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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大熊小熊“我们和好吧。”


    明野紧挨尤心艺坐下,陈言拉开椅子,并乔鸢坐下。


    来得急,两人一个气喘吁吁,一个身体散发热气,足以证明他们有多担心,这场女生对话可能涉及的危险话题。


    【什么情况???】


    问号代表明野的震惊程度,他手指快出残影,备忘录调最大字体,加粗、下划线,打字问:【你没乱说什么吧祖宗!】


    “怎么下车了。”


    陈言也问:“的士有问题?”


    软件显示车辆刚抵达目的地,司机为男性。


    “没有。”乔鸢放下茶杯,笑吟吟道:“和你一样,同学临时约我,就来餐厅坐坐。”


    尤心艺约乔鸢?乔鸢肯应约?


    “对,我叫她来的。”偏着头,另一位主角身靠椅背,一副想翻白眼的表情,“你们有意见?有资格么?”


    陈言、明野:“……”


    视线交汇,四下无言。


    两只缠人鬼的出现打断情绪,令尤心艺理智回笼,再没倾诉的欲望。


    场面僵持许久,久得空气快要凝结。


    服务生端上两份新餐具,打破静默:“可以扫码点餐哦!或者直接去柜台取甜点饮品,我们这边会帮您下单,用餐后再结账。”


    她一走,又是尤心艺先声夺人:“好久不见啊,明、野。”


    特意加重句末读音,她勾着腿,眼睛化刀直冲陈言,似能划破他的皮肤,割断喉咙。


    “最近不是经常见吗?”陈言眸色黑沉,好脾气地答:“我指,在咖啡店附近。”


    他话里有话,明野顿时屁股长


    刺,如坐针毡。


    尤心艺轻蔑嗤笑:“回去告诉你老板,咖啡做得很烂,wifi信号也垃圾,就服务员……”


    “态度还不错,我挺喜欢,以后会继续光顾的。”


    “是么?店长应该会很难过。”


    才怪。


    他会诧异,怀疑,无语,冷笑,然后阴阳怪气,世界上只有最蠢的舌头和违心骗子才会质疑他亲手调制的咖啡品质差。


    陈言:“也可能你以前喝的不对,反而误解了咖啡真正该有的味道。”


    “你是说,那些价格是你们十倍、能上米其林推荐的名牌咖啡,还不如你们小作坊的东西好?谁给你的脸?”


    “一家资质普通甚至低劣的店,永远不会因为住址偏僻、标价贵,需要付出顾客更大代价而变得美味。”


    他鲜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意味深长。


    “咖啡是这样。”


    “人也是。”


    听得尤心艺生火气,扭头去质问乔鸢:“这就是你选的男朋友?狗屁不通,倒爱说教,你的眼光可真别致。”


    乔鸢反问:“你男朋友怎么不说话?不打算介绍一下?”


    说不清有意无意,明野手误,汤匙摔地断成两截。


    没劲。


    尤心艺推开椅子,长卷发拂过手肘:“女朋友眼瞎不方便,做男朋友的,好意思就这么坐着,不帮忙拿甜点?”


    写明鸿门宴的帖子下到眼前,明野没能拉住她,一时神经乱跳,眼皮抽筋,心里一万个懊悔今天为什么要出门?


    “你想吃什么?”


    陈言问一声,去拿托盘。


    两人一前一后走经烘焙区,橱窗擦拭明亮,好似映出两把刀。长而锋利,短却尖锐,有以古朴的素布层层包裹,也有挂铃铛,走动间铃铃脆响。


    “用不着那样看我,姓陈的,五十步不笑百步。多长时间了还没用回自己的名字,你也就是个怕事的小偷。”


    废物,原本打算说这个词,尤心艺稍作收敛。


    她倒不怕陈言,法治社会,再瞧她不顺眼能怎样?


    掐死她分尸烹饪扔街头?塞行李箱?拉倒吧,越是聪明人越不留把柄,最爱玩脏的、别人看不见摸不着的手段。


    不过老鼠怕猫,穿鞋输光脚,她赢在有钱、无所谓丢名声和面子。除非能联系到她家人,否则来一百个陈言都没用。


    ——当然,陈言也许做得出来,有那种可能。


    他和乔鸢属于一类人,冷幽幽的蛇,平时不声不响,好像不记仇、不起眼,真要收拾你只消两秒,一招毙命。


    接着又蹿回阴湿潮暗的洞穴,伏到低矮嶙峋的岩隙或水域之中。一身鳞片光滑彩亮,白的黑的粗的细的交错一起,远远打量闪耀,近距离再看就头皮发麻。两条蛇悄无声息仰起头,两双冷血的眼珠盯着你。


    鬼魅森森。


    他们就是那种东西,物以类聚。


    刺眼,恶心,让人觉得烦。


    不喜欢夹肉松的面包,尤心艺眼底铺就厌恶和不服,夹子伸向蛋挞:“以后乔一元爱怎样怎样,死了都跟我没干系。至于你,陌生人一个,我也没兴趣出卖。”


    “比起我,你还不如防着点明野后悔,他做狗可比你强。”


    说话时,她特地睨一眼。


    姓陈的比姓明的能演,尽管逻辑在线,自始至终表现得稳到不行。


    可尤心艺清楚,他绝对在意。


    明野和乔鸢,她和乔鸢,随便说两句话,互动一下,他就在意的要死。


    果不其然,那家伙立刻侧目向餐桌。


    “叮——”


    碗筷冷不丁交碰,吓明野一大跳。


    他低头一瞄,才发现自己手指在动,痉挛似的。连忙用另一只手盖住,结果碰到茶杯,热水全泼手上。


    “咳、咳咳。”


    察觉乔鸢目光,他清了清嗓子,刻意压低声线,粗声粗气地打招呼:“呃,你好,你就是莉莉吧,尤心艺她……经常提起你。”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眼睛还没好么?


    怎么突然剪头发了?


    这样问太冒昧。


    上次视频那人就是你姐姐?你怎么没说你们是双胞胎,她为什么看起来又瘦又老,病恹恹的。你家到底怎么回事……


    这样问一定暴露身份。


    刚刚是另外两人的主场,她来他往,争锋相对,明野好似被两根指头一块儿摁压泥土下,紧张到窒息。


    直到此时没了别人,他才好意思稍稍抬起眼睛,留意到乔鸢今天戴了耳环。


    挺小巧的一对,金丝钩花样式,往下坠一颗小小的爱心,鸦青色。


    有点类似果冻的质地,莹亮通透。


    她身穿宽松灰毛衣,一条明野没见过的同色系裤子。披肩也是新的,头发以抓夹固定,指间素圈戒指。


    仍然那股清冷矜贵的书卷气,无形之中却多了几分慵懒随性。


    显然跟以前不一样了。


    明野忽然惊觉,她以前很少穿裤子,爱穿长裙。首饰、披肩花纹也绝不选如此复杂花哨的款式,除了珍珠就是珍珠,抛开素色还是素色。


    说实话,这种感觉很糟。


    好像被从车座上丢下来的小狗,尚未啼叫,车辆嗖一下飞驰。唯有狗停在原地。


    恐慌油然而生,他正绞尽脑汁修饰言辞,企图多聊几句。陈言回来了。


    他总能恰到好处地出现,明野不由得仰头。四目相对,犹如两股暗潮于玻璃缸中咬合碰撞,最终消散于前者镇定、后者的退避。


    ……没关系,反正师哥亲口答应往后不再干涉他的事,包括莉莉。


    ……就算出尔反尔,他欠着钱,起码得清账以后才有底气声讨。


    明野说服自己接受,陈言隔衣服托起乔鸢手肘,俯首低语:“拿了一些坚果欧包和少糖可颂,打包了。现在回去?”


    乔鸢点头。


    两人推门出去,背影写着般配,明野望得出神,竟下意识撑桌直身,脚尖向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踏出一步——


    “想去哪啊?”


    尤大小姐慢悠悠落座,餐盘咣当放桌。


    “……手脏,突然发现有一次性手套,就不用洗了。”明野讪笑,身体被吸回去。瞳孔盯着她手里的叉子和面包,心思飞走。


    “尤心艺,不然我们公开吧。”


    “哈?”


    “反正我已经按你要求分手了,莉莉那边瞒不住,她早晚要知道的。”


    甚至不确定自己在说什么,明野道:“我们以前也讨论过话题,莉莉眼睛会治好的,你别再动不动说她瞎子、残疾行吧?”


    话音刚落,什么东西擦额头飞出去。


    他回头发现是手机。


    “谁准你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了?!”


    尤心艺发脾气什么时候在乎过场合?


    价值上万的手机说甩就甩,砸得四分五裂,又号令他一片一片捡起来。


    她不可能再用这部破手机了。


    明野很清楚。


    然而他不得不捡。


    谁让他有把柄在她手上,她比陈言比乔鸢狠戾失控数倍。谁胆敢惹她,注定要被扒皮脱肉,而后取决于她心情好点没、发泄够了没,再决定是否高抬贵手。


    乐曲轻快流淌。


    众目睽睽下,当明野低头弯腰去捡零散的机械部件、未经处理的手臂再次刺痛流血时,一个诡异的念头闪过脑际。


    倘若把尤心艺换回乔鸢,她会一次一次、陷他如此难堪吗?


    不,不不不不覆水难收!


    明野暗自警告自己,逼迫自己收回妄想,低声下气走到大小姐身旁:“别生气行吗?我就……说说而已,毕竟


    下周就要去实习了,不一定留在南港。我只是觉得有点累,想把事情赶紧定——”


    “你累什么?让你去给她动手术了吗?让你帮我做衣服了?屁本事没有,还挺能给自己找活。你读书累了?吃饭累了?蹲马桶累了还是偷偷摸摸又想吃回头草累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想——”


    “没人在乎你想什么。”尤心艺扯唇角,绿野美瞳泛出冷光。


    “我不是你的女朋友,充其量一起打游戏、聊天、出轨上床打发时间的臭搭子。少把自己当回事!也别再提乔鸢!”


    “行行行,我不说了,不说了行吗?”


    不累也要累了,不止身体累了,精神上愈发疲劳。明野燥得直搓额头:“小声点!我有时候真的搞不懂你们俩,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总之发誓不提了好吧。”


    任凭他怎样道歉悔改,尤心艺胸脯起伏,压根不屑解释。


    她与乔鸢曾经是最好的朋友,现在大约成了最糟敌人。她们的关系早已破裂,就连记忆中为数不多的美好片段也渐渐磨损得破烂不堪。那又怎样?


    尤其明野这种蠢货。


    难道他以为,她会指望像他这样的人能理解她们间所发生的事吗?


    可笑。


    若非暂时没有其他代替品,谁要留他在身旁?


    区区宠物,只须吐舌头、摇尾巴就够了。


    无权过问细节。


    …


    从餐厅回来,陈言似乎有点情绪不佳。


    新学期课程紧,中英生一日合作仅为插曲,后面紧跟着主线:


    上周学院组织大家参观牛仔厂,下周起,限定牛仔类服装做唯一材料,开启旧衣改造项目。


    乔鸢柜子里符合要求的衣裤不多,托阿婆在乡下收了些。前天寄出,今天差不多该收到了。


    “明野。”她叫,“明野?”


    “嗯?”


    摘掉防蓝光眼镜,陈言自电脑屏幕中抬头,难得迟钝地问:“你说快递放在哪?”


    “4栋快递室。”


    “好,我去拿。”


    大门开合,等陈言回来,房子里静悄悄,主卧窗帘拉上了,乔鸢正在午睡。


    取下抓夹,头发披到枕上,乔鸢背门侧躺,可以听见对方压低的脚步声走到房间前,驻足几秒,又转回玄关。


    餐桌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动响,估计在拆快递。


    乔鸢不大喜欢昆虫,陈言觉得快递包装不干净,容易堆积附上蚊虫卵,箱子从来不进屋。就算只有袋子,也尽可能第一时间消毒,换上家里的收纳盒,以免细菌残留。


    阿婆话少但做事仔细,大约包得特别严实,以至于陈言拆了很久。


    又一道开门声,他下楼去扔垃圾。


    ——真能忍啊。


    不免叫人感叹。


    超级能忍的好人洁癖师哥上来又洗了个澡,头发、身体擦干,打开空调,这才带着几分寒气、于昏暗间掀起被子躺进来。


    还是冷水澡。


    乔鸢半梦半醒地想,有的人一旦觉得自己不够冷静就爱冲冷水澡,看来这次情绪波动挺大。


    应当是和好人玩多了,她也变得心善起来,迷迷糊糊伸出手,绕到脑后去摸了摸他的下巴,音量好轻:“你今天心情不好。没买到适合的衣服?”


    她明知故问。


    陈言抱着她的腰,顺势低头去蹭掌心,声音也含喉咙中:“已经分手了,为什么有事还是第一个想起我?”


    跟乐乐似的。


    被磨蹭得痒痒的,乔鸢蜷起手指,改为挠,挠挠他滚动的喉结:“是你自己要来的,怎么,又后悔了?”


    “……没有。”


    总觉得他想生气,想撒娇,想卖可怜说委屈。但陈言就是陈言,他能抑制住。仅仅把两条长臂伸出来,连带被子紧拥住她。


    “冷不冷?”


    他指自己身上的气息。


    第一次见面好像提过类似的问题,不过那会儿生疏隔得远,不像现在。


    薄的长袖卷起,露出一截结实的腕骨和手指。鼻尖埋入发中,颌骨抵着后脖。


    那么谁才是熊呢?


    乔鸢不着调地漫想。


    被抱住的像陪睡小熊,抱人的像黏糊大熊。大熊抱小熊,她收回手,一下一下钩他的指头:“不冷。”


    “陌生人也能打电话,没有人规定分手不能和好,还是说,你不想跟我和好?”


    “想。”


    手掌沿骨往上爬,介入指隙扣握。


    不同于缄默强势的动作,陈言就像被恶毒小熊逼迫到无言以对的笨拙大熊,好半晌才吐出一个字。


    好可怜哦。


    都有点同情他、忍不住想谴责自己了。


    乔鸢嘴角带笑,挣脱束缚,反身投入他怀中:“那就和好了,睡吧。”


    肌肉软软硬硬,带着弹性。大熊好抱,好枕,身上的气味也好闻助眠。


    罪魁祸首乔小熊自顾自没良心地睡觉,余下陈言眸光晦暗,久久无眠。


    要是没以明野身份出现就好了。


    提早得知他们分开,就得以——


    事到如今,事成定局,再想那些毫无意义。明野也好,郑一默也行,说到底陈言并不在意用何种身份姓名,至少能达成目的,就够了。


    难得走到这里,他只会继续前进,不可能倒退。


    静谧的空间暗香浮动,陈言属于精力较强的类型,不需要太多睡眠,自然没有午睡的习惯,浅浅打个盹儿便又清醒了。


    轻手轻脚地下床,他打开笔记本准备继续工作,右下角的企鹅图标忽然跳闪。


    【衡山走失亲属互助群3】


    【群员周少群: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帮助!前天下午!在重阳省鹿桥市民安街道派出所的集体警察帮助下,我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现定3月7日于衡山大酒店举办庆祝会,3月10日于……】


    字幕尚未扫完,来电显示:童童爸。


    陈言接起电话。


    “喂,小陈!群里消息看到了吗?”男人一改往日痛苦压抑的音调,喜气洋洋道:“童童回来了!!!你敢相信吗,我们的坚持有用!儿子真的找回来了!!”


    “恭喜您,周叔。”


    “哈哈哈哈哈,我最近真是,睡觉都不敢合眼,生怕自己在做梦。你阿姨也高兴坏了,什么氟西汀、安眠药都不用吃了!没想到我们还能有这天,活着见到童童……”


    “对了小陈,这些年你帮了我们不少。这回能把童童找回来,政府和警察是我们夫妻俩的在世恩人,你排第二个!所以那个庆祝会一定要来,我得安排你坐主位!”


    陈言:“周叔不用麻烦,童童能回来大家都高兴,但我人不在衡山……”


    “我记着,我记着你在南港念大学,没毕业是吧?刚好!童童的事情特别坎坷,他姥姥、姥爷也在南港,老人家非要出钱也摆几桌,你一定来!到时候我再跟你细说好吧,一定一定要来!”


    闻言,陈言眼珠转动。


    【……3月10日于南港丽华大酒店举办二次庆祝会,诚邀各位群友光临!为方便统计人数,请大家愿意到场在群里接数。衷心祝贺大家都能得偿所愿!】


    一目数行扫完信息,沉寂已久的群仿佛活过来,陆陆续续有人回复。


    【恭喜老周。】


    【恭喜童童爸妈。】


    【我最近刚好在衡山出差。】


    【小婷妈妈:@周少群方便讲一下细节吗?是重阳那边破了一桩大案?有没有其他被拐的孩子?有15岁左右的女孩吗?请问您听到消息主动找过去,还是那边打电话来通知你?事无巨细,麻烦您在群里说一遍,老周同志,感谢感谢!万分感谢!】


    【刘涛民小姑:@小婷妈妈不要在群里讲!群里只报数,有空的、能去的接龙,我第一个。@群主陈言小陈在不在?】


    【想了解更多细节的先私聊小陈,小陈要麻烦你筛选确认一下,太久没聊天了,进来以后没讲过话的不要!不肯报小孩信息、没法查证的也不要!麻烦你筛一轮,可以相信的人重新拉一个群,再让老周讲!】


    【刘涛民小姑:老周你自己也要注意,网上鱼龙混杂,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家都羡慕你能把孩子


    找回来,也谢谢你有好日子还愿意跟我们分享喜讯。】


    【但是庆祝会最好不要让孩子露脸,有关孩子走丢找回的信息也不用讲得太详细。我们只关心孩子,不关心背后的东西。一切以保护孩子要紧,相信大家都会理解的!】


    她特意强调好几次,普通人手短,不管案件,不问犯罪团伙,唯一记挂的唯有孩子。把陈言要说的话大致发完了,他便补充回复:


    【周叔找回孩子值得庆祝,有意向了解详情的请尽可能参与线下活动。】


    【至于线上须私聊我,提供报案回执以及其他资料,既能确认身份,各方安心;同时可以用于互联网寻人。】


    【另外,我和@管理员小袁@管理员小方制作的免费寻亲网站已经进入最后调整测试阶段。不出意外,上半年争取与政府部门、相关协会乃至民营企业达成合作,最迟五月可以开始运作。】


    【有需要的群员提早发送必要消息,也能方便我们建立资料库,优先推送详情页或为你们安排更显眼的板块信息。】


    此话一出,群聊直奔99+。


    有询问网站细节的,有立即发资料的,也有报名参加庆祝会的。


    “小陈,还在听吗?你来吗?”


    周少群连连询问。


    这下想不去也不行了,陈言刚应答,眼见聊天框中弹出一个无比眼熟的头像。


    头像夹杂群流间,堪比流星一闪消失。他皱起眉,快速滑动鼠标往上拉,又重新看清了她。


    没错。是那副铅笔彩绘画,金鱼与蝴蝶的叠像。


    【团团圆圆:南港27】


    ——她接龙了,意味着她也打算去庆祝会!


    陡然间,陈言转头凝视主卧,那儿依然黑漆漆的,不闻丝毫声响。


    第62章 失温旋涡迟早要出大事!


    一日项目当天,整栋中英楼可谓鸡飞狗跳,乱成一锅粥。


    有人苦于口语差,难与英国生沟通;有人速度慢,埋头踩缝纫机不慎扎穿手。


    教室里外塞满人,耳边飘的净是蹩脚英语和刺啦刺啦的裁布声。


    乔鸢小组的进展并不顺利。


    她和林苗苗作为大二学姐,带队组长,早在周末便布置下任务,并且发出word文件,内含详细的要求、可参考网址,条条项项列得清清楚楚。


    结果三位新生一个敷衍了事,两个直到截止时间才缓缓冒头,左一句‘不好意思学姐,周末坐车回家没赶上’,右一句‘明天交行吗?’。


    乔鸢罕见地发了火,在群里直言三人毫无责任心。林苗苗配合唱红脸,打圆场。


    一番敲打训斥后,新生们分别致歉,重新提交作业,连带着项目当天在乔鸢面前也怯怯的,私下嘀咕她一点都不像传闻中泥捏的老好人。


    态度强行掰正了,可八小时,五套衣服,包括设计、制作、拍照,时间翻倍尚嫌不够。况且灵感这东西越急越缺,越找越无。


    乱做一通肯定行不通,只能使巧劲儿。


    两位组长商量一下,再次分配任务,分工行动。


    组里的英国女生腼腆内向,负责拆袜子,重组一套上衣短裤;


    一位学妹擅长绘画,做最简单的H版直筒裙,往上涂抹印花;一位学妹手工好,往包袜帽子方向走;


    学弟属于机动感,灵活打配合。


    如此一来,效率提高了,大家各取所长,目标清晰。就是其余三套衣服……重头戏只能压在苦命学姐身上。


    乔鸢做立裁,陈言辅助拿取固定针,画缝合线。


    林苗苗头脑风暴,又剪又缝两头跑,脚底板踩得发麻。


    中午顾不上吃饭,给其他成员点几分披萨饮料。林苗苗钉在圆凳上简直边哭边做,没别的意思,就是嫌丑。衣服做得太烂拍照丢人,上台走秀更丢脸。


    乔鸢也表情不好,自高中以来首次遭受如此棘手的考验,假设从第一掉到垫底,那才叫真正的没脸见人。


    两人苦大仇深,气压低,陈言反而扮演起调解氛围的角色,一会儿语气平和耐心地鼓励,一会儿跑腿给全组人扔垃圾、买奶茶。


    结局出乎意料。


    她们又拿了第一名,理由是设计别出心裁,在规定时限内完成任务;元素多却统一,有系列感,以及全班只有她们组尝试做配饰,使得服装搭配更完整。


    奖励现金一千元。


    林苗苗上一秒躲后台抱头喃喃:“完了完了,太社死了,终于轮到我被basher制裁了。”


    下一秒震惊抬头,摸到奖金仍不可置信,几乎要拉着乔鸢原地弹跳。


    ——被陈言拦住了。


    忙乎一整天,大伙儿松散下来,肩膀僵硬腿脚沉。


    按人头平分奖金后,乔鸢独自出钱请大家吃夜宵,以一贯和颜悦色的姿态抹去强势、严厉、乃至刻薄难相处的印象,将其扭变为褒义性的做事认真负责、有人情味。


    值得一提的是,本批英国生中有一位长卷发男性,长相颇为中性柔美,惹得大家频频侧目,都想跟他合影。


    下电梯时,nina听到她们讨论,不由得捂脸尖叫:“ohguys,no!hesagay!”


    女生们异口同声:“weknow!”


    顿时啼笑皆非。


    这是陈言第一次旁观并亲身切实地感受到,原来一件衣服的诞生须经那么多步骤。


    分明只是做衣服,也能像打仗一样急切混乱,热火朝天。


    而过程间的乔一元会生气、会沮丧,更能拿捏住分寸,该紧就紧,能松就放。


    有专业能力在前,全局统筹思维不容置疑,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提出的色系统一、同风格配饰加强整体感,正是此次小组能获奖的关键。


    于是一顿饭后,学弟学妹们不再拘束,纷纷称赞学姐想法独到,随机应变力强。


    散伙后,路灯莹莹淡淡,陈言手拎打包盒——小排挡著名的招牌菜,炒米粉,有人打算留作明天早饭。牵着乔鸢慢慢地往回家走。


    春季以后,南港不再降雨,空气清爽。


    双方身体挨得不算远,肩膀、手肘不时发生触碰,导致地上两人的影子若即若离,也像在玩推拉游戏,交叠,错开,疏远,贴近。毫无规律。


    “你今天……很厉害。”陈言低声说,落于静夜里,达到蜻蜓点水般的效果。


    “我知道。”乔鸢一点都不收敛,扭头瞧他:“没了?就一句?”


    陈言笑:“设计出彩。”


    “还有呢?”


    “你是我见过最有想法的服装设计师。”


    “预备设计师。”她纠正,将耳朵歪侧过来,“还有?”


    陈言没说话,换一只手牵她,腾出来的手掌贴脸,把她的脑袋又转回来。


    “做什么?”乔鸢挑眉,光点晕染眼角。


    “夸人至少三句以上才算数,没听说过么?想不出来就继续努力,别以为盯着我就——”能耍赖。


    话未竟,叫他吞吃入腹。


    衣摆簌簌摩擦,树影静悄悄流动。


    “喂。”乔鸢本来想推他,结果只是戳一下他。


    “没人。”陈言道,低低、含混的话语悬在舌尖,有些湿润润的,尾调柔而缱绻。


    流浪猫不算。


    快到午夜了,天色青黑,周遭沉寂,仅有些许昆虫细微的嗡鸣。


    一只玳瑁猫懒洋洋卧在小区围栏边,闻声眯眼,瞳孔骤然收缩成细线,紧盯人类看一会儿,危机解除便埋下脸,细长的尾巴随即散漫地躺下去。


    握着肩膀,陈言低头,抵靠乔鸢脖颈边。


    落下来的路灯光好似无限扩大了,将两人关拢其中。


    凌晨沉睡的街道,亲吻太过招摇,抱一下应当没大碍。


    “明野。”瞳孔滟滟蒙着水光,夜色中一晃一晃地亮烁。乔鸢揽上他的后背,呼吸间嗅到的皆是他的气味。


    “你有没有秘密?”


    “有。”陈言反问,“你呢?”


    “我也有。”


    “你想交换吗?”


    “不想。”她说,“说出来就不算秘密了。但它也不可能一直被藏下去,会在应该揭开的时候揭开。”


    是吗?


    陈言闭了闭眼,忽然感到自己像一只失温的动物,溺亡的鱼;才要本能地拥住别人,紧紧抓咬着、绞缠着另一只漂亮轻盈的小鱼,不肯轻易放开。


    假如谎言注定暴露,他希望那个时刻可以来得迟一点,更迟一点。


    最好,能与尸骨一起埋入阴暗的地下,永无见光之日。


    …


    翌日,周五。


    午饭时,两人声称有事,各自散开,分别从不


    同的地点前往丽华大酒店。


    陈言到的比乔鸢早,比其他群友晚一些。


    周少群两鬓白发,红光满面,一见他即笑呵呵地跑上前:“来了啊小陈,快快快,他们都到齐了,就差你了。”


    宴厅很大,线上互助群到场十几人,恰好凑一桌。短暂寒暄后,望着兴高采烈、来往穿行招呼客人的周少群夫妻俩,众人皆百感交集,心态各异。


    “我是不指望了。”


    不知谁先开的口,面上带笑,笑里怅然。


    “人这辈子啊,不死就得赖活着。可谁叫我也是块活肉,成不了神仙,会累会痛。真找不着就放下吧,已经搭上去五年,总不能再搭十年,我受得起,家里人受不起。”


    “说不清楚。”西装革履的男人啧一声,点燃香烟,齿间浓腾的烟雾如一头异兽吞没他纠结拧死的眉头。


    “要是只有一个,我他妈死也要找到,去学做炸i弹也成大不了穿身上跟那群丧尽天良的杂种同归于尽!偏偏我有两个。”


    他竖出两根手指头,使劲敲了敲桌:“两个!丢了一个还有一个,大的不知道在拐到哪里吃什么苦,到底人好不好命在不在。”


    “小的就哭,每天哭着问我和他妈,哥哥去哪了?爸爸你怎么不回家,为什么都不接电话,不跟我讲话。我能怎么办?”


    他不清楚该问谁,他能怎么办?


    “我离婚了。”女人怀里抱着旧布包,包里始终装着孩子的照片和广告单。她脸圆圆的,皮肤粗糙,让人感觉年纪很小,至多三十岁,操着一口南北混合的怪口音。


    “就是个女孩。”她腼腆笑笑,“她爸不想找了,说再生一个得了。我不想生,生不出来,一干那事就泛恶心,然后就离掉了。”


    没有人能安慰别人,大家自顾不暇,饱受折磨。


    沉甸甸的静默坠了好久,余光瞄见走来的周少群,男人掐灭烟头,快速换上喜色:“行了,都收收吧。人家能找到孩子是命好,比不得。不该想的别想,不该干的别干,人家的大好日子别添晦气。”


    大家俱是这个主意,便都笑起来。一张张男女老少各异的脸庞组成圆形,有勉强的,有真诚的,羡艳的,干瘪的,豁达的。


    “恭喜你啊老周,以后身体健康,万事顺意!”


    “干杯干杯。”


    “感谢大家光临!一会儿别急着走,楼上开了房间,我们再仔细聊聊。”周少群说得隐晦,大伙儿心神一震,明白他一定是从哪儿得了消息,重阳的案子有讲头。


    流光一转,玻璃交碰,那些脸上再添几分隐忍的激动期盼。


    “小陈,我要谢谢你。”


    周少群的妻子名叫吴华,找到孩子后精神状态大好转,眼下只挂一层极淡的黑眼圈,上了妆显得气色不错。


    “阿姨身体不好,总想不开,实在难为情,老打电话吵你一个要读书的小辈。你叔也一样,为着我的病,一下吼着倾家荡产找,一下又心冷了不找了,跟小孩似的……”


    说着,她抹起眼泪:“一年下来少说几百条消息,亏你次次肯搭理我们,还帮我们做什么视频、到处打听消息定路线。”


    “有时候我俩想想也觉得不该,怎么能麻烦你一个学生呢?有时候又觉得,你都不认识童童,肯给他做这么多。我们是他亲爸亲妈,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


    “吴阿姨,多亏您自己的坚持。”


    陈言递上纸巾,语气不疾不徐:“现在您和周叔已经心想事成了,过去的路不重要,以后只需要往前看就好。”


    “就是,别哭啦,再哭福气都没有了。”


    “瞧你们夫妻俩把小陈整得,待会儿脸都红咯!”


    “哈哈哈哈哈,换成小方小袁还有可能,小陈,网上刚聊几句我就发觉了,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跟三十岁似的,想他脸红,你们想都别想。”


    戏谑调侃,盖过悲情。


    今天来的亲朋好友不在少数,周少群和吴华一再叮嘱大家别走,让陈言以后有空多来家里坐坐,才端酒杯去招待其他桌。


    经过一番说笑,陈言这张桌上氛围转轻不少,大家聊一聊生活琐碎,纷纷感慨时间太快,老得太快。


    他有点心不在焉,频频望表。


    一直到十二点,乔鸢的身影出现厅前,陈言倏然起身。


    乔鸢,乔一元,团团圆圆,多重身份合为一体。他该如何开场白,如何解释呢?


    ——我是无言。


    ——我是陈言,你前男友的室友。


    ——我是郑一默。


    ——我就是那个一直以来顶替明野拥抱亲吻你的人,陪你去救助站、看摄影展,替你处理伤口又被你抓咬出伤痕的人,睡前念书的人,昨晚路灯下的人。


    那个藏秘密的人。


    答案于喉间翻涌,陈言刚走上前。


    “元元!”林苗苗从另一端呼哧呼哧跑来,挽住乔鸢的手,接过导盲杖。食指推眼镜:“呃,你是……学长?”


    她似乎花一阵子辨识出脸,拉拉朋友的袖子:“元元,明学长也在。”


    “明野?”


    身穿卫衣长裤,乔鸢一身休闲打扮。


    意识到不合理处,陈言眸色漆黑:“你们怎么在这?”


    “陪苗苗兼职。”


    “已经下班了,我们准备去吃饭。”林苗苗犹豫着发出邀请,“一起?”


    “我有点事。”


    陈言话音刚落,身后传来叫声。


    好似周少群要上台讲话,想让他也露面,趁机提一提公益网站的事。


    “没关系,有事你就先去忙吧。”乔鸢唇角微扬,笑得善解人意,“晚上苗苗来住一晚。”


    潜台词是,他不方便来。


    良久,陈言也笑了一下,温声应好。


    深深地望她一眼,转身回厅。


    总算结束了,林苗苗松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亦散开。后知后觉咕哝:“说兼职,可我手里什么都没有,会不会漏洞太大了……”


    “还好。”你演得很好,挺能唬人的。这算夸奖吗?


    乔鸢决定不说出口,只问:“刚才他什么表情?”


    “表情……”林苗苗努力回忆,“有点惊讶?怀疑?眉头有一点点皱,眼神……挺有压迫感的,不过很快情绪都沉下去了。”


    “到最后你说我要留宿,他……怎么说呢,审视?欲言又止,不太对,没那么弱,比较接近捕食吧,给人意味深长的感觉。所以我才担心他是不是已经发现不对劲了……”


    用上多年以来观看小说电视剧的功底,她费力描述,无意间视线一扫,发觉乔鸢正垂眸轻笑。


    “这次也是惩罚?跟车站的拥抱一样?”


    她好奇问。


    得到回复:“是。”


    聪明的家伙,冷静的家伙;即便碰见明野,仍然反应迅捷,以高明的手段躲闪危机,好似一切皆在掌控中的陈言。


    从前总是在聊天框中一副大人的口吻与她沟通,将她视作小孩,如今却也一步步、不慎跌落年下者的陷阱中。


    虽不至于狼狈摔倒,可只要想到有关她的事,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能令他苦恼,让他焦躁不安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同时又不得不在她面前控制思绪,不断压抑情感,一边紧紧攥住她的手指,一边故作沉着镇定。或许就在不经意间倾泻出求救般的眼神、漩涡一样失控的气息。


    真想恢复视力啊。


    思绪无端跳跃,乔鸢不由


    抬手,指尖触及自己的眼睛,忽然无比强烈急切地,想要尽情注视那张因她而愉悦失落的脸。


    比起最初,失明令人乏力,为生活带来无限困扰。她的病情明明有所好转,视野模糊一些也没什么不好,反而使人更专注于当下,仔细观察事物汲取灵感。


    绝对没有享受的意思,可由始至终,乔鸢并未憎怨过自己不争气的眼睛。


    除了此刻。


    她的确迫不及待,欲望看清某人的神情。


    “喂喂、喂、喂……”


    电流声呲呲作响。


    大厅装潢璀亮,数条红幅晃晃刺眼,台上,周少群握住话筒,开始发言:“大家好,我是童童的爸爸,周少群。很感谢今天……”


    陈言直立他身侧,阴影盖目,忽地抬眸,朝这个方向望来。


    “走吧。”乔鸢出声,两人转身。


    直到彻底离开宴厅前,对方的目光如影随形,好比一柄锋利的剑。


    “……”


    呼。


    视线在身旁与身后反复打转,虽然不清楚两位恩爱的学霸在玩什么趣味游戏。不过。


    林苗苗一个哆嗦,搓搓手臂,总觉得……


    再这么玩下去。


    迟早要出大事诶。


    第63章 黏腻泥糖“有人替他出了一条蠢招。”……


    3月11日,周六,清晨六点半。


    表哥:“……团团圆圆线上接龙,人没露面。乔鸢来了,理由是等朋友兼职下班。所以你怀疑她俩不是一个人?你找错人了?”


    “概率很低。”陈言回。


    “经历、爱好、性格年纪都对得上,她也有一个姐姐,五年前住在衡山。”


    “我托人打听过,乔守峰非常重视隐私,三年前举家搬温市前特地订下整家酒店,轮流宴请一整天,那以后有关他女儿案件的媒体新闻、小道消息都逐渐消隐。”


    “直到现在,衡山仍是他最看重的分公司所在地之一,每两月就要亲自去检查。但受害者当年被明德提前录取,校方一直保有资料。”


    他递出文件夹。


    受害者啊,真是客观又残忍的称呼。


    “亏你能撬开我爸的嘴,他做校长可比舅舅难搞多了。”


    表哥翻开一页,纸张上跃出一张蓝底单寸照片,女孩长发杏眼,面容柔婉稚气。


    下面写明姓名:乔童安。


    确实与妹妹长得分毫不差。


    “能理解乔老板急匆匆封嘴、换城市发展的原因了。”


    表哥懒懒打声呵欠,手掌托脸:“当初为了寻人,事情闹得满城风雨。”


    “这些年他生意做得大,社会地位继续水涨船高,万一被生意对手挖坑,不入流的传媒记者保准苍蝇似的围上去,大女儿受不住刺激,小女儿也得被连带影响。难怪,乔一元,乔鸢,名字也是那会儿改的?”


    “她爸倒挺有魄力,总部说转就转,妈妈多半承受精神压力和日常照顾部分。”


    松软的猫尾巴拂脸,表哥放下资料,凌乱头发下一张困死了的幽怨脸,皮笑肉不笑:“恭喜你啊,花了那么大力气终于找到白月光,并且成功上位。”


    “虽然如此,有必要、周末、一大早、来炫耀么?”


    昨天研究新品,胃里灌满咖啡,鬼晓得他几点才睡。眼皮一闭一掀,真该死啊,房屋主人懊悔莫及,就不该让表弟发现自己设密码的习惯规律。


    以为他很庄重很有礼貌来着,不会轻易打扰别人睡眠。结果这都第几次了??


    眼见表哥满脸写满猝死。


    “上午要去一趟实验室。”陈言望表,指了指床头柜上热腾腾的早饭。


    全糖豆浆,虾仁汤包,火腿蟹柳三明治,都是他爱吃的。


    至于这顿丰盛的早饭是他作为伟大善良的表哥军师所独有or纯属表弟给心爱的女友买早餐顺带的,不问也罢。问了自取其辱。


    看在食物的份上。


    表哥:“接着说。”


    陈言:“她打算做手术。”


    “治眼睛?那又怎样。”豆浆十分美味,军师不以为然,“就你那些动作,不是早怀疑她发现了么?刚好把明野彻底踢出局,你俩解开误会,互诉衷肠,然后愉快恋爱。”


    重点是:再也不要打扰他美好的睡眠时间。


    “……”


    陈言不语。


    脸色淡淡的不见丝毫情绪,往日冷冽清朗的仿佛化为一潭黏腻的泥。


    多稀奇。有生之年居然能见证表弟露出这表情。


    表哥:“懂了,彼此心照不宣跟说出来算两回事。但凡少一分把握,你不敢赌。”


    “况且以小乔同学的性格,明知道尤心艺故意刺激她,她不给反应。前男友精神出轨,藏得那么浅薄,她不可能没有知觉。”


    “与其敲打调查,她偏不走常规路,宁肯放任事情越演越烈,同时物尽其用。”


    不愧是生意人的女儿。


    “你惹到麻烦了。”他直言不讳,“至少在冒充明野的事上,主动权完全捏她手上。”


    她想计较,你理亏。


    她不计较,你庆幸。


    假设她真的有心,手里捏了证据,抛开视觉受损的表层弱势形象,人家一是话题度不低的校园风云人物,二握有粉丝数百万的网络画手账号,三家庭背景、尤其她爸能轻松压下女儿的话题,能力不容小觑。


    届时金钱名利,人脉资源,不论乔鸢提出什么,陈言及其家人不得不全力满足。


    否则小姑柳诗龙任职大学教授,姑父陈传铭在体制内最注重名声。两个家庭走截然不同的路线,真斗起来,难分高低。


    不过考虑到陈言个人的未来势必大受影响,长辈们无法接受这一点,只能低头。


    这哪里是谈恋爱,简直比象棋博弈更刺激。


    “喵呜~”猫咪财神察觉香气,翘着大尾巴攀上来闻。


    “闻了也白闻,你吃不了。”


    点点湿润的小猫鼻子,主人冷酷抬高手,耸了耸肩代表爱莫能助。


    “关键在于她想要什么,明野道歉?你赔罪?谁背责任?连你都没把握,我只见过她一回,能分析出什么?”


    表哥说的基本吻合陈言所想,只是自昨天中午起,他便隐隐意识到,对方恐怕不会轻易让他过关。


    假若有明确的指令,条件,要他付出什么、怎样谢罪都可以办到。


    他所不愿意见到的局面是,乔鸢或许会用对待明野的方式一样惩戒他。


    否认从前发生的一切。


    甚至直接切断关联,然后消失。


    五年前,她曾问他在哪个城市生活,在哪里上学。继而拨打视频,他接起来,没两秒便被挂断。自那以后,整整一年半,她再未登录账号,不予只言片语。


    那就是得罪乔鸢的下场。


    参赛、搭模、做实验,乃至自学网站建设,陈言无往不利,唯独有关她的部分,他无法百分百笃定,迟钝拙劣如他是否会再一次无意惹恼她,而后再一次被抛下。


    失而复得,再失。


    他实在难以想象那样的处境。


    “给我一点建议。”


    他稍稍皱眉,一副受困的口吻。


    要不是精神不济,真该拍照留念。


    表哥:“你脑子比我好,你不需要。”


    陈言:“你有恋爱经验。”


    “就一次,分手了少提!”


    “你是局外人,看得更清楚。”


    “我就是一个五点刚躺下、六点被你吵醒的犯困的人而已。”表哥忍无可忍,抄起肥猫往前一抛:“财神,咬他!”


    “喵?”圆滚滚的毛球被准准接住,两只湛蓝大眼对上人类浓黑的眸。


    陈言挠了挠它下巴,像乔鸢曾经挠他。


    “喵呜~”


    财神愉悦眯眼,扭身往人身上蹭。


    “叛徒。”表哥托脸,认命地打出第七个哈欠,声线闲散:“取决于你要哪种结果,全身而退还是——”


    “第二种。”


    得,白问。


    “那就把


    握你最后的时间,像末日要来了一样,该刷的好感刷满,该献的殷勤一点都别落下。接着——”


    “及时跑路,拉开距离,双方冷静。”


    “最后多观察,多联系,有必要就去淋两场雨、跳一下江,出场小车祸断手断腿也行,总之装乖卖惨无所不用其极,随机发挥,真诚道歉,然后求和好。”


    原理是小别胜新婚。


    有的时候情侣气头上最容易失控,你一言我一语,越了解越扎人,脱口而出的字句化作匕首横亘,往后任谁碰一下都疼,瞟一眼心寒。倒不如给彼此一个缓冲的空间,待情绪冷却再坐下来好好聊。


    再登不上台面的手段,重点在于向对方传达情感。我想你,喜欢你,需要你到没有你就会死掉的程度。言语和态度卑微一点、夸张一点无所谓,真挚就够了。


    要是许多年前懂得道理,有的人也不至于为上段情感画上那样惨烈的句号。


    可惜了,醒悟常常来得太迟,跟不上恋人分开的步伐。


    眼下只能作为一条心得传授表弟。


    建议给完,军师直挺挺往后倒下,拽下眼罩:“关门,顺便给财神喂粮,再见。”


    七点,陈言带着一身晨间冷气赶往实验室。


    接下来几天,乔鸢便明显感觉到有的人……似乎稍微有些过于黏糊了?


    一改以往克制的风格,不分白天黑夜,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陪着,活像口香糖。


    ——长腿的那种。


    注:腿特别直,而且长。


    乔鸢去医院复查,问及手术,医生掂着拍片结果看了又看,点头道:“专家判断的没错,你不属于器质性失明,虽然跟心理情况挂钩,可神经方面确实也有些关联。”


    “上次查不出所以然,今天结合片子就挺明白,应该是神经传导轻微紊乱。”


    “可以考虑做一个微创减压手术,不需要包眼,到时住院观察一天就行。”


    谈话时陈言立于室外,或许多多少少能听见一些,他并未多问。


    手术定在一周后,乔鸢提前请了假。


    那之后,不太确定陈师哥打什么主意,奋力表现争取缓刑?弥补谎言?总归事无巨细。每天端茶倒水,洗果削皮,凡事亲力亲为,就差抱着人去上厕所。


    ——这就太不见外了。


    因此冷言拒绝,挑剔的乔病人暂时只接受帮忙洗澡、吹头发、抹身体乳等项目。


    谁让她头发多,吹起来确实费事。


    手术前一天下午,林苗苗来探望时,两天不见的好朋友正悠闲安适地坐在客厅沙发上享受独家按摩,吃着剥好的葡萄,‘听’老师推荐的某英文原版无字幕时尚电影。


    表情十分放松,气色也相当红润,相当健康,相当好。


    “苗苗来了。”乔鸢闻声手肘推一下人,“家里还有苹果么?”


    林苗苗喜欢吃苹果。


    “不用麻烦,呃……谢谢。”余光瞄着陈师哥径直走进厨房,林苗苗换上拖鞋,视线飞扫一尘不染的地板,整齐排列零食的茶几,以及厨台上大包小包堆放的食材。


    “他好紧张。”


    确定当事人仍在找苹果,林苗苗紧挨朋友,压低声音悄悄问:“他跟你坦白了吗?有没有代替的事啊?没提酒店?”


    “没说,也没问。”


    葡萄咬出汁水,溅湿唇瓣。


    好吧,林苗苗收回上一句话。


    她不懂。明摆着就快露馅了,怎么能这么镇定呢?难道已经想好让人无法不原谅的理由?又或者,实际上是和明野一样不走心的渣男,打算占够便宜就跑?


    聪明人的脑子令人不解。


    事实上,乔鸢也在等。


    一直等到次日上午,手术即将开始。


    “明野。”


    她偏头问:“你没什么话想说?”


    有。


    护士来往,推床滑轮飞滚,好似几位急症患者和交通事故受害人同时入院,病房外此起彼伏的呼痛、叫喊、哭泣声。


    “怕吗?”


    陈言站她身前,俯身凝眼,手掌贴耳,稍稍掩去一些杂响:“以前有没有做过手术?”


    “没有,不怕。”乔鸢再次询问。


    “这就是你想说的全部?”


    他视线滚烫,指腹倒很温柔,碰了碰她耳后的皮肤:“其他的,等你出来再说。”


    “乔女士,准备好了没,到你了。”


    护士叩门。


    “行。”乔鸢松开手,“出来再说。”


    陈言握着她的手紧了一下,随后松开。


    眼睑注入药水,手术只须局部麻醉。


    换言之,乔鸢全程清醒,身边每一个人发出的每一个动作、说的每一句话皆清晰可闻。只视线模糊,意识止不住地走神。


    明野、尤心艺,苗苗,陈言;游离、背叛、谅解、吸引,生病的小半年来,似乎发生了许多事,可归拢起来,她的人生又好像并未发生任何重大的改变。


    一个朋友失去了,会有另一个。


    一个男朋友决裂了,也会有另一个。


    生活中的所有要素好比四季般转换,有时使人疼痛,级别远比尖针挑破脓包严重,几乎产生难以撑下去的错觉。


    然而如阿婆所言,人是一种顽强的动物,只要每天照常吃饭、睡觉,多做劳动,再沉重的命运终究化作抽象概念,抵不过真切的米饭和树叶植物的气息。


    手术在漫想中结束,很快,她被推出手术室,试探性睁开眼睛——


    太亮了。


    下意识躲闪,瞳孔瑟缩。


    “把灯关了。”医生对她说,“再试一次。”


    视网膜中光斑消隐,乔鸢再一次松动眼皮,漆黑的眼球渐渐暴露于空气中,缓慢而酸胀地左右移动、转动。犹如初生的婴儿。


    雪白的墙壁、被子。


    她望见,自己的手掌健全纤长,骨节微微隆起。


    翻过一面,手心像一座丛林,布满细小的枝蔓延展,其中交织最鲜明鲜艳的一条,即所谓生命线同事业线重合,贯穿横面。


    妈妈说,代表她个性坚毅,未来事业有成。


    一名医生,两位护士,胸前佩戴工作牌;原来医院常用的手推车有三层,清洁湿巾、消毒水,最底下瓶瓶罐罐挤挤挨挨,色彩及文字竞相跳入视界。


    一切不再模糊暧昧,世界向她徐徐展开。


    “效果不错,术后一周尽量戴墨镜,避免光源刺激;忌口不多说了,眼药水一天三次,一次一滴……”


    嘱咐完注意事项,医疗人员成群离去。


    病房内仅剩下两个人,乔鸢视线停留好久,笑了一声:“原来你长这样。”


    “怎么说得跟没见过一样,我们可是室友!”


    “太久了,都记不清了。”


    “没事,以后忘不掉。”林苗苗咧嘴笑,说不清为什么,竟然有些酸意。


    “对了。”不等乔鸢问,她交代道:“你出来前大约十几分钟吧,学长接到一个电话,很着急的样子就先走了。让我手术结束给他发消息,可他手机好像关掉了……”


    “你说有没有可能……他准备给你一个惊喜,才特意找借口提前离开,回去布置房子顺便斟酌台词,打算办一场走心的庆祝外加道歉会……”


    苗苗边收拾东西边发挥想象力。


    乔鸢:“那是明野爱做的事。他不会。”


    比起盛大的形式主义,陈言估计更倾向于实用派。


    “说不定呢……”


    林苗苗同学不肯轻易放弃。


    “回去就知道了。”


    乔鸢戴上墨镜。


    两人在外头吃完饭,回到住处,房子里黑漆漆的,开灯不见气球礼花,陈言常穿的黑色大码拖鞋摆放鞋柜里,乃至厨房食材都没动。


    所有迹象表明,他压根没回来过。


    不应该啊……


    临阵脱逃?金蝉脱壳?林苗苗不明所以:“不至于吧。”


    外套披椅子上,乔鸢去厨房洗干净手,恰好手机振动。她拿起来一看,陈言发来的微信:【手术结束了吗?感觉怎么样,晚上想吃什么?给你们点外卖?


    】


    【抱歉,这边突发急事,可能需要过几天再回南港。】


    “啊?他都不在南港了?”


    真的假的,有可信度吗?


    林苗苗无从判断,目光投向好友:“元元,你觉得……”


    指节敲了敲屏幕,看着一行行端正的方体字,乔鸢实在觉得好笑,便嗤笑一声。


    “危机到头才跑路不是他的风格,所以要么真有急事,要么——”


    “?”


    “有人替他出了一条蠢招。”


    第64章 云朵吻痕“今天天气不错。”


    不论哪种原因,乔鸢以静制动。


    一连十多天,收到对方发来的讯息,日常早晚安,汇报大致行程。定时提醒吃饭、吃药、锁门,活像尽职尽责的打卡机器兼生活助理。她一律可有可无地回复。


    至于归期:


    【可能还要几天。】


    【订了周末的机票。】


    【……抱歉,得改票了。】


    一再拖延。


    乔鸢握着手机挑眉,非但不怪罪,反而超好心地帮找理由:【走得那么匆忙,是学校安排的实习岗位下来了?工作要紧,我的眼睛已经好了,一个人也没关系,你慢慢来,优先处理那边的事。】


    【不用急着回来。】


    句末附带表情包:【熊熊微笑.JPG】


    陈言直到很晚才回了一个字:【好。】


    视觉恢复后,乔鸢一下子忙碌起来。


    学校方面有十几节缝纫工艺课待补;画集出版由刘助理全权负责对接,可他毕竟是外行,关乎尺寸、纸张、色彩校对、装帧方式乃至周边文创,太多细节须她本人斟酌。


    更别提新学期进行中的‘牛仔改造’专题。


    “什么?老师要你自己用针线手缝图案?”


    正旁听通话的洪丽大为吃惊,探头打量:“这哪里是学设计,分明是刺绣呀。不能用机器吗?多省力。”


    “不能。”乔鸢搬Nina的原话,翻译版:“机器绣花的确精美,但太完美了,显得匠气。她们想要的就是手缝的灵动质朴感。”


    不清楚其他国家怎样,总之英国合作院校审美即是如此,比起规整死板的图文排版,更青睐随性生动、别具一格的风格。


    譬如创意绘画课,对比有基础的艺术生与纯白纸,后者可以自由发挥,前者去时常被要求以左手作话、闭眼画等方式,尽可能抛开以往功底,跳脱出系统规则。


    “那也不能让你手缝呀,这要缝多久?”


    妈妈不懂服设,只心疼女儿。


    得知女儿把一条牛仔裤拆解重构成背带裙,外教希望整件衣服的背面充满印花。而她昨晚通宵,才勉强完成背带部分。


    洪丽:!!


    不免狠狠叹气。


    “早就听说国外大学不一样,没想到这么辛苦啊。”


    “巧了。”乔鸢一面视频通话一面不抬头地赶工,“上周我们班就有同学听楼下大一班主任接到家长电话,问我们到底是不是正规学校,哪有大学每天让小孩熬夜做作业的,比高三都夸张。”


    “熬夜是不好,伤身体的。”洪丽忧心忡忡,“实在不行,出点钱找人代工吧,或者寄回来——”妈妈帮你弄。


    不让她把话说完,乔童安推了推:“妈,厨房锅开了。”


    “哎呀我的鸽子汤!”


    妈妈花容失色,急火火起身。


    镜头偏转,映出姐姐的脸,仍旧憔悴病白,面上盈笑:“妈睡眠差,估计提出来你也不会答应。花钱外包有点太招摇了,容易让人捉错处。”


    “单你一个没日没夜地缝下去也不是办法,朋友抽不出空,嗯……”


    沉吟几秒,乔童安提出好主意:“不如让男朋友代劳?”


    乔鸢:“你指上一个,还是?”


    “都行,人尽其用嘛。毕竟我们家里不缺钱,让他们多出些力应该不算过分吧?”姐姐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乔鸢微怔,不禁抬头比出大拇指:“姐,你比我更资本家,确实适合做生意。以后创办个人品牌的第一笔投资就靠你了。”


    “怎么,又不做推拿大师了?”


    乔童安扑哧地笑,再度提起陈言:“已经半个月了吧?风筝放太久会断线飞走,某人不打算做点什么?”


    “有必要吗?”乔鸢安然靠坐沙发上,说得笃定:“他会回来的。”


    ——早晚而已,跑不了。


    挂断视频,伸了个懒腰,去洗澡。


    赤身经过镜子前,乔鸢忽地止住脚步,后退,侧转。


    浴巾自肩头滑落。


    原本光洁透亮的镜面叫雾气掩去大半,若隐若现,照出一片后背,好似雪白的山谷。从脖颈到微微下陷的腰际,再至臀骨,一串清晰的吻痕蜿蜒静卧。


    简直像刀刻上去的烙印。


    象征失控、破裂的淤青与暗红色,丝丝缕缕,斑块重叠,形成她的另一条脊骨。


    什么时候留下的?


    没印象。


    到底使了多大劲,亲多用力,居然这么久没消掉。


    她伸手去碰,分明是自己的皮肤,指尖好似一刹那触碰及远在千里外的陈言。不期然一股细小的战栗攀上头皮,乔鸢极短促地闭上眼又掀开。


    真是。


    吻也跟它的主人一样,喜欢深藏不露,同时纠缠不休。


    说起来,虽然人不在,房子里到处残留着他的痕迹。


    餐桌上没吃完的外卖、冰箱内保鲜的水果;鞋柜中明野经常穿的那双拖鞋不知何时被扔掉,换上陈言的尺码,灰黑色。


    衣服、围巾、袜子,大约陈师哥同样受强迫症困扰,习惯按种类和颜色由浅至深排列好。被子则叠称整整齐齐的豆腐块放进最高层。


    奇怪的是,枕头上好像一直留有他的气味。


    乔鸢闻了又闻,放下吹风机走到阳台上一看,破案了。


    新买的香氛洗衣液来自陈师哥推荐,说是家里惯用的牌子,他绝对没少用。


    以至于人在的时候不明显,人一走,用那东西洗过的枕套床单、沙发坐垫乃至贴身衣物,件件成了他的延续,无时无刻不在侵略她的嗅觉。


    无声点醒她,身边似乎少了一个熟悉的人。


    将换下来的衣服放进洗衣机,按下柔洗键。


    乔鸢漫不经心地设想,假如陈言没因急事离开南港,即使心虚忐忑,或被她拆穿、当面指着鼻子骂,想必也不会躲得太远。最多藏在隔壁。


    隔着一堵墙,不管放什么音乐、播电影,只需把音量调大,他便听得着。偶尔咚一下,故意大叫一声,准能惊得他神色变化,立刻跑出来敲门,甚至翻阳台。


    毕竟某人有前科。


    相比她的恶意捉弄,陈言称得上最安静隐秘的邻居。从不大声说话、跑跳、发出任何噪音,就连家具都少得可怜,整间屋子冷冷清清。——她去过一回,极其暗沉的黑白灰主题。


    让人忍不住好奇,他平时都在房间里干嘛。


    吃饭、做菜、打扫、办公、洗澡,那样的陈言她见过。睡觉的样子没见过。即使晚上不做,她睡眠质量好,一般沾床就睡着。


    偏偏陈言觉少,不赖床,好比永远满格的高效率运转机器,鲜少露出疲倦的模样,难怪导师喜欢。


    挺有意思的。


    这么想着,乔鸢双手倚栏杆,拨打电话,嘟两声后挂掉。


    3、2、1,她点着屏幕默数。


    屏幕登时亮起来,显示致电人:【明野2】


    卧蚕稍稍鼓作月牙状,打开免提,听见沙沙的电流声。


    “在忙?”她问。


    “没有。”陈言答,“刚要吃饭。”


    说话时,他拍同伴的肩膀,摆手示意自己临时有安排,不参与晚上的饭局了。旋即告别喧闹的背景音,转身又回到电梯。


    梯厢上升,夜幕澄明靛青。


    七点半了才吃晚饭啊,乔鸢偏头望向空落落的隔壁阳台:“岂不是打扰你了,不然我还是——”


    “不用挂。”陈言推开酒店房门,将卡插入槽中,“外卖还没到,要半小时。”


    ……睁眼说瞎话。


    即使缺乏证据,乔鸢直觉他在撒谎。


    “不忙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这是一个男朋友异地该有的态度么?”


    她开始倒打一耙。


    活生生的‘我要刁难你’写在空气里,陈言看得见,可从不觉得厌烦。况且她说男朋友,三个字怎么听都好听。


    他便脱下衣服挂到钩上,顺便喊冤:“我打了很多,有人不愿意接。”


    “那说明我在忙,你应该挑我不忙的时候打。”


    “什么时间段不忙呢?”


    “说不准。”栏杆太矮了,站得累,乔鸢盘起手臂,声线随身体一同低下去,“


    必须把参考答案送到你手上才肯做试卷么?说明心不诚。”


    又一条无中生有的指控。


    陈言笑了,打开窗户:“总不能一直打,影响你上课、画稿、休息。”


    “但要是你愿意在空暇的时候稍微拨动一下手指,最多占用两秒,给我发一个数字或标点符号,问题就不存在了。”


    透过听筒,仿佛能听见他喉咙滚动的微小动静。


    “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吗?”


    “……”


    有道理才怪。


    撒谎不眨眼的家伙,没把你拉黑已经够仁慈了,竟然还敢提要求。


    为什么学计算机呢?乔鸢心下建议他,应该报名国家杂技表演艺术才对,顺杆往上爬实在有一套。


    她不说话了。


    陈言住19楼,酒店对面一栋居民住楼,不高,楼顶有人在收被子。


    “吃完饭了?”他反问,“一个人在家?怎么不叫苗苗来。”


    “吃了,没吃完,下次别点沙茶面,有股花生酱的味道。不喜欢。”


    “苗苗把电脑还我了,图书馆网速太慢,每次下软件要小半天。她想自己攒钱买一台笔记本,最近忙着兼职,没空过来。”


    一条腿直立,一条腿屈膝,脚尖抵住护栏缝隙有一下没一下轻点。


    乔鸢姿态放松,慢悠悠回答完问题,说:“你有没有发现4栋18层最左边的房间,好像永远亮着灯?白天不清楚,反正晚上不管几点钟去看,灯都开着,一直到天亮也不见关。”


    ——她在阳台。


    看来又熬夜了。


    “可能和你一样从事设计,天黑才有灵感。”


    小区占地面积广,7栋与4栋遥遥相望。


    想起家里没有望远镜一类的存在,陈言侧靠窗台,低声叮嘱:“别靠栏杆太近,不安全。”


    “我知道,又不是小孩子。”


    乔鸢一边说一边后退,干脆坐到躺椅里:“你的想象力有点太受限了,谁说只有设计人才熬夜,也可能是主播,画家,作家,外网客服……”


    “偷窥狂?”陈好人冷不丁蹦出一句。


    “……”


    这就有点恐怖了。


    “开玩笑的。不过保险起见,晚上睡觉还是把窗帘拉上比较好。”


    …


    针对不知名的同小区住户职业话题,两人无所事事、思维发散地讨论了好一会儿,如有冒犯实在抱歉。


    聊着聊着,陈言状似不经意一问:“怎么今天突然打电话来,是出了什么事?”


    乔鸢:“你意思是,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


    哪敢。陈言刚要回复,随时接受查岗,有需要的话可以每天提供详细版行程并且附照说明。对他来说不算困扰,完全没有失去隐私的反感心情。


    换句话说,比起时时刻刻被惦记,被追问,他更难以适应的是被放逐。


    “不过今晚确实有事。”


    电话另一端骤然道。


    “嗯?”他收回心神,问什么事。


    “你开着免提么?”


    “没有。”


    误解成不好外传的事情,陈言说:“我身边没人。”


    那就好。


    乔鸢也关掉外放,拿起手机贴耳。


    啪嗒,犹如划燃的火柴,地面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


    细长的黑柱连接灯泡,投下暖黄的光晕。


    两只猫在小区鹅卵石路上追逐打滚,她不知不觉便盯着瞧了一会儿。


    假如此刻陈言在南港,在隔壁……


    思绪莫名其妙跑偏。


    发觉自己的视线再次游离于空旷无人的隔壁,乔鸢及时回神。


    “其实,我打电话给你就是想说,今天天气不错。”


    无厘头地来一句,良久,话筒里传来下一句。


    “有点想你了。”


    “就这样,拜拜。”


    通话就此切断,猫嗖一下蹿进灌木丛。


    乔鸢倒回椅子里,仰头数星星。


    陈言则静静站定窗前。


    直到小袁和小方吃完饭、打包菜回来,敲响门扉,他才缓缓放下手机,眉眼间仍染着云朵一般轻巧、微不可查的笑意。


    第65章 藤蔓交吻“不亲嘴巴。”


    翌日,又在缝纫室补一下午课件视频。


    每天除了针便是线,手缝累了换脚踩极其,弄得眼胀肩僵,世界都快重影了。


    好在设了闹钟,卡点赶回小区。


    乔鸢走出电梯没两分钟,楼道灯一盏接着一盏熄灭,整栋楼顿时陷入黑暗。


    【紧急通知:因意外因素,原预计4月1日晚7点至10点的停电时间修改为今晚六点半至明天中午十二点。停电期间请各位业主注意住宅安全,请勿大力拍打电梯门……】


    群消息频频跳动,物业慢半拍地通告,住户们怨声载道。


    怪吓人的。


    所幸回来的早,否则晚两分钟可能被困电梯,晚十分钟得徒步爬上十七层楼。


    那么问题来了,今晚还缝牛仔裙么?


    缝——劳神伤眼。


    不缝——逃避虽快乐却不长久。


    早知道多买几根蜡烛,乔鸢拧转钥匙,进了门。


    得益于长期视力受损的经验,抬手将包挂到收纳钩上,轻车熟路地撑柜换鞋。下一步打算洗手。


    手电筒功能刚打开,察觉身旁隐约低微的呼吸,她倏地扭头:“谁?!”


    炫目的光扬到一半便被握住。


    “是我。”


    陈言的声音,“吓到你了?”


    说实话,没有。


    乔鸢:“你怎么回来了?”


    问话间隙,手机被对方抽走,极其自然地连按三下侧键,关掉手电筒。


    挺了解操作啊。


    流程也够利落,搞不好脑子里排练几百回。


    如是评价、猜测掠过脑际。


    “物业群发了停电通知。”陈言回答。


    哪有那么巧合呢?昨天打电话,今天就停电,恰好撞上愚人节。摆明是有人设的局,他想来,不得不来。


    乔鸢可不承认。


    “我不怕黑。”


    那便换第二个理由,她爱听的那个。


    “你说想我。”陈言声线低哑,将手机搁置一旁。以双手交十扣腰的姿势、自背后拥上来。


    身上透着清冷的气息,乔鸢抬臂绕脖,去摸他的脸。昏暗中不得章法,一根手指勾见笔挺的鼻梁,一片指甲划刮上唇。


    只有最长的那根稍微触及他垂落的眼睫与额发,收回来一股湿意。


    “还洗澡了?”她尾音带笑,是哪种笑?


    满意,玩味,戏谑,奚落,抑或嘲笑,陈言没有多做猜测。


    “你说你想我了。”他只是重申,闭眼埋进她柔顺的黑发中。与冰凉的皮肤形成反差,唇齿间不断溢出小团的热气,越过发隙,侵入她的毛孔。


    ——真色*情。


    分明高大、健壮、贪婪、强势、卑鄙,可又特别会撒娇。


    一到关键节点就装乖扮无害,用那种‘我只是渴望你,想陪着你,贴近你。除此以外,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不做’的做派;那种平静下压抑忍耐的神情,静默的眼眸。


    乔鸢偏不如他愿。


    “谁说是那种想了?”


    “我就不能像你拖干净的地板,剥好的橘子么,而不是这个。”


    戳一下他硬邦邦的腹部肌肉,乔鸢拍他的手:“松开,外面衣服还没收。”


    陈言非但不动,反而抵住耳畔:“明天收。”


    他不太擅长示弱,话落改成:“明天再收,不行吗?”


    冷冷的话语便多几分软求。


    乔鸢没再反对,毕竟眼下的他们见不


    得光。


    师哥和师弟的前女友,网友同前男友的室友,一段关系涉及的秘密太多。


    不止白日下发虚,纵使碰见朦胧的月光,眼下旖旎或许就将化为泡沫。


    因此不能往阳台走,只得往更深更幽微的卧室中移动。


    房间大概经过布置,窗户锁死,帷帘紧盖。空气难以流通,衬得人情欲加倍浓烈。


    “实习怎么样,有这么忙?”


    女声冷不丁问。


    他大概瘦了一些,即便在视线不明朗的前提下,眯起眼珠打量轮廓,她看得出来也摸得出来。


    至于陈言离开的理由,他往团团圆圆的账号上留言说明:


    乔鸢做手术当天,正是最近找回儿子的周少群连续多次接到匿名骚扰电话、被砸破玻璃,以及家门口收到死老鼠和恐吓信的日子。


    不排除小孩恶作剧、仇敌泄愤、极个别同样丢失孩子的家长心态失衡做出不恰当行为等可能,周少群本意不想张扬,找街道派出所报案。


    谁料与重阳省扯上关系,据说那边查案不顺,拐卖团伙核心人员们疑似听闻风声,提前跑路。


    也就是说,抛开私人要素,周少群及其家属被犯罪团伙盯上的概率不低。


    对方的眼线兴许就隐藏在各个寻亲网站、互助群内,甚至近距离接触过周少群本人。


    为此,所有线上表现可疑、线下参加庆祝会的人皆须调查。


    周少群和他妻子是主要经历人。陈言作为互助群资历最老的管理,高中起逐渐接受群主职务持续至今,对群内大部分人小有了解,有义务前往重阳配合调查。


    之所以把地点定在重阳而非南港,警方自有考量。


    好巧不巧,群里另外两名网站建设者——小袁、小方离前者都近,便联系陈言抽空碰头,争取尽快落实细节。


    说不定能借此次机会搭上警局和当地政府的顺风车,但凡官方肯表态,哪怕只给一句看好,对日后拉投资、维持网站运作百利无害。


    几件事叠加,陈言的确忙得抽不开身,多亏校方体谅才能暂居重阳。


    不过聪明人的脑子就算只剩最后一口气也在运转么?不然怎么能狡诈到这种程度?不在微信解释,挑另一个聊天框坦白。


    想让她先开口,他就顺水推舟地完成无言——陈言——假明野的身份跨越?


    三个字,想得美。


    “要是实在忙得没空吃饭睡觉,倒也不用勉强接电话,还特地为了我跑回来。”


    “工作重要,会影响转正吧?”


    “你现在在哪个公司上班?什么部门,回来前跟上级请假了么?”


    她故意提问。


    暗地里挖坑、准备为难人的语气,一如既往流淌着骄傲。胜券在握的气势,让人想到小狮子翘起来的尾巴。


    陈言岔开话题:“还在滴眼药水吗?”


    “不舒服就滴,平时不用。”


    “身上的药膏呢,每天都有涂?”


    “什么药膏。”


    好一会儿,乔鸢才想起来,新年第二天陈言一口气买来不少消炎祛疤的东西,叫她涂,有时候帮她涂。


    她自己倒不太管,无所谓。


    单纯图省事,摆出一张敷衍脸:“涂了,差不多好了。”


    “没说谎?”


    “没有。”


    “不相信你。”


    耳垂、手臂好的快,慢的是她大腿上的疤。经年累月总和,下手时又快又狠,情绪得到缓解便扔在一旁不闻不问,逐渐演变成足以叫人骇然的惨烈。


    本人丝毫不上心,只好由别人代劳。


    ——今天不该穿长裙的。


    等当事人后知后觉的时候似乎为时已晚。


    裙角翻盖桌上,她撑着桌角,四下里什么都瞧不见,细枝末节无限放大,便能感受到他的手指,一根接着一根,触感异常清晰。


    当它抚摸她陈年的旧伤时,好比一颗粗糙石砾紧挨着脆敏的神经一下下磨。


    他慢慢屈起指节,她的腰间堆出褶皱。


    陈言低下身体。


    如同一只危险、庞大的怪物,钻进布料底下,依稀的水声完全无法掩盖耳腔深处沸腾的血流声。


    很快,后背如拉满的弓般弯俯,意识中断几秒。


    静寂的空间荡开两道沉促的呼吸。


    乔鸢想起一件好玩的事。


    “隔壁邻居好像搬走了。”


    “你见过么?一个男生,叫郑一默,也是纺织的。”


    怪物一顿,不动声色,继续游刃有余,舔舐湿漉漉的粉肉。


    “可惜了,他……烧菜挺好吃的。”


    “声音也……不错,就是没什么礼貌,嗯。”


    底下动作越是张狂,她越要讲完:“你不知道吧,那人,明知道我在谈恋爱,居然还想到家里替我做饭,说什么,我高兴就好——”


    陈言忽然站了起来。


    由一团密集的阴影变作豁然撑开的伞,骨架匀长结实,眼睛黑压压的,于更暗的黑暗中悬立。


    他俯身要亲她,她躲开。


    谁要跟刚吃过那种东西的人接吻啊?


    衣领不知何时扯乱了,乔鸢推着他的锁骨勾唇,似笑非笑:“反应这么大,吃醋了?”


    “应该要吃吗?”


    他把问题抛回来,咬字低闷含糊。


    爱吃不吃。


    好似一条灵活的小鱼,乔鸢转身从他手心游走。他跟上去。混乱中不确定谁碰翻了什么东西,一道身影眼看要摔。


    陈言动作快,伸手捞住,同时侧身。


    负伤的人就成了他。


    “撞到哪了?”乔鸢一通乱摸。


    “床脚。”


    “……我说你身上。”


    “膝盖。”


    “痛么?”


    “还好。”


    换做热恋期的明野,保准大呼小叫,委屈喊痛,然后借此提要求谋好处。


    任何人和人的关系都是如此,说白了一场博弈。你进我退,你退我进,谁都不肯吃亏太多,于是推拉扭捏,直到情分耗尽。


    唯独陈言像傻瓜,他烂好心,底线低,永远扮不来弱态和眼泪。


    小时候肯定过得很可怜。


    好吧,看在可怜的份上,今晚姑且不揭穿他。


    双手攀附肩膀,乔鸢倾身向前,两双眼睛近到睫毛交错的程度,一言不发盯着他,打量、审视将近好几分钟。


    旋即低下眼睑,亲了亲他的鼻尖,又亲一亲脸。


    按照距离规律,陈言侧过脸庞,下一秒被推回去。


    “不亲嘴巴。”


    “为什么?”


    不要脸。


    他真好意思问。


    “没有为什么,不喜欢,不好亲,不亲。”


    “上次不是这么说的。”


    “是吗?我不记得了。”


    “我记得。”他清亮、薄削的唇角微动,令人难以想象,从那里不疾不徐吐出来的每一个字,竟能如此汗涔涔、黏糊糊。


    “你说,我的嘴唇很好吃,口感像——”


    好了,够了住嘴。


    脸皮相对薄一点,不对,是知廉耻的乔小熊半勒半抱搂他脖子。陈言随即把腰将她提起,让她的脚尖踩在他的鞋面上,她的重心全数压他身上。


    双臂用力地仿佛要将她揉坏,指腹深深陷入软肉。


    他喜欢这样抱着她,她也喜欢被抱。


    于是总抱着做。


    手指形同藤蔓一根一根压上后脖,锁住猎物的命脉。


    陈言吻过来时,乔鸢会微微张唇,往里卧着一条鲜红湿润的舌头。


    当她抚弄他的面目五官时,他亦如一头被驯化的、温顺的动物般安静接受,再偏头含住指尖。


    年后,南港不再下雨。


    陈言却似一只水鬼,将重阳的冬天带了回来。一刹那天潮地湿,将她一并拖入晦暗无光的湖泊中。


    假如是两个人,一定窒息完蛋。


    好在此刻她们都更像鱼,滑腻腻地纠缠交吻,随着暗涌流动,鼻息间升起无数气泡。


    …


    头发汗湿了,身上也一塌糊涂。


    摸黑洗完澡,乔鸢懒洋洋地要睡,陈言不


    睡。替她抹着头发,干燥的手指比拟画笔,沿眼角眉梢、下巴一遍遍描摹。


    同时事无巨细,问她最近经常在干什么,喜欢吃什么喝什么,是不是又熬夜……乱七八糟什么都问,没完没了。


    乔鸢嫌烦,随便抓根手指咬了一口,叫他去收衣服。


    “茶几下面充电宝,我手机没电了。”


    “平板上有一个打印样册电子版7文件,发给叫‘出版社陈红老师’的常用邮箱联系人……”


    她模模糊糊交代,陈言问还有吗。


    “有。记得把地扫了,桌子擦了,碗筷洗掉,垃圾全部拿到楼下。顺便买一箱矿泉水上来,烧水壶坏了……”


    眼皮也不抬,她想到什么说什么。


    字里行间听得出来怨气挺大,怪不得愿意特地费事设一个陷阱,诱他跳进来。


    不过不清楚为什么,她又手软了,竟然没有当场结算。


    “就这些,没了?”


    陈言接着问。


    “没了。”她挠脸,拉被子,“你又不能帮我缝衣服,都熬好几个晚上了……”


    “我试试。”手肘压枕头,陈言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一下。


    亲完才问:“现在能亲嘴巴了吗?”


    乔鸢一副没劲挣扎的困顿样儿:“亲都亲了,还问什么……”


    或许当下便是最好的坦白时机。


    指节不经意刮擦唇角时,陈言如是想道,转瞬又被埋没。


    因为他始终难以确定,乔一元更喜欢的人,究竟是明野还是他。


    也许两个都不喜欢。


    偷来的幸福注定虚伪易碎,他早有心理准备,可无论如何,只要此刻是幸福的。


    对于沙漠中干渴的人来说,即便明知另一头是海市蜃楼,比起原地倒下,他宁愿不顾一切地往那里狂奔。


    但凡有一点点希望,能窥见一丝丝黎明。


    “我去收衣服。”他近乎温言软语询问,“再亲一下?”


    “做完事再说……”


    乔鸢声音越来越低,隐约听见陈言走出去的动静,楼上桌椅移动,窗外的鸟叫。


    有谁的目光长久落于脸上,浓稠黏腻;谁在她的耳边低语。


    “可以都喜欢么?”


    “至少,要都喜欢……”


    语意不详,慢慢都消淡了。


    再醒来是上午八点,地板,茶几,厨台,卫生间,目之所及处处整洁光亮。冰箱里又添上水果,餐桌上有早餐。


    值得一提的是,她放在沙发上的牛仔背带裤以及针线盒不见了。


    陈言也不见了,仅留下一张纸条,字形峭拔,笔触凌厉沉坠:


    【记得吃早餐。】


    【衣服按照图样缝?应该不难,拍照给你确认,没问题就做好再寄回来。】


    【假期不够用,我先走了,好好休息。】


    “……”


    过了好久,乔鸢吃着早饭,瞧着纸条,终究发出一声冷笑。


    了不起的陈师哥,以为在玩躲猫猫么?


    大晚上跑来睡一觉,献完殷勤又溜。


    真是。


    敬酒不吃,吃罚酒。


    第66章 彩照捕蝇尤心艺和乔鸢的男朋友……?……


    “重阳到南港的距离……”


    林苗苗随手一搜,不由得瞪大眼:“七小时动车,他……就为了回来呆一晚上,顺便打扫卫生?”


    乔鸢:“还带走了我的作业。”


    “那倒是件好事。”她推眼镜,“不然好大一件衣服,你得缝到猴年狗月,缝纫机听了都要落泪。不过话说回来,陈师哥这人,怎么说呢……”


    两人漫步校园中,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好人。”


    不吸烟,不碰酒,无任何生活不良癖好,行事严谨,待人周到礼貌。爱干净,勤快,并且愿意定期捐款给流浪动物救济站,自学建设公益网站……


    条条框框,胜出明野不少。


    缺点是难以揣测。


    不是很懂他在想什么,师哥啊师哥,既然特地赶回来,怎么能不把事情说清楚呢?


    “对了,重阳那个案子……”


    隐略家事,前些天乔鸢曾警醒林苗苗,最近可能有一伙犯罪团伙流窜到南港。


    世人皆知除开小孩,数女大学生最容易被人贩子盯上。而她新学期铆足劲儿干兼职,经常拖到地铁快停运才匆匆到校。


    有时回来的晚,宿舍关门了,又得独自走夜路去找朋友收留,危险系数太高。


    “调查暂时告一段落,陈言目前主要在忙网站,没再提起具体细节。”


    估计警方也不让说,免得情报外泄。


    “你的市区兼职呢,辞了吗?”


    乔鸢问。


    嘿嘿,说起这个就来劲,林苗苗笑眯眯:“辞了!多亏nina和zoe,我昨天应聘一个线上语言教学岗位,时薪特别高!”


    “听说我是在校大学生,已经过了六级,日常跟外教用英语交流,面试官超满意的,夸我口语流利!要是能拿下它,元元,请你吃烧烤怎么样。”


    “烧烤是什么?不好意思,我一般只吃空运食材呢。”


    “?”


    扭头撞上乔鸢看似镇定的神色,林苗苗勾她的胳膊:“你不懂了吧?烧烤,可谓我国历史悠久的特色美食!食材丰富,味道鲜美,老少皆宜,流传各地。今晚六点,我带你去,保证你吃一口着迷,吃一串忘我!”


    乔鸢稳住嘴角:“真的?”


    “当然啦,我林苗苗怎么会说假话……”


    春季漫地浮绿,两位女生肩膀相贴,说笑走进教学楼。甫上台阶,便听见一道熟悉的女声:“nononono,please,stop,停!”


    周六学院少人,一楼大厅随意摆放着些白板模特,定期展示来自学生们的优秀作品。


    此刻,担任15届服装设计专业课的主教老师nina正神色焦灼、竭力用蹩脚的中文,试图和拖拽她胳膊的男人沟通。


    发现完全讲不通!!


    “charlotte!rainbow!”


    瞧见学生,好似救星,她松了一口气,捂着额头直说help,好歹能帮忙翻译一下。


    “找保安。”


    乔鸢微不可见地动唇,上前问:“你好,请问你找谁?能先放开老师吗?”


    林苗苗故作稳健地掉头走。


    男人身材精瘦,流里流气的锡纸烫、皮衣牛仔裤打扮,腰带银钻闪闪,挂着一串钥匙。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怎么看都不像学生。


    “老师?”他转头露出一张鼠相脸,口气浮夸,“什么破老师!臭洋鬼子,你瞧这头发染的,还抽烟!被我逮个正着。”


    乔鸢这才留意到,他手里捏着半截烟头。


    裤兜凸起的形状像折叠刀,精神也不太正常的样子。


    nina说是老师,实际上刚毕业没几年,至今饱受中文一二三四声读音困扰,能说的词汇仅限少数单字,根本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朝她做出安抚动作,乔鸢扬起微笑,顺话往下说:“大哥,她是外国人。但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可惜学生没有话语权,不如你找我们院长投诉一下怎么样?”


    “管她哪国人,在我们中国,就要守中国的规矩!大学不是讲文明的地方吗,凭什么抽烟!”男人越说越亢奋,趾高气昂,唾沫横飞。


    “你们院长在哪,叫她过来!今天我就要为民除害,好好帮你们学校正风气!”


    下一刻,林苗苗、保安同班主任张


    宝茵同时到场。


    “干嘛,你们想干嘛,叫保安来打人啊?!”男人顿时变脸色,手抓得更紧。


    保安手持电棍,张宝茵语气温和,缓慢靠近:“是这样的先生,您有什么意见可以跟我提,我帮您反馈给院长。”


    “或者我们换一个地方细说,我的办公室就在楼上,您渴了吧?上去坐一坐好吗?”


    一面说,一面背后摆手,示意学生们赶紧离开。


    面临危险,教师保护学生属于条件反射,林苗苗却不敢走,万一真的出事……


    局面本就混乱,楼外冒出一阵欢声笑语。


    张宝茵来不及阻拦,男人竟放开手,直冲冲朝着来人去,嘴上叫的亲昵:“小艺!你怎么才来,平时是不是没好好读书,我找你老半天了!!”


    “小艺……?”


    有人犹疑,有人诧异。


    乔鸢偏眼瞥见尤心艺。


    尤大小姐有闲有钱,几乎每周末请客。受邀者不固定,不变的是她众星捧月的排场,一伙人往市区吃饭购物,再提大包小袋、浩浩荡荡返校。


    招摇,羡慕,吵闹,随便你怎么想,反正是她的常规行程。


    不料迎面撞上这场景。


    nina吃疼抱臂,张宝茵恍然大悟:“你是……尤心艺的家长?”


    “废话,瞧不出来么,我是她舅舅!”


    “是吧,小艺?”


    男人抠一下下巴,大咧咧凑上去预备搂肩的架势。


    女生们下意识拉尤心艺后退一步。


    还是那句话,他气质太差,谈吐粗俗,不论怎么看,都没法跟一身名牌骄矜傲气的尤心艺搭上关系。


    男人立即火大:“你们几个意思!一个个都不是好东西,我们家小艺是来学知识的,瞅你们把她带成什么样了?”


    “染头发!打耳洞!天天跑去酒吧玩,现在连舅舅都不认!校长呢,滚出来,我今天非得告他,告到教育——”


    “孙洋!”


    一如乔鸢所想,大概受到的冲击太大,尤心艺至此才反应过来,扯下单鞋便往男人脸上砸:“狗孙子吃熊胆了,谁让你来的!想死是吧,我成全你!!”


    “干嘛啊,尤心艺!”


    孙洋被打得吱哇乱叫,抬臂捂眼,又慌忙弯腰去掩下身,指缝间流出粗哑的叫嚣:“我就是你舅,你二舅,再动手试试?小心我告诉我姐,我姐告诉你爸!”


    紧接着,第三位重要人物登场。


    “艺艺!有话好好说,你、你别对长辈动手好不好?老师同学都看着呢。”


    人未至,声先到。


    一阵香风掠经大门,面貌姣好的年轻女人妆容素淡,口吻哀切,现身时机拿捏得刚刚好。就连耳侧婉垂至脖的发丝都恰到好处,衬得她楚楚可人。


    排得一出好戏。


    乔鸢垂眼,保安和老师统统被推开。


    尤心艺脚踩孙洋脸上,回头讥笑:“终于舍得露脸了,孙芙,你嘴里哪门子亲戚?”


    “该不会,指的是见钱眼开、上赶着破坏别人家庭的贱小三的农村弟吧?”


    “你不但下贱,还蠢,天天巴着我爸的狗腿赔笑摇尾巴,好不容易弄到点钱,转头贴给这种货色。可不可笑啊?千方百计从男人身上掏着的,又塞另一个男人兜里!”


    “叫你银行都是同情你,揣着个杂种,跑这儿演起来了。”


    孙芙:“……”


    畜生!肆无忌惮的小畜生,迟早撕了你那张破嘴!


    狠戾一闪即逝,孕妇双手环肚,低声呐呐:“艺艺,他也是你弟弟呀……”


    “他也配!”要不是打孕妇容易坐牢,尤心艺早就下手了。


    她捡起鞋子往脚上套,最后一次警告:“给你两分钟带你弟滚!”


    “别再来南港,否则我见一次打一次,搞得你弟不能人道,你杂种流掉,到时候再哭就来不及了,顶多买棺材!”


    “放心,我出钱,保准给他买最好的骨、灰、盒。”


    字字诛心,语意歹毒,说完打算上楼,没空陪贱种姐弟俩闹腾。


    孙芙却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右手发着抖伸进布包,泪水润湿眼眶:“艺艺,怎么样都好,可你不该这样诅咒自己的亲弟弟,你爸爸听到该有多伤心啊?!”


    “况且你一口一个第三者,诬陷我,辱骂我,可你自己呢?”


    “你为什么也要做破坏别人感情的……小三啊。”


    尾音骤轻,一抹隐秘的笑容跃上眉梢。


    “要不是别人告诉我,我都不相信,你怎么会做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呢。”她哭着,拿出证物,手腕一翻一抖,漫天彩照纷扬。


    这下麻烦了……


    在瞧见东西的第一眼,林苗苗便想闭上眼,不忍直视。


    尤心艺猛地扭头,不可置信瞪向乔鸢。


    两双眼被凌厉的线条切割数片,于空隙中相撞。


    身后照片落地,好比捕蝇帖般顿时吸走所有眼球。


    镜头涉及的场景很多,火锅店、美甲店、网吧、电影院……一看就是偷拍角度,但架不住像素清晰,色彩鲜艳。


    每张照片的主角皆为尤心艺和一名男生,两人距离或远或近,有时搭肩搂腰像情侣,有时甩脸低头更接近于跟班。


    问题是。


    “你们觉不觉得那男的,有点像……班长的男朋友啊?”


    一句话引爆氛围。


    众人不约而同侧头,表情惊疑不定。


    第67章 黑网白墙是时候把人抓出来了。……


    “你们班长的男朋友?”


    循目光捉住正主,孙芙亲切来握她的手:“这位同学,实在不好意思,发生这种事,男女都有错,你一定是最无辜的。哎。”


    “我也是放心不下才来的学校,你不介意的话,能不能跟我说一下到底怎么回事呀?我们家艺艺虽然有点叛逆,不懂事,可最讨厌第三者,怎么会……”


    欲言又止,她长着一双精明的眼睛,眼尾悠长折扬。


    越过那双眼睛,乔鸢对视尤心艺。


    后者一动不动,卷发因拉扯打斗而凌乱,眼线膏晕染下眼睑。


    就这么目不转睛地定定望着她。


    ——你背叛我。


    ——说好不讲出去,为什么出尔反尔?


    ——就这么恨我吗,乔一元?


    ——我也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震惊,愤恨,怨怼,或许掺杂着些别的什么,乔鸢在她的眼底解读到太多东西。


    当一头被当众剥开皮、剖出器官,而后慌不择路的刺猬。如此狼狈偏激的尤心艺,两年前乔鸢见过一次,眼下是第二次。


    她抽出手臂,言简意赅:“你们好像误会了,被拍的人是我前男友,明野。我和他去年11月分手,后面他可能来纺织一两次,都是为了找别人,和我没关系。”


    “至于你们经常在缝纫室见到的,是我的新男朋友。他们长得有点像,不过仔细看五官、发型,尤其穿衣风格相差很大。”


    当事人发言,条理清晰,可信度极高。


    听了这番话再去打量照片,对比回忆,确实哦,叫明野的家伙明显走潮男路线,穿卫衣,戴银饰。另一位肩膀偏宽,眉目轮廓更深,基本大衣风衣、冲锋衣打扮,手腕上最多扣一只表,样式格外简约。


    该死!故事不按剧本发展,孙芙眼皮频跳,不肯松手:“这么说,你们刚分手,艺艺就和那个叫明野的男孩子谈上了?不会吧,怎么会这么巧……”


    她咬死了时间线,盘算摆在明面下,要将继女钉上公示板。


    “——咳咳。”短短十分钟接收的信息量巨大,Nina一知半解状况外,张宝茵回神,试图主持局面:“孙小姐是吧?”


    既然是后妈,称呼为心艺妈妈就太不礼貌了。


    “学校是学习的地方,不方便你们处理家庭纠纷。所以不管有什么恩怨,请你们——”


    话语戛然而止,变故陡生。


    不知何时松开紧咬的下唇,尤心艺闷声不响,一把冲过去抓住孙芙头发。


    “啊啊——”


    孙芙立时惨叫。


    “杀人啦,快拦她啊,我姐肚子里有孙尤两家的宝贝!懂不懂什么叫三代单传,出事你们赔得起吗?都坐牢!一个都跑不掉!”


    孙洋原地爬跳起来,一同跟着大吼。


    “姓尤的,你他嘛的有本事别收手啊?儿子没了看你爸抽不死你!”


    “艺艺,我错了,是阿姨错了……”


    “Amy!Amy!听老师的,咱们松手!”


    “心艺你别冲动,待会儿弄出人命啦。”


    “什么情况,要报警吗??”


    一时间喧嚣震天,分不清谁的声音,谁的肢体;谁劝阻,


    谁拱火,谁识破了心机假装拉架实则放水,又是谁怨恨已久借机出黑手,趁不注意偷偷扭拧女生的大腿肉。


    “尤心艺,你住手——!”洪声震天,最后一位主角满头冷汗,粉墨登场。


    仗着满体横肉,尤爸上前粗暴地撞开众人,将女儿一推。


    两只眼睛紧紧粘贴凸起的孕肚上,他揽着娇弱无助的妻子好一阵查看慰问,二话不说,给刚起身的女儿扇上一记巴掌。


    “啪——”


    那双手曾经为她掖被子,卷裤腿,改作业,无比亲昵地牵着亲妈和她过马路。


    斑马线一横一横,白得晃眼,好似受不得丁点污染。


    哪怕午夜梦回,尤心艺恒久记得,猫瞳般滚圆的绿灯跳烁时,妈妈说了些什么,她爸仰头大笑。


    那是冬天,男人容易出汗的手心,炸开的眼角皱纹,宛若树纹印刻她的身上,成了挥之不去的诅咒。


    她无法忘记,以至于总是忘记,一个男人死了原配,娶了情人,就相当于把自己、把家庭以往一切美好的记忆全杀死一回。


    如今站在她眼前的,不过是顶着旧名字旧皮囊的脏鬼。他与别人狼狈为奸,他最忘恩负义,应该被车撞死才对。


    “啪!”


    又一巴掌。


    “你那是什么眼神?!”


    男人怒火中烧,用上恨铁不成钢的声调:“我就是打你打少了,才惯得你没大没小,什么坏事破事都干得出来!”


    “什么事啊?你说具体点呗。”


    带着鲜红的掌印,五脏六腑一阵翻涌。


    尤心艺不解歪头:“有你在前妻葬礼上跟小三眉来眼去坏吗?比你老婆躺在手术室,医生下病危通知书,你在楼底下陪她车震更恶心?”


    响亮的啪啪声打破空气,换她哈哈笑着拍手。


    “有时候我都觉得奇怪,就你俩奸i夫淫i妇怎么敢要小孩啊?不怕我妈转世投胎,堵死她的产道,掰光你的银行卡吗?有几个臭钱,真把自己当皇帝了。”


    “没错我坦白,我有错。错就错在我就是大畜生的女儿,一个小畜生。”


    “做小三怎么了,保不准明天心情好,我把你俩掐死,剖腹取子。心情不好,我放火把家烧了,你能拿我怎么样?”


    平扯唇角,她面上扬起大大的笑弧。


    “报警啊,把我关起来,或者说我有精神病。你敢吗?要不要试试?”


    “但凡你再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最多一天时间,不会超过两天,我亲舅舅立刻从国外飞回来赏你们一人一间单人病房!”


    “……”


    寂静持续半晌。


    女儿张狂,看客慌张。


    而尤心艺她爸,脸色阴沉得好似能拧出一滩墨,脑门青筋快钻破皮肤捅出来了。很显然,他正处于忍耐极限。


    幸好事情发生在学校,否则简直难以想象,光Amy这张嘴巴这脾气,在其他地方发作该如何收场……


    “好了,大家热闹看够了,上楼吧。”


    教训完学生,张宝茵目光转向荒唐的一家子,姿态十分威严:“你们该骂的骂了,该打的也打了。虽然是家事,但起因是孙先生无缘无故骚扰我们的主课老师。”


    “况且Amy是我的学生,在校期间,我有义务对她负责。我办公室在三楼。”


    “尤先生您怎么说?”


    “谁骚扰她了,你长没长眼,我——”


    孙洋不服,奈何姐姐、姐夫、破老师三方横来利眼,他悻悻吞声。


    “那就打扰你了,老师。”尤爸迅速收起怒容,胖墩墩的身形搭配慈眉善目天然和气的脸,情绪转化快得叫人吃惊。


    某种程度而言,父女俩都不是好相处的类型啊。


    同学们面面相觑,鹌鹑似的往电梯涌。


    “Amy。”张宝茵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问,“你同意吗?和我们一起上去谈谈?”


    谈什么呢,有什么好谈,能改变什么。尤心艺眼睛发红,咬了咬牙:“我要乔鸢陪我一起去!”


    “我拒绝。”


    乔鸢几乎秒答。


    搞不清同伴学生间又有什么额外纠纷,张宝茵叹一口气,不容置喙:“就这样吧,你们自己家的事没必要扯上别人。”


    “Amy、尤先生、孙先生、孙小姐,麻烦你们都跟我来。”


    …


    班主任带着一家人乘另一部电梯上去了。


    教室内,众人议论不休。


    “我的天呐,做梦都没想到,她是这个画风……”


    “生活果然比小说更狗血。”


    “怎么说,整合版信息就是:Amy妈妈去世前,她爸就出轨了。上学期末后妈查出怀孕,Amy回家吵得天翻地覆不让生,后妈怀恨在心,搞了刚才那一出报复?”


    “另外,那个叫什么野的,先跟班长谈,谈完分手,又跟Amy谈。”


    “已知Amy和班长以前闹掰,班长去年十一月初车祸致盲,当时有几次确实是明野吧?往系里送水果奶茶,拜托我们们多照顾一下班长……”


    好乱啊。


    明野到底来找谁?


    明明经常有男生陪着班长,到底哪部分是前任,从哪里开始换成新男朋友?


    总觉得时间线怪怪的,偏当事人一口咬定没出轨……


    百思不得其解,大伙儿不禁悄悄转头关注后方。


    乱哄哄的一场闹剧落幕,不清楚乔鸢怎么想的,居然能丝毫不受影响。


    照常拿出平板,播放课件视频,一板一眼按要求裁布、缝线。


    廖雨婷——即乔鸢的室友之一,尤心艺上学期最常请客的女生之一,暗自纠结了一会儿,总算决定出头。


    “其实,我一直觉得Amy那人不太行。”


    知情人开口,再次点燃八卦的篝火。


    火焰熊熊燃烧,被注视的感觉非常好,廖雨婷流畅地道出所想:“她性格太炸了,动不动摔东西、砸手机,有一次在超市我就说了一句话惹她不开心,你敢信?”


    “差点把货架推倒。经理要赔偿,她态度特狂,说自己有的是钱……”


    “感觉她有狂躁症吧。”


    “而且,有些事我本来不想说的。”


    一个人讲坏话总有些不安,心脏扑通扑通乱跳,她要再拉一个人。


    “莉莉,班长,没人跟你说吧?尤心艺经常背后骂你,我觉得她就是嫉妒你漂亮,性格好,有设计天赋。”


    “上学期你不是拿专业第一么?她特地拉我一起去找班主任问为什么,凭什么。班主任仔细讲解了你和那谁服装好的部分,叫她向你学习,认真思考,你猜她说什么?”


    乔鸢不接腔,缝纫针哒哒哒走线。


    那谁——林苗苗揉揉耳朵,也就装聋。


    气氛冷下一瞬,廖雨婷自问自答。


    “她说,感觉你平时也没多认真啊,有空宁愿跑去约会谈恋爱,动不动请假缺课,甚至为了跟男朋友相处,搬到外面住。”


    “啧,很过分吧?”


    “……确实有点。”


    “不太理解,她确实好在意班长。”


    同学们纷纷响应。


    教师后方,乔鸢自顾自换线穿针,颇为突兀地想到,电影有三幕论的说法。


    第一幕1-30页,负责建立故事背景,引出主要人物及核心矛盾;第二幕30-90页,发生冲突,不断冲突,逼迫主人公做出角色。第三幕,主角明确自我,实现梦想。


    落实当下,一楼nina和孙洋算开端,角色一一上场,旋即发生对抗。


    尤心艺一个人与孙洋对抗,与孙芙对抗,再与亲生父亲当众对抗。


    下一个轮到廖雨婷。


    大门咣地踹开,木板撞击白墙重重反弹。


    不夸张的说,廖雨婷整个人化作弹簧,立即从椅子跳了起来,结结巴巴:“心艺,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狗都懂认主,喂你嘴里就当扔进化粪池。”


    尤心艺脸色很差,刺人一贯在行。


    “行了,懒得听你狡辩,什么美容卡健身卡会员卡都交出来。你身上这件外套,玫瑰金手


    链也是我送的吧?都交出来,别想着耍赖,我有付款记录,你没赠送凭证。”


    “最关键的是,我有钱请名律师,你不照办就等着吃官司。”


    “心艺……”


    事实上,廖雨婷也想不出狡辩的词,只是厌烦她跋扈的做派,把人当佣人似的呼来唤去罢了。说闲话被本人抓包算她倒霉,面无表情扔下东西就走。


    零零散散的物件堆放桌上,累计金额不止小几万。


    “谁喜欢谁拿,反正我用不上了。”


    人生最不在意金钱,尤心艺目标明确,径直走向后排。


    浅的一层影子盖落下来,像网,从乔鸢的手肘延伸手腕,逐渐将她完全吞没。


    “我要转学了,去国外。因为我爸不肯再给生活费,舅舅让我去找他。”


    “下周就走。”


    “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么?”


    莫名其妙跑来一番输出,声音疲惫而泄气。


    本以为乔鸢不会理她,她每次都没理。今天却像例外,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刻,所有好的、糟糕的事赶一起发生。


    “你想听什么?”


    挪开脚,乔鸢停止使用缝纫机,抬头直视她:“我该说什么?以什么样的身份?”


    真奇妙,她们原来能这么心平气和地对话。


    浓烈的酸意冲击鼻腔眼眶,根本不在乎教室有多少人,她们会有怎样的表情。


    尤心艺苦涩地扭动唇角,忍着眼泪问:“为什么要帮我说话?”


    “我只是说实话。”


    “撒谎。”她其实知道答案。


    “你真的很喜欢那家伙是吧,要让我们掉下水,他也没好处。我和明野无所谓,你舍不得他被别人说——”


    乘虚而入,见色起意。一旦明野出轨落为现实,代替他约会的陈言便是同谋。


    “如果你没有别的话要说——”


    “我有。”


    尤心艺打断:“我有一个问题,已经想问很久了。”


    “去年夏天,我发微信提绝交,你什么心情?”


    有关尤心艺和乔鸢的友谊,能追溯到2015年的夏天。


    那一年,前者因母亲去世,未能到校报道。后者身为班长,有义务了解每位同学的大致情况,因而打电话,加好友。


    第一次。


    “多管闲事。”


    尤心艺冷冷回应,挂断电话。


    第二次。


    【我认识你么?演圣母上瘾是吧,有本事你过来呗,站我面前说,少在网上装x,管屁用。呵呵。】上一秒通过申请,言辞尖锐,甩出地址,下秒拉黑。


    余下乔鸢微微皱眉,盯着屏幕上鲜红的感叹号发怔。


    【你的消息发送失败。】


    【请先添加该用户为好友。】


    后来她方知晓,尤心艺与父母感情极好。那时的她,既痛苦妈妈的骤然离世,也惊悸于生父早就出轨的真相中,状态无限接近应激动物,具有强烈的自我保卫本能。


    而乔鸢来到全新的环境,正极力模仿姐姐应有的模样,积极参与典礼,主动竞选班长,不惜为对方一句话订购车票,踏上异地。


    她来到她的城市,在她最无助、最孤独、倍感背叛及崩塌之际。


    从此她们成为朋友,形影不离。


    凡认识尤心艺的人,无不知晓她全世界最要好最看重的朋友为乔鸢,她们日常腻在一起,一起出门一起上课一起吃饭,甚至一起参加自愿者协会做公益。


    同款衣服、同款手链、鞋子、包……


    她们有无数姐妹款,比双胞胎更像双胞胎。


    假设你听说过南港纺织大学的乔鸢,就不会不知悉她身边那个叫尤心艺的朋友,长相甜美,性格泼辣乖张,有钱,爱炫耀,又极强占有欲。


    不允许任意同性越过自己结交乔鸢,占用乔鸢的课余时间,更不准男生约乔鸢。


    即便只想要个微信,传到尤大小姐耳中,她能立刻找到宿舍楼下,甩你一叠钞票让你滚蛋。


    直到那一次,尤心艺无聊复合的高中男友来南港找她。晚上七点,她发消息给乔鸢:【我在酒店,晚上不回学校了。


    【好的。注意安全。】


    乔鸢回:【明天上课别迟到。】


    界面显示对方输入好久。


    【就这样?】


    【有够冷漠的。没人说过你像假人么?】


    【我受够了。】


    等乔鸢画完约稿再看手机时,界面蹦出信息:【就这样咯,以后别跟我讲话。】


    她不确定该说什么,于是便回复:【好。】


    此后,两人关系宣告破裂,除却挖苦嘲讽,她们无话可说。


    时隔多月,她问她当时怀抱怎样的心情,乔鸢思索,发现自己找不到恰当的词汇。


    /:.


    怎么能……这么凉薄呢?


    尤心艺试图从她的脸上汲取情绪,最终跌入一泓黑冷的池水。


    寒气渗透骨缝,冻得她牙关打战,只得从牙缝间挤出字:“你——意外么?”


    “可能有一点吧。”


    “生气?”


    “有一点。”


    “伤心、失落?”


    “我不知道。”乔鸢拂起头发,轻描淡写地答复,“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尤心艺,我只习惯往前走,从不回头看。”


    是啊,她了不起,她不回头。那么究竟是谁一直被困在原地动弹不得呢?


    是什么事情让她难过呢?


    尤心艺费力吞下哽咽,视线模糊,她真的不理解。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说?”


    “你说啊,有什么话大大方方说出来就好了,我老叫你买姐妹款你不喜欢,我爱买两种口味不同的奶茶换着喝,你觉得不卫生,不适应。”


    “你明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我冲动,我说话难听,我都认。但我就是受不了你这幅嘴脸!”


    “永远没有表情,永远不发脾气。我是你的朋友!你在大学唯一的朋友!你了解我家所有事,可是除了你有一个姐姐,你换过名字,你爸妈不重视你,你对我说过什么?”


    “我说我要在外面过夜,你不拦我劝我。我说绝交,既然你也有想法,那你为什么不说?明明只要你说出来我就——”


    音量不自觉放大,她再次失态失控。


    反观乔鸢,仿佛听到什么好听的趣事,低头失笑一声。


    该说你们不愧是能搅合到一起的人吗?


    “好有意思,明野似乎提过同样的问题,可你们的逻辑很奇怪。”


    她以极度冷静客观的声音陈述事实。


    “我不擅长表达,不喜欢过度倾诉,甚至共情力差,只能尽力模仿别人去安慰去陪伴。这点我也承认,可我是一个活人,不是木头,我当然有情绪。”


    “我高兴,不高兴,所谓朋友和男朋友,说得那么亲密,结果却一点都看不见么?”


    “完全感觉不到你们自以为是的举动给我带来了什么?”


    “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伤害别人的事?”


    突发的质问,喉咙不知被什么封住了,尤心艺几度张唇,哑然无声。


    笑意自眼眸中退却,乔鸢冷冷道:“一个两头占好处,一个打着让我擦亮眼睛的幌子玩擦边线。这不是都知道吗?不是明知道了还要做吗?”


    “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我,恶意中伤我,不就是想让我感到痛苦。最好哭着向你们下跪,拜托你们不要离开我。”


    “你们的逻辑就是这一套。”


    “如果不能冲着你们撕破脸皮大叫大闹,就代表我不难过,我冷血,我不懂朋友和恋爱,是怪物。而你们什么都没错,只是企图用一点点不恰当的行径帮助怪物激发情感。”


    “你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吗?”


    “一切为了我好,你用心良苦。”


    如此充满嘲弄的口吻,轻慢的态度,一点都不像乔鸢了。她很少这样吧。


    至少尤心艺第一次见。


    好好笑,后者近乎可悲地发现,直到这一刻,纵使她正在接受声讨,被数落,仍会为她们错失的友情,那些她未曾见识的、闪闪发光的乔鸢而感到遗憾。


    分明


    两人的关系已然像用久了烂掉的旧抹布一样破损不堪。


    倘若被对方听到,一定会嘲笑她。


    她不愿意被讥讽,便急剧地喘气,大力扭头,指甲嵌入手心。


    “不管怎么样。”


    尤心艺嘴硬地重复。


    “就算方法不对,我拿你当真朋友。”


    “没有人会把朋友故意砸到地上!就为了看她碎不碎。”乔鸢降下声调。


    “我没有!”泪水夺眶而出,尤心艺随手抓起一只线轴高高扬起。


    “起码我往地上铺了一层垫子!”


    我没有直白地告诉你,明野背叛了。


    也没有在发现你和陈言各执一词的谎言时选择任性打破,一切都源于那一句话。


    “既然无论如何你都不高兴,为什么不能让她高兴一点?”


    那个她,是你,只有你。


    为了让你高兴,乔一元,或许我做得不够,然而我的的确确,压制自己的习性,挑战自己的本性,没有做出更离谱的行为。


    是我逼明野主动坦白认错、提分手,送给你一座道德的高台。


    也是我容许陈言继续披皮伪装,陪你度过最失意最脆弱的时刻,又提醒他留意那条蠢狗,省得回头再咬你一口。


    ——还有许多许多真心话,不甘的辩白,或许此生再无机会说出。


    “所以要听我道谢吗?”


    “谢谢你,尤心艺。”


    “可惜我不需要你的垫子,更不需要你这种。”伤人的话语再三克制,乔鸢一顿,到底说了出来,“只会伤人的朋友。”


    布条按压太久,受力太多,悄然粘在手掌上。她许是没有察觉,起身的一刹那,白坯布刺啦撕裂,石破天惊,好比一道巨雷同时劈下两人耳旁。


    乔鸢动作很快,收起平板,于旁听者们吃惊怪异的目光中走到门口。


    尤心艺缓缓放下线轴,头颅亦垂软下来,似斗败的蛐蛐,终于肯认输的将军。


    烫咸的液体一滴一滴砸落桌台。


    “乔一元!”她叫。


    “下周二的飞机,下午五点。”


    “我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你要来送我么?”


    没有回复。


    门默然静合,尤心艺骤然失力,栽倒在缝纫机旁,眼泪不住流淌。


    门外,林苗苗轻手轻脚追出来,只见乔鸢背靠墙壁,闭着眼,似乎在平复心情。


    现在,大概保持安静比较好。


    强烈的地震以后往往残留余震,这很正常。林苗苗弯腰提起丢在地上的布包,拍掉灰尘,同样靠墙不作声地陪了好一会儿。


    直到暮色渐沉,天空转为淤青般的青紫色。


    淤青的话,一般半个月就能消掉对吧?


    捕捉到教室内隐约的动响,似乎有人要出来。林苗苗方转动眼睛,俏皮地问:“烧烤,传统美食无差评,还想吃吗?”


    “想。”乔鸢转头朝她笑了,“可能要晚一点,先陪我去个地方。”


    “哪里?”


    “咖啡厅。”


    “诶,现在要买咖啡?”


    “是陈言。”她答。


    “是时候抓他出来了。”


    第68章 姜汁野火骗子。


    又是一天好生意。


    傍晚六点半,遇见咖啡厅。


    盘完账,店长正慢条斯理擦拭杯具中。


    叮铃,大门挂饰摆动,他不抬眼,黑发有点打卷儿,随便别两根一字夹固定。


    玻璃杯,陶瓷杯,英伦范,古典风;波点的、手绘的、山形的、如易拉罐般捏不规则的杯身、渐变釉……店里每一个杯子皆是单独款,身为店长,他如数家珍。


    每天最大的兴趣爱好便是抽客人少的时间段,懒懒散散地从柔软舒适的办公室长条沙发爬起来,慢慢悠悠晃到楼下擦杯子。


    “草,老板快看,有美女!”


    风铃响动,代表客人进门。小朱延颈一瞅,当即兴冲冲跑到收银机前。


    他是员工。


    上周叫明野的离职后,店里仅剩他一个兼职生。虽然长得略丑了一点,话密一点,容易发情一点,可手脚还算勤快,懂眼色。暂时没找到中意的替补,就留着。


    咖啡厅门离吧台不过几米距离,两位女生结伴来到收银机,似乎在纠结种类,没有第一时间下单。


    “美女以前来过吧?我有印象。”小朱热情招呼,“今天想喝什么,美式?拿铁?特调和无咖啡因饮料有,甜品也有。”


    顾客显然对特调好奇,温声细语询问:“咖啡也有特调?含酒精么,你会调?”


    “有哇,含不含酒精的都有!我主要收银收桌,做咖啡刚入门。”


    小朱挠挠头:“不过你放心,我们有专业的咖啡师,保证味道嘎嘎好!”


    “店长呢?”顾客问。


    “他不做咖啡么?”


    声音有点熟悉,店长本人抬眸扫一眼,不确定,再扫一眼。


    没错,来人正是令他那冰清玉洁的插足表弟、最近极度苦恼的昔日网友兼室友师弟前女友。乔鸢,乔一元,小乔同学。


    前缀是有点长,毕竟他俩不熟。


    如此判断的表哥视线微挪,瞧见员工小朱朝他挤眉弄眼:老板!把握!冲你来的!


    再挪回来,正好撞上小乔同学稍稍眯起的眼仁。


    “……”


    人类自古以来伟大的生存直觉启动。


    不妙。


    肯定是表弟惹的祸。


    谁能想到,罪魁祸首不在,火竟烧他身上了。


    他当机立断,扯唇微笑,随后甩甩手腕,再张嘴指喉咙,表明自己今天扁桃体发炎,身体不舒服,无法为眼光绝好顾客服务。


    怪了,老板什么时候发病的?


    刚刚不好好的么!


    小朱不懂,可小朱有眼力劲儿,屁颠屁颠接话:“没事,我找最受欢迎的咖啡师给你做!两位美女看看菜单,要哪款?”


    “好多种类哦。”


    林苗苗毫不犹豫,选最便宜的。


    “哪种口味最好?”乔鸢施施然翻过一页菜单,“你们店长最喜欢哪种?”


    ——草,真喜欢店长啊?美女你糊涂啊!


    小朱刚要接话,美女不紧不慢,偏头与同伴说:“好像有两位店长?”


    林苗苗:“隔壁南港计算机学院的吧?”


    乔鸢:“是吗?”


    小朱:“是啊,你们怎么知道,熟人?”


    “……”


    店长不语,继续闷声擦杯子。


    擦完一个换一个,晚饭时段店里客人少,那头三人依旧聊着。


    仅洗把手的功夫,他扯布抹指,好死不死听到小乔同学问:“你说的‘橙火’就是这家么?新酒吧开业六折优惠……”


    “对对对,就它。”小朱聊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兴高采烈应和:“他家特调贼好喝,主要调酒的很帅,巨帅,不骗你。”


    店长:“……”


    不是,怎么话题跳酒吧了


    什么时候的事?这对吗?


    一个称职且仁义的表哥会为表弟担忧,可惜扁桃体发炎的人不能大声说话。


    他表情散漫,再次拿起杯子,旋转杯身一点一点擦干净内部残留的水渍。


    “说好了,明晚去试试?”指尖触碰屏幕,女生扫码付款,侧头谈笑。


    “几点?就我们两个,安全吗?”


    “没关系,我酒量还行。”


    “行,那就去吧。”


    两人话声渐远。


    “美女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叮铃。”


    “妈啊,我的心脏。”


    眼见美女出门,小朱一秒卸力,cos壁虎扶墙呻吟:“太漂亮了,女神级别,关键


    声音也那么好听。老板我觉得我沦陷了,你懂吗,就是那种一见钟情的感觉……”


    风铃摇摆不止,店长闻声抬头,目光越过几米距离及一扇玻璃门。


    乔鸢手捧热咖啡,瞳仁浓黑,好比蛰伏已久的猎人,早有所料。


    向他微微一笑,而后颔首。


    “……”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特意到店里来,话里话外提及某人,明言第二天要去酒吧……好难猜哦。


    十分钟后,他摸出手机,传话给陈言。


    时间、地点一一说明,至于其他的。


    望表弟自求多福。


    …


    陈言接到电话时,刚好抵达重阳站。


    得知消息,他查询余票,就近订酒店休息一晚,次日又买最快的车次赶回南港。


    晚八点,酒吧场子未热,卡座、散台三三两两坐着客。


    ‘橙火’店似其名,随处可见火焰色蜡烛摆件。室内灯光打得很暗,介于橙黄与冷调青蓝间跳转,使人面目不清。


    抬手扇开烟雾,陈言在吧台找到乔鸢,以及林苗苗。


    他拉低帽檐,手指碰了碰口罩,挑偏角落的位置拉开高脚椅。


    距离不远不近,大致能看见乔鸢握杯的左手,尾指弯曲触桌,指骨间卡着一枚戒指。


    碎钻所凝射的光辉投落杯中,像极了一条细长、虚幻却生动的银白色小鱼。


    漂浮于藕荷松绿的高浓度酒液之上,随主人神情、说话的动作来去游曳。


    移动眼珠,陈言又在她身前捉住一只空杯。


    说明他来得不算迟。


    刚喝第二杯。


    “hello,要点什么?”年轻帅气的调酒师抹了发蜡,花衬衫松松垮垮,长相挺好看。


    最引人瞩目的是双手,白净秀气,或许能讨乔鸢的喜欢。


    ——他有点像明野。


    思绪一闪即逝,快得叫人无法深思。见他不作声,男生随意耸肩:“ok,要点单叫我。”


    笑起来有几分清浅的酒窝,更像了。


    陈言不自觉拢眉,解开一颗扣子,皮肤触碰到流淌的爵士乐,仿佛空气也令他过敏。


    室内打着空调,他穿太多,借脱冲锋衣的动作往旁边挪了一位,将衣服披盖椅背。


    这下仅隔一个空座。


    陈言背对乔鸢侧身而坐,眉眼间晃动光束,依稀能窥听些模糊的字眼:


    异地恋、逃避、分手……


    林苗苗有在恋爱吗?


    他不了解。


    她们在讨论他……?


    兴许只是在聊别人的事。


    等了一会儿,发现两位女生毫无离开意愿,大有长谈的架势。乐队准备登台演出,陈言便取出电脑包。


    他身形好看,特地装扮低调,仗不住行为奇特,在酒吧敲键盘办公。


    有几个玩真心话大冒险的人打赌职业,猜小说作者、悲惨牛马、不然就是压榨员工的邪恶上司,气质特别符合。


    几人或稀奇或试探地上前提问,让他们失望了,他只是研究生在读。


    期间也有人找乔鸢搭讪,她只与女生碰杯,不交换联系方式。男生们悻悻而归,目光始终流连,一副回不了神的样子。


    半小时后,林苗苗去洗手间,好久没回来。


    余光瞥见乔鸢趴至桌上,陈言立即收起电脑,朝她走去。


    “乔鸢。”


    他要拍肩膀,中途被人拦住。


    九点多刚是氛围开始走向热烈的节点,台上吉他、贝斯、架子鼓混着丝丝电流极为喧嚣。陈言只能望见对方嘴巴张合,听不清声,结合场所动作猜测语言。


    “我认识她。”他说。音量出口便被声浪吞没。


    那人不肯放手,身体往前倾出吧台,脖子垂下一根熠熠发亮的金属链条,腰腹十分细瘦,黑裤管包裹的腿亦长直。


    原来又是他,那位男调酒师。


    陈言辨认出面容,微妙地感到些许烦躁,反手按住调酒师不断阻扰的手臂道:“我是她男朋友!”


    语气不算粗鲁,他觉得不算。


    偏巧一曲末了,混乱的乐器合鸣暂且中止,歌手仰头饮水。


    闹声骤停,衬得他每一个字格外清晰。


    坐在附近的人们齐齐扭头,带着‘谁男朋友,谁是男朋友,有瓜吗?小的也行’神态,几双眼睛围绕俩男生打转。


    场面僵滞片刻。


    “哦,哦,不好意思。”调酒师尴尬失落,慌忙解释,“我以为……”


    松开手,陈言没有理他,转去扶女朋友:“乔鸢,乔鸢,醒醒,我们回家。”


    “——等一下。”


    调酒师脱口而出,直视陈言掀起来的眼,死脑子缓冲老久才跟上来。


    “你单方面说了没用,得她确定。”


    说着,他伸手到乔鸢面前晃:“同学,听得到么,他是不是你朋友?你认识吗?”


    乔鸢抬起头,慢慢眨一下眼睛。


    黄光晕染眼尾,仿佛给那张脸泼上姜汁的颜料。陈言眉毛有点浓,眼型偏狭长,表兄弟这点倒挺相似。


    不过比起表哥上挑的狐狸形态,表弟眼睑更饱满,线条利落却不至于伤人。


    比明野冷感许多。身体摸起来是硬的,烫的,人到混乱闪烁的场合,湿热反而侵不了他。从头到脚,始终保持冷冷的涩味。


    原来长这样啊。陈言。


    “认识不?”


    调酒师再次确认。


    乔鸢拽他衣领。陈言顺着力道往前移动半步,低下头,任她指一下锁骨,又摸一下喉咙,对陌生人点头说:“认识。”


    “你确定啊?”


    “嗯。”


    “好吧。”男生呼出一口气。


    不论如何,工作人员愿意对顾客安全负责是好事。


    乔鸢将额头抵到肩上,陈言托着她下来,同时向调酒师致歉:“不好意思,刚才比较着急。你们这里有女员工吗?”


    “她们两个女生一起来的,另一个戴眼镜,扎马尾,穿格子衬衫,应该在洗手间,麻烦帮我找一下。”


    “没事,那个胆小的女生是吧,我记得,她讲话声音特小。”


    “红姐!”调酒师四下眺望,喊人。


    不一会儿,林苗苗半步半步挪出来,表情迷迷瞪瞪,一副标准醉酒的模样:“你是……”


    “明野。”陈言毫无负担地报上姓名,“你还好么,能不能自己走?”


    林苗苗不说话,光点头。


    乔鸢也点头,对她笑。


    前者赶紧抿唇扎下脑袋,跟着两人往外走。


    陈言开车来的,林同学非常直觉拉开车门往后排座钻,乔同学也要上去,但她酒品不好。


    不想待会儿半路闹起来,陈言果断将人揪出来,放到副驾驶座上。


    上次沾酒又亲又抱,一个不高兴就闭眼不肯看人。今晚系安全带倒很乖,歪着脑袋,两只眼睛一亮一亮,光盯着他瞧。


    前排出神,后排睡觉,两位酒鬼路上都老实。


    车开到学校附近,陈言按一下喇叭,手掌搭方向盘上:“苗苗,现在十点,宿舍可能刚关门,你要去看一眼还是……”


    “哦,到啦?”林苗苗一激灵坐起来,似乎睡一觉清醒许多:“宿管阿姨今天不在,门应该开着,我回宿舍就行。”


    “需要陪你到门口吗?”


    车停在生活区外,走两步有保安岗,二十米食堂转弯再走上几分钟即到女生宿舍。


    安全系数有保障,林苗苗检查一下手机,没丢;寝室钥匙,在。


    拎起包推门:“不用,就一点路,那我先走了,元元就交给你了,还有师哥你。”


    她犹豫两秒,近乎叹气。


    “你注意安全。”


    “你也是,我先不走。到了发条短信,要是宿舍关门你就回来上车。”


    上学期去衡山,林苗苗保存过陈言的手机号码。


    “嗯嗯,好的。”


    很快,陈言收到信息:【1】


    重新启动引擎,小区地下有固定停车位。


    他下车,绕到侧面打开车门。乔鸢躺着不动,小孩似的,朝他伸出双臂:“抱我。”


    陈言去牵她的手,她又变卦,推他:“算了,不要你抱。难看。背我吧。”


    “天黑了。”陈言低下身说,“没人看你。”


    “那可不一定。”


    乔鸢抓着他手臂,凉乎乎地爬上来:“别小看我,我姐人气很高的。”


    我姐姐长得美。


    我姐姐具有人格魅力。


    她时常使用这类表述,为什么总是提姐姐而非自己呢?


    陈言猜想,或许她认为自己当下所获得的大部分东西,皆诞生于扮演姐姐、模仿姐姐。她是乔童安的影子,乔一元则是乔童安仅存的妄想。


    假使姐妹间只有一人能行走白日下,她们彼此都希望那个人可以是对方。


    停车场幽冷空旷,人类再微小的言论都经放大,有如涟漪般回荡。


    快到电梯口了,乔


    鸢才反应过来,忽然问他:“你谁啊?为什么知道我家在哪?”


    他是谁呢?


    陈言,郑一默,明野,无言。


    似乎有胆量报出每一种身份,却又缺乏充足的安全感只占用其中一个。


    但凡能在她身旁留下印记,他希望是每一个。


    既然实话不好说。


    “我是警察,专门抓喝了酒不回家的人。”


    跟思维跳脱、擅长异想天开的设计师预备役待久了,逐渐他也能变得胡言乱语。


    背上那位甚至能接上逻辑,有一下没一下刮着耳廓答:“怪不得。”


    “你滥用私权,调查我住址。”


    “是,没错。”陈言捉住她作乱的手,按键,动作谨慎把人放下来。


    “打算报警吗?来的还是我。”


    乔鸢笑了一下,走进电梯:“我要投诉你,让你罚钱。”


    “没得商量?”


    “没、有。”


    “你很难说话,是吗?”


    说完这句话,陈言才往里走。他够高,顷刻盖去小片灯泡,显得光都黯然。


    十七楼圆键亮起,乔鸢倚靠玻璃,玻璃外一张似醉非醉的脸,玻璃里面又是一张。


    两双眼睛一块儿打量陈言,手指交错走到横栏底端,人也就冒到他跟前,仰起头说:“你长得有点像一个人。”


    “谁?”陈言问。


    声线经布罩过滤,有几分沉闷。


    “忘了,你别动,我仔细看看。”


    乔鸢踮起脚,摘下他帽子,接着是用来遮掩面貌、没有度数的黑框眼镜。


    食指似一条灵巧的小蛇探入口罩。


    陈言没有躲闪,静静站立着,挪动眼珠去看那根停下来的手指。


    “能摘么?”


    明明四下无人,狭小窒闷的梯厢中唯有他们两人而已。她却把声音放得好轻,说话时,焉粉的嘴唇无意触及黑色口罩,像一个吻。隔着世上最单薄的布料。


    指腹轻轻摩挲边缘,上下移动。


    乔鸢挑起眼皮,冲他抱怨:“哪儿买的口罩?做工太差,都磨到我的手了。”


    刹那间,陈言想要反驳,被慢刀子折磨到快要崩溃的人理应是他才对。


    刀刃悬架头梁上,能握住把的人始终是她。区区一层布罢了,她想挑开的到底是什么,撕破了又打算赐给他怎样的结局。


    他两手空空,毫无依仗。几乎有股冲动,索性以最直白的语言一次性摊牌。


    可饮酒的人不是他,他已经离开酒吧。理性如此告诫自我,不知从何而来的鼓点越来越快,越来越响,渐渐与心跳重合。


    也许只是电梯快速上升、失重所带来的短暂眩晕感。


    使他望着她,肤下咽喉滚动,挣扎般握住对方的衣角。先说了一句:“我的错。”


    随后给出三个字:“可以摘。”


    唇角弯弯地提起来,一旦乔鸢肯笑,就明艳得不可思议。


    她摘下他的口罩,把挂绳勾到指间,不吭声地凝视他好久,实际只有几秒钟。


    ——17楼到了。


    电梯门徐徐展开,丢下一句‘算了,想不起来’,从冷酷刽子手变换回同伴。


    乔鸢转身拉着他走。


    这是什么意思呢?


    她辨认出身份了么?


    如此简单就放他过关,抑或是另一场小惩大诫的刑法,不过将死期延后?


    身体失力的向前倾去,低眸便能看见自己被握住的手掌。


    直到这一刻,陈言才意识到,在踏进电梯以前,他可能是有点负面情绪的。


    源于那些含混的字眼,那个调酒师。


    原因无从探究,然而待他终于察觉自身情绪时,镜子里的倒影并非想象中的沉冷阴鸷,本该绷直的唇线悄然化作曲线。


    “……”


    实在分不清,究竟神经与肢体,哪个部位率先背叛他。


    即便是最狰狞的刀口,只要乔鸢的手指一碰到那里,疼痛便凭空消亡。


    真是,无可救药。


    他安静地想。


    …


    电梯门骤然闭合,立即二次开启。


    乔鸢饿了,嫌外卖太慢,想吃楼下排档的炒米粉。


    陈言当然要去买,周末出来吃夜宵的人多,他等了一会儿,回来时又在小区外碰见那只眼熟的三花猫。他不该逗的,另一只手里提着食物,不卫生。


    可是猫向他走来,生得小小绒绒,步子从容优雅,足以匹敌国王。


    它朝他软软地叫,蹭裤腿撒娇,他就没有办法。许是心情太好,不由拆开一份打包盒和一次性筷子,挑几根火腿肠喂它。


    小猫闻一闻,不吃。


    特别有脾气的小家伙。


    也许它想要别的,考虑这一点,陈言又分别夹了两块炒鸡蛋、炒肉放到地上。


    猫咪耸动鼻尖,一步步后退,跑了。


    月光浅浅泼洒地上。


    ——它不喜欢他给的东西。


    不喜欢,才会跑掉。


    很简单的道理。


    可要是完全厌恶他,应该不会主动贴近才对。


    逆推一下,假若他身上毫无它想要的,为什么又肯让他摸一摸碰一碰。即便不耐烦了,至多威胁性亮一下爪子与尖尖的牙齿,并未将他抓得鲜血淋漓呢?


    或许是他做错了什么。


    再一次受失重感影响时,陈言试图反思自我。显示屏楼层数字缓缓往上跳。


    这回没有口罩,走廊寂静无声,他停在1702室门前,拿出钥匙,意外地没能打开。


    代表大门被反锁了。


    “元元。”他敲门。


    也没人开。


    电话拨不通,微信发出去前,缓慢地转了好几下圈,旋即跳出鲜红的感叹号。


    血色仿佛瞬间被针管抽空,视线留意到门底下的纸条,他拾起来。


    上面龙飞凤舞,有且仅有两个字。


    ——【骗子】


    第69章 春光雪景“不然再争取一下?”……


    乔鸢酒量极好,林苗苗根本没沾酒精。


    第一样证据是前者具有娴熟的调酒知识,无须查询即能报出多种原料配比。


    其二,有姐姐的事迹在前,犯罪团伙流窜在后,谁都不能低估乔鸢的安全意识。


    又一次,在完全清醒的状况下自愿跳入陷阱。


    那天夜里,声控灯亮了再熄,陈言反复敲门,无人理会。


    来到阳台,上面同样附着留言:


    【别过来,否则换房子。】


    “……”


    乔鸢挺喜欢这套房子,家具样式中规中矩,胜在质感好。地方离学校近,不必费心与舍友处关系,如同安全港湾。


    她曾于此一片一片剥下自己的鳞片,等待血痕晾干,抹去,再贴上新的漂亮羽毛。


    换房子会好麻烦,陈言别无选择,放弃逾界。


    此后挺长一段时间,他无所适从。


    重阳那边不断催他过去,事关网站投资,陈言去了。


    城市如流水般后退,车窗变夜景,仍然住那间酒店。他无数次于空旷的玻璃前多踱步,面无表情徘徊,一次又一次更换号码,尝试加好友、发短信,好比石头滚落黑洞。


    没有任何回复,回声,回响。


    夕阳西沉,脏兮兮的旧被褥遗落长竿上,对面居民楼顶再也没有人去收。


    是他态度不够严肃吗?


    措辞不够诚恳?


    陈言低头握住手机,逐字检查,反复修改。


    【可以接电话吗?】


    【对不起,我错了,不是故意欺骗你……】


    【你还好吗?牛仔衣我在缝,但有些地方不确定该怎么做,能不能……】


    书面混着谎言,有


    些话说得多了,连自己都忘记真假。


    他是有意的吗?无意的吗?屡次不着痕迹出手,推动明野坠下深渊,让出空位。


    /:.


    他是一个理应被唾弃的人吗?


    源于犯错,一次都不行,就不能做一次被捡起来的人吗?


    为什么?


    当他低头出神时,也许表情太失控,大家笑着安慰:“别着急啊,很快就弄完了。”、“很快就能回去了。”、“回去以后再好好认错吧,没事,肯定能得到原谅。”


    更甚者道:“要不是亲眼看见,你也有这么愁的时候啊!名牌大学,高考状元,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嘛,偶尔有一点曲折太正常了,别放心上。”


    “哪有年轻人不吃感情的苦啊,哈哈哈哈哈。”


    “……”


    那些声音,离他很远。


    有点无法理解,明明他什么都没说,他们好似什么都明确。可他自己都不清楚的事,他们又能确信什么?凭什么仗着年龄大一点、辈分高一点就随意调侃说笑、扔出结论呢?


    生平头一次,陈言对此产生厌烦。


    恭维也好,褒奖、同情也罢,绝非他想要的东西。


    他沉默离桌,再次不假思索输入号码,而后,按下拨通键。


    一声,两声,第五声。


    电话奇迹般拨通。


    陈言听见自己因缺乏睡眠而干哑的声音:“乔鸢?”


    “元元。”他又喊。


    寂静中,近似筷子敲击大理石桌,叮的医生。


    “在吃饭吗?”


    “叮。”


    “非常生我的气?”


    “叮。”


    ——她不想同他说话。


    意识到这一点后,陈言久久失语。


    “……要怎么做,才能原谅我?”


    字句擅自钻出喉咙。


    “你为什么道歉?”


    对面传来回应。


    “彻底结束不道德的行为还是,想要得到其他?”


    道歉、原谅,它们是你的筹码抑或目的呢?陈言。


    乔鸢挂了。


    两天后,他返回南港。


    乔鸢照常不接电话,不出房间。纵使陈言找去学院,标牌似的立在缝纫室外,天色从蓝转做佛青,她提包出来,只跟同学讲话,冷冷地略掉他。


    如一只飞鸟掠过乏味的雕像;


    鱼尾摇晃着春光嗖地穿梭海岩,没有只言片语,即便半秒停留。


    陈言没法再工作。


    将网站剩余工程打包出去,他向实验室延假。咖啡厅太吵,他回到住所,又太静寂。寂然中存在另一种物质,日益发酵,鼓胀他的神经。


    他呆不下去,就去了一趟学校宿舍。


    学校前两周陆续给到实习岗,明野、耗子、吴应鹏相继离开,316没人,一样死气沉沉,唯独卫生状况好转很多。


    印象中连日弥漫不散的雾气渐渐往窗缝流出去,陈言打开窗户,扫地,拖地,将空置的床位、桌椅全部清理干净,冲完澡,一个人在不开灯的寝室里坐了好一会儿。


    无良突然推门进来,怔住。


    他是运气最好的一个,凭个人能力应聘到当地公司,开学就不在宿舍住,偶尔才回来取东西。


    礼貌提醒陈言打招呼,他提不起兴致,垂眸烂在椅面上,反复把玩黑乎乎的蝴蝶小摆件。


    姿态竟有几分颓懒。


    “师哥。”无良喊一声,从他背后绕过去,拉开抽屉,拿出来一只旧挂件。


    好似有所犹疑,他走到门边,回头问:“师哥,吃饭没?”


    数五秒,陈言方缓慢偏转头颅,好看的脸上缺乏表情。


    “十二点了。”无良敲击表盘。


    “该吃午饭的时间。”


    …


    仍旧是那家粥馆,时隔四月,走廊雪景画撤下,包厢内摆上金丝屏风。


    悬顶排灯一开,与窗外绚烂的光线打重,造成一种晕船的错觉。


    上回师哥请客来晚,今天换无良找辅导员处理完事情,刚坐下,忍不住抬臂挡光,视线一扭,复瞧见素白墙上一张初春图,


    陈言侧对窗户,身后一副初春图,深褐色枝干延展,稀稀嫩嫩生出些花苞。


    瓣片桃粉落湖,波纹弄皱了树影,往下是低饱和度的长款风衣。


    同样属于木质调,人倒像滞留冬季中,肩上凝的光便近似于雪。


    无良摆头,定睛细看:“师哥你,最近还好么?”


    “不好。”


    “……”


    惊人的诚实。


    “你是不是,病了?”


    “没有。”


    应该没有。


    陈言想了一下,严谨地回答:“可能有点感冒。”


    人一旦病起来,果真藏不住,就连他也没得例外。无良不禁多瞟两眼,开门见山:“我和明野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嗯。”


    陈言放下汤匙,将手挪放膝上。


    上学期末,明野生日后,两人横生矛盾,最后以无良搬离寝室为结局。后续前者曾尝试联系他几次,无果,便彻底断交。


    这不是重点。


    “你们的事情,我也猜到一些。”虽然明暗里责备明野许多次,直面师哥算头一回。


    无良狠狠心道:“好歹做两年兄弟,我想说,明野那人本性不坏,就是太滑头,喜欢仗着一点小聪明占便宜、办混事,老觉得自己不会被逮着,没人特地跟他计较。”


    “可师哥你不一样。”


    你理智,你冷静,无论做什么都要事先规划,电脑、手机里各种图表曲线数不胜数,整张人生履历盖满奖章,大概从未办砸过任何项目。哪怕是最不重要的那种。


    所以。


    他困惑太久,直言不讳:“你为什么要答应明野替他去和乔同学约会?”


    “明野生日那晚,你是不是进了卧室?还有,整件事情抛开破游戏,那个叫鱿鱼的女孩子,师哥你又占多少比重?”


    “我不理解。”


    “你到底是对明野有意见,还是对他女朋友有想法?”


    算拷问吗?


    原来在无人察觉的地带,旁观者自有思量。


    “前女友。车祸那天她们就该分手了,是明野缠着不放。”


    陈言语调平直地纠正。


    “至于你的问题,我不想回答。”


    “……行吧。”


    无良挪开椅子,预备走人。


    毕竟不是正义判官,单纯听明野提的多了,见到本人,所谓莉莉由抽象落实具体,使他一再代入被劈腿的自己和亲妹。


    说到底,他对他们的纠葛一知半解,充其量在故事里扮演无关紧要的炮灰甲。结局究竟怎样,跟他有什么关系?


    然而,就算他也能真切地感受到。


    比起明野那小子,师哥显然更体贴、周到,更加中情于莉莉。


    多讽刺啊,去岁今日,明野满口莉莉、莉莉,非她不行的样子,如今沦为丑角。


    爱情究竟是什么呢?一刹那的心动又算什么,终究拦不住明野的变化。


    素来冷心冷情的师哥反而违背道德,沉溺其中。


    手作羊挂在包袋上晃荡,使无良忽然明确一点。


    或许,明野、陈言的心皆不重要。棋盘上真正的主角另有其人,名叫乔鸢。


    五指拧转把手,他停住动作。


    “听说前两天,一个叫尤心艺的女生时常来男生宿舍底下。明野脚踩两条船的事已经传开了,学校里不少人议论。”


    “他目前不知情,早晚得承受。”


    “至于师哥你。”


    “去年12月29日,就是明野生日当天,我去过纺织大学。”


    “第一次警告明野,他收手了,很快再犯。我不懂你们在玩什么,没法手撕兄弟,没立场质问你,想来想去,干脆找乔同学,起码她有权力知道真相。”


    “那天我走得急,不小心把我妹做的小羊落下了。”


    “那天晚上,通过林同学的手,东西又回到我手上。我琢磨了很久,最后觉得,可能乔同学也不傻,早就发现你俩的小把戏,只是出于一些原因没说破。”


    既然如此,外人更不必掺和。


    “可能她比较偏向你。”


    “可能她正在考虑该怎么料理你们两个,我不知道。”


    “总之事情演变成这样,我觉得你们最伤害的人是她,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说实话,她想接受谁,谁就是真的男朋友。她不想原谅谁,谁就得做那个渣男。”


    “这次你俩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该说的话说完了。


    究其原因,为什么要说这些,恐怕无良自己都摸不明白。


    三方的博弈,他徘徊周转,似乎每条边都站了,似乎每个人都没沾。


    就当跟大学时代告别。


    “实在不行,你争取一下。”说着,他转头,原打算借陈言望一望自己即将画上句号的大


    学生身份,谁知鬼使神差又坐下来。


    ……争取。


    他该怎么争取呢。


    九岁那年,他尝试向柳教授争取过一次,随即被送到老家。


    或许人都有伤痕,吃到教训便反射性逃避。


    陈言没有说话,眼皮虚搭着,看起来格外疲惫。


    整个人阴沉沉、雾蒙蒙,同寝一年多,无良第一次见他这样。


    “你们……是不是以前就认识?”


    “明野说你喜欢一个女生很多年。”


    事后回想,打序幕起,整条故事线的脉络无比清晰。


    陈言则不擅长倾诉,除去少年时代接受心理帮助。


    偏偏乔鸢不要他了,第二次被丢弃的消沉感始终无法消除,身体深处隐藏的毁灭欲更难以平息。


    多种情绪交杂绞喉,一切犹如漫长的幻觉,睁开眼,有人把空气都带走了。


    于是他开始头疼,眼疼,手指也疼。


    表象极力平静,精神紧绷着,仿佛再被轻拨一下就要断开的线。


    他不可以放任自己下坠,释放出来能好一些。


    心理辅导师常那样说。


    “我七岁那年,保姆请假,弟弟突然发烧。”


    他微抿下唇,休止片刻,道:


    “我妈任大学教授,平时比较忙,让我找体温计量一下。37.5℃,处于低烧范围。”


    当时,刘教授在加班,无暇赶回,便叮嘱大儿子陪弟弟在家等,或者先联系爸爸。


    半小时后,弟弟说难受,哭得厉害,陈言打不通电话,带他去诊所。


    诊所离小区近,那会儿有流感,人多,好在医生认识兄弟俩,先给陈光开了两瓶药水,安排打点滴。


    点滴打到一半,弟弟想上厕所,陈言陪他去,特意把塑料瓶捏得很高。


    弟弟说他像大老鹰,一直笑。


    他给弟弟系完裤袋,也想上厕所,就把吊瓶挂回铁架上,拜托隔壁老爷爷照看一下弟弟。也找医生说了,可当他从洗手间出来时,弟弟已然不见。


    “那时的诊所没装监控,我爸请长假,我妈辞职,他们到处打探消息去外地找了很多年,直到我姥姥查出肿瘤晚期才肯回来。我继续住在爷爷奶奶家。”


    “高中毕业的暑假,我认识乔鸢。她是一个,打字很快、很聪明,喜欢一次性发好十几条信息轰炸别人的小孩。”


    “那时候她才十五岁。”


    今天上了什么课,有什么作业,截止周末必须完成哪些任务。


    乔一元有能力将自己梳理得井井条条,她非常了解,自己想要什么、讨厌什么,什么时候为什么而高兴,什么时候又为什么而痛苦。


    只是偶尔,十分偶尔的间隙,她会被浓烈的情绪所裹挟,失控地颤抖。


    毕竟年纪不大。


    她需要一双眼睛,想要一个监督者,当陈言回应要求时,就像,巨大的锯齿绿叶下,一只生物缓缓伸出触角,碰到另一只生物的触角,而后缠卷到一起。


    所有互动仅限网络,从那以后,他倾听她的抱怨,为她整理学科资料,替她调整饮食作息,提供适时的奖励与斥责。


    那样安静,长久,却隐秘。


    假设领养一个青春期小孩,手把手将她带大,差不多即是如此感受。


    “我了解她,她喜欢吃什么、做什么,觉得哪种牌子的字笔最好用,最想要的奖励和惩罚是什么。一定比她父母了解,或许比她的姐姐更清楚。但最开始,我不是好人。”


    “只是想借她赎罪。”


    “家里有很多弟弟妹妹,他们的脸、他们的声音太明确,我说服不了自己,才会回复乔鸢。她少了一份关心,我多了一份关心,把我的给她,我们都能圆满。”


    “那时我是那样想的。”


    “——但是。”长期付出时间和精力比直接掏钱难多了。无良问,“不累么?”


    “累啊。”


    陈言忽地笑了。


    阴郁粘稠的东西一下子消散小半。


    他低下眼去,少掉抑扬顿挫的语调渐渐软化:“专业课、课外比赛、管理论坛、帮其他走失小孩的亲属拉网订车。有的乡村、山区条件太差,可能当地警方都使不上力,而找孩子和买孩子的两个群体天然敌对。”


    “所以一两个外地人不敢去,一车外乡人未必就能完好出来,得再花时间找本地人,收买他打听消息,说服他做中间人,想办法带家长去见一见孩子,再保证安全离开。”


    “以前群没满,最多的时候,一天能进二十多人。每一个都着急,每一个都可怜,都要给我打电话,想确定我手里有什么消息,有没有跟他们家人有关的信息。”


    “乔鸢年纪小,表面上比他们好应对,实际是感官特别纤细敏感、需求高的类型。尤其父母无意间的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能让她记好几天。”


    “没有人教她怎样去排解,她也不相信别人,就会来找我。”


    “周一找,周日也找,白天晚上,有时凌晨失眠坐起来,密密麻麻的消息字太多了,一条接着一条,把手机卡住。”


    “不过也只有她。”


    “会问我今天过得怎么样,天气好不好。”


    “她妈妈种的月季花开了,我这边晚上睡觉会不会听到蛙叫?”


    “热播的电视剧剧情好蠢,人物好烂,要我给她推荐几部值得看的励志电影。又问今晚的月亮怎么样,是不是上弦月?”


    “最开始我经常没法回答她,好比再老练的成年人都对付不了小孩子突然冒出来的十万为什么。她倒不会不高兴,是我,我耗费太久才发现自己的视线好像出了一些问题。”


    “器官没有问题,可说不清理由,生活中有太多普通存在的东西,我看不见。”


    “——噔噔。”


    敲门声响。


    “打扰一下,你们的雪梨百合羹。”服务员端来鲜美的热汤。


    对话由此中断几分钟。


    那么,这段关系是什么时候断开的呢?


    陈言偏头望向窗外。


    美食街人声鼎沸,各处烟火浓郁,招牌挤挤挨挨。


    光束打落屏风上,金丝线转绣进玻璃窗里。


    高中毕业,乔鸢询问他所生活的城市在哪。


    他回答:南港。


    她提出见面,他婉拒一次,两次,谎称自己年纪很大,已经结婚了。


    “后来她打视频,被我堂弟误接。堂弟那会儿发胖,爱吃炸肉,脸上痘痘多。她挂断就下线了,再也没有理我消息。”


    “可能生气我骗她。”


    “也可能比起说谎,更不能接受我长得丑。”


    陈言居然轻扬嘴角说:“她喜欢好看的男生,矮的、胖的、皮肤不好的都不要。”


    “脖子太短,肩膀太窄也不要。她提过,她是画手,嗅觉敏感,只能接受骨架长得漂亮匀称并且气味干净的异性。”


    包藏几分宠溺,他音色低而镇定,恍惚间足以令无良产生错觉。


    仿佛对方并非讲述一桩记忆那么简单,而是不知不觉,念起一封尘封的情书。


    所以你才会每天晨跑,定期去健身房?


    即使冬天停热水,冷澡照洗不误?


    无从确认当下的陈言究竟有多少习惯仅为自我,多大一部分同乔鸢有关。活像被蛛丝缠束的茧,他的生命中交织着她。


    乍然听完一段隐私,牵扯走失儿童、拐卖、两位素未谋面的学生借由网络一点点建立起关联,相互依存陪伴整整三年。


    无良有太多唏嘘,太多不解。


    譬如陈言从何时产生那方面想法。


    既然彼此有好感,为什么不答应见面?


    答案出乎意料的简单。


    “假如我们处于同一阶段就可以,可那时她未成年,我是成年人。”


    成年人意味着需要为言行负责。


    他是乔一元的监督者,更要替她考量。


    眼下重审颇有些自以为是的基调,无论如何,他已付出代价。


    不过,陈言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去年冬日清晨,当他匆匆赶往医院,拨开浓雾,跳入海浪,在漩涡中心碰见她时。


    那些自以为沉淀


    无终的情感,倏然化作一串串铃铛于心脏处无声地震颤。


    失而复得,可谓成人世界最美好的童话。


    然而换一个角度,向来独来独往、不在乎娱乐消遣的师哥,原来也会感到孤独寂寞么……?不清楚该说什么,无良大脑乱糟糟,总觉得自己得说些什么才好。


    作为倾听者的回应。


    奈何想了又想,他词穷,最终吐出的仍是那一句:“不然你争取一下。”


    这样说算对明野的背叛吗?算吧。


    算了,无良瘫仰身体,像说给陈言,似劝服自己般低喃:“不管怎么样,决策权在乔鸢手上……”


    如何审判裁决,是她的自由。


    陈言的想法从未改变。


    如果明野可以,那个人。


    更应该是他。


    第70章 猫咪国王“我喜欢你,元元。”……


    离开粥店,陈言改给林苗苗发短信。


    【可以告诉我,她在哪吗?】


    林苗苗:【不好意思,师哥。】


    她是乔鸢的朋友,站在乔鸢那边,合情合理。


    陈言问:【假如征得她同意呢?】


    言下之意,不需要自作主张,纠结为难,他仅希望她能帮忙传话。


    拖了那么久,终于肯摊牌了么?


    乔鸢点头。


    十分钟后,他收到回信:【晚上七点,我们去吃炒米粉。】


    …


    六点半,陈言提早来到排挡,她们已经在吃了。


    晚间店铺挤攘,后厨铁锅银铲热火朝天。前厅塞得满满当当,两个女生落座夹角面积最小方桌,没有多余的椅子。


    周遭有限的空间连走动都极为困难,自然容不下他人介入。


    桌上两碗炒米粉,一碗西红柿蛋汤,鲜亮的配色上洒葱。


    终于又见面了。


    “乔鸢。”


    好似跨越崇山峻岭才能抵达此处。


    陈言站定她身旁问:“能谈谈吗?”


    “我在吃饭。”


    对方回答。


    “等你吃完。”


    “没时间。”


    “五分钟就好。”


    “今晚没空。”


    “我猜明天也没空?”


    “没错,你说得对。”筷子悬停,乔鸢抬头睨他,“我本来就很忙,有自己的事要做,不是为了等你传唤才来南港的。你想聊就聊,你要聊就必须马上聊?”


    陈言,怎么可能事事都如你所愿呢?


    “而且你现在打算用哪个身份、哪个名字跟我提要求,你自己弄清楚了?”


    氛围一刹那变化,林苗苗默默挠脸,其实不太确定,既然愿意给出行踪,为什么元元态度偏冷淡,一副拒绝交谈的样子?本以为两人打算和好,见面又好似不是那回事。


    侧面说明,想靠空掉的时间拉长战线,非但没能让战火熄灭,反而促其燃高。


    说不定他们之间夹着其他东西,到旁人难以企及的程度。


    林苗苗敏锐发觉,乔鸢似乎单单对陈言尽情泄露负面情绪。


    “菜来咯!让一让!”


    身后服务生端盘。


    爆炒茄子滋滋冒着热气,陈言侧身腾出空位。


    也许今天不适合谈话。


    如此客观判断,然而他实在无法坐以待毙下去。


    “抱歉,苗苗,我们有些事得先处理。”陈言俯身扣住手腕,将人拉起来,代替性放下手机,“一会儿结账用我的,密码是元元生日。不好意思,你早点吃完回去。”


    “啊,不用,我有……”


    慌忙摆手,林苗苗话未说完,两人已一前一后逆流挤出去。


    乔鸢不喜欢出格。尤其众目睽睽下,不愿意行事张扬牵扯到姐姐,因此不会径直甩开他的手,陈言猜对了,却也惹得她更不悦。


    排挡侧面横着一条小巷,前方浓烟滚滚,辣味呛人,他们所处之地昏黑无声。


    连路灯都没有,电线杆瘦长直立,高高指向鸦青的苍穹;地面凹凸不平,暗藏浅洼。


    他刚放手,乔鸢扭头要走,他不得不又伸出去攥住后者小臂。


    “对不起,隐瞒你那么久。”


    陈言认错的速度很快,紧接着道,“我只有一个问题,元元,你一直猜到是我,对吗?”


    “菜鸟驿站就认出我,第一次约会期间可能不确定,但等我晚上给你打电话,你就基本肯定了,包括后续所有行为。”


    “每次你愿意联系我,回应我,都建立在你清楚我不是明野的基础上。”


    “所以才会那样对我是吗?”


    “在别人面前,明野甚至尤心艺面前,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保持平静,唯独对我忽冷忽热。需要我的时候叫我来,不需要了就打开门让我自己识相地出去,只对我发脾气——”


    “不是你想让我发现吗?”


    就着被挽留的姿势,乔鸢转头看他,口吻冷静。


    “第一次出去好歹伪装一下服装打扮,模仿说话语气,到后来剩下哪一样?”


    “明野对艺术话题没兴趣,他会打扫卫生?会开车?会像你那样按着人亲没完没了么?凭你的头脑,但凡多用一分心就不至于留下这么多破绽,我只是满足你的愿望而已。”


    “事到如今,你特地来找我兴师问罪?”


    说谎最多的人,逃遁最多的人,有关自己的忏悔那么少,凭什么反过来诘问别人?


    乔鸢不解。


    “我是想告诉你,我是无言。”


    陈言皱眉澄清:“我一直、一直在找你,也为你的要求而改变。可是等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成为别人的女朋友。”


    “他一点都不符合你提过的那些标准。”


    明野,至多能算帅气。


    他的身形不够流畅,骨骼不够漂亮,甚至没那么整洁真诚,全凭一副皮囊与善变的唇齿占据男友的位置。


    “那又怎样?”


    乔鸢第二次反问:“你在质问我?”


    “我嫉妒他。”


    陈言坦诚:“出于嫉妒才想冒充,冒充以后就想取代。”


    处心积虑,如攀峭壁,他的安保措施做得不够好,仅腰间系一根绳索,绳索的另一头捏在乔鸢手中。


    攀爬期间,有无数短暂的分秒,定格的时刻,他也曾生出最大胆的企盼,试探性拉拽那根绳子,边被粗糙脱线的部分扎得满手倒刺,边在心里揣测。


    绳子没有断。


    也许她发现了,也许她没有发现。


    也许是不愿意发觉,乔鸢仅仅允许他扮演明野,披着那层皮存活在她左右。


    不准脱下来。


    因此才一次又一次喊他的名字,明野,明野,明野。使用最令人沉醉的声色,最残忍的姿态,反复警醒他遵守规则,否则将立即出局。


    斟酌,忐忑,怀疑,不甘,一种情绪化作一个气泡,紧贴胸膛烫出十个脓包。


    即便如此。


    “我先骗你,是我的错。”


    “假如因为当年那件事,惹你生气,让你想要耍我,报复我,也是我的原因。”


    “可我应该有一次声辩的机会。”


    陈言尝试为自己申辩。


    “那个暑假,你高考分数刚出来,没满十八岁——”


    “差两个月。”乔鸢打断。


    区区六十天而已,代表她很快能逃离压抑的家庭,奔赴全新的开始。她没有妄想将一切抛下,只是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她、认识姐姐的地方,换一种方式生存下去。


    除了陈言,他可以认识她。


    毕竟他一直陪着她。


    整整三年,聊天记录足以打印做厚厚的本子。只问一句‘你在哪座城市’,正着数,倒着数,不过六个字,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他态度突变,不但大扯谎言,称自己已婚未育,准备搬家;


    后续刻意疏远,消息爱回不回,甚至千方百计找一个丑胖子接视频就为了打消她的念头。


    某种程度而言,乔鸢就是尤心艺,尤心艺即是乔鸢。


    在她最空洞迷惘的时刻,陈言便是那个捡起她又转身抛下她的人。不同点在于她快速接受事实,成功说服自己,所有关系都不牢靠,世间没有谁离不得谁。


    她可以将一切抛


    到脑后,彻底忘记那段记忆独自向前走,前提是陈言不许再出现。


    偏偏他要再次现身。


    化作一把钥匙,打开不该开的盒子。


    “不用说了,不重要。”乔鸢挣开手,决意将生锈翘边的盖子再压回去。


    “以前的事,我都忘了。”


    她身后,电线杆旁有垃圾桶。


    绿油油的长桶刚上任时洁净完好,久而久之受时光侵蚀,轮子松落一颗,箱体歪斜靠墙。人们嫌麻烦,不去修理它,干脆把塑料袋、生霉的木筷果皮搁置箱外。


    任由蚂蚁蝇虫环绕它,厨余废品中流出的黄水进一步变质它。


    “小心。”陈言拽她一把,旋即举起双手,往后退。语气一再放软:“你没有忘。”


    “我可以解释。我认识你的时候已经是成年人,你刚上高中。我准备考研,你毕业,恰好填志愿的时间段,你问我在哪里。”


    “元元,我不想影响你。”


    “然后你就意识到应该甩掉我了。”


    清楚他的退让为了什么,乔鸢只肯往前走一步,停在间隔两个人、三个人的位置同他对峙,直视那双眼睛一句一句拆穿。


    “我是一个麻烦,一个马上要纠缠到现实、可能一辈子都甩不掉的包袱。不好意思,陈言,让你感受到负担了是吗?”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从一开始就把我当成别人,当做那个你认为有必要赎罪的人。这样说起来,的确是我僭越了。”


    “毕竟我们不是朋友,单纯网友,各取所需,高考结束就该好聚好散。”


    “我没有那样想。”不确定自己第几次否认,第几次尽可能保持中肯地阐述。


    认识那么久,这是第一次,他们沟通出现极大的障碍,仿佛难以逾越的沟渠。


    起初只有一条溪流规模,经年累月不知何时涌做瀑布。


    湍流又凶又急,他没有船,没有浆,可宁愿打湿裤子,依然想要过去。


    “我真的,从来都没有觉得你是负担。”


    “乔一元,我为两年前的行为道歉,对不起,我没能尊重你的想法,是我太自以为是,仗着年长两岁单方面做决定。”


    “所以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可那次视频真的纯属意外。”


    史无前例的失措,焦乱,有一天被所有人评价灵快的脑子竟然也会不够用。


    陈言一时找不出更华丽体面的辞藻,只得依靠最简白的言论重复传达。


    “那天堂弟到家里玩,意外接到视频,就是这样。”


    “我的确有考虑是否该拉开一定距离确保大家的冲动冷却。因为填志愿不是一件小事,从线上发展到线下,我该怎么跟你相处,怎么对待你,所有东西猝不及防。”


    “你经常突然给我出题,我不想回答的太草率,最好能在更理智的思维下去做决定。但我从来没想丢下你。”


    “事实相反,是你立刻决定抛弃我。”


    听到这些言论时,乔鸢眼球酸胀,紧握包带,不清楚自己的心情。


    迟来两年的辩白,分不清真心假意,她该为此感到高兴吗?释然?


    是不是该立即冲上去拥抱他,偶像剧都喜欢那样播,可是。


    如果那样做,她长期以来耿耿于怀,多么艰难煎熬到高考冲刺结束却又被拉入泥潭,沉浸其中久久无法介怀的懊恼、怀疑和自我厌恶又算什么?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被冷淡,为什么要忽然切断?


    是不是不该提及现实,是不是不该流露好感,放任它毁坏本该坚固的互助关系。——尽管当时她并不十分明晰,她对陈言所抱有的情感具体包含着什么。


    兴许可以见一面吧。


    聊了那么久。


    或许能一起吃饭,一起去公园走走,聊一下流行电影和街头橱窗陈列的服装模特。


    那样想着,她打字,然后受到冷落。


    干脆吵一架再拉黑,


    不如撕破脸皮,双方说尽难听话,将以往的温声细语、字字句句全部泡烂谁都别想留下好记忆,不留丝毫后悔遗憾的余地。


    她无数次想过,开机,手指按上鼠标,结果又关闭登陆界面。拒绝面对。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鼠、也可能其他某种生物蹿走巷角,窸窣的动静作为逗号。


    陈言便继续说:“况且事情过去那么久,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在意。”


    “对你来说,明野和尤心艺同样是背叛者,然而提起他们,你的反应完全不同。”


    “假设所有人接受的惩罚不同,只有我的那份最严重,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我对你来说也和别人不一样?”


    简直像设计好的场景,他言语时,楼上有人往阳台盆栽浇水。


    水沿屋檐淅淅沥沥滴溅肩膀睫上,几乎比拟泪水。


    黑暗中,爱意混合着歉意的眼睛委实令人动容。


    然而他说了一句错话。


    如果没有那句话,今晚本应到此为止。


    一番充分的对话,越过中断的岁月,双方视线不断碰撞,对抗,交错,抵触,再重合。


    彼此释放的信息、接收到的轰炸够多了,至少需要两个晚上消化。待浓烈象征警觉的肾上腺素退却,再找时间坐下来谈话。以另一种状态,另一种心情。


    奈何那句话来得不合时宜。


    安抚前面所有铺垫、所有软和都是为了引出这句话:你喜欢我,乔一元。


    承认吧,即便我伤害你,你逃离我,在我们断联的两年中,无论你咬牙走出去多远。我出现了,你依然无法如处理别人般轻松果决地割舍掉我。


    乔鸢就是乔一元。


    你停在原地,始终离不开我。


    ——怎么可能呢?


    谁会那么愚蠢,谁会那么盲目,猖狂自大!


    保护机制在作祟,尊严受到刺激,促使乔鸢拉了他一下,将陈言拽出淌脏水的地带。


    随即松手,锐利反驳:“你以为你是谁?陈言,我就是随口一提可以见面,谁说对你有好感了?谁说要改志愿、要跟你长期相处了,我说了吗?你亲耳听到了?用得着你自作多情,大费周章地推开我?”


    “既然转身跑了,何必装模作样地走回来。”


    这不是真心话。


    “我的心情就那么廉价?你想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明野再怎么样,跟你没关系,别想多了,我从头到尾都把你当做他,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只能算到他头上。”


    这也不是。


    “少在那里假装了解我,我已经改变了。之所以又站在这里拼命找补,你可以直说,你现在想要什么,一个清楚你经历可以抱一起取暖的人,一个能让彼此都显得正常普通的人?”


    “我身上有什么,什么时候没有了,你还能编出什么理由扔掉?”


    似乎被突来的爆发惊吓,垃圾桶旁,不受待见的流浪动物愣怔抬头。


    背景乐戛然而止,乔鸢能听到自己的尾音,于空荡荡的巷子里回荡。


    人类是虚伪的生物,好容易口不择言的种族。


    饶是陈言也不得不承认,他会因此受到伤害。


    “到底是谁扔掉谁?”


    沉着镇定彻底销毁。


    他亦失控地沉下声调。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十五岁。你最后一次上线是十七岁,差两个月满十八岁。”


    “再见到你已经二十岁零三个月,中间隔着多少时间,每一天我都在等你,每个节假日我都给你发消息。你没有回。”


    “两年零五个月,但凡你上线一次,只要你肯回复一次,我就有机会跟你解释,想办法获得你的原谅!可是,你没有给我留哪怕一丝希望。”


    “你已经往前走了,乔一元,那么干脆。紧接着你有了明野和林苗苗,你很优秀,你们的感情听起来非常圆满,既浪漫又生动,那么,我要怎么确定你还需要我?”


    “你怪我不择手段,怪我藏着不说,可是。”


    “我该怎么办,元元。”


    眼珠移挪,他侧过头,掩去晦涩的神色,一半脸落月光下,半张浸影子下。


    冷而


    薄眼皮快速起落,腕上黑色的表带,表盘淡淡发光。


    “你什么都不愿意给我,我拿什么来肯定自己……不可代替。”


    “或许你确信自己已经给我很多机会,足够明显的暗示,在我饰演明野期间。”


    “但就算你把奶酪放在我的眼前,伸手就能碰到,我很清楚它一瞬间消失的感受。既然这样,我该怎么往前走呢?”


    “我没有把握,因此下不了决心,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哪种方式,怎样向你坦白?”


    “怎么做,才能在不揭开伤口的前提下让你肯再原谅我,接受我。”


    “才能让你不那么伤心,最好也不要让我显得太狼狈,已经满足不了你的需要。”


    字句变作玻璃坠地碎裂,沉默填充空气。


    养过小孩的人都知道,小孩子步子小,可长得快。起初慢慢的,很快便能超越成年人。


    他所担忧的困局便是如此,在乔一元年少时,他抢占了三年时间,由此贴上还算沉稳有用的标签,得以时时提供帮助,维持双方间的联系。


    一旦她来到更宽广的天地,有那种概率,她将发觉他不过如此。


    并非永远从容淡定、具有解决问题的能力。


    距离掩盖了缺陷,假设近在身旁,他注定无处隐藏,自身的浅薄、僵冷、朽木苔藓般糟糕的气息。而她又恰巧那样敏锐聪慧,丝毫无法忍受异味。


    他为此而不安,焦躁的情绪好比阴暗中不断滋生的蘑菇,喷薄而出,刻意收敛至无人能察觉到区域独自拔除。


    倘若不是今晚这场争吵,乔鸢不可能知情,原来他有那么多衡量,慌张,忧虑,左右扭扯着他的言行;


    倘若没有争吵,陈言便无从获悉,原来他所轻易退却的方寸,给以往的乔一元带去多么重大的打击。


    那一句话,根本不似他想象的恣意明媚,反而忐忑,承载着她懵懂萌发的心意。


    水还在滴,嗒,嗒,嗒,晕湿鞋面。


    以乔鸢的角度,看不到表情。


    “你在哭吗?”她问。


    陈言没有回答。


    呼吸声错落,两人面对面站着,却又各自侧头沉思。


    月亮静静望着,月亮不说话。


    片刻,陈言胸腔下陷,深深呼出一口气。


    “……我们换一个方式沟通好吗?”


    情绪缓和下来,才能留意到对方隐隐发红的眼角。


    他单手撑膝,以指腹去轻柔地抹。


    即便眸底漆黑深沉,整条手臂乃至手背爬隆青筋,语气却比动作还要温柔:“先不讨论怎么弥补过去的错,只论当下,我们换一种形式确定心情。”


    “今晚本来没想说到这种程度,不是质问,也没有逼迫你的意思。”


    “我想你,想见你,就来了。”


    “迄今为止,如果我所做的事情,让你觉得完全无法接受,无论怎样都不可能原谅。”


    “只要你说我恶心,很烦,我就离开,以后再也不打扰你。这样行吗?”


    “你能说到做到?”


    乔鸢抬起水亮的瞳仁看他。


    “不一定,我尽力。”


    陈言稍稍勾起她的手指问:“那么,你的回答是什么,你想说恶心吗?”


    只觉指尖震得发麻,乔鸢抽出来,往另一个方向别脸道:“我不喜欢你。”


    “很讨厌我?”


    他再次牵她的手,维持撑膝的形态,把眼睛放得很低,紧追过去触碰她的眼睛。


    乔鸢又一次抽出来,坚持回答:“你骗我,不止一次,我不喜欢你。”


    最后一次,陈言决意加上一只手,左右并用捧握住她的手,眼眸自下而上地直视她,无声提起唇角,形同喟叹:


    “我喜欢你,乔鸢。元元。”


    “你也喜欢我。”


    话落,犹如一只小小的雀,纤长的手指躺卧着。


    他慢慢挪开上面那只手掌,关拢的指头一根一根撤离。


    她还在。


    乔鸢没有动。


    尽管无法保障将来,人与人间的隔阂并未全然消除。


    好在这一次,或许他总算做对了什么。


    陈言望见。


    他所欲望接近的猫咪,国王,不再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