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失落的本丸7


    留在这所本丸的刀剑, 总共有五把,分别是左文字刀派的小夜左文字,长船刀派的烛台切光忠和小龙景光, 来刀派的明石国行,和无刀派的压切长谷部。


    “压切?”


    罗曼医生对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他一时不太想得起这股熟悉感的来源。


    此时烛台切光忠和小龙景光已经离开, 鹤丸国永撑着半边脸看他, 闻言撇了撇嘴, 道:“因为据说是织田信长的爱刀吧。”


    织田信长这个名字一出, 罗曼医生瞬间回想起了关键,了然:“确实是她的爱刀。”


    毕竟是除了枪之外,唯一会带在身上的武器。


    她在和迦勒底的冲田小姐拔刀切磋的时候, 用的想必就是那把“压切长谷部”吧。


    鹤丸国永唇边挑起似有若无的笑意, 若无其事地说:“爱刀的话,这个世界的织田信长也许不是那么认为的哦,毕竟最后,不到底还是将‘爱刀’送人了吗?”


    会轻易舍弃送人的存在, 怎么能叫重要的爱物呢?


    欸?


    罗曼医生看了他一眼,说:“压切长谷部, 他竟然是这样想的吗?”他沉吟了下, 又改口, “也对, 对于刀来说, 这应该是很不得了的事情吧。”


    鹤丸国永不置可否, 但凡是忠诚的臣子, 都不太会接受效忠的主人如此随意地将自己抛赏给他人。刀是如此, 人是如此, 非人非刀之物,亦是如此。


    从这点上,鹤丸国永倒有几分理解压切长谷部的想法。不过,对方为证明自己而否认前主,而鹤丸国永,决不会认可第二个主人。


    由此可见,由爱生恨,因爱不同,恨也不同。


    “总之,我不建议您去见他哦,那家伙,就快堕落成恶鬼了也说不定。”鹤丸国永道。


    “恶鬼?”罗曼医生迟疑,“按理说他应该没有……”


    “按照这里审神者中的说法,他是一振主命刀,就是唯主人是从,即使是肮脏的事也可以平静完成的那种偏激性格哦。”鹤丸国永坏心眼地把正在努力工作的小纸人戳倒又戳倒,严重影响它们的工作进度。


    罗曼医生听明白了鹤丸国永的意思,看样子这座本丸里,最难搞的就是这位压切长谷部。


    小夜左文字已经有想改变的想法,烛台切光忠只是缺乏一个向前的推力,至于小龙景光和明石国行,一个挑剔主人不曾认主一个懒癌晚期万事不过心,这两家伙可以说基本没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而压切长谷部……是难以接受对主的忠诚和自我的背叛之间的矛盾吗?


    关于这个问题,罗曼医生自认自己不是专门的心理医生,很难在这个方面为压切长谷部提供什么帮助。


    而且,能帮助压切长谷部的人,也不应该是他。


    罗曼医生思忖了一会,大致有了个解决问题的思路,正准备深入考虑,就感觉到有很轻的力度从自己的衣袖那里传来。他低头,只见数个小纸人手拉着手,眼泪汪汪地望着他,额头上的红点子异常醒目。


    他顿了下,目光落到满脸无辜的鹤身上,表情很是无奈。


    “一般情况下黑暗本丸的刀剑们的处理方式?”萱草思考了下,“过去执法队的做法是直接销毁,但现在,会统一在专门的本丸观察一段时间,由特殊人员进行干预和引导,情况良好的则会由时之政府分配给有资质的本丸。”


    “比我想的情况要好很多。”罗曼医生真心说道。


    萱草与有荣焉般地笑起来,脸上洋溢着喜悦和崇敬之情:“这可是我们争取了许久的成果,而这一切,都多亏了‘黑天鹅’大人的指引。”


    罗曼医生:“黑天鹅大人?”


    萱草显然对这位黑天鹅大人很是推崇和信服:“是的,是黑天鹅大人第一个发现了刀剑的暗堕并非是不可逆的过程,第一个指出时之政府的体系存在漏洞,带领我们为那些本应不该遭受此等痛苦的刀剑付丧神争取一个更好的结果。”


    “黑天鹅大人,是我们当之无愧的领袖!”她笃定无比地道。


    她是那样喜爱着刀剑付丧神,心疼他们的付出,并因他们对她而言过了头的称赞和忠诚而感到无所适从,发誓要不辜负他们的认可。


    她自成为审神者始,就一直不懈努力,刻苦学习。她一直,都为自己是审神者、为自己守护历史的功绩而自豪,也因此,她无法忍受,和自己共事的同僚里,竟然还有这等败类!


    到此,萱草坦言了自己的目的:“改变黑暗本丸的处理方式只是一个开始,我们真正想做的,是更改时之政府挑选审神者的制度!”


    只要时之政府一日不改变自己广撒网不挑鱼的做法,黑暗本丸的诞生就不会停止,刀剑付丧神的悲剧,也会一次又一次重现。


    在之前,从没有审神者想过直接挑战时之政府,他们如一盘散沙流落在各个时空的缝隙,除了在万屋购物时短暂的相遇,基本没有更深入交流的时间。


    时间溯行军的战线咬得十分紧,他们数量庞大,每时每刻都在试图跃迁时间改变历史。而哪怕是最优秀的审神者,同时也最多只能支撑四支队伍出阵,每天疲于应战的审神者几乎不会再去考虑其他的事情。


    萱草目光灼灼:“黑天鹅大人点醒了我们,这场与时间溯行军的战斗,本丸与本丸之间绝非孤军奋战的个体,我们当中有来自各个世界的术法和阵法的天才,甚至不仅于此,我们完全有这个实力反击时间溯行军,而非一股脑去追着他们的尾巴!


    事实上,根据我们观察,时间溯行军几年来的作战形式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敌人在变,而我们不变,这已经输了,所以,我们必须得求变!”


    此乃第二个宣言。


    “与此同时,经过消息的整合和数据的统计,我们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萱草眸光沉下,神情带着愤怒,“在过去一年里,光是归属于B5万屋的本丸,由于坐标泄露被时间溯行军攻击而消失的本丸就有317个!”


    她轻嘲:“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她语气阴沉至极:“这意味着,有人故意泄露了本丸的坐标,意味着时之政府的高层里,出现了叛徒!”


    三条理由振聋发聩,一为得人心,二为占大义,三为清君侧。罗曼医生听完,都深觉这位代号为“黑天鹅”之人,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原来如此,主动接触他,是为了吸纳新人。


    因为新来,所以无知而易受鼓动;因为身边有黑暗本丸出身的刀剑,所以天然便是他们潜在的盟友;因为并非是由时之政府主动接洽,所以无端就对它少了敬畏。


    就是不知道,这份识人之明,是这位萱草小姐自己的天赋,还是有部分那位黑天鹅大人的点拨。前者可说明对方的知人善任,而后者,也证明他的教导之能。


    但是,罗曼医生其实并不准备答应。


    倒不是萱草的口才差了一步,假如当真是一个误入黑暗本丸对所有事情一无所知的普通人,甫一听到这些事情,尤其是最后一件本丸坐标无故泄露之事,惊慌失措六神无主下大概率会同意加入,以接受前辈的庇护。


    毕竟,萱草亲口说,他们组织里有空间能力相关的人才,也已经破解了时之政府空间传送网络的一部分节点,足够保证组织每一个成员本丸的安全。


    可罗曼医生……他其实根本不是审神者啊。


    说实话,至今他都不知道自己这个身体有没有灵力,他是否有那个资格成为审神者,但无所谓,这不重要。


    他并不会在这片时空久留,自然没有掺和本地势力斗争的理由。


    所以……“请容我几日时间再考虑一二。”


    鉴于本丸里还有问题刀剑可能需要他人援助,罗曼医生倒也没有直接拒绝。


    听他如此说,萱草脸上并无不悦之色,反而理解地点点头,她深知招揽人要循序渐进,本丸的存在天生就有利于独立,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卷进未知的漩涡之中。


    但总有些事,是需要有前人去做、去争取的。


    萱草愿意成为这个先行者,却不会勉强他人去当。


    是个善良的姑娘呢。


    罗曼医生眼底浮现出笑意,他目光掠过熟悉的水蓝发色的青年,和这对主从告别后,与鹤丸国永一同离开。


    他在踏出漩涡之后,又回头凝视了这面铭刻着空间阵法的墙面许久,眉头蹙起,久久不曾放下。


    他忽然问鹤丸国永:“我想知道,你之前,是为什么要来这所本丸?”


    哎呀呀,看来还是没瞒过去,不过,王的话,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黑色的鹤抖了抖羽织做的翅膀,如墨的羽翼在阳光下闪烁着神秘的光泽。他噙着笑,轻柔地回答王:


    “因为,想亲眼看看,彻底堕落的刀剑,会变成什么样的鬼呢。”


    他侧过头,语调亲昵中带着抱怨:“谁叫这群一根筋的家伙,宁死也不愿意变成恶鬼,害的我不得不一次次前往新的本丸,辛苦地寻找更合适的家伙,来满足我的好奇心呢。”


    “呐,王,您就不想看看,清正纯洁的神明,堕落成妖魔的样子吗?”


    这个世界的刀剑付丧神,确确实实具备着部分神明的特质。


    他微笑着,眼中的恶意浓稠到几乎要滴落而出,深不见底。这恶意不是针对于王,而是针对于那高高在上的“神明”二字。


    没办法,谁叫祂是恶魔呢。


    第122章 失落的本丸8


    怎么说呢?并不是很惊讶, 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情绪。


    硬要阐述此时的心情的话,大概是因经历过太多诸如此类的事情而颇有些波澜不惊的“果然如此”的必然。


    心脏成功地强大了不少,至少鹤丸, 不,纳贝流士仅仅只是因为好奇而旁观而已,没有主动去引导什么的发生, 他对此甚至有些欣慰。


    不, 这完全是被祂们的肆意妄为而倒逼着降低了心理期待吧!


    察觉到这一点, 罗曼医生心情更加复杂, 这叫什么?人类极强的自我适应性?唯独这种适应不要啊!


    他按了按额头,收回发散的思绪,对自家黑到骨子里完全染不白的鹤说:“带我去见见那位压切长谷部吧。”


    黑鹤不太乐意, 又被罗曼医生用自己的话堵回去:“你刚刚不是问我, 想不想见一见他吗?”


    “好狡猾,王,”黑鹤嘟囔着,“果然学坏了。”


    他终究还是顺了王的意愿, 领着王到了那位压切长谷部之前。


    他们在天守阁的二楼找到了他,棕灰发色的青年跪坐于一个空空荡荡的房间正中, 光从背影, 就能肉眼可见他的颓废和灰败。


    哪怕听到有人进来的声响, 他也依旧纹丝不动, 好像已经陷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之中。


    “这个房间……”鹤丸国永环顾了一周, 挑眉道:“血气和怨念很重啊。”


    整个本丸早被尽心尽力的纸人们打扫得干干净净, 这个房间当然也不例外, 但外现的污浊可以被除去, 长久累积于此地的黑暗怨气却不是轻易可以驱散的。


    比如现在, 这个房间面积宽阔,墙壁雪白,却无端给人一种阴沉灰暗之感,明明窗帘未曾拉起,外面阳光正灿烂,房间里却阴凉得惊人。


    罗曼医生说:“长久待在这里,不是什么好事。”


    听到他的声音,跪坐于地的青年颤了一颤,却仍没有回头。


    压切长谷部闭上了眼睛,语气生硬至极地道:“请您离开这里。”


    鹤丸国永啧了一声,摩挲着刀柄,到底没有动作。


    罗曼医生平静道:“很抱歉,我是专门来见你的。”


    他缓缓走到了压切长谷部正前,垂眸注视着压切长谷部忍耐的神情,鹤丸国永紧跟在他旁边。


    观察了许久,他说:“光从外表上,似乎不像你的变化那么大。”


    鹤丸国永意有所指道:“表面越平静的水流,深处涌动的暗流往往越发诡谲。”


    就“鹤丸国永”这把刀而言,历经了千年沧桑岁月,久经主人变换,可以说是心胸开阔清逸脱俗,就算突破了那一步,也轻易不会走到暗堕的尽头。


    往往是更年轻的刀,就像阅历不足的人类一样,容易走进死胡同里。


    他用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看着压切长谷部,漫不经心地评判道:“就是这一两天了吧,比我想得还要无趣一点。”


    因为被前主轻而易举舍弃,便没了作为支撑的傲气,于是彻底放低了自己向新主献上全部忠诚,以求获得永远恒定的宠爱来维持自己。


    这样的刀,按理来说,只要主人确实给予了他宠爱,那么就决不会生出二心。毕竟,人的善恶,对刀来说,可不算什么。


    鹤丸国永笑了,他轻飘飘地说:“真是可怜,恐怕直到现在,你的同僚们都以为,你是因为自愧于对审神者的背叛,自觉违背了自己的忠诚,而痛苦地折磨自己吧。”


    “但你根本就不是为此痛苦吧。”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似讥笑似怜悯,“你痛苦,是因为你发现自己所谓对主的忠诚,是如此浅薄而贪婪。”


    压切长谷部身体一僵,他陡然睁开了眼睛,紫到发黑的瞳孔冷冷盯着鹤丸国永,杀意难以自抑地狂飙。


    杀气如无形利刃,凝在空气中,整座房间的气氛此时压抑到了极致。


    鹤丸国永全不在意他的杀意,笑容渐渐扩大,看在压切长谷部眼里,是如此刺眼而可憎,他看到鹤丸国永似笑非笑地张开嘴,反问他: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人类有一句很实在又有趣的话,我现在将它送给你,有些事情,骗骗别人也就算了,别把自己也骗进去了。


    承认吧,你早就对你献上忠诚的主生了反叛之心,出发点并非是不忍同僚的痛苦,而是因为自己。


    让我猜猜,事实是这样对吧,自认对主忠心耿耿的你,因为他对你的轻蔑、怀疑、否认和嘲笑,而萌生出了对主的杀意。”


    噌!


    一道寒光闪过,却被更快的鹤丸国永随意抽刀挡下,眼底嗤笑之味更浓。


    眼见着自家鹤三言两语就把对方刺激得拔刀相向的罗曼医生:……


    所以,嘴上说着想让他来看,其实还是对他真的来看压切长谷部很不高兴?


    他觉得再这样下去不行,刚想开口制止,就见压切长谷部有了动作,又将话咽了下去,准备先静观其变。


    有的时候,刺激过大,也并不是一件坏事。逃避,总是解决不了事情的。


    压切长谷部扯了扯嘴角,确定道:“你不是鹤丸国永。”


    那位出身平安时代的名刀、五条国永的最高杰作,拥有高洁傲岸如白鹤一般的品格,就算是因弑主而暗堕,也不会性格大变至此。


    这么恶劣的话语,是虽喜欢恶作剧,但其实性格相当敏锐体贴的鹤丸国永,决计不会说出口的。


    黑色的鹤笑嘻嘻说:“猜对了,但没有奖赏呢。”


    祂并不惊讶,更准确地说,正是因为祂没有伪装的意思,压切长谷部才能如此果断地判断出来。


    压切长谷部目光更阴狠了几分:“你接近这个本丸,接近他,究竟是想干什么!”


    “他?”纳贝流士的笑容淡下,“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保护他,还轮不到你。”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被扯了进去的罗曼医生,缓缓打了个问号。


    压切长谷部神情更加愤怒,他沉沉盯着纳贝流士,如同看待自己的仇人一般。


    纳贝流士却陡然腾升起怒火,祂不在意压切长谷部的仇恨,祂无法忍受的是,这个家伙,竟然胆敢自顾自窥伺祂主!


    何等大胆,何等冒犯,何等僭越!


    纳贝流士心里火气直冒,脸上却又挑起了笑意,祂嘲讽地说:“你在为什么而怒?你有什么资格愤怒?难道你的忠诚如此廉价,能够如此三心二意分给无数人?”


    祂低笑了一声,又将最后一句反问给否认:“不,正是因为你给予的忠诚并非不求回报,才期冀于新主如神一般降临来拯救你。”


    “不过,很可惜,你这样傲慢的忠诚,我主并不需要。”祂冷酷无情地宣判道。


    被发言了的罗曼医生:……


    他捂住了脸,很想叹气,考虑到这时候他出声的话,无论他表达什么意思纳贝流士都只会直接炸了,索性选择了默认。


    反正,他确实不可能成为压切长谷部的新主人。


    压切长谷部执刀的手,青筋一瞬暴起又平复。


    他闭了闭眼,再度睁开,已经是一片漠然。


    “你说的不错,我确实,对那个男人萌发了杀意。”他终于承认了这个事实。


    他目光幽幽,眼底似有鬼火缭绕,缓缓说道:“我不在乎主的卑劣,正如我不在乎主的高洁,对我而言,只要是吾主,那所做必然正确,所言必然执行,至于其他任何,与我何干。”


    压切长谷部是一把彻头彻尾的主命刀,不同于如不动行光、大和守兼定等对前主的不舍,如小龙景光等对主人有自己的评估考量,在主命刀里,他也是极其偏执疯狂的一把。


    一旦被召唤出来,他将视审神者为唯一之主,为其献上他全部的忠诚和信仰。


    他神情透露出几分痛苦:“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将他的折磨视为奖赏,将对其他刀剑的背叛作为礼物献上,我做到了所有一切,可他,还是将我弃若敝履,就连那么一丝的宠爱信任,都吝啬于给予。”


    其实,但凡只要对他与其他刀剑稍微有那么一丝不同,哪怕是虚假的也好,压切长谷部就能兴高采烈地欺骗自己一直奉献下去。


    可偏偏,这所本丸的审神者,从某种意义上,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也说不定。


    罗曼医生沉默地听着,忽然想起园子曾经告诉他的一句话:人啊,就是贱,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就往往学不会珍惜,等到失去了才追悔莫及。


    那时园子在讥讽一次案件中,直到杀死了女友才知晓她才是最爱自己的人而流下鳄鱼眼泪的凶手,现在将这句话的前半部分用到这里,倒也算得上贴切。


    与罗曼医生有些感触不同,纳贝流士的态度摆明了无动于衷,正如祂之前说的,祂只觉无趣。


    归根到底,自欺欺人而已。


    仇恨也好,厌恶也罢,世间所有事物都遵循着等价交易的法则,没有无缘无故之情,正如祂和祂的同僚,献上了忠诚,所渴求得到的就是王的垂怜,因不可得而怨憎不满,所以选择背弃。


    这份贪婪不敬的不臣之心,祂们对此心知肚明。


    压切长谷部握紧了手中的刀:“事到如今,我才知晓,原来……”


    他身上冒出黑色的气旋,骨刃从额头胸口刺出,伴随着鲜血滴落,如此狰狞的巨变,他却面色依旧:


    “我根本就做不到,只需要向主献上忠诚。”


    他终于意识到,他所渴求之物,从不是对主的忠诚,他所献上的忠诚,也根本称不上纯粹二字。


    他,终究有所求。


    刹那间,恐怖的黑气一瞬爆发,满盈于室内!


    第123章 失落的本丸9


    呲啦——


    雪白的刀刃深深没入血肉之中, 穿透了压切长谷部的胸膛,换作一般刀剑,受了此等重伤, 已然接近战线崩溃的边缘,根本不可能再战。


    但压切长谷部却像感受不到这阵痛苦一般,他的目光没分给执刀的纳贝流士一分一毫, 而是无神地、盲目地望向了罗曼医生所站的方向。


    他面无表情地伸出手, 握住了插入胸口长刀的刀身, 丝毫不惧割裂血肉的疼痛, 血一点一滴落下,他五指用力,似乎想就这样硬生生把刀从胸口拔出。


    纳贝流士已经隐隐动了真怒。


    竟然敢在祂的面前, 用这样的眼神看祂的王!


    祂神情冷淡下来, 撒开手,任由这无用的刀被眼前的鬼拔出又甩落,伴随着刀落地的清脆撞击,一对巨大的黑色羽翼缓缓舒展于室内, 宽阔而修长,亦如绸缎般优雅深邃神秘。


    黑色的短发渐渐拉长, 无风自飘, 祂的身高也在拔高, 一双血瞳冰冷地俯视着压切长谷部, 无形的压迫感升起, 一瞬间把站起的压切长谷部强硬地又压跪了下去。其力度之大, 直直让后者膝盖处长出的棘刺深深嵌入地板之内。


    压切长谷部表情明显变得痛苦起来, 他张开嘴, 却不是人声, 已是接近野兽的嘶吼,眼底鬼火忽明忽暗,伴着半边人脸似哭似笑,似喜似悲。


    他的身体颤抖了起来,全身肌肉紧绷,用尽所有力量,想要去挣脱、去抵抗那种从上而下的束缚和压制,他不能就这样倒下,他还没有实现……


    “够了。”


    这句话语短促而有力,有着平静却不容置疑的威严,出声的正是旁观已久的罗曼医生。


    纳贝流士虽不情愿,还是默然地退了一步,给王让出了空间。


    祂覆盖了大半空间的翅膀微拢,本能想将王揽到自己的羽翼下,到底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把纳贝流士禁了音,罗曼医生才垂眸注视着姿容大变的压切长谷部,目光里没有惧怕,没有鄙夷,可也没有什么别的情绪。


    可压切长谷部却在他的目光下,情不自禁抬起手,遮住了自己变成鬼后自认丑陋的半边脸。


    别、别看,主人……


    他已然有些神志不清,分不清站在面前的究竟是谁,曾经审神者的容貌一闪而过,而那埋藏在记忆最深处的,那个男人的身影,却在此不容否认地浮现了出来,隐隐绰绰站在那里,看不清晰。


    罗曼医生轻叹,语调平稳:“不必遮挡,我并不在意。”


    单论外表亵渎恐怖,他连魔神柱将血肉万目缠绕在一起的蠕动触手之姿都忍了,盖提亚彻底兽化后的身姿更是别具一格,单看刀剑付丧神这堕落后改变的外观,与祂们相比,都显得眉清目秀不少。


    不过,他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并没有很好地传递到压切长谷部那里,毕竟无论是人还是刀,都难以想象自己未曾得见之物。


    区区堕落变鬼算什么,比不上魔神们心思一拧就要把自己整容成古神之貌,顺便拿整个人类历史当燃料给地球放个烟花。


    罗曼医生说:“虽然我并不算是你的主人,也并不能完全理解你的痛苦和挣扎,但我也曾有幸得到过他人的忠诚,勉强也算是当过统领过臣民的主君,多多少少有些心得。”


    在现实与虚幻的交界之处,压切长谷部恍惚中,眼前光景,一半是那个男人,一半是眼前神情模糊的白衣人类,他们隐隐约约重叠在了一起,又确实割裂般地分开。


    他听到男人平和的、沉稳的,和那个男人不同又相似的声音:


    “就主君而言,我并不认为,你的忠诚不够纯粹。”


    正相反,如果是我,我会盛赞你的忠诚。


    “臣事君,君使臣,前者以忠报君,后者还之以礼,此乃君臣相宜之道。而上受臣忠,享臣俸,然刻薄寡恩,视下如犬马草芥,则臣自生仇憎之心,此人之常情,非你之过。”


    会因侍奉的主不公不义而愤怒不满,本就是所有人都会有的正常情感表达,这并非是你的过错,而是主的过错。


    正如魔神们与他,祂们犯下的错误,归根究底,其实是他的过错。


    罗曼医生笑了笑,语气轻缓下来:“你不是否认了那位大名鼎鼎的织田信长吗?臣子从不是君王的附庸品,君王无德无情无义,那么臣子自然可以选择背叛,这是对自我的忠诚,对自由的忠诚。


    你早就不需要向谁献上忠诚来证明自己,从你脱离一把刀,化作人形,有了自己的思想,那么你所做的一切选择,都是对‘压切长谷部’的忠诚。遵从主命也好,违背主命也罢,你曾经没有选择,但你现在,拥有选择。”


    作为刀,被效忠的主赠给甚至算不上直系下属的人,尽管不懑,但无法反抗只能接受。而现在,作为人,面对再一次被主所舍弃所辜负的情形,又有谁会愿意重蹈覆辙呢?


    压切长谷部,是一把忠诚之刃,同时,更是一把反抗之刀。


    他从一开始的性格底色,就和同为织田信长所属刀的宗三左文字和不动行光不同。宗三左文字也怨憎于织田信长于他身上刻下印记却将他束之高阁,可他终究怨大于憎,终日沉溺于旧主荣光的不动行光更不用说。


    可唯独压切长谷部,曾经那样骄傲于自己是织田信长爱刀的压切长谷部,会因最后的被舍弃而燃烧起极端的恨意之火,前后转变之大让曾经共事一主的同僚都大吃一惊。


    “不必为此迷茫,亦不必为此痛苦,在我看来,你的忠诚从没有一丝改变。将主看得太重,看自己看得太轻,我并不赞同这种想法,不要被过去困得太深,你已经成为了独立的‘人’。”


    罗曼医生语重心长地说。


    这些话语中的某些意思,也是他想对某些家伙说的,只是可惜,祂们完全听之如秋风过耳,压根不上心,只恨自己没有做得更出格一点,好更合情合理地赖在王的身边。


    比如现在,纳贝流士就完全装听不见。


    但压切长谷部显然不如魔神们这般油盐不进装聋作哑。


    他无神的眼睛渐渐有了神采,他怔怔地想,是这样吗?他的背叛之举、不忠之行,原来并不是被唾弃被鄙夷的吗?


    他不被珍视,不被宠爱,并非是他的忠诚不洁,而是他所献上忠诚的主,并不值得他的忠心和赤诚?


    他其实一直未能走出那个男人的阴影,一直对那个男人抛弃他而耿耿于怀,他一直想要证明的是,被抛弃不是他的无能,而是那个男人的无情……


    是的,压切长谷部豁然开朗,他一直无法接受的,一直看不清的,是藏在心底的,真正的他啊!


    他的忠诚从一开始就抱有目的,他和其他刀剑一样,心中未曾忘却过前主的影子,他无法接受这一点,无法接受那个男人如此做法,他竟然还是如此耻辱地对他恋恋不忘,啊啊……


    但是,那又如何呢?那个男人已经逝去,他的时代也已经落幕,而他如今,也从一把身不由己的刀,拥有了如人类一般的身躯。


    他终于可以,如自己所愿地,做出自己所想要的抉择,而不是只能愤怒无力地被决定、被选择。


    压切长谷部是一把主命刀,而他献上忠诚所需要的唯一回报,就是不要将他如杂草般轻率地舍弃。


    他安静了下来,也冷静了下来,室内乱窜的黑气逐渐散去,他身上生出的骨刺没有消失,却也不再继续异变下去。


    压切长谷部抬头凝望着罗曼医生,想:他为什么会把这个人认成那个男人呢?他们明明完全不一样。


    纳贝流士讨厌压切长谷部现在的眼神。


    祂已经乖乖忍了许久了,就算是王,也必须为祂的乖巧顺从做出表示吧。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罗曼医生一惊,还没来得及开口,纳贝流士就已经抱住了他,不经意地一翅膀重重把觊觎别人家主人装都不装的刀拍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人带走了。


    等罗曼医生回过神,便已经被纳贝流士卷着人带回了休息的房间里,被祂用羽翼包了个严严实实。


    总算把人捞到自己羽毛里的纳贝流士,心情终于好了一点。


    祂的羽翼很宽广,单是一边翅膀彻底展开,便足以盖住一张大床。边缘如刀般锋利的羽毛,此时展现了最柔软的姿态,温暖而轻柔地簇拥着其上的人类。


    罗曼医生有些无奈:“我不会违背我的承诺。”


    纳贝流士当然不担心这个,祂只是单纯讨厌一切想死皮赖脸跟着王的生物。魔神们就连和自己共生的彼此有时都接受不了,更何况其他?


    祂只是想趁着这个难得可以霸占王的机会,多缠缠王,好让王对祂印象更深一点,更偏爱祂一点。


    那把刀,又知道什么呢?


    他不曾在王的手下诞生,不曾见证过王的过去,更不曾守望过三千年的时间。


    祂等待了多少年?祂期望又失望了多少次?至少他确确实实被主人真心宠爱过,而祂,连得到一丝不同都是奢望。


    连嫉恨都无能为力,因为根本没有值得嫉恨的对象,世间万物在王眼中都是等同的,他看你,就像看一颗草、一束花,古井无波又一视同仁。


    真可怕啊,那样的眼神。


    纳贝流士一瞬不错地盯着王绿色的眼瞳,连祂偶尔,也会恐惧自己是否身处幻境。


    真是可怕,就算是死亡的幻境,祂也心甘情愿醉倒于那片碧绿的湖水之中。


    第124章 时之漩涡1


    白鹤普遍被认为象征着高洁的品格和超凡脱俗的精神境界, 自由、洒脱、优雅、清贵,而以鹤为名的鹤丸国永,当他金眸明亮安静端坐于审神者之后的时候, 确实通身气度不凡。


    然而罗曼医生眼角一跳,只觉身后目光如芒在背,端茶的手, 微微颤抖。


    萱草眉眼弯弯, 真诚地说道:“这是我本丸里的鹤丸, 鹤丸先生之间的话, 一定能聊得很愉快吧。”


    聊得很愉快吗?恐怕不见得。


    两只鹤一白一黑相顾而望,不约而同挑起一个微笑,前者友好, 后者假笑。


    鹤丸国永是个跳脱又大胆的性格, 他笑眯眯说:“哎呀,我好像被另一个自己给讨厌了呢。”


    纳贝流士忽然觉得换这个身份是个错误,早知会遇到王,倒不如像那家伙一样……


    祂轻嗤一声, 毫不留情:“你知道就好。”


    萱草被这意料之外的发展惊到,下意识展露出了不知所措的神情。


    到底还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 尽管已经在努力表现自己圆滑老练的一面, 遇到意外还是不由自主有些惊慌。


    罗曼医生看了纳贝流士一眼, 放下茶杯, 说:“不用管他。”


    欸?


    萱草愣住了, 但纳贝流士却没有, 祂懒洋洋地拉长了声音抱怨:“好过分——明明只要有我一只鹤就好啦。”


    就连华利弗那讨人厌的家伙都不会这样挑衅祂, 有些特殊的化身, 只要对方敢变, 都注定会被围起来殴打。


    独一无二才有记忆点,这可是七十二魔神的共识,所以华利弗在罗曼医生面前,很少再变成白鸽或是乌鸦。


    “这可是把鹤也惊到了呢。”白色的鹤睁大了眼睛,顶着对面“自己”快要活吞鸟的可怕目光,光明正大毫不畏惧端详着罗曼医生,赞叹道,“哇哦,‘我’的眼光不错嘛!”


    他故意咬重了“我”这一字。


    罗曼医生失笑:“谢谢。”


    哦呀,是鹤多虑了呢。


    鹤丸国永轻快地接:“不谢哦,鹤也很喜欢你。”


    他璀璨的眼眸又看向挺直脊背的自家小姑娘,笑意盈盈说:“当然,我还是更喜欢我家审神者大人啦!”


    萱草一下子羞了:“鹤丸!”


    她连忙转移起了话题:“那个,对了,之前的事,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一提到正事,她瞬间就从其他的情绪中抽身,期盼地望着罗曼医生,紧张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罗曼医生不答,反而问:“萱草小姐,我想知道,暗堕后的刀剑,具体是怎么变回正常的模样呢?”


    他问这个的出发点,在于压切长谷部。


    毕竟表面是暗堕刀的纳贝流士,其实只要祂自己想,立刻就能给自己换身白的,没有任何参考性。而据罗曼医生观察,这几日压切长谷部的情况是没有继续恶化,可也没有转好。


    萱草想了想,说:“黑天鹅大人曾经告诉我们,暗堕刀剑的出现,是因为刀剑付丧神在情绪失控心房失守之时,被邪祟之气乘机而入侵入己身,若是理智不足以抵抗秽气,便会一步步堕落成鬼。”


    “所以,要想扭转暗堕,必须要在解开刀剑心结的同时,拔除刀剑体内的邪气才行。”萱草补充,“不过,因为我的灵力并不适合往这个方向发展,所以具体做法我也不知。”


    要做到拔除邪气,除需要拥有精细控制灵力的技巧外,还要求灵力必须足够清正纯粹,在整个时之政府所有本丸里,能同时满足这二者的审神者都不算多。


    而如果要将这部分审神者抽调成治愈刀剑付丧神的“医生”的话,无疑会对本就紧张焦灼的前线又增添一部分压力。毕竟清正纯粹的灵力,同样备受刀剑付丧神的亲睐。


    从这点看,或许时之政府并非不知晓暗堕刀剑的可逆性,只是觉得,没有那个必要罢了。


    宁缺毋滥的高精尖战力培养形式,和不顾战力只堆数量的以多取胜法,恐怕时之政府内部,也对此争执不下吧。


    但果然,关键还是在于支撑这套系统的最底层架构——刀剑本灵。既然分灵会暗堕,那本灵会不会受到影响呢?


    当罗曼医生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萱草的表情却很是惊愕,她似乎从没考虑过这方面。


    是,每个本丸所召唤出的刀剑付丧神都是本灵所降下的分灵,这件事所有审神者都知晓。可从来没有审神者想过,分灵和本灵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真是有趣,在这套体系中,神明和人类的界限被有意无限模糊。身为‘审神者’的人类,似乎理所当然把自己视为了上位,就连表达善意的形式,都是堪称居高临下的怜爱。”该说是傲慢呢,还是可怜?


    纳贝流士饶有兴致地说,这群人类是否有认识到,被迫待在一个个本丸之中,被迫断绝与外界的交往,与所谓的“神隐”,又有何异?


    无非披着一件拯救世界的外衣,再加上一层温情脉脉的感情枷锁,被真正捆缚住的不是刀剑付丧神,而是人类自己。


    罗曼医生停下脚步,在这一路上,他一直眉头紧锁心不在焉,连刚刚纳贝流士的话语都没怎么在意。


    他有些犹豫地、迟疑地问了纳贝流士一个问题:“你觉不觉得,一期一振和鹤丸国永有哪里不一样?”


    纳贝流士这次是真正感到吃惊了,祂用一种奇异的目光凝望着祂的王,用更奇异古怪的语气回答:“王,您的意思是?”


    “眼神、气氛?”罗曼医生绞尽脑汁地形容自己的感觉,他不确定地说,“感觉一期一振似乎更细心一点,不,也不是?是什么呢……”


    鹤丸国永和萱草的相处,就像是亲近的朋友一样,随性自然,连说喜欢都大大方方到没有任何旖旎的意思。


    而一期一振看萱草的目光,要更柔和更温润,不如鹤丸国永那么有存在感,却像水一样润物无声,每每在萱草需要什么之前,就早体贴地提前备好。


    额,说实话,简直就像他之前看园子和京极真,佐藤和高木,小兰和新一,那不同的相处模式下同样静静流淌的默契和轻松惬意。


    罗曼医生终于找到了那股异样感的源头,他惊呆了,大脑一片混乱,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这哪里不太对吧?!


    纳贝流士不动声色问:“怎么了,王?”


    罗曼医生大脑还在宕机中,一会思考着人和刀的跨种族问题,一会跳到上下级不正当关系会影响平衡下属同僚关系,又一会想到人家小姑娘多少岁,刀又多少岁的谁哄骗谁的这件难以言喻的事情……


    总而言之,这件事属实是把罗曼医生给崩溃到了。


    搞什么,怎么能这么乱来啊?这种情况,这种放任,这种引导,时之政府内部不出问题,就怪了吧!


    满地都是坑,时之政府,你真的认真在考虑拯救世界?别哪天把自己带进沟里去了!


    不用哪天,非常不幸的是,今天,就足以证明,时之政府已经要完。


    “天、天上,那是什么东西?!”


    万屋的街道上,有审神者无意间抬头,看见万屋永远晴朗无云的蓝天,突然出现了一道长长的黑红的裂缝,这裂缝渐渐扩大,有锋锐的刀刃渐渐探出,持刀的厉鬼狰狞地对他微笑。


    有和刀剑付丧神一同上过战场的武系审神者失声认出:“怎么可能?是时间溯行军!”


    时间溯行军?!


    大半审神者都露出了惊恐至极的表情,而剩下的小半,则神情沉凝严肃地仰望。


    这里是万屋,是时之政府的腹地,是所有审神者认为安全之地,可现在,作为敌人的时间溯行军,却堂而皇之侵入了这里!


    下一秒,又有审神者惊惶地开口:“我没办法回到本丸了!”


    什么?!


    罗曼医生一惊,暗叹,不好,要乱!


    他的判断很精准,审神者素质良莠不齐,陡然遇此情形,若无有胆有识之人领导,人群必定乱成一片,到那时,便必然难成反抗之势,只能被时间溯行军瓮中捉鳖。


    他神思急转,一个个想法涌出又一一否决,在焦急之间,有人登临高处,扩开灵力,陡然喝住所有人:


    “都冷静!”


    那人站在高处,衣袂翩翩,声音遍及万屋整街:“不想死的话,就听我说话!”


    她眼眸冷冷往下一扫:“我是甲12本丸审神者,雪鸢。”


    甲12,唯有功绩前百本丸之前,被赋予甲之一字,这样实打实杀出来的名号,立刻镇住了所有声音。


    人,都是慕强的,在危难之时,更是下意识从众于最强者。


    雪鸢沉声:“十分钟,我们只需要坚持十分钟,万屋的防护机制就会开启。现在,所有付丧神出列,成阵,随我迎敌!”


    唰的一声,她拔出腰间长刀,直指天上来敌,眉目如火,气势如虹。明明是仰视之姿,偏生透出一股磅礴的蔑视之态来。


    无需多言,胆小的废物尽管待在后方,勇敢的战士尽请随她出征,肮脏卑劣的敌人就在前方,现在,只需杀敌、战斗、以血来镇!


    当第一个人振臂一呼,自有无数心怀勇气者高声相和,这气势一成,便几无可担心之余地。


    是的,总有高洁之人、坚毅之人,于危难之际悍然出手,这就是人类,拥有与卑劣同等的高尚,群星于黑暗之中闪闪发光。


    罗曼医生放下心,他推了下纳贝流士,催促道:“你也快去。”


    伪装成鹤丸国永的纳贝流士:……


    可恶,失策了。


    第125章 时之漩涡2


    时间溯行军的来袭, 抓住的就是一个急和快。


    倘若雪鸢没有第一时刻以强硬姿态镇压慌乱,并引导困于万屋的审神者和刀剑付丧神快速建立起有效的反击体系,那么此次敌袭, 不知道会成为多么恐怖的事故,造成多么巨大的人员伤亡。


    就算是敌人退走的现在,依旧有不少审神者仍惊慌失措, 对姗姗来迟的时之政府员工怒目以视, 时不时听到争吵指责之语。


    不过更多的审神者, 注意力还是落在了自家战斗归来的付丧神身上, 尚抽不出时间对垃圾时之政府进行辱骂。


    随意振落刀上残留的血迹,还刀入鞘的纳贝流士回到罗曼医生身边,身上一如之前那般干干净净。


    罗曼医生目光绕着祂全身转了一圈, 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纳贝流士理直气壮地回望, 摸鱼怎么了,祂现在是一把饱受暗堕之苦的刀,愿意帮忙抗敌就不错了,随便斩落几个敌人的首级糊弄糊弄得了。


    真是的, 祂明明只想保护王而已,根本就不想帮人类好吗?


    罗曼医生却从祂的态度中琢磨出一丝古怪之意, 不等他细想, 就听见有人唤他, 他寻声回头, 果不其然, 正是萱草。


    “太好了, 你没事!”


    萱草松了口气, 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 对旁边之人介绍道, “雪鸢姐,这就是我说的那位‘医生’!”


    没错,罗曼医生非常没有创意性地择了个“医生”当自己的代号,反正他估计自己应该不会在这里认识许多人。


    眉眼间藏着锋芒的女性直直望过来,周身气势还残留着一丝战场上的肃杀之意,冰冷而锐利,令人胆寒。


    但罗曼医生面对这种情景,只是回了一个浅淡又柔和的笑,轻而易举冲淡了所有煞气。


    他温声说:“非常感谢您的搭救之恩。”


    雪鸢答:“众人之力,并非我之功。”所以,不必谢她。


    她直接道:“我亦是组织一员,我想问你,你愿意加入我们吗?”


    雪鸢不耐烦那些多余的前缀铺垫,对于她看好的人,她一向雷厉风行开门见山。


    直接告诉她,这人不简单,得先绑到自己这方来。


    罗曼医生这次没有再委婉回旋,他微微点头,应道:“当然。”


    骤闻此言,最惊讶的不是得偿所愿的萱草,比起惊,喜更充盈于她此时的胸膛,最为此诧异的,竟然是跟在罗曼医生旁的那位鹤丸国永。


    尽管只有短短一瞬情绪的泄露,但雪鸢依旧发现了刚刚突然缠绕周身的一丝恶意,她手迅速搭上腰间刀柄,神情肃然,却到底迟了一步。


    只是一刹那,那恶意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错觉吗?


    雪鸢心底起了疑虑,她目光依次掠过离她最近的萱草、罗曼医生和鹤丸国永,再和身后的一文字则宗以及极·厚藤四郎分别对视了一眼,从他们眼中均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在如此近的距离,会有敌人能躲过极短的侦查吗?


    按理来说,或许是她刚下战场紧张的神经太过风声鹤唳,可对于习惯拼杀的战士而言,任何时候一丝一毫的大意都有可能导致丧命。


    但此时此刻,已经失了先机。


    她对罗曼医生简单而肯定地道:“欢迎。”


    不等对方回答,她便同他和萱草一颔首,干净利落地离开了。作为对这场事故力挽狂澜的主事人,雪鸢还有许多事要处理,若非萱草极力相荐,她不会来这一趟。


    萱草笑得牙不见眼:“太好啦,我们现在是真正的同伴了!雪鸢姐可是很少承认一个人的。”


    她现在显然是忘了装成熟,暴露出了自己的真实性格,不过其实她之前掩饰得也不是很好,罗曼医生早就看出来了。


    他问:“鹤丸先生呢?”


    萱草老实答:“他受了重伤,在时之政府医疗队那里接受紧急治疗呢。”幸好她早早给家里每个刀配了御守,不然……


    她皱着眉,攥着拳头,说:“黑天鹅大人果然说得没错,万屋果然不是完全安全的地方!”


    早在之前,黑天鹅就提出,既然本丸的坐标极有可能被人为泄露,而这个人还极有可能是时之政府的高层,那焉知,万屋的坐标就绝对安全了呢?


    要知道,攻击一个万屋,可比耗时耗力一个个袭击本丸,效率高太多了。


    萱草沉静了神情,话语掷地有声:“揪出内鬼,清洗时之政府,已经刻不容缓!”


    这个判断相当正确。


    并且,此时的时机更不要太好。


    假如这位黑天鹅大人如他之前所表现那般深谋远虑,就绝不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


    基于对自己表面上是个刚加入这个组织的、没资历又人微言轻的新任审神者这一身份的精准认知,罗曼医生并不对这件事发表什么意见,他更关注另一点:


    “其实,我很好奇这位黑天鹅大人,”他神情恰到好处露出了期盼和不好意思,语气也带着点仰慕,“我很想知道,黑天鹅大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萱草一愣,随即眼神明显亲切热烈了不少。


    她苦思冥想起来:“嗯,黑天鹅大人,我该怎么给你形容他呢……他是一个非常温柔、非常可靠、非常值得信赖的人,在我亲眼见到他之前,我曾经试图在脑中勾勒过他的形象,但都不一样。”


    可真见到他的时候,又觉得,不错,就该是那样,光风霁月、芝兰玉树,如仰望高山,如遥望日月。


    她不确定地、一点点斟酌着用词,谈起黑天鹅大人时眼睛闪闪发光,就像是在崇拜自己的理想,“硬要说的话,我觉得,他就像是天神走下人间,带领着我们开启一个崭新的时代。”


    “说起来,其实有点难为情,我偶尔会觉得,医生你和黑天鹅大人,有点相像。”


    萱草说这句话时神色是真心实意的奇怪和羞赧,明明两人长得完全不一样,气质也有很大差别,可她就是有时候觉得,医生和黑天鹅大人很像。


    纳贝流士惊奇地瞧了她一眼,彻底把自己当个哑巴。


    出乎祂的意料,在回本丸的路上,以及用餐的时候,王都没有就此询问祂任何事情。


    既然如此,纳贝流士自然当不知道没发现听不懂,心安理得闭口不言。


    晚间时光,罗曼医生挨个把本丸里剩下的刀剑付丧神唤了过来,亲自和他们沟通想法,询问他们自己的意愿。


    他并非专制独裁之人,至少成为人类后不是。


    小夜左文字沉默地听完了他的话语,没有意见,他是个听兄长们话的乖孩子,兄长们希望他走远一点,那他虽然不知该如何做,但会努力去做。


    烛台切光忠和小龙景光问题也不大,倒是明石国行对接手的新本丸有要求:“没有萤和爱染的话,那还是这里更适合没干劲的我呢。”


    懒散的语气听不出他的情绪,但罗曼医生对他承诺:“我会向他们转达你的诉求,请放心,不会再出现那样的事情。”


    明石国行道谢也那么没力气:“那就多谢啦,厉害的大好人先生。”


    送走了明石国行,最后一个是压切长谷部。


    他挺直脊背跪坐在罗曼医生对面,礼仪是无可挑剔的完美,在罗曼医生说完之后,他安静了许久,才执拗地问:


    “如果我好了的话,可以追随您吗?”


    尽管很抱歉,但罗曼医生轻声说:“我不会成为一名审神者。”


    压切长谷部说:“我可以跟随您离开。”


    罗曼医生仍然摇头,他劝道:“我并不如你想象得那般好,并不值得你如此。”


    可是,在那个时候,他遇见的是眼前这个人。


    压切长谷部挣扎又不甘的目光落到了罗曼医生身后的纳贝流士上,对方趁着王看不见,明目张胆对他微扬下巴,表露出几分得意的嘲笑。


    压切长谷部捏紧了手指。


    罗曼医生没回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深吸一口气,说:“祂不一样。”


    自己造的孽,还不是只有忍了。


    罗曼医生没办法,只能剑走偏锋,说:“事实上,我认识你的前主,我指的是那位织田信长,但并非是这个世界的她。”


    压切长谷部身体一震:“她……?”


    “这不重要,”性别对英灵座上的英灵而言,是最无关紧要的事,“重点是,我和她勉强算是当过一段时间同僚,在我的认知里,压切长谷部,是她的爱刀。”


    罗曼医生微妙地说道,基于各种理由,他都不可能答应压切长谷部的请求。


    目送面部表情天崩地裂的压切长谷部恍恍惚惚地离开,罗曼医生对纳贝流士说:“你觉得,压切长谷部那天暗堕后的样子,和战场上的时间溯行军,有几分像?”


    纳贝流士缓缓笑了,答:“……”


    啪!咚!砰!


    恢宏的大殿内,躺尸了一地,一动不动跟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在高高的玉座之上,坐着一个约莫七八岁年纪的孩童,金发金眸,神情阴沉。


    再度把不听话的魔神揍了一顿根本不能发泄祂此时的怒火,一群没用又只会添乱的废物!


    祂伸出左手,九个金色的指环环绕在祂手上,一刻不停地散发着磅礴的力量。


    为什么找不到?


    盖提亚的眉心深深蹙起,明明就在这一片,可为什么就是无法确定具体方位?


    是这片时空有什么古怪之处吗?


    若是再不行的话……


    祂露出残酷冰冷的眼神,就算把这片时空挨个撕裂屏障去找,祂也在所不惜!


    第126章 时之漩涡3


    “我们聚会的地点一般会选在某段时空的人迹罕至之处, 仅仅只是短时间的停留,并不会出现问题。”


    萱草如此说道,这种做法既保证了信息交流的安全, 又避开了时之政府的耳目,可以说是相当大胆。


    这是她第一次带新人前往,稍微有点紧张, 下意识偏过头, 去寻一期一振的目光。


    穿着有长披风的黑色军装青年温柔而肯定的眼眸一如既往的漂亮, 萱草定下心, 摊开左手,金色的符箓从手中升起。伴随着她口中密钥念出,存储于符纸上的灵力和阵法被激活, 光芒大亮, 几息间就吞没了众人。


    一瞬间换了天地。


    等罗曼医生睁开眼睛,浓郁的草木气息彻底将他包裹,四周林木高耸,藤蔓蜿蜒, 耳边甚至能听到不远处的流水潺潺。


    他陷入了沉默。


    怎么看,像这样的丛林都不是适合聚会的地方吧?


    再一看周围, 安安静静, 只有他一人, 原本站在他身旁的萱草、一期一振, 乃至纳贝流士都不见了踪影。


    这种情况下, 再认为这是意外, 那他尚还没有迟钝到这种地步。


    他想了想, 在魔神中擅长空间腾挪的有两位, 塞雷和巴钦, 但考虑到环境的偏好,果然是……


    “巴钦?”


    他试探地喊了一声。


    音量不大,很快声音就消弭于这片幽静的丛林深处,没有任何回应。


    然而罗曼医生并不觉得是他猜错了,他有点苦恼地摸了摸下巴,不知道这是在搞什么,唔,算了。


    他四处看了看,随心所欲选了个方向,漫无目的地走。


    这处丛林,比他一开始落到本丸的那座后山里,还要安静。


    除了风声、叶声、水声,便再也听不到除自己脚步声的其他动静,没有鸟叫、没有虫鸣,寂静得就像没有任何动物生存在这里一样。


    可他分明瞧见了树身上新鲜的爪痕、地上棕褐色的毛发、鸟类的羽毛以及动物觅食的痕迹,种种现象都说明,这应该是一个颇具生命力的环境。


    但奇怪的是,他就是看不到任何一个动物的身影。


    事实上,此时此刻,以罗曼医生为圆心的数千米范围内,无数的动物正在逃命般地向外奔跑,地上走的恨不得自己会飞,天上飞的恨不得自己再长两对翅膀,乌泱泱一片,甚是骇人。


    毫无疑问,更恐怖的分明是它们正在躲避的那个存在。


    窸窣的声音不慌不忙地游走在人类的身边,和风声树声巧妙地融在一起,拟态的身躯色彩更是完美地隐匿在环境中,不引起分毫注意。


    至少罗曼医生就没发现,有个庞然大物,离他的距离相当之近。


    他停下来,打量着四周景色,不得不承认,他果然没有在森林里辨认方向的天赋,没走多久,他就眼花缭乱,觉得哪个方向都长得一般无二。


    这里,他刚刚是不是好像走过了?


    他深深地迷惑了。


    在这样复杂的环境玩捉迷藏,实在是高估了他的本事。


    罗曼医生自暴自弃,自言自语道:“我不想走了。”


    不玩了,没本事的王选择耍赖。


    他闭上眼睛,直接控制身体往后一倒,意料之中的,没有触到地面,而是倒在了一个冰凉又柔软的东西上。


    那巨大的足以接住他整个人的垫子慢慢缩小,又一圈一圈缠上,轻柔地支撑着他站稳,又慢慢地撤去,直到只有脚踝上还残留着温凉和滑腻的触感。


    并不是残留。


    罗曼医生一低头,就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一条长长的花色蛇尾,尾巴尖正恋恋不舍地缠在自己右脚上,丝毫没有抽走的意愿。


    顺着粗壮的蛇尾向上,坚实有力的肌肉流畅地起伏,散发着蓬勃的力量,再配上古铜色光泽的皮肤,一股野性至极的美扑面而来。


    罗曼医生猝不及防见到这一幕,瞳孔一缩,一时哑声,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半天,他才崩溃地说:“巴钦,你为什么不穿衣服?!”


    五官深邃英俊的男人不理解王的话语,疑惑地问:“王,我为什么要穿衣服?”


    罗曼医生沉默了。


    他忍不住怀疑自己,难道他之前不仅忘了给魔神安插审美功能,还忘了教祂们什么叫廉耻之心?


    他真的有这么健忘吗?还是说,以前的他就这么心大,任由巴钦这个样子在他面前晃悠?


    仔细一想,竟然还真有可能……罗曼医生对曾经的自己绝望了。


    在这荒郊野岭之地,除了他身上的单衣,根本找不出第二件衣服来,就只能任由巴钦这样裸着上半身待在他面前。


    哪怕蛇尾大半都拖在地上,巴钦依然比罗曼医生高了一个头有余,就算罗曼医生有多的衣服,估计也是不合身的。


    更重要的是,罗曼医生偷偷瞧了眼巴钦紧实的腹肌,悄悄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不由陷入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中。


    他上次有腹肌,还是什么时候来着?


    ……想起来了,是刚被圣杯变成人类的时候啊。


    哈、哈,腹肌这种东西,没有也不是很重要啊。


    罗曼医生强颜欢笑,忽然不想再多看巴钦哪怕一眼。


    突然之间就被王嫌弃的巴钦:?


    祂有点委屈,又不太会说话,只能暗暗地控制尾巴尖缠得更紧了点。


    罗曼医生为自己逝去的腹肌悲伤又心酸,但真让他放弃甜品积极锻炼,已经被甜食腐蚀了心灵的他又做不到,索性眼不见为净,抬起眼眸坚决不让视线落下哪怕一点。


    他强制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巴钦,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巴钦困惑:“怎么做?”


    罗曼医生说:“把我带到这里来,和萱……”想到巴钦不一定会关注人类的气息,他改口,“纳贝流士分开。”


    巴钦答:“因为阿斯蒙蒂斯说,王想见我。”


    不出所料。


    罗曼医生一针见血地道:“是祂不愿意那么快见我吧。”


    他不欲询问巴钦更多的事,依他对巴钦和阿斯蒙蒂斯的了解,前者纯粹是在听后者的话做事,至于为什么做,按巴钦的性格,根本不会去问。


    而纳贝流士……估计也不是什么无辜人士。


    他直接命令道:“带我去见祂。”


    巴钦忠实地执行了命令。


    一个眨眼,就从丛林回到了人类之所,典雅的庭院环境优美,端坐于古桌之后银发金眸的‘人’已等候良久。


    祂显然已做足了准备,施施然抬眸看来,手里一个用力,茶杯就碎成了粉屑。


    阿斯蒙蒂斯杀气腾腾地微笑:“王,我可以先把巴钦宰了吗?”


    一抬头就猛地撞上了坚实的肌肉的罗曼医生捂着自己的额头,幽幽地望了一眼表情有点担忧又有些懊恼的巴钦,心想:


    别以为他忘了,巴钦你传送人根本就不需要把人抱住!


    他觉得事情有点超乎了自己的想象,又疑心这或许只是他的多心。


    论自欺欺人的程度,某种意义上,罗曼医生可是一流。


    他坚强地无视了刚刚的意外,并忽略了阿斯蒙蒂斯的话语,单刀直入:“你到底想做什么?”


    阿斯蒙蒂斯坦然:“正如您所见。”


    祂唇角轻扬,笑意绽放,日光从祂身后洒落,好似给祂披上了一层华光。


    祂怜悯地道:“我在帮助他们,不是吗?”


    “多可怜啊,他们的怜爱、他们的倾慕、他们的愿望,这份纯粹的、真诚的爱欲之心,真真切切令我感动至极。”


    罗曼医生不敢苟同:“你的爱欲,与他们的爱欲,根本就完全不一样吧。”


    阿斯蒙蒂斯忧愁地说:“王上,您不觉得,您对我的偏见太深了吗?哪怕是我,也会因您的误解而痛苦伤怀啊。”


    罗曼医生默了几秒,真诚说:“唯独你的话,我一点都不相信。”


    阿斯蒙蒂斯自然而然改口:“王对我如此特殊,真是我的荣幸。”


    ……他就知道。


    阿斯蒙蒂斯这家伙有多么难缠,没有比罗曼医生认识更深刻的人了,事实上也不可能有。


    祂是他最不擅长应付的魔神,因为祂在某种程度上,和他最像。


    盖提亚是整合七十二魔神的魔术系统,祂最先诞生,是基座、是框架、是架构,而七十二魔神,则是这个系统的构成部分,是具体的执行程序和模式,二者不可分割。


    虽说在柯南那个世界里,盖提亚常常藏在他的影子中,但这只是祂当时无法待在他身体内的退而求其次的选择,祂其实并不是他的影子。


    但阿斯蒙蒂斯,祂诞生的本质,是所罗门的“影”。


    萱草觉得相像是当然的,怎么可能不像呢?如果说盖提亚只是选择在面容上模仿他,在其他方面根本不一样,那么阿斯蒙蒂斯,祂和他的像,是最直指本源又最不相同的。


    祂继承了所罗门最大的问题,无情。


    但表现方式却完全不一样,所罗门回应所有的愿望,阿斯蒙蒂斯也喜欢给人实现愿望,尤其是那些真诚的、纯洁的、美好的感情,那些灿烂的情感简直如鲜花群星一般美丽。


    当人们兴高采烈地感谢祂时,往往看不清祂笑容背后隐藏的恶意。


    所罗门会选择正确又合适的方法解决问题,而阿斯蒙蒂斯只会用扭曲愿望的实质。


    就像现在,罗曼医生确定,阿斯蒙蒂斯目前做的确实是好事,之后就不一定了。


    但他从不能以未发生之事裁断一件事的正确与否。


    他深深凝望着笑容满面的阿斯蒙蒂斯,说:“盖提亚,应该快到了。”


    阿斯蒙蒂斯笑容一僵,又很快恢复,强调道:“我可真的,什么也没有做。”


    第127章 时之漩涡4


    被扣下来了。


    倒也不是很意外。


    幸好未雨绸缪先把本丸的刀剑们的事情都处理好了, 萱草是个好孩子,她推荐的地方值得信赖。


    这里,是远比他之前所处的本丸还要华丽精美的一座庭院, 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玉砌雕阑曲折通幽,雕梁画栋、琉璃碧瓦, 犹如琼楼玉宇、桂殿兰宫, 尽显奢华富丽之风。


    这显然不是阿斯蒙蒂斯的常住之地, 几日来不见除他外任何人类或刀灵的踪影更是显出这点。


    祂在编织幻梦时向来很有耐心, 轻易不会创造可能击碎虚妄的契机。


    罗曼医生问祂:“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阿斯蒙蒂斯沉吟了下,道:“从祂在那里待了两日还多。”


    纳贝流士可不是会在一个地方浪费很多时间的性格,那座本丸的坐标既然是祂给的, 那么祂当然知道里面的内幕, 更知晓纳贝流士并不会对那个故事有多感兴趣。


    所以,从发现的时候,祂就开始着手准备了。


    罗曼医生仍有疑惑:“就不可能是碰上了什么别的意外吗?”


    因为意料之外的事耽搁三五天,甚至半个月, 是很正常的情况吧。


    为什么这么肯定,是碰上了他?


    阿斯蒙蒂斯清风明月般笑起来, 祂的皮囊无疑很符合人类对天使的想象, 面如冠玉、眸若星辰、圣洁无瑕, 当祂含笑凝望你时, 就像天使降临赐福人间。


    正是因为这副面貌, 若是祂身后再展露出那三对雪白的翅膀, 那就算是被祂所蒙骗的人类, 至死也只相信是自己误会了天使大人的本意, 陷入自我厌弃和赎罪的漩涡中无法自拔。


    罗曼医生深切明白这一点, 曾经他欲惩罚阿斯蒙蒂斯的肆意妄为,却反被臣民们恳求不要因他们的愚蠢而自己犯下的过错,而牵连善良悲悯的天使大人。


    善良悲悯……天啊,哪怕是所罗门,都因这和阿斯蒙蒂斯南辕北辙的形容词而出现了短暂的失语。


    现在,罗曼医生终于明白了该怎么形容当时他复杂难言的心情,那就是——以貌取非人类,真的要不得。


    有的家伙,长得像天使,并不代表就真的是天使,堕天使和天使只差一个字,那可是天差地别。


    阿斯蒙蒂斯若无其事,好像压根没感觉到王眼中对自己的质疑,祂甜蜜蜜地说:“王,您猜,纳贝流士用的,是谁的钱呢?”


    罗曼医生:……


    厉害厉害,他还是小觑了你们魔神之间不分你我的同僚情谊,简直是令他叹为观止。


    他没了再问下去的兴致,选择专心致志解决今日的甜品小蛋糕。


    阿斯蒙蒂斯也尝了口这在人类当中备受喜爱的甜食,口感丝滑绵密、香甜软糯,单从味觉上来说,确实算不错。


    但祂仍不理解,为什么王会喜欢这种奶香浓郁、甜蜜绵软的食物,仅仅是看着,就能生出真正的喜悦之情?


    这件事发生在王身上,对祂而言简直比魔法还要神奇。


    祂心情沉郁了些许,难道祂们之前做的努力,竟然比不过一个圣杯的作用?这无疑太过可笑。


    仅仅只是成为人类,变化就能这么大,不,倒不如说,正是因为彻底舍弃了和所罗门有关的一切,才能够变成这样……所以意思是,祂们才是王的阻碍,祂们的愿望,注定不会实现?


    祂心情变得糟糕了。


    不会再有魔神比祂更清楚所罗门的缺陷,因为,祂就是从那个男人内心的空洞里,诞生的最扭曲最黑暗的术。


    被世人传唱为贤明、善良、博爱的所罗门王,实际上是没有任何喜怒哀乐、没有任何人类情感的比非人类还要可怖的怪物,这样的人,谈何善良,谈何博爱?


    愚昧之人强加而已!


    祂甚至敢妄言,就算是祂面对那些苦难时浮于表面的悲悯,都比所罗门王那双看向众生的怜惜眼眸更为真实。


    想到此,祂难以自抑地抚掌大笑不止。就连生而为魔之物、冰冷刀剑之灵,都比一个货真价实的人类更有情,这怎么能不让祂开怀大笑起来?


    阿斯蒙蒂斯的笑声起得突然,但罗曼医生神情依旧平静,他从过去到现在,一直很难理解有时候阿斯蒙蒂斯到底在发什么疯。


    所罗门不在意,现在罗曼医生倒是想知道缘由,可唯一能回答他的盖提亚又不在,至于问阿斯蒙蒂斯?他实在是怕了祂曾经的语出惊人。


    打住,不能回想。


    罗曼医生手腕抖了下,差点没拿稳勺子,他努力催眠自己不要去回忆早已过去很多年的旧事,所罗门都无动于衷,他现在又在这里乱想什么!


    下午茶时光结束,阿斯蒙蒂斯并不会像纳贝流士那样时时守在他的身边,这大概是因为祂在实现愿望这件事上的事业心着实高涨,无疑也让想起些往事的罗曼医生松了口气。


    说实话,和这家伙单独在一起,他有阴影。


    阿斯蒙蒂斯离开后,罗曼医生在一处亭台的顶上发现了正懒洋洋盘着晒太阳的大蛇身影。


    见到王,巴钦缓缓游下来,用蛇头去蹭王的身体。


    祂显然低估了自己蛇头的巨大,罗曼医生险些被他撞倒,之所以没有是因为先一步跌坐在了柔韧的蛇尾上。


    他拍了拍锲而不舍凑过来想和他贴贴的蛇头。只是动物的身躯,又加上曾经依附于他体内的印象,罗曼医生有时很难意识到,这群家伙和刀剑付丧神一样,早有了人类的身体,也应该遵循一些人类之间的社交距离。


    所以,不怪乎萱草误会了他和“鹤丸国永”之间的关系。


    也不知阿斯蒙蒂斯是怎么和她说的,总之萱草压根没提起那次传送时的分开事故,她不提,不知该如何解释的罗曼医生当然求之不得。


    “很明显吗?”萱草绞着手指,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她小声说,“我以为我瞒得很好呢。”


    瞒?


    罗曼医生抓住了关键,也就是说,这是一件需要隐藏的秘密。


    “是的,我和一期……”萱草脸颊像被火烧过一样,滚烫滚烫,“是恋人的关系,他是我的婚刀。”


    她低下头,不敢瞧罗曼医生的神色,耳根也开始红了,把脸埋到自己手里:


    “说这种话好难为情,但是,我真的特别特别喜欢他,就像黑鹤先生喜欢您一样。”


    等等,谁,喜欢谁?!


    罗曼医生觉得萱草或许是误会了,他刚想开口解释他俩的关系后,就听到萱草乱七八糟地说:


    “不是,我的意思是,医生也很喜欢黑鹤先生吧,不知道为什么就说反了,哎呀,总之、就是,医生你拜托我的事我有好好做哦,只留下黑鹤先生什么的,医生你肯定超级喜欢黑鹤先生吧,所以我愿意把这个秘密告诉你!”


    她终于闭着眼一口气说完了,因为认为他们是同伴,所以她难得在别人面前承认了。


    她羞怯地说:“这件事,除了黑天鹅大人,医生你是唯一一个知道的人。”


    ……什么?


    罗曼医生咽回了解释的话语,有种不详的预感。


    他缓缓问:“黑天鹅大人,也知道?”


    “嗯,”萱草来回把玩着自己手指,好像那里有什么好看的东西一样,死活不肯抬头,“那天我第一次带了一期去参加会议,黑天鹅大人一下就看出来了,不愧是黑天鹅大人!”


    祂看不出来才怪了,作为情欲之王、欲望之主,主张放纵欲望、耽于欢愉、尽情享乐的阿斯蒙蒂斯,最喜欢煽风点火的情感就是爱情。


    罗曼医生只觉眼前隐隐发黑,不抱有什么期望地问:“为什么说,这是个秘密?”


    萱草情绪低落下来:“因为确立婚刀,是时之政府将之和真名暴露并列禁止的两大事宜。”


    这意味着,时之政府确信,婚刀所会引发的后果,不亚于神隐一事。


    罗曼医生意识到了不对,他试探地问:“婚刀和恋人,这两件事等同吗?”


    欸?


    萱草一愣,抬起头时脸上茫然的表情,充分意味着她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正常人怎么会想到这一点呢?婚刀不就是……哎?婚刀的意义,难道不是最喜欢的刀剑吗?


    “因为最喜欢,不意味着就没有第二喜欢、第三喜欢,不是吗?”


    阿斯蒙蒂斯笑得前俯后仰,祂笑够了,意有所指地说,“所以,我非常喜欢这个世界,刀剑付丧神,真的太有意思了!”


    罗曼医生灵光一闪,明白了祂的暗示,一惊:“是嫉妒!”


    时之政府禁止明确婚刀,实质上是禁止审神者明面上大幅偏爱某一把刀!


    阿斯蒙蒂斯鼓掌:“不愧是王,一眼就看透了本质。刀剑付丧神这种存在,或许是因为本质是承载了人类情感的器皿而化作的精怪,他们对主人,往往抱着一股非常依赖的感情呢。”


    “人类希冀于得到什么情感,他们就会回馈什么情感。渴望陪伴之情、心生恋慕之心,种种欲望都被尽情满足,又偏偏刀剑付丧神竟然真的在学着做人,真的太有趣了!”


    罗曼医生问:“你做了什么?”


    阿斯蒙蒂斯语气奇异地答:“我什么也没做。”


    祂微笑:“王,您不是知道的吗?就算是我,也没办法让人心中的情感无中生有。爱和欲,是人类最本质的感情,我从不曾操控过它们的诞生,更不曾引导过它们的毁灭,一切,都是人心自己的选择。”


    由爱生欲,由爱生恨,由爱生忧,由爱生怖,而离于爱者,无欲亦无恨,无忧亦无怖。


    “王,您认为,爱一定会导向希望吗?”


    第128章 时之漩涡5


    爱一定会导向希望吗?


    这分明就是一种偷换概念的狡诈之语。将人们心中追求美好事物的愿景, 故意外延为象征光明的未来,又将之与爱强加一层因果的锁链,并以此质问于他。


    罗曼医生还不会被这样的诡辩给驳倒, 但他知道,阿斯蒙蒂斯要的并不是他言语上的回答。


    这样单纯存在于语言这一维度上的辩论对他和祂都没有意义,他们都早过了能被言辞说服的时候。


    所以才说, 就算是年龄几百岁的刀灵, 某种意义上都还只是个孩子呢。


    要是魔神们也能保有这种纯粹的赤子心灵, 那他何至于忧心至此?


    身侧眸中有着弯金新月的蓝发青年, 见他眉头紧锁,悠然而闲适地询问道:“您好像有些心事?”


    语气就像和老友交谈一般亲切随性。


    罗曼医生答:“算是吧。”


    自从那次谈话中,阿斯蒙蒂斯似乎有意要彰显自己的诚实, 一反常态地放手让他尽可考察祂目前的行事打算, 一切安排命令全不瞒他。


    这可真是……很不像祂的风格。


    撇开对阿斯蒙蒂斯个魔劣迹斑斑的过往印象,单论整治时之政府内部风气和肃清品格低劣的审神者这几件事而言,罗曼医生确实说不出一个错字。


    他问:“作为刀剑,你们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主人的呢?”


    三日月宗近偏过头, 发上的流苏轻轻晃动,他轻笑:“诞生自人类手中的刀剑, 承载着人类思绪的器物, 很难对创造自己又塑造自己的主人, 产生什么恶感吧。”


    是这样吗?


    确实如此吧。


    罗曼医生心不在焉地保持了沉默。


    他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 阿斯蒙蒂斯的号召力甚至有些超过了他的预料, 祂确实擅长鼓动人心, 但更重要的是, 怀抱着对刀剑付丧神真诚的喜爱之情的审神者很多很多。


    人心肉长, 这样朝夕相处、日暮相对、真情以待下, 又有多少人能够从头到尾彻底不动容?


    大多人的底色,总是心软又良善的。刀剑付丧神对审神者奉上一颗真心,现在轮到审神者为他们的权利而奔走,这何尝不是一种以心交心?


    面对真正处在战场的一线、真正承受着战争压力的审神者合力的请愿,时之政府再一次做出了妥协。


    抗击时间溯行军的中流砥柱终究是审神者,时之政府只是负责管理、协调、提供后勤的保障组织,正如藤丸立香是整个迦勒底的中心,审神者才是这个结构的关键支撑点。


    只不过,以往人数过多又各个分散的审神者很难意识到自己个人的重要性,未曾发现对守护历史真正不可或缺的,不是时之政府,而是一个个坚守职责的他们自己。


    如今,审神者们欢呼于自己一方的胜利,喜悦于维护了自己和刀剑的权益,充满着对更美好未来的向往和期盼。


    在这个基础上,阿斯蒙蒂斯的威望空前地提高,越来越多的审神者视祂为领袖,拥护祂的理念和提案,向祂倾吐自己内心的烦恼,希冀从祂那里得到建议和宽慰。


    罗曼医生觉得阿斯蒙蒂斯在干的事有哪里不对。


    他警告祂适可而止,而对此,阿斯蒙蒂斯堪称柔顺地请他审查祂的每一个提议,当然,光从这个有恃无恐的举动而言,祂就称不上“柔顺”二字。


    可正如之前所说,阿斯蒙蒂斯迄今为止做的一切,全都无可指摘的正确。


    至于人心向背,人心当然倾向于为他们着想和奔走之人,这无需质疑。


    阿斯蒙蒂斯……是在向他证明,所谓正确,亦然错误吗?


    罗曼医生不知道答案,如果说刀剑们的前主一个个将他们塑造成了现在的自己,那魔神们也是被曾经的他所影响,形成了如今的自我吧。


    每每一想到如此,他就颇有些不知所措的空茫之感萦绕心间,久久不去。


    萱草又过来找他,对她来说,罗曼医生不仅仅是第一个由她引荐的同路人,更是少有的她可以放心说话的朋友。


    “我是十六岁成为审神者的啦,因为找到我的狐之助说这是个拯救世界的伟大工作,那个时候特别叛逆喜欢与众不同的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萱草不好意思地红了红脸,谁没有这样一段充满着青春、热情和奇思妙想的时光呢?


    现在回想起,只余怀念,再也回不到那样无所畏惧的时候。


    “签下契约到本丸选定清光作为初始刀的晚上,我才后知后觉,我到底做出了一个怎样的决定。”


    背井离乡、举目无亲、孤身一人,陪伴于此的只有刚见一面的陌生少年,哪怕他容貌清丽态度友善,可怎么比得过家的安全?


    萱草回忆道:“刚开始那几天,我每天晚上都偷偷在被窝里掉眼泪,早上起来还硬撑着装不害怕不在意,后来清光告诉我,那时候他可担心我了,又没办法说出口。”


    她笑了下,眉眼弯弯,“真是辛苦清光了。”


    如果一直保持着那样的状态,她一定会崩溃的吧。


    转机在十日后,“我想,我会永远记得那一天,我锻出了人生的第一把太刀,锻出了一期一振。”


    没有刀会比那个时候出现的一期一振时机更好,性格温柔体贴、擅长照顾家里弟弟们的一期一振同样很善于和处于青春叛逆期的审神者相处,不动声色卸下她的心房,让她终于有机会,大大方方哭一场,发泄自己心中的悔意和恐惧。


    哭吧、哭吧,痛痛快快哭一次,然后昂首挺胸面对生活。


    “所以,当我看到黑天鹅大人提出的新议案时,我特别特别高兴。”萱草眼睛亮得像星星,闪闪发光。


    再不会有新的审神者如她一样被哄骗,懵懵懂懂签下改变一生的协议,和亲人早早分离,她真切地为此而心生欢喜。


    不仅如此,黑天鹅大人还提出“拒绝一纸签终生”的霸王条款,要求还审神者选择的自由……自由,多么有力量的词语,直到他将此郑重提出,众多审神者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自由!


    他们越发汇聚于这个人的身边,自发宣扬他的事迹,忠心拥护他的主张。


    所以,当这样一个人物,站出来怒斥时之政府里存在的叛徒和蠹虫时,瞬间引起一片汹涌的浪潮。


    还未知全貌,人们的判断就率先有了倾向,更不要说,还有如此多确凿的证据随之公布在审神者的内网之上。


    一个个本丸被攻破的触目惊心的照片,伴随着他们主人的功绩呈现在一起,这些本丸的审神者,有不少都战功赫赫,却因为时之政府内部人员的通敌而命丧黄泉,如何不令人心寒?如何不物伤其类?


    再加上此前万屋受袭一事,重重失望和质疑叠加,顿时,声讨之声、问责之言、激进之语,将人心中的怒火彻底点燃!


    时之政府,这下是必须拿出一个方法,交出一个回答,再无心力去为之前那些群情激奋的改革之意而推三阻四模棱两可地搁置。


    “时之政府的公信力,已经快被完全击破了。”


    罗曼医生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当危机接二连三的发生,主事人却仍傲慢地忽视它的力量,将其错认为寻常的不满之声而漠视它的发展,走到这一步是理所当然。


    倘若在这里的不是巴钦,而是阿斯蒙蒂斯或纳贝流士,都能就这件事兴致勃勃地和王谈论一二,但巴钦并不关心这些琐事,假如不是阿斯蒙蒂斯以这个世界的空间术法交换,祂甚至懒得从降临的那个丛林挪窝。


    祂晃了晃自己的尾巴尖,表示自己有在听,并完全赞成王的一切言语。


    偶尔罗曼医生也会觉得,自己的魔神不是逆臣就是佞臣,他这个王当得真的很无力。


    他目光落到池塘里盛放的荷花上,红花开得艳丽,昭示着又一个夏天的来临。在这个烈火烹油繁花锦簇的季节里,阿斯蒙蒂斯,究竟想干什么呢?


    他无从得知,也尚辨不清好坏,只能静静等待着,瞧第二日会是个不期而至的风和日丽的晴天,还是如约而来的倾盆落下的大雨。


    夏季,真是个喜怒无常变幻莫测的时节。


    翌日初晓,起身往窗外一看,天乌蒙蒙,灰得看不出晴雨,大抵算个多云。


    经过一夜的沉淀,时之政府大概是终于知道,遇上这种情况,装死只会让事情发酵得更严重,好不容易赶在大部分审神者早课之前急急发了一篇通告。


    罗曼医生粗略览了一遍,嘴角一抽,就想叹气。


    平心而论,这篇通告的措辞还算谨慎,可内容不对,措辞再谨慎又有什么用?


    仅仅只是宣告会尽快核明事实真相,如证据确实无误,必会严肃处理这样空泛的话,怎么能安抚愤慨的人心?


    更搞笑的是,几分钟后,就有心向正义的内部人员义愤填膺地在内网发帖,称罪魁祸首已经成功逃跑,在时之政府的执法队里同样出现了叛徒,那人打伤队友,劫走了职位最高的元凶!


    这消息一出,内网立刻沸腾了一片,所有人为之震惊。


    连执法队都有敌人,时之政府怕不是已经变成了敌之政府!


    不论其他人是如何感想,此时此刻,被一个戴着兜帽的少女拿刀架着脖颈的罗曼医生已经无话可说。


    那少女冷冷道:“你就是黑天鹅,对吧!”


    罗曼医生:……?


    他静了一秒,真诚问:“你是不是根本没见过黑天鹅本人?”


    第129章 时之漩涡6


    这句话一出, 少女也愣了一下。


    她兜帽下的视线迟疑地看向周身围绕着蓝色火焰有着骨棘长尾的同伴,同伴接收到她的目光,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张画纸握在手中, 低头看一眼纸上人像就抬头望一次罗曼医生,来来回回数次,最终确定地点了点头。


    少女勃然大怒:“好啊, 你骗我!”


    罗曼医生忍不住问:“那纸上究竟画的什么, 你确定那是我?”


    环绕着蓝焰的溯行军队长对他呲了下牙, 自信满满将画纸一转, 罗曼医生瞬间窒息。


    这到底是哪来的灵魂画手,画的什么妖魔鬼怪,而且他难道和一团漆黑的马赛克很像吗?这画上的人, 除了能看出是个人形外, 细节部分根本就是糊作一团的黑点点吧!


    兜帽少女看到画像真容,疑似也哽住了几秒,但她仍坚强地替同伴挽尊:“他说你是黑天鹅那家伙,你肯定就是, 别想狡辩糊弄我!”


    罗曼医生服了,他对魔神们搞事他背锅这件事已经有种麻木般的疲惫和心如止水, 熟练地放弃了挣扎, 不准备再浪费口舌维护自己的风评。


    就这样吧, 你说是就是, 随意, 都行。


    就这样波澜不惊地和眼前少女隔着兜帽大眼瞪小眼一阵, 罗曼医生很沉得住气, 少女却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始疑神疑鬼。


    她忍不住问:“你不害怕?”


    她瞅了瞅自己手上的刀, 确定自己拿的是真家伙。这就奇了, 怎么有人会在别人拿刀刃抵着自己脖子的情况下,还能这么淡定自若的?


    “额,”罗曼医生眨了眨眼睛,从善如流地改口,“其实我很害怕。”


    少女沉默了,那你身体倒是抖一下啊!这样显得她很没面子你知不知道?


    她啧了一声:“你这家伙,确实挺有本事啊。”


    单这份处变不惊的气度,就绝非常人之姿。


    可惜……她语气冰冷地宣告:“今天,你会‘死’在这里,彻底从时之政府消失。”


    又是一阵安静。


    少女愤怒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不是,你这家伙怎么回事,听到自己要死连眼皮子都不带动一下的?”


    罗曼医生纠正:“我眨眼了。”所以不存在没有动眼皮。


    “这根本不是重点好不好!”她觉得这家伙性格好像和军师分析得不太一样,难不成……她真找错人了?


    少女试探地问:“你真不是黑天鹅?”


    罗曼医生平静地看她一眼,道:“不是。”


    完了!


    她难以置信地说:“怎么可能,秘法也有认错人的时候?这不可能啊!”


    原来如此,如果是锁定阿斯蒙蒂斯的人类气息的话,那确实有可能会找上他。


    毕竟,影子当然和主人很像,不然怎么会叫影子呢?


    少女在那兀自崩溃,罗曼医生的目光蜻蜓点水般扫过她身后那几队肃然而立的时间溯行军,里面有的还保留着人形,有的干脆直接成了骨蛇一样的身躯,用牙齿叼着短刀,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同样是以刀剑为武器,同样是一队六员,还有刀剑付丧神所谓的暗堕,时之政府在某些官方解释上的含糊不清……


    历史修正主义者,他们认为,自己所进行的改变历史的活动,实则才是对真正历史的维护和纠正吗?


    罗曼医生忽然问:“你们,为什么要改变历史呢?”


    “……秘法短期内只能使用一次,要不干脆将错就错吧,反正也没……”蹲在地上喃喃自语着可怕话语的少女听到他的问话,拍拍裤脚上的灰站起,漫不经心地回答,“还能为什么?改变遗憾啊、更改命运啊,大概就是这样吧。”


    “真的只是这样吗?”


    罗曼医生定定地看着她,说,“一旦历史出现异常分歧,过去和未来的悖论会引发巨大的能量冲击,最终导致整个人类历史的毁灭。”


    “人类历史的毁灭?说得这么笃定,好像你亲眼见证过一样。”少女嘟囔着,哼了一声,“你说会毁灭就会毁灭?万一只会出现平行世界呢。”


    改变过去以后,影响的是自己世界的未来,还是会又衍生出一个新的平行时空呢?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罗曼医生在这一刻茅塞顿开、恍然大悟,所有的脉络、所有的怪异都串联在一起,他眼眸微阖,只余叹息。


    倘若真是这样,假如真是这样,那这个世界的未来,未免太过沉痛了,他早该想到的。


    他轻声问:“有意义吗?”


    少女一呆,下意识道:“你说什么?”


    待大脑把这句话消化,她猛地反应过来,一下子跳起,险些崴了自己的脚。


    她尖叫:“你怎么会知道?!”


    她发誓,她刚刚全部的反应没有一丝一点暴露的可能,那答案就只有一个!


    她飞一样窜到罗曼医生的跟前,迅速握住罗曼医生的双手,几乎喜极而泣:“军师,新军师,我们军师等你好久啦!”


    罗曼医生大惊失色,她速度太快力气又大,他竟然一时之间挣不开她的手。


    飕——


    本能比思考先行,她快速卧倒,刀锋将她的兜帽割裂,擦着她的头皮深深没入大地。


    白色的羽毛飘然地落下,阿斯蒙蒂斯攥住罗曼医生的手腕,紧紧盯着他,表情沉郁得惊人。


    隔了几秒,祂放开了手,以轻巧如同玩笑般的语气说:“如果我想杀了她的话,王您一定会和我生气吧。”


    罗曼医生低头瞧了眼自己的手腕,承认道:“是这样没错。”


    “您知道吧,我现在很不高兴。”阿斯蒙蒂斯漠然说,“这样他们都能找错人,真真是愚不可及,我现在觉得,这个游戏没意思了。”


    罗曼医生说:“但我现在,对这件事开始感兴趣了。”


    阿斯蒙蒂斯抱怨道:“您总是这样,明明每次开启游戏的是我们,最后拥有叫停权力的却只有您。”


    “唔,我以为,你们很多时候是希望我这样做才对。”罗曼医生答。


    阿斯蒙蒂斯不说话了。


    祂背后的三对羽翼不自觉地微微颤动,从微拢的姿态舒展开来,这是暂时被哄好的意思。


    那边被迫保持趴倒姿势的少女终于可以将自己从地上拔起来,擦了擦沾满泥土草屑的脸,深沉地对旁边陷进土里半截拔不出来的溯行军队长感叹:“原来吃土的味道还不错嘛。”


    溯行军队长眼瞳里的蓝火幽幽往上冒了一大截,不知是被自家大将无语到,还是在表达高兴的赞同,反正少女默认它是后一种意思。


    她鼓励地拍了拍正努力拔自己的同伴,对那边的一人一……不知道什么物种的家伙麻溜地道:“谢谢军师大人手下留情!”


    罗曼医生眼角一抽,说:“我不是军师。”


    他又问了一遍,更加郑重:“有意义吗?”


    少女也端正了神情,坚定无比地说:“有意义。”


    她斩钉截铁地道:“就算未来被锁死,就算循环无止尽,我们也一定会在这衔尾的时间中,寻找到真正的奇迹!”


    果然是这样啊。


    为什么刀剑付丧神彻底暗堕后的姿态和时间溯行军一般无二,因为时间溯行军就是他们的未来。


    当过去无法改变,当未来被彻底封锁,那么现在,又该如何挣扎,才能突破这无尽的囚笼?


    一切的一切,源起于那穿越时空的罗盘。


    当穿越过去的科技诞生于世,彼时人们狂喜于新技术的突破,回到过去,改变未来,这是一件多么伟大多么跨时代的发明!


    那时,所有人都坚信,这件技术将改变世界,却不知晓,从此这个世界再无未来可言。


    “为什么改变过去就能改变未来,自然是因为这从始至终都在同一条时间线上。”她露出苦笑。


    历史是由无数相互关联、相互影响的事件构成的,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出现一个错误,就会如多米诺骨牌一般连锁导致各种不同,所以当时面对盖提亚为了毁灭人理而投掷的七个特异点,迦勒底必须挨个修复每一个,才能抵达最后的关卡。


    可他们明白得太晚了,直到世界摇摇欲坠,为了拯救世界他们穿越到过去,去阻止那些准备改变历史的人。


    “这就是时之政府的诞生。”她眼中流露出几分悲哀,“那个时候,前辈们以为,他们很快就可以完成时之政府的使命,拯救这个世界。”


    但很奇怪,明明他们站在未来,去追捕那些在过去改变世界的人,就算穿越的人再多,在他们一次次的阻止下,也总有一个结局才对。


    直到有人发现,这一次站到他对面的人,身处于更遥远的未来。


    “对未来而言,过去之事皆是历史,所谓穿越过去改变历史,又怎知,在更遥远的未来,这会不会是新的被固定的历史呢?”罗曼医生轻叹着道出了真相。


    当时间罗盘被无止境的滥用之后,时间反复在这一段历史重叠往复,不断加厚,到了最后,身处其中之人竟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历史,到底要怎么才能跳出这无休止的循环?


    过去非过去,未来非未来,只有现在,才是唯一的转机,可事到如今,到底哪个现在,才是真正的现在?


    所以,他们化作新的历史修正主义者,去找寻处于真正时间点的现在,引导它彻底跳出这个轮回。


    “说实在,我也分不清如今的时之政府,到底处于哪个时间段,时间太多太混乱,我们根本不清楚这到底是第几次轮回,就连刀剑本灵们,也对时间的流逝失去了感知。”


    她目光看着旁边的同伴,“时间是很恐怖的事物,时间溯行军的形成,并非只有暗堕一条路。当神明在无尽的时间中迷失了自我,也会变成丑陋的怪物。”


    第130章 时之漩涡7


    神明也会变成怪物吗?


    当人们因为犯下的弥天大错而苦苦寻求补天之法时, 也曾苦苦追寻过那些传说里的身影,可到最后,只有被人类创造的、又被人类舍弃的刀剑回应了人类的愿望, 与人并肩同行。


    “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我的刀剑,我的战友, 我的同伴。”少女对着还在努力从地里扒拉自己的溯行军比起大拇指, “再说了, 这幅样子看久了, 也还蛮可爱的嘛!”


    溯行军们的瞳火又高高一跳,如果不是不能说话,队长高低得对自家大将说一句:大将, 别说了, 快过来搭把手啊!


    “哎嘿!”


    少女装作没看见自家队长的眼神,摸了摸鼻子,想:你以为是她不想帮忙吗?那边那个长着大翅膀的银发美人笑得可吓人了,她不敢啊!


    话是这么说, 看着自家刀们这么狼狈她还是心疼,试着对看起来好说话很多的粉发大哥套近乎:“额, 这位天使先生, 是时之政府新契约的刀剑男士吗?以前没见过, 瞧着有点眼生啊。”


    罗曼医生瞥了眼保持微笑不动声色恐吓旁人的阿斯蒙蒂斯, 说:“他就是你要找的黑天鹅。”


    哈?


    她没听错吧, 他刚刚说什么, 这个笑得满面春风浑身圣光也挡不住周身气势阴沉骇人的家伙就是她要找的黑天鹅本人?!


    军师大人, 对不起, 这个任务小女子可能完不成了, 感觉咱们那装不下这尊大神啊!


    少女尴尬一笑:“我现在说,这其实是个误会,你们信吗?”


    阿斯蒙蒂斯笑意吟吟:“不信。”


    罗曼医生又瞥了祂一眼,道:“不用在意,我想知道,你们是分成了两派吗?”


    少女大吃一惊,满脸写着“这您都知道”的钦佩,她充满敬意地说:“不愧是军师大人,以后我就跟着您混了!”


    她一拍胸脯,保证军师大人喊东她绝不往西,只要军师大人同意加入他们,她立刻拥护军师大人成为新的统帅。


    罗曼医生哽了一下,没忍住问:“那你口中的那个军师……”就没什么意见?


    “哦,她啊,她想退下来很久了。”少女带着几分同情地说,“没办法,谁叫她是我们当中最有脑子的一个呢。”


    好辛苦哦,但脑子这东西她真长不了,比起动脑她更擅长绑架。


    言归正传,罗曼医生猜得确实不错,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无望的未来中保守初心。既然毁灭被注定,期间所有的回跳时间都只是无谓的挣扎,那何不及时行乐、早拥命运?


    人生如梦五十年,好似朝露去匆匆。假如你就是世界毁灭前的最后一代,是选择成为逐火的飞蛾直面死的恐惧,去征服、去战胜;还是选择懦弱地逃避,告诉自己既然迟早会死,那何不肆无忌惮放纵心欲?


    “看不到尽头的旅程很可怕,就算曾经有过坚韧无比的心灵,也会在漫长的时间中消磨老去。到最后,为了纠错而诞生的新历史修正主义者,也慢慢沦为了通过时间罗盘不断往前穿越意图躲避死亡的同罪者。”


    少女稚气未脱的脸庞上浮现出不合年纪的沉稳和成熟,她才多少岁?十三还是十五?总归还未成年,却早早踏上了拯救人类和世界的战场。


    在面对人类毁灭的困境,无人再少年。


    她认真地说:“我们需要知道真相的人手,我来找黑天鹅,一方面是保护他、提醒他,而另一方面是代表仍未违背初心的历史修正主义者一方,诚挚地邀请他的加入,和我们一起,为真正解救人类的未来而奋斗。”


    时之政府、历史修正主义者、时间溯行军,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在这一片广阔无垠的空间,所有人都在茫茫无尽的时间里,或摇摆,或执着,或堕落,寻觅着一个未解的答案。


    那么,你的答案,又是什么呢?


    罗曼医生不回答少女殷切的眼神,却侧过头,探寻地去找阿斯蒙蒂斯的目光。


    你究竟,是想告诉我什么呢?


    阿斯蒙蒂斯却再次握住了他的手腕,金眸灼灼望着他。


    祂从所罗门的影子中诞生,却各个方面都和所罗门不像,发色是比白更尖锐的银,瞳色比起金黄,更偏向熔金一般的橙,不像冰凉似水的镜面,倒像一团熊熊的火。


    祂说:“王上,您想看看这个世界的未来吗?”


    罗曼医生一怔,然后明显露出了绝非虚假的惊愕神情:“千里眼?不,这……”


    这怎么可能?在魔神当中不是没有拥有千里眼部分权能的家伙,但这其中绝不包括阿斯蒙蒂斯,更何况这还并非原世界,而是一个时间无比混乱的新世界!


    阿斯蒙蒂斯轻笑,悠悠道:“或许是因为在其他世界中,我有短暂取代过您的传言,您曾拥有过的伟力,虽没有统括局和其他魔神齐聚时那般完整,我也勉强能借用十之一二。”


    仅仅只是瞥视未来的一眼,这点力量,足够了。


    罗曼医生尚来不及开口,就已经看见了。


    与人理烧却时满目赤红疮痍的未来的不同,他瞥见了,那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的圆环。人类的历史在新历史修正主义者诞生之后,就和文明出生的那一刻头尾相接,一遍遍无限地流淌于这同一片河流。


    时间罗盘的出现,第一批意图改变历史的罪人,时之政府的成立和变革,发现真相者的背弃和新组织的建立再分离……这片时空安静地停留在混沌海的一角,一遍遍重复着早已经历过的时间。


    他霎时失语,不由自主又看向眼前的少女,她眼里仍有着如星星般耀眼的希望,坚信人类终将再度握紧未来。


    可人类,还有什么未来可言呢?


    时间早已固化成一条循环的长河,生存在这条河中的鱼儿们怎么可能从赖以生存的河流里跳出,又怎么可能找到一个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现在”?


    所有故事都早已铭刻在历史里,舞台上没有记忆的演员孜孜不倦地演绎着同一出戏剧,丝毫未觉同样的抉择、同样的反应,他们早就千百次经历。


    阿斯蒙蒂斯说:“至少,他们每一次都将怀抱着希望前行。”


    可是,这样的希望,难道不更像是一种绝望?


    万种心潮如海浪翻涌,又在顷刻一瞬被永恒寂静的沙滩悉数吞没。


    罗曼医生陡然抬头,盯着阿斯蒙蒂斯沉声问:“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阿斯蒙蒂斯用晦涩的目光注视着祂的王,执拗地问,“您觉得,我所做之事,是正确还是错误?”


    什么?!


    罗曼医生在这一刻哑口无言。


    他突然有了些许明悟,又万万不敢相信自己的想法,表情一瞬间,真正地变成了茫然的空白。


    就这样静了许久,旁观的人和刀剑都不敢妄动一下,噤若寒蝉,在无形的压力下保持了彻底的安静。


    此刻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心底的思绪掀起惊涛骇浪。


    最终,他艰难问:“你就那么在意?”


    阿斯蒙蒂斯纠正:“不是我,而是我们。王,我们从来就不曾放下过。”


    祂定定地凝望着祂的王,如信徒仰望神像那般虔诚,亦如愚者求索真理那般坚定,祂说:“王,您从出生就看透了自己的命运,看见了所谓历史的脉络,选择按部就班走完这生命的旅程,从未做出未该有之举,连死亡也能平静从容地面对。”


    “现在,请您告诉我,如今,命运和历史正如您所见,它固执又古板,偏激又傲慢。请您告诉我,难道人类,就该遵循这固定无望的未来吗?”


    为什么您,从没有生起过哪怕一丝一点对命运、对神的反抗?难道守护历史就如此正确,您明明身处那个时代,就早已断言自己所看到的未来便是历史?


    何等可笑,何等荒谬,何等无力!


    祂不接受。


    生活在河里的鱼儿要靠自己踏出赖以生存的河流几乎不可能,可站在河岸上的人类,却而轻而易举将河鱼捉走。游鱼看不见自己的前路,岸边的人却能纵览整条河流。


    要从世界之内否定世界很难,可若是从世界之外,去取得阻断流水让长河改道的力量却并不难。


    没有世界会喜欢一成不变锁死的未来,将时间衔尾而接是世界苟延残喘的自救,但世界无力再去引导支撑一个崭新的河道。


    当整个世界生命的重量和历史与命运的必然置于同一天平的两侧,究竟孰轻孰重?


    这并不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作为人类、作为生灵本身,对生的渴求的正当性本就超越了一切,生存从来就是哪怕错误,也是正确。


    他已经明白了。


    罗曼医生深深凝望着阿斯蒙蒂斯,在这一刻想了很多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他轻叹了一声,道:“我认可你的正确。”


    我承认我的错误。


    无论什么时候,如此轻慢地选择死亡,不仅是对生的否定,更是对死的轻蔑。


    他确实是一个懦弱又无能的人,遇事一旦慌乱地抓住一个解决方法,就满心懈怠,不愿再找。


    因为觉得不会有更好的方法,就随意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不敢去尝试、不敢去奢望奇迹的发生。有些事情,连试都不试就选择放弃,这与其说是惫懒,倒不如说是胆小鬼的恐惧。


    也许会有更好的结局呢?也许会有微芒却实在的希望呢?为什么不去相信伙伴,为什么不去直面故人呢?


    在对待生和死的态度上,他比盖提亚和魔神们还要傲慢。


    他从没有真正选择,去“认真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