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上元节 永远喜欢他,只喜欢他。……
扶桑猛然惊醒,梦里的疼痛好像带到了现实,肩膀传来钻心的痛楚,她攥紧棉被,条件反射地开始挣扎起来。
“桑桑!”耳畔传来顾时安的呼喊声。
好似落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她在黑暗中摸索着抓紧他的胳膊。
她语气急迫,声音颤抖道:“抱我!”
“抱紧我!”
“抱紧我!”
顾时安把她捞进怀里,如她期望的那样抱紧她,“怎么了?做噩梦了是不是?别怕我在这里,别怕桑桑。”
扶桑拼命地往他怀里钻,手用力攥紧他后背的衣裳,骨节泛白,脸深深地埋进他的胸膛里。
她浑身发抖,感受着属于活人的温暖体温,铿锵有力的心跳声。
她闻见有些冷冽的淡淡药香,这是她所熟悉的,她会感到安心。
而这些,在那个冰冷潮湿,到处都是毒虫和血味的万蛊窟完全不同。
她像是从无间炼狱里重回人间。
她渐渐放松下来,停止发抖,依偎在顾时安怀里,感受到对方有一下没一下轻拍自己的后背,像哄孩童安心入睡的那样。
而她竟在这样的安抚手段下,倦意袭来,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呼吸平浅绵长,顾时安稍微放松些手臂,借着外面雪投射在窗上的银光,抬手将她额前被热汗浸湿的碎发撩开,露出白净姣好的脸庞。
“别怕。”他在她的额头轻轻印下一个吻,用脸蹭蹭她的乌发。“我在这里。”
*
翌日清早,两人下楼吃饭。
四方镇的食物略微平淡,顾时安并不习惯,以致于吃饭极慢,每一口都味同嚼蜡。
“不好吃?”扶桑问。
“还好。”顾时安摇摇头,他有些不好意思。
秘境百天,他的胃口也被养刁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吃清水煮肉也能面无表情接受的人了。
他很快又补充道:“但我会比他们家的厨子做得更好吃。”
这话像是攀比,但他说话时心平气和,听不出什么恶意,倒像是在阐述某种无法反驳的事实。
扶桑笑起来:“我知道。”
她这副肯定赞许的模样,让顾时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良久,他又悄悄抬起头,打量起扶桑的神色。
她看起来状态很好,唇角微微上扬,说话时温柔极了,店里的小二端上菜的时候,她还笑盈盈地朝着人家道谢。
昨夜她的失态,好似只是他的一场梦。
顾时安没有去问她,他想,若是扶桑想说,他会做一个很好的倾听者,若是她不想说,他也绝不会逼问她让她感到不适。
正想着,蒋恒从楼上出来,扶桑大方招呼着喊他过来一起吃饭。
扶桑总是这样的好,对待所有人都是这样。
别说是蒋恒,就连路边的小猫小狗都能夺走她的视线。
顾时安抿紧唇,感受着名为嫉妒的情绪在内心不断发酵膨胀。
蒋恒刚落座,拿出随身携带的伤药瓷瓶搁在桌上,朝着顾时安热心道:“昨日我去寻你,你没在屋里,这是我们清风派弟子自己炼制的药,于伤口的疗愈大有益处,你看看能不能帮上你的忙。”
他笑容真诚,不掺杂任何阴谋诡计,是真心真意为他着想。
闻言,顾时安内心的嫉妒忽地变了味,他烦躁地皱起眉,如梦初醒般接过那瓶药,道:“多谢。”
不该是这样。他对自己说。
蒋恒是个很好的人,他怎么能嫉妒他。
这不是君子的作风。
扶桑也不会喜欢他这副善妒的丑陋模样。
蒋恒没注意到他的异样,转头跟扶桑笑道:“今早雪月宗的弟子传音给我,让我去山上取药。”
扶桑:“何时动身?”
蒋恒:“等吃过饭吧。”
外面雪势浩大,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传来烟花爆竹声。
顾时安狐疑抬头,便听扶桑说道:“今日是上元节。”
他的手指下意识微微蜷曲。
上元节。
顾时安抬眸望去,望见了属于四方镇的漫天大雪。
路上行人络绎不绝,与他们而言,这漫天大雪也是节日的点缀,这不妨碍他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在虞城时,除夕夜那日,他曾满眼期待地问扶桑,日后还有没有像除夕夜那样热闹的节日。
他喜欢人间的烟火气。
也做了一辈子待在秘境的打算。
他曾以为会长久地幸福下去,直到第二日,秘境崩塌,他目睹了生灵涂炭却无能为力,甚至,他才是刽子手。
顾时安呼吸发颤,脸色血色全无。
扶桑在桌下轻轻掩住他的手,一点点攥住,眼神流露出安抚的情绪。
他缓慢地眨着眼睛,渐渐从尸山血海里抽离。
等蒋恒吃过饭,便跟扶桑和顾时安辞别,他的背影在雪地里愈来愈远,忽地,一只血红的蝴蝶从客栈飞出,在凛冽的寒风里翩翩起舞,追上他的脚步,融入他的后背中……
到了夜里,雪势渐小。
泼墨般的朦胧夜色,亮起无数繁星般璀璨的花灯,人潮涌动,踏碎琉璃光影,穿梭于热闹的街市,叫卖声此起彼伏,欢声笑语一片。
顾时安静静坐于窗前,不知看了多久。
直到扶桑进门,牵起他冰凉的手,捂住暖热,在黑暗中出声说道:“时安,出去走走吧。”
顾时安敛眸,轻声道:“好。”
上元灯会,路旁摊位错落有致,人头攒动,顾时安握紧扶桑的手,避免被人群挤散。
扶桑倒是很开心,她买了只小猫花灯,花灯映出她巧笑倩兮的面容,她笑起来:“时安,你快看,这只小猫像不像你?”
小猫花灯圆滚滚胖乎乎的,被店家做得栩栩如生,上面用彩墨画着波浪纹路,投射出温柔的暖光,恍若一只会发光的可爱小猫。
“我吗?”顾时安怔住。
“嗯。”扶桑点点头,故作神秘地凑过去,附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乖乖的,哄一哄就会躺下来露出柔软的肚皮……”
顾时安耳尖转眼便染上红晕,他被她坏心思地挑逗着,原本眼底的悲伤渐渐消散,他拽住她的衣袖,有些不知所措。
“别,别胡说……”他快要羞死了。
看他没那么神色紧绷了,扶桑站直身子,笑道:“好啦,不逗你了。”
她提着花灯,跟顾时安一路走走停停,不知不觉,走到了四方镇的姻缘庙。
上元节多男女相会,祈福结为生生世世恩爱两不疑的夫妻。
两人刚踏入姻缘庙的大门,便瞧见庙中树冠如云的桃树骤然开放,枝桠上的花瓣被灵力包裹着照亮整个姻缘庙,流动的荧光四处飞舞,美不胜收。
树下聚集的人群发出惊叹声。
“这姻缘树花开难得一见,真是好一对恩爱眷侣,恭喜啊。”
“祝两位早日成婚,琴瑟和鸣。“
“恭喜恭喜……”
很快,泛起柔和暖光的桃花瓣缓缓收拢,周遭重新暗下来,但恭喜声依旧不绝于耳。
从里面走出一对年轻男女,十指相扣,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意。
顾时安能听出来,这姻缘树受天地灵力滋养,能测试出最纯粹的爱意,若是恩爱便会开花。
他侧头去看扶桑,眼神蠢蠢欲动:“桑桑,不如我们……”
扶桑好似看不见他眼底的期待,有些抵触道:“人很多,太挤了,我不想去。”
顾时安眼底的热情一瞬间被浇灭,他下意识握紧她的手,面容难掩失落,但他很快收拾好情绪,表示理解地笑道:“没关系,我们去庙里烧香祈福吧。”
姻缘庙里,顾时安上过香,便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目光虔诚望向供奉着的月老神像,他缓缓闭上眼,静心凝神,模样像极虔诚许愿的信徒。
扶桑侧头静静看着他。
怪物会求什么呢?
无非是,生生世世,相爱相伴,永不分离。
四方镇环境苦寒恶劣,月老神像受潮,表皮腐蚀,铁锈的痕迹无法去除,香案上烛火跳动,明明暗暗,它低头垂眸,和蔼的面容变得阴森。
好似在看一双不得善终的痴男怨女。
拜过月老,顾时安心情明显变好,眼眸亮亮的,腻腻歪歪地牵着她的手,想去挂许愿木牌。
据说用红线把写有两人名字的木牌系于姻缘树上,两人便能圆满。
“你怎么还信这个?”扶桑有些无奈。
周遭都是些腻腻歪歪十指相扣的小情侣,趁着无人注意,顾时安大着胆子,亲了亲扶桑的脸。
他说:“我想要你永远喜欢我,只喜欢我。”
这句话有些奇怪,带着汹涌澎湃的占有欲,或许怪物自己都没有发现。
扶桑脱口而出反问道:“那你呢?”
顾时安捉住她的手放在胸口,神色虔诚道:“我是你的。”
她无需质疑他的爱。
他是她的,为她生,为她死。
扶桑感受到他震耳欲聋的心跳声,敛眸道:“那我在这等你,你去吧。”
顾时安心满意足地笑着,又亲了亲她的脸,然后去买了木牌挤进姻缘树下的人群里。
上元节到处人声鼎沸,上空炸开无数绚烂多彩的烟花。
人群里的暗流涌动,有人在黑暗中悄无声息靠近扶桑。
小猫花灯掉落在地上,烛火熄灭,被来来往往的人践踏着,花灯骨架断裂,莹白的纸面沾染污泥……
第52章 雪月宗 时安,我没那么好。
雪月宗位于雪山之巅,云烟缭绕,目光所及皆是由汉白玉打造的大殿,清冷如月宫。
穿着雪月宫服饰的女子衣裙翻飞,端着琉璃玉盏踏进偏殿,朝坐在窗边手捧书卷的素衣女子行礼。
“姑娘,用些早膳吧。”
扶桑墨发半绾,伴随着抬头的动作,垂在肩头的发丝自然地垂落。
面前的弟子们双眼空洞无神,走路僵硬,说话时语调毫无起伏,如行尸走肉般。
扶桑曲起手指轻叩桌面,“放下吧。”
“是。”
她们动作僵硬地开始布置饭菜,弯腰的瞬间,红丝从扶桑指尖飞出,刺入她们胸口,她们还未做出反抗,便软绵绵地倒下去,变为了无生息的尸体。
深绿色的蛊虫逃命般从这些人的体内爬出来,刚刚露头,便被红丝敏锐迅速的绞杀,爆裂出青绿难闻的汁液。
扶桑将书卷搁在桌案,神情悲悯,她轻叹一声,“愿尔等解脱。”
红蝶翩翩飞舞,蝶翅泛起鎏金纹路,金与红交融,神圣与血腥纠缠,蝴蝶们化为点点荧光融入她们的尸体。
扶桑脑海浮现出模糊不清的画面。
混乱,血腥,雪月宗弟子自相残杀,灵力碰撞,建筑倒塌。
身穿白袍的男人御剑而行,居高临下看着这场祸事。
密密麻麻的蛊虫从他衣袖内飞出,啃咬着弟子们的脖颈钻进去,活生生剥离抽取他们的魂魄。
疾风骤雪,男人遮掩容貌的袍帽被掀开,露出他溃烂流脓丑陋骇人的脸。
这是她们变成傀儡前,最后看到的一幕。
有些眼熟,但不是那个人。
她不会认错的。
扶桑猛地松了口气,多日来心头积压的恐惧烟消云散。
她不该多疑,毕竟当初,她亲手杀死他,割掉他的头颅扔进蛊池,随后点燃整个万蛊窟,他绝无死而复生的道理。
她推门出去。
路上遇见不少傀儡弟子,见到扶桑还会机械地行礼,然后面无表情地离开。
一路畅通无阻,扶桑来到雪月宗的议事堂。
堂内无光,一道竹帘隔绝成两个空间,高大黑影伫立其后。
扶桑随意落座,淡漠的眼神扫过去,一改在顾时安面前的温柔,目光锐利,她冷声问:“蒋恒呢?”
那黑影恭敬道:“既然是大人的朋友,小的不敢冒犯。”
“那夜,是你在窥伺我?”
“并非,雪月宗的弟子撞见你施法唤出红蝶,我才猜测是您来了,没想到阔别多年,还能再遇见您。”
扶桑拧眉,“为何不以真面目视人?”
黑影动了动,低声道:“小的丑陋。”
扶桑倏地抬眸,一道红光凝聚的剑气朝那竹帘后的黑影劈去,“滚出来。”
竹帘断成两半,竹屑同灰尘漫天飞舞。
强烈的光照进去,那黑影彻底暴露。
身着宽大黑袍,头发稀疏花白似垂暮老人,裸露出的脸庞和手臂肿胀扭曲变形,上面溃烂流脓,腐肉散发着难闻的腥味。
若是旁人早就吓得大惊失色尖叫逃窜,可扶桑却很平静。
“大人息怒。”黑影脚步迟缓地走出来,他瘸了一条腿。
扶桑道:“我记得你,也救过你,当初我杀了万窟窿主人后,解了所有蛊奴的蛊毒,还了你们自由之身。”
她顿了顿,皱眉问:“你为何作恶?”
不人不鬼的青年在她面前跪下来,道:“大人可知,我回到雪月宗发生了什么?”
不等她问,他便自顾自地开口:“我历经磨难回到宗门,本以为宗主和师兄师姐们会心疼我,不成想,他们却高高在上,嫌弃我被蛊毒毁掉了经脉,再无升阶修炼的希望,人人都耻笑我是个废人,对我动辄打骂。”
他苦笑一声,摊开手:“可在我被抓进万蛊窟之前,也曾是被众人仰望的天子骄子,是众弟子中的翘楚。”
见扶桑仍然平静,一言不发。
青年的情绪忽地激动起来,“他们难道不该死吗?做成傀儡简直都便宜了他们!”
扶桑微微皱眉,她并不赞成这种行为,他报仇不假,却也牵连许多无辜弟子。
她直奔主题道:“你抓我过来,是为了利用我体内的蛊王,操纵天下万蛊,培养出操纵心神的蛊虫?”
见青年重重点头,她冷笑着直言道:“我不会帮你,死心吧。”
“为什么?!”青年忽地激动起来,“大人不想吗?这种看所有人臣服脚下的滋味!”
他眼珠通红,眼珠都快瞪出来,长着脓包的掌心摁着胸膛,对扶桑的无动于衷愤恨到极点。
世人好像都很喜欢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所以拼命追赶,甚至忽略被反噬的伤痕累累的身体,贫瘠的灵力修为。
人心不足蛇吞象。
扶桑心生厌恶,却仍然冷声提醒道:“将活人制作傀儡,乃是邪术。”
“那又如何!”青年站起身来,逼问道:“大人真的不愿同我合作?”
扶桑不语。
倏地,灵力自地底涌动,无数红丝缠绕着从青年脚下直行刺出,状若冰锥。
他被逼得连连后退,身形狼狈地同她交战。
两道灵力相撞,议事堂转眼便成了废墟,残垣断壁中,扶桑斩断他的本命剑,正欲予他致命一击时,几道剑气隔空劈来。
扶桑身姿矫健地躲开,扭头望去,便瞧见百余名弟子闻声赶来,眼神空洞麻木,却恍若听从某种指令,个个手持宝剑想要攻击她。
雪月宗以锻器练药而名扬天下,法宝层出不穷,修为借灵丹妙药涨势迅猛,这也是他们在各大宗门傲慢的原因。
寡难敌众。
青年仍不死心地劝诫:“大人若愿同我合作,我绝不会伤害你和你的朋友。”
话音刚落,青年便看见面前的女子低眸,那份平静的眼神此刻却格外冷漠阴沉,好似在看蝼蚁般,盯得人如坠冰窟,浑身发抖。
她讥笑一声:“是吗?”
顷刻间,他感受到同傀儡体内蛊虫的连接倏地断开,那些眼神空洞面无表情的傀儡们,转眼便陷入某种痴迷的狂热。
是绝对的臣服。
“去死。”扶桑朱唇轻启,不过是轻飘飘的两个字。
那些傀儡弟子们便争先恐后举起剑,干脆利落地抹了脖子……
青年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怎……怎么会……”
这明明是他养的蛊虫,应当只听他一人的指令才对。
他颓废地瘫坐在地上,回想起刚刚那些威胁的话语,在碾压性的实力面前,恍若虚张声势,简直幼稚得令人发笑。
无数雪月宗弟子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温热的鲜血在身下汇聚长河。
台阶之上的少女,不再似往日的温柔体贴,体内的蛊虫感受到杀戮,叫嚣着更多鲜血,她忍不住被影响,整个人兴奋到极致。
如阴暗潮湿的水草,似乎要束缚住人的手脚,将人活生生溺毙于水底。
不再是悲悯世人的神女,而是坠入地狱以杀戮为食的恶鬼。
匆匆赶来的顾时安,便瞧见这一幕。
他从未见过的,扶桑的另一面。
他一步步登上台阶,鞋靴踩过粘稠的血液,他走到扶桑面前。
扶桑望见了他,嗜血痴狂的面容终于出现某种裂痕,胸膛起伏剧烈,她闷声问:“你看见了。”
不是质问,是笃定。
顾时安点点头,半跪下来,攥着衣袖小心细致地去擦溅在她鞋上的血渍。
扶桑的手抚在他的头上,道:“时安,我也没那么好。”
哪怕她表面装的再温柔无害,都藏不住骨子里的冷漠清醒,世事变迁,她也再不是以前那个明媚肆意的少女。
顾时安抬头,眨着眼,却朝她露出一如既往的笑容,他说:“桑桑,我不怕你,不讨厌你,我喜欢你,你是最好的。”
只有怪物如初,望着她的眼眸坚定又炙热,盛满矢志不渝的爱意。
扶桑怔愣间,眉头松动,体内躁动的蛊虫渐渐安分下来,杀意消退,她又恢复往日的从容,露出些真心实意的温和的笑。
她回过头,望向废墟里瘫坐在地失魂落魄的青年,唤道:“徐英。”
那青年闻声抬头,怔神道:“您记得我的名字?”
扶桑点点头,道:“记得当初我救你的时候,你跟我说你之所以拜入雪月宗,是因为不愿看到普通凡人受魔族所害,想要打造出凡人也能使用神兵利器,让他们有自保能力。”
青年眸光闪动。
扶桑顿了顿,轻叹道:“你的道心,不在了。”
一念之差,便走向歧途,忘了初心。
闻言,青年好似被抽走浑身力气,面容惨白着,挺直的腰突然就塌了下来,他低着头,忽然就笑出了声,苦涩至极,好似在哭。
扶桑收回视线,对顾时安道:“我们下山吧,不必管他,会有人来处置他的。”
顾时安心存疑惑,但没有多问,“嗯。”
谁知扶桑刚抬脚,倏地浑身无力,她身子一斜,顾时安眼疾手快扶住她,语气急迫道:“桑桑!”
扶桑稳住身形,对他安抚般笑笑:“催动蛊王控制蛊虫,有些累而已,歇歇就好了。”
“我背你。“顾时安在她面前弯下腰,扶桑顺势趴在他后背上,搂住他的脖子。
他微微直起腰,扶桑的视野忽地开阔起来,她一向是无所不能,强大且坚韧的,不太习惯被照顾呵护。
她趴在顾时安耳畔低声说道:“过一会儿我有力气了,就放我下来吧。”
顾时安没说话,稳稳当当地背着她走下台阶。
他边走边解释道:“我按照你留下的蝴蝶,在雪月宗暗道里找到了蒋恒,还有其他被困的人,将他们安置在客栈后才来找你,你不用担心他们。”
扶桑道:“你做的很好。”
她回过头,看着那些死去的弟子和废墟里的青年,直到再也看不见,她这才慢吞吞收回视线,搂紧怪物的脖子,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
“时安,就算我驱除那些傀儡弟子体内蛊虫,他们也只会变成活死人,我想让他们解脱。”
顾时安听出她在解释,其实这完全没有必要,他从不怀疑她做的任何决策。
他想了想,认真地重复她说过的话语,“你也做得很好。”
有些笨拙。
扶桑没忍住抿唇笑起来,心情很好的模样。
两人回到四方镇,远远地,顾时安便望见客栈里的众人。
他倏地停下脚步,屏住呼吸。
原来扶桑所提到,那些会处理雪月宗事故的人,就是其他各大宗门的人……
第53章 过往 我想知道,她的过去。
怪物杀过许多人,有魔族子弟,也有宗门修士,甚至,也有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他恶名远扬,各大宗门的人无不恨他入骨,想要除之而后快。
不曾想,竟在这小小的四方镇相遇。
怪物无法冷静,对于某种危机的察觉,使他迫切地想要召唤出噬血剑,清除一切障碍。
可他没有那样做,他背着扶桑,低着头,踩着积雪走进去。
徐英鸠占鹊巢后,为了不被人发现,自然不会将所有雪月宗弟子制成傀儡,而是保留部分有锻造之能的弟子,继续向其他宗门供给法宝,维持平安无事的假象。
扶桑早就猜到这一点,所以在上元节刻意被掳走,让顾时安跟着蒋恒身上蝴蝶留下的印迹去救人。
此时客栈内人满为患,各大宗门弟子来回走动,为那些被困的雪月宗弟子疗伤,就连几大宗主,也仔细盘问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顾时安进门时,明显察觉到无数视线聚集在他身上,恍若被踩了尾巴的狸猫,他险些掀起暴风骤雨般的威压。
扶桑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放我下来。”
顾时安依旧维持着低头的姿势,缓缓把她放下来。
他时时刻刻警惕着对方识破他的身份,身体僵硬,又不怎么擅长同人打交道,还是扶桑挡在他身边,同那几位宗主攀谈起来。
从他们口中,顾时安听出来是雪月宗弟子脱离危险后,就立刻朝各大宗门发出信号,这才引得他们前来。
扶桑很聪明,她早有预料,所以并不负责收尾的事情。
同样,即使面对这些德高望重法力高深的诸位宗主,也仍然淡然自若,不卑不亢,不失半点分寸。
考虑到顾时安的紧张,扶桑很快便告辞,拉着他上了楼。
关上门,扶桑温声道:“等他们将雪月宗的事处理完,自然就会离开了,你若是怕被识破身份,就待在屋里哪也不去。”
顾时安点点头,去拉她的手,认真承诺道:“我会安静的。”
他其实不怕被识破身份,无非被谴责,被辱骂,然后打斗一番。
或许,内心会有一点点难过吧。
可那都不是最重要的,他只是不想连累扶桑。
他的桑桑千般好万般好,有着菩萨心肠,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人。
她应该被鲜花掌声簇拥着,被所有人仰望着。
可若是暴露身份,那些宗门修士会如何看她呢?
会朝她泼去污水,安上莫须有的罪名,然后用恶毒的话语对待她。
顾时安光是设想,就觉得痛苦地喘不上来气。
扶桑没察觉到他的想法,她动用了蛊王的能力,此刻浑身无力,又困又累,她三两步走到榻边,利落地脱掉鞋子,取下挽发的发簪,像条灵活的鱼般钻进被窝里。
“好困。”她打着哈欠道。
顾时安走过来,坐在榻边,“我守着你,你睡吧。”
扶桑睁开眼,伸手一拽。
顾时安猝不及防被拽倒在软榻上,他还未起身,便被人从后背抱住,温软的身体贴上来。
“你坐在那盯着我睡觉,好奇怪的。”扶桑喃喃道。
顾时安有些对她的亲近受宠若惊,他努力放轻呼吸,没敢乱动,像是怕惊扰到短暂停留的漂亮蝴蝶。
但扶桑很快又不满意了,拍拍他,有些霸道地发号施令道:“躺上来。”
有些凶巴巴的,但怪物没察觉到任何恶意,就像是被小猫爪爪不足轻重地拍了一下。
他心底忍不住地欢喜,轻手轻脚爬上床,同她面对面,躺进被窝里。
扶桑总算满意,她眨眨眼,笑道:“好乖。”
离得这般近,扶桑注意到他面上浅而细的金红磷粉。
她抬手,指腹轻轻蹭过那些痕迹,“我的蝴蝶,很喜欢你呢。“
顾时安想起那只翩翩起舞的红蝴蝶,他被引导着寻找蒋恒踪迹的时候,那只蝴蝶很喜欢围着他转圈圈,蝶羽偶尔会轻轻蹭过他的脸颊,很痒很痒。
等它飞累了,时而落在他的肩头,时而落在他的掌心,时而,落在他的唇上。
总之,他有些无所适从。
他想,这只蝴蝶好像生病了。
否则,他身上没有半点花蜜,它为什么这么热衷于同他亲近呢?
可此刻,扶桑对他说:“时安,这只蝴蝶像我一样喜欢你。”
象征着杀戮的诡异蝴蝶,只在一个人的面前变得无害,欢欢喜喜地同他亲近。
怪物心中疑惑被解开,偌大的幸福砸得他晕乎乎的,他更加无所适从。
结结巴巴地出声:“我……我也……”
他不怎么会说些甜言蜜语,扶桑轻掩住他的唇,温声软语:“我知道……”
捂住他的唇,炙热明媚的爱意又从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
扶桑微微怔神,葱白玉指向上探去,轻轻抚过怪物的眉眼,鼻梁……
恍若临摹巧夺天工的艺术品。
曾经的怪物虽长相昳丽,但却没有半点活人气息,麻木,空洞,只会让人联想到的精美的观赏品。
可如今,他的情绪鲜活而热烈,眼眸恍若盛满璀璨的星辰,深邃而明亮。
那股疏离感消散,他真实而鲜活,衬得本就俊美的容貌愈发绝色,美得像幅画。
顾时安望见她眼底的惊叹,抿唇笑着,明知故问道:“桑桑,我美吗?”
扶桑怔怔地点头,由衷地点评道:“美。”
他便抑制不住地欢喜起来,眼眸亮亮的,像只被夸奖而兴高采烈的可爱小狗。
扶桑靠近他,蜻蜓点水般亲了亲他。
她说:“时安,等过段时间,我们便在人间寻一处安静之地,像在秘境里的那样,租一个小小的院子,种满漂亮的花,院墙内再栽上枣树,我们可以靠采药为生,朝起夕落,就这样平平凡凡过一生,好不好?”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在描述一场虚假的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美梦。
顾时安没有说话,他缓缓抱住她。
良久,他感受到她的呼吸变得浅而绵长,她睡着了。
他守着她,直到天黑,才轻手轻脚地从榻上下来,悄悄出了门。
夜黑人静,顾时安一路探查,才找到关押徐英的地方。
雪月宗出事两年多,其中并不确定是否牵扯到其他宗门,在此之前,各大宗门会暂且留着徐英的性命。
空荡荡的屋内,地上画着错综复杂的阵法,徐英受困其中,状态十分虚弱。
自从扶桑对他说过那番话后,他便无所谓生死,身上笼罩着淡淡的颓废气息,察觉到顾时安进来,也没有什么反应。
顾时安在他面前坐下,沉默良久,开口道:“我想知道,她的过去。”
徐英慢吞吞掀起眼皮,“你不知道?”
见顾时安摇头,他讶然道:“我从未见过大人如此温柔的对待一个人,收敛所有锋芒,百般重视万般柔情,我原以为,你是知道她的过去的。”
顾时安出声问道:“在你眼里,她是什么样的?”
徐英苦笑:“我刚认识大人时,她才刚被抓进万蛊窟不久,那样险恶的环境,人人都不折手段的想要活下去,可她却一直在救人,一直在救人,哪怕她所救的人,在生死关头都毫不犹豫的舍弃她背刺她,害得她差点丢掉性命。
“可即使如此,当有人向她求救时,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去救了,一次,又一次。”
说到这,徐英叹息道:“可她越是如此,万蛊窟的主人就越爱折磨她,她骨头硬,始终学不会服软,那时候,整个地牢都是她的惨叫声。”
顾时安长睫颤动,胸口好似被利刃刺入,痛得他指尖发颤,呼吸困难,他有些喘不上来气。
指尖陷进掌心,他却浑然不知,盯紧面前人,一字一顿地哑声问道:“后来呢?”
徐英面露不忍,他道:“直到有一天,她在擂台上杀掉对手后,毫无征兆地,她手中染上鲜血的金丝忽地一寸寸变成了血红色,不知道怎么地,她突然就情绪崩溃了,跪在血泊里大哭。”
“从那以后,她就变了,冷漠寡言,拒绝任何人有意或无意的亲近,虽然还是会救人,但只要有背刺的心思,便会操纵血丝将他们折磨致死,手法残忍血腥,慢慢的,大家都开始怕她,也没人敢接近她。”
“说来惭愧,我也怕她,可没想到到最后,却是她忍辱负重杀了万蛊窟主人,救了我们所有人……”
顾时安曾近距离接触过扶桑的金丝,纯粹而神圣,或许至纯至善才能操纵,而血丝却污浊血腥。
她悄悄地变了。
那么痛苦的日子,无数次的背刺,她要怎么才能够维持初心?
他忍不住想,她在万蛊窟受尽磨难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在沉寂的魔宫里,看书,练字,发呆,像被操纵的提线木偶,只有被需要的时候,才会出远门,然后屠杀无辜的人。
周而复始。
可那时,扶桑又在经历什么?
她又是如何在这样举步维艰的情况下冷静筹划,忍辱负重,一步步咬牙熬过来的?
待她历经磨难终于回到翠荧族,面临得,却是魔尊的强行镇压,族人分离,被迫为奴,心中又是何等滋味……
第54章 服侍 想让你,更舒服。
扶桑睡得迷迷糊糊,忽地察觉到有冰凉的躯体贴上来抱住自己。
她惺忪着眼翻过身,靠在顾时安怀里,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她不甚清醒地喃喃问道:“去哪了?”
顾时安没说话,双手环抱住她,脸埋进她的颈窝里,深深地呼吸着。
扶桑感到有湿热的液体砸了下来。
他微微发抖,将她抱得紧紧的。
扶桑清醒些许,虽不知他为何难过,但还是像哄小孩一样摸摸他的后背,语调拖得长长的,“好啦,好啦,不哭了嘛。”
她越是如此,顾时安就越是自责愧疚。
贴贴她的脸颊,他鼻音极重,认真道:“我会让你幸福的。”
扶桑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她身体虚弱,睡了整整两日才养好精神。
期间,有其他宗门的人想要过来探望,都被顾时安一口回绝。
外面雪已经停了,太阳从厚厚的云层里出来,温暖日光倾泻而下,屋顶积雪融化,雪水顺着屋檐落下,在地面砸出小小的水洼。
外面一片安宁祥和。
无论山上雪月宗发生何等惨案,都从未影响山底四方镇百姓的生活,他们自给自足,怡然自乐。
而徐英被处置前,也没有暴露出扶桑的身份,将那些傀儡弟子的死全部认下。
只是不知为何,各大宗主却并未离开,像是在等待某种时机到来。
怪物悄然抬眸,看了眼对面尝试着自己做花灯的扶桑。
她真的很喜欢那只小猫花灯。
“怎么啦?”扶桑未曾抬头,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视线。
“没什么。”顾时安慌里慌张的垂眸,为自己的猜测感到荒唐。
倏地,有人敲门。
顾时安去开门,门外的蒋恒笑道:“我跟师弟们做了许多菜,你和桑桑要是不嫌弃,就过来吃吧,这么久过去了,也没来得及好好报答你们的恩情。”
顾时安还未开口,他便预料到什么似的,连忙摆了摆手,“放心,就咱们几个,没有旁人。”
顾时安欲言又止,蒋恒考虑周到,他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他正犹豫着,扶桑走出来,从容笑道:“好啊,正好让我尝尝你们清风派的手艺。”
两人跟着蒋恒来到一间厢房,还未进门,便远远地听见里面的喧闹声。
打开门,蒋恒轻咳一声,原本打闹着乱成一锅粥的几个少年顿时安静如鸡,有所收敛地坐在凳子上,一个个憋着笑,手脚在桌子下挤来挤去并不安分。
“顾公子,快请坐,请坐!”蒋恒热情地招待着。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地打量顾时安的神情,他的师弟们个个都不是安分守己的,整日跟林间的野猴一样上蹿下跳,吱吱哇哇地乱叫,真怕他们活跃过了头,让性子安静的顾公子感到不自在。
不曾想,顾时安却极其认真地对他笑道:“不必如此拘束,我还是很喜欢热闹的。”
话音刚落,屋子里的少年们忽地就如沸水般沸腾起来,吆喝着让顾时安尝尝他们的手艺。
顾时安和扶桑落席,场面很快活跃起来,大家推杯换盏,聊起各种趣事,顾时安过去孤身一人,对于他们口中那些宗门弟子间的相处很是向往。
少年们意气风发,朝气蓬勃,这是他第一次和同龄人相处,也沾染了明媚的笑意。
就连扶桑,也露出轻快的笑意,扮猪吃老虎似的,猜拳掷骰子,赢得对面叫苦连天,输了许多灵石。
蒋恒实在管不住,就索性加入其中,看师弟们输钱,还幸灾乐祸地偷偷笑了笑。
顾时安很喜欢这种热闹的氛围,不知不觉喝了些酒。
那是米酒,不似烈酒那般辛辣,只有淡淡的酒味。
脑袋晕乎乎地,他托着腮趴在桌上,眼睛黑亮黑亮的,唇角翘起,炯炯有神地望着他们。
酒席过后,扶桑送他回房,他虽然醉酒,但不至于走路东倒西歪需要人时时刻刻地搀扶。
她把他摁在榻上,出声叮嘱道:“乖乖等着,我去给你煮些醒酒汤,不然睡醒要头疼的。”
她事事想得周到,怪物却忽地抓住她的手,“别走。”
他转而取下发带,慢吞吞的抬起手,神情认真地将顺滑如瀑布的墨发揉得乱七八糟。
“不是小狗了。”他的视线掠过扶桑,落在窗边的小猫花灯骨架上,极其认真地纠正道:“是小猫。”
她忍不住被他的模样逗笑,眉眼弯弯地揉了揉他的脑袋,附和道:“对,是小猫,天底下最乖的小猫。”
顾时安缓慢地眨眼,眼神渐渐炙热,他握住扶桑的手腕,如视珍宝般低头,轻轻吻了一下。
确定扶桑没有拒绝,他才悄悄张开唇缝,轻轻舔舐她的手心。
起初一触即离,紧跟着缓慢而缠绵。
温软,湿热。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上面,他轻轻咬住她的手指研磨。
这种触觉从手心蔓延至全身,激起一阵颤栗,扶桑半个身子都酥了。
她指尖发颤,轻轻划过他的脸颊,似是某种鼓励,他忍不住亲了亲,从喉咙里溢出闷而重的轻哼。
良久,他松开口,气息不稳,嗓音沙哑道:“桑桑,我手腕的伤好了。”
扶桑想起那日她对他许下的承诺。
她的呼吸也乱了,朝他默许般点了点头。
怪物难缠许多,不似第一次那般生疏笨拙,扶桑起起伏伏时,他便贴紧她,摸索着去触碰她的每一寸肌肤……
“别……别乱摸……”扶桑摁住他游离的手。
怪物动作不停,他抱紧她,趴在她肩头喘息,“想让你……更舒服……”
“不用。”扶桑咬唇,这个姿势难以挣脱,怪物抱得她那样紧,她有些无法承受他的热情。
事情有些脱离她的掌控,她正欲提醒他,却听见他哑声说:
“我爱你……”
“桑桑,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意乱情迷地吻她,碰她,身体滚烫得惊人。
扶桑没说话,也没有阻止他。
以致于最后筋疲力竭,浑身酸疼,顾时安情绪高昂,对着她又是亲又是抱,激动地还能犁两亩地。
扶桑重重地捏了捏他的脸颊,无奈叹息:“老实点。”
“哦。”他应得倒快,眼睛亮亮的,心满意足的笑意从眼底流露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桑桑,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扶桑:“去哪?”
顾时安有些不好意思:“我化形期要到了。”
怪不得,他今夜过分的缠人。
这样尚存理智的怪物都让她筋疲力尽,更别提失控的他。
扶桑道:“这次又要往深山老林里躲?”
顾时安点点头,又对她说:“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他眼底的担忧都快溢出来了,扶桑无奈:“我有什么好记挂的。”
她越是表现的洒脱,顾时安就越会联想起她过去的痛苦。
是啊,她什么都会,什么都难不倒她,可曾经,她也是被千娇万宠好好呵护长大的啊。
连个莲花都能绣成白菜的人,怎么就变成了如今无所不能的模样。
他心里一阵苦涩。
翌日清早,扶桑醒来时,顾时安已经离开了。
他不在时,扶桑闲来无事,便去和蒋恒聊天,蒋恒的小师妹患有先天癔症,扶桑懂药理,还能帮上些忙。
只是,每次都会有股哀怨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好似偷情被人逮了个正着,扶桑当即收敛了笑。
又是这样。
怪物时常偷偷回来,躲在暗处观察她,目光黏腻又炙热,到了夜间,更会用温热的指尖眷恋般触碰她的脸颊,轻轻落下一个克制的吻。
她接连几日没睡好不说,每当她同蒋恒多说几句话,展露出半点笑意,回屋便在榻上发现一张捏得皱巴巴的信纸。
上面赫然写道:「不要总和蒋恒说话。」
真是霸道又委屈,扶桑甚至能想象出他哭唧唧抱住自己撒娇耍无赖的模样,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百般无奈,万般迁就。
又过了两三日。
或许是化形期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怪物不再在夜间偷偷溜进她的屋里,炙热地盯着她的睡颜。
他彻底躲了起来。
这日,扶桑忽地察觉到心口阵阵绞痛。
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热汗,她手脚发凉。
竟是因前些日子情绪激烈,又动用蛊王力量,引得蛊毒复发。
第55章 山洞 滚开,别碰我。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扶桑蜷缩在床榻,用力攥紧被褥,热汗淋漓,好似从水里打捞出来一般,汗珠从额头顺着眉峰滚进眼眶里,热辣辣地疼,视线登时模糊一片。
恍惚间如置身于冰窟,寒冷彻骨,又如置身热油沸水,恨不得让血液蒸发,干涸而死。
冰火两重天不说,骨头缝里冒出的痛意更是让她浑身发颤,面色煞白。
客栈楼道有人走动说话,时远时近,听不真切。
她压制心头戾气,蜷缩在榻上,忍耐着蛊虫在血液里游走啃食。
不能伤人,否则面临的便是各大宗门围剿她这个魔物了。
她极力地忍耐着,倏地,她在黑暗中睁开眼,只见纱帐映出一道高大的黑影来。
红丝凝聚成匕首握在手中,扶桑撑床起身,轻喝道:“谁!”
对方抬手掀开纱帐,扶桑嗅见熟悉的冷冽的松柏香。
“时安。”扶桑辨认出他的身份,却没有松懈半分,她察觉到有滚烫潮湿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如野兽捕捉猎物的眼神。
这个时候,他的情况应该很糟糕了。
化形期内,他会丢掉理智,不再清醒,彻底化身为陷入欲望的野兽。
她心中一颤,忍着剧痛下意识便往床里边躲,她刚动弹,对方便及时发现她的意图,握住她的脚踝。
力道之重,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放开!”扶桑惊呼一声,她太痛苦太虚弱,导致她声线颤抖,有气无力,不像严肃的训斥声,倒像是某种欲语还休。
怪物握着她脚踝的手掌忽地松开些,指腹隔着单薄的布料缓缓摩挲,恍若在把玩精美的宝玉。
扶桑根本没有反抗的力气,不光如此,她自己都快晕过去了。
她很讨厌这种处于劣势的情况,咬牙道:“我不舒服,别碰我。”
怪物停下动作。
黑暗中,扶桑依旧能察觉到那股不可忽视的炙热视线。
良久,他爬上了榻,扶桑感受到床榻的凹陷,他跪着爬到她身旁。
扶桑痛得厉害,头昏脑涨,根本无法冷静下来思考。
她出气多进气少,好似在濒死的边缘。
怪物捉住她的手,向上探去,最后停留在他的颈部。
扶桑感受到掌下有力跳动着的脉搏,她手指蜷缩,几乎要掐住他的脖子。
怪物呼吸紊乱,他重重地摁着她的手,让她感受得更加清晰,他说:“咬我。”
他浑身滚烫似火笼,快要难受疯了,欲望无休止地折磨他,他疯狂地渴求她的触碰。
否则也不会在意乱情迷时,兜兜转转又回到她身边。
他太喜欢她了。
可是看到她因蛊毒发作疼成这样,他就什么旖旎心思都没了,清醒至极,只想献出一切帮她。
看到她不为所动,他语气带着急迫,咬字极重:“咬我!”
扶桑的手被他抓得有些疼,她努力平复呼吸,问:“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她这次蛊虫躁动,比上次毒发时还要厉害,开弓没有回头箭,她稍有不慎,便会杀死他。
化形期的怪物反应迟钝,他很难消化她在说什么,只是急迫地再一次重复道:“咬我。”
扶桑道:“我讨厌这样,你出去!”
他沉默着,慢慢松开她的手,就在扶桑以为他放弃时,他忽地道:“不想咬,没关系,我喂给你。”
他完全曲解了她的意思。
他拿起她落在身侧的短匕,便要划开自己的痊愈不久的手腕。
“住手!”扶桑惊呼一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上去夺走他手中的短匕,因惯力狠狠摔了下来。
她疼得头昏眼花,稍一动弹,便扭过头,猛地呕出一大口鲜血来。
她晕死过去。
再次醒来,却不是在客栈的厢房。
她躺在阴冷潮湿的山洞里,周遭是崎岖不平的岩石。
她的身体依旧剧痛难忍,冷汗涔涔,她咬着牙撑起来,将身下垫着的顾时安的衣袍扯出来扔到旁处。
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朝着洞口跑去。
周遭漆黑,她瞧不见怪物身在何处,却能感受到他炙热的目光。
她清晰地嗅在空气里若有若无的檀腥味。
这是怪物的巢穴,是他纾解欲望的隐蔽处。
雪停,明月高悬,月光倾洒入人间,天地银光,后山群林,远远望去,像是大地生出的黑压压的巨物。
扶桑在痛苦中奔跑,失控的血丝从脚底蔓延,在小腿周遭浮动,一路生花,拖拽出糜丽而扭曲的红痕。
可还未走到洞口,就因体力不支而重重地摔了下去。
预料之中的疼痛没有到来,灵力化为实质,如软绵绵的云托举着她,她渐渐站稳。
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伴随着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他从黑暗中现出身形,晦暗的眼神中夹杂着痛苦和担忧。
他的外袍刚刚垫在她的身下,此时只身着单薄的里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白皙肌肤,上面是殷红的抓痕,是他情难自已所致。
月色甚好,扶桑瞧见他锁骨处淡粉色的咬痕,那是她几个月前留下的痕迹。
粗鲁,强制。
血液翻腾,扶桑口渴难耐,脑海里涌现出顾时安躺在她身下任君采撷的模样。
他什么都愿意为她做,这是毋容置疑的,哪怕是献出生命。
伴随着他的靠近,扶桑也一步步后退,她偏过头,道:“够了,我不要你帮我。”
幽暗的山洞回荡着她的声音,沉闷的,如重石撞击岩壁。
借着明月,他望见她眼底的抵触和痛苦。
他顿住脚步,敛眸道:“可是,你很痛苦啊……”
顿了顿,他又说:“我不要你痛苦。”
见他依旧固执,扶桑咬牙道:“时安,你到底懂不懂,我究竟有多厌恶自己这副模样,每一次毒发时都恨不得去死!”
情绪激动过后,她反而有片刻地冷静,她缓缓摇头,颤声道:“我不想……我真的不想这样……”
她一点点弯下腰,好似被人打断了脊梁骨,再无从前半分潇洒肆意。
她喉咙发痛,声音沙哑:“我不想活得不人不鬼,我不想像个怪物一样靠吸食人血才能活命,我宁可活生生痛死,也不要疯魔……”
怪物长睫轻颤,他怎会不知她的过往,蜕变的过程充斥着痛苦,这份痛苦融入骨血里,才使得她自我极端地厌弃。
“你不是怪物。”他的扶桑那般好,怎么能冠以如此不堪的称号。
她愈是自轻自贱,他就愈发愧疚。
扶桑终于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猛地又呕出鲜血来。
鲜血顺着指缝下淌,层层寒意逼来,浑身力气好似被抽干似的,痛意在四肢五骸里弥漫,她痛得无法呼吸,迫切地想要抓住什么,最终在地面留下刺目鲜红的指痕。
很快,有人赶来抱住她。
是怪物。
她在模糊的视线里努力辨认他的口型。
他说:“对不起……”
山洞里血味弥漫。
蛊虫被血味勾动着,疯狂地在体内叫嚣着,瞳色变为深红色,诡异的亢奋在眼眸里昭显出来。
那是失控的前兆,她挣扎起来,用尽最后地理智推打他:“不!滚开!别碰我!”
每根神经都在不断挑动,蛊虫在血液里游走蠕动,几欲将她视为养料破体而出。
她尝到了血味。
黏腻的,带着诡异的甜香。
扶桑脑海里名为理智的弦彻底断开,野兽觅食的本能驱使她做出攻击的行径。
明月高悬,她在圣洁的月光下,将他摁压在崎岖不平的地面,粗暴地扯开他的领口,春光乍现,她急不可耐地俯下身咬上他脆弱的脖颈。
怪物发出痛苦的低吟,却从未想过逃跑,顺从至极,任她予取予求。
肌肤相触,气息紊乱,他却在失血过多的眩晕中,内心渐渐升起不齿的欲念……
良久,扶桑才停下进食的动作,从他颈窝里抬起头,眼神逐渐染上冷意。
反观怪物,被欲念影响着,眸底升起朦胧的水雾,沾湿了鸦羽般的长睫,眼尾薄红,面色带着不正常的潮红,唇微微张开,泄出丝丝缕缕的喘息。
毛茸茸的雪白兔耳从墨发中钻出,跟它的主人一样,内侧泛着淡淡的绯红。
兔子重欲,何况是他本就敏感的化形期。
他的额头沁出薄薄的细汗,他握住她的手放在雪白兔耳上,哑声道:“摸摸它……”
她神色冷漠地甩开他的手。
在他始料未及的瞬刻,抬手,伴随着响亮的“啪”的一声,她重重的扇了他一巴掌。
他的头偏向一侧,脸颊火辣辣的疼,无不昭示着她的勃然大怒。
“桑桑。”他嗫嚅道,缓缓转过头,想要靠近她讨好她,却又怕瞧见她厌恶的眼神,只能闪躲着眼神。
倏地,柔弱无骨的兔耳被人用力拽住,痛意瞬间弥漫,他低喊着想要制止,却被从地底钻出的红丝束缚四肢动弹不得。
他从来不敢忤逆她,只是颤声哀求道:“别捏,别……”
她真的恼怒到极致,动手愈发粗鲁,将那兔耳在手心拖拽揉搓,指尖用力地剐蹭过内侧,惹来他更加激烈的颤栗。
他惊叫出声,泪水从眼尾滑落,没入乌黑的鬓发中。
明明是疼的,他却感知到一股难以言喻的酥酥麻麻的快意,像是电流淌过四肢五骸,他浑身痉挛。
不知是他的泪水唤回她的怜悯,她倏地松开手,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的狼狈模样,轻笑出声:“想吗?”
他无法判断她的情绪,在欲望中遵循野兽的本能:“想……帮我……”
“脱衣服……”
他跪坐着抬起头,想要努力看清她的面容,可泪水模糊视线,他怎么也看不清。
正如同他不知道,要面临的是赏赐还是惩罚。
第56章 失控 赐他痛苦,赐他欢愉。
他抬起手,开始粗鲁地脱拽衣服。
那些单薄的布料层层累积在腰间,他却不肯再往下,而是摸索着先去扯拽她的衣裙。
她擒住他的手腕,冷声反问道:“做什么?”
她语气实在冷淡,这让怪物想起他们欢好那一夜,他情难自抑地抱着她索求时,她也是这样衣襟整齐,不允许他褪去她的衣裳同她肌肤相触。
那时他并未想太多,毕竟他如此笨拙青涩,她肯同他做那种事,他都觉得是奢望。
可人终究欲壑难填,他开始渴望更多,他想要她和他共沉沦。
下一刻,他被她用脚踩住,闷哼一声,脑海瞬间空白。
梦境与现实结合,她轻而重地碾着他。
冰凉纤细的东西抵在唇上,他顺从地张开唇,任由手指顺势滑进去,摁压小舌胡乱搅动,诞液溢出唇角。
他拽紧她的衣裙,招架不住地想要吞咽,想要呜咽着发出求饶。
却引来她更变本加厉的触碰。
那颗鲜红玉珠,轻轻地掐着,拽扯着。
喘息声混杂着含糊不清的呜咽声,想要逃离这种折磨,却又巴巴地挺着身子,渴望她的抚摸,她的折磨,她给予的一切。
他快要死掉了。
被她玩死了。
倏地,毫无征兆地,她徒然收回对他的所有触碰,好整以暇审视他的狼狈。
他倒下去,浑身都在发抖。
“桑桑……”他颤声唤她。
她从未想过帮他,她根本就是在折磨他。
“别这样对我。“他跪在地上,爬到她的脚边,密密麻麻的吻轻轻落在她的鞋面,脚踝,小腿,一路向上。
绝对的臣服。
衣裙揉搓得些许发皱,他抱住她。
背后的蝴蝶骨微微抖动,像展翅欲飞的蝶。
他难受到极点,唯有她能予他解脱。
他由她掌控,由她支配。
扶桑眸色暗下来,心底充斥着毁天灭地的暴虐欲。
她想摧毁他。
扶桑面无表情地揉了揉他的墨发,恍若在抚摸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狗。
他会哭的。
他一定会哭的。
扶桑有些分不清这是受蛊虫的影响,还是自己内心的想法。
总之,她就那样做了。
怪物果然哭了。
恍若溺水的人,拼命抱紧水面的浮板,在波澜壮阔的浪涛里维持着断断续续的呼吸。
外面又洋洋洒洒飘下雪花,乌云遮掩明月,寒风呼啸,摧枯拉朽般,细碎的雪粒被卷起,似霜雾。
不知今夜是何夕。
等扶桑意识慢慢回笼,她正背靠着坚硬的岩石,怪物小心翼翼地为她穿衣。
最后时,怪物完全失控。
以致于她如今浑身酸软,好似被车轮子重重碾过,浑身酸疼无力,半点都不想动弹。
怪物俯身环抱住她,要给她系腰间的玉带,手指触碰到她的小腹,怪物明显动作僵硬了一下。
他不太记得后面的事,但是隐隐约约记得的是,他一直不知廉耻地向她索求,甚至有些太超过。
想到这,他的脸瞬间爆红。
扶桑当即猜到他在想什么,颇为恼羞成怒般,她用力推开他,冷声喊道:“你……”
不知为何,她突然止住话语,神色古怪身体僵硬。
“怎么了?”怪物还以为她蛊毒复发,百般焦急地询问她。
扶桑没说话,不想理他。
其实怪物更狼狈,她毫不怜惜他,使尽手段折磨他。
咬痕,抓痕,吻痕,密密麻麻遍及全身,触目惊心。
她的目光一寸寸掠过,眸色愈来愈深。
他的兔耳红得滴血,内侧泛着密密麻麻好似蛛网血丝,布满触目惊心的抓痕。
她微微侧头,往下还能瞧见他衣袍后面隆起的小小的弧度。
“过来。”扶桑道。
怪物凑过来,她便慢斯条理地探入他的衣袍。
怪物呼吸一滞。
她的手指缓缓绕过身后,下移,掠过后腰,触碰到柔软温热的兔尾。
兔尾粗短,她轻轻握住拽动,才发现毛茸茸的兔尾原本就是蜷缩起来的一团,这样拉扯,倒和平日里见过的状态不同,不伦不类的滑稽。
(这单纯的就是兔子尾巴,没有任何暗喻)
扶桑曾见过许多妖族,却从未细致地观察过他们的身体。
现如今,顾时安暴露出半人半妖的模样,她虽怒气未消,但还是按耐不住那份好奇,一点点触碰他。
指腹顺着轮廓向下,那块皮肉似乎更细嫩,顾时安感到指尖剐蹭的痒意和难以言喻的酸疼,他抖得更厉害,腰身上抬,忍不住想要从她掌心逃离。
扶桑没有继续,她果断地收回手。
怪物却恍然若失,道:“不摸了吗?”
他的语气古怪,似乎还蕴含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扶桑闭目养神,冷声道:“嗯。”
黑暗中,两人沉默良久,怪物忽地又问:“你会讨厌我吗?”
他逼她喝了自己的血,让她成为了自己最讨厌的人。
可若是时光回溯,他还是会那样做的,她太痛苦了,真的太痛苦了。
稍有不慎,她抑制不住蛊虫的躁动,会活活痛死的!
顾时安并不后悔喂给她自己的血。
只要她好好的,其实恨他也无妨。
意料之中,扶桑冷声说:“讨厌。”
这一刻,他的心坠入谷底,胸口阵阵钝痛。
这种痛根本无法忍受,他颤抖着手,想要触碰她,可手悬在半空,他怕惹来她更深的厌恶,缓缓收回手。
两个时辰后,扶桑恢复体力,便要独自下山。
怪物不敢拦她,只是喊住她,心存幻想地问:“你会抛弃我吗?”
扶桑沉默良久,道:“不会。”
“那便好。”怪物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夜色漆黑,风雪欲来。
怪物的化形期彻底结束,他回到四方镇。
远远地,便瞧见客栈门前悬挂的红灯笼,殷红的微弱的亮光,摇曳着,似乎下一刻就要被寒风扑灭。
顾时安缓缓停下脚步。
客栈内,楼冥揣着手,如鹰般的锐眼微微眯起,对他颔首笑道:“殿下。”
自从怪物离家出走后,楼冥从未停止过寻找怪物。
怪物不通人情世故,热衷于杀戮和暴虐,所至之处必定掀起腥风暴雨,楼冥认定他很快便会暴露踪迹,却不成想,这一找便是三月有余。
他曾做过最坏的打算,那妖女诡计多端,若是仙门之人,必定不留怪物性命。
没准怪物已然殒命,所以才会毫无踪迹可留。
直到前些时日,魔宫忽然飞进一只黑鸦,它停留在窗前,对楼冥口吐人言。
是顾时安的声音。
他说他在四方镇,让楼冥去寻他。
*
客栈内站满魔族和修士,纷纷亮出法器,大战一触即发。
气氛凝重紧张,空气似乎变得稀薄,顾时安指尖发颤,有些喘不上来气。
他迈过门槛。
愤怒如有实质,化为利刃捅得他千疮百孔。
他们曾说他良善,曾说他宽厚真挚,而此刻却又冷漠厌恶地对他说。
“顾公子真是好伪装啊,难为你装出这副心善模样跟我们说笑。”
“我们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瞎了眼,错把杀人夺命的刽子手当知己。”
“若是知晓你身份,当初我就算死在虎妖口中,也不要你假惺惺的施出援手!”
顾时安的思绪被拉回很远,记得很多次他杀人取乐时,也曾有人这般咒骂他。
那时他只觉得聒噪,便亲自动手,面无表情地剜掉他们充斥着惊惧和愤怒的眼睛,割掉他们喋喋不休的舌头,然后,在惨叫声中将剑捅进他们的胸膛。
看着人在痛苦中慢慢死去,那曾是他为数不多的乐趣。
顾时安从回忆中抽离,很缓慢很缓慢地眨着眼睛,他想对着那些人做出什么表情来,愧疚的,亦或者无动于衷的。
可事到临头,他却做不出恰当的反应。
他轻皱眉头,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阵阵钝痛在心口弥漫,良久,他问蒋恒:“你见到桑桑了吗?”
蒋恒虽不如他的师弟们满面愤恨,却也一改往日的温和,语气冷漠疏离道:“并未。”
顾时安点点头,轻声道:“若是见到桑桑,请帮我告知她,我不会让她失望的。”
在场所有人都以为会有一场恶战,却不曾想,怪物就这样离开了。
夜空如泼墨般浓稠的黑,细小的雪花飘落至墨发,肩头,脸庞,冰凉如玉,湿漉漉的冷意。
扶桑曾对他说,这外面有千般好万般好,无所不有,于是他摈弃一切,跌跌撞撞地跟随她,用秘境百天体会人情冷暖,爱恨对错。
恍若隔世。
倏地,不知谁在身后的人群中大喊一声。
“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打算出手?任他回到魔界继续作恶吗?”
他闻声转身,仿若心有灵犀般,视线落在客栈二楼的厢房窗前。
夜色浓郁,风雪迷了他的眼。
他依稀分辨出那站着的是扶桑。
她隐于黑暗中,几乎同黑暗融为一体。
迅猛的寒风吹动她的发,她缓缓拉满弓,目光是他从未见过的冷漠坚定。
恍惚间,顾时安想起他们的初见。
想起马背上,那个嫉恶如仇,爱恨分明,潇洒又恣意的红衣少女。
顷刻间,箭矢破空而来,怪物被一箭穿心……
第57章 思念 他迫不及待想要回到她身边。……
天色昏暗,乌云压顶。
魔宫内的城墙砖瓦呈暗红色,好似血液干涸。
压抑,萧条枯寂的气氛笼罩着整个魔宫。
楼冥走进膳房时,顾时安正在着手准备一道鲜蘑菜心。
他穿着素淡的白衣,用布带拢起衣袖,穿过双臂,交叉在背后打结。
墨发束成高马尾,发稍和幽蓝色发带随着动作垂落在肩头。
膳房内充斥着菜肴的鲜香,木柴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炊烟袅袅,暖意升腾,这同孤寂寒冷的魔宫格格不入。
怪物养好伤后,便遣散所有宫人,凡事亲力亲为,扫地拖地,整理书架,甚至洗衣做饭。
楼冥感到惊诧,怪物是被养尊处优,坐吃享福长大的。
他哪里会做这些下等事。
正想着,顾时安回过头来,像招待客人般,对他温声道:“我很快就做好了,你先坐吧。”
他这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和楼冥记忆里那个阴暗偏执的怪物有些天壤之别。
正因如此,楼冥完全无法揣摩他的心思。
楼冥迟疑着在膳房的桌边坐下。
顾时安很快端来热气腾腾的菜,悉数摆放好后,才在楼冥对面缓缓坐下。
胸口的箭伤还未完全痊愈,他需要百般小心,避免伤口撕裂。
热气氤氲,顾时安的眉目愈发柔和:“我这次出门,遇见许多事……”
他和楼冥聊起秘境,聊起虞城,聊起热心肠的街坊邻居,还有那个稚嫩活泼的孟昭昭。
他提及自己的所见所闻,心中感悟,却又悄悄地隐瞒了残忍的真相。
楼冥有些不耐烦:“殿下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顾时安敛眸,道:“书中记载,凡是人,皆须爱,天同覆,地同载,我原先不懂,如今也懂了。”
“父亲想借我之力一统魔界,可他刚愎自用,沉迷权利追逐,使底下魔族百姓苦不堪言,怨声盈路,几位城主造反之所以能够一呼百应,难道不是因为父亲咎由自取?”
楼冥惊诧道:“殿下,不可妄言。”
顾时安轻声道:“我已见过苍生,坠过红尘,不愿再见杀戮。”
楼冥看着他,恍惚间想起许多年前,那时怪物还未曾伤过人。
师兄青峯教他写字认字时,他会睁着水汪汪如黑葡萄般的漂亮眸子,好奇地东张西望。
凡事都能引起怪物的注意,同凡间稚童没有区别。
有一日,师兄的儿子青羽送给怪物一只麻雀,那麻雀扑腾腾地扇动羽翼,在空寂的大殿里盘旋着起飞。
怪物很喜欢,眼神追随着那只麻雀,始终没移开。
可魔界魔气逼人,凡人待久了都会头晕目眩,五脏六腑出现衰弱症状,更别提一只小小的麻雀。
不久,那只麻雀便受魔气侵害,再无往日活力,痛苦躁动地发着抖,毛发杂乱地躺在怪物的手心。
怪物很无措,神情惊慌地来寻他,急匆匆地将手心的麻雀捧到他面前。
“啊,啊。”怪物发出动静,眼神焦灼。
而他只是冷漠地看着他手心奄奄一息的麻雀,并不在意他的情绪:“殿下,它生病了,快要死了。”
“啊,啊,啊。”怪物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拽紧他的衣袍,嗓音更大。
怪物会为弱小生灵的消亡而感到难过吗?
楼冥站在那里沉默许久,然后,他拿起怪物手心的麻雀,麻雀痛苦地胡乱扑腾着羽翼,被他握住时,发出尖锐的鸣叫。
“它很痛苦。”他说。
怪物点点头,目光如此纯粹,不染尘埃,以致于楼冥真的在他眼底观察到名为难过的情绪。
可是,怪物还不算懂。
他缓缓握紧手中的鸟雀,循循善诱道:“殿下,不如让它解脱吧。”
怪物眼神流露出不解来。
下一刻,他手下使力,那只麻雀剧烈地挣扎两下,便了无生息地软下来,成了安静的死物。
他把麻雀还给怪物,道:“等它解脱了,就不会再感到痛苦了。”
怪物似懂非懂,捧着真的不再痛苦的麻雀,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楼冥轻声道:“它像睡着了一样,多好啊……”
怪物怔怔地看着逐渐僵硬变冷的麻雀,机械地重复着他的话:“解脱,好。”
楼冥满意地笑起来,怪物无须生出悲悯心,他只需要乖乖地做一个被操纵的提线木偶就是了。
时隔多年,兜兜转转,有些事终究还是回到正轨。
楼冥心中复杂,疑问道:“那殿下为何回来呢?”
若是根本没想过帮魔尊击退叛军,为什么要回来?
顾时安垂眸,脑海里浮现出扶桑的面容,她教会他太多东西,他明对错,辨善恶,也学会做一个好人,一个君子。
既居高位,有改变魔界战乱的机会,他怎会逃避?
他想赎罪,也想让扶桑得偿所愿,有一日和族人团聚,再不分离。
楼冥看他魂不守舍,知道他又在想扶桑,无奈地劝说道:“殿下,我已将事情翻来覆去同你说了许多遍,那妖女根本就是蓄意接近你,她早就和各大宗门的人和魔界的那些城主们勾结在一起,在四方镇时就准备为你设下陷阱……”
“不是那样的。”顾时安打断他,低声道:“她只是误会我了,这件事都怪我,是我没有提前同她讲清楚,就擅自做了决定,她肯定是以为我背叛了她,所以才不得已伤了我。”
顾时安想,等尘埃落定,他就会去找桑桑解释清楚。
她会理解他的,一定也会和以前那样待他的?
“不得已?”楼冥见他一副鬼迷心窍的模样,恨铁不成钢道:“殿下可知道,那箭矢险些要了你的命!”
顾时安难得固执道:“我没死。”
不等楼冥反驳,他又咬字极重地重复道:“我没死。”
他的桑桑那么厉害,倘若她真的想杀他,那一箭,就不会射偏。
可这些话,就算同楼冥说了,他也不会信的,没准还会骂他自欺欺人。
没关系,他相信就可以了。
用过饭,顾时安便要回寝殿休息。
楼冥急匆匆地离开,要将他的情况告诉魔尊。
相信过不了多久,魔尊就会主动见他。
顾时安抬眸,望着浓云密布黑压压的天,有些怀念起人间和煦温暖的日光。
他很喜欢躺在院中的躺椅上晒太阳,四肢舒展,像是慵懒的猫,扶桑总喜欢那样打趣他。
泛着温凉的指腹会怜爱般抚摸他的墨发,细而软的墨发会缠绕在她指尖,好似黑亮的蛇攀附着莹白温润的玉。
她会俯下身,轻轻吻住他。
等他气喘吁吁泪眼朦胧时,她会松开他,顺势埋进他的颈窝,慢悠悠地蹭着,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虽是回忆,但感受却极为清晰。
吻是甜的,身子是温软的,压在他身上,半点都不重,轻得像软绵绵的云。
他能听见她重而有力的心跳声,也能感受到她的气息落在他的颈间,好似电流窜过,带起酥酥麻麻的颤栗。
倏地,顾时安脚下一滞,似有所感地,他抬手摸向头顶。
毛茸茸的兔耳。
这次的化形期,似乎比以往都要久。
他有些懊恼地低下头,屏气凝神,才将刚刚升腾起的欲念摒弃。
兔耳很快被收起来。
顾时安神色如常继续往回走,快到寝殿大门时,远远地,他便瞧见殿门台阶上坐着的小姑娘。
年岁不大,约摸着十三四岁,比他还要小几岁,穿着并不合身的玄色宫服,头发扎着两个发髻。
见他过来,立马端着一旁的药碟快步走上来。
顾时安接过来,温声道:“阿绿,我自己会煎药的,你不用帮我。”
阿绿手上得了空,便利索地比划起来,她是个哑巴,只会用手语跟别人交流。
顾时安渐渐面露疑惑:“太快了,我看不懂。”
阿绿顿了顿,便重新比划着,这次动作慢下来,顾时安看懂了。
她的意思是,她是翠荧族人,更会把握煎药的火候,还有就是,谢谢他救了她。
阿绿是跟着族人逃亡时被楼冥抓回来的,楼冥本打算对她严刑逼供,从她口中撬出些有用信息,没想到在那之前,是顾时安救了她。
顾时安轻轻摇头,认真回道:“不用谢,应该做的。”
他背负罪孽太多,理应赎罪。
瓷碗里的汤药浓稠难闻,苦味刺鼻,顾时安微微蹙眉,抿着唇,憋着气快速喝完。
好苦。
他眉头紧蹙,舌头发涩发苦。
他又开始想念扶桑,想念那颗甜滋滋的方糖,想念她温软的怀抱。
“你怎么在外面等,不进去?”顾时安问阿绿。
阿绿脸红起来,她眼神闪躲着,这次没有比划手语,她夺走顾时安手中药碟,逃一般地跑远了。
顾时安心生疑惑,他登上台阶,推开寝殿的门走进去……
*
楼冥刚见过魔尊,就被顾时安火急火燎地喊了回来。
寝殿内,顾时安蜷缩着身子坐在榻上,紧紧抱住自己,一副被欺辱了的模样。
殿内还有未散去的脂粉香味。
怪物没见过什么世面,也从未破过戒,所以才被那妖女花言巧语就哄骗出走。
楼冥心想,若是让他多接触些女子,没准就不会一头扎进那妖女编织的谎言里。
看这情形,应当是,成了?
但好像哪里不对。
果不其然,顾时安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冷声道:“她们想摸我的手。”
楼冥:“……”
这还不算完,顾时安抬起头,目光炯炯,像个誓死捍卫贞洁牌坊的良家烈男,他一字一顿道:“我已经是她的了。”
楼冥眼前一黑。
“你不是,看到了吗?”顾时安声音渐渐低下去,他埋下头,耳朵红得滴血,“她已经碰过我了……”
楼冥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他当然看过,顾时安中了箭,需要脱掉衣服止血疗伤,映入眼帘的便是各种乱七八糟的暧昧红痕。
种种迹象表明,怪物早就不是完璧之身,不仅被那妖女碰过,甚至极为激烈的,怪物被她没轻没重地玩了好几次!!
第58章 死路 殿下,你要走的是一条死路。……
“禽兽!畜生!!”
楼冥骂骂咧咧地在殿内来回踱步,气势汹汹地恨不得立马去找扶桑拼命。
“不许这样说桑桑。”顾时安当即冷着脸纠正他。
自打他回来后,凡事温温和和地,待人接物令人如沐春风。
楼冥都快习惯了,结果一提那妖女半点不好,怪物就当场变脸。
楼冥脑瓜子嗡嗡响,看顾时安的眼神就像在看黄花小伙子被渣女狠狠糟蹋了还替渣女说话。
他气得胸闷气短,摊开手抖动道:“我的殿下啊,你年纪尚小,不知人心险恶,也没见过多少女子,这才被她骗身又骗心啊!”
楼冥越说越激动,在他眼里,怪物就是个未经人事纯真懵懂初出茅庐的小处男,哪里经得住妖女的蓄意勾引,他就这么被诱哄着上了床,被吃干抹净后还惨遭背叛,都差点死了,还一个劲儿地为妖女说话。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顾时安却左耳进右耳出,“你根本不了解她。”
楼冥胸口像是被人狠狠砸了一拳,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捂住心口,另外一只手哆嗦着指着怪物,咬牙切齿道:“你,你要气死我啊!”
他快被气得撅过去了!
“你简直是被猪油蒙了心窍,执迷不悟,冥顽不灵,不可理喻,无药可救!……”
楼冥气得浑身发抖,从谴责扶桑转为谴责怪物,喋喋不休地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基本上把这辈子能搜刮的词全甩他身上了。
顾时安依旧左耳进右耳出,静静地看着他暴怒跳脚,既不愤怒,又不羞愧,面色从容。
相比较而言,他不能容忍任何人说扶桑半句不是,但能接受别人对他的谩骂。
甚至,在楼冥说得口干舌燥时,还好心地倒了一杯茶递过去:“润润嗓子。”
楼冥:“……”
再待下去,他恐怕真的要被气死,他恶狠狠拂袖而去!
“你自己喝吧你!!”
顾时安端着茶杯,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茶香四溢,唇齿留香,他抿抿唇,心想要不要临走时给扶桑带一些。
扶桑很喜欢喝茶,虞城的茶叶都粗制滥造,味道并不好,她便亲自挑选茶料动手制茶。
这般想着,顾时安又想起更多来。
魔宫宝物众多,他哪一样都想送给她。
但在楼冥眼里,会不会觉得他像是掏空夫家家产给妻家贴补的小相公。
这些的形容让顾时安脸皮发烫。
不能胡思乱想了,他放下茶杯,轻轻拍了拍脸。
倏地,眼前画面模糊,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
他身影不稳地扶住桌子,冷汗涔涔,浑身无力。
近日来,他总是时不时感到眩晕,据阿绿诊断,是伤势过重气血不足的征兆,需要慢慢调理身子。
眩晕感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片刻,顾时安便恢复如常。
到了夜间,偌大的魔宫更显孤寂,任何风吹草动的动静都没有。
顾时安推开小院的门,这是扶桑曾经住过的地方,院中角落里,还存放着烤红薯用的木炭。
分明是三个月前的事,再回忆起来,却好像隔了久远的岁月。
顾时安熟稔地走进屋内。
思念无解,他难以入睡时,便会来到这里。
屋内光线昏暗,丝丝缕缕的冷气顺着窗柩爬进来,黑木打造的床榻桌台透着冷润的光泽,几乎同黑暗融为一体。
桑桑不会喜欢这里的,这里没有阳光,没有花草,空荡荡的没有半点烟火气。
他都能想象到她无奈蹙眉的模样。
顾时安的手轻轻摸过桌台,首饰盒里放着款式简单的兰花发钗,铜镜里映出模糊不清的黑影。
她会坐在这里梳妆吗?会无聊地盯着铜镜发呆吗?
衣柜里存放着玄色宫服,扶桑都认真清洗过,存放时认真叠好,他捧起一件宫服,布料厚实□□,不似她平日所穿衣裙那般柔软。
他低下头,一点点地靠近那件宫服,他需要仔仔细细地闻,才能察觉到很淡很淡的幽香。
几乎察不可闻,但他还是在察觉的一瞬间,不可控地低下头,脸深深地埋进她曾穿过的宫服里。
他觉得自己像变态,很龌龊的变态。
他应该谴责自己,可他却控制不住地贪恋地蹭着,像是在蹭过她的脸庞,蹭过她的颈窝,蹭过她的身体。
吐息炙热滚烫,他微微眯起眼。
兔耳又冒出来了,跟着它的主人一样轻轻颤栗。
窗外,一只血红蝴蝶在黑暗中扇动蝶翼,轻轻落在窗柩上,血丝顺着蝶足蔓延,从狭小的窗柩空隙钻入室内。
顾时安忽地抬头,似有所感地回过头来,在他转身的那一刻,红蝶和血丝消失不见。
错觉吗?
他收回视线,看着原本整齐的宫服被蹭得凌乱,红晕渐渐攀上脖颈脸颊。
他走到榻边,认真将宫服重新叠好,然后放在枕边,他缓缓脱下衣服,躺进被窝里。
他感受着她残留的气息,手掌覆在她的衣裳上,很快陷入睡梦中。
轻微的动静传来,顾时安眼皮动了动,迷迷糊糊睁开眼。
烛火摇曳,明明灭灭,光影朦胧,好似虚无的梦境,扶桑的身影落在墙壁上,随着烛火跳动而不断摇晃。
“桑桑。”顾时安撑着床坐起来,鼻音极重,他睡得头脑昏沉,意识算不得清晰。
扶桑不会出现在这里,这应当是场梦。
真好,这是场美梦。
扶桑朝他走过来,停留在榻边,视线落在榻上的宫服上。
哪怕是梦,这种被抓包的羞意仍然让顾时安脸皮发烫,他低声道:“我很想你。”
梦里的桑桑有些冷漠,面无表情地站在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让他感到无措和心慌。
她问:“你知道我是蓄意接近你的吗?”
顾时安眨了眨眼,慢吞吞地点头,声音很小道:“我知道。”
不等她开口,他便自顾自地说道:“但那是因为我以前是个坏人,做了许多恶事的坏人,我一点都不怪你,我都懂的。”
他情绪有些激动,定定地望着扶桑。
他又说道:“我回到魔界,只是想赎罪,想让你和族人团聚,不必遭受战事牵连,让魔界太平,停止纷争……”
哪怕是在梦里,他也不想让扶桑误会。
“我喜欢你,我想让你得偿所愿,永无忧虑地幸福下去。”
她明明也是被族人呵护关怀长大的,一朝事变,孤身一人行走在天地间,该有多寂寞?
他解释了好多,近乎剖明心迹的告白。
“时安。”扶桑轻轻叹息,捧起他的脸,指腹摁压在他薄红的眼尾上,目光一寸寸变得柔和。
“疼吗?”她的语气带着怜惜。
这是他所熟悉的桑桑。
无论受多重的伤,顾时安因怕她担心,从未喊过疼,可在梦里,他想放肆一次。
“很疼。”他眼底水雾浮现,眼眶泛红,楚楚可怜地呜咽着:“疼得快要死掉了。”
扶桑拭去他眼角的泪,叹息道:“我要如何做呢?”
顾时安眸光闪动,他偏过头,露出泛红的耳尖,嗫嚅道:“亲亲我,就好了。”
这是一个卑劣的谎言。
顾时安感觉领口被轻轻的扯开,扶桑俯下身,轻柔的吻如羽毛般落在他胸口新长出的细嫩的皮肉上。
他呼吸顿时急促起来,不敢去看她。
原来,他是想让梦里的扶桑亲在这里吗?
那他,很坏了……
这个吻一触即离,扶桑缓缓起身看向他,才发现他的瞳色变红,墨发里长出的兔耳白里透粉。
她轻声问:“你的化形期,还没过吗?”
顾时安摇头:“没有。”
他忍不住疑问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出山洞时,我明明能感觉到化形期结束,谁知道后来,兔耳和兔尾还是会时不时地冒出来……”
正常人是不会这样的。
他真的好像怪物。
怪物自卑地低下头。
很快,他感受到扶桑温热的手心抚摸自己的头顶,带着安抚的意味。
他很快便被吸引注意,陷入温柔乡中,小声嘀咕道:“如果,这不是梦就好了?”
扶桑:“为什么?”
顾时安:“我们之间的误会消除了,而你还愿意同我亲近,我觉得很幸福。”
怪物是很容易满足的。
扶桑摸摸他的脸,坐在榻边。
怪物顺势倒下去,身体蜷缩着侧躺下来,脑袋枕在她的大腿上,他攥紧她衣裙,感受着她的身体因呼吸而轻微地起伏。
扶桑将他的碎发拢在耳后,露出他光滑白皙的面庞。
“睡吧。”
怪物困意袭来,眼皮愈来愈重,却仍然固执地对她小声说:“不想睡。”
这难得的美梦,他不想从中醒来。
话虽如此,他还是很快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
三日后,魔尊终于召见怪物入王宫。
长阶之外,楼冥快步跟在怪物身后,哪怕到这时,他也一刻不曾停歇地急声劝道:
“殿下,你以为说些大道理,尊上就会听你的吗?你以为站在正义的一方,那些人便会承你的恩情吗?不会的!他们早就对你恨之入骨,时时刻刻想要啖其血肉!”
“等到尊上兵败,届时你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就算其中有明事理者,对你感恩戴德,可人性复杂,对强大者的恐惧迟早也会让他们拿起刀剑伤害你!”
“而那妖女真的会对你有真心吗?你将她视如珍宝,捧出一颗真心给她,幻想着尘埃落定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怎么可能呢!她势必会抛弃你作践你,会无所不用其极地折磨你!!”
按照规定,楼冥不能再往前走了,他停在百座台阶之下,声嘶力竭地冲怪物喊道:
“殿下,你走的是一条死路啊!”
怪物没有回头,没有停下脚步。
他没有片刻迟疑。
义无反顾,飞蛾扑火。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内。
第59章 真相 她一直在骗他。
楼冥在殿外心急如焚地等了许久,顾时安才出来,他神色从容,好心地劝楼冥道:“他心情不好,你晚些进去吧。”
岂止是心情不好,简直是勃然大怒,若非忌惮怪物,这位名义上的父亲恐怕会直接动手杀死他。
事实上,顾时安对此并没什么反应,有股置身事外的冷漠。
他本身就不看重血缘关系,更何况魔尊同他并不亲近,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多年来陪伴他身侧的只有青峯和楼冥。
木已成舟,楼冥叹息道:“殿下,你何必如此?”
顾时安抿唇,眼神坚定道:“我不会后悔。”
顾时安离开后,楼冥在原地停留片刻,登上台阶,推开殿门。
殿内一片狼藉,高座上的魔尊周身戾气横生。
“他竟敢让我退到赤阙谷。”魔尊冷声道。
赤阙谷,偏僻荒芜之地,岩浆烈火,地形严峻复杂,若是躲在那里,叛军未必会穷追不舍。
楼冥沉默不语,他这几日被顾时安潜移默化地影响,如今居然觉得这也是个法子。
兵败无疑,不如求生。
正想着,魔尊忽地起身,大刀阔斧朝外走去。
楼冥跟着他,脚步匆匆,两人来到偏殿的密室里。
夜明珠悬于墙壁,投射下朦胧模糊的光影,似水底细碎涌动的光团。
甫一进门,难以言喻的恶臭味便扑面而来。
密室里墙壁挂满被血浸染的刑具,刑具往下,是罗列悬挂的琉璃灵瓶,里面黑乎乎的虫子蠕动着爬行,从瓶口缝隙里,传出刺耳尖锐的鸣叫。
密室正中央摆放着一张由红木打造的窄长桌,与其说是桌,不如说是砧板。
红衣少女手脚被绑在四方角上,三两只暗红色的蛊虫在她体内钻爬,裸露出来的肌肤下,蛊虫的走势清晰可见。
她被割掉舌头,挖去双眼,神色惊恐,伴随着蛊虫的移动,发出“嗬嗬”的怪声,挣扎时,脚踝处和手腕处的金铃便会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楼冥只粗略地看一眼,刹那间,脑海一片空白。
这红衣少女,模样和那妖女竟有七八分像!
魔尊道:“怪物失控了,你可有能够操纵他神智的蛊虫?”
长桌前,手持琉璃灵瓶的少年缓缓转身,银发异瞳,暗红符文顺着脖颈蜿蜒至耳后。
“操纵?”少年勾唇笑道:“舅舅,我哪有那本事啊。”
分明是笑,眼底却全无笑意。
阴森,诡谲。
少年对魔尊缓慢低声道:“那怪物不过为舅舅的大业锦上添花而已,没了他,舅舅莫非就做不成事不成?”
楼冥敏锐地察觉到什么,脱口而出喊道:“尊上。”
那个杀兵斩将,一步步登上高座的魔尊,享受过至高无上的权力的滋味,会甘心认输退居荒芜之地吗?
果不其然,魔尊面色阴沉地抬手,打断他的劝告。
楼冥沉吟片刻,正欲冒死进谏,忽地对上少年的眼睛。
如被冰凉刺骨的毒蛇缠上,喉咙发痛,窒息感和压迫感一齐涌入脑海,将他想要说的话如有实质撕得粉碎。
楼冥忽然想起与青峯见过的最后一面。
那时怪物已经屠杀几座城池,纸终究包不住火,消息很快泄露,青峯火急火燎地赶来,对着他劈头盖脸一顿骂。
“他年岁尚小,还只是一个孩子!有血有肉有悲有喜的活人啊!你们不教他对错善恶,竟教他杀人!”
楼冥反驳道:“师兄,我们也是为了大业着想,许多时候难免要不择手段。”
青峯厉声道:“大业何苦牺牲一个孩子!你和尊上被权力迷了心窍忘了初心了!想当年,我们三人因魔族内部纷争而颠沛流离受尽磨难,所图的不过是想要创造一个像人间那样的繁荣安宁盛世,可你们现在做了什么,屠杀无辜魔族,争抢魔域地盘,这样同过去那些残害我们的人有何区别?”
他渐渐下定决心,继续道:“我要带时安离开,我要重新教他,绝不让他成为你们杀人的傀儡……”
不曾想,等楼冥赶到城墙之上,见到的却是倒在血泊里的青峯。
过往种种,此刻在楼冥脑海里拨云见日。
他在少年眼里看到杀意。
顾时安回到住处,阿绿仍然坐在台阶上等他,看来对上次的阴影颇深。
她身旁放着一碗灵药熬制的汤药,其实顾时安的箭伤已经痊愈,就有些时不时头晕目眩的小毛病。
他走过去,在她身侧坐下,接过她递过来的汤药快速喝尽。
“真苦啊。”顾时安颇为无奈地低声笑道。
阿绿跟他比划着,良药苦口。
扶桑也总爱这样对他说,但是她会拿甜甜的方糖哄他,亦或者轻吻他的额头安抚他。
到那时,他便心里比蜜还甜,整个人晕晕乎乎的,也没心思计较药苦不苦了。
想到扶桑,顾时安眉眼变得柔和,眼底像是盛满一汪春水,“再过几日,我就要去找她了。”
阿绿知道他有心上人,也替他开心,比划道:你们,会幸福的。
顾时安点头,有些羞赧道:“会的。”
片刻后,他又道:“我走后,你在这就是孤身一人了,不如跟我一起走吧,她也是翠荧族人,你们会相处好的。”
此时魔界并不太平,能与失散的族人相遇,无疑是幸事。
阿绿眼眶湿润,她激动地比划道:谢谢你。
顾时安抿唇笑起来,愈发期待跟扶桑的重逢。
夜色朦胧,明月高悬。
这是魔界难得一见的混沌日,唯有在今日,才能窥见人间的皎皎明月。
顾时安对阿绿说:“听说在你们翠荧族,明月是天神的象征,你们信奉月神,会借着皎洁的月光燃起篝火跳舞祈福,等尘埃落定,我真想去看看。”
翠荧族的男女老少们欢聚一起,围着篝火欢声笑语地跳舞。
扶桑会握住他的手,篝火会映出她明亮的黑眸,她的脸庞泛着动人的红晕,不是是被火焰热气熏的,还是因为幸福而脸红。
他或许是笨拙的,手脚僵硬的,但她应该会像一只灵动的红蝶,一步步引导他,偶尔在他出糗时坏心思地逗他,等他被搞得无地自容时,再亲亲他的脸,亲亲他的唇,不费余力地把他哄好。
仅仅是幻想,顾时安便露出幸福的笑容来。
阿绿很安静。
他侧头望去,看见阿绿疑惑的眼神,她似乎很是费解,慢吞吞地比划手语: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说,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顾时安唇角笑容僵住,有一瞬间,仿若浑身血液凝固,那些内心跳动着的愉悦的期待化为乌有,与之而来是陌生的,令人心慌的无措。
他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依旧没能冷静下来,唇角的笑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看起来很迷茫,很恐慌,这导致他再次失声,颤抖着张开唇,却半个字都说不出。
扶桑怎么能骗他吗?
她怎么会骗他呢?
顾时安攥紧手心,他从支离破碎的思绪里努力寻得半分清明,他颤声问:“你认识……你认识……认识扶桑吗?”
他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他好似站在悬崖边,脚下泥土不断松软,有坍塌的前兆。
可那依旧站在那里,执拗地等待答案。
亲眼目睹阿绿摇头的那一刻,所有希望坍塌,他狠狠地摔了下去。
“她骗我。”
怪物缓缓捂住脸,从喉咙里溢出哽咽声。
“她骗我……”
滚烫的泪水浸湿掌心,在怪物心里烫出血淋淋的伤口,他哭得喘不上来气。
若是有欺骗?那哪些又是真的?
*
万蛊窟位于远苍山,那里曾是魔尊的故乡,世代居住着操纵蛊虫的巫族。
十几年远苍山意外遭遇天火,巫族族人无奈之下迁移住所,后来又因魔族纷争而伤亡过半。
瘴气笼罩整个远苍山,这里草木呈灰暗色,汁液墨绿,毒虫蛇蚁随处可见。
暗红蜈蚣顺着表皮粗糙的树干攀爬,缠绕在树枝上的毒蛇嘶嘶地吐着蛇芯,蛇身后撤,倏地,朝树下人的脖颈咬去。
顾时安眼疾手快砍下那毒蛇的脑袋,即使毒蛇的身体断成两半,蛇头依旧在吐着蛇芯子在地上蠕动,顾时安拿剑挑远了些。
远苍山瘴气弥漫,目之所及皆是雾蒙蒙的一片,想要找到万蛊窟并不容易,顾时安被瘴气里的毒素影响,身体阵阵发虚。
从四方镇回到魔界后,他的身体便每况愈下,如今连这低端的瘴气都无法抵抗。
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顾时安毫无思绪,他暂时按下疑惑,继续往前走。
他要找一个答案。
倘若扶桑不是翠荧族人,她又是谁呢?
万蛊窟逐渐出现在视野内,这里已经荒废,蛛网密布,石壁出现风干后的裂隙。
顾时安渐渐放慢脚步,心跳加快。
他会在这里短暂地窥见扶桑的过去,也同样,感受到她所经历的磨难。
万蛊窟窟主爱好养蛊,也爱看蛊奴为活命而互相残杀的戏码,吸引来不少恶人下注赌命。
四面八方的高座,鱼龙混杂的赌徒疯狂下注呐喊,目光狂热地盯紧底下的擂台,喊叫声如浪潮般叠来。
少女满身是血,颤抖着握紧手中短刃,这是她第一次杀人,温热的血液溅在脸上,耳畔似乎还有刀没入皮肉的动静,铁锈味充斥鼻间,她愣在原地,眸底是无措,是恐慌。
再走下去,是关押蛊奴的地牢,这里漆黑无光,没有窗户,没有阳光,就连杂草都见不到。
阴暗潮湿,到处是发霉的酸味。
幽蓝色的光点如萤火虫般四处飞舞,映出地面石壁上干涸的暗红血迹。
似有感应般,顾时安停了下来。
有人拿着锋利的短刀,在坚硬的石壁上一点点刻下自己的名字,她伤得很重,鼻脸肿的,身上多处伤口,头也撞出了血,血顺着脸颊下巴流下,滴在她血肉模糊的手背上。
她还在一刻不停地刻字。
不能忘。
不能忘……
她要记得,自己是谁……
血蹭到墙壁上,将整面石壁都染成鲜血的红色。
直到赤红蝴蝶扇动蝶翼,点点幽光亮起,依旧是她,这一次,她跪在石壁前,举着那把已经断成两半的刀,浑身颤抖着,一点点将那些名字划掉。
这似乎很难。
她很快停下来,跪在那里,失声痛哭。
许多年后,也有人来到了这里,看到那面墙,同样的,他哭了……
划痕遍布的墙壁,在小小的角落里,因疏漏留下的姓名。
穆文惜。
她的名字,叫穆文惜……
第60章 假孕 他和扶桑的孩子。
青羽早就听说过怪物回来的事,楼冥怕他动手惹事,看他看得紧,连门都不让出。
没想到,怪物竟主动上门。
顾时安身形狼狈,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脸颊有轻微的划伤,伤口处黑紫,毒气蔓延,但算不得严重,小擦伤而已。
青羽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人从太师椅上粗鲁地拽了起来,“你!”
顾时安攥紧他的领口,脸色苍白到极致,眉头紧蹙,眼底情绪复杂,恍若风雨欲来的阴霾天。
他哑声逼问道:“我出秘境那天,没有见到你,你是如何离开的?何时离开的?”
他为师父的死悲痛欲绝,扶桑问他如何处置青羽时,他只说了放他离开。
从那以后,他便没在秘境见过青羽。
他曾经有过疑问,但就像是野兽的趋利避害的本能,他从未主动问过扶桑。
“你不知道吗?”青羽拧眉,面容上闪过一抹疑惑。
顾时安神色阴沉,他倏地攥紧青羽的领口,指背顶压在他的咽喉,“告诉我。”
青羽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怪物,情绪处于崩溃边缘,眼眶里布满红血丝,他看起来很累,几天几夜未曾入睡的累,表情不似笑不似哭,带着卑微的希翼。
青羽一时之间忘记嘲讽挑衅,他怔愣着回答道:“她,她放我出来的。”
天旋地转般。
顾时安喉头涌出血腥味,他倏地松力,好似浑身力气瞬间被抽走般,他身形摇晃,片刻不到,便不可置信地重新抓紧青羽的胳膊,眼神偏执道:“不,不可能。”
他实在喘不上气,五脏六腑痉挛着挤压一团,胃里翻天倒海,他想要呕吐,他手指发颤声音也发颤。
“你在骗我……”
顾时安在秘境生活的点点滴滴,许多熟悉亲切的面孔浮现在脑海里。
天真烂漫心思纯净的昭昭,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王大夫,爱唠家常热心肠的刘婶,慈爱年老命数既尽的胡伯,还有那个教会他领悟新生的还不足满月的女婴……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顾时安眼前阵阵发黑。
若是秘境本身就是一场骗局,那那些让他领悟到人间冷暖,善恶对错的人,是否也是骗局中的一环?
古文记载,有上古秘族,能够感知魂魄执念和情绪,以渡世间亡魂往生为己任。
其名月族。
这时,楼冥从外面赶来,他看到顾时安的模样,一时之间,竟忘了说话。
顾时安痛苦难忍,他松手,身形摇晃后退两步,手臂无力地垂落在身侧,当他抬起头,瞧见的,便是楼冥和青羽的眼神。
他的呼吸愈发困难,眼神迷茫而无措。
“为什么?”他问:“你们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我?”
为什么要用这副怜悯的眼神看他?
“只要她喜欢我,怎么骗我都没关系的,我不在乎这些欺骗。”
他迫切的想要做出稳重从容的神情,这样会使他说出的话很有可信度,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控制地掉下眼泪。
他言语混乱道:“你们都不了解她,你们没有跟她相处过,我懂她,其实她爱我,她很爱我,我们约好了,等尘埃落定,我们就就在一起,我们就在一起……她爱我……”
楼冥向前一步,看他就像看执迷不悟的痴儿,“殿下,她根本不爱……”
“她爱我!”顾时安急声打断他,胸膛起伏剧烈,他嘶吼道:“她爱我啊!”
为什么他们都不相信他!!
所有情绪都在此刻达到顶峰,他猛地呕出一口鲜血,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
“殿下!”
模糊的视线里,是楼冥惊慌失措朝他跑来的身影……
顾时安慢慢睁开眼,醒了过来,映入视线的是他寝殿里的纱帐。
他缓缓扭头望向一旁。
阿绿正为他诊断,不知为何,这位擅长药术的医者却神色古怪的拧着眉,眼底流露出迷茫来。
楼冥见状焦急道:“你这摸诊半天了,他到底怎么了?究竟有没有事?”
阿绿对楼冥有些怵,慢吞吞地看着他,摇摇头,但顿了顿,又迟疑地点了点头。
顾时安艰难地坐起来,靠着床,脸色苍白,虚弱无力地问:“我怎么了?”
阿绿对他比划道:我不确定,我需要再好好摸摸脉。
这还是顾时安第一次见阿绿如此缓慢地比划手语。
神色纠结又迷茫。
顾时安宽慰道:“若是绝症直说也无妨,我不会让你为我陪葬的。”
楼冥冷哼一声,神情不悦。
阿绿点点头,又为他摸脉,过了很久,她才松开他的手腕,紧紧抿着唇。
抬起手,想要比划,但又放下。
如此反复,她终于神情严肃地断断续续比划出来结果。
她说:你怀孕了。
怀孕。
顾时安倏地坐直了,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我……我……”
他,他怀孕了?
他怀了扶桑的孩子。
他和扶桑的孩子……
瞬间的扑面而来的喜悦几乎淹没他,他摸着小腹,抑制不住地唇角上扬,几欲喜极而泣,他哽咽道:“我怀孕了……”
闻言,楼冥如五雷轰顶般,目瞪口呆地后退几步道:“你……你……你胡说什么呢?男子如何受孕?”
阿绿比划道:我曾翻阅古籍看到过有让男子有孕的秘方记载,或许,这很荒唐,但我确定,他怀孕了。
山洞那几日,顾时安化形期情动,恰逢扶桑动怒想要惩戒他,稀里糊涂地,彼此的确称得上毫无节制,几次三番弄进了里面。
或许误打误撞,就,就按照那秘方受了孕。
怪不得,他这段时间总是莫名其妙很累,还总是感到眩晕反胃,身体比过往虚弱不知多少倍。
他的手掌覆在小腹上,好似隔着皮肉,真能感受到里面的小小的生命。
他闭上眼,哑声道:“我怀孕了……”
惊喜过后,反而是说不尽的苦楚。
若隔在他和扶桑之间的是血海深仇,他要如何跨越呢?
这个孩子的到来,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他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楼冥见他二人如此,脑袋好似被雷劈了一样,劈得那叫一个外焦里嫩,吱哇哇地冒黑烟。
他来回踱步,手背往手心磕了好几下,就骂骂咧咧地跺着脚,开始喊:“那个混账东西!她吃了熊心豹子胆,她竟敢让你,让你!让你!!!”
他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竟两眼一翻,活生生地气晕了过去。
阿绿好心将他拖到一旁,对顾时安比划道:外面有人站着,凶巴巴的。
青羽脾气并不好,又同他有杀父之仇,纵使被他那副崩溃的模样弄傻了眼,但回过神来,依旧不会放弃杀他。
顾时安低声道:“让他进来吧。”
阿绿胆子小,把青羽放进来后就偷偷跑走了。
青羽脚步飞快,目光掠过晕过去的楼冥,很快便锁定榻上的顾时安。
藏在袖中的暗羽慢慢在指尖舒展羽刺。
顾时安敛眸,在他动手前说道:“我没想过杀师父。”
青羽脚步猛刹,他咬牙愤恨道:“可你杀了他!”
“我没有。”顾时安神色动容道:“那日,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就想杀我,我很恐慌,很害怕。”
时隔多年,他终于将藏在心底的话说出。
“他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一直想取我的性命,我砍断他的剑,我以为他会收手,可他却朝我的剑扑了过来……”
那段回忆太痛苦,顾时安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他顿了顿,继续说:“不久前,我在四方镇,遇见了能以蛊虫操控活人的傀儡术。”
也就是在那时,他才真正怀疑师父的死来。
顾时安道:“我知道,你未必会信我,可我真的,从来没想过伤害师父。”
顾时安目光诚恳认真,青羽忽然想起许多年前,那时怪物刚刚和父亲分离,会隔三差五地往青鸢卫寄来书信。
父亲每次看到信,都会沉默很久。
那些书信被他如视珍宝地保管着,青羽曾经忍不住好奇,偷偷拆开过几封。
字写得歪歪扭扭,话也简短。
「师父,回。」
「师父,想。」
「我乖,听话,回。」
「想,想,师父。」
「讨厌别人,师父回。」
「不要,离开,我很乖。」……
每一封信,都不超过十个字。
等那些信多得塞不下盒子里的时候,父亲突然对他说,要把怪物带回来。
那日父亲是高兴的期待的,他拍拍青羽的肩,说:“等我们回家。”
可他再也没能等到父亲回来,等他赶到时,见到的,便是父亲的死。
青羽不是没有过怀疑,可父亲死在怪物手中是事实,他一心复仇,将许多细节都遗忘了。
他缓缓收起暗器,严肃道:“我暂且信你,这件事,我会好好查清楚。”
顾时安见他转身要走,喊住他:“日后魔界难免有一场恶战,护好自己。”
青羽顿住脚步,回头道:“我没那么傻,不会自寻死路。”
当初他们也曾作为朋友相处过一段快乐时光,只可惜发生太多变故,物是人非。
顾时安苦笑,目送他离去。
楼冥天黑才醒,顾时安安静静地坐在榻边,似乎一直在等他醒。
他还未开口,便听顾时安唤他:
“师叔。”
楼冥怔住,这是怪物从小到大第一次喊他师叔,心里五味杂陈的,闷得慌。
顾时安朝他露出浅浅的笑。
“我要走了……”
“我爱上她了,我要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