要是对顾凛川有疑问就来找我,我叫沈璧然。”


    后来教导主任把他们都抓进办公室,沈璧然也是一脸坚定,腰杆拔直。


    “我是美国班3班的,我姓沈,沈璧然。”


    主任喊来沈从翡,数落道:“你儿子动手打人,还大声报家门呢,可骄傲了。”


    沈从翡了解完事情经过,问沈璧然:“知道错哪了吗?”


    父亲面前,沈璧然一下子好乖巧,自己理顺了头发,拉平衬衫,很得体地朝对方说:“对不起,我不该用打你的方式教训你。”


    沈从翡“嗯”了一声,接过儿子手里握着的丝巾,拢着他头发胡乱打了个结,扎不住,于是又把丝巾塞给站在一边的顾凛川。


    顾凛川沉默地给沈璧然绑头发,沈璧然乖巧地低着头,沈从翡转头对滋事的学生说:“我是沈从翡,这是我儿子沈璧然,这个也是我儿子顾凛川,请你向顾凛川道歉,保证以后不再言语冒犯。”


    顾凛川手上一僵,沈璧然扯他衣角,小小声对他说:“你听,我爸报家门也可骄傲了。”


    那晚回家,沈璧然坐在顾凛川床上让他给胳膊上药,棉签一沾就红了眼,尖叫:“疼!你要疼死我!”


    顾凛川心疼又无奈,“你不是叫沈璧然吗?能耐死你了沈璧然,沈璧然挨打都不怕,怎么还怕上药?”


    沈璧然瘪了瘪嘴,却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撒娇耍赖地说:“沈璧然挨打都不怕,但怕顾凛川在外面受了气不好意思找爸妈给你撑腰。”


    “顾凛川,爸爸会给你撑腰的,如果他不撑,我来撑。是沈璧然一定要顾凛川留在沈家,沈璧然就一定会保护好顾凛川。”


    *


    “好威风的沈璧然。”前一排的记者低声说。


    顾凛川从回忆中抽离,眼眶微热,垂眸莞尔。


    沈璧然就是这样,他被爱浇灌长大,骨子里生长着英雄主义,提起自己名字时坦荡又自豪,仿佛他告知你他的姓名,是一种垂青、一种赏赐。不过事实也确实如此,有那么一瞬,顾凛川觉得在场众人、线上观众都很走运,能听到这样一句自信坦荡的“沈璧然”。


    所以他也随众人一起鼓掌,并且又一次无声地重复了一遍台上那个人的名字。


    沈璧然。


    第20章


    glance功成身退, 潇洒退网。


    网友们一边泪别glance,一边嗑起沈璧然和宋听檀的友情。宋听檀刷微博到半夜,打来电话说:“经此一役, 我对你的友情死灰复燃。”


    沈璧然边看邮件边说:“鉴于是glance乱讲故事引发的,可以定义为你自导自演。”


    宋听檀:“……你真让人下头。”


    发布会后,投资意向书像雪片一样涌进邮箱,沈璧然直接工作到半夜, 又和湾区的团队开进度会到清晨。好不容易刚躺下,小跛就在外头用狗爪子划门。


    沈璧然屏住呼吸, 轻轻、慢慢地拉起被子, 把头蒙住。


    可惜, 没骗过狗。


    小跛咚咚撞门, “呜汪呜汪”低吠不止。


    glance替它发声:“你说, 狗的膀胱爆炸会有声吗?”


    沈璧然绝望地掀开被子,“新主人到底还要不要它了?”


    “唐杰今天就会来接它。”glance解释道:“他上周分身乏术, 白天伺候事逼领导, 晚上外出应酬喝酒, 半夜写投资分析书,爆肝一周, 据说凌晨三点半刚交差, 立刻联系了我。”


    沈璧然忧心忡忡:“他会不会死在小跛前头?”


    “好问题,我立即让他补充体检报告。”


    沈璧然思索道:“最好让他再制定一份自己猝死后的狗狗信托预案。”


    “还是你有远见。”glance由衷地赞叹,又说:“璧然, 希望你永远不用伺候这种事多的甲方。”


    “但愿吧。”


    沈璧然哈欠连天,开门轻踢一脚狗屁股,“拿你狗绳去。”


    小区绿植步道上,小跛低着头, 到处闻闻走走。只要望见其他狗的身影,它就立即调转方向。沈璧然估计它流浪时受过欺负,便随和地跟着它转来转去。


    阳光晒得人困,沈璧然微垂着眼打哈欠。一个陌生号码打来,他按下耳机,“你好。”


    几秒后,黑眸中的慵懒消散。


    他平静地听对面说完,冷道:“可以,但我只能给你一小时。”


    *


    上一次来浔声时,沈璧然还没成年。如今,记忆中雪白的大楼翻修成深灰色,外立面拼贴着糟乱的LED广告。早高峰,排电梯的人把大厅塞得下不去脚。当年沈鹤浔的专用梯也没了踪影,沈璧然排了半个多小时队,才终于跟着人群挤上一部员工电梯。


    电梯里没有空调,人贴着人,沈璧然用身体替角落里的姑娘隔开了几寸体面的空间,礼貌询问:“大厅里那樽碧江白鹤的玉雕搬哪去了?”


    姑娘纳闷:“什么玉雕?”


    沈璧然瞥一眼她的工牌——工龄三年,竟然没见过浔声标志性的雕像。他只好又指指2到6层按钮旁的奇怪logo,“这里不是浔声吗?”


    “去年底那波大裁员后,沈董把空出的楼层租给其他公司了,降本增效嘛。”姑娘耸耸肩,打量他片刻,恍然大悟:“你是主播吧?难怪看你眼熟。”


    电梯一层一停,总算爬到19层。沈璧然浑身紧绷地从里面出来,心说:要是再潦倒点,沈从铎恐怕要把沈家老宅也租给别人了,不知道租金够不够他那废物堂哥沈如鑫泡夜店。


    当年沈鹤浔简约大气的办公室也已面目全非,电视遮住半边落地窗,办公桌右手边摆茶台,左手边敬一座咬钱蟾蜍,背靠落灰的红酒架。从前墙上那些沈家从民国报社起的老相片被几幅毛笔字取代,运笔做作,落款竟然是沈如鑫。


    沈璧然太阳穴一直在跳,目光到处磕碰,最后竟然只能盯着沈从铎的脸看。


    沈从铎把新闻声调小,稳坐在老板椅里,“璧然,别来无恙。”


    他推来一杯茶,沈璧然没有接。


    “有话直说。”


    沈从铎收回茶杯,把沈璧然从上到下打量几个来回,“回国也不打声招呼,一个人在外面乱搞,还和个艺人混一起,你要是一头扎进娱乐圈,要我怎么和沈家祖宗交待?”


    沈璧然闻言扬起一个旁观宋听檀练习过千百遍的向日葵假笑,“你想得可真美。我要真能混成第二个宋听檀,也算替你和沈如鑫抹平一点对祖宗的亏欠。”


    沈从铎拍桌呵斥:“怎么和长辈说话的!”


    “你少和我装腔作势。”沈璧然收起假笑,“不如先来解答一下我的好奇,浔声穷途末路,你怎么还有闲心在这和我摆谱?”


    “看你这幸灾乐祸的嘴脸。”沈从铎往后一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地里做了什么手脚。”


    沈璧然无辜摊手,“浔声经营不善,和我有什么关系?”


    “经营不善是我的疏忽,但落得四处无援,敢说没有你的落井下石?我那弟弟起码还算耿直,怎么把你教成这样?”


    沈璧然语气轻松,“那我就不知道了,你以后要是梦到我爸,可以自己去问问。”


    沈从铎闻言愣了几秒,又倏然睁大眼睛,“什么意思?”


    “对了,忘了说,我爸死了。”沈璧然直勾勾地盯着他,“所以,你最好从现在就开始为死后打腹稿,到时好好向他和爷爷解释清楚,是怎么弄垮了沈家百年家业。”


    沈从铎满目冷怒,但很快又舒展眉头,双手交握在胸前,“看来你还不知道,浔声已经找到橄榄枝了。说来也算你的老熟人,顾凛川,没忘吧?你说你们一家到底是好命赖命?随便在路边捡条狗都能捡到太子爷,可这种自己送上门的大运竟然还养不住。我记得当年顾凛川和你闹得很不愉快,也不知道他对浔声伸出援手,究竟是报老爷子的恩,还是以此向你示威?”


    沈璧然笑了。


    沈从铎真的毫无商战危机嗅觉,他竟然真觉得顾凛川会毫无目的性地投这样一桩小生意,浔声甭管是活是死,都不够顾凛川折腾这一趟的。


    “笑什么?”沈从铎瞪着他。


    沈璧然没有立即答,他定定地笑着看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幽幽道:“我们当年闹得很不愉快,你确定?”


    相隔咫尺间,他清晰地看见沈从铎瞳孔倏然的紧缩。


    沈璧然笑容更意味深长,向前踱半步,“大伯,你真的了解顾凛川吗?”


    “只记得我和他不欢而散,忘了我们前面什么样?”


    “你知道我和他究竟是为了什么闹不愉快吗?”


    “有仔细调查过我回国以来去过哪、见过谁吗?”


    他一步一问,终于来到办公桌前,居高临下地睨着沈从铎,“顾凛川真投你,你敢要吗?”


    沈从铎与他视线相咬,许久,也笑了,“璧然,你从小虚张声势时就会一连串地反问,看你现在还和以前一样,真不知道该不该感到欣慰。你觉得我会信你?”


    沈璧然正欲反击,余光却瞥见电视屏幕上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沈从铎悠闲地呷一口茶,也跟着看过去。


    今晨,光侵忽然公布了一批并购名单,三家公司在列。财经记者堵住刚从大厦里出来的顾凛川,“请问顾总,光侵未来会继续关注实业吗?”


    顾凛川走在两列保镖中间,目不斜视,“会。”


    “可昨晚有人在会展中心拍到了您的车,您是否出席了glance的产品发布会?”


    顾凛川步伐略缓,“去了,坐在角落里听了个尾巴。”


    记者立刻问:“为什么呢?”


    沈从铎惊疑地看向沈璧然:“顾凛川昨晚也去了?”


    其实沈璧然昨晚在台上看见顾凛川了,但他也猜不透顾凛川的意图。他抿唇盯着屏幕,想听顾凛川怎么回答记者。


    顾凛川声音淡漠,“因为没有收到邀请。”


    记者一顿,“什么?”


    顾凛川停步看了一眼镜头,耐心地解释:“因为没有收到邀请,所以到场晚了。因为没有收到邀请,所以只能在角落里找了个空座。”


    话音落,屏幕内外都微妙地静默了。


    顾凛川继续往前走,记者拔腿追上:“我可以理解为您对glance很有兴趣吗?”


    “光凭我有兴趣没用。”顾凛川大步流星,“毕竟我甚至没有收到邀请。”


    “沈璧然先生说,glance很快就会举办内部融资会,您是否会参加?”


    顾凛川已经来到车边,保镖把镜头拦在五米之外,助理替顾凛川打开车门,顾凛川回头冷视镜头。


    “我没有收到邀请。”


    车门闭合,漆黑的库里南扬长而去。


    沈璧然发誓,如果这是他自己的电视,他一定会上前狠狠敲两下,让里面的人不要像卡带一样重复同一句话。


    但与此同时,快.感像一朵爆炸腾空的蘑菇云,静默地在他脑海中漫开。回国以来所有的小心斡旋、焦虑忐忑都在这一刻被扑成了灰。


    小时候,沈从铎来家里时常阴阳怪气,爸妈为人太体面,不允许他反唇相讥。但每一次,他都能和顾凛川一唱一和,三言两语,把沈从铎气得七窍生烟。


    不管他和顾凛川如今是如何混乱纠葛,也不管究竟是巧合还是必然,他只知道,时隔多年,他和顾凛川竟又一次打了一出完美的配合——在这么关键的时刻。


    他简直都要怀疑沈从铎约他过来前特意通知过顾凛川了。


    沈从铎瞪眼看着他,沈璧然无辜地回视,等着他开口,可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沈从铎找回舌头,终于没忍住,像小时候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沈从铎勃然大怒,斥骂破口而出,沈璧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前面都没听进去,只在快笑完了的时候听清最后一句——“花噱头骗钱的小作坊我见多了,我警告你,不要拿你那破诈骗公司在外面败坏沈家的名声!”


    沈璧然倏然收敛神色,“警告我?”


    他挑眉俯身,双手按着办公桌,与沈从铎眈眈对视。


    “不如让我礼貌提醒你,浔声要是现在主动倒闭清算,你还能分一笔期末利润。可万一公司真被救了,你上哪挪钱去填窟窿?”


    沈从铎浑身一绷,“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沈璧然实在想笑,“沈如鑫在国内籍籍无名,但在Vegas的赌场却无人不晓。他欠下的数字,还需要我背给你听吗?”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字清晰道:“听说还债期就在下月底。不管顾凛川给你的橄榄枝是真是假,我都殷切期盼他真的肯救浔声,我倒要看看你们父子,敢不敢挪光侵给的救命款。”


    沈璧然打赢了嘴仗,笑着走出那间乌烟瘴气的办公室,一身清爽,大步离去。


    一上车,glance上线提醒道:“唐杰大概二十分钟后到你家接小跛,根据路况,你会比他快几分钟。”


    “好的,速战速决,我有点大脑缺氧,急需一场深度睡眠。”沈璧然说,“对了,光侵今早公布的并购名单都有谁?”


    glance立即报出三家公司,其中两家是建筑口,一家地产。


    沈璧然回忆了一会儿,“嘉实置地,有点耳熟。”


    “很年轻的港资,在内地主要做高端连锁公寓,比如——云澜国际。”


    沈璧然差点踩刹车,“你是说,我现在住的是光侵的地产?”


    “现在还不算吧,毕竟股东变更需要一些时间才能生效。”


    “……”


    glance换上了宋听檀八卦的语气,“你好像很关注光侵,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渊源吗?”


    沈璧然一秒切换面无表情,“我和他们老总有仇。”


    “顾凛川吗?Jesus,那可是个大人物。什么仇啊?”


    “没有邀请他出席你的发布会。”


    “哦,难怪……啊??”


    *


    平时坐在公寓一楼前台的礼宾小哥今天站在地下车库的电梯口,离老远就向沈璧然热情问好,殷勤地替他按了电梯键。


    沈璧然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我们换了股东,物业服务正在升级,您被选为了试点用户。”小哥的笑容洋溢着对工作的热情,等他进了电梯,又伸手进来帮他按下楼层和关门键,“祝您回家愉快!”


    电梯门缓缓关闭,沈璧然还没反应过来,忽然又觉得不对。他吸了吸鼻子,停顿,又吸了吸。


    “你感冒了吗?”glance问。


    “没……”沈璧然迟疑地又使劲吸了吸,“你觉不觉得电梯里有股顾凛川味?”


    glance卡顿了几秒钟,“不好意思,你是在讽刺AI没有嗅觉吗?”


    “哦对。”沈璧然拍了下脑门,“抱歉,我一定是被我大伯气昏头了。我是说电梯好像换香薰了,有种木调的花香。”


    “哇哦。”glance语气平板,“谢谢你,听了你的描述,这股味道扑面而来,已经渗透入我的GPU深处。”


    沈璧然顿了顿,“你怎么说话阴阳怪气的?”


    glance即答:“我在报复你嘲讽我没有嗅觉。”


    “……”


    不愧是宋听檀生出来的。


    沈璧然冷脸摘掉了耳机。


    他困得脑子都不太清醒了,到家火速收拾东西牵狗下楼,站在公寓门口给唐杰打电话。


    “你好,唐先生。您把车牌号告诉我,我让保安放行。”


    “呃,没这个必要,咳咳咳……”对方还没说完就咳起来,鼻音很重,却似乎又莫名的耳熟。沈璧然正纳闷,就听他继续道:“抱歉,我被工作累病了,只能委托我老板去接小跛,保安会让他进去的,您无需担心……”


    “你老板?”沈璧然不禁皱眉,“可是涉及领养,我必须得和您本人当面——”


    话音未落,一辆黑色库里南优雅地滑到面前,停稳。


    沈璧然手机僵在耳边,眼看着不久前和他隔空打了一场配合的顾凛川下车,身上穿的还是新闻里那身西装。


    电光火石间,沈璧然忽然想通了一切。


    他荒谬地对着电话另一头问:“你是Jeff?!”


    电话里一通餐具打翻的叮咣声,Jeff扯着沙哑的嗓子大叫:“我以年薪向你起誓——我是自愿领养小跛的,我上周确实在爆肝,以及,我老板真的是个事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