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我想在此处种一株柳树。……
第三十章
木门吱呀,随即便长靴落地的沉稳声。
柳清卿认出那是谢琅的脚步声,不由吞咽喉咙。慌地左瞧右瞧,一时之间也不知在看些甚。只觉得那藏于心口的玉兔,要从喉咙口蹦出来。
前头那一场的种种画面却跟洗净的白纱一般在脑海中渐渐清晰,她攥紧薄被,一时之间坐也不是,躺也不是。
躺下没一息,只觉得这柔软的床褥瞬时变成了块块滚烫的鹅卵石。掩被半坐怔忪出了会神,那净房中的水声如滚烫的油汁淋在她心头,惹得她眼睫发颤。
怎么都觉得不对劲。
在听到净房门再开时,她索性当起了埋头鸵鸟,将自己捂在被中侧躺成一团。
谢琅来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不由笑了。
他原以为他这妻温婉端庄,可越处着越发觉她有趣,娇憨得很。
听到他如玉般的低沉笑声,柳清卿埋在锦被中的脸蛋更红,烛光从锦被缝隙钻进来,避无可避就如他能看透人心的目光。
“夫君,将烛火熄了罢。”
谢琅闻之却一怔,被缝传出潮湿颤抖的甜声,像夏日沁在井中的冰凉甜瓜,让人想握入掌中,而后用力碾碎。他的喉结滚了滚,在她未发现时眸色又深几分,却转身依她而言,立于烛台旁,拿起烛台时手却顿住,侧眸瞧见颤颤巍巍的被包时改了主意。他放下烛台,微微贪身吹灭烛火。
谢琅在黑夜中依旧锐利的双眸盯着那处。
果真呼的一声后,那被包大大震颤一下,黑暗中,谢琅无声笑了。
他这妻,生动得很。
本来今日想让她歇上一歇,此刻他却改了主意。
朝床榻缓步而去,被衾颤动更大,谢琅眼中的笑意也跟着愈发深厚浓重。
他垂于身侧的手指轻轻捻了捻,而后上前将锦被拉开一道细窄口子,果然引她一声惊呼。
“呀!”
如翠鸟吟唱。
谢琅瞧见她潮红的眼角,他以为……他并不沉溺女色。
起码在娶妻前,并无兴趣。莺飞燕舞,他的目光从未停留。
忽地,他伸手牵住她的手,稍一用力,她就如轻盈的花瓣一般飘进了他的怀里。
这一夜与柳清卿预想不同,她以为他会像初次那般克制温柔,可不知为何,不知为何……
她的指尖陷入他肩背的皮肉里,他似察觉不到疼,更将她往怀中带。
虽只一次,却堪比从山巅跃下……
之后,她想起身,却颤着腿跌进他怀中,谢琅沉声笑,抱着红了脸的姑娘去净房沐浴。
将她轻轻放置于温热水中,柳清卿拘束坐在那抬眸小心打量他,却瞧见他漆黑深邃的瞳孔中泛着幽幽波光,心陡然一惊,再定睛看时,他却朝她望来,一如既往的清雅温和。
想来是她看错了。
谢琅喉结滚动,转了话头:“夫人近日可有忧虑之事?”
瞬时便将柳清卿的思绪引到了别处,她近来真颇为苦恼。在谢琅鼓励的目光下,她鼓足勇气说,“我前些日子去看了一圈,却不知如何理清嫁妆。”
谢琅思索又道:“不如将岳母的产业先接过来,若哪缺人,你朝管家要便是。”
柳清卿不安:“可我没做过这些。”
谢琅闻言却笑:“我幼时也不会武,不会学了就好。”
见柳清卿面露不安,谢琅还捡了几件幼时丢脸事与她说。
“我那时学了些时日便随父亲去军营,以为自己练得挺好,非要跟将士比试比试。”
柳清卿好奇追问:“然后呢?”
谢琅摸鼻子笑了笑:“然后便被将士打的回房中直挺挺躺了两天。”
说笑间柳清卿卸下一身拘束与防备,见她洗好,谢琅将她以干净棉巾裹住,抱入怀中。
没想到谢琅居然有这等时候,柳清卿枕着他的肩膀半晌未出声。这时谢琅大手轻拍她的肩膀。“莫怕,待到成功时,把酒话初心。”
柳清卿心头轻颤,就这样仰头望进他那清亮透彻的眼里。
谢琅察觉,低头,以嘴唇轻触她的眼皮,哑声劝道:“你先睡吧,莫多想,万事还有我。”
柳清卿顺从闭上眼,只觉有股暖流从小腹冲向全身四处,浑身暖融融,连眼睛都要被烫出泪水。
待她睡沉后,谢琅才起身去了净房。
安静的夜中,响起簌簌水声,良久后,一声闷哼。
翌日醒来,谢琅已去上衙。
柳清卿洗漱后到梳妆台前,青橘正为她簪发,赵盼生在一旁边学边递些物件。李嬷嬷则统领全局,正清点今日出去所要带的物件,并教上回小姐收来跟在她身旁的妇人。
一院子的下人眼瞧着主子将这主母的位置越坐越稳,连干活都有使不完的牛劲。
虽比过去忙碌,可日子见亮有了盼头,别提多高兴了。
嘉兰苑的人眼巴巴瞧着夫人几乎是绝处逢生,不过月余不仅将大人私库收进囊中,还令大人格外喜爱。
暗地里都说,夫人此人心善,城府深,不容小觑。几乎视若神明。
可惜柳清卿不知他们心中所想,她对着铜镜正在发呆。
脱去过去的茫然,心中还存着些许紧张,虽谢琅为她鼓劲,可她……却怕做不好让他失望。
她知若想与他并肩前行,她还差上许多。
不知从何时开始,却将他的看法搁到心上了。
原本受他冷待时还能强压住对他的倾慕,可如今他对自己如此地好……
双手像麻花似的拧在一起正想着,有人来报。
柳清卿示意李嬷嬷去瞧瞧怎么回事,不过须臾李嬷嬷便回来禀报,“是姑爷派来人啦!”
李嬷嬷满面喜色:“说是今日随你调遣,除了管事,还有谢伍谢大人呢!”
谢琅虽无法同行,但京城中人人皆知谢伍是他的人。
谢伍所言便是他所想。
听到不仅有管事,谢伍也随同,还有暗中护她的谢六,霎时间她的心便定了。
飘忽的目光也渐渐坚定起来。
谢琅为她这般思虑周全,她也不能短了志气!
有了谢伍随行果真事半功倍。
先是将租出去的铺面走了一圈,租户认地契,哪敢跟达官贵人使劲,反正与谁租不是租,就是交租金罢了。
谢伍待她极为恭敬,事事都要问过夫人才可。
开了个好头,柳清卿不由松口气,可心中却隐有不好预感。
田庄较远改日再去,便先去了离得近的医馆。
医馆算是当初柳母陪嫁中的重中之重,那时柳许刚过科举,府上都是空架子,暂无多少银钱,便是靠着柳母这医馆撑过来。
果然上回那胖掌柜凶神恶煞瞧着不好相与,这回见柳清卿带人前来,神情隐有抵触。今日老大夫身体不适回家休养,只有胖掌柜在医馆中卖卖药材。
如今嫌麻烦,连煎药的活都不接了。
日子好生快活,连那药材的钱也能暗中昧下二成,早就吃的肚满肠肥。
瞧着来人便像瞧作乱的坏人一般。
最初还耐着性子,当听到管事说,“从今日起,医馆便由我们夫人接来。”
胖掌柜果然不干,脸上倒是挂着虚伪的笑,“这位管事,您可别说笑,这医馆可是我们柳夫人的。”
胖掌柜口中的柳夫人便是小应氏。
这些后来的人不知之前恩怨,只当这是小应氏的铺子。
便是柳清卿是柳府嫡女,那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还能染指娘家的铺子呢!
胖掌柜只觉柳夫人之前所言非虚——她在府中艰难,备受先前儿女轻视。
这继女,手伸的也太长了罢!
胖掌柜似笑非笑,目光扫过柳清卿,颇为讥讽道:“这便是瞧好了,也不能看中便抢啊。”
胖掌柜姓唐,与柳夫人渊源极深,便是柳清卿嫁给侯府世子他也不怕,世子夫人又如何,当朝显贵又怎了?
旁人的东西,还能生抢不成?!
心中的想法全都挂到脸上,让人一览无余。
唐掌柜痛快利落将歇业的招牌一挂,暗自支使小厮,“快去报官!”
谢伍耳力极好,闻之冷笑:“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那便报官。”
谢伍力可拔山,此时见状却并不拦,转身搬了圈椅摆于柳清卿面前,“夫人歇息会,小人今日必将这些刁奴料理明白。”
柳清卿适才走了几间铺子也累了,便坐下歇息。
谢伍又使人去外头买了清凉牛乳回来,这头让李嬷嬷照顾着,便去忙了。
文有管事,武有谢伍。
管事在那头翻出账册快速过目。
谢伍拎起长凳一摆,四平八稳端坐门口,颇有气势。
柳清卿闲适自在,谢伍井然有条,管事行之有序。
见这架势,唐掌柜渐渐慌乱。
他们怎不怕报官?
如今新朝逐渐清明,前两年有官员强抢民女,强夺钱财的全被摄政王做主严惩。那之后甚是不敢。
难不成这医馆还真是柳小姐的?
唐掌柜回忆头些年,又觉不能。
连忙遣人去寻柳夫人。
且那账册都是假的,真的账册早被他藏了起来,他也不怕他们瞧!
还能瞧出花来不成!
唐掌柜胸有成竹,虽有些许慌乱但并不怕,心中渐定。
想到账册他又得意一笑,他那账册藏的地方,除了他自己,便是鬼也寻不到半分!
等着便等着,饶是这医馆真是谢夫人的,他讨饶认错便是!
思及此,唐掌柜心更定了。
“大人怎在此处?”
正想着,外面传来衙役恭敬向谢伍问好。
京城中在官府做事的谁人不知谢伍是谢琅谢大人跟前的大红人!
也是有那一官半职的!
唐掌柜不知这些,只觉衙役来了能给他撑腰,这些年暗中交的那些银两哪能是白交的!
忙迎上去,走到一半却被管事拦住。
“掌柜,我瞧这账册略有不懂,掌柜可否指点一番?”
唐掌柜听到此言转身之际直翻白眼,这侯府管事想甚好事呢?
唐掌柜神色恭敬,心里冷嗤。
这与让他自宫有何区别?怎可能告诉他?
再说了,这假的账册还能看出花不成……
正想着余光瞥过去,瞧见账册泛黄页脚的一滴墨点,脸色瞬时大变。
那是他写真账册时蘸多了墨,不小心滴到页角的!他记得清清楚楚,怎会在这!
瞳孔颤抖往下挪,定睛一瞧,霎时瞪圆了眼,只觉手脚冰凉。
耳边嗡鸣,门口衙役的说话声如同隔了一层厚被,令他听不清。
“你这……怎有……怎会?”
唐掌柜不可置信,只觉舌头骤然沉得不听使唤,说起话来颠三倒四。汗珠瞬间如雨滴一般掉落,他顾不上体面,直用颤抖的胳膊擦。
完了完了。
汗滴直淌进眼睛里,砂的眼发疼,唐掌柜只觉头脑空白。
这时衙役已与谢伍寒暄完,走了过来,语气与谢伍说话时天差地别,但多少也给了面子。
“唐掌柜,你这使人寻我过来是何事?”
唐掌柜闻言,忙抹把汗,慌乱的眼珠四处乱瞧,再看向一直一言不发的柳小姐……
不!是谢夫人!
他猛地一哆嗦,只觉自己看浅了她!
必不是小应氏所言遭侯府厌弃!
脑瓜子飞速旋转,忙道:“许是跑腿的领错了意,我这头能有什么事,让您白走一遭。”
衙役还未变脸,唐掌柜便动作极快往柜台后头去要将衙役尽快打发走,“新来的好阿胶,快拿回去给婶母和嫂子补补身子。”
说罢左瞧右瞧,直接将那跑腿小厮拽来抬腿就将人踢个三米远,指着鼻子责骂,“惯不听人言,怎去扰了官爷!”
小厮被踹得发懵,痛苦捂住肚子,“掌柜的,不是您……”
唐掌柜勃然大怒:“我什么我!”
衙役极有眼色,知今日此事水深等闲不能掺和,也不是他这等能知会的。后身冒着虚汗,没听清唐掌柜说的甚,接过东西便匆匆走了。
唐掌柜强撑着酸软的腿将店铺打烊,把医馆的门紧紧关好,再回身时便瘫软在地。
谢伍朝随从使了个眼色,随从将疼的冒冷汗的小厮扶走。
唐掌柜脑袋活泛,坐在地上脑瓜子直转。
在看到账册之时,他就知此事无法善了,也知柳氏如今有侯府撑腰,等闲不是过去可欺辱的人。
唐掌柜见风使舵,就要倒戈时却被谢伍看穿一般,谢伍抬手制止。
谢六虽在暗处,近些日子受谢琅指示也没闲着。早将唐掌柜这些年的腌臜事查得清清楚楚。
唐掌柜娶的是小应氏身旁嬷嬷的女儿,这才得了这活。
自当了医馆掌柜捞上不少银钱后,倒是忘了本,在外头又置办了一个家。这事他家那颇为凶悍的正头娘子可不知道,若是知晓,将他扒层皮都无法了事。
他还有个老娘被制在人家手中!
将这一桩桩一件件全说了之后,唐掌柜再无半点装假,彻底瘫软在地,捂着脸痛哭起来。
谁都未阻止他,当他哭够了,狼狈不堪向柳清卿爬去时,却被谢伍与管事两人一同闪身挡住。
柳清卿就像天宫下凡的仙女,从最初进这医馆便只端坐冷眼相瞧,似对这凡间腌臜事不屑置词。
但这事是否行之,如何行之却要她点头才可。
从进门开始她未置一词,这下唐掌柜是知如今握着自己性命的人是谁。
“柳小姐……不,谢夫人”
唐掌柜抹把脸,随后神色狠绝,“从今往后我唐大力就是夫人您的狗,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半点没适才的嚣张跋扈。利落爽快认了怂。
倒是行走市井能屈能伸的性子。
“只求您能护得我那老娘!”
唐掌柜重重叩首。
这般混不吝的人怎还忽然换了副情意深重的模样。
柳清卿纳罕之际看向谢伍,谢伍上前低声解释,“当初唐掌柜有个情投意合的青梅,但现在的妻子先制住唐掌柜的母亲逼他娶她,又使了计策让那青梅远走他乡,在外头过得不好,前些年回来投奔唐掌柜。唐掌柜查后才知,便钻空子捞银钱在外头给青梅置办个家。”
柳清卿好奇:“怎能制住人的?”
谢伍嗓音更低:“用药。唐母用后便离不得此药。”
柳清卿恍然,脑里划过一道线,却没抓住。
新朝抓此事甚严,若主家报官下头的人贪银钱,小了还好说,大了必丧命。如何处置,全看主家心思。
唐掌柜瞧谢伍恭敬模样,心中愈发确凿,直向柳清卿叩首,额头颇了,血肉淋漓,“想将散落外头的家资收回,若您瞧着我还顺眼,便交给我,我做这恶人!”
“主子!医馆在您这些嫁妆里头是一顶一的排面,往常您那些田庄铺子都是交由我瞧着。我还知晓那些人谁口蜜腹剑,谁没长好心!”
如今唐掌柜也不藏私了,全部一应脱出。
原本想着装傻充楞不掺和官眷之斗,如今看来也是不成了。
柳清卿看向谢伍,谢伍却低眉顺眼垂首立在她身侧,管事也是如此。
所有人都在等她吩咐,甚至唐掌柜拄着地面的手还在抖。
这便是居于人上的滋味吗?
她的心嘭嘭直跳,直觉一股激流直冲头顶,怎也没想到困扰她许多年的事便这样轻松迎刃而解。
甚至谢琅还并未露面。
柳清卿悄悄蜷缩手指,勉强制住激荡的心绪。
“她给你母亲用药,用的什么药?”
唐掌柜未想到主子头一句话不是吩咐他出去干刀尖舔血的活,而是关心他的母亲。浑浊的双眼登时红了,白胖的两颊也跟着颤抖,“我也不知,这些年我一直暗中查验,可都没找到。那药我母亲每月月圆之夜便要服下,不然便会皮肤瘙痒难耐,被自己挠的血肉淋漓。”
“我母亲不想我屈就,也咬牙忍过,却浑身溃烂。”
母亲咬着自己手背强忍,浑身颤抖直到昏厥过去,却将自己手背都咬掉了肉!
那幕惨状仿佛就在眼前,唐掌柜恨得咬牙,身体因恨意控制不住地抖。
做假账册贪下的银钱多数也是做了这事。
可惜多年并未有何起色。
他将自己吃成猪样就是为了让那恶妇厌恶他,温柔小意哄她便可,莫再沾染他的身子。谁还知他当初也是个玉树临风,颇有前程的穷秀才呢?
若不是母亲,他早一头撞死算了,何苦与这恶妇周旋!
他知这许是自己唯一翻身的机会,便毫无保留将自己所知一一说来。
“那你与你那青梅是怎么回事?”
唐掌柜闻言却撇开脸,声音嘶哑,“我与她干干净净,什么都没做过。”
怕众人不信再去寻那青梅,忙道:“我这一身脏污,哪还配得上她。”
将来龙去脉听了,柳清卿陷入沉默。
小应氏身边嬷嬷的女儿都有这般狠辣手段,那更别提小应氏了。
柳清卿顿时兴致寥寥,无师自通地给他派了活,“你辅助管事先将我这些家资捋顺妥当。”
她痛快利落没吊人胃口,“你母亲这药我没听过,但我会派人去查。”
唐掌柜听到这话瞬时落泪,他只觉自污成这般不堪入目的模样,如肮脏恶鬼一般窝在那猪窝般的生活好似终于要见了亮!
又重重叩首,柳清卿看不下去,忙让谢伍将其扶起。
待人下去后,谢伍却眸光闪烁,近一步低声说了句话,“此人不能尽信。”
唐掌柜倒戈太快,柳清卿也知这个道理,“便让谢六暗中瞧着。”
再踏出医馆时,依旧是那轮艳阳,不过是一个时辰罢了。
可柳清卿却觉得,与踏进时相比,一切都不一样了。身体中的魂魄好似都在颤抖。
她低眸扫过自己轻颤的手指须臾,又紧紧攥住收于长袖之中。
再抬眼时,眼底隐有火光燃烧。
她已有猜测,母亲留给她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了。
回到府中,却见谢琅已归,没想到他正在房中握着卷宗翻阅。
她忙过去,兴致勃勃将此事说给谢琅听。
谢琅目光柔和,放下卷宗仔细听来。
听到她最后的处置时赞许颔首,“夫人做得着实好,这便是借力打力。”
突被夸赞,柳清卿却红了脸。
“若夫人需我做何,尽管开口,莫要害羞。”
若刚成亲时听这话柳清卿是不信的,此时听了却牵起唇角重重颔首。
“今日谢伍做得可好?”谢琅又问。
“甚好!”
说到这个,柳清卿也来了兴致,将谢伍在外头如何威风一一讲来。
半点不堕谢琅风姿,谁看了不赞一声不愧是谢大人身旁的人。
明明是她不好意思直接夸赞谢琅,便借谢伍夸谢琅。
谢琅听了却盯着她似笑非笑,半晌缓声问询,“比你夫君如何?”
柳清卿一愣,后知后觉。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令她脸更红,柳清卿只好伸出小手搭在他的手背上讨饶,“自然是夫君更神武。”
这好似是她第一次向他撒娇。
也是他第一次瞧见女儿家的娇憨。
谢琅目光缓慢扫过她盛放的脸颊,后垂眼望去,她白皙的手指在他麦色皮肤上如牛乳般扰人心绪。
眸色骤然变深,喉结滚动,再抬眸却依旧如常,轻声淡笑,“夫人好眼光。”
空气恍若浓稠的糖浆。
柳清卿羞赧地想要躲开,却又不想离开他。
捧着脸垂眼坐在他对面,也捡了一本游记低头好似认真在看。可心思半点不在上头。
她只觉阴翳全都散开,和煦暖阳罩着她,她走哪便跟到哪似的。
夫妻二人便这样互相作伴,一人处理公务,一人看着游记。
静谧的夏日,正房窗边只有簌簌的翻页声响。
柳清卿侧眸望向窗外扑簌的绿叶,忽然瞧见有下人正在掘土。
“这是作何?”她问。
谢琅:“种树。”
种什么树?
柳清卿以眼神表达疑惑。
四目相对,谢琅眼里的清湖被吹起波澜,他到她身后轻扶她的肩膀,玉指在她眼前一点,“我想在此处种一株柳树。”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暂且不必告知她。”……
第三十二章
柳清卿目光怔忪,朝他轻轻眨眼,又忙望出窗外,看向那棵正被精心栽进土坑的柳树,不禁咽了咽喉咙。
谢琅立在她身旁半晌,见她望眼欲穿都要将那树看穿了却没等到她问出那句话——为何种柳。
两人就这样各怀心事用了晚食,又去做了自己的事。
入夜,两人入眠前夕。
柳清卿脑海中总浮现那棵柳树,但她不敢多想也不敢问,便用力压下,只好强迫自己想些旁的。
这便想起唐掌柜,后问过谢伍,才知唐掌柜也不过二十七八。可肥胖油腻不修边幅,乱糟糟的胡须让他瞧着像不惑之年。
难道果真如他所言,为避染指,将自己糟蹋成这副模样?
辗转反侧睡不着,忽然一只温柔的手握住她的手。
“怎还不睡?”
许是白日疲累,夜幕中他沉磁的嗓音些许低哑。
柳清卿立时躺好,“这就睡,不扰你了。”
谢琅却笑:“这有何扰不扰的,正巧也无睡意,说说你怎睡不着?”
柳清卿便侧身伏在他的肩膀上,想于夜色看清他的神情讲与他听。
“唐掌柜因母亲被人拿捏不得不委身于人,原本的大好前程如云烟散开,怪可怜的。”
她惯看的话本让她懵懂天真,只觉天意弄人。
“这也许便是他的命。”
谢琅言语淡淡,“若他所言不虚,算下来也有近十年。若他真想法子,未必不能脱身。许是也沉溺这不劳而获的日子中了。”
“有舍便有得,也许这便是最适合他的选择。”
在京城中十七八岁得了秀才之身,想来想得举人都难。
读苦书哪如银钱尽来舒坦。
“可他曾风流倜傥,许能大展宏图?”
谢琅闻言却笑:“他说风流倜傥便是真?小小秀才如何大展宏图?夫人莫信他的胡话。”
柳清卿微怔。
谢琅这如同天神不屑蝼蚁那般轻飘飘的话语却让她觉得刺痛。
柳清卿不信邪,忽然起了心劲又问,“若是夫君陷入此等艰难会如何?”
这可着实好笑,谢琅想着便也笑了,握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
低沉的笑声震荡着,“我自然不会陷入那般境地,便不会有那等艰难。”
身居高位者,多么泰然自若。
他许是从未没过这般不得已。
她虽不知为何心情低落,却只觉意兴阑珊。手臂一支又重新躺了回去。
谢琅见她沉默,以为她困倦,便展臂将她揽入怀中。
“睡吧,明日不还要去田庄一趟?”
大手轻拍她的肩膀,“若需什么,便跟我说。”
柳清卿伏在他温热的胸膛上,手还搭在他的胸口上,他的心脏正在她掌心下跳动。
可明明身体近到无法更近,她为何觉得他们离得如此远。
他看不上唐掌柜的委曲求全,会否也觉得她在柳府那些年全是懦弱?全是自找的?
这样一想,心如刀搅一般。
合上眼命令自己莫要再想,不知过了多久才晕晕乎乎睡了过去。
待她呼吸平缓后,谢琅侧身,一手托住她的后颈,抽出手臂。将她安置回她的锦被中后回自己那边重新躺好。
唐掌柜的事便如空中尘粒,在他心头没留下半点痕迹。
翌日早早醒来,外头晨光熹微。
谢琅那却已空着,应是去练武了。
练武后他便去上衙,年年如一日,无论冬夏。
初初的甜蜜过去,她终意识到自己与谢琅之间的巨大差距。
他已是国之柱石,她却弱小如此,只能仰人鼻息。
成亲之前谢琅喜爱的应不是她这样的人吧?
原本只想着嫁给他获得庇护取回母亲留给她的嫁妆,如今倒有了新的愁绪。
她见了更大的天空,便也想飞得更高。
她想做个能配得上他的人。
这样一想,浅淡的沮丧便被冲散!
哪有空闲自怨自艾,她已损失许多念头,如今有了机会应更加努力才是。
给自己鼓劲后便去洗漱用了早食,让李嬷嬷吩咐门房那头准备好马车,也让管事提前做好准备。
今日要去医馆瞧瞧唐掌柜将事办得如何了。
还未踏入医馆便看到老大夫那头在给人把脉诊病,帘子落着只能瞧见病人正坐着。
柳清卿便收回目光,往门侧一瞧,唐掌柜正在里头坐着,听到动静抬起头,见是柳清卿眼睛先是一亮,而后挤眉弄眼开始演起戏来。
“你们又有何事?”
手上动作示意他们到后头去。
今日谢伍没跟着,扮成府卫的也是谢琅的人,得到信号便毫不客气推搡着唐掌柜到了后头院子。
不得不说唐掌柜这些年吃得是真好,这一推身上的肥肉便像水波一样晃动。哪还有他自己所说当年玉树临风的模样?
后院无人,也没小应氏的眼线。
唐掌柜面朝门口站着,若有人过来立刻能瞧见。
远远瞧着面色颇为凶狠不吝,若离得近才能听到他言语间颇为恭敬。
“昨日小应氏来人询问,让我给挡了回去。以小应氏谨慎的性子,许会再来。”
不得不说唐掌柜真乃八面玲珑。
如今倒成了两头的细作了。
小应氏来人询问,唐掌柜倒打一耙,直说自己额头磕出的血痕是被柳清卿逼的。
因着母亲被他们捏着,小应氏半点没想过唐掌柜敢反水。
还有一事有异。
浑浑噩噩混了这些年,这还是他将这些年的事想过一遍后猛然记起的。
每隔一月小应氏便命他备好一些药材,若时间紧,没得炮制都可。
药材量不大,但走去哪他却不知。每回小应氏只让他备好便可。
最初他也暗中跟过,结果跟丢了。
“那药材说起来也无甚特别,不知为何常年往外运。来往银钱也不入账目。”
柳清卿:“是什么药材?”
唐掌柜:“是生草乌,不是什么少见药材,有祛风除湿,温经止痛之效。”
那是奇怪。
不是什么名贵药材,却常年往外运送。
一时之间没甚头绪,便压在心中。
“我本每旬便去田庄铺子查看,过几日说是提前去,没甚大不了。待我去摸清情况,再回来向夫人禀告。”
说完正事,唐掌柜咬牙犹豫片刻,还是问了,“那我母亲……”
柳清卿了然,递给他一枚纸包,“这药你且回去试上一试,若不信,便寻几个医师先询问便是。”
上回谢琅归家便将荷包还与她,还眸色深深嘱咐了她一句话,“与人要留些心眼。”
她知他说得有理,但她也有自己的想法。
她并无权势,若想行走,唯有以诚待人。
今晨她将母亲留给她仅剩一半的药丸又细细切成三十份,变成一粒一粒的药丸。
她想着既然这药能救谢琅一命,那许能给唐母喘息之机。
唐掌柜接过,双眼猩红,手直颤抖,若不是怕眼线瞧见,恨不得立时连磕头。
待绕出去,陆老大夫正好诊完,见她来了连忙起身迎来。
话都来不及说便急急拽过她的手腕诊脉,眉心急促足见他的庄重担忧,静默感受脉搏后,陆老大夫却松口气,脸上的褶皱也跟着舒展开。
又仔细打量柳清卿的气色,捋着花白的胡须甚是满足地颔首,“小姐寻的夫婿甚好。”
柳清卿还记得当初老大夫嘱咐她让她带着谢琅一同来诊脉,便问了。
陆老大夫却摇头:“不急了。”
话音微顿又说,“若小姐信得过,得空来一趟即可。”
说话间唐掌柜过来,冷眼相待,额头上那结的痂可是刺目。
陆老大夫还不知唐掌柜已成了她的人,瞥一眼跟她低声叹息,“别看唐掌柜凶悍跋扈,实则外强中干,也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平日如浑人一般骂人,喝酒后却撅个屁股跪在后院中大哭,好似受了什么大委屈。
暗中也会多给他们发银钱,逢年过节多割了肉扔给他们。若有病患无力付钱,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罢了。
这兴许也是除却托付,这些年虽看不过眼却未离去的原因。
从医馆离去上了马车,直往田庄而去。
田庄一般有庄头管事,由主母提点。因着新朝颇看重佃农生计,若苛待佃农出了人命那可是大事,轻则被言官弹劾,重则主家官家断了仕途。
所以即便小应氏惯有小动作,却没作大恶。
她此番没提前知会前去便是为了瞧瞧如今这田庄到底如何。
出城不久便是土路,马车颠簸。
远离人声后李嬷嬷才小心附耳过去担忧道:“小姐怎能将那药赠与出去?”
“嬷嬷”,
柳清卿拍了拍她粗糙的手背,“如今既要用人,便要以诚待之。”
看向她的眼底,“也许,我们仅这一次机会。”
李嬷嬷沉默片刻,凹陷的眼窝里掬出了泪,嘴唇也止不住颤抖,反手握住柳清卿的手,“……我的小姐,长大了。”
又照着她刚刚摸样拍着感叹,“小姐长大了。”
柳清卿颇为羞赧地抿唇笑笑,撩起车帘望向外头。
入了夏,山峦青翠,暖风轻拂,丛林中鸟鸣阵阵。
“嬷嬷,从前哪敢想会过上这般日子呢。”
她低声喃喃,想到谢琅不由提起精神,“还需加把劲才是!”
虽念着盼着拿回嫁妆,但忽然将这众多家资交予她,欢畅过去便是无法掌控的恐惧。虽谢琅派来侯府最得力的管事相助,但需在主母身旁侵染的那些不可言明的东西她都不知,只好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
谢琅帮她至此,总不好再丢了他的脸面。
此行之前,管事教她许多。
要看庄稼种得好不好,主家顾得好,不苛待,田产好,看佃农神色与衣着便知。
一路过去全是属于各个官眷的良田。
她将细纱放下,虽未下马车,但看得清楚。
刚过午后,日头正烈时,佃农们都在田埂歇息用些吃食。
果然如管事说得那般,每户佃农都不同。
有些神色安稳,吃得也是实打实的干粮。
有些麻木沉默,喝的稀粥。
有些面色愁苦,只能喝些井水充饥。
为了不惹人注意,柳清卿并未让马车停下。
一路看去,她的田产在尽头。
在她田上干活的佃农她仔细瞧了,是一大家子,许得有两三房的人。每个人都晒得黝黑,身上的衣服瞧着穿了许久,骨节处已经几乎磨透。
男女老少都未歇息都在闷头干活,不知是吃过了还是干脆不吃。
有那牙都掉了的老人也正弯腰锄草,挽起的裤腿露出瘦如麻杆的腿。在他身旁的小丫头瞅着不过三四岁,但干活已是一把好手,正在捉菜虫。
知小应氏无慈悲之心,却没想到这般心狠。
唐掌柜说这田租金收得高,看来所言非虚。
看过心中便有数。
也不是一日便能理好的事,她有预感,这田庄的事,许得跟小应氏拉扯一阵。
便让马车往回走。
行来不知终点在何处便觉得慢,回程却觉得路途便短了。
正想着,马车忽然停住。
李嬷嬷一扫刚刚的多愁善感,如护崽的老母鸡一样立刻挡在柳清卿面前,肃声询问,“发生何事?”
马夫紧着嗓子警惕道:“有人拦车。”
李嬷嬷更是焦急,正要在车中寻趁手的物件时,就听外头传来清澈的少年说话声。
“姐姐,是我。我看您出城才小心跟来的。”
柳清卿和李嬷嬷听着都熟悉,互相对望一眼。李嬷嬷掀开车帘,待看清来人的脸时忙松口气。
“你这浑小子,吓死老奴了。”
这才回头跟柳清卿禀报,“小姐,是上回您救的那小子。”
没等柳清卿下车出声,那少年便噗通一声跪在车前。
“姐姐,我什么活都能干,您给多少钱都成,我就是想寻个安身之地”
说着垂下头,眼泪扑簌落下,少年强忍住浑身颤抖抽噎着说,“我实在不想再挨打了,破庙那人说我要敢回去,就将我杀了吃肉。”
“您就收了我吧!”
柳清卿攥紧帕子,眼瞧着这人都要将头磕破,只好出声制止,“你先起来……”
另一头幽暗的地道中央。
谢琅正在处理密信,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来人还未止步,谢琅头都未抬便伸出手。
谢伍默契十足将密信递上,虽他知晓此事,但依旧后退五步,重新藏于远离烛火的暗处。
展开信笺,谢琅一目十行。
猜测成真,他捏着信笺走到烛火旁,将其点燃。
火舌摇曳,仿佛勾人心魄。
说不上什么滋味。
“大人,还有一事,过几日摄政王妃设宴宴请京中官眷。”
谢琅闻言掀起眼皮淡淡望去,等谢伍继续说。
谢伍吞咽口水,想着夫人鼓起勇气才说,“那日摄政王妃必会现身,此事是否要告知夫人。”
良久沉默。
半晌谢琅才答:“暂且不必告知她。”
谢伍未言。
谢琅:“怎么?你觉得应该告诉她?”
谢伍是谢琅乳母的亲儿,自幼跟在他身旁。虽有不可逾越的身份之别,但谢琅真切当他是自己人。故而有些话,不算谢伍逾距。
谢伍犹豫。
他虽不通情爱,但他知晓道理。
这些年夫人在柳府虽是嫡女却仿佛寄人篱下,若得知母亲在世,定会开怀。
明明夫妻一体,大人却不让说,他隐约觉得不对。
又不知究竟是哪不对。
当初夫人毫无保留拿药将大人救下之时他便叩首认夫人共主。
如今让他瞒着夫人此事,他这表面八面玲珑,实则执拗认真的性子只觉得心里头难受。
知大人凡是定下的心不会更改,便只摇头。
这头无事,大人摆手让他出去歇息。
一阵发愁,回神时却已走到水榭旁。
他索性撩起衣袍坐在台阶上,望着水波旁的扶柳出神。
若说大人不在意夫人,他也是不信的。
若不在意何苦费劲在院中挖个池塘给夫人养鱼,又将柳树移栽过来。
可若是在意……
思绪汇成毛线团,谢伍仿佛一只傻猫,苦恼地直抓脸。
“谢大哥?”
听到轻柔的女声,谢伍立时肃脸沉嗓,回眸望去,见是夫人身旁的赵盼生才暂松眉头,忙行礼问好,“赵姑娘好,可是有事?”
“无事”,
赵盼生笑笑,“正午日头正盛,小厨房煮的绿豆糖水刚冰好,给谢大哥端一碗尝尝。”
“这……”
谢伍没想到还有人惦记着他,慌忙用衣服蹭了手才接了过来,“谢过赵姑娘。”
这艳阳下晒的面皮子发热,可绿豆糖水沁凉沁凉的,一咽就进了肚子里,好生舒坦。
谢伍仰头饮尽,将瓷碗还与赵盼生后起身向她抱拳行礼。
赵盼生笑笑,屈膝还礼后便转身离去。
见她越行越远,谢伍搔搔脑后,轻嘶一声。
难道是自己想多了?
还以为她是故意接近他的呢。
不怪谢伍多想,作为谢琅身旁一顶一的红人,盯着他的人可多了。他倍加谨慎,生怕给大人惹祸。
若不是夫人的人,便是王宫贵族赠的玉露琼浆他也不会接。
不过须臾,赵盼生便回到小厨房。
青橘正在准备晚食给小姐做可口的凉面,听见赵盼生回来便问:“又去作甚了?”
赵盼生笑着摇头:“去给谢大哥送些糖水。”
青橘松口气却笑:“你倒会做事。甚好!我们是小姐的人,自是要与姑爷那头的人打好关系。”
赵盼生低头继续冲茶,话虽那样答,心里想的却不同。
小姐救她于水火之中,暗中还帮她打探妹妹的消息,她自是命都归了小姐!甘愿为小姐赴汤蹈火。
近些日子大人与小姐浓情蜜意,但她却觉得大人看向小姐的眼神不大对劲。她经历逃荒,差点被亲生父母煮了吃肉,最知人心险恶,惯会看人察言观色。
她不信什么劳什子温情情爱。
她只觉大人原本看向小姐的目光淡淡的,最近却常蹙眉头。
情投意合?
她瞧着却不像。
大人虽对小姐颇为照顾,但那不是应当的?可若不与小姐一条心,小姐却献了自己的真心,那可不美。
于是她接近谢伍这傻狍子,看看能不能探出什么。
若是不对,她自要早早令小姐知晓才是。
日暮时分回府,谢琅来信今晚宿在书房。
虽多数日子睡在正房,若公务繁忙还是会睡在那头。
用了凉面柳清卿便洗漱准备歇息,忙碌一日,浑身骨头松散要碎掉一般。
恍惚便闭上了眼。
这些日子谢琅忙,她也忙。
谢琅的事她不便多问,想是跟不久前受伤有关系。
许是昨夜睡得早,清晨微亮时便醒来。
脑子里都是医馆与田庄的事,再睡不着。下床裹了长衫便轻手轻脚出了院子,李嬷嬷几人正在厨房忙活,听到动静探出头来,柳清卿示意她们不用跟,只是随意走走。
嘉兰苑离府中花园不远,越过二叔谢磐的院子便是。
府中主子们还没起,远远的隐约听见下人扫地的声响。
晨起风微凉,她抱臂裹紧长衫。
她从未这样早独自走过,不管是柳府还是侯府,忽然觉得这是世间只有她自己。
令人心静。
一阵风,垂花门旁竹林声响。
鹅卵石精心铺就的小径,一旁的花圃上摆着从江南寻开的怪石。
她还未仔细瞧过这些。
难得此刻有心情有时间,缓步一一仔细打量。
转眸望去时忽然顿住,不可置信瞪圆了眼。
水榭对面的长廊中一道穿着白衣的纤细背影,怎么,好似嘉姨?
眨眨眼还在,忙快步绕过花圃向水榭跑去。
紧盯着那头,生怕一眨眼就不见人影。
可绕过怪石总挡住视线。
刚跑过去,没等站定就见那道人影忽然回身向她望来。
“嘉姨……”
她低喃。
正要扬声,一眨眼,那道人影就如烟一般消失于盛起的阳光之中。
跑了一身汗,又骤然出了一背冷汗,一阵风来,柳清卿跌倒在地。
浑浑噩噩回到房中,钻回被窝。
过了许久身上才有了热乎气。
刚刚看到的到底是嘉姨还是嘉姨的魂魄?
难不成她起的太早花了眼?
一遍遍回想,想到头都痛了。
没等用了早食便起了热。
李嬷嬷见小姐一直不出来,便进来叫,只见小姐的脸烧得通红,立时觉得不好,忙遣青橘去寻府医。
谢琅想起要知会夫人摄政王妃那宴请之事,正往正院回。
碰见行色匆匆的府医,不由问,“这是怎了?”
府医忙道:“说是夫人起热了。”
谢琅一听肃神,加快步伐。
等到院中,李嬷嬷已命人煮好的第一锅热水,正兑井水要给小姐擦拭额头。
见谢琅回来,也顾不得,眼里只有小姐。
府医诊脉后,只道还好只是着凉起热,吃三日汤药便好。
开了方子,又让药童去拿药。赵盼生嫌药童慢,跟着一道去了。
李嬷嬷与青橘一人一边给小姐擦拭手心手臂。
谢琅立于床边,俯身探了探她的额头,“怎忽然起热了。”
李嬷嬷便将小姐晨起出去的事说了,只觉懊悔,应给小姐再加个披风才是。眼睛都急红了。
谢琅在李嬷嬷面上扫视一圈,又收目光。
隐约只觉不对。
不过片刻,铜盆中的水便凉了。
李嬷嬷与青橘小心拉下小姐衣袖,一同出去换水。
房中静下来,谢琅低眸瞧见她唇瓣在动,好似要说什么。
询问两声她不应声,只好俯身到她唇边,却听她轻声喊,“嘉姨……”
骤然神色大变。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我心中为何要有她?”……
第三十三章
几乎瞬间,万物皆灭,谢琅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脑海轰鸣,正要再问,却听将近的脚步声。谢琅起身,克制站到一旁。
李嬷嬷与赵盼生沾湿巾帕一遍遍擦拭柳清卿的额头,青橘那边也煎好了药,几人又伺候柳清卿用了药。
虽初初不肯启唇喝药,但李嬷嬷将柳清卿揽在怀中低声哄,费了半天劲总算将药喂了进去。
谢琅就如柱石般一直立在一旁。
李嬷嬷也是有眼力见的人,待忙活完,见药起了效小姐不再发热睡沉稳了便收拾好退出正房。
出去后,李嬷嬷喜不自胜。
压低嗓音跟赵盼生道:“瞧姑爷现在对小姐跟眼珠子似的,刚刚一错不错地瞧着。”
赵盼生闻言却回眸望向已经合紧的门,收回目光犹疑轻咬唇瓣,正要紧两步追上李嬷嬷开口时只见谢伍从垂花门过来。
谢伍瞧见她,目光先是一顿,而后目光挪向李嬷嬷先朝她颔首,再朝赵盼生点了点头。
“嬷嬷好,赵姑娘好。”
李嬷嬷讶异止步,旋即温和笑开,“谢伍哥好。”
整个院子都这么叫谢伍,年纪轻的还好,这李嬷嬷猛然随他们一般这样唤他,臊得谢伍脸立刻热了,眼神闪烁快速瞥向赵盼生又立刻收回。
还好黝黑消瘦的脸倒看不出红了,忙往正房指了指,“我去寻大人。”
李嬷嬷笑眯眯:“夫人刚睡下,谢伍哥轻着点。”
谢伍慌乱点头,似乎变成了老鼠,身后有猫追似的加快了脚步。
李嬷嬷与赵盼生绕过石径进了厨房,等瞧不见人时李嬷嬷才感慨了一句,“倒是稀罕了,闷头闷脑的谢伍哥如今见着我们还说上话了。”
赵盼生垂眼藏起眼底幽深。
没等赵盼生回答,才想起来又问,“你刚刚要跟我说什么?”
赵盼生摇头笑笑,“忽然忘了,等我想起来再跟您说。”
李嬷嬷睃她一眼直皱眉:“我就说上回那黑芝麻给你,好生补补,你非推脱。什么都别多说,一会儿就给你送去,你这就是年岁小的时候耽误住了,年纪轻轻哪能这一时半刻就忘了事……”
“不过这谢伍倒跟最初瞧着不同,以为是冷肃的性子呢,到底是个半大小子。”
李嬷嬷都过知天命之年,说句不敬的,在她眼里谢琅也是个大小子。
李嬷嬷不住地唠叨,赵盼生却一言未驳,面带微笑耐心听着。
在遇到小姐之前,从未有人这样对她好。
小姐是好人,小姐身旁的人也是好人。
她因小姐捡回一条贱命,自是要为小姐死而后已。
正房内,谢琅依旧立于原地未动。
若仔细瞧,才能发现他背于身后的手正在颤抖。
成婚以来,他知柳清卿的性子,虽些许天真,但性情沉稳,断不会胡言。
这是从母亲失去踪迹以来,第一次有人说见过母亲。
为何他确信母亲未亡,只因他与嫡姐做了大不敬的事——趁夜深人静,挖了母亲的坟。
厚重的棺椁中根本没有母亲的尸身!
母亲嫁得早,生育嫡姐时也不过十六岁,十八岁有了他。
母亲当初十五岁时可是提枪随父亲上了战场的女中豪杰,母亲英姿飒爽,身体强健,每日晨起都会练枪。
如今还未到知天命之年,怎会忽然辞世?!
母亲消失时他并不在京城,但隐约知晓父亲与母亲好似有些什么事,嫡姐也说偶然撞见过父母争吵。他也撞见过。
可从前那些年,他们素来恩爱,从未吵过。
盼望许久的消息就在眼前,谢琅只觉浑身血脉翻涌,只有紧攥成拳才能克制不惊扰柳清卿。
艰难等了半个时辰,见她眼睫颤抖有苏醒之势才立时迈步过去。
却因站立太久腿发僵,一时跪倒在床边。
噗通一声闷响,柳清卿惊得立刻睁了眼。一侧头便看见谢琅正跪坐在床边,有力的手掌正撑着床边。
心头不禁一股热流涌动,她隐约知晓自己身子不适,但没想到谢琅居然会在此一直守着她。
“夫君……”
刚吐声就被他握住了手,“现在感觉可好?”
柳清卿品了一下,好上许多,脑袋也不再昏沉。
“许是今晨出了汗又吹了风才起热的,没甚大碍。”
“今晨怎了?”谢琅循循善诱。
柳清卿这才猛然忆起,忙回握住谢琅的手挣扎要坐起身。谢琅扶住她的肩膀,在她坐稳后也坐于她身侧。
“我今儿醒得早,忽然想去花园逛逛……”
自她知晓嘉姨可能还在后,便知此事非同小可。但又不能让谢琅知晓自己上回听到的呓语,便只能将能记起的每一刻每一处细节都说与他听。
“我正看那怪石时,从石林缝隙看到一道身影。”
柳清卿眯起眼仔细回忆,仿佛时光拨回一个多时辰之前,“只看背影就觉得好似嘉姨,我便盯着那人往水榭那头跑,许是跑声惊醒了她?待我将到廊边还未来得及定睛细看,就见那人回眸望来……”
抬眼看向谢琅,见他目光如炬,俊脸绷得紧便只觉惭愧,“待我再看,那处便无人了。”
谢琅吞咽喉咙,唇角牵起一抹笑勉强安慰她,“不碍事,许是看错了。”
话虽这样说,却转了话头便问,“可看清那人的脸?”
便是柳清卿想说看清也无法,只能愧疚摇头,“晨起湖上雾蒙蒙,看不大清。”
若不是与嘉姨熟悉,光看背影她也不敢认的。
“莫想这些,应是昨夜未歇息好看茬了眼,母亲已辞世,怎可能瞧见她?”
静默片刻,谢琅抬起手,在空中悬停一瞬又轻轻拍拍她的手背,安慰她,“人间也无魂魄这些怪哉乱道的东西,莫要自己吓自己。”
柳清卿摸不清他的想法,懵懵懂懂点头。
她此时因发热脸颊和圆润的鼻头都红彤彤的,水眸盈盈。谢琅不禁心头泛软,以手背轻触她的额头,“再睡会,莫多想。”
许是药劲上来,柳清卿果然很快再度入眠。
待她睡沉后,谢琅率人随行去了花园。
命谢伍将花园入口把守好,便独自按柳清卿说过的路线行进。
踏上湖上石拱桥,走到另一边。
上回从锦衣卫拿的密粉还剩一些,他仔细洒在地上。
屏息凝神,生怕一丝鼻息都会扰神明。
不肯错失一处,结果却令他失望。
拱桥这侧连接侯府厨房与前院,下人惯常行走,各色脚步凌乱盘杂,根本瞧不出头绪。
又是如此!
谢琅攥拳砸到红色廊柱上。
每每寻到异处便会莫名断掉,好似有人在时刻盯着他动作,紧密阻隔。
他锐利扫视一周,可周遭只有红花绿柳。
以及越过青瓦高墙后的竹林簌簌。
一墙之隔。
院中女子正抱胸怒目而视,谢磐低头未言。
半晌后忽然弯下重若千斤的膝盖在她面前跪下,遒劲的手臂环住她柔细的腰身。
不过几息,便有温热的眼泪浸透她的薄衫-
白日里因用了药,柳清卿时睡时醒。
李嬷嬷不安,去寻了府医询问。
府医说是夫人此前心绪紧绷,大起大落,如此泻泻火,将养一下身子也好。
李嬷嬷这才将心又揣回肚子中。
醒时柳清卿便拿起账册看看。
侯府管事不愧能独当一面,注解写得极好,她便是看也能看懂个七八分。
再不懂的攒到一起,下次在问管事便是。
她只觉自己变成海绵,恨不得将这些年所需学的全部吸纳进来。
只恨时间太少。
晚食也用了好克化的面条。
用了饭便要喝药。
李嬷嬷便哄起小姐:“小姐不知姑爷有多紧着您呢,白日里刚起热那时姑爷就回了院里,一直守着您呢。”
她苦着脸仰头将药一饮而尽,颇有些飒爽之风。
刚咽下药又颤着手去拿酸杏,赶紧粗粗咀嚼吞了下去。倒又像幼童似的。
总算把药味压下去,她忽然想到,那早上怎么喝的药?
既谢琅一直在。
话本子里女主角昏迷喂不进药,男主角先自己喝了又俯身以吻度过去。
只想想就觉脸发烫,又觉酸杏沾上蜜糖。
“早上也是喝得这药吗?”
她怕被人查觉心思,隐匿了问。
“可不嘛,就这药。”
李嬷嬷想起早上,还觉得心头发紧,“小姐怎都不肯启唇喝药,还是老奴像小姐小时候那样将小姐抱进怀里,哄了好一会儿呢。”
热胀的脸蛋瞬时凉了下来。
柳清卿弯了弯唇,掩饰似的又端起茶碗饮起水来。
许是药劲使人困倦,看了会账册眼皮子便又沉甸甸。
柳清卿索性钻回被窝里,虽夏夜渐热,她还是喜欢薄被包裹的感觉。
恍惚睡去之际才想起自己已许久没看话本子了……
谢琅虽白日里与她说莫自己吓自己,却在当夜便回了正房宿下。
连下人都知,大人与夫人感情甚好,知夫人受了惊,连忙回来。
夜深人静。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谢琅披着星月回了正房,怕扰她清梦已在书房洗漱妥当,回来换了寝衣便往床边去。
借着月色,瞧见她规规矩矩睡在自己那侧,手却留恋般地搭在他的枕上。
谢琅拾起她的手轻放回去,又仔细感受她的温度,见不热了才在她身侧躺好,合上眼。
外头蛐蛐的叫声和蛙鸣叠在一起,扰得他睡不着,他侧眸看向她睡颜良久,才收回目光。
到底是病了,这一场小病绵延了三四日才好利索。
但能行走后,李嬷嬷却觉着小姐的精气神比从前大好,眼珠子都比从前亮上几分!
许是爱人如养花,如今李嬷嬷就觉着小姐像将要盛开的花骨朵!
“要说姑爷心里真是有小姐,这几日都宿回来。再早早上朝去。”
李嬷嬷现在越瞅谢大人越觉得好,直感叹,“小姐也是熬出来了……”
柳清卿闻言抿唇笑笑,但眼里流淌的蜜意遮挡不住。
她也觉得如今很好,成亲很好,谢琅也好。
隐约却觉得少了点什么,她这回可抓住脑海中闪过的绳结,忽然想起来便问,“柳府近来怎如此静?”
以小应氏的性子,早该起幺蛾子了才是。
李嬷嬷听到这话可乐了,满脸幸灾乐祸,那锃亮的眼珠子转了一圈见周遭无人才放开了说,“小姐可问着了,小应氏最近可焦头烂额呢,可顾不上咱们这头。”
柳清卿兴起:“哦?”
李嬷嬷:“听闻前些日子上峰给柳大人送了个歌伎,柳大人可迷得找不着北便纳作妾,那歌伎似是有孕了。”
话音微顿,嗓音压低,“以小应氏那性子,估摸正对付新姨娘的肚子呢。她这些年都没生个带把的,若妾生下来,她那性子可受不住,脸往哪搁呢。”
柳清卿闻之微怔,原本觉得若听到会痛快发笑,可如今闻之也不过淡淡而已。
她那好爹爹,断无法与人相伴一生。
“那我嫂嫂呢?”
如今柳府,唯一还能让她关心的人也就是她的嫂嫂了。
思绪渐远,她想起那个美丽单薄,如水一样的女子。总戴一枚玉簪,温柔地望向嫡兄。
其实她与嫂嫂并不熟络,她甚至都不知嫂嫂私下是什么性子,也没说上几回话,但她知嫂嫂是个好人。
因着嫂嫂虽面上与她不善,但嫂嫂嫁入柳家后在暗中总送予她碳与吃食。
连父兄都不顾她,却是个嫁进来的外姓女背着人关切她。
有嫂嫂暗中相助,这才让她总算吃上两年热食。
如今柳府后院要乱起来,也不知会不会妨碍嫂嫂。
李嬷嬷思前想后,并未听到,便摇头。
柳清卿思索片刻,召来赵盼生,“你去外院看看谢伍在不在,若大人那头不忙,请谢伍过来一趟。”
赵盼生领命前去,可惜没寻到人。
这青天白日,谢伍自是随大人去上值了。
虽不知是什么,但谢伍好似在官衙也是有一官半职的。
回去复命,柳清卿也没说甚,只是摆摆手。
犹豫片刻后还是扶着李嬷嬷的手,“嬷嬷,去花园逛逛。”
李嬷嬷忙使人拿来披风给小姐披上,生怕再着了凉还得喝药。
依着前几日又走一遍,柳清卿回忆每一处,缓步绕过石林后走向水榭旁的廊下向湖对岸望去。
仔细瞧过四周,这青瓦高墙,便是活人也无处可逃,哪能片刻消失。
对面二叔院落中的竹林倒是瞩目。
许是自己看错了。
莫不是真是嘉姨的魂魄。
低眸盯住腕上的翠绿手镯。
若是嘉姨的魂魄……
嘉姨怎不过来瞧瞧自己呢。
在水榭旁坐了一会儿李嬷嬷便催她回去,柳清卿知晓李嬷嬷紧张,便遂了她的意。
回房后又拿起账册来看,近日她学了不少,也将所学用在了嘉兰苑中,别说,还真有些用处。
在不断行事中她品出不少,胸中逐渐有了东西,性子也日渐沉稳。
比如有些事急不来。
原本她便是走一步望三步的性子,如今有了磨砺与谢琅的影响,自是更加稳妥。
不知不觉已有一段时日没看话本子。
近日那被蚂蚁轻咬的痒意许久没有了,身子清爽许多。
加之每日泡药汤,体寒的毛病也好上不少。
她只觉舒坦不少,白日里不再被迷雾笼罩,有了精力去做事。
这头柳清卿在看账册,李嬷嬷在四处查看,嘉兰苑就这般渐渐归拢出来。
赵盼生与青橘正在小厨房中做糕点。
是上次摄政王赠与的那盒,还赏了她们一人一枚。两个小丫鬟发现小姐爱吃好似又不舍得吃,不谋而合要试上一试。
如今这面粉金贵,不敢胡乱用。
只能凑一起将酥点掰下一小块送进口中细细品味,千思万想都有什么滋味。青橘舌头好似,“好似有牛乳……”
还有什么……
赵盼生目光灼灼,青橘歪头苦想。
正此时,门框被敲响。
赵盼生闻声望去,就见谢伍正站在门口,见她望来清了清嗓子,“赵姑娘,刚刚来寻我可是有事?”
赵盼生忙颔首,与青橘低语两句便向外出去。
谢伍正挡在门边,赵盼生踏过门槛时,被风撩起的发尾擦过他的脸颊。谢伍的耳朵登时红了个透。
又愣一息才赶紧提步跟上。
厨房后头新种了一片竹林,与那棵娇柔新柳遥相辉映。
赵盼生行至竹林旁止步,水灵灵的眼眸望向他,谢伍只觉嗓口有异物一般,直吞咽几下,可还没好,也顾不得,连忙过去。
“赵姑娘?”
谢伍先开了口。
赵盼生这才说:“谢大哥,刚刚是夫人遣我去寻你,怕是有事要问。夫人刚喝了药,片刻后许会困顿,谢大哥快去吧。”
谢伍肃神仔细听完,承了赵盼生的情向她拱手致谢,“那我这便去,谢赵姑娘提醒。”
微风拂面,赵盼生此时却没再言语,只将散乱的碎发掖到耳后,柔柔地笑了。
谢伍忙去正房,上台阶时还觉腿莫名发软。
等听到夫人唤他,才猛地回神。
谢伍:“听闻夫人寻我。”
柳清卿放下账册,思索措辞片刻,这娘家的事好似不大好说。
“你可知我嫡兄近日如何?”
柳元洲这七品小官,若不是夫人亲兄的缘故,他都无须记住。
谢伍立时在脑中翻找,才答,“没听闻有异样。”
柳清卿藏于衣袖中的拳头渐松。
又道:“劳烦你今日打探下我嫂嫂的境况如何。”
见谢伍面露疑问,柳清卿耐心解释,“我在府中未嫁时,嫂嫂暗中护我良多。”
谢伍了然,立时抱拳领命,“夫人放心,我定尽心!”
待谢伍走远,消失于垂花门,柳清卿却没再拿起账册。
不知怎的,今日总觉得心慌,不安稳。
这预感在晚食时应验。
谢琅用餐优雅也快,吃完却没离开,而是耐心等她。柳清卿便也加快速度,谢琅叫她别急。
柳清卿哪能不急,他这明显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
她连忙咽下最后一口,以锦帕擦拭唇边。
“可是有事?”
问时颇为惴惴不安。
谢琅望见她眼里的惊恐,忙安抚她,“不是坏事,莫多想。”
“摄政王妃过几日要设宴邀京城里的闺秀,请你也去。”
见柳清卿疑惑瞪大眼,谢琅轻笑着解释,“许是要给其子开始相看人家。请你去许是因你是新妇,去帮帮忙罢了。”
原来如此。
果真不是什么坏事。
柳清卿这才将心放回肚子中。
又想高贵如摄政王妃设宴哪里需要帮忙。
柳清卿知这是因为谢琅在摄政王那得脸,摄政王妃也卖面子罢了。
但既是要去,她自是做好万全准备,不能给谢琅丢了脸-
幼时无人教她礼仪,柳清卿思前想后,便让李嬷嬷去给谢琬琰下了帖子。
谢琬琰性情利落,接到帖子当日便回了侯府,直奔嘉兰苑。
大摇大摆迈进垂花门便问,“你要寻我?”
如鬼魅般现身,惊得柳清卿红唇微张。活像受惊的幼猫。
谢琬琰见状不由轻啧一声小声嘀咕,“这小东西是怪招人爱的,怪不得谢琅那狗犊子护的跟什么似的。”
柳清卿回神,忙迎上来,“姐姐说了什么?”
谢琬琰摆手:“说今日怪热的,你使人备些果酿吧。”
忆起之前,果酿是万万不敢的,但别的蜜水都成。
近来青橘学了甚多,正好露一手。
果真谢琬琰一饮而尽,连连赞叹,“这是何饮?如此爽口!”
柳清卿:“是青橘煮的酸果汤,又吊于井中,夏日饮它格外爽口。”
谢琬琰眼前一亮:“果真如此。”
昨日那浑人歪缠她,本心情不大好,这酸果饮子却使人心情愉悦。
谢琬琰:“寻我来何事?”
柳清卿:“过几日摄政王妃设宴,姐姐也知我自幼丧母,无人教我礼仪。这次烦请姐姐指点我一二。”
谢琬琰颔首。
她性情利落,说教便教。
“与身份尊贵者行礼时……”
柳清卿听得认真,眼睛一错不错地紧盯谢琬琰,学得不差分毫。
不知怎的,柳清卿总觉谢琬琰得知她学礼的缘故后情绪低落下去,望向她的目光也掩盖不住的同情怜惜。
柳清卿心有暖流滑过,忍不住与她说,“姐姐,我如今的日子已经好起来了。”
谢琅知摄政王妃的真实身份,谢琬琰自然也知。
哪成想谢琬琰听了这话后却猛地转身,撂下一句,“我有急事寻谢琅,你且练着,我明日再来。”
便匆匆离去。
谢琬琰也没说胡话,辞别柳清卿便直冲谢琅书房。
进门无人,便一鼓作气下了地道。
悠长昏暗的地道,远处缓慢的脚步声也甚是明显。
谢琅果然在此,她加快脚步,果然至中厅见他也刚从另一头走来。
谢琅见来者是怒气冲冲的谢琬琰,颇意外地挑了挑眉头。
谢琬琰从未过问过地道另一头连接何处,也不屑于知晓。
她只觉胸膛要炸开,今日只想问谢琅一个问题。
“你怎忍心让柳清卿去见摄政王妃?!”
孤身一人去见那一家母慈子孝吗!
“你的脑子可是被狗吃了?你心中可有她?!”
“心中可有她?”
谢琅缓慢咀嚼重复这几字,拧眉望回去,“我心中为何要有她?”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一更) 你迟早会后悔。……
第三十四章
谢琬琰痛失母亲,自然知母亲在女儿心中的份量。
若有一日她忽然见着母亲,得知母亲在外置办了新家,有了新的丈夫,生了新的孩子,又对其颇为宠爱。
谢琬琰自问是个坚韧的女子,也禁不住如此冲击。
她会想,为何母亲不要我?
有了新的孩子便对她不管不问?
谢琬琰只一想就觉脑袋要炸开一般,仿佛眼皮一眨就能瞧见柳清卿在哭,可怜极了。
虽她这些日子对柳清卿不甚友善,但幼时母亲去柳府探望时总也会带着她。虚长几岁的谢琬琰眼中的柳清卿便跟个柔弱的奶团子似的。
她的小妹妹多年未见视她如母虎,她捅捅逗弄一下便罢了,别人凭什么欺负她?
是她往柳府扔的鸟不够肥,还是她赶过去卖鱼的渔夫不够多!
一想到柳清卿得知真相后要哭不哭的可怜模样,她就觉得心痛。
小的时候柳清卿馋柳清滢得意炫耀的糖葫芦便偷偷哭,现在都到谢府了,若还让她那般哭,当他们谢府的人死光了?!
谢琬琰早慧,记性好。
她还记得柳清卿母亲,如今的摄政王妃是个温柔女子,对她也颇好。想见若在世会是个好母亲。
抑或说,在现在那个孩子面前是个好母亲。
近日她以身献祭从魏明昭那狗东西那处也得了不少消息,知摄政王府这些年暗处也使了力护着柳清卿,不然以小应氏的狠毒,柳清卿早就“因病夭折”了。
但她依旧为柳清卿不平。
凭什么。
她是被舍弃的那个。
当初弃了她,如今想回便回了。
还召她为儿子选闺秀。
多讽刺。
谢琬琰只觉自己浑身是气,要炸开了。
她还记得幼时与谢琅悄悄爬上柳府的墙头,见那奶团子蹲在树下哭得眼睛通红,却不敢出声。
“那是她的命,不是你的。”
谢琅平淡的嗓音瞬时将谢琬琰的酸涩与怒意冻住。
她虽知谢琅说得对,可眼睫与嘴唇却忍不住颤抖,怔住半晌她对谢琅意味深长道:“你若如此想,迟早会后悔。”
说罢便转身离去。
与来时怒气腾腾的脚步不同,去时弱如清风。
接下来几日谢琬琰便日日登门,练什么劳什子礼仪。想见缝插针,潜移默化地与她说些什么,但一瞅见她澄澈的眼眸,又都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不得不叹口气,承认谢琅那狗犊子说得对。
这是柳清卿的命,只能自己应对。
若别人忽然得知早早离世的母亲如今位高权重说不定兴奋难抑,但她知晓柳清卿不是那种人。
她傻得厉害。
幼时都快吃不上饭了,碰见瘸腿的母猫带着出生不久的奶猫乞食,还会偷偷将口粮分给母猫。
母亲那时不是没想将柳清卿接回府上住,可那时父亲在边疆生死不知,他们一家人也摸石头过河,自身都难保,更不能让柳清卿跟着一起吃了挂落。
再者柳大人最重脸面,也不会放人。
柳清卿不知谢琬琰所想,只觉姐姐总望着她发呆。
许是有心事。
等忙完摄政王妃这事,她便多寻姐姐。
这几日嘉兰苑都为这事忙碌,连老夫人得知后也将她叫去指点一番。
还宽慰柳清卿道:“我曾远远见过一次王妃,都道王妃性情和顺,最好说话不过。你莫多想,就算如何,你公爹和你夫君也护得住你。”
果真是侯府一贯的护犊。
不过柳清卿没想到也将她纳了进来,忙垂首藏起骤然红起的眼眶。
近来谢琅只要在府便在正房宿下,以便柳清卿问询一二。
那些差下的东西无法一日补全,谢琅也嘱咐她莫要多想。
“王妃定欢喜你。”谢琅道。
柳清卿讶然:“夫君为何如此笃定?王妃还未见过我。”
谢琅这才发现不知怎的居然说出了心中所想,笑着摇头并未多言,又提起别的事,“明日去摄政王府谢六便不跟着你了,明日我让谢伍送来一些药粉与首饰,你记得带上防身。”
谢六一直无声无息隐在暗处,她都不知他还在,以为早去随谢琅忙碌去了。
连忙颔首,抬手扶住谢琅手臂,“又无事,日后便不用跟着我了。”
谢琅只看她一眼并未应承。
许是心里有事,柳清卿辗转反侧,睡得并不安稳。
拱进谢琅怀中,谢琅睁开眼,轻叹口气伸出手臂将人揽住,合眼闭目养神,手却一直轻轻拍着。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怀中的姑娘紧蹙的眉心终于舒展。
不知怎的,圆房之后她总觉得谢琅与从前不同,好似渐冷的炭火。
虽瞧着依然红彤彤的,但只有烤火的人才知冷了。
他还这般温和耐心,许是近来公务太忙,自己想岔了。
又在心中唾骂自己,怎能将顶天立地的谢琅拘于小情小爱之中?
他能挂念自己,能是得他看重的人便好的。
她不敢贪图话本中炙热的爱恋,只要他偏爱她便好。
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半梦半醒之际只觉下腹又痒。
谢琅正要沉入睡梦之际,忽然被抓住,眉心跳了跳却没睁开眼。
谢琅几乎一夜未眠。
在她松手翻过身后才终于浅眠片刻。
每日晨光熹微时便起床练武,今晨换衣时却板着俊脸紧紧盯着床榻中的女子,深吸口气便去练武场。
露珠从细长的兰花上滑落,长长的甬道上只有轻不可闻的脚步声。
谢琅忽然顿住,轻微侧头,“今日初几?”
将谢伍问得一怔,忙回神,“初七。”
谢琅绷紧脸颊,抬步继续走。
谢伍忙追问:“大人,可是有急务?”
谢琅却答:“无事。”
谢伍便并未再问,跟在大人后头悄悄揉了揉眼睛。
昨夜他未睡好,不知怎的,睡梦中全是赵盼生娇俏地立在那朝他笑。醒来差点晚了,被褥也湿了,顾不得浆洗,只将被褥塞进柜中。
到了练武场,周遭竹林簌簌。
便是夏日,也有清凉冰霜之感。
谢琅二话不说从木架上拿过长枪扔向他,自己也拿了一把。
转瞬之际,刚健强劲的大腿使力,脚尖轻点便手握长枪朝他劈了下来。
吓得谢伍再顾不得胡思乱想,双手握紧长枪,一腿向后已脚跟咬住地面,生生接下这一枪。
“莫松懈,难不成想在战场上丢了性命?”
谢伍忙摇头,加倍提起精神。一场操练下来浑身衣服尽湿,汗如雨滴顺着脸颊往下滴落。
他在京中已算是一流高手,却浑身酸痛。
大人武艺又见长。
见大人将枪置回木架之上,便往书房那头去,便知大人今晨还需冲个澡。
与等在一旁的小厮使了眼色,也忙往房中回打点自己。
一路不住腹诽,今日大人火气怎这重。
这一会儿日头已升了起来,他的心脏仍在剧烈跳动,汗还在往外冒。
谢伍浑不在意用衣袖抹掉额头上的汗珠。
可衣袖早都湿透,哪还能吸掉汗。
越过嘉兰苑的垂花门再往外便到他的住处。
可好似怕什么来什么,刚要放轻脚步,就有一道倩影从垂花门内缓步而出。
一时之间,四目相对。
赵盼生最先瞧见的便是谢伍那被湿透布料黏住的劲瘦腰腹,隐约能瞧见田字轮廓。
她还是第一次看这般模样的,往常逃难时倒是瞧过打赤膊的莽汉。
可这半遮半掩却比那脱得半光要诱人。
她眨了眨眼,看住了。
谢伍迟钝一瞬红了脸,等缓过神察觉她的目光随之看去时更是无法再在此处久留,连句话都没撂下就脚底抹油一般赶紧溜了。
等回到房中,将房门嘭地合上,谢伍才低头赶紧看看到底如何,而后懊恼地捂住脸低吼一声,“啊!”
“谢大哥?”
忽然听到赵盼生轻柔的嗓音,谢伍猛地怔住,呆呆立在那,屏气凝神一时没敢动,以为自己听错了,心兔激狂。
等了须臾没声响,谢伍才松口气,低声嘟囔,“就说怎会……”
“谢大哥。”
谢伍:“!!!”
赵盼生柔声:“夫人让我给您送些避蚊虫的药袋,我给您放门口了。”
谢伍:……
此时谢伍心中只有一句话——天,塌也-
待谢琅冲了冷水后便又恢复往日端方君子模样。
今日却未急于上衙,亲自取了药粉与首饰送回正房交到柳清卿手中,并耐心教她。
今日柳清卿妆容素雅,衣裙与往日相比又显庄重几分。
谢琅匆匆扫过她的面庞,却未夸奖她半分,令柳清卿失落。
“此银戒中有百毒解药,寻常毒药都能解开。”
说罢将圆环银戒戴到柳清卿手上,又递给她一枚精致朱钗,“这里头有迷魂散,若遇不不测,按住最上的银珠,向外一甩便会将迷魂散尽数散开。这里头迷倒一殿的人不在话下。”
“还有这……”
谢琅一一细致交代,怕柳清卿记不牢还让她重复几遍,见她果然记住才作罢。
“若要用迷魂散,夫人要先怎样?”
柳清卿见他待她如稚童般忍不住红了脸,“自是要先服用解药,待一刻后才可用迷魂散。”
谢琅满意颔首。
“可是夫君,摄政王府难道这般凶险?”
“摄政王府并不凶险,只是此次谢六不能跟你一道,此次赴宴闺秀众多,人心隔肚皮,我们自是加倍小心才好。”
听他如此说,又听他说我们,柳清卿心如夏花,朝他甜甜笑了。
谢琅却垂下眼眸,向她伸出手,“走吧夫人,今日一道出府。”
柳清卿面露疑惑。
谢琅却说:“我今日恰好路过摄政王府,先将你送去。”
在上了马车,又见后头跟着那匹臀瓣泛白的黑马后,早前的失落便烟消云散。
果然到了摄政王府后,谢琅先行下车,立于车旁朝她伸出手,将她扶下车后,不顾四周来往的行人与闺秀,只低声嘱咐她,“若今日无急务,便等我来接你。”
说着一阵风吹乱了她的鬓发,柳清卿正紧张慌乱之际,谢琅抬手将那发丝重新捋到她而后,犹豫一瞬还是伸手轻握她的小臂一下,“莫怕,一切有我。”
见管家亲自下了台阶来请人,谢琅先是朝管家颔首,而后看向柳清卿,莫名又将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待我接你回府。”
柳清卿眼眸湿润,朝他点头,便随管家去了。
谢琅只觉刚刚握住她手臂的右手直发烫,收于背后,盯着她渐远的背影,紧攥成拳。
直到摄政王府来人将她请进去,绕过照壁之前一回头,见谢琅还立于马车前。
柳清卿那颗杂乱的心便定了,她朝他笑笑,收回目光深吸口气,便随人走入王府。
今日名头上是簪花宴,宴请的花龄少女。但怎敢让半大的丫头独自去王府赴宴,生怕触了贵人霉头,谁人不知如今虽有幼帝,但坐镇天下的是摄政王。
因此每家不是嫂嫂跟着,便是母亲跟着。
她今日来得早,但也有想跟王妃热络一些的来得更早。
王妃不爱抛头露面,能与她熟悉的都是摄政王那头的亲眷。这些谢琅在路上都一一讲与她听。
她还是初次独自面对这些王公贵族,说不紧张是不能的。
但近来许是辗转拿回不少嫁妆,在生意上也长了见识,倒没刚入谢府时那般心中空落落。
只想着她如今不仅是柳清卿,也是谢琅的正妻,是侯府未来的主母。侯府有恩于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在外丢了侯府的脸。
便是一颗柔软的心如颤抖的羽毛,面上也端得庄重淑婉,令人看不出分毫。
今日宴设在王府湖边的三层画舫上。
随管家走到湖边,柳清卿不禁讶异抬眼,这三层的画舫好生高。不似人间的物件,像天人下凡用的似的。
画舫张灯结彩,船柱雕刻舞凤,上头漆着上好黄漆。日光一照直晃人眼。
这画舫瞧着好似在湖面上飘荡,实则与岸边实实连在一起,听闻是因着王妃晕船却喜水,摄政王特地为王妃置的。
怕露了怯,柳清卿连忙敛眉低眼。
到画舫边,管家忽然侧过微微躬身请她,“请谢夫人。”
柳清卿讶异,以目光询问。
这头发花白的管家倒是非常和善,“您上去便好,王妃正在三层等您。”
心中诧异更深,柳清卿倒是端得住没有发问,矜持颔首。随即侧眸看向一直跟在自己身侧的赵盼生。
上了画舫,王府果然不同,下人训练有素,皆低眼端着果盘头快步行走。见贵人,忙避到一侧。
窗口细纱被风吹拂,窗外绿波阵阵,璀璨的日光洒下无数金斑。
许是湖上风清凉吹去她心中燥热,柳清卿拾级而上,心也渐渐静了下来。
与一楼的金碧辉煌不同,越往上,越素雅。
到了三层,迈上最后一级台阶,与前两层不同。船头位置是个登高望远的凉亭,中舱处一片空地,尾舱却是间精致舱室。
门敞开着,以白色细纱覆之。
忽然一阵风将白纱吹开,隐约让她瞧见那道纤细身影。
只见那人转身,素手撩开白纱。
“可是谢夫人来了?”
人还未至,声已至。
如清泉一般的温柔之音瞬时勾住了柳清卿,亲切跳跃的尾音像冬末春来的第一抹暖风,也似隆冬中刚烤到火时的瞬身通畅。
好生奇怪。
还未见到人,心中便已对这人产生了好感。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二更) 柳清滢立在他身旁……
第三十五章
只觉胸膛里的五脏六腑要被勾出去一般。
那撩帘子的动作落在她眼里倏地变慢,她眨了眨眼,下一瞬才看清来人。
来者虽穿着素雅,但头顶那栩栩如生的点翠飞凤便道明身份。
柳清卿垂眸行礼:“参见王妃,恭祝娘娘万福金安。”
王妃却红了眼,身旁丫鬟眼睛尖,忙递上巾帕,又瞥眼柳清卿才担忧道:“今儿这风可大,王妃还是进屋吧,要不然您眼睛又该受不住了。”
王妃却未接巾帕,上前托住柳清卿的手臂将人扶起来,一时间并未言语,柳清卿心瞬时提得老高。
她能感觉到王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细细打量,不禁头皮发紧。
“娘娘。”
丫鬟低声提醒。
王妃这才猛然回神般:“好好,回去,还得劳烦谢夫人随我一道了。”
怎敢听贵人如此说,柳清卿忙说不敢。
她听见王妃好似吸了口气,不知为何气息轻颤,并肩往那走时,柳清卿捕捉痕迹往后先退半步以示恭敬,却被王妃温柔托住腰背,“怎了?可是晕水了?”
柳清卿心空跳一瞬,一股莫名涌上心头,顾不得思索紧着头皮连忙答道:“让娘娘忧心了,臣妾无事。”
王妃又仔细瞧她两眼,见无事便未再问。接下来没每走几步便侧头看她可否跟上,弄得柳清卿摸不着头脑。
在贵人面前自是要落后几步的,可王妃好似不愿她离太远,柳清卿只好跟紧一点。
进了舱室,一股馨香直往鼻里冲,闻了此香直觉通体舒畅,浑身通泰。
连紧张的心绪都好了不少。
王妃将柳清卿安顿好,又命丫鬟将茶点端来放置好后才往内室走去。
在王妃去擦洗眼睛之际,柳清卿悄悄打量起舱室,许是身份尊贵之人都不喜繁杂,这舱室如同谢琅的书房一般简洁命了,一入眼便是一张八仙桌,四张椅。
紧挨着窗边有一美人榻,另一头也是坐榻,屏风后头许还有洞天,那她便不得而知了。
瞧着不像应酬用的,倒像自己平时用的。
舱室内隐有摄政王来过的痕迹,那案头摆着的兵书,还有墙上挂着的大弓。
她能想象到摄政王与王妃并坐于窗边各自做事的场景,怪不得京城百姓都道摄政王与王妃感情甚好。
摄政王李缙有战神之名,强势凶悍,当初新朝刚立时是其父得了大宝,立下汗马功劳。可开朝圣祖却将大位传于其兄,只因顾忌其煞气太重。
众人担忧李缙不服,但李缙不光欣然接受,并带领群臣向长兄叩首。
脾性自成婚后也好了许多,如今较从前虽手段雷霆冷肃,但已慈悲不少。
新朝百官都感激他娶的好妻,将这杀神制住。
此番仅一面,柳清卿便已觉王妃好似有魔力,令人如沐春风。使人愿意与她待在一起。
她正规矩等待时,王妃也在焦急忐忑整理。
屏风后头又隔出两间小室,一间歇息,一间净室。
刚的潇洒恣意全都不见,王妃正将打湿的锦帕捂在眼上,止不住的眼泪。因怕被女儿听见,哭得浑身颤抖都不敢出声。
“娘娘……”
大丫鬟北枳低声唤道:“见着大小姐是开心的事,您别伤了眼。若王爷知道也该心疼了。”
听闻此言应懿咽下喉头酸涩,抬手扶在北枳的手臂上,艰难起身。
冷着脸抹净泪水。
北枳知王妃不喜她提王爷,可若王爷知晓王妃又哭,以王爷爱王妃欲生欲死的劲,这笔账只会是大小姐头上。
那伤心的还是王妃。
这般浅显的道理应懿自然懂,她仰起头抹干泪水,又以冷巾敷上片刻出去。
她当初在柳府的确重病难捱,目睹夫君与小应氏在自己床边做那腌臜事激得一口气没上来,被那狼心狗肺的浑人草草下葬。
她在棺内醒来时眼前漆黑,不知昼夜。
当时她只有眼珠能动,周遭寂静无声,本以就会这样安静死去。没成想刚醒没多久就听到土被挖开的声响,还有雨砸在棺上的声音。
好似有人在挖她的坟。
沉重的棺盖被挪开,发出令人胆寒的磨木之声。
那人手持重臿,如天神降临。
小雨朦胧,砸到脸上,应懿眯起眼。
借着月色,眯起眼瞧半天才勉强认出来这浑身湿透的人居然是如今重权在握的摄政王李缙。
她已许久没见过李缙了。
刚已是强撑精神,念头一闪而过,头便一歪,晕了过去。
被人捞进怀中后的意识断断续续,只记得耳边狂躁的心跳声,和那总落在颈侧血脉旁炙热的嘴唇。
她只记得当初李缙离开时毫不留情甩开她的手,策马远去的背影。
再醒来,许多事像蒙上层白纱变得无比模糊。
她倚靠在李缙怀中,只觉颈侧湿漉漉,是他将脸颊埋在她颈侧,颤声说他回来了。
忘却的事无论怎样问,李缙都哄她无甚大事,若不然怎会忘?
她是在三年前,小儿李郢十岁生辰不甚磕了下头,才想起一切。
她被李缙好生养着,倒是摇身一变享尽荣华。
可她的卿卿孤苦伶仃在柳府熬了十余年。
只一想起便心痛难耐。
从那时起边与李缙起了嫌隙,分房至今。
立时便想将卿卿认出来,可如今新朝暗流涌动,李缙屡被刺杀,表面风平浪静的王府又哪里安宁呢?
只好暗中打算。
又缓了会,应懿咽下喉头难捱的酸涩,再出现时除却眼周红肿已瞧不出何端倪。
应懿在女儿对面坐下,贪恋看着女儿每一处变化。
处处都与幼时不同。
她离去时女儿才两岁,如今软乎乎的奶娃娃都长成大姑娘嫁为人妇了。
她错过太多。
不知女儿每时每刻变化的模样。
仔细瞧着女儿眉梢眼角的娇憨便知如今在谢府过得尚可。
应懿提了三年有余的心总算能放下一点。
这诡异的安静令柳清卿坐立不安,虽面上不显,藏于袖下的锦帕都要拧成潮湿的绳了。
“新的茶点可好了?”王妃扬声。
听到王妃命下人送来茶点,她才松口气。
只不过刚不是上了茶点,怎还要再上?
“谢夫人来得巧,这是我今晨新烤的糕点,尝尝可和胃口?”
见柳清卿讶异,应懿勉强笑着解释,“我那顽劣小儿不爱吃甜,我却爱做,听闻谢大人说你爱吃,说与你幼时尝过的差不离,正想让你好好品品这新出炉的滋味如何。”
丫鬟端来铜盆,柳清卿净了手后小心从盘中拾起一块离自己最近的酥点,左臂抬起以衣袖遮住,小小咬了一口。
奶香绵密,入口即化。
有股……母亲的味道。
说来可笑,她已不记得母亲是何模样,却总从王妃赏的糕点中吃出母亲的感觉。
这一想便喉头发酸,她连忙咽下。
“怎了?”王妃立时发问,“可是哪里不适?”
柳清卿短暂犹豫后轻缓摇头,“回禀娘娘,臣妾并无不适,只是忽然想起母亲。”
柳清卿低眸之际,应懿眼睫猛地颤抖,她攥紧了手,嗓音微哽,“怎还想起母亲了?”
柳清卿闻言却笑了笑:“禀娘娘,我也不知。许是幼时无知无觉记住了母亲做的滋味罢。”
半晌未有回音,柳清卿悄悄抬眸,却见娘娘眼又红了。
她这才大着胆子瞧了瞧王妃,果真殊色过人,丁点看不出已有十余岁的孩子。
“让谢夫人笑话了”,
应懿缓过神,不甚自然地笑笑,捞起帕子按在眼下,“说得我也想母亲了。”
说罢又扬手:“既谢夫人爱吃,便多吃些。等会我让北枳再装些给你带回府去。”
柳清卿立时就要起身谢恩,王妃却动作更快,起身拉住她的手臂。
“我看你颇和眼缘,叫你卿卿可好?”
柳清卿以为是只唤她名,便未觉有异,忙应下来。
柳清卿只觉奇怪,王妃身份尊贵却丁点架子都无,甚至望向她的目光过于慈爱……
她说不清……
王妃还热情邀她用了午食,是她没吃过却初次便极为喜爱的炙羊肉。
焦香的羊肉软嫩弹牙,牙齿一咬便绽出极香的油花,裹住口舌。
王妃见她爱吃,又命人多去烤些。
柳清卿阻碍不得,承了王妃的情,心中只想,谢琅受重的程度许是比她想象中更甚。
与她想象不同,王妃性情颇为和善,也不似传闻中那般冷淡。
就这一会儿对她便格外照顾,不是怕她热了,便是怕她冷。
说是今日赏花,实则为摄政王府的独子李郢相看闺秀。
王妃却并未下画舫去看,只与她品茶望景,到了宴席末尾走到舱尾的小亭居高临下遥遥眺望了一番。
下头的闺秀们温雅贤淑,噤若寒蝉,在王妃出现那一瞬便行礼问安。
明明离得远,却不敢有半分敷衍。
柳清卿立于王妃身后瞧得明晰,这才渐渐品出位高权重这四个字。
等散了宴,柳清卿都与王妃一道并未下画舫。
这大半日过去,柳清卿也大约摸清王妃的性情,简直最好相处不过。
比嘉姨待她更加和善,渐渐也放开了些。
还捡了些幼时的趣事说与娘娘听。
“那鸟好生傻,直往树上撞。”
柳清卿掩唇笑了,却未察觉到娘娘虽唇角微扬,眼底却是苦涩。
恰此时,有下人来禀,“娘娘,谢大人已到王府,使人来禀说是接谢夫人回府。”
王妃却是一顿,望向外头,瞧见日已西沉便没再留人。
倒是起身一道下了画舫,见柳清卿面露疑惑便道:“今日净在船上,正好下来随你一道走走。”
王妃就这样缓步送柳清卿出府,直到影壁后止步,以温柔的目光注视着柳清卿,“若卿卿无事,便常来我这坐坐罢。”
看出女儿眼中的犹疑,应懿又道:“王爷公务繁忙,那顽劣小儿整日不知所踪,这偌大府中只我一人,便是做些吃食也无人分享。”
“我这还有许多糕点方子,若你来,还能同我一道做。”
不管是因娘娘位高权重,还是她口中的孤寂使人心酸,柳清卿都只好先应下来,“那卿卿以后便常来叨扰娘娘,还得娘娘莫嫌烦。”
应懿立时垂眼,克制地捞起女儿的手轻轻拍拍,轻叹一声,“怎会烦。”
外头一声马啸。
应懿便放开她:“去罢,你的夫君还等着。”
柳清卿行礼道别。
直到女儿绕过影壁再看不到她的身影,身后却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应懿这才脱力地伏上来人的肩头轻轻哽噎起来。
听见马蹄声渐远,应懿再也止不住,红唇一张狠狠咬住他的肩头。
男人却一动未动,只捞紧她的肩膀低声哄她,“莫使力,牙又该疼了。”
应懿却未领情,恼怒捶他一拳。
那头柳清卿上了马车,果然谢琅正端坐车中,手中拿着信笺。
见她进来,便将信笺收了起来,探身扶住她的手臂,眼眸却紧盯着她,将她上下细细打量一番。
“今日可顺当?”
谢琅明知却还是问了出来。
柳清卿颔首,双眼亮晶晶的。
也有初次面见贵人的兴奋,也有并未丢脸,一股“劫后余生”的喜悦。
“王妃果真如传闻那般和善……”
除去嘉姨,从未有长辈这样直白朝她表露过喜爱。
她只觉浑身暖融融的,像初春的雪人,快要被晒化了。
归路上柳清卿就如稚童一般与谢琅说个不停,谢琅耐心听着,不时应两声。双眸紧盯着她,见不似作假后紧绷的脊背也往后闲散靠在车壁上。
至于王妃和善,谢琅却不敢苟同。
面捏的人哪能安生在摄政王李缙身旁十几年?光那明枪暗箭就够人喝一壶。还是亲生待之不同罢了。
因之前家中变故,谢琅已不信什么血脉亲情。
若王妃待柳清卿诚心便也罢,若有算计,不去也罢。
回到家中,晚食时柳清卿连饭都多用了一碗,谢琅便又略有迟疑。
夜晚歇息时,柳清卿伏上他的肩头,“夫君,王妃说日后让我有空常去,我该如何是好?”
谢琅低眸,看清她清澈眼底稚童般的迷茫,不禁心头发软,拢住香肩的手便轻轻拍了拍,“想去便去,万事有我。”
见她目露不安盯着自己,谢琅失笑,“贵人已邀,难不成还能再三推辞不成?”
柳清卿浮荡的心这才渐安,答了一声,“也是。”
“今日可见到公子了?”
如今摄政王与王妃独子还未满十三,不知何缘故,摄政王一直未请封世子。故而京中众人都尊称他为公子。
不过请封与否也没甚大用,谁人不知今朝摄政王为首尊,少帝暂且不过仅是少帝而已。便是公子说出话的份量,许都比少帝重上三分。
摄政王若想称帝,不过是一抬手的事罢了。
“并未瞧见”,
说起这,柳清卿倒想起别的,拧着眉头扬起头疑惑看向谢琅,神情娇憨可爱。
“今日这宴好生奇怪,说是相看闺秀,王妃并未下去瞧呢。只站在画舫上远远看了一眼,那能看出什么来?”
看得谢琅心头又软上几分,不禁弯唇哄她,“许是王公贵族的说道多,定不是一场宴便罢了,还得有呢,且看吧。”
柳清卿闻之咋舌,果真皇族娶亲是件动干戈的大事。
不过也与她无甚关联,感叹一声便罢。
困意涌上,柳清卿就这样赖在谢琅怀中趴着,享受着难得的温暖与安宁。
她今日忽然生出好生幸福的念头。
她居然敢,居然会有这年头。
柳清卿静静闭上眼,藏起濡湿的眼睫。
不过须臾便听她呼吸平顺,谢琅低眸静静看了会儿她恬淡的睡颜,半晌后,正屋里响起一道极轻的叹息。
指腹扫开她覆在脸颊上的乱发。
她这单纯无邪的性子,日后可如何是好。
从那日起,隔三差五王妃便会召她去王府,并无何事,果真像王妃说的那般做些吃食罢了。
就是自那日宴后,王妃便没再提及。那不成已看有看好的闺秀?此等密辛柳清卿不好过问,也没跟谢琅打听,她将自己位置摆得正。
最初还好,带回来的只是吃食。渐渐便是各色头面、奇珍异石,连那黄金也是成屉的赏。
每回去王府都要给她带些东西回来,定不让她空手而归。
娘娘对她的欢喜劲简直像是谢琅有从龙首功,不过这她只敢在腹诽,不敢吐露分毫。
柳清卿除却嫁妆,就这样有了私库,且以夏日江汛之势猛涨。
日子一下子丰润起来,也忙碌起来。
这恍恍惚惚居然成了富贵太太了!
不仅要看账册,每日请安时老夫人也会指点她。
谢琬琰也常来寻她,若碰着她不懂的,谢琬琰也倾囊相授。
更加令她欣喜的是,这次十五,谢琅早早归家,床帏落下,热情非常。
那一夜,她只觉他的掌心都灼人的很。
过去在柳府寄人篱下都不如的曾经像一场噩梦一样,如今醒了,日子便好过起来。
这一日谢琬琰又早早回府,轻车熟路寻到她这。
一瞧见柳清卿双眼便锃明瓦亮的,连连快步过来,附耳说道:“你父亲那小妾昨日落了胎,听闻晨起醒来正在府里闹呢!”
柳清卿瞪大眼,忙挽住谢琬琰的手臂将人往屋内领:“如何闹?”
这可问着了,有了魏明昭,她想知道什么不成?
“说是昨日喝了小厨房炖的鸡汤,不过一个时辰后便鲜血直流。那小妾使人寻大夫来,却说是落了胎,人登时就晕过去了。”
“今晨醒来便托着病体去衙门报官,说是主母所害。”
“那衣裙上还有干涸的血迹,脸色惨白没得一丝血色。鬓发凌乱,泪流不止。伏在石阶上求大人给她做主。”
“那小妾虽是歌伎,听闻是前朝官眷出身,瞧这模样也有两把刷子,不是那省油的灯。定要从你那继母身上咬下一口肉,瞧着吧,不能善了。”
谢琬琰如同说书先生一般,那叫一个绘声绘色,仿佛置身其中。
柳清卿的心却怦怦直跳。
她虽未见过那小妾,却惋惜对方落入吃人的柳府。
下一瞬却想,难不成这小应氏,真要倒了?
强压在心底的恨意翻涌,激得她手直抖。
脑中乱作一团。
“弟妇”,
谢琬琰又忽然住了口,“从今往后我唤你卿卿吧,你我幼时相识,虽不太熟络,我又不是沾了谢琅的光。”
近来柳清卿不是没察觉到这姐弟俩好似有嫌隙,可她只能暂装不知。
既谢琬琰提出,她便点头。
谢琬琰心中舒畅,她是直来直去的性子,虽依旧有疑虑柳清卿是否会帮忙遮掩母亲的消息,但近来观察,又几番试探下来应是没有。
怜惜之上便又多了一层愧疚。
谢琬琰与柳清卿四目相对,柳清卿便示意青橘与赵盼生下去,谢琬琰也让她的丫鬟跟着出去吃吃甜瓜歇息一番。
待门合上,谢琬琰以蜜水润口后才道:“我知卿卿你嫁入侯府时因嫁妆与柳府有……”
她说得轻,眼神却狠,“何不趁此番柳府乱作一团之际,一鼓作气将前头那些罗烂事全都扫清。该理的理,该算账的就趁她病,要她命。”
从未有人与她说过这些,此番外于柳清卿而言无异于头顶惊雷。
她藏于心中的模糊轮廓被谢琬琰一点醒,已初见雏形。
在柳府这些年受尽冷待,连口热吃食都无,冬日里惹了风寒差点烧死,那时她不恨吗?
她恨极了。
但她不敢,她有许多顾虑。
此时谢琬琰“大放厥词”,也让她无法再骗自己。
她想这样做。
见柳清卿松散的眉头渐渐凝紧,谢琬琰便没再以言语逼之,倒是起身告辞,离去前撂下两句话,“若需帮忙,你尽管开口。”
“我幼时也受过应姨照拂。”
谢琬琰走后,柳清卿垂眸独坐许久。
过去没人教她,但她蛰伏多年,耐性好,脑子也不差。
经谢琬琰这般拨开云雾,她又有所感。
自加入谢府以来,明里暗里每日所学,耳濡目染这些,一日抵上在柳府一年。
她就像沙漠中极渴的旅人,有多少水便通通渴求地饮了进来。
再抬眼时,眼底已有不同。
“嬷嬷”,
柳清卿轻吸口气走到门旁,“吩咐下去,再知会管事一声,明日我们去田庄瞧瞧。”
李嬷嬷应声,出去两步却又回眸。
看着日光越过廊檐照在小姐身上,小姐那双眼亮如宝珠。
不知怎样说,只觉小姐好似忽然变了。此前小姐像温柔的柳枝,此时却像出鞘的利剑。
日头西沉。
柳清卿等了半晌不见谢琅归家,如有预感一般刚一侧头,果然瞧见熟悉的胖鸽飞来。
如今胖鸽与她熟稔,已敢在她掌中吃些谷粒。
她先喂了胖鸽谷粒,又轻抚它的后背以示感谢后才拿出信筒中的字条。
上头是谢琅的报安信。
今日有了急务,无法归家,让她莫空等。
虽此时不想与谢琅商议太细,但如今日渐依赖他。
一日不见,心里空落落的。
翌日清早用了早食,便准备去田庄瞧瞧。
想来这几日那少年也该有些消息了罢。
苛待佃农在今朝也是重罪一条,若是能做实,够小应氏喝一壶。
却又不好牵连到柳府,她对父兄倒无牵挂,只是嫂嫂对她多有照拂,总不好让嫂嫂这般无知无觉掉进火坑。
若柳府名声不好,作为姻亲,也会有人议论侯府,她也不想拉侯府下水,便只能想法子旁敲侧击。
心中惦记着事草草用完早食便急忙往外走,李嬷嬷小心扶着她将要踏上马车时却忽然听到有人喊她。
“卿卿。”
柳清卿敛眉,谁人这般喊她?
循声回眸,却见她那惯来默不作声的好嫡兄柳元洲正眼巴巴瞅着她,柳清滢立在他身旁,水盈盈的眸子瞅着她,乖巧极了。
过惯了好日子,一瞧见他们,便是猛然被推入深潭般的窒息感。
她浅吸口气,脑子里浆糊一团。
怎也没想到这两人居然连个帖子都未下就这样大咧咧找来,好没礼数。
在侯府门口不好看,还未想好如何将人劝走。
还未回过神时,她那好嫡兄熟悉的指责边直劈脸面而来,“卿卿……你虽出嫁,但家中有事,你也不能冷眼旁观啊。”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姐夫……”
第三十六章
柳清卿驻足,侧眸看向柳元洲半晌。
如今侯府将柳清卿养得颇好,这通身的气势,令柳元洲一惊。
柳元洲这才好似发觉说得不对,瞧着妹妹的面色慌忙往回找补,“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只是府中乱作一团,毕竟是一家人,要互相顾念才好。”
“小应氏呢?”柳清卿问。
见她如此不善,柳元洲面色微变却未像往常那般多加管束苛责,只是语焉不详地说,“今晨衙门来人请母亲过去问话。”
柳清卿心中讶异但面上并不显露,又问,“嫂嫂呢?”
在柳清卿印象里,嫂嫂虽性情温柔,但做实利落有章法。
柳元洲目光躲闪,“你嫂嫂病了,卧床歇息起不来。”
“我需上值顾不上清滢,你便将她带回侯府照料几日,待母亲回府便好了。”
见柳清卿神色莫名不如从前那般看得懂,柳元洲只得又补上一句,“我今日告了假,这便得回去了”
柳清卿旋即敛眸,也不知想了什么,静默片刻后说,“知晓了,你去吧。”
柳元洲这才松口气,转向柳清滢面露关切,紧着叮嘱:“清滢在侯府乖些,若有事便遣人去寻我。”
许是没想到柳清卿这般痛快将人留下,又忙掏出钱袋塞给柳清滢。
真是捧在手心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好妹妹。
对于嫡兄这般胳膊肘往外拐的性子她早前还会委屈偷哭,这些年下来早已麻木。
柳清卿心中嗤然,她早就不会委屈。此刻目光带着淡讽,刺得柳元洲头皮发麻不敢对视,转身落荒而逃。
好在时辰尚早,街上并无路人。
柳清卿并未理她,搭上李嬷嬷的手臂上了马车,柳清滢见状也麻利跟着上了车,瞪着眼睛好奇追问:“姐姐不带我回府吗?”
柳清滢惯会用这双清凌凌的圆眼扮痴骗人。
柳清卿并不看她:“大哥说府中乱,我虽出嫁,总得回去瞧瞧。”
话音微顿又补上一句,“你若要在侯府小住几日,也得带些衣裙才是。”
柳清滢闻言点头,这才放心肆意打量起来,姐姐如今通身富贵,周身的气势不可同日而语。戴的海珠簪是如今京城最新的花样,听闻海珠可不好得,需极通水性的渔夫偶然才能寻到好的。
这侯府的马车也富丽堂皇,连内壁都有精细雕刻,精美非常。
在姐姐看过来时柳清滢连忙垂眸藏起眼里的妒色,紧攥成拳的手却忘了藏起来。
往常家中最好的东西都是她的,她挑剩的才能到姐姐手中,如今姐姐嫁了人倒是不同,连哥哥都不敢再怠慢姐姐。
可这些,应当是她的!
而最令她难受的便是姐姐看她的目光情绪淡淡的,与从前不同。她宁可姐姐像从前那样,望她的眼神里沉甸甸。
柳清卿目光浅浅扫过便闭目养神,没与柳清滢说半句话。
没一会儿便到了柳府。
门口的石狮依旧威严,门房小厮今次见大小姐回来倒忙应出来放车凳。
柳清卿仰头看眼门楣上的匾额,听到柳清滢轻巧的落地声后转眸朝赵盼生使了个眼色,赵盼生瞬时往前一步福身行礼,“小小姐,今日我家主子还有要事,我随您去收拾行李。”
今日若不听姐姐的便去不了侯府,柳清滢再骄纵也知这个道理,于是勉强压下不满,牵唇朝姐姐笑笑便跟她的丫鬟走了。
走时还佯装天真地打探:“我在姐姐身边没见过你呢,你是侯府赏的丫鬟,还是姐姐新买的?”
赵盼生只屈膝行礼,并未出声。
柳清滢不乐意撅起嘴,冷哼一声扭头,便不装了,端起小姐的架子,转身就走。
赵盼生眸光微闪,顺从跟在后头-
还好今日出门时都跟着,柳清卿让李嬷嬷先去嫂嫂那瞧瞧到底怎么回事,再与青橘回了院中。
先去给母亲的牌位上了香,才往偏院府中库房的方向走。
母亲当初留给她的嫁妆被小应氏扣住,她出嫁时大件的小应氏压不住,但小来小去的物件少了不少,总归还在母亲的私库中,小应氏应无法做得太难看。
今朝最忌贪占他人财物,若真明目张胆抢夺她的嫁妆,便是柳许这当朝四品官也得跟着喝一壶。
一路上居然没看着下人,库房院落周遭野草横生。
母亲的私库她自然有钥匙,青橘先上前将库房门打开。
大门敞开,阳光中尘埃漫天漂浮。
扑面而来的霉味,呛的人直咳。柳清卿拿帕子掩住口鼻,四处打量。
这十几年如天堑般难来之处,就这样轻易地敞开了门。
没想到像暗中有神明相助一般,自出嫁之后,她想做什么便成什么,如此顺当。
许久无人打扫,地上落了一层灰,还有密集交叠的脚印。
应是小应氏之前留下的。
她知小应氏不喜母亲,却不知为何。
从这厚厚的灰来看,应是极不喜的,不然怎会来打扫都懒得?
急躁的、恼怒的。
她从脚印中轻易读懂了小应氏当时的情绪。
再次印证了自己的想法——小应氏扣住嫁妆,应是在寻什么东西。
从这杂乱的脚印来看,应是没寻到。
她循着脚印,仔细瞧过小应氏驻足过的每一处,果真毫无头绪,只不过是些书册,摆件之类。
还有些书匣与妆匣。
抽开妆匣,里头还摆着母亲当初未用完的珠粉,一侧还落了一只耳铛。
指尖颤抖着抚过,沾上了尘土,她毫不在意,因为她从未见过这样多母亲的遗物。
这样仿若原状安静摆在这里,好似母亲昨日才用过似的。
柳清卿咽了咽喉咙,眨掉眼中浮上的水汽,将那股酸涩压住后才轻声唤人来,“将屋中这些全装上车。”
她隐有感觉——小应氏寻的东西,应就在这里。
这私库看着不大,东西却不少,好在如有神助,小应氏一时半会无法归家。
跟在小应氏身旁的那几个爪牙也不知所踪,倒让她占道便宜了。
一墙之隔,柴房内下人们歪七倒八晕倒在地。
暗处一道人影飞上房檐,树影婆娑。
柳清卿便这样候在一旁,没一会儿李嬷嬷寻来。
附耳低声,“少夫人身子不适,正睡着呢。”
又听不远处哭着唱曲儿的凄凄之声,不知何调怪让人毛骨悚然。
李嬷嬷:“说是那姨娘失了孩子便这样整日唱曲,说是唤孩儿的魂。”
柳清卿循声望了一眼忍不住蹙眉,怪不得柳元洲要将柳清滢送去侯府,柳府现在这是个什么模样。
“嫂嫂那可能听到?”
李嬷嬷摇头:“那头离得远听不到。”
“那便好,嬷嬷一会儿你先回府一趟……”
柳清卿低声嘱咐一番。
私库大半时辰才搬完,以免夜长梦多,柳清卿直接让李嬷嬷随车将东西运回侯府。将东西卸了车,马车便返回接她们。
趁这空当柳清卿去看了嫂嫂,果真嫂嫂闭门不出,丫鬟戴着面纱站得远,福身行礼后说是染了风寒,别再传染。
连垂花门都未进去,便铩羽而归。
但柳清卿记挂这事,想了想将医馆的位置告知丫鬟,“若用药也不好,便去这寻陆大夫来瞧瞧,可耽误不得。”
想想还是放心不下,柳清卿又嘱咐,“若寻不到人,便去侯府寻我,可记下了?”
小丫鬟感激应下:“谢过大小姐,我都记下了。”
待回院中时,柳清滢已等在那里,偌大的包袱放在院中的石桌上。
柳清卿见状不禁挑眉,这是要在侯府住多久?
她并未多言,倒要看看这母女又要使什么招数。
上了车,柳清滢乖巧坐在一旁,心里暗自盘算。
母亲说了,此次姨娘那头都是小事,让她莫要失了方寸,她们只是顺势而下让她恰好住进侯府。
若不然姐妹并不亲近,哪有由头住过去?
既住了过去,便一切才有可能。
她又想起上回姐夫将姐姐抱在怀中,那宽阔有力的臂膀如天神降临般神武英俊。想想就让人觉得脸热。
人人皆知姐夫是京城中一顶一的人物,也不知姐夫是否会与她叙上两句话,会否送她两个小物件?
她悄悄捧住脸颊,一想到要与姐夫同住一府,心中简直要流出蜜糖。
柳清卿扫她一眼,蹙起眉头。
很快就到侯府,柳清滢强压雀跃随姐姐进了府,不禁四处张望。
这侯府果然不同凡响,雕梁画栋,飞檐反宇,让人看花了眼。她本觉得家中已不错,这到侯府一瞧,才知何为天上宫阙。
若她日后住在这……
只一想,便心头颤抖。
柳清卿放缓步子在后头瞧着,若是从前,她许是瞧不出什么。可加入侯府已三月有余,谢琅教她,老夫人教她,又在王府的耳濡目染下,她如今还算得上耳清目明。
她这好妹妹惯爱从她手中抢夺,怕是心大了。
若是从前,她定不会让谢琅与柳清滢碰面。
可如今,许是谢琅让她心中安稳,她便决定堵不如疏。总得看看这母女俩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柳清卿派李嬷嬷去将柳清滢安置在偏院,自己也去世安苑给老夫人请安。
将回程去嘉兰居特地买的虎皮酿肉递给安嬷嬷:“听闻您爱吃这口味,正巧赶上新出锅,给您带回来一份尝尝,也不知您喜不喜欢。”
老夫人笑眯眯让安嬷嬷手下:“你们小辈有这心思,我喜欢都来不及呢。”
柳清卿乖乖巧巧坐着,又说了娘家妹妹来小住的事。
老夫人一听只是道:“娘家妹妹来住段时日正好陪陪你,住多久都不碍事。”
捞过柳清卿的手拍了拍又说:“你已嫁来一段时日……”
柳清卿以为老夫人要说子嗣之事,不禁心头一跳,还未启唇就被老夫人抬手止住。
“你听我老婆子先说”,
老夫人语速缓慢,一双眼却明亮锐利,说话间将手腕上的佛珠褪下套上了她的手腕,给她喂下定心丸,“你既嫁来做了谢家妇,如今我也老了,待你再和缓一段就跟在我身边学学理家的本事。”
“你婆母早去,家中这些男人成日在外头跑,家中不能没人当家,我现在也老了,日后侯府就得靠你了。”
“这佛珠给了你,从今往后府中小事你来定夺便好,若是拿不准的再来问我。”
“趁我还能走得动,早点生个曾孙给我抱抱,我还能给你们带带孩子呢。”
这东一榔头西一棒追,砸的柳清卿头晕眼花,瞪圆了眼,红唇微张不知说什么好。别的府上不说把持不让,也得大张旗鼓,这怎就,怎就说话间就将她推了上去了?
柳清卿惊异不已,立时坐不住了就要起身,却被老夫人轻飘飘按住了,她慌乱看向老夫人,老夫人凝她半晌,最后只颇有深意地缓缓吐出一句话,“好了,去吧。切记莫让自己吃亏。”
待回到嘉兰苑还未缓过来,勉强走到椅子旁跌坐发懵。
半晌后才回了神,忙唤赵盼生进来,“你去书房瞧瞧大人可归家来?”
赵盼生领命前去,绕过回廊将要进外院时捕捉痕迹抬手理了理发尾。
有小厮守在廊下,见来人是夫人身旁的大丫鬟忙行礼,“赵姑娘怎来了?可是夫人有何指示?”
书房内的暗室,谢琅刚脱下沾满血水的黑靴扔到一旁,正要起身时听到动静撩起眼皮看向谢伍。
谢伍立时领命疾步而去,推开书房门又小心掩上,一转身就撞进赵盼生清凌凌的眸子里,黝黑的脸登时红了个透,狭长的眼睛眨了又眨,连忙下了台阶引她走到一旁,才低声,“赵……赵姑娘。”
赵盼生随他而动,站定后却忽然掩唇笑了,歪头打趣他,“谢大哥刚刚那般模样,还以为忘了我是谁呢。”
谢伍跟被烫了爪子似的连连摆手:“怎会忘。”
他夜夜都能见到她,日日湿漉漉醒来,怎可能忘……
便是窘迫,谢伍也记得正事,端正一番后关切问道,“可是夫人有事?”
赵盼生也肃了脸,左右瞧瞧,见周遭无人又稍稍上前离他更近一步,佯装没发现他紧绷身子,将今日之事与他说了,“今日夫人本出府要去农庄瞧瞧……”
怕他们不当回事,赵盼生眼波流转,又自觉机灵地补了一句,“夫人从柳府回来后,虽没说,但我瞧着身子好似不大爽利。”
谢伍只觉头重脚轻,她说出话喷出的香气烫得他不敢呼吸,但事关夫人,他肃神勉强自己听个明白,在听到最后,谢伍也不禁肃神。
“大人正处理急务,我这去禀报。”
谢伍知晓夫人在柳府艰难,但没想到夫人嫡兄居然如此懦弱不担事,哪有将妹妹扔给出嫁姐姐的道理。这里头不定又有什么幺蛾子。
上回小应氏下了邪药,虽大人未明说,但谢伍跟在大人身边见多识广,也猜出一二。若不是大人毫不犹豫取药给夫人,许是不能善了。
大人死死瞒住夫人,并用燕罗丸解了大半的毒,夫人并不知晓其中艰险,只以为是寻常小打小闹。
燕罗丸据称能起死回生的神药,这般救命狠药下去还有余毒,足见狠毒!
这回去一趟就不大爽利,别是又着了什么道了!
侯府上下都护犊,饶是夫人妹妹不过年十四还未及笄,但若随了她那好母亲有坏心思可怎么办!他们夫人又这般心善。
谢伍真真觉得柳府是个虎狼之地,不是好地方!
谢伍匆匆往书房去,赵盼生见状也急忙往回走。
她是看出来了,青橘憨厚,李嬷嬷年纪渐大难免有所疏漏,夫人身旁就没个心狠手辣的人。那她便当了这个坏人就是。
谢伍再推门时,谢琅已换上干净衣衫,正在理衣襟。
他上前将今日之事低声说出,又说夫人身子好似不爽利。
谢琅闻之面色不变,却利落换上一双新靴便往外走。
“府中的事办的如何了?”谢琅问。
之前柳清卿说恍惚间瞧见母亲的身影,他一直记挂这事。
但桎梏太多,无法彻查,一是怕打草惊蛇,二是怕父亲得到消息。他知父亲也在暗中寻找母亲踪迹,但他不知母亲是否想让父亲寻到,故而得避开父亲。
他有强烈的直觉,母亲并未离世。
更可怕的是,许是灯下黑,母亲也许离他并不远。
谢伍谨慎回答:“为免打草惊蛇,我与谢六一明一暗梳理府中下人。今岁并未有新人入府,上一年还未想好由头。”
谢琅思索片刻:“过段时日不是要祭祀,阵仗大些,找个由头把下人都召出来瞧瞧。”
谢伍小心打量,鼓起勇气才说,“可侯爷颇为忌讳……”
侯爷不肯承认妻子已逝,去岁祭祀便震怒。
谢琅:“这事我自有办法,莫担忧。但府中所有人必一一查验,不得放过一人。”
谢伍:“小的知道!”
说话间就到了正房,刚进垂花门就见一清秀少女立于柳树下,一阵风吹起她的发丝与柳枝。
少女听到动静回眸,白皙的脸蛋霎时羞红如红果般诱人。
“姐夫……”
柳清滢记得母亲说她侧颜最美,堪堪侧头朝着谢琅轻柔福身行礼。
结果谢琅眼风却只快速扫过,仿佛她就是那死木头,并未停留,连句话都没说。
柳清滢僵在那,一张小脸红了又白,一口气哽在喉头,憋得眼睛都红了,半晌后才缓过来,不敢置信地望向那紧闭的正房房门。
是她不美还是谢琅不解风情,她每回逛街市明里暗里许多人追着瞧。今日怎就……
怎这般!
正屋内柳清卿正焦躁地来回踱步,见房门被推开眼眸一亮望去,只见谢琅行色匆匆向她而来,见着他的人,她的神情也跟着舒展,忙朝他迎过去。
越过他宽阔的肩膀瞧见柳清滢居然来了,此刻也顾不上柳清滢还在,她只想赶紧跟谢琅说两句私房话。
心急之下柳清卿握住谢琅的手,将他往内室拉。谢琅见她刚刚焦躁不安的模样心便沉了下去,就这样随她的意跟着她走,黑眸却不时往下扫过他们交缠的手指。
待到屏风后,柳清卿才转身,急不可待地撸起衣袖想给他看那佛珠手串,却忽然被他按住了手。大掌攥住她纤细的手腕,柳清卿怔愣,仰头望向他。
谢琅喉结滚动,漆黑的眼眸风暴肆虐,喑哑低声,“如此想?”
外头青天白日的,半点忍不住了?
想什么?
想学着理家吗?当然想!
见她点头,谢琅下颚绷得更紧,仿佛脑海中两军正在激烈交战。
也的确如此,自小他便被告知谢家家训之一便是不许白日宣淫。
见她呼吸急促,双颊潮红,谢琅上下打量她,无奈般叹息,“可是又难受了?”
因那余毒怕她察觉,他只说那蚂蚁啃咬的痒麻是补身汤药所致,等她身子补好了,这汤药停了,便不会这样。
近来夜间歇息前,柳清卿总会朝他抱怨几分这汤药怎这扰人。
他近日趁她不备之时也暗中拧着眉头看了她那些书册。
才知晓除却敦伦,还有许多令人畅快的法子。
这青天白日他暂做不出那等事,可若她实在想,也不是没有旁的法子。
她那书册中便有,两人以唇舌纠缠,也能纾解几分。
见她眼眸清凉期盼地看着他,谢琅只觉从天而降一道惊雷直从他后脊劈到他的天灵盖,一阵酥麻直窜而起,谢琅往前一步揽住她的腰身,在柳清卿怔忪之际忽然俯身将她打横抱起。
天旋地转,等反应过来时已稳稳躺好,刚一回神要启唇与谢琅说话,便见他回身,长臂一挥,床帏便落下。只余一道窄缝洒下些许柔光。
柳清卿不由惊怔。
周遭猛地暗下来,她又看不大清。
这是怎了?
还未用午食,没到晚上,他这是怎了?
柳清卿还没见过谢琅这般模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彻底忘了要与他说什么了。
这可如何是好?
是阻止他勿要在白日做这事,还是静待之?
谢琅端方克己,不是这般行事的人啊!
若她出声阻碍,他又没这想头,岂不是看低了他?又显得自己成日想着那事似的。
短短不过一瞬,柳清卿的脑袋瓜种种思绪如发癫的白马狂奔而过。
再回神时,只听一阵布料窸窣之声。
柳清卿:?
竖起耳朵还未听得更加明晰之时,就被长臂揽入滚烫的怀中。
“夫……夫君……”
她忙撑住他的胸膛,上身挺起去寻他的眼睛。
这下可遭了,刚撞进他漆黑的眼里,就感觉到……
她舔了舔干涩的唇瓣,不知所措地低声呐呐,“夫君……”
一声一声,落在谢琅耳中仿佛祈求,仿佛渴求。
忽然一道叹息,又是天旋地转,她还未来得及吐出疑惑便实实在在躺在了床榻之上。
“夫人……”
一声无可奈何的纵容与轻叹。
他俯下了身。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夫君可知,我不喜妹妹?……
第三十七章
京城的野山,非同一般。
重峦叠嶂,望去便是黑压压的密林,不时摇曳的绿叶后头不知藏着什么怪兽,好似蹦跃出来便会将人吞入腹中似的!
柳清卿哪见过这般气势,心中忐忑好悬一口气喘不上来,她将头埋到他的颈侧,又觉自己好似变成了一张弓。
被用力拉起,好生无力,她只想赶紧恢复原状。
“莫喊。”
坚实的大掌捏住她如水的腰肢,微微用力警醒她不许喊出声,“卿卿莫喊,外头有人。”
若不然将那怪兽引来可如何是好?
可如今,怪兽却是何人呐?
说罢一直安静的水面水面上掀起一道大浪,有什么东西凶猛跃出,绞住人身,翻腾着往下一跌便将人卷了进去。
……
襦裙四落,发簪不知落于何处,长发如瀑。
谢琅束发早已散开,他揽着她的肩躺在那,与柳清卿的发丝不分彼此缠在一起。
床帏将内外隔成两处,这里头倒好似成了小小的世外桃源,只有相依而伴的彼此。
虽没到最后,可谢琅可给她折腾的不轻,躺了这一会儿还在小口匀气。
谢琅听着这声眼里浮现些许笑意,却又忽然说,“日后晨起随我一道练练筋骨。”
柳清卿:“……”
见她装作没听到不应声,黑暗中谢琅弯了弯唇并未再追问,反倒是问她,“现在觉得如何?”
此问没等她答,又低声继续,“这次夫人做得很好,若再有身子不适的地方,便遣人来寻我。”
柳清卿只觉自己跟随风飘荡的柳枝,尚在余韵之中着不了地。哪有半点支棱劲?
男子粗粝的指腹轻轻摩挲滑嫩的肩头无声抚慰,谢琅犹豫半晌,怕她以为自己怠于房事,还是解释一番,“再过几月,便不用每月只等初一十五。”
瞧她暗中读那些话本子,谢琅觉她应喜这事。但女子惯常羞赧不敢说这事,谢琅却觉无碍,他年富力强,还能渴着她不成?便是日日行事也不算事。
但也不好戳破姑娘脸皮,有些话他只能捡着说。
等余毒尽消,他们便能痛痛快快,无须这般畏手畏脚。
那小应氏阴狠歹毒,胆大妄为,怎想到成亲还敢对夫人下手,让夫人受了委屈。若他当初随行,许就不会有这一遭。
谢琅忽然内疚,那邪药霸道,她又脸皮薄,平常许是有许多时候不好受只能独自咬牙捱着。
谢琅不由怜惜,大掌轻轻抚过她脸侧,“身体好受些了吗?”
柳清卿这才明白过来,许是中间传话出了疏漏,捂住脸支吾两声只能说好。
可谢琅可是大理寺卿,何等洞察秋毫,她这一声。将刚刚几次推拒串到一起,谢琅便也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一阵诡异的静默,夫妻二人各有所思。
柳清卿手臂如柔软的蒲柳揽上他的脖颈,她娇软的身子也偎在他怀里,“谢谢夫君。”
谢琅一顿,“你我夫妻,谈何谢。”
就这样不着痕迹将这篇揭过。
谢琅这才问,“你那丫鬟说有事寻我,是何事?”
柳清卿这才想起来,刚想挽起衣袖给他看那佛珠,却挽了个空。衣衫尽褪,哪还有什么衣袖可挽。
掩下尴尬抬起手腕给他看,“适才请安时祖母将这手串赠与了我。”
谢琅定睛一瞧却笑:“给了你便收着,倒是恭喜你要成了小管家婆。”
心中猜测成了真,柳清卿猛地一激灵坐直身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发怔。
光芒熹微,谢琅眸色微沉,也跟着起身,左手扶住她光洁的肩膀,右臂一揽将她的外衫摸了过来为她披上,神情颇为严肃地将衣襟拢严后才说,“莫要着凉。”
盛夏炎炎,屋内都放着冰砖,怎会着凉?
柳清卿不解,趁着气氛正好,又要跟他说另一件事。
“夫君,我那妹妹来府中小住几日可好?”
柳清卿小意试探,眼睛却紧盯着他。内心紧张,攥紧了手。
她好似那不知死活的赌徒,明知前有险,却莫名想试上一试。
若他也像父兄那边偏重柳清滢,她却不敢想……
“此等小事,你办就是。”
谢琅不甚在意的模样让柳清卿紧皱的心头渐渐舒展。
就见他撩开床帏,肌理优美的大腿敞开坐着,还有那不能忽视的……
谢琅草草披件长衫往净室走去。
水声淋漓,柳清卿这才想到净室中没有热水呢,不知想到什么,如熟桃似的脸蛋更加红润。
她可不想洗冷水澡,又不想让旁人知晓他们关门做了什么,索性咬咬牙趁他未归之际用净帕擦拭,忙换了一身新衣。
没一会儿便听到谢琅渐近的脚步声,柳清卿连忙躲回床帏。
待他背对自己着好衣,在他转身之际,柳清卿才悄悄探出脑袋,自觉隐蔽地朝他腰腹处瞄了一眼,刚看过去他便机敏如鹰隼般迅速箍住她的目光。
被抓个正着,柳清卿一僵,立时扭头佯装不知。
衣衫窸窣,谢琅收紧鞶带,柳清卿这才又望过去,瞧见他耳朵却似是红了。
这一眼让她心里甜得跟吞了一罐蜜糖似的,缩着脖颈偷偷笑了。
谢琅背对着她:“我那头还有急务,晚食不定回来,莫要等我。”
撂下这句话便匆匆走了,仿佛身后有虎狼在追。
柳清卿见他轻手开门,转身之际与她目光碰触,便抿唇后退一步又将门合好。
她竖着耳朵,直到听不到谢琅的脚步声时才浑身泻力,往后倒到床榻上。
又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一遭,好像凑巧窥见了强硬面具下更有血有肉的他。
刚刚的谢琅好像不再是威风凛凛、呼风唤雨、无坚不摧的当朝三品大员,只是她柳清卿成婚不久,还会彼此羞赧的夫君。
像意外得到的糖珠,柳清卿还在细细品味时,门外一阵交谈声,不一会儿便有人来叩门。
得了令,李嬷嬷快速进门,又火急火燎地将门合上。
见柳清卿面如芙蓉,眉梢眼尾全是水色,便知刚刚小姐是得了大人疼爱。
李嬷嬷不禁心中大定,上前一通告状,“柳清滢那小蹄子果真是小应氏的种,刚刚姑爷来时那眼睛恨不得长姑爷身上去了,还娇娇柔柔夹着嗓子唤姑爷姐夫。”
“小姐是没听见”,李嬷嬷仿佛恶霸一般,“老奴都想上去撕了她的嘴!”
柳清卿听到这,柔和的眼波冷了下来。好好的心情瞬时烟消云散。
李嬷嬷见状连忙又说,“不过小姐您放心,姑爷哪能瞧上她。回来时急色匆匆,以为小姐有什么事呢,刚刚出去时也没看柳清滢一眼,她那脸色可别提了,都要哭了。”
不解恨似的又啐骂一声:“让她浑身发贱!当这是柳府那污遭的破地呢!”
柳清卿静静思索。
她知小应氏与柳清滢母女定是没安好心,没想到居然是要抄了她的新窝啊!
本来她如今过得好,已不屑纠缠过去那些腌臜事。
可若是她们非得凑上来,她也不介意扯着侯府的大旗狐假虎威一把!
眼睛一转,她俯身示意李嬷嬷过来,李嬷嬷附耳过去,就听小姐下了吩咐。李嬷嬷一听眼睛就亮了,右手攥成拳就往左手中砸,“您这主意好!省得她整日赖在府中碍眼!”
这柳清滢要暂住侯府的事过了明面,柳清卿便要继续按计划行事。用了午食,该去田庄还是要去。
倒是不能将柳清滢留在府中,大不了带着便是。
因着被柳清滢耽搁一上午,急着出去,午食便只让小厨房煮了面。
柳清滢举着筷子在碗中拨弄,蹙眉抱怨,“堂堂侯府怎就对付这些,都不如街头人家伙食好。”
来之前她想,贵如侯府,不得日日山珍海味才可。
这落差着实大,便是这面香浓诱人,她也忍着装作没胃口。
柳清卿冷冷瞥她一眼,并不像父兄那般哄她,用完最后一口便擦拭嘴角,“那你便去街头人家吃去。”
说罢便起身往外走。
柳清滢还迷迷糊糊,刚挑了一根面条塞进嘴中,刚还嫌弃,咀嚼两下眼睛却是亮了,何等鲜美!
香得人顾不上排面,正要大快朵颐之时就见姐姐走了。
柳清滢举着筷子愣在那,先是瞧瞧姐姐渐远的背影,又扭头看着热气腾腾的羊肉面眨巴眼睛。
“姐姐!”
她连忙起身,可柳清卿脚步未停,她急得直跺脚,只好气闷哎呀一声扔下筷子去追人。
等上了马车坐到柳清卿身旁后还气鼓鼓的。
饿着肚子独自生闷气,直到出了城门都没听姐姐哄她一句。柳清滢先是生气,直瞟姐姐,姐姐却不理自己,气闷渐散,便又委屈,捧着脸蔫巴巴缩在角落里。
柳清卿低头看账册,将柳清滢当作空气。
原本在柳府那般境遇,她都不哄她,如今更不可能。
账册翻到一半时便到了田庄附近,柳清卿掀开帘子朝外望去。
现在日头正足,别的田地里都没人干活,就他们还闷头在干。
上回的那户佃农每个人瞧着都变得更黑更瘦,上回那小娃娃脸蛋上还有些肉,这才几日?现在干瘪瘪的,好似一阵风就能将这一家人都吹到了。
上回还有两个妇人,这次却不见踪影。
还在干活的几人就这样摇晃着身子一趟趟地去远处河中挑水浇地。
柳清卿这才发现不对,别家都有水渠,怎这户佃农还需挑水?
柳清滢见姐姐往外看,也顺着姐姐的目光望过去。
不看还好,这一看清居然忍不住干呕出声,见姐姐面色不善,她连忙捂住嘴,喃喃辩解,“姐姐,他们……好生吓人。”
身上都没二两肉,仿若骷髅,若不是还在动,她都以为是死人呢!
瞧瞧,马车近了,别的人还会好奇朝这边看一眼,他们眼珠子都不动!
柳清卿并未作声,如同上次那般装作路人让马车继续往前走。
过了田庄后,柳清滢还扒着车窗往后瞅,等到看不见人影也没缩回头,呆呆地不知在想什么。
土路尽头是一间破庙,原住着好些流民,自寺庙开始施粥后,这边的人渐渐搬到那头去了,这破庙便空了。
门扇栽着,周遭全是黄土,寸草皆无,只剩下些不能入口的毒草。长在庙门口的树惨得狠,连皮都被扒得干净。
四周无人,只有风吹树叶的拍打声。
怪渗人的,柳清滢缩了缩脖子,躲在姐姐身后。
只见姐姐绕到破庙后头打了声哨,没一会儿一阵窸窣声,好似凶猛野兽的声,吓得柳清滢后后退两步。
心想着不能因她烦人,姐姐便要驯了兽要将她喂了畜生吧!
受惊左顾右盼正想着往哪跑时,就见那少年从密林中钻了出来,浑身尘土,脸上也全是泥,跟花猫似的,嘴里还叼根狗尾巴草,眼睛黑亮黑亮的。
原来是个大活人啊!
吓她一跳!
柳清滢这才松口气,好奇地紧盯着这人瞧。
又寻思,姐姐出嫁后的日子好似还挺有趣呢,与她听闻出嫁后就入了深闺大院可不同。
姐姐……好像也跟在家中时大为不同呢,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柳清滢圆溜溜的眼珠子乱转,视线在姐姐和那少年之前绕来绕去。那少年跟没看着她似的,眼睛只盯着姐姐瞧。
总觉得哪里奇怪。
“近日如何?”她听姐姐问那少年。
那少年笑嘻嘻地挠了挠后脑勺,“托姐姐的福,近来可好,顿顿都能填饱肚子!我拿姐姐给我的银钱到那户人家赁了间屋,他们巴不得多一份银钱,我也算有个遮风避雨的地儿。”
“我也找了日结的活,恰好今日逢休,不然姐姐唤我可能都听不着。”
“怎这样快就来了?”
“我前日听村民说山上有野鸡,想着碰碰运道能否打上一只呢。”
居然也叫姐姐。
他凭什么呀!哪冒出来的花脸小贼!
柳清滢不乐意,小嘴一撅,刚还觉得这少年轻声清亮好听,眉眼也长得好,现在再瞅他怎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却也知晓姐姐不喜她跟着,她是瞧出来了,如今姐姐和之前不同了,若她敢说什么,姐姐就能将她赶走。
嫁入侯府可真是腰板硬了呢。
柳清滢只能憋在心里阴阳怪气。
“那人家过得愈发不好,不过几日,家中两个妇人都累倒了。有个似是不知有孕在田中劳作时小产了,还有另一人……”
柳清滢顾不得别扭,竖起耳朵听。
“另一嫂嫂好像有旧疾,原本还能吃些下等兽用的药挺着,近来不知怎的,连药都吃不得了,便倒下了,日日呕血。”
柳清滢惊得怔住,拧着的手指都不动了。
日日呕血,那还活得了吗?
“家中的两个壮劳力,一个之前做苦力伤了身子,另外一个倒是还成,不过就他自己咬着牙干,这百亩旱田根本吃不下来,原本有耕牛还好些,可惜耕牛春天也病死了。”
“那老夫妻和家中幼童也还跟着下地干活,每日也就能吃些粥汤,时不时就饿晕过去。”
“怎如此艰难?”柳清卿问。
“去岁旱灾,粮食收成不好,七成租金交出去,剩的只能勉强果腹。上一年家中还有个孩子重病没救回来,花了不少银钱。种种交叠在一起,便这般境地了。”
柳清滢惊呼:“七成租金?这样高?”
少年这才瞧见跟来的姑娘,向是看向姐姐,见姐姐神色如常才继续解释,“如今佃户租金四成到七成都有。若是往主家押了银钱或其他,分成便能低些。这户是因着当初没得可押就分成高,再加上赋税也要佃户自己担,便度日艰难。”
这几日他在这头将这里头的事摸的明明白白。
从前不知这些,也是越来越心惊。
“有些心善的主家逢上灾年会减租或免租,可这户没这好运,听闻主家还又提了半成。”
那就是七成半的租子!
柳清滢心惊:“可这样主家不算苛待佃户吗?今朝律法不已言明,不许苛待佃户吗?”
奇怪的是,她说完,却没人应她。柳清滢急了,连忙追问,“难道不是?这不是要将人逼死?”
柳清卿开口打断了柳清滢的话茬,抬手时赵盼生边递了银袋上来,柳清卿将这银袋交给少年,在少年推拒之前便嘱咐他,“这银钱算你帮我的忙,帮这户人家寻医问药。若不知便算了,如今既已知晓,我们也不能见死不救。”
见少年愣在那,柳清卿笑着哄他,“知你想自食其力,但救人的钱不烫手。你出力,我出钱,这不刚刚好。”
少年也笑了,唇边两颗小小的梨涡,大大方方接过,“那好!姐姐放心,我定能办好此事。”
柳清滢瞧着少年的笑颜,只觉手指头发痒。
怎么一个两个笑起来都有梨涡,连这浑小子都跟姐姐一样,就她没有。
略一思忖,便手一抬将脑后的发簪抽了下来。
往前两步走到姐姐与那少年之间摊开手,一枚精巧的桃花簪躺在掌心,她在小应氏的羽翼下,是蜜罐里长大的,原本不食人间烟火,这时倒忽然沾上了点人味。
柳清滢往前送了送,“姐姐,这枚簪子能值多少钱?可能让那家人穿好衣吃饱饭?”
说罢还不服输似的梗着脖子瞅了一眼那少年。
柳清卿讶异挑眉:“这不是你的生辰礼?”
说是生辰礼,倒是巧了,那日恰逢柳清滢十四岁生辰,收礼收的手软。
柳元洲难得长了良心见胞妹头上光秃秃的也没个首饰便出门给柳清卿买了一只桃花簪,巧的是柳元洲要给柳清卿时居然让柳清滢给撞上了。
她瞅瞅嫡兄,又瞅瞅嫡姐,毫不客气就将嫡兄持在手中的桃花簪夺了过来,也不管自己早就收了一遭,撒娇说谢谢嫡兄的生辰礼。
柳清卿一提,柳清滢也想起旧事,小脸猛地涨红,嘴上却硬,“不管怎的,没瞧见便算了,瞧见了总要施以援手,我又不是那狡诈狠毒的恶人。”
那稚童,明明不过三四岁,眼神愣愣,怎看人的目光跟老人似的不知躲不知避,傻呆呆的。衣衫褴褛根本遮不住身上,干瘪的肚皮还露在外头,她以为是个小子,可下人说那是个小丫头,她看着心里头不舒坦。
柳清滢自幼只知顺着自己心意,成全自己所知所想。
她如今只想,不想再看见那般景象。
嫌弃是真,不忍也是真。
见他俩都看自己不说话,柳清滢也恼了,直接将桃花簪往少年手里一塞,“反正算我一份!”
说罢生怕他们不要,扭头就往马车那头跑。
等柳清滢钻上马车,柳清卿才收回目光,见少年还摊着手不知如何是好,朝他颔首,“收着吧,这马上便要收租,正好顶下年租子。”
少年得令,扭头急着去寻医者,走了两步却又停住转身,朝着柳清卿重重行上一礼,才又转身跑了。
身形矫健像匹灵巧的马驹,转瞬便消失于树丛之中。
柳清卿使赵盼生过去看看柳清滢,自己却站那未动。
片刻后忽然出声,“嬷嬷,你觉得他的处事谈吐像孤儿流民吗?”
李嬷嬷略一思索,总算知晓那诡异不合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就是呢!
哪有这般思路明晰的流民!
而且他见着这么多钱财并未眼馋失措,反倒稳稳当当地拿着,走时随意往怀中一塞,好似将钱财不当回事似的。
那可能顶几两银子,能顶普通人家一年的花销。
要真是死里逃生的流民,哪怕见着一个银子,不得跟狼见了肉似的红了眼。
这少年半点没有畏缩之气,周身气脉充足,便是那锐利的目光与身姿,别说是流民,连普通人家都养不出这种孩子。
还有那如出一辙的玉佩。
若不是过于凑巧从母族那边失忆的孩子,那就是他蓄意接近自己。
近来她像被天神擦了眼,过去许多蒙上迷雾的事情逐渐明晰。
之前看不清的事,现在倒能渐渐看明白。
就像她原本不懂小应氏为何对她的厌恶那样深?不像是血脉相连的姨母上位后的排斥,反倒像是,恨不得将她除之而后快。
好生奇怪。
现在却不在这点上纠结,管她是爱是恨,通通将占了她的全还给她!
她如今要学要做的事太多了。
许多事只能缓着来。
另一头那少年正是李郢,他跑过山头还回头瞧了瞧,看姐姐有没有派人跟着。
身后山风吹低野草,没有脑瓜尖。
明里是没有,至于暗处有没有谢琅的人跟着,就不是他操心的喽。
深山里停着一架不打眼的马车,他撩开帘子动作轻快一跃便钻了进去。
这马车在外头瞧着颇为老旧,内里别有洞天,四周全用素锦包裹,连那置于一侧的矮几都是顶好的金丝楠木。
他侧躺着,手肘支着,手掌懒洋洋托着脑袋,另一只手将钱袋抖落开,掉了一地的银子。
李郢啧了一声,“我姐姐这实心眼,遇上谢琅那老狐狸,可别被吃干抹净了。”
他得暗地里再给姐姐攒些钱财。
手中的金银容易被骗走,这良田又不长腿,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思及此,李郢腾地翻身撩开帘子唤人过来,“你去问问,这附近可有哪家要出售良田田庄?我听闻后头还有温泉,若有只要卖的,全买进来。”
又吩咐,“上回来的大夫怎么说,这户人家的药继续吃着,但先别给看好了,留个尾巴。面上还得看着虚弱,内里给好好补补。”
他可不如姐姐那般心慈手软,李郢隐约察觉姐姐的目的,许是要借佃户的手将小应氏除了,那他便当这坏人。
人是要救,但彻底救活了,倒是还演什么戏?
要是他说,弄死个小应氏还不易如反掌?
可父王和母妃都不让。
不让便不让吧。
那他帮着姐姐,他们就不能说什么了吧。
就是不知,姐姐何时能认出他?
上回他特地露了破绽,姐姐应有察觉了吧?
一想到有姐弟相认的那一天,李郢就不住兴奋搓手-
心中有数,柳清卿便启程回府。
这一去一回,到府中时便已日暮。
奔波半日一身薄汗,柳清卿今日看柳清滢倒顺眼几分,打发柳清滢回偏院先去沐浴,自己回正院等烧水时先去了东厢房。
晌午跟谢琅胡闹一场没沐浴,正好借着由头洗上一洗。
从柳府库中拿回的东西暂且都放在东厢房。
她关上门走过去细细打量。
全是书册,每本都是被翻合的痕迹,能瞧出是总拿出看的。
母亲早已离世,是谁总拿出看便不言而喻了。
一时半会看不出什么,她抽开妆匣。
岁月留下厚厚的痕迹,那妆匣内侧都一层灰,她伸手摸过,俯身小心吹去残余的灰尘时,恰好日光洒落,离得近,她垂着的眼忽然定住。
擦净灰后,沐浴阳光之下,在她俯身这刁钻的角度才能瞧见妆匣底上有一圈极轻的刻痕。
而那刻痕的形状……
别人看不懂,她却日日夜夜共处之。
她手指颤抖地从衣襟中拿出母亲留给她的葫芦玉佩。
取下,轻置于刻痕之上。
她心脏止不住地跳。
她预感藏于深宅的秘密似要重见天日了。
果然,只听咔哒一声,妆匣底侧的木板向两侧收起,应声而开。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姐姐不是嫌我烦才将我赶……
第三十八章
居然是一本羊皮卷。
羊皮卷工艺复杂,防腐保存困难。中原竹子多,在纸张之前也多用竹简,用羊皮卷记事少之又少。
听闻波斯再那头用羊皮卷的多。
柔软的羊皮卷藏于妆匣中真是高明,因正好挤压无法晃动,没甚重量又无棱无角,便是拿起再放下也不会察觉到里头藏了什么。
她小心用指腹捏着拿出来,左顾右盼,拿过去小心放在墙边的书案上,缓缓展开。
屏气凝神,结果入眼的却是一些奇奇怪怪的字符。
她横看竖看一时间也没看出什么门道。
怕柳清滢没头没脑冲进来,柳清卿又看一眼就连忙将羊皮卷又藏于妆匣,又将妆匣置于阴凉避光的角落。
刚出去没一会儿,柳清滢果真像缠人的蜜蜂似的闻着味又追了过来。
走进垂花门那活泛的眼珠子就四处转悠,像是在寻什么人。
柳清卿上下打量她,这才发现她换了一身梅花香满缂丝襦裙,点缀着蝴蝶花钿,好一个清新淡雅的小美人。
刚因她拿出发簪想救人而高看她几分,此刻又淡了。
这人好像既能心软救人,又惯于眼馋抢夺她的东西。
小应氏躲在外头还未回府,这送上门的人质她只能捏着鼻子留下。
到了晚食时,谢琅果真未归。
当谢伍前来禀报时,柳清卿不着痕迹瞥向柳清滢,果真见她低眸失落,挺直的脊背因此佝偻,不死心地直拧着衣料不时往外瞅。
柳清卿却心情不错。
谢琅只将柳清滢当作寻常亲戚,并不像父兄那般会纵她。谢琅连面都不怎么露,柳清卿更是松口气。
她在这世上亲缘较深的几人,父兄偏重柳清滢,母亲早逝,如今再近的就是谢琅,还好在谢琅这头,她更重要。
虽年少时见面不多,但成亲两年前那次谢琅来柳府,柳清滢抢上前向谢琅撒娇扮痴时,谢琅不予理会,却走向她沉沉问她,是不是成日吃不饱。
那时谢琅从边疆回来,晒得黝黑,满身风霜。她精神不济,只觉他脸前遮了一层雾看不清,但他那双看进她,灿若繁星的眼眸被她刻进了心里。
她就像无根浮萍,在空中飘荡的纸鸢,谢琅便成了她与这世间的绳。有他在,她便不是孤苦伶仃的无家之人。
用完晚食,柳清卿就将盛装打扮的柳清滢赶回了院子。
柳清滢本性似乎不坏,倒被她那母亲给耽误不少。
整日跟狗尾巴似的缠着她着实烦人,柳清卿也不懂,出嫁前柳清滢就喜欢在她面前晃悠,怎么她都出嫁了柳清滢这毛病还没改。
入了夜,谢琅还未归。
柳清卿扶窗眺望如勾银月,都这时辰,他今夜应是宿在书房了。
谢琅公务繁忙,明明是位高权重的大理寺卿,却又时时在府中。
柳清卿不懂,隐约觉得奇怪。
但不该过问的,她从来不问。
白日勉强平稳的心绪如滔天猛浪浇头,将她卷入阴郁漩涡。
柳清卿深知自己是个无趣的人,她头十七年都在汲汲营营怕在小应氏手中吃亏,只能勉强看到眼前的事——只想吃口热食,嫁个好人家。
她像藏于暗处的刺猬,窥探柳清滢他们的团圆和睦。
明明她也在府中,人人都能看到她,人人眼里没有她。
只有谢琅,每到柳府第一眼总先望向她。每每那刻,她才觉得自己是个活人。
盼着他来,盼他再来。
他来了她才能上桌吃上两口肉,才能多见见除了李嬷嬷青橘之外的活人。
伪装近半年的面具险险要崩裂,一想到有一日谢琅也会如柳府众人那般明知她活着却当她是个死人,只想想,她就有些受不住。
每在柳府吃着残羹冷炙,受尽冷待要扛不住时,她便想到每每谢琅来时,第一眼寻她的目光。
总归在他那,她在柳府这些人里头能排前面。在他那,每每与柳清滢之间,他会选她。
不像父兄,哪怕柳清滢去她的院子中抢她娘的遗物,都只会说,她是妹妹你让让她。
柳清滢想要什么,她都得让出去。便是那已吃进口中的糕点,柳清滢想要,哪怕不能再吃,她都得吐了。
但谢琅不会,谢琅偏重她。
他将她看得更重。
可现在柳清滢来到府中,她怕谢琅也变成父兄那样,先是说她是姐姐得让着她,后来眼里只有柳清滢,再到最后看她满眼嫌弃,质问她心胸气量怎如此小,连妹妹都容不下。
偏心如软刀,割人无形。
她日日被凌迟,疼得很。后年年月月,鲜血淋漓,渐渐麻木。
小应氏暗地附在耳边如魔鬼絮语——若亲人不喜,都不如恶鬼。
寂静夜中,噩梦重现。
谢琅呢?
他日后会不会也像父兄一样,明明最初是她最亲近的人,最后好像被柳清滢下了降头似的对她只剩厌恶?
到那时会比在柳府时更惨,那时还能盼着嫁人。
若出嫁的盼头都无,她只能困在这府中寂寥等死。
一想到这种可能,便如寒风吹透,彻骨冰冷。
披着寝衣坐在榻上。
纵着自己浸在苦痛中,夜里静,她垂眸盯着青砖缝隙中长出的野草细嫩的芽,却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猛地望去。
果然下一瞬谢琅匆匆穿过垂花门,踏着如水月河,一袭月白长袍,如谪仙落入凡尘一般,周身清冷孤寂,仿佛抬步一迈就要踏月成仙。
偏这时察觉到有人在看他,抬眼与她目光碰触,锐利如炬。见是她,霎时眸色柔和,青山似寒玉的人朝她弯唇,周身寒冰尽碎,忽地有了人气。
她眼里衔着泪,隔着夜幕也笑了笑,泪水就这样落了下来。
怕他察觉,她连忙侧身朝门边走去,开门之前拭去泪珠。
房门敞开,就闻见了他身上新鲜的皂角香与潮湿的水汽。
她离门太近,出神之际差点撞到,谢琅熟稔勾住她的腰身,低眸见她正在看自己便解释一句,“刚在书房洗漱好了,理完公务,回来看看你。”
本今夜要府,但来人禀报,说夫人似不爽利,他便先来瞧瞧。
果真看出她红肿的眼,谢琅在心中叹口气,每个人都有自己要破的局。
自她嫁进侯府,他看她日日心绪平稳,以为她已破了自己的局。
现在瞧来,小姑娘装得倒是怪好。
瞧着强壮镇定的模样,他看着,心里头却不畅快。
柳清卿见他盯着自己,嗫喏后退两步,“夫君,我先去净室洗洗。”
浑然忘了自己早早洗完。
慌张去了净室洗了脸,柳清卿站着发了会呆。
她以为谢琅今夜不会回了呢……
胸膛里跟揣了只兔子似的直跳,柳清卿捂住胸口。
两种思绪拉扯着她。
她想试探问问柳清滢住到府中谢琅有何想法,又不敢问,怕他会嫌恶自己妒心太重。
若他发觉她并不温和大度,他是否会对自己失望?
他们之间的平和会否不复存在?
跟悬在头颈上的铡刀似的,柳清卿仰头,恍惚瞧见那岌岌可危的细绳将要崩裂。
铡刀颤颤巍巍地晃悠,眼瞅着就要落下。
脑子里乱糟糟的,不好再拖,柳清卿拍拍脸颊让自己精神点,勉强敛神走了出去。
回到内室,谢琅已躺好,蚕丝薄被盖在腰腹上。见她过来,谢琅朝她伸出手。
他的目光一如既往温和,给了她莫大鼓励。
柳清卿将手搭在他的手上,谢琅一用力,就将她拽进了怀里。
看着他漆黑的眼珠上映着她的影子,她忽然起了股冲动。
“我准备将妹妹送去了书院”,柳清卿伏在他身上,想知道他了解自己多少?
她开了个莫名其妙的话头,谢琅却耐心听着。
送去哪谢琅都可,浑不在意点点头表示在听。
墨色眼眸望着她,鼓励她继续说。
“夫君可知,我不喜妹妹?”
她紧张地口干舌燥,直咽口水,又抿了抿发白的唇瓣。
她不知,她看着可怜极了。
水盈盈的眼里,明明没哭,却全是泪光。
可怜巴巴的。
这比哭了让他更不忍。
他谢琅之妻,何至于此。
他长臂一伸,大掌轻抚她后脑柔顺的发丝,又以指尖缠绕,不以为意道:“不喜便不喜,谁要你必须喜欢她?你又不是她爹娘。”
柳清卿讶异。
刚整个人像被巨人攥住有窒息之感,听他这样说,巨人的手松了,她好像能喘上气了。
也就顺理成章问出了心里话,“夫君不会觉得我私心太重,不大度和善吗?”
谢琅从未觉得自己心软。
此时却只觉一塌糊涂,他内心柔软的妻子居然如此战战兢兢。
谢琅手掌下滑,握住她的后颈让她抬头看向他,“是人便会私心重,人为自己,天经地义。”
“至于柳府众人,抑或是其他人,你是侯府的少夫人,便是跋扈一些也无妨。此等小事,不值得你烦忧。”
柳清卿没想到他会如此说。
比她不敢奢望的更加撑持她。
柳清卿怔忪地将脸贴到他的胸口上,垂下濡湿的眼睫吐露心声,“夫君,我只有你了。”
谢琅不知她今日是怎了,像块滑嫩的小豆腐似的,他捧也不是,碰也不是。
谢琅从未哄过人。
听到这话却也不知如何回复,只轻轻拍拍她肩。
但他谢琅的夫人总不该再受这委屈,“万事有我,不若你明日随我练武吧,日后再有气,便打回去。”
他看她心思重,正好需要劳累出出汗,省得忧思委屈。
已变得浅淡的愁绪被他这男子粗糙的心思戳破,柳清卿终于有了笑模样,“哪能动手打人。”
谢琅却很认真,“为何不能?遭了气不打回去,难道还等日后吗?日后可不好还。”
知她在柳府有郁气,便半真半假道:“若不然,明日我派人将舅兄套上麻袋让你打着出出气。”
柳清卿以为他在逗弄自己,趴在他胸膛上闷声笑了。
情绪大起大伏,没一会儿便困意上涌。
谢琅没想到柳清卿能敞开心扉跟他说这些,待她靠在自己怀中睡着后他却陷入沉思。顾不得别的,只能先教她如何保全自己。
他刚刚可没逗她,他说的全是心中所想。
若侯府少夫人的身份都无法让她安定,那只能令她立身正,若底气足,便会什么都不怕。
如今她钱财不少,那便需练守成之功。
柳清卿以为谢琅说笑,没想到第二日他便说到做到。
大清早就将她从被窝中挖出来,让她打他一巴掌,柳清卿还未睡醒,迷迷糊糊往他身上一拍,谢琅轻啧一声,“就你这点手劲,扇人耳光都不疼。”
便不由分说将她拉去了练武场。
柳清卿就这样迷迷糊糊每日晨起被拉着练起来,从最初气喘吁吁到最后绕着练武场也能跑上几圈。
谢琅嘱咐她,让筋骨强韧起来,起码若遇危险,能跑过那些闺秀不落到后头,不能让坏人抓住。
便是打了人快快跑回府上,便是那头来找,他也能保她无虞。
谢琅就这般诡异地说服了她。
他还带她打沙袋,教她一套看家棍法。
说是老侯爷自创的看家本事。
“我能学?”
“你是他孙媳,有何不能学?日后我不在家中,你也好教咱们孩儿。”
什么…什么孩儿。
柳清卿红了脸。
日日练下来,柳清卿不知自己现在打人如何,身子倒结实不少,日日理账册却没先前累了。
在那事上……也醒得时间长了。
放下账册,柳清卿想起晨起这一遭不由红了脸,忙掩饰着端起玫瑰蜜酿,又品起王妃所赠的茶点,望着光下的浮尘。
也没甚时间自怨自艾了,成日的事情都做不完。
她理了理如今这几件事。
一是将嫁妆理顺,该拿得都拿回手中,这是她未来安身立命之本,便是跟谢琅有了嫌隙或过不下去,靠着嫁妆都可安稳度日。
二是要弄清母亲那羊皮卷藏了什么秘密让小应氏这么多年对她穷追不舍。若不然以小应氏那不善罢甘休的性子,便是碍于侯府权势不敢如何,也会因着娘家、孝道这些劳什子暗中得缠她一辈子。
三是要弄清那少年是何来头,为何接近她。以那少年与自己相似的玉佩来看,她预感与第二件事脱不开干系。
最后一件事便是嘉姨。
她总觉着上次在府中湖边看到的倩影真的好像嘉姨。
她如何能让谢琅知晓,但需得让自己避开锋芒,既谢琅没告知过她,那便是不想她知。那她便不能让谢琅知晓自己已知晓。
弯弯绕绕,此事最难。
喝完蜜酿,有小厮前来禀报。
“夫人,大人说晚上回来,让您等他一道用晚食。”
柳清卿挽唇:“下去吧。”
又捧起脸,彻底无了看账册的心思。
她与谢琅之间也好像不同了…
他不仅没嫌弃她的小心思,还教了她如何做得更好。
他俩近来除了府中杂事,都能说些旁的话了,偶尔他还会跟她说两句朝中官员出了哪些洋相,像对情投意合的真夫妻一般。
心定了,日子便更加有滋有味。
如今日日都像盛夏骄阳下吃了井中吊的沁凉的凉西瓜似的爽快恣意。
柳清卿捂住涨红发热的脸。
想起日渐火热的夜晚……
他们明明就是真夫妻。
她不禁憧憬,日后他们有了孩儿,会是一番怎样的景象?-
等得闲时去府中花园散步消食,她便追问李嬷嬷,“那事办得如何了?”
她对柳清滢的事,也比往常更看得开了。
李嬷嬷:“问了几家书院,今朝渐安稳,都渴求俊才,听闻清滢小姐识字略同四书五经便说可去。京中最好的嵩阳书院都说明日若不成,后日直接去就成。可宿在那,那有学宿,也可日日归家。”
柳许好脸面,尽管暗中不爱搭理柳清卿,但面上功夫做的不错。族学也让柳清卿去,既柳清卿去了,柳清滢也闹着去,就这样囫囵吞枣,四书五经柳清滢也算粗略学了一通。
打量着小姐的神情,又问,“小姐觉得将她送去哪家书院好?”
柳清卿略思忖,再询问,“嵩阳书院最好?”
李嬷嬷颔首。
柳清卿:“那便送她去嵩阳书院。”
李嬷嬷讶异,小声嘟囔:“送个寻常书院便好?嵩阳书院束修高呢,这不得小姐来拿。”
柳清卿摇头:“高便高,如今我们手中不缺银钱,不计较这些。让她出头多看看也好。”
见见世面,开开眼界,省得成日盯着自己这一亩三分地。
“后日我带她去拜师行束脩礼,劳嬷嬷明日将修脡、修脯、修馔准备好。”
李嬷嬷不懂小姐为何以德报怨,但总归听小姐的没错。这些时日她是瞧出来了,小姐日日疯长,已从青柳小苗长成了挺拔小树。
与从前,大为不同了。初有当家主母的风度。
说完正事,情同母女二人又凑得更近开始说小话。
“嬷嬷,我怎么想怎么觉得怪,您说小应氏为何恨我?”
李嬷嬷知晓缘由,却不敢说。
小姐已经很苦,过去的事便过去罢。
支支吾吾敷衍过去-
日日忙得脚打后脑勺。
翌日送柳清滢去学院前也忘了提前告诉她,将人带到门口,听到柳清滢一声惊呼,“姐姐怎带我来这!”
柳清卿才醒过来一般,仰头望向高悬的牌匾。
日头盛,她眯起眼,半晌后才答,“从今日起,你便在这登学。嵩阳书院每半旬休一日,若那时还回不去柳府,便去侯府。”
今朝虽边陲还不安定,但并非穷兵黩武,反倒是重视教育。官学不仅收男子,朝中新兴女学,也有都收的书院。
她怎也没想到,嫡姐居然会送她去书院!!!
她在族学中都学得够够的,居然还要去书院!
见柳清滢眼睛瞪得浑圆,柳清卿想了想又换了个说法,“若你日后想做达官贵人的正头娘子,多学些总是好的。”
柳清滢面露探究:“姐姐不是嫌我烦才将我赶走的?”
柳清卿被说中却看不出丝毫心虚,淡淡答道:“若要赶你,我随意寻个书院便可,何至于让你姐夫帮忙才能来这彬彬济济的嵩阳书院。”
“我也与父兄说过,他们都说尚好。”
柳清滢可不是好打发的,又问,“姐姐是为了我好?”
柳清卿颔首。
柳清滢那狐狸一样的眼珠子一转,也学着刚刚姐姐的样子仰头望向牌匾,“既姐姐如此说,那我便试上一试。若不行的话,我便归府,可好?”
柳清卿又颔首。
柳清滢也跟着点头,出于意料的是她这回倒格外痛快,她朝李嬷嬷伸出手,“既如此,便把行囊交与我吧。”
李嬷嬷看向小姐,小姐朝她摇头。
柳清卿又对柳清滢说,“不急,我先带你进去见见山长大人。”
说罢果真带柳清滢进了书院交了束脩,又去仔细瞧了学舍。柳清卿给她定了最好的学舍,又让李嬷嬷带着柳清滢的小丫鬟将被褥铺好,整理妥当才走。
柳清卿眼巴巴目送姐姐离去,周遭有人小声议论,“刚那是谢大人之妻,好生风雅。”
“谢大人?哪个谢大人?”
“还能是哪个谢大人,当然是大理寺卿谢琅谢大人。他年纪尚轻就是大理寺卿,我爹跟我说谢大人战功赫赫,按功劳不止于此,摄政王只是暂且压压他,日后定会扶摇直上,鸾凤飞举。”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
柳清滢余光瞧见旁人艳羡打量的目光不由挺起胸脯,像只骄傲的小鸟昂起头甩着翅膀便回了窝-
总算解了一桩心事,她的院子,放进外人是不成的。
放进柳府的人更不成。
将柳清滢先送了出去,日子骤然安生不少。
想尽快将嫁妆理顺,将母亲留下的遗物弄懂,种种交叠在一起,她忽然觉得自己手头没有可用的人。
她理了理她手中可用之人。
李嬷嬷忠厚泼辣,但年纪渐长,许多事反应不过来。
青橘跟她时间虽长,但性子和善憨厚,厨艺女红俱佳,也逐渐会管下人,能当好大丫鬟,但摆弄的都是后宅这一摊。
赵盼生倒伶俐聪慧,进退有度,但是个姑娘,在外行走多有不便。
医馆的唐掌柜虽倒戈于她,但她只敢暂用。这人奸猾狡诈,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不敢奢望其能衷心。
陆老大夫心善医术高,暂且瞧着忠于母亲,但年岁太高。且母亲也不是她。
如此一想,举步维艰。
一桩桩一件件堆到一起,这心里呀,就没闲的时候!
又一日清晨,被淋漓雨声唤醒。
柳清卿徐徐睁眼,侧眸盯着他疏朗眉目,如水的目光往下,扫过他润如涂脂的嘴唇,一想到这……不禁咽了咽口水。
近来他在外头带她练体后,再回到帐中她才知武将出身是何等骨健筋强。
她徜徉在这温柔静谧合着雨声的晨光之中,忽然看到他的眼睫微动就要睁眼,她不知何故,连忙闭上眼佯装未醒。
呼吸都不敢大声,生怕引他注意。
“夫人”,
一阵窸窣声,听到他正翻身,下一瞬,温热的鼻息擦过她敏感的耳廓,激起一阵战栗,柳清卿咬紧贝齿闭气,忍着不敢动。
“我知你未睡。”
他含笑的嗓音还带着刚醒时的氤氲,长臂一揽将她轻飘飘捞进怀里,在她耳边低声絮语,声如撞玉气息含笑,“看来夫人知今日是十五。”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他的心里,到底有没有她?……
第三十九章
不仅被戳破,他还逗她!
羞恼更甚,柳清卿动了,却是将脸埋起,只留给他一浑圆的后脑勺。
谢琅失笑,胸膛震动,她紧挨着他,带着她的手臂都跟着震,足见其心情之愉悦。
院中清脆鸟鸣和着他的笑声,好似与他一同笑她。
柳清卿耳朵红似玉梅,虽羞于看他,却腾出手推他一下。
之前怎不知他如此坏!
夏日渐过,屋里不再摆冰。
这会却身上起了一层薄汗。
“夫人快起”,
谢琅见好就收不再逗她,话头一转就说起了正事,“近来夫人身体强健不少,便不能懈怠。”
这般端方守礼,转瞬换了张面孔,好似刚刚大放厥词的人不是他。
果然柳清卿注意力被他引走,忙抬头看向窗外,“可外头正下雨。”
谢琅幽深的目光扫过她红扑扑的脸蛋,喉结滚动,“夏日雨急,许就下这一会儿。”
说罢霍然起身,柳清卿也不便贪恋被衾。
谢琅为了她已比平日起得更早,得人顾念,她总不好拖后腿。
好巧不巧,洗漱妥当后,居然让谢琅说着了,雨果然停了。
柳清卿立于窗边,似受惊微恼的玉兔红润唇瓣微张,眼儿也瞪得圆。
头顶好似飘着阴云。
谢琅目光含笑,静立半晌才清了清嗓子。
柳清卿果真立时扭头向他望来。
谢琅怕练体枯燥,就为柳清卿按时日编排了不同法子。
“今晨便在屋内吧,瞧瞧你的八段锦练的如何了。”
八段锦自北宋兴起,将身形与吐息融合,以强身益寿,祛病除疾。晨起脏腑经络活跃,最适合通经络,结健气。
八段锦,八段锦,共为八个动作,每回最好将八个动作重复八次。
柳清卿做事惯来认真,不用出去弄得满身湿气已松口气。
于是说做便做。
待一次结束时,谢琅示意让她瞧,将她刚做的重新做了一遍,姿态优美藏力,与她那松散无力的动作简直是两模两样。
“夫君,怎瞧着如此不同?”
谢琅以手指腹,“这需用力。”
她拿不准,腰腹锁力是何意?
柳清卿颇有些拔剑四顾心茫然。
谢琅瞧她却是不懂,上前一步,以指腹轻点告知位置,转瞬便将手收于身后。
出了床帐他如山峰上的皑皑白雪般疏冷守礼,并不会与她有肌肤之亲,高洁不让人亵渎的水仙。
他动作太快,如蜻蜓点水似的胡乱一指,她还没品出门道呢,他就收了手。
柳清卿眨巴眨巴眼睛,朝他摇头。
目光澄澈,神情无辜。
谢琅在心中轻叹一声,只好牵过她的手指,以身做例。
刚触时,人肉柔软,可他收紧一口气,那处肌肉便忽然硬了。
柳清卿讶异,眼睫呼扇,轻呀一声。
好生神奇。
虽在床帏中做过那事,可她还未仔细碰触过他的身体。
哦,除了他重伤那次。
可那次哪顾得上旁的。
原来男子与女子身体如此不同,怎腹部的肉忽然就硬了?
她这一身软肉如水似的。
“这回可知是哪了?”他哑声问。
许是近来过于融洽,许是想赖着不愿多练,柳清卿也不知怎的,居然在心中泛起坏,虽知他说的是哪,却摇头。
谢琅眸光定定,牵着她的手还未撒开,另一只手却出人意料地扯开衣袍,露出优美的肌肉线条。
乌黑深邃的眼眸泛着光,英姿勃发。
柳清卿瞪圆了眼,望眼他,又低眸扫过。
衣襟大敞四开,直接强硬按着她的指腹于那块筋肉之上。
谢琅目光沉沉,眼底有暗火燃烧,“这回可懂了?”
柳清卿如今可是经了人事的“大人”了!
只觉危机四伏,忙咽着口水同时点头,“懂了懂了。”
不敢再作乱。
谢琅又深深看她一眼,粗粗系上绳带后便转身又往净房走去。
不一会儿又听见淅沥的水声,她缩起脖子捂住滚烫的脸。
她忽然融会贯通幼时李嬷嬷教她的那句话——老虎的屁股摸不得。
谢琅在那时依旧端方君子一般,在她没状态时便忍耐,只不过近来用的力更大些,倒让她不禁好奇,他便时时理智自持,尽守规矩吗?
如今窥出点端倪,柳清卿心头泛甜。
夫妻之间相敬如宾虽好,但到底不如琴瑟和鸣。
她今日倒是知了,在谢府,在他们这房中,若逢正月初一和十五,谢琅的屁股肯定摸不得,肚子也不能摸!
经这一遭。
早食颇为安静,只有瓷勺偶尔碰撞的尴尬脆响。
悄悄睃他几眼,每回都被他以目光紧紧箍住!
柳清卿微哽,待谢琅出府上值后只觉他临行前那几眼令她头皮发麻。
柳清卿:……
白日里心不在焉,看账册总跑神,索性不看了。
将赵盼生召来叙些闲话,也不知她妹妹找的怎么样了。
赵盼生自归于她这,做完正事向来自由,柳清卿并未阻碍她寻胞妹。
可这偌大京城,寻人谈何容易。
屡屡失去线索,每每抱以希望却失望而归,可赵盼生从未放弃。
见柳清卿面露哀色,赵盼生目光坚毅忙说,“小姐莫为我烦忧,我知寻她艰难。我尽力而为,便是此生寻不到她,也无愧于心。”
柳清卿很是钦佩赵盼生这执着劲。
她在亲缘上已没甚想头,可赵盼生有。在曾在柳府尝遍人情冷暖,进了侯府后也更知若无银钱,半步艰难。
想了想,便取来一枚金锭给她。
她现今不可同日而语,无论是少帝抑或是王妃,都赏过她金元宝。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了。
可她却没动过,只觉得这些金银财宝恍惚似梦,不是她的。
便是金锭再多,她也无法去地府将母亲寻回,如今吃喝不愁,这金锭有何用呢?
可若给赵盼生却不同,在这钱能买命的世道,许就因这能将她妹妹的命留住。
“给,去寻妹妹。”
她拉过赵盼生的手,不由分说将金锭塞进她掌心。
赵盼生僵住,柳清卿用手帮她合上手。
今朝一枚金元宝重五十两,能换五百两白银!
当初她卖身不过五两银,是碰上小姐心大善,才拿上每月二两的月钱。她知侯府普通扫地丫鬟月银不过五百钱,在主子跟前的能拿一两。
这是五百两白银!
她到死都不会有这么多银钱!
这钱都能在京城远郊买处宅院!
猛地回过神,金锭烫手,赵盼生噗通一声跪到地上,傻了似的顾不得走,跪着往前两步,缠着手斗胆轻碰小姐的手,将金锭往回塞。
“小姐,您已救我一命,又给我月钱,我怎还能要您的钱!”
“您可是要赶我走?小姐别赶我走……”
赵盼生自来到她身旁向来冷静沉着,极有城府。她还是头一回见赵盼生如此慌乱。
眼瞧着她就要抖如筛糠,柳清卿便从椅上起来,蹲在赵盼生身旁,直视她的眼睛,“你要好好想想,若因畏惧错过妹妹的音信,可会后悔?”
“现今朝堂还不太稳,钱多些,找人总会更容易。趁着她与你分开时日还不长,便用银钱将时日找回来,若银钱用得上,那才叫银钱。”
“摆在那不用”,柳清卿往外看去,指着草丛中的石头低声问,“跟院中的石头有何异?”
柳清卿自幼只有李嬷嬷与青橘,在心中当她们是家人。并不像有些官眷豪绅不把下人当人。
且她暗中观察赵盼生近半岁,她觉得她能信她。
既信人,她便趁自己有能耐时出手相帮,若被负,她也担得。
说罢她又将金锭塞回赵盼生手中,怕赵盼生不肯要,柳清卿想了想,“这金锭怎么花你说得算,不用告知我。等寻到妹妹,等你日后有了钱财再还我就是。”
刚刚听到那些话,赵盼生便泪流满面,倔强着咬住嘴唇不肯哭出声,那唇肉都被她咬得发白。
柳清卿见状,并未阻止她。
又说,“之前丁点线索都无,若日后你得线索便告知我,你家小姐好歹是侯府少夫人,许能帮上你。”
话音落,便听一道从胸腔中挤出的凄凉哀痛的哭声。
赵盼生伏在地上痛哭失声。
柳清卿轻轻拍了拍她肩膀,起身退出东厢,回身将门合上,立于廊下沐浴阳光。
已是夏末,一场夜雨又凉上几分。
与盛夏时火辣的日光不同,快到秋日,日光也温柔深沉几分,笼在身上,暖融融的。
索性坐在廊下晒起了太阳。
又过半晌,赵盼生才走出东厢,垂头看不清神色。
柳清卿:“今日无事,回房歇半日吧。”
话音未落,她又想起,“不若之后逢上清闲时候,你便出府行走行走。说不上就碰上了。”
这话进赵盼生耳里,又跟遭了火烤似的,眼瞅着又要掉泪。赵盼生粗抹把脸就要叩首行礼,被柳清卿扶住了手臂,“我们主仆不讲这些。”
直接将赵盼生赶了回去。
待看不到赵盼生身影后,柳清卿又让青橘将林眉叫来。
林眉就是与赵盼生一道收到身边的妇人,来时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没一处好肉。听牙人说,林眉是因不肯做典妻之事才遭丈夫暴行。
也是个可怜人。
柳清卿又想到城外居无定所,无法果腹的流民,也是如此。
新朝刚立十载,百废待兴。若她也能尽一份绵薄之力便好了。
这念头不过一闪而过,她自身尚且将将安定,那些不敢深想。
抬眸便看到林眉脚步轻轻地向她走来。
若说年纪尚轻的赵盼生像一团火,那年过三十的林眉便像死气沉沉的一滩死水。
李嬷嬷说林眉只知闷头干活,连话都少说,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柳清卿便将她交给李嬷嬷,半休养身体半调教开导。
现在她急于用人,近来也发觉了林眉的不同之处,只能将人挖了出来。
林眉刚到跟前就要跪下行礼问安,柳清卿想拦,转念想到她的性子便作罢。
果然等行完礼后,林眉便低眉顺眼跪在那安静等待吩咐。
这便是林眉的过人之处,不知为何,她在府中行走却不易惹人注目。
有一件事,林眉最适合不过。
她垂首附耳,低声吩咐。
果然林眉听完,半点情绪波动都无,只颔首领命便安静退下。
待人都离去后,柳清卿往后靠于藤椅上望向万里晴空。
藤椅摇摇晃晃,柳清卿睡着,朦胧之间好似看到母亲与嘉姨一道走到她身前,一同向她张开手……-
侯府养人,谢琅待她上心。
近来她身子仔细将养,也好了不少,刚嫁进来时还因之前留的根畏凉。那次回柳府不知怎的,又总身上痒,许是身上沾染了什么药粉。
因着小应氏总有种这小来小去的手段,也不危及性命,她也没深想。往常也总是这样。
之前虽提心吊胆,但这半年喝着药汤,也时常泡浴,近来身子也不怎痒了。
嫁来谢府,是她人生之幸。
她忽然想起初次去书房寻他时捡到的那封信笺,里头那簪花小楷说谢琅当初不愿娶她。
之前并不在意,如今想起,倒有几分酸涩。
柳清卿深吸口气,将那酸意又压了回去。
莫因过去之事烦忧,他们如今不是很好?
不求琴瑟和鸣,她与谢琅也算相敬如宾,已是很好。
往日在柳府时,她像透明的水人。
旁人看不着她,就算是看着她,也是指责她不忍让柳清滢。
就谢琅不同。
如今谢琅依旧待她不同,这便够了。
她在东厢,沐浴着阳光托腮发着呆。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脸上刚起了笑模样就见他大步朝她走来,带起一阵风。
将手中拎的木盒放于她面前的长桌上,“今日出京一趟,上回你不是喜那花饼,便给你带回来一份。”
柳清卿低头时,谢琅绕到她身后,大掌捏了捏她僵硬的肩颈,“每看会账册便出去走走,活动活动。不然时日久了,易落下病根。”
他轻轻揉捏起来,勾得她内里一阵震颤,却不敢被他发现。
近来日日随他晨起,较从前熟稔不少。
他指点她时,肌肤碰触更多,有时她抽筋,谢琅连忙为她抻开筋肉,可顾不得羞。
谢琅教她发力时,也会赤裸上身,让她以手感受勃发的肌肉。
旁人都能看出两人与从前不同,感情日益浓厚。
“想什么呢?”
谢琅问。
柳清卿回神,眸中隐有愁绪,“不知赵盼生的妹妹在何处,可还能寻到?”
近来两人已会聊些寻常事,谢琅自是知晓赵盼生寻妹一事,甚至在生出赏金锭这念头之后,她还颇为忐忑地询问了谢琅会否不妥。
谢琅倒是与她说:“便是试试又何妨。”
如今怎也半岁有余,这一个人到了人堆里就跟那水落入海中一般,怎地寻?
便是柳清卿勉励赵盼生,实则她也拿不准。
在那样近地直面过佃农残酷凋零后,她更忧心。
见她眉宇间的愁绪,谢琅也不禁蹙眉,不喜看她这般模样。
他略一思忖便坐于她身侧,“若说她寻自然不好寻,便让谢伍帮着瞧瞧。”
为安她心,谢琅难得夸起谢伍,“他还有两把刷子。”
听到此言,柳清卿黯淡的双眸骤然明亮如天边赤日,看向他的目光满是喜悦与信赖。
说是谢伍帮着瞧,那便是可用谢琅的人脉,那这人虽还未寻,已能说是八字有了一撇。
谢琅见之不禁心头泛软,也就多说一句,“你我夫妻一体,日后若有所需,直言不讳即可。”
不知为何,虽是见好,但柳氏与他总是拘谨小心。
谢琅鼓励她,“哪怕不成,我也会帮你想法子。”
柳清卿是有试探他的念头,可此刻被他勘破想法,柳清卿先是一愣,随即羞恼上涌到头,一张白嫩的脸霎时熟成了蜜桃。
仅此一事,二人之间倒又变了几分。
谢琅近来不若过去那般总在外院书房,也会将书册和不要紧的公务拿回嘉兰苑的东厢。
如此一来两人相处的时候又多出不少。
柳清卿每每头昏眼花从账册中艰难抽神时,抬眸望见谢琅坐于窗边的长桌上,如青松翠柏一般。
与在外头行走时的端方恭谨不同,他在家中喜着白衣,墨羽黑发半束。
此刻他低着头,日光罩在他身上,如一层盈盈灯火,肌肤隐有光泽流动。谢琅不易晒黑,故而这日光一打,皮肤与阳光交汇的那道透明金线反倒如仙人一般令人挪不开眼。
目光往下又瞧见他的红而温润的双唇,不若他人干裂失色。谢琅唇瓣长得饱满,他肯定不知,其实她每每扫过便会好奇,那唇瓣吻起会是什么滋味?
今朝民风淳朴,房事也是。生孩子好似寻常,可夫妻二人以唇吻之却像惊雷。
话本中也是最出格的才会如此。
她还未试过。
倒也不算没试过,做那事时,精神弥散不知天地为何时倒是无意触碰过,但还未细细品味过。
柳清卿歪头出神,真是醒神佳品。
心头漫上蜜意,这等文韬武略,俊美英姿的男子居然是她的夫君。
许是老天爷待世人公平起见,故而她前些年在柳府吃瘪,才配得如此郎君。
这男人真是怎么瞧着怎么好。
前途光明灿烂,为人端方守礼。
尊她敬她,院中之事都听她调遣,连私库钥匙都给了她。
关上房门,做那事时也不吝力气,回回将她颠上云端……若干次。
如今回院的次数渐多,就如同现在,在府中时若不忙,便跟她待在一块。
也愿与她说些外头的事,并不因为她是内宅女眷而看低她。
明眼人都能瞧出他愈发爱重她。
她还有何不满呢?
正想着,柳清卿腹部烧融,她反应过来。
哦,若说不满,还真有一处。
他平时如那修无情道的仙人似的,不肯多碰她。
可在那两天,又骤然变脸,有多大劲使多大劲……几乎让她整夜不睡。
她觉着一月同房两次好似有些少了。
每每次日几乎起不来床,可她又脸皮薄,只能咬着牙装作寻常那般起床。
若是能匀开,似能好些。
沉浸在想头里,不禁轻笑出声,又随着流动的思绪轻嘶两声。
如此这般,便是谢琅再想装傻也是不能。
谢琅只觉夫人眸光如盛夏烈日,他先瞥眼大敞四开的房门,又用余光瞧见外头廊下干活的小厮,不禁蹙眉敛神,清了清嗓子,“夫人可是累了?”
他出声打断她的思绪,柳清卿忙回神匆忙收回眼,惊觉自己刚在做什么,想什么后,立刻红了脸,忙低头掩饰。
可露在外头的颈子将她的心绪展示地一览无余。
这就应了民间的浑话——顾头不顾腚。
谢琅喉结滚动,忽然觉得双唇干涩,以舍润之。正巧柳清卿抬头想答话,四目相对,目光交缠,两人都不动了。
谢琅黑眸如海,令她不禁沉溺其中。
外头下人干活的低声交谈被风吹了进来,柳清卿惊醒,眼神躲闪。
连忙低头装作无事发生,继续看账册。
谢琅嘴边笑意渐渐散去。若不是做那事,她眼中便没他。
下人都说夫人甚是喜爱他,可他怎没感觉到。
她在自己面前,一向温婉贤淑,好说话极了,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从未使过小性,也未过问过他。
他忽然想到前日与同僚吃酒,同僚不小心露出官服下被挠红的脖颈,满脸胀红说家中老妻如母虎霸道得很,管他管得紧,他出去不过是喝酒沾上了脂粉味便遭了一顿好挠!
谢琅望着她出神,也不知自己怎会忽然想起这事。
若无邪药作祟,她半点不会主动亲近他吧?都是他先,忽觉好生索然无味。
半晌过去,风吹过书页。
他未出声,柳清卿紧悬的心放下,终是松口气,可下一瞬又掺杂着失落,两种情绪交织拧在一起,她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安静的东厢,忽然响起谢琅骤然喑哑的嗓音,“还有两日便是十五。”
没头没脑撂下这句话,谢琅便起身。
柳清卿忙抬头看向他,谢琅深深看她一眼,转身便走。
又坐一会儿发了呆,见他没有回来的意思,柳清卿才兴致寥寥又翻起账册。
半晌也看不进去,正这时赵盼生拿着信笺进来。
“夫人,唐掌柜的信。”
柳清卿接过信笺,展开后一扫而过后将信笺收于怀中。
赵盼生见没有其他吩咐便行礼要退下,被柳清卿抬手留住,“妹妹那头可有音信?”
柳清卿问得瞧,刚谢伍正在院中跟赵盼生说这事,可还未说完便匆匆离去。
“谢伍哥还未说完便回了。”
柳清卿蹙眉:“有何事这般匆忙?”
赵盼生目露茫然:“我听他吩咐小厮去外书房那头给大人备水。”
柳清卿怔愣后将话往回拉:“谢伍自然以大人为主,你莫多想,下回寻空再问便是。”
赵盼生忙说不敢:“夫人与大人肯帮我已是大恩,怎会多想。”
待赵盼生出去,想着她刚说的话,柳清卿抿唇,几息后再也憋不住,掩唇甜甜笑了。
还有两日便是十五。
她倒头一回从心里头,而不是因身体而期盼那日到来。
晚食时谢琅未归,待她洗漱妥当,谢琅还未回房。
柳清卿手扶漆红廊柱望向垂花门,半晌林眉拎灯而归,朝她摇摇头。
柳清卿眼中期盼变成失落,垂下眼帘藏起便转身回房。
谢琅既不归,便是宿在书房。
往常有急务惯宿书房。
可她以为经白日那遭,他今日能回来呢。
近来谢琅无事几乎日日回房,怎今日倒不回了?
是要躲她?
柳清卿初品情肠,这颗心不是自己的,长在了他身上似的。
躺回床榻,将床帏落下。
漆黑冰凉。
只觉浑身难受,身上难受,心里头也难受。
好像自己变成了潮湿的棉花团,手一攥便全是水。
白日都那样了,他怎能不回?
柳清卿陷入怀疑,难道他并不如她一般?抑或是男子在这事上就这般来去自如?
柳清卿头一回有股冲动想问问他,平日里对她那样好,又为何忽冷忽热。
他的心里,到底有没有她?
第40章 第四十章 谢琅不怎么回房了,每每问都……
第四十章
书房中,油灯红烛将火光洒进丝丝缕缕的黑夜中,照得明亮。
谢琅正枯坐于长桌前,如玉的长指捏着公文,目光却没落在上头。他望着窗边漫到地上的兰草,难得出了神。
他发觉自己应是昏了头,居然好奇被夫人挠是何种滋味。
他又记起同僚那参杂着得意的满面苦笑……
几息后,书房中响起一声轻嗤,让人挠了又何得意的。
他近来,放了他夫人身上精力似是有些多了。
他从不贪恋女色,也不应如此。
想到什么,谢琅那如高山白雪般凛然的眉心微微蹙起轻嘶一声,好似陷入什么沉重谜题甚是不解,他抬手按了按。
近来在她身旁,心里不得劲。就好像自己变成了畜生,总想将她一口一口啃进肚子里去。暂且远着她些罢。反正除了那事,她也不会寻他。
她有事瞒他令他不悦,也好让她长长记性。思来想去,他应是因此不悦。
安静候在角落中的谢伍将大人的异常都收入眼中,睃一眼后再不敢多看,垂下眼,眼观鼻鼻观心。
世人皆言忠武侯府三代忠良,高洁君子如翠竹,于世间有大爱。
谢伍自幼跟在大人身旁,却知不知如此。侯府男主子端方君子的皮下……各个不一般,占有欲极强极强。就说大人,如今瞧着对夫人甚是纵容和善,还嘴硬对夫人不过是夫妻情谊,都快含嘴里了还只是夫妻情谊呢?谢伍隐隐觉着,若有一日二人分崩离析,受不住的那人却不是夫人……
也不知大人这是较得什么劲。
谢伍又想到大人那间隐秘的库房,锁着大人自幼到大的东西。哪怕坏了的物件,若是大人喜爱,抑或是旁的,都会收进那库房中。
他第一回进去时,看着满室破碎残缺又被重新黏合的样样器具,惊得他魂都要飞出来!
他一时说不上被大人圈进自己的领地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连喜爱的物件都这般,对已颇上心的夫人,大人真能如说得那般潇洒,说放便放了?
谢伍却觉得,大人如那深山巨蟒,若被大人盯上,只能落下被绞缠的一个下场。夫人现今喜爱大人,一切都好说。
可若……
谢伍忙摇头!
呸呸呸,乌鸦嘴!
“你摇什么头?”
大人嗓音凉凉,吓得谢伍立时站得直挺挺,忙说,“没摇头。”
谢琅却轻蔑一笑:“你当我眼瞎不成。”
长指往外一指,“去练武场跑二十圈去。”
谢伍:!
“不去?”
“……去。”
将暗中作乱的谢伍赶走,谢琅觉着心应静下来。可谢伍都走了,心还是乱得很。
他撩眼望向外头沉沉的月色,不由想起她那双水盈盈的眼眸,起身便要回正房,却在走到门边时又止步。
为何总是他去?
她近来甚忙,在外头见多识广,也识了新人。
若他不去,她便是不会寻他,是吧?
念头一转,谢琅也不知为何,便又收回脚。须臾,又叫下人来,“你去禀告夫人,我今日有要事回不得正房。”
他倒想瞧瞧,他说不归,她会作何?
期待得很。
“小的知晓。”
那小厮刚要走,又被谢琅叫住,“回来再禀。”
小厮得令,披着月色小步快跑去往正房。
这月色正好,谢琅便不着急回到书房,反倒漫步院中晒起了月华。手指轻轻撵动,垂着眼眸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小厮机灵,第一回给主子办事格外上心,跑出院时回头望见主子并未进书房,想来主子心急在等。出了院便一路小跑到正房,跟嬷嬷说完来意后见了夫人。
夫人却是一愣,随即说已知晓便让他回了。
小厮跑回书房的路上,这心啊,随着步子一颠一颠的。总觉不对劲。
回去果真见大人正负手立于院中。
书房敞着门,火光倾泻如瀑。大人如天神般便站在光芒正中央,听小厮禀报完。
小厮看不清大人的面色,却不知为何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下去吧。”
大人沉声让他退下,小厮这才松口气。连忙快步避开后才敢悄悄回头看一眼,他怎么觉得大人的嗓子忽然哑了,可是着凉了?
须臾,院中传来一声诡秘冷笑。
一连两日,谢琅都未回正房。
柳清卿本失落的心更是坠入深谷,明明好好的,他这是怎了?
勾得柳清卿也没了心思做别的。
吃不香睡不香,也不知他这两日在忙什么。
明明从前他也有不回房的时候,怎这回她心里头这般难受,像生了生涩的果子似的。
她是如此喜爱他,每缕心绪好似都连在他身上。他能让她喜,也能让她悲。他的每次靠近都令她的心脏欢欣雀跃。而疏远,却让她软嫩的心脏变成了沉甸甸的石头。
他是疏远她了么?
可是为何?之前明明好好的,他那般挂念她。
若不是他对柳清滢几乎算得上置若罔闻,她都要多想他是否悔了这婚事了。
毕竟若是他想,他再等上两年换个柳氏女也不是不能。
转眼到了十五那日。
用晚食之前也没将他盼来,柳清卿食不知味,草草用了两口便兴致寥寥让人撤下餐食。
李嬷嬷几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赵盼生瞅了一眼李嬷嬷,在李嬷嬷颔首后便如锦鲤入水般悄然消失在这余晖遍天的傍晚中。
赵盼生去了书房那边,人影刚晃过便被眼尖的谢伍一眼叨住。谢伍回头看眼紧闭的书房大门,思索再三还是先快步去了门口。
赵盼生正在那犹豫徘徊,听到动静回头一看是谢伍,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谢大哥!”
这一声饱含真情,喊得谢伍心口发颤,黝黑的脸立时红了。可惜太黑,瞧不出来。
“赵姑娘怎来了?可是夫人有时寻大人?”他忙问。
赵盼生却摇头,上前一步低声问,“这两日大人可是忙得很?”
怕谢伍多想,赵盼生忙往回找补,“大人未归,夫人这两日食不知味,寝不遑安。”
她身上的香气漫过来,熏得谢伍头晕脑胀,明明踩在坚硬的地面上,却觉发晕!脑子仿佛凝住。又听赵姑娘柔声连喊好几声谢大哥,他才发觉自己居然跑神了。
忙撸把脸后低声说,“大人是忙。”
却垂眼不敢看赵姑娘,生怕赵姑娘发觉不对。大人哪忙?下了衙门推了应酬便泡在书房中看闲书。那书册可宝贝得很,都不让他碰。
心如擂鼓,赵姑娘身上是有迷药不成,他要晕了!
忙后退两步抬手扶助墙壁。
赵盼生又往前,“谢大哥可是不适?”
谢伍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无事,无事!我身体强健得很,许是热到了,不妨事。赵姑娘莫多想。”
一声悦耳轻笑,如林中青莺,“我有何多想的。”
谢伍听住了,愣在那。
赵盼生目光扫过他额头上密布的汗珠,将素净的白帕子递给谢伍,“谢大哥擦擦汗。”
谢伍僵着手接过后,她才又说,“若是大人得空,劳大人回去看看我们夫人吧。”
待赵盼生离开,那阵香风不再,谢伍才回了神,抬手捂住胸口。却发觉不对,一低头瞧见攥在手心的白帕子,只觉得烫人赶紧塞进衣襟。
恍恍惚惚回到书房前守着,忽然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年之感。
却听大人唤他。
“刚去哪了?”
谢伍思来想去,还是说是实话,“赵姑娘来寻。”
静默片刻,大人又问,“寻我?”
谢伍想了想,好像是,赶紧重重点头。
便听大人轻笑一声,又仿若叹息,“既如此,便去瞧瞧吧。”
谢琅回房时,柳清卿还在托腮望月发着呆。
困得睁不开眼,却不愿去睡。想着能不能等到那人踏着月河而来呢。
还真叫她等着了。
不知何时合上眼,却听有人喊她夫人。
柳清卿一个激灵赶紧睁眼,便看到谢琅如从梦境中走出一般立于她身前,笑着对她说许久未见。
今夜谢琅却变了手段,好似在惩罚她。
像游水,每每要钻出水面时他便又将她拽进水中。
反反复复,就是不给她个痛快。
柳清卿浑身是汗,红唇微启如一条被浪掀到岸上的鱼,渴得空气。
却被谢琅俯首又夺去气息。
累了一晚,却早早醒来。
她一动,身后环着她的人也跟着醒了。
“吵醒了夫君。”柳清卿连忙致歉。
谢琅不可置否低哼一声,还带着些许睡意,惑人得很。
“夫人近日可忙,是忙还是不愿见我?”
柳清卿大惊,“我怎会不愿见夫君。”
心里那酸果子被踩碎,酸涩蔓延。
她怎么会不愿见他呢?只觉得委屈,明明他冷着她,又打倒一耙。
柳清卿听他又说,“听闻夫人近来有心事,若有心事,可与我说说。”
她心中暂且只有两件事,一件是嘉姨,另一件便是他。
哪件都说不出口。
清晨离开时,谢琅重重看她一眼,不知怎的令她仓皇失措。
而这预感,果真成了真。
他们好似,闹了别扭。
谢琅不怎么回房了,每每问都说宿在外院书房。
回回都贴得冷脸落得失望,渐渐地再热的心肠也冷了,柳清卿也就不再询问。
他虽不回房,但每日谢伍都会来两趟,不是送些东西,就是取些东西,要么就是来询问夫人身体可有不时。
但到每月那两日时,他都如约而至,把她当烙饼似的翻来覆去。
连着月余过去,漫长的夏日过去,风已染上秋日的味道。
他们也跟着过去的夏日一般,冷了下去。柳清卿不知所措,但不得其法。
胖鸽倒是送来纸条,上面是他力透纸背的字迹,他说近日繁忙,不在府中。
可他出京了?
他未说,她也不知。
自那次受伤捡回一条命后,谢琅每每出京前都会跟她说。
柳清卿偷偷哭了,心里刀绞似的难受。
她再傻也品出来了,他故意不告知她。
原本以为他们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已很好。
可他这般故意冷待自己,她心里头好难过。
好难过好难过,她夜里总睡不着,偷偷哭。好不易睡着后又会哭着醒来。
他真是高高的天,翻云覆雨,想如何便如何,她却无回环之力。
他不能回京时再带个姑娘吧?
姑娘怀里再抱个胖娃娃,让她下堂倒出正妻的位置。
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种种猜想令她仓皇不安,几乎要逼疯她了!
她不知忽然间谢琅这是怎了?
她知晓他故意冷着自己,那是因为这种冷待,她过去在柳府可尝得够多了。
怎都没想到到了侯府又过上这日子了,好生打脸。
她忽然发现。
便是现在有了银钱,她也不想失去谢琅正妻的身份。
她想做他的妻子。
他那样好,一想到他也会对旁人那样好,她的心便要裂开似的疼。
没了他牵着纸鸢的绳,这一生想想便好生无聊。
种种思虑交织在一起,柳清卿便病了。
不过是一阵风,便起了热。
最初不过是低热,柳清卿没让李嬷嬷声张,喝了药便好了。
可没过几日,又烧起来。
这次柳清卿连李嬷嬷都没说,瞒得紧,吃得少睡得少。
又一整夜没睡,便晕了过去。
待传到谢琅耳中时,柳清卿已病了近半月。
谢琅却未来看望,只来了口信,让她好生养病。
大病一场,心气散了不少。
这以往的情情爱爱,都是镜花水月吗?
满是谢琅的脑子倒是进去了旁的东西。
可日子还得过,不光是为了自己,为了身边这些人,她也得立起来。
若想最后一件事办妥当,那便绕回头一件。
只有她立得住,便是谢琅要休了她,她也能活得好好的。
如今只能勉强挑出赵盼生,日后让她出去替自己办些事。
理顺后,心也定了大半。
就是不知如何面对谢琅。
她总觉得谢琅那双眼能看透一切。她难道要逼着谢琅爱自己吗?
被这般冷待,她也是要脸的人。
柳清卿从这日起便将东厢改成了她用的书房,一脑袋扎进了东厢。
不是在解那羊皮卷的密,便是看账册。
赵盼生不时出去跑一趟。
头晕眼花,顾不得初一十五。
便是谢琅夜里是否回房也没心思惦记,大多时候她回房时,谢琅已睡下。
他怎又忽然回来了?
柳清卿憋着心思没问。
这月余的别扭就这般被轻轻放下了。
柳清卿又看开一些,未来这偌大侯府都是他的,更别提小小的嘉兰苑了。
她现在都在东厢洗漱好,今夜回来也是如此。
谢琅已经睡了,外头给了她留了一盏灯。柳清卿过去拿起烛花往烛蕊上一盖,便灭了。
她借着月光回到内室,这些日子她都避着谢琅,小心翼翼生怕吵醒他。
大病一场后,原来总想黏着他的自己清醒不少。
想来是她黏人,谢琅嫌烦了。
踮起脚尖提着裙摆小心从床尾跨过他的双腿,悄悄坐下,抻开被角要钻进去时,手腕被攥住,将她往前一拽,柳清卿便直接跌到了谢琅怀中。
低眸望进他清明却深如潭的眼里,哪有半点睡意。
谢琅近来公务的确繁忙,却没忙到无法归家。他有些事还未想清。
“夫人近来甚忙”,
在静谧夜色中,他的嗓音愈发神秘,“都忙些什么?”
柳清卿僵着身体,心中有气不愿说与他听:“都是些琐碎事罢了。”
“是么。”
他一声轻笑。
他这一声笑便如无形的尖刺,缓慢刺破她的皮肤,直到扎到她软嫩的心脏上!惹得她内里一阵痉挛疼痛。
过去两月,他除却同房两日,断不会来。
他把她当什么了?
泄欲的玩意吗?
第二日等她醒来时他早拍拍屁股走了!
那睡得那侧凉透透的,一如她的心。
她那样喜爱他,他明知她那样喜爱他,为何这般对她?
柳清卿觉得委屈,雪腮因含气鼓起。
她有多喜爱他?就如此时,看着虽然他唇角还弯着,眼神却冷如冰霜。她就知晓他不高兴了!
可他凭什么不高兴?他还生气!
将她扔到一旁两月的难道是她自己不成?
还来问她忙什么!忙什么!忙着想法子被你休弃也能保全自己!
她心里也来了气,若她是多加忍让的性子,便不会在柳府吃亏!
打心底起了冲动,虽她第一回与人过日子,但也知晓花无百日红的道理,若是有嫌隙等早早解开,不然便留芥蒂。她正犹豫着,谢琅却老神在在先开了口。
“你一向懂事,如今为何闹起性子?”
谢琅仰面躺着,与人前端方不同,此时瞧着反倒颇为潇洒恣意。如鹰般锐利的眼眸却紧落在她脸上。
打断了柳清卿的思绪,她直愣愣盯住他,“夫君可是因为我懂事才娶我?”
他们为何成婚她应知晓,怎还来问他?
谢琅望见她眼里起伏的悲伤,他细细揣摩,却心头发痒想从她眼里窥探更多,“不止如此。”
不止如此,那便是了……
柳清卿适才本端庄跪坐着,听闻此言如有惊雷,身子一软跌在床榻上。
“夫君难道不爱我么?”她低声喃喃。
过往他那般温柔体贴她是为何?
自以为的坚实墙壁就这样被他轻而易举击得粉碎。
“我为何一定要爱你?”谢琅不解反问。
柳清卿这才发觉自己居然问出了声,不禁仓皇。
谢琅却不给她喘息之机,紧追问道:“难道不爱你就不能待你周全?”
沉磁的嗓音拖着诱人的尾调,他伸手勾住她冰凉的手指,“夫人对现下可是不满?还是想我如何做?”
可柳清卿却听不见他的话了,她跟个僵住的木头人似的。
心一抽一抽地疼,还沉在他适才比冬雨更冰冷的话语中。
若她不乖巧懂事,他就不要她了吗?接下来便是冷待。许是嫌她烦,他连日不归。好似曾经照料她的夫君是梦中幻影。
“莫想这些了,睡吧。”
他长臂一揽,她就跟纸人似的轻飘飘倒下了。
她贴着他温热的胸膛,眼珠跟冻住似的定着,可怎觉得这样冷?
柳清卿睡不着。
谢琅也无睡意。
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摆弄着夫人如绸的长发,目若深潭。
他也不知他想要什么,但就是……
柳清卿翌日醒来,果不其然谢琅不在。
他那侧还有他躺过的痕迹,她的左肩肉紧皮疼,是想来昨夜一直睡在他的臂弯。
柳清卿搞不懂他,无比茫然,他对她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他的心比海更深……
强打精神起了床,跟木头人似的任人打扮,又去老夫人那请了安,压着乱糟糟的思绪学了中馈之事回到嘉兰苑。
往常一回到嘉兰苑心里便暖融融的,此时却空落落的。
明明已是夏末,这太阳却如悬在空中的银丝碳,熏人得很啊。
心里烦乱,索性钻进厨房闷头做起糕饼,有了些许避世的滋味。
原在柳府难受时,因着母亲颇擅此道,李嬷嬷便教她些好做的。他们院子原来的小厨房早已破落,能做得甚少。便只能做些简单寻常的糖糕。
软轩轩的,甜滋滋,咬在口中跟云朵一般,好似多大的烦心事,眯着眼睛吃一块糖糕便好了。
许久未做手生了,做了一锅就一锅,才出了几个模样好看的。
她想了想,将那几个白胖的糖糕装进精致的黄花梨木雕食盒,这食盒还是母亲难得留给她的小物件,她思来想去才拿出来用,觉得才能衬她的心意。
她招来赵盼生吩咐,“去给大人去送去,食盒要紧,小心着些。”
赵盼生领命,速速去了。
她也不知夫妻之道是什么,但总冷着定是不成的。
因是他,她愿做先低头的人。
做好糖糕,就泄了气。柳清卿疲惫不堪,又回房中休息。
这一歇,便睡着了,醒来已洒满金色余晖。
躺了一日甚是疲累,她想去散散步,却不知怎的走到了外院廊下。再往前转过弯便是院门,柳清卿捏紧帕子,一时之间居然陷在这了。
犹疑之际,却有一窈窕身影从那边晃过来,居然是柳清滢。
她何时从书院回了?
正欲开口,目光却凝在柳清滢拎在手中的黄花梨木雕食盒上。本该在谢琅书房桌上的食盒居然被柳清滢拎在手中,柳清卿瞬时瞳孔骤缩,“这是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