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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蛇鳞 她痛苦、颤抖,而这都……


    顾时安倏地瞪大眼,浑身血液凝固,如冷水倾盆而下,被浇得浑身冰冷刺骨。


    性命攸关,那顾得上往日情分?


    刘婶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她腿脚发软,摔了又摔。


    躺在血污里的噬血剑发出嗡鸣声,渴望再次被鲜血灌养。


    顾时安召回剑,面冷如寒霜,他缓缓握紧手中剑,迷茫无措的眼神逐渐坚定,抬步就朝着刘婶走去。


    “你做什么?!”扶桑察觉他的意图,如遭雷击般惊恐地抓住他的胳膊,阻拦道:“你疯了!你不认得她了吗?”


    他颤声道:“认得。”


    怎么会不认得?


    刘婶是他第一次向别人施以援手,那是他第一次救人,笨拙又觉得恍惚,等回过神,周遭的人都朝他投去赞许的目光,他得以明白,原来帮助别人就会得到喜欢。


    从那时起,他开始模仿扶桑,模仿孟昭昭,模仿所有人,学会做世俗眼里一个所谓的好人。


    而刘婶记得他的恩情,若是家里得了好东西,也会送来一些,有时是从集市上买的梨,有时是家里炖的猪肉,有时是种的圆辣椒。


    每次见面,就是笑吟吟地喊他“顾小哥”。


    东拉西扯,都是家长里短,可他听得认真,便惹得她和一群妇人笑起来。


    他能感知到,那并非嘲笑,而是一种很慈祥很温暖的笑,用扶桑的话说,大概是觉得他可爱吧。


    过往种种历历在目,他咬紧牙关,道:“那又如何。”


    他盯紧扶桑的眼睛,那里倒映出痛苦挣扎的自己。


    “她看见了,她全看见了!”


    他喘着气,嘶哑着声,他想得到扶桑的肯定,他讲述着心中所想,字字句句皆是发自内心。


    “她会害怕,会恐惧,不会像以前一样对我,不光是她,不光是她!她如果活着回去,那么所有人都会知道我杀了人,他们全部都会害怕我,远离我的,昭昭,夫子,王大哥,胡伯,他们不会再对我笑,不会再喜欢我!一切都毁了!”


    他语无伦次地讲述着自己的猜测。


    他紧紧握住扶桑的手,极其认真地说道:“可若是她死了,就不会有人知道。”


    怪物学会了恐惧,他恐惧被讨厌被远离。


    他贪恋这平静祥和的生活,不容任何人破坏。


    “你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想?”扶桑觉得荒谬。


    她眼底的失望真真切切,刺痛了他的眼。


    为什么要失望?


    凭什么要失望?


    他感到愤怒,“这还不够吗?我还不够听话吗?他们觊觎你,他们不该去死吗?我知道你不喜欢看到我杀人,所以我把他们引到无人处,我不想脏了你的眼,不想让你生气不理我!”


    扶桑道:“那刘婶呢?你自诩公平,她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她会伤害我,她会伤害我的!”顾时安嘶吼道。


    “桑桑,别拦我。”


    他握紧那把令三界闻风丧胆的噬血剑,恍惚间,又成了魔界那个疯魔残忍的怪物。


    “顾时安!”扶桑咬牙喊道。


    他曾缠着她,软磨硬泡才换来她不喊他的全名,他觉得那样十分亲昵。


    可如今,扶桑看着他,眼底的恐惧和愤怒做不得假,更多的,是失望,是自我嘲笑。


    明明近在咫尺,却好像隔了千山万水。


    顾时安心下一惊。


    “听话,别再杀人,回家去。”她努力平复呼吸,努力像往常一样,做出温柔的表情,说着轻柔的语气,但声音却是发着抖的。


    可这次他不会听话,甚至试图劝动她,“只有这一次,以后我还会听你的话。”


    “回家!”她又重复一遍,紧紧抓紧他的胳膊。


    他无动于衷,这惹得扶桑彻底震怒:“我说回家!”


    他听不进去她的话,抬起头,望着远处刘婶惊慌失措跌跌撞撞的身影,慢慢勾勒出笑意,五官极致的扭曲,如被人操纵的傀儡,诡异得紧。


    “杀了她就好了,只不过……只不过是死个人而已,她……”


    话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


    那些更加恶毒的话全封于口中。


    顾时安的头偏向一侧,指甲划破柔嫩的肌肤,触目惊心的红痕在左脸浮现。


    他感受到密密麻麻的痛,时间仿佛静止,他忘记呼吸,只是不可置信地瞪着眼。


    可她给予的疼痛实在清晰,比刀剑砍伤还要刻骨铭心。


    “你打我……”他僵硬着转过脸来。“你竟然打我。”


    她不再是温柔的平和的,而是如露出锋芒的宝剑,冰冷刺骨,冷笑着承认:“对,我打你。”


    “我真是愚蠢,送你读书,教你道理,我以为你会有所改变,我期盼着有朝一日你也能成为知对错辨善恶的君子,可是你呢?你都学会了什么?”


    “欺骗,撒谎,自私自利,视人命如草芥。”她列举着,自己都忍不住发笑:


    “我真是疯了,才会信你……”


    话音未落,扶桑只觉眼神人影一晃,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觉得脖颈一紧,强大的外力令她连连后退。


    “哗啦”,巨大冲撞下,树叶飞旋而落,怪物将她抵在树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紧紧地掐住她的脖颈。


    魔气汹涌,杀意浮现,有求必应的怪物脱离掌控,也对她露出獠牙来。


    他死死地盯紧她,如野兽看待顽固抵抗的猎物,她和那个舞姬一样柔弱,柔弱到只需要轻轻一掐,就可以让她了无生息。


    他感到兴奋,眼尾泛着病态的红,忽然靠近她,吻上她,顺着她的唇一点点描绘。


    她是颤抖的,痛苦的,但都是他给予的。


    光是想着看着,他就头皮发麻,气息也变得滚烫。


    千钧一发之际,他却猛地松开手。


    “咳咳……咳……”扶桑腿脚瘫软在地,虚虚地捂着有着青紫淤青的脖颈。


    她窒息太久,随着呼吸涌入胸腔,不由得剧烈的咳嗽起来,喉咙里溢出铁锈腥味。


    发簪被粗粝的树干滑扯掉,墨发披散在背随着风飘扬,青色衣摆散开,像一朵被摧残的花。


    怪物倏地瞪大眼,他如梦初醒,从杀意的快感中挣脱出来,只剩下惶恐无措,“不……”


    “我……我……”他颤着声望向自己的手。


    那里余温未散,触觉还十分清晰。


    “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他跌跌撞撞跑到她面前跪下来,伸手怜惜地捧起她的脸,那些淤青的指痕落在眼里,他的心像是被烫出一个血窟窿。


    “桑桑,疼不疼?疼不疼?”


    他紧紧地皱着眉,神情痛苦地凑过去,闭着眼轻轻地吹了吹。


    他的呼吸断断续续,呼出的气息也不稳,落在脖颈上是密密麻麻的疼。


    明明是认错,行为却霸道。


    扶桑用尽全力也没能推开他,嘶哑着嗓音道:“别碰我,你……”


    扶桑的话戛然而止,她看见了他的脸。


    耳下生起青色鳞片,闪着冷冽诡异的光泽,逐渐向脸庞过渡,如琉璃般的金黄竖瞳,望着人时像丛林里蛰伏的毒蛇。


    “你……你……”她震惊地说不出话。


    妖?


    他怎么会是妖?


    怪物借那双眼眸望见了自己的模样,他触电般放开她,抬起袖子挡住脸,颤声道:“别看我,你别看我!”


    人都是爱美的,他的桑桑也不例外。


    她喜欢他的脸,所以抚摸亲吻,可现在他不好看了,他是个长相奇怪的怪物。


    他狼狈起身,转身逃避般跑入深林。


    日头高照,崎岖不平的山坡,有人跌跌撞撞往下跑,被地上的坑坑洼洼绊住脚,披头散发地摔下来。


    脚踝顷刻浮肿,剧痛难忍,刘婶脸色惨白地想要爬起来,又重重地摔下去。


    身为猎户的丈夫在后山布下陷阱,她今日过来察看成果,不成想撞见平日里安静乖巧的顾小哥杀人。


    那般残忍骇人,光是看都被吓得刘婶三魂丢了七魄。


    倏地,眼前出现一双绣着兰花的鞋。


    是扶桑。


    她和顾时安对外宣称姐弟,至亲血缘,顾小哥如此残忍行径,她岂能是良善之人。


    刘婶惊恐地瞪大眼,“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不会往外说的,真的!”


    扶桑在她面前蹲下,掌心覆在她肿胀的脚踝。


    用灵力疏通淤积,刘婶只觉脚踝冒着清凉的冷气,那股火辣辣的疼痛转眼间便消散得一干二净。


    “你……你不是来杀我的?”刘婶的眼神重新燃起生的希望,但依旧保持着警惕。


    扶桑叹息。“忘记吧……”


    她轻声说,如喃喃细语般。


    话音未落,她便抬手捂住刘婶的眼睛。


    灵力如风动,血红蝴蝶在两人身侧展翅飞舞。


    不安和恐惧的负面情绪传递到扶桑心口,迫切地想要活下去的念头占领高地,扶桑痛苦地蹙眉。


    她念起晦涩难懂的咒语,听起来像是与天地同寿的巫祝在进行祷告。


    惊慌失措的刘婶渐渐安静下来,片刻后,扶桑松开手,浅浅地笑道:


    “你什么都没有看见,对吗?”


    第32章 摸我 你可以摸我,摸哪里都可以。……


    怪物没有回家。


    在他离开的第四日,气温骤降,狂风大作,从最初的淅淅沥沥的小雨化为狂风骤雨。


    路上行人匆匆,油纸伞三两只,扶桑拎着打包好的葱油饼,小心翼翼地避开坑坑洼洼的积水,尽管如此,衣摆依旧被雨水打湿,湿漉漉地贴着小腿,就连往日里喜爱的绣花鞋面,也沾上不少泥点子。


    扶桑看也不看,继续向前走。


    自从怪物离开,她做什么都无精打采,反应平淡。


    最初,她总会从噩梦中惊醒,梦见怪物杀了很多人,尸横遍野,到处是哀嚎。


    她被吓出一身冷汗,在寂静的深夜里,惴惴不安。


    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整个虞城都找遍了,都没有寻到他的下落。


    慢慢的,恐慌和不安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不适应。


    怪物在的时候,会洗衣,会做饭,会精心照顾她的衣食起居。


    他一走,家里空落落的,寂静无声的夜最难熬,她不合时宜地想起怪物。


    想起怪物跪坐在自己脚边,睁着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眸仰视着她。


    炙热又坦诚,他全身心信赖自己。


    一路波折,扶桑总算回到家,院子里晾晒的衣物和药草悉数收起,连木架子也搬到厨房避雨,唯有院墙下的花枝被雨水打得乱颤。


    扶桑回屋,把东西搁在桌上,便锁上门,去屏风后换身干燥衣裳,昏暗静寂的屋内,窸窸窣窣的脱衣声也显得刺耳。


    “吱呀”,有人开门。


    呼啸的风声混杂着哗哗啦啦的雨声,一齐涌入耳中。


    扶桑手一滞,随机穿衣的速度也加快。


    有人一步步靠近,停留在屏风后,烛火摇曳,明明灭灭,高高瘦瘦的黑影映在屏风上,说不出的威压。


    “哗——”


    外面疾风大作,屋内的烛火也被涌入的冷风扑灭。


    扶桑身处黑暗,感官刻意被放大,她在风声鹤唳中辨别出怪物的脚步声。


    本就松垮垮的衣带被扯动,扶桑急忙抓住,“做什么?”


    他沉默着,缓缓攥紧衣带一拽,扶桑被拉得向前两步,猝不及防跌到他的怀里。


    他浑身湿透,雨水顺着衣角向下啪嗒啪嗒地滴落。


    “冷。“她被突如其来的冷意激得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后退,这一拉扯,衣物更加松垮垮地穿在身上。


    往日里那般温柔稳重的人,却此刻衣衫不整,露出娇嫩的肌肤。


    不觉得放浪形骸,反而衬得她说不出的娇艳动人。


    他沉默片刻,忽地松开手里的衣带,动手像剥竹笋一样脱掉自己湿透的外衣。


    等他脱得只剩下薄薄的里衣,再抬头,她又恢复了往日的衣襟整齐,倒让他显得荒唐。


    他在黑暗中拧着眉,伸手去扯她的衣带。


    她半路握住他的手腕,阻止他的下一步,虽看不清他的面貌,但惊讶他肌肤的滚烫。


    不等她询问和拒绝,他就反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进怀里,低头准确无误吻上他日思夜想的唇。


    他依旧磕磕绊绊,笨拙得惹人发笑。


    扶桑怒气未消,自然不肯让他如意。


    怪物品尝到血液的铁锈味,竖瞳骤缩,搂着她的腰,手指穿过她的乌发,扣着她的脑袋,青涩又兴奋地继续这个吻。


    冰凉的,坚硬的东西缠紧脚踝,顺着小腿缠绕而上。


    什么东西?


    扶桑胡乱地伸手一摸,只摸到冷冰冰滑溜溜的鳞片。


    是蛇鳞。


    她皱着眉,也无心应付他的吻,抬手顺着鳞片往上摸,不知怎地,忽地摸到一片滚烫的柔软的鳞片……


    顾时安浑身一僵,颤栗着抱着她倒在榻上,剧烈喘息着,如一条缺氧干涸的鱼。


    蛇尾缠得她更紧了。


    “轰隆”


    惊雷之下,扶桑看到了他的面貌,皮肤上浮现着深深浅浅的青色鳞片,下半身已经化为青黑色蛇尾,盘在床上,蛇尾正紧紧缠着她的小腿。


    他脸庞上是不正常的酡红,仰着脖子喘息时,却依旧迷离着眼眸定定地瞧着她,眼尾泛红,又妩媚又纯情。


    “桑桑……”


    蛇尾将她拉过来,他欺身而上,想要再次亲吻她。


    扶桑的头偏开,他的吻便落在她的耳垂上。


    他也不恼,温热的舌包裹住耳垂,又是吮吸又是啃咬。


    “唔……”他的气息更加滚烫,密密麻麻的吻落下来。


    扶桑推他,“起来。”


    他无动于衷,扶桑便挣扎起来,“别碰我!”


    她实在不悦,怪物总算察觉到,慢慢放开她,迷茫地问:“不喜欢?”


    “不喜欢。”扶桑咬牙道。


    怪物又后退了些,颇为认真道:“桑桑不喜欢的事,我不做。”


    扶桑翻身下床点燃蜡烛,等漆黑的屋子亮起橘黄色的暖光,她望向床榻,怪物收起蛇尾,正安安分分跪坐在那里。


    只是他脸上红晕未散,衣衫不整的,这样正经的姿势倒是显得滑稽。


    他的眼睛亮亮的,像是小狗在求夸奖。


    扶桑皱眉问:“你怎么了?”


    怪物歪头,学着她的语气反问:“我怎么了?”


    扶桑总算意识到他的不对劲,她刚在榻边坐下,怪物便没个正形地凑过来,大言不惭道:“我很乖,摸摸我,亲亲我。”


    等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眼眸暗了暗,又不知悔改地舔了舔唇,“再……亲亲……”


    扶桑立马往旁边挪了挪,同他拉开距离,冷声道:“你不乖。”


    怪物对情绪极为敏锐,立马皱着眉头耷拉着脸,“你凶我。”


    真是会倒打一耙。


    扶桑点头道:“嗯,我就是在凶你。”


    怪物一愣,随即冷下脸:“我命令你,不许凶我。”


    这个时候,他倒是想起自己是魔族的小殿下,想发号施令了。


    扶桑无动于衷。


    怪物又厉声道:“我命令你,过来,亲我。”


    扶桑依旧纹丝不动。


    怪物很快服软,晃着她的胳膊,软磨硬泡地念叨着:“不要凶我,亲亲我嘛,亲亲我嘛。”


    扶桑沉默片刻,问他:“我为何生气,你当真不记得?”


    出乎意料的,他点头朗声道:“记得,我要杀刘婶,你不许,还打我,凶我,对我很不好。”


    他说这话时,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扶桑面露愠色:“照你的意思,莫非是我的不是?”


    他摇头,很认真地纠正她:“桑桑没有错。”


    扶桑问:“那你可知错?”


    怪物又陷入迷茫:“我有错吗?”


    扶桑不语。


    他便眼巴巴地凑过去,“桑桑说我错,我就错,桑桑不要生气。”


    他显然神智不清,说出的话也不能当真。


    看着怪物懵懂无知的模样,扶桑无法和他理论,她望着他耳后浮现的鳞片,故作温柔地唤他:“时安。”


    她又是这样亲昵地唤他的名字,怪物晕乎乎地问:“怎么啦?“


    “我想看看你的尾巴,好吗?”


    真是犯规,怎么能这么温柔呢?


    他的手摁着腿上的肌肉,脸庞重新发烫:“你喜欢?”


    扶桑怔愣片刻,道:“喜欢。”


    “想摸摸吗?”


    扶桑面不改色地点头:“想。”


    “那你亲亲我。”怪物喜滋滋地抛出条件。


    真是不好糊弄,扶桑道:“你闭眼。”


    于是怪物屏住呼吸闭上眼,紧张得眼睫毛颤啊颤啊。


    扶桑微微起身,摁着他的肩膀,低头飞快地亲了他一下。


    怪物有些失望地睁开眼,“好快。”


    扶桑故作严肃道:“你要说话不算数吗?”


    他赶紧摇头,“不,我说话算数的。”


    他动了动腿,从腰部开始,底下的两条腿很快变成深青色的蛇尾,鳞片被烛火一照,也变得没有那么阴冷。


    “摸摸看。”他牵着她的手放在上面。


    蛇身冰凉,她的手却十分温热。


    一冷一热,他抿着唇,微微眯起眼,用蛇尾悄悄缠上她的脚踝缓缓摩擦。


    扶桑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却无暇顾及,直截了当地问:“你是妖?”


    “不是。”他哑声道。


    “不是蛇妖,为何有蛇尾?”


    “不知道。”他摇头,“每月,每月都会有这样的变化。”


    在魔界时,扶桑每月的确会有三四天见不到他人。


    不是妖,那是什么?


    真的是怪物吗?


    “这几日,你都去哪了?”扶桑又问。


    “山里。”他仰头喘息。


    同她肌肤相触,好舒服,好喜欢。


    他又有那种变化了。


    在山里,他就发了疯的想她。


    吻他,抱他,咬他,碾他。


    还有更过分的,他想……


    脚踝被缠得酸麻,扶桑捏了捏他的蛇尾尖尖,“松开。”


    他喘息着,眼神炙热又滚烫,扶桑知道他动情了,她难得无措地眼神闪躲,故作镇定地重复道:“成何体统,还不松开。”


    缠着她脚踝的蛇尾松了松,轻而缓地摩挲,怪物失神地眯着眼:“你要摸摸我吗?”


    他顿了顿,目光艰难地落在她身上,又道:“摸哪里都可以。”


    扶桑摇头:“不想摸了。”


    怪物大失所望地恢复人形,又黏黏腻腻地靠着她:“桑桑,我冷。”


    他脱掉了湿漉漉的衣裳,只留下薄薄的里衣,即使是在温暖的南方,在寒冬腊月也不可避免感受到冷意。


    扶桑道:“回你屋里睡觉,就不会冷了。”


    怪物也在努力平复心跳和呼吸,良久,他道:“不要,我的床是凉的,是冷的。”


    扶桑琢磨出他的意思,“想在这里睡?”


    即使被戳破心事,怪物依旧面色如常,眨巴眨巴眼,道:“桑桑的床软软的,暖暖的。”


    扶桑起身:“那你在这里睡。”


    怪物慌忙拦住她:“别走。”


    他口不择言道:“我怕黑。”


    此话一出,就算是生着闷气的扶桑也不由得停下动作,无奈地看着他,“你何时怕黑了?”


    分明黑暗才是他的舒适地。


    刚才那句话是他慌不择言,现在被扶桑直勾勾地看着,怪物实在不会说谎,只能反复强调:“你在哪我在哪,你不睡,我也就不睡。”


    “胡搅蛮缠。”扶桑挥开他的手,下床越过屏风。


    他有些难过,可没等他死皮赖脸地追上扶桑,扶桑便抱着一床被子回来了。


    “你睡地上。”她说。


    怪物的眼睛重新亮起来,他重重地点头,“桑桑真好,喜欢桑桑。”


    他意识不清,没躺多久便响起均匀的呼吸声。


    扶桑却睡不着,她没在怪物身上感受到妖气,或许如他所说,他当真不是妖?


    可若是如此,缘何有蛇尾?又流露出如此懵懂的模样?


    扶桑想了半宿才入睡,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雨停天晴。


    阳光透过紧闭的窗柩落在屋内,亮堂堂的,她坐起来,地上空无一人。


    屋外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披上外衣出门,院子里,怪物挽起衣袖,将收起的药草重新放在木架上晾晒。


    阳光甚好,怪物闻声回头。


    目光交汇时,扶桑下意识咬牙。


    是了,这才是那个跟自己争吵的顾时安。


    第33章 死亡 “你知道,什么是死吗?”……


    “还回来做什么?”


    扶桑不笑时最为清冷,如可望不可即的明月。


    顾时安沉默着收回视线,垂眸仔仔细细地挑开缠绕的药草,使它们晒得更加均匀。


    他的无视让扶桑感到恼怒,她阴沉着脸向前几步,“别碰我的东西。”


    顾时安身形一顿,总算抬起头望过来,蹙眉道:“对他这般温柔,为何对我这么凶?”


    “你记得?”


    “嗯。”


    他记得那个缠绵的吻,记得她温柔地同自己讲话,记得她温热的手掌是如何抚过蛇鳞。


    她无奈又极为纵容,仅仅是因为他说怕黑,就抱来被子同他睡在一间屋子里。


    可为何对待清醒的他就如此冷漠,又端起那副避而远之的模样。


    “昨夜的你,难道就不是你?”扶桑冷笑,“况且我为何对你凶,你心知肚明。”


    顾时安抿唇,“我不想同你说这个。”


    那是一个无解的困局。


    倘若回到那日那时,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对刘婶动手。


    他想逃避,扶桑却不准:“既然如此,那我同你无话可说。”


    她说到做到,无论顾时安怎么在她眼前晃悠,试图同她缓和关系,她一律置之不理,视若无睹。


    他厨艺早就修得精湛,荤菜素菜不在话下,每日三餐都会为她精心准备,可她看也不看一眼,白日出门采药,傍晚便在外面捎着吃食,单独回屋吃饭。


    如此一来,不仅说不上话,连面也很少见。


    她分明还在身边,可是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抛弃了。


    期间,他也见过刘婶,奇怪的是,她完全不记得那日的事,照常和他说笑。


    “时安哥,你怎么总是闷闷不乐啊?”孟昭昭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两手托着腮,小短腿前后荡悠着。


    他摸了摸脸,“有吗?”


    他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孟昭昭看得一清二楚,脆生生道:“有啊,我每次来找你玩,你都好不开心呢。”


    原来这么明显吗?他缓缓放下手。


    孟昭昭好奇道:“你惹桑桑姐生气了?”


    “嗯。”


    孟昭昭想起扶桑曾经说过的话,如果时安哥不听话,就会狠狠打他屁股。


    看样子,估计打的还不轻,孟昭昭想起自己闯祸被亲爹摁着打屁股的事,光是回忆,都觉得屁股阵阵发疼。


    他皱着眉头,严肃着小脸:“那真的很疼了。”


    顾时安摇头:“没有很疼。”


    那同刀伤剑伤的痛感相比,简直微不足道,那时候,他更多地是感受到惊讶和愤怒。


    她打了他。


    这样的念头仅仅是在脑海里滚过一遍,他就觉得胸口又闷又堵,觉得委屈得很。


    孟昭昭不解:“怎么会不疼吗?我感觉我的屁股都被打肿了,睡觉都只能趴着呢。”


    顾时安怔神,他这才慢吞吞地明白昭昭的意思。


    触电般猛地起身,脸庞染上红晕。


    他看过奇奇怪怪的书,此时此刻,脑海里不可控制地浮现奇怪的画面。


    可他又不禁荒唐地问:“这样打我的话,她,真的会解气吗?”


    孟昭昭不确定道:“不知道,或许会吧。”


    扶桑回到家时,院子里黑漆漆静悄悄的,唯有自己的屋子里燃着烛火。


    她停顿片刻,便将竹篓放在门口,走近屋里。


    烛火照亮一小方天地,顾时安守在桌边,见她回来立马起身,有些手足无措。


    “桑桑。”


    “出去。”


    两道声音一同响起,他愣了愣,没想到她还是这般冷漠。


    他咬着唇上前,捉住她的手腕抬起,神情纠结片刻,“啪”的一声,他借她的手狠狠扇向自己。


    左脸火辣辣地疼,他眼底水雾升腾。


    “解气了吗?”


    哪有这样道歉的?


    扶桑皱眉:“放开。”


    又是重重的一巴掌,指甲划破柔嫩的肌肤,一连串的血珠冒出来,留下长长的浅浅的血痕。


    扶桑抽不回手,只得冷声骂他:“疯子。”


    顾时安闻言抬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烛火噼里啪啦地燃着,两人相对无言。


    措不及防的,又是“啪”的一声。


    巴掌没有落在脸上,而是落在旁处。


    扶桑五雷轰顶般,她挣扎起来,“你做什么?你疯了,你简直疯了。”


    顾时安神色惨白片刻,随即强硬地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身前。“你可以……你可以打我……怎么对我都可以,打哪里都可以,别不理我,别忽视我!只要你解气,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扯开衣领,“你也可以掐我!甚至可以拿刀捅我!怎么对待我都可以了,我都无所谓的,你看看我!看看我吧!”


    他几乎歇斯底里地哀求。


    扶桑反而平静下来,“你真的知错吗?”


    他颤着唇张了张口,终于说出话来。


    “桑桑……我不懂……我不懂错在哪里……”


    扶桑问:“你知道死是什么吗?”


    他当然知道,他曾杀过很多人,给予过很多人死。


    可他望着扶桑那双悲悯的眼,他什么都说不出。


    他很慢很慢地摇头。


    “桑桑,你教我。”


    扶桑道:“我教不了你,你要自己悟,等你明白什么是死亡,就会明白,我为何阻止你杀刘婶,又为何这么生气。”


    于是他开始询问别人。


    人总是忌讳死。


    他渐渐得到很模糊很笼统的答案。


    死就是棺材一盖,唢呐一吹,漫天黄纸,声势浩大地埋入地底。


    人会哭泣,会不舍,死亡是很沉重的东西。


    他好像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懂。


    这日,他坐在院门口,看行人来来往往,这世上的人,总要为事奔波劳碌,


    直到遇见胡伯。


    胡伯已是暮年,身如枯木,他太老了,走路不利索,说话总是断断续续,时不时喘着气。


    “你知道,什么是死吗?”他问。


    胡伯慢吞吞地在他身边坐下,目光落在即将沉没天边的夕阳,慈祥地笑道:“知道。”


    “我快死了。”胡伯说这话时,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恐惧,恰恰相反,他似乎感到释然,浑然天成的慈眉善目。


    顾时安感到奇怪:“你不怕吗?”


    人都是惜命的,那些人不甘心死去,便苦苦跪在他脚边哀求。


    胡伯摇头:“不怕,我呀,活了好多年喽,也瞧见这身边人,一个个的走,徒留我一个人活在世上,多孤独多寂寞,说话的伴儿都没有,虽说我也算是四世同堂,可是啊,人啊就是总想回到过去。”


    “总之人这一生,不过是两眼一睁一闭,一辈子也就这么稀里糊涂有滋有味地过去了。”


    “死啊,没什么好怕的。”


    他望着尚在少年的顾时安,像是从他身上望见了许多人,他笑起来,布满皱纹的脸上出现几分童真:“没准我死了,就能见到疼我的爹娘,同我志趣相投的好友们,我也是,不孤独……”


    胡伯不惧怕死亡,他在期待死亡,期待同家人团聚。


    死是一件好事。


    顾时安觉得自己搞明白什么是死了,他有些高兴地笑起来。


    “原来,这就是死……”


    他很认真地对胡伯说:“你死了,肯定会再次见到他们的。”


    胡伯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眼中饱含热泪,“会的,一定会。”


    稚嫩单纯的怪物,以为死亡是轻松。


    胡伯走后,他便在家里等扶桑回来。


    夕阳没入西山,微风变得刺骨的冷。


    顾时安坐在院中的石凳,忽地听见一阵轻微的交谈声,夹杂着阵阵啜泣声。


    呜呜咽咽的,像呼啸的疾风。


    扶桑回来的比往常还要晚。


    他迫不及待地快步走过去,兴冲冲道:“桑桑,桑桑,我知道,我知道什么是死了。”


    扶桑好似看不到他眼底的喜悦,皱眉唤道:“时安。”


    她眉宇间笼上阴霾,顾时安身形一顿,上扬的唇角也慢慢恢复原样。


    “胡伯走了。”扶桑说。


    她回来的晚,便是因为在胡家停留。


    顾时安费解:“走?他去哪了?”


    扶桑道:“他命数已尽,大约两炷香前的事。”


    胡伯膝下只有两个女儿,早已成家,想着父亲年迈腿脚不利索,每日都要过来送饭照料。


    现下胡家都是人,亲戚街坊邻居都有,闹哄哄的,撕心裂肺的痛哭声缕缕不断。


    原来那些哭声,是从胡伯家传出。


    顾时安闻言,当即笑道:“那是很好的事啊。”


    扶桑紧蹙眉头,冷声道:“时安,慎言。”


    她又开始凶了。


    顾时安抿唇:“为何要慎言?我今日和他聊了,我知道什么是死了,死就是可以和过世的人见面,是很好的事。”


    岁数越大,往往越看淡生死。


    可这不代表,死真的轻如鸿毛。


    扶桑摇头叹道:“你还是没有懂。”


    顾时安执拗道:“我懂了,我真的懂。”


    扶桑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眉眼间隐隐有怒意,“跟我去胡家。”


    她心里愤怒,面上也是阴云密布,顾时安不敢惹她不快,全程沉默着,跌跌撞撞地被她拉走。


    离胡家只是个拐弯的距离。


    风声呼啸,藏在其中的哭声愈发清晰。


    撕心裂肺,响彻天地。


    顾时安每次率魔兵攻下城池时,也会听见这样的动静。


    只是那时,魔兵以杀人取乐,城中的无辜魔族百姓,是他们猎杀折磨的猎物,恶劣的哄笑声和哀嚎声求饶声混在一起,乱糟糟的,令人生厌。


    哪里像现在,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伴随着靠近也愈发清晰。


    顾时安猛然停下脚步,垂眸道:“我不去了。”


    扶桑用力抓紧他的手腕,生怕他逃脱一般。


    “你不是说死很好吗?你为何要惧怕?”


    怕?


    他怕了吗?


    他猛地抬头,借扶桑的那双眼,瞧见了自己的模样。


    恐慌,无措。


    那些出现在过往千千万万个冤魂脸上的表情,如今也出现在他脸上。


    他的眼睛像是被烫到一般,飞快移开视线,狡辩道:“我没有怕,我为何要怕?”


    “那你便跟我走,今日,你必须去。”


    第34章 噩梦 他杀了昭昭!


    怪物被强行拖进胡家。


    院中站满了人,有街坊邻居,也有亲戚,无不面露悲戚。


    主屋敞开,里面已经设好灵堂,棺材两侧,是披麻戴孝的儿女,他们悲恸哭嚎,鼻泗横流,伏在棺材上悲痛欲绝。


    角落里,还有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孟昭昭。


    胡伯的外孙。


    此时正和母亲一样哭着,眼睛红肿如核桃,满脸泪痕,被粗糙的麻衣一擦,立马泛着红。


    顾时安飞快移开视线,他垂眸,轻声问:“为何难过?”


    扶桑恨道:“你当真不知?”


    他又沉默,感觉胸口好像被划开一道口子,外界的情绪都在一股脑儿的往里面钻。


    沉甸甸,重如泰山。


    他后退一步,语速加快反复强调:“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们的哭声好刺耳,他感觉头好疼好疼,快要裂开了一样。


    扶桑神情冷漠,这和那个温柔体贴的她完全不同,她放开他的手,就像放弃他这个无药可救的刽子手。


    “抬头,好好看着。”她的语气不容置否,“死,究竟意味什么?又会带来什么?”


    周遭压抑又痛苦,怪物溺水般感到窒息,他缓缓抬头,目光一寸寸从那些人身上掠过。


    他将那些难过的情绪尽收眼底,明明并未受伤,但滋味却比受伤还难过千倍百倍。


    像是被人狠狠砸了一拳,钝痛感在胸口弥漫,摸不着看不到,但就是疼。


    由内向外,密密麻麻的,止不住的疼。


    天黑后,胡家的人也变少,留下的大多是胡家的亲戚,孟昭昭从灵堂出来,便独自坐在院中秋千上,还在无声地掉眼泪。


    顾时安靠近他。


    作为朋友,他理应去安慰他。


    可怪物并不会安慰人。


    他也才刚刚学会愤怒和难过。


    他在昭昭面前蹲下身,带着探究意味地为他轻轻拭去眼泪,那些滚烫晶莹的泪水,似烙铁般印上指背。


    这就是承载了无尽悲痛的眼泪。


    他有些迷茫无措,“昭昭,什么是死?”他问。


    孟昭昭哭得很凶,磕磕绊绊地说:“就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没有弯弯绕绕。


    简单而直白。


    怪物怔愣片刻,忽地捂住胸口,重复道:“再也,见不到……”


    顾时安想起初见胡伯时,他慈祥亲切的眼神,那颗脆甜的梨,轻声细语说过的那些话。


    长辈看晚辈,总是那般宽容慈爱。


    可他再也见不到。


    一辈子也见不到了。


    永远也见不到。


    “永远”二字让他的心忽地一阵刺痛,他迷茫无措地捂住胸口。


    慢慢的,终于从那些乱麻般的情绪里拨开迷雾。


    生离死别,不复相见。


    原来,这就是死。


    并不轻松,没有征兆。


    比暴风雨猛烈,比龙卷风迅速。


    风卷残云,只留狼藉。


    魔域多为苦寒之地,天色阴沉,浓云积压在头顶,平白无故使人觉得喘不过来气。


    相比之下,人世间的繁华热闹和鲜明四季便格外吸引人,引来魔族欲要霸占的贪念。


    楼冥对怪物说:“殿下,只要你想要的,都可以尽情去抢,这天下万物,都是你的。”


    婀娜美人、灵丹妙药、天灵地宝,他都可以靠掠夺得到。


    但怪物统统不屑一顾,他保持着孩童般纯粹的天性。


    他喜欢咚咚作响的拨浪鼓,喜欢神奇有趣的万花筒,喜欢春日野穹时所放的风筝。


    怪物弯腰,捡起掉落在地的糖葫芦,借着明媚的日光认真打量。


    深红色的山楂,焦黄莹亮的糖皮。


    可惜在地上滚过,糖皮沾染沙粒尘土,不再如琉璃般晶莹。


    他的视线下移,落在脚边面朝下的尸体上。


    那是个约摸四五岁的凡人孩童,扎着小辫,穿着深蓝色小袄,袖尾用针线绣着小老虎。


    他面朝下躺着,鲜血从身下蔓延,将沙土浸湿成殷红的暗色。


    怪物还记得他布满惊恐的眼睛,他利落迅速地割开他的脖子,他应该没有痛苦很久。


    就这么悄无声息,化为一具软绵绵的尸体。


    怪物捻着串着糖葫芦的木签,他学着那孩童的模样将其上下摇晃。


    面无表情,动作僵硬。


    并无孩童般的天真活泼。


    他轻皱眉头,觉得索然无味起来,随手将杀人掠夺来的糖葫芦扔在地上。


    糖葫芦撞在小巷的墙上,那焦黄糖衣忽地如琉璃般四分五裂,露出里面小小的带有白点的深红山楂。


    好像在不久之前,有人兴致勃勃地问他。


    「时安哥,你吃过糖葫芦吗?」


    忽然间,那些浓郁的血腥味好似穿透屏障,变得清晰可见,令人作呕。


    怪物鬼使神差地蹲下身,慢慢掀开那具尸体,露出他的面貌来。


    是孟昭昭……


    “昭昭!”


    顾时安惊叫着醒来,坐起来用力地低声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他瞪大眼,瞳孔颤动,他还未从梦境彻底脱离。


    “昭昭,昭昭。”


    顾时安不断念着孟昭昭的名字,牙关发颤,胸口闷痛,痛得他面目狰狞。


    是噩梦。


    无比真实的噩梦。


    他杀了昭昭。


    他杀了昭昭!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惧意将怪物淹没,他在寂静无声的夜里用力抱紧自己。


    这一刻,肆意妄为的怪物真正地抛弃“本我”,他不再凭借喜怒哀乐随性进行杀戮,他学会设身处地地为他人思考,也渐渐领悟到世间的善恶规则。


    良久,怪物终于从噩梦中脱离,冷意和疼痛在身体内如潮水般退却。


    长夜漫漫,他却再无半点睡意。


    他换下被汗水浸湿的寝衣,推开屋门走到院子里。


    月明星稀,万籁俱静。


    虞城内灯火尽灭,家家户户皆入梦乡,只有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虫鸣。


    顾时安不想叨扰扶桑,便静静地坐在院中望着明月星辰出神。


    他在虞城生活时间久了,同这里的人有了感情羁绊,都快忘了,这只是一个上古秘境。


    所见所闻究竟是虚是实,他自己都不清楚。


    他站起身,召唤出嗜血剑,挥尽全力朝天穹劈去。


    泼墨般的夜空被劈出一道裂缝,裂缝里现出刺目的白光,将原本朦胧昏暗的虞城映出黎明的亮色。


    顾时安察不可闻地呼吸急促。


    上古秘境拦不住他。


    他从始至终,只想乖乖跟着扶桑。


    可在这里生活越久,他懂得更多,便越觉得惶恐。


    没有缘由,说不清道不明。


    顾时安握紧手中剑,沉默着望向那道裂缝。


    他可以选择离开,选择逃避。


    秘境是虚假的世界,他应该阻止自己沉沦,这样会减少自己的不安。


    可脑海里浮现许多熟悉的人脸,天真烂漫的昭昭,救死扶伤的王大夫,还有那个,险些被自己杀死的刘婶。


    他记起初来乍到时,扶桑牵着他的手,走进这座破小的院子。


    她轻轻地笑道:“时安,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了。”


    怪物第一次笨拙的领悟到“家”的含义。


    不是遮风挡雨的住处,而是心之所归、灵魂所栖之处。


    这个院子原本杂草丛生,老鼠横行,蛛网落满每一处角落,实在破旧不堪。


    可后来,扶桑带着他,将家里上上下下打扫一遍,不断添置新物,慢慢地,也营造出温馨的家来。


    他清晰得记得一切。


    无法割舍,无法清醒地拒绝沉沦。


    夜空中的裂缝渐渐变小消失,周遭重新归于黑暗。


    怪物收起剑,决定和扶桑留下来。


    若上古秘境终有一日送他们离开,也请在那之前,让他短暂地在幸福中沉沦。


    倏地,他听见扶桑屋内传来的动静。


    顾时安躲起来,自从胡伯家回来后,他就有些不知道如何面对她。


    扶桑推门出来,身着白衣,提着一盏红灯笼,脚步极轻,恍若鬼魅。


    她没发现顾时安,独自走出院子。


    纸灯笼随风摇曳,却并非是由蜡烛所燃映出的暖光,而是如流荧般的光点在其中飞舞,明明暗暗,却红得近乎滴血。


    这么晚,她要去哪儿?


    顾时安悄无声息的跟上。


    月下,扶桑行走在空无一人的长街,衣裙被风吹动铮铮作响,血红灯笼飞出无数流荧般的光点,朝着四面八方分散来,穿过街巷,没入家家户户的房屋。


    顾时安没有感受到灵力的涌动,他无法判断那是什么。


    不多时,分散开的血红荧光悉数归来。


    不同于离开时的敏捷活跃,而是很缓慢笨重的飞动,光芒也不甚之前那般明亮。


    它们病恹恹的飞进灯笼,映出微弱的红光。


    风一吹,灯笼倏地灭了。


    与此同时,扶桑刹住脚步,似有所感地,她回过头来,准确无误地望向他藏身的地方。


    “谁在哪里?”


    她温润的嗓音在空荡寂静的长街上格外清晰。


    没有被撞破秘密的惊慌失色,她语气柔和温婉,似乎无论从阴暗处走出的是任何一个虞城百姓,她都会保持最温柔恬静的笑容。


    顾时安慢吞吞地走出来。


    借着皎皎月光,始料未及的,他望见她唇角的笑容僵住,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但再望去,又是那副温柔到无懈可击的笑。


    “怎么不睡,跟着我乱跑?”


    顾时安走到她面前,伸手碰了碰那只惨白色的灯笼,毫无反应,没有红色荧光飞舞着将它映出诡异的血色。


    他正欲问,扶桑却抢先一步,轻轻抱住他。


    她身子温软,带着女儿家的淡淡的香。


    顾时安身体僵硬地抬着手,眼底闪过迷茫无措。


    扶桑很少这样主动,无论是牵手、拥抱、接吻,都是他软磨硬泡得来的。


    所以在她投怀送抱的那一刻,怪物无法做出反应,大脑短暂的陷入空白,周遭如此安静,他似乎能听见扶桑平缓而有力的心跳声。


    “时安。”她呢喃般的轻唤,“我做噩梦了。”


    顾时安抛弃自己心中的疑惑,他笨拙地抬手,学着她过去的模样轻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抚,“别怕。”


    他想,如果扶桑愿意讲,他就会乖乖做一个倾听者,如果她不愿意,他不会强求。


    在这段感情里,他从始至终都是被动的那一个。


    扶桑说:“我梦见这段时间冷落你,你很生气,离开我回到了魔界。”


    她将他抱得更紧,态度尽显依恋。


    原来她也会如此喜欢自己,怕自己离开吗?


    顾时安几乎在瞬间,眼底便浮现出难以言喻的喜悦。


    唇角控制不住的上扬,他欣喜若狂,那些存疑的想法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几乎要落下眼泪。


    “怎么会,我已经知道什么是死,都是我不好做了错事。”


    “桑桑。”他埋在她的颈窝里,缠绵般低声道:“我不会离开你的。”


    这样拥抱的亲昵姿势,怪物却看不到她的眼睛,事实上,他无法判断她是否在借谎言在安抚自己。


    他就这么轰轰烈烈地信任她的一切。


    以至于两人回到家,怪物也从未问过她半个字。


    七日后,胡伯下葬,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哭泣着,黄土纷纷扬扬地落下。


    最后只留下孤零零的坟堆。


    人走尽时,顾时安上前,偷偷在坟前放下一颗饱满圆润的梨。


    恍若初见。


    “谢谢。”怪物轻声道。


    那次缺少的道谢终于在此刻弥补,只可惜为时已晚,心中一片苦涩。


    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


    顾时安时常跟着扶桑上山采药,他记性好,将那本草药书籍背得滚瓜烂熟,每次都和扶桑满载而归,赚得盆满钵满。


    扶桑并非贪财之人,等赚够足够的钱,便闲下来,跟着街上的木匠学做手工打发时间。


    顾时安却依旧雷打不动地上山采药,迫切地想要积攒钱财,扶桑问起时,他便会腼腆地羞赧一笑。


    “桑桑,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


    扶桑没有再问,其实,她隐隐约约能猜到一些。


    毕竟,也只有傻乎乎的怪物自认为天衣无缝实则漏洞百出地旁敲侧击问她喜欢什么。


    夜晚,怪物将银两放进木盒,认真地数了数,二百五十两,放在虞城,他也算是小小的有钱人了。


    过不了多久,怪物便可以给扶桑一个惊喜。


    想到这,他心满意足地笑了。


    正欲睡下时,忽地听见院门被人用力地拍响。


    有人焦急万分,扯着嗓子喊扶桑的名字。


    第35章 女婴 知生死,方知生命之厚重。


    今夜无风,万籁俱静时,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便愈发尖锐洪亮。


    “用力,用力啊,快出来了!就快了!”接生婆在屋内喊道,邻居家的婶子过来帮忙,端着一盆殷红血水被端出来泼在墙角,又手忙脚乱地去厨房端来热水。


    都说女子生产堪比走鬼门关,稍有疏忽不妥,便命丧于此。


    就连一向稳重的王大夫也惊慌失色,脸色惨白瘫坐在地上,形象全无。


    “郑娘子会平安的,桑桑很厉害。”顾时安将他搀扶起来,轻声安慰道。


    扶桑是精通医术的翠荧族人,给凡间女子接生也不在话下,有她帮忙,郑娘子必定性命无忧。


    这是他第一次安慰人,并不熟练。


    王大夫依旧惨白着脸,眼泪夺眶而出,哭得喘不过来气,被顾时安搀扶着,却似乎下一刻就会听见噩耗晕厥过去般。


    良久,屋内终于响起一声嘹亮的哭啼声,王大夫猛地抬头,好似活过来一般,跌跌撞撞去拍门,着急万分地问郑氏的情况。


    “母女平安。”


    结果甚好,顾时安察不可闻地也跟着松了口气。


    门一开,王大夫便跑进去,无瑕顾及孩子,扑到床边对着郑氏喜极而泣。


    扶桑抱着孩子站在一旁,见顾时安慢悠悠的走进来,便冲他招招手。


    “时安,快过来。”


    屋子里还有未散的血味,顾时安不可控地轻皱眉头。


    他原本喜欢杀戮与鲜血,却在明白何为死亡后,渐渐厌恶这些东西。


    扶桑怀里抱着一个女婴,粉乎乎的,皮肤娇嫩,浅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但五官皱巴巴的挤在一起,眼睛也眯成一条缝,睁也睁不开,像是刚出生的小猴子,实在丑得不忍直视。


    扶桑道:“郑娘子长得漂亮,她未来也会很好看的。”


    顾时安靠近极其认真看了半晌,也没从她身上看出郑氏的半分影子。


    “丑。”他咬字很重地说道,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能让他有如此刻薄的评价,看来是真的觉得这孩子特别难看。


    扶桑觑了一眼不远处的王大夫和郑氏,见他们并未注意,这才松口气,随即悄悄推推顾时安,低声提醒道:“不可以这样说人家。”


    或许随意评判他人长相,是一种冒犯。


    顾时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很缓慢地点头,“知道了。”


    扶桑笑道:“你要抱抱她吗?”


    抱?


    顾时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塞进怀里一个小娃娃,他手忙脚乱地抱住,身体僵硬地好似一块磐石。


    怪物瞪大双眼,瞳孔微微颤动,眼底迅速流露出迷茫无措的情绪,似乎还有微弱的恐慌。


    真是奇怪,杀伐果断冷漠无情的怪物,也会惧怕一个小小的婴儿。


    娃娃太小太轻了,顾时安抱着,就像在抱软乎乎轻飘飘的棉花。


    她的呼吸又轻又弱,他需要仔细去听才能分辨,真不敢置信,那一声嘹亮的哭声居然是她发出的动静。


    “她好小。”顾时安屏住呼吸,声线有些颤抖。


    “婴儿都是这样小的。”


    烛火明明灭灭,映出扶桑眉眼间是化不开的柔情,这让她的面容愈发柔和。


    她抿唇轻轻笑起来,用指腹轻轻碰了碰女婴柔嫩的小脸,“她好可爱。”


    扶桑很喜欢孩子,孟昭昭每次来找怪物玩时,她都会做特意许多甜甜的糕点招待他,看他吃得满嘴糕点渣,也不会露出半点嫌弃与厌恶之色。


    她离得近近的,顾时安瞧见如一汪清泉般的柔。


    “她会慢慢长大的。”扶桑说。


    顾时安望向怀里皱巴巴的婴孩,难以置信这般小的娃娃,会慢慢长成他们这样的大人。


    她长大后,或许像郑氏那般温婉贤淑,人美心善,亦或许更像王大夫,成为这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夫,救死扶伤,令所有人敬佩。


    她有无限可能,但那都是未来的事了。


    现下,她还只是一个小小的,连眼睛还未睁开的娃娃。


    扶桑在教他领悟生。


    知生死,方知生命之厚重。


    忽地,娃娃慢慢睁开眼,拳头胡乱挥舞着,她咿咿呀呀叫两声,很开心地笑了。


    扶桑对他说:“时安,她喜欢你呢。”


    顾时安的心缓慢而有力的跳动着,眼底蒙上惊喜和无措。


    “喜欢,她喜欢我。”


    怪物有些惶恐,可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喜悦,像是被温暖的泉水包裹着,骨子里散发着惬意。


    他不由自主地放松身体,屏住呼吸,怕惊扰了这脆弱的小生命。


    良久,他抿唇,极其认真轻声对扶桑说:“我也,很喜欢她……”


    怪物除了上山采药和做功课,一有空闲便拉着扶桑去看那孩子。


    他很笨拙地表达喜欢,甚至去衣铺为她买衣裳。


    “我要很小很小很小的衣裳。”他有些笨拙地跟店家比划着。


    他喜不自禁,思绪也乱成一团乱麻。


    扶桑哭笑不得,随后说道:“是个刚出生的女婴,布料要最好的。”


    她做事认真,凡事都不马虎。


    顾时安看着相差无二的小衣裳,被她挑得头头是道。


    譬如样式不好,譬如布料扎人,譬如厚度太薄,又考虑到小孩长得太快,买的尺寸也不同。


    桑桑好厉害。


    顾时安心想。


    等他付完账,跟着扶桑往外走时,不知想到什么,忽地停下,伸手拉了拉扶桑的衣袖。


    扶桑回头:“还想买什么?”


    顾时安面上泛起红晕,他有些羞涩地凑过来。


    她以为他想亲她,一时怔住。


    怪物很少主动,唯一那次,还是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下,大多数时候,他都会事先询问,征求她的同意。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公然亲吻简直有伤风俗。


    尤其是她对外宣称二人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


    倘若真是她想的那样,那就不是有伤风俗,而是有悖伦理纲常,大逆不道。


    她屏住呼吸,藏在袖下的手蠢蠢欲动,待关键时刻一把推开他。


    吻并未落下,他附到她耳边,刻意压低声音道:“我也有东西送给你,你可不可以耐心等一等?”


    他的嗓音轻缓又悠长,如山间小溪潺潺流动,碰撞岩石发出的轻响。


    温和的气息喷洒在耳朵上,酥酥麻麻的痒,热意弥漫开来。


    扶桑的脸皮不受克制地发烫。


    原来他是怕她失望,所以才提前告知吗?


    “我知道了。”她难得语气急促地后退半步,同他拉开距离,看他好像在看什么洪水猛兽。


    顾时安感到疑惑,“你的脸好红。”


    话语间,他抬手摸摸她额头,面露担忧道:“好烫,你生病了吗?”


    他对于自己的情感把握得非常精准,但一旦作为旁观者,就笨拙得不像话。


    “没有生病。”扶桑拿下他的手,静下心来,神色恢复如初,又是那个温和平静镇定自若的女子。


    “嗯。”顾时安点头,唇角荡漾出笑意。


    倏地,一道恍若鸟啸的破空声响起。


    扶桑只见眼前身影一晃,再回过神来,便瞧见顾时安抬手握着一只玄铁打造的短矢。


    若非及时拦下,那东西便会分毫不差地刺入他太阳穴中,届时一击毙命。


    那东西约三寸长,状若雀羽,毛发鲜红似血,唯独顶部尖锐如针。


    扶桑眉心一跳,“快松手。”


    话音未落,便听轻微“咻”的一声,闭合的羽毛猛然炸毛,无数细如银针的毛发穿透手掌,手背浮现无数密密麻麻的红点,伤口太小流不出血,但毛色却变得愈来愈红。


    红得将近发黑。


    那东西在源源不断地吸食鲜血。


    顷刻间,顾时安手掌发白。


    “忍着点。”扶桑抬手捏诀,暂时封住他筋脉,迅速将血羽拽出,伴随“噗呲”一声,血羽混着黏腻鲜血掉在地上。


    掌心血肉模糊,应当很疼。


    可顾时安无心关注,他定定地盯着远处的人,逐渐收敛了笑意。


    那表情并非受伤后的恼怒,也并非事不关己的无动于衷。


    神情晦暗不明,更加趋向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无助。


    扶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那人身着鸦青藤纹劲装,腰佩青鸢纹翡翠玉牌,还未及冠,乌发披散,有几缕编成小辫,中间缀上石青色羽毛,随着风吹绒毛轻颤,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郎。


    是魔尊部下青鸢卫的人。


    “原来,在这里。”


    少年修为尚浅,莫说是顾时安,就连刚出魔界遇上的蒋恒等人,他也不是对手,可居然如此胆大妄为。


    偷袭失误也不慌乱,料定顾时安绝不会对他伤他。


    他静静瞧着顾时安血肉模糊的手,眼底隐隐约约浮现报复的快意。


    魔尊如此看重顾时安,想利用他实现宏图大业,绝不会命令青鸢卫的人伤他。


    既然如此,这人并非青鸢卫的暗卫,可又缘何佩戴青鸢卫的高阶玉牌?


    这人究竟是谁?


    再看这边,顾时安也着实反常,逆来顺受愿打愿挨不说,甚至对扶桑说道:“你先回去,在家等我。”


    “你要做什么?”


    顾时安还未解释,又是一道破空声。


    那玄羽直冲扶桑而来,她还未出手,顾时安便已利落地持剑挡开,将她牢牢护在身后。


    牵扯到她的安危,他当即皱眉,愠怒道:“这是你我之间的恩怨,和她无关。”


    “恩怨?”少年拖着长长的语调,慢慢冷下脸,讥讽道:“怪物也懂得恩怨吗?”


    第36章 初见 你生得可真好看!


    怪物两字是顾时安的忌讳。


    扶桑看到他微不可察地皱下眉头,眼神透露出不悦的情绪,但一向肆意妄为的他,出乎意料地什么也没做。


    少年语气讥讽道:“听闻你被妖女蛊惑出走,我还以为是什么假消息,不成想却是真的,真是稀奇。”


    提及扶桑,顾时安神情倏地严肃,他挡在扶桑身前,像是母鸡保护小鸡崽般呵护,他出声提醒:“不要这样说她。”


    怪物无法忍受外人说扶桑半句不好。


    少年怔愣片刻,原本充满恶意的目光倏地变得复杂,“你在保护她。”


    话音未落,他的眼神愈发恶毒,五官几近狰狞,咬牙切齿地拔高音量:“你竟然在保护她!”


    短刀银光乍现,少年率直攻来。


    修为上乘者,功法身形诡辩难测,但这少年的攻击却是顾头不顾尾,莽撞得令人发笑。


    就连周遭运行的灵气也是混乱不堪。


    哪里是怪物的对手。


    锋利短刀割破布料,在臂膀上划出深可见骨的伤口,伴随着剧痛感,殷红血液转眼便浸透整条衣袖,顺着手臂往下流。


    “时安!”


    耳畔传来扶桑的惊呼声。


    顾时安猛地抬眸,紧紧抿着唇,抬脚利落地侧踢过去。


    少年手腕一麻,手中短刀脱落。


    旁观的扶桑小跑过来,着急忙慌地想为怪物止血,语气担忧道:“为何不还手?”


    怪物没有说话,静静地环顾四周。


    住在虞城的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凡人,遇见有灵力加持的魔族人打斗,便恐慌失措如鸟兽一哄而散。


    热闹的街市满地狼藉,安静得落针可闻。


    “桑桑,我是不是闯祸了?”怪物垂眸,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你很好。”


    扶桑摁住顾时安止血的穴位,莹白纤细的玉指沾染血液,她好似被刺痛双眼般,那个温柔自持的扶桑也生出咄咄逼人的利刃来。


    她朝那试图再次发动攻击的少年大喊:“你难道瞧不出,他有意让你,否则凭你那半吊子修为,怎么可能伤他?”


    少年被戳中心事般,神情铁青,他咬着牙,恼羞成怒道:“住口!”


    倏地,数十只血羽悬空而发,直朝两人追来。


    涉及到扶桑安危,顾时安不再隐忍,幽蓝屏障拔地而起,血羽接触时顷刻间化为齑粉。


    血羽本是大范围攻击,屏障挡住一些,还有些落空,朝着别处而去。


    顾时安听见一声惊叫。


    原是有小孩心生好奇,透过未关紧的窗户偷偷往外瞧。


    眼看那锋利血羽便要刺入小孩眼珠,


    扶桑心中一紧,却没有看到意料之中的可怖画面,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见血羽刺破布料狠狠扎入血肉的动静。


    那个自私自利阴暗扭曲的怪物,竟然为非亲非故的陌生人,舍出性命去保护。


    剧痛感从胸膛处蔓延,怪物怔怔地低头看着,眼底闪过迷茫。


    这是下意识的反应。


    他自身都无法理解这种行为,只是在那一瞬间,怪物脑海里浮现了孟昭昭死去的身影。


    扶桑总是说,想要他做一个好人。


    何为好坏,他一知半解。


    可现如今,他算不算世俗眼里的好人?


    他因疼痛而屏住呼吸颤抖着,却仍艰难的回过头,想要看到扶桑眼底的赞许与欢喜。


    你看,他成为她口中的好人了。


    可她却蹙起眉头,长睫颤动,抿着唇,眼底情绪复杂,不似欢喜,却似哀伤。


    眼神稍稍移开半寸,落在不远处的少年,他被红丝缠住四肢封住灵力,倒在地上挣扎。


    血色蝴蝶漫天飞舞。


    怪物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他忘记呼吸,忘记疼痛。


    片刻恍惚。


    不知身处何处,魂在何方?


    *


    怪物第一次为魔尊做事。


    便是要攻下最易守难攻的婆娑城。


    婆娑城虽是魔族十二城之一,但这里的魔族崇尚佛法,以佛法中的六戒为准则,吃斋念佛修造寺庙,最忌杀戮。


    纵使身处闹市,也井然有序,话语徐徐道来,不骄不躁,浑然而成的佛者。


    就连那些修真门派的佛修,也会来此地悟道。


    顾时安从未接触过外面的世界,既不习惯地板着脸故作严肃,又忍不住露出好奇的眼神,目光停留在主街上琳琅满目的货物上。


    他还不知道,这样平静繁华的生活被摧毁,会造就多少人家破人亡。


    他只是趁着闲暇之际做回无知的孩童,静静地等待楼冥带来父亲命他动手的指令。


    “站住!”


    “快抓住她!”


    “别让那个死丫头跑了!”


    “哎呦!”


    喧哗声马蹄声铃铛声一同从长街那端传来,转瞬便到了客栈门前。


    至春三月,桃花盛开,花瓣纷纷扬扬随风而落,落在烈焰般的红裙上,娇嫩的桃花被衬得黯然失色。


    少女捻起轻而薄的桃花瓣,放于手心,那花瓣便被轻风裹挟着重新飘去远方。


    随后,她拽紧缰绳,白马被操控着慢悠悠转过弯来。


    少女好整以暇,看着那些被金丝绊倒摔得人仰马翻,个个疼的直抽气的魔族,冷哼一声,高声道:“婆娑城的人乐善好施,可不是你们招摇撞骗的借口,今日姑奶奶就好好教训教训你们!”


    话音刚落,金丝从那些人脚下拔地而起,准而迅速地缠住他们的脚踝,将人倒吊起来,脑袋砰砰砰地撞向地面。


    少女笑起来,她微微抬起下巴,意气风发道:“若让我再撞见你们干坏事,我就将你们捆了,扒光衣服吊在城墙上示众,让你们统统颜面扫地。”


    她笑时,手腕脚踝处的铃铛也会跟着风吹而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怪物痴痴地望着那少女,天地万物,似乎只望得见她一人。


    少女似有所感,抬头望去。


    两人视线交汇,顾时安屏住呼吸,心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看着他,突然笑了,如花朵绽放夺人心魄,毫无保留的夸赞道:“喂,你生得可真好看!”


    那些被撞得头昏眼花的魔族不肯善罢甘休,还在骂骂咧咧的叫嚷着。


    少女恶狠狠凶巴巴地剜了他们一眼,又回头由衷赞叹:“你比他们好看多了。”


    这是怪物第一次接受夸赞,心情愉悦到身体痉挛,他颤栗着张了张口。


    他想要说话,和她说话。


    可他总是沉默寡言,很少同人交谈,这使他显得笨拙,半晌也没说出话来。


    少女并不在意,只当他害羞,朗声笑道:“你是婆娑城的人吗?哪家的公子?我很喜欢你。”


    哪有人这般毫无规矩,毫无分寸。


    可她肆无忌惮,洒脱至极,明媚又热烈。


    顾时安感觉心跳得更快了。


    他再次张了张口。


    想要表达自己的喜欢,可他竟紧张到发不出任何音节。


    他心里默默答道。


    少女似乎有急事,快速从身上翻找出来一个香囊,朝上一抛,金色蝴蝶从指尖凝结飞出,绕着香囊飞舞,将它送进怪物的手里。


    “送给你,你要好好保管,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的,咱们回头见。”


    那是个赤红色的香囊,针脚粗糙,歪歪扭扭地绣着丑丑的图案,完全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他怔怔地看了半晌,才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来:“白,菜?”


    少女明亮的双眸流露出愕然的情绪来,随后,她气鼓鼓地纠正道:“喂!那是莲花,才不是白菜!”


    她拽紧缰绳,“算啦,不同你讲了,我是偷偷溜出来玩的,被我家人发现又要罚我跪祠堂了,我得赶紧回去才是。”


    走?


    她要走!


    “不……”顾时安终于发出声音,结结巴巴地喊道:“别……别走……”


    “我会去找你的!”少女的声音消散于呼啸的风声中。


    那一抹红色身影愈来愈远,恐慌油然而生。


    “别!”


    他正要追,忽然被人牢牢制住手腕。


    正是刚进门的楼冥。


    “殿下,你要去哪儿?”


    “走,她要走!”顾时安磕磕绊绊地重复着。


    “她,不能,走……”


    楼冥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当务之急,办大事要紧,他冷静道:“殿下,尊上下令,命我们两个时辰后,朝佛大典开始时动手。”


    婆娑城每月十五都要召开朝佛大典,届时城中百姓都集中于城中心,守卫也比往日薄弱,是他们动手的最佳时机。


    “不,不……”怪物没有乖乖听话,他用力地摇头,还在固执地重复:“她,要留下,留在我,身边。”


    他挣脱楼冥束缚,朝着她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从来没有自我意识的他,第一次生出强烈的渴望来,明明,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可是,就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就好像,他为她而生,也为她而活。


    可是太晚了,他没能追上她。


    他记得她说过的话。


    只要他带着香囊,无论天涯海角,她都会找到自己。


    于是怪物开始漫长的等待。


    这一等,就是五年。


    五年后,沉寂无声的宫殿被人推开,有人徐徐而来,带着轻柔的风。


    他缓缓抬眸,对上一双温柔又熟悉的眼睛。


    第37章 师父 他不是有意的,他没想让他死!……


    顾时安睁开眼,映入眼眸的是熟悉的床帐,鼻息间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和草药味,两者混杂一起,刺鼻又难闻,熏得人脑袋发沉。


    意识慢悠悠地回笼,他这才注意到扶桑。


    那些尘封的过往如龙卷风猛烈袭来,他猛然清醒,撑着床就要不管不顾地坐起。


    这一动便牵一发而动全身,剧痛席卷全身,纵然他耐性再好,额头也难免沁出一层薄汗。


    扶桑眼疾手快轻轻摁住他的肩膀,有些无奈,“别乱动,伤口会裂开的。”


    顾时安昏迷整整五日,此刻口干舌燥,嗓音嘶哑,眸光颤动,他轻轻地唤:“桑桑。”


    胸口像是堵着沾水的棉花,沉闷闷的,他难过万分,又接着问她:“你为何,不来寻我?”


    “你说,你会来找我的,我就一直在等你,一直等……”


    他哽咽道,眼尾薄红,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贴着脸颊亲昵地蹭了蹭。


    他因身体虚弱而脸色苍白,唇色也极浅,多日躺在榻上昏迷,并未有机会整理衣裳,梳拢墨发。


    衣衫微微敞开,露出缠绕胸膛有些许渗血纱布,几缕墨发垂落肩前,莹白如玉的肌肤,偏偏透着病态的粉。


    他就这般虚弱地依偎着扶桑,如精美的琉璃般脆弱易碎。


    “我等了你好多年……”他的声线发着抖。


    那双明亮的眼眸蒙上水雾,隔着朦胧雾气,扶桑望见他眼底的不安和紧张。


    他在等她的答案。


    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为之动容的答案。


    她沉默良久,还是对他说出一个近乎残忍的答案。


    “你我萍水相逢,我没有想太多……”


    归根结底就是见色起意,随口挑逗,那些他自认为比天高的承诺,根本当不得真。


    闻言,怪物浑身一僵,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许是听出她的言下之意,一时之间百般恼怒万般悲哀。


    他咬牙道:“你怎么,怎么能这么对我?”


    字字泣血,全是控诉。


    “你骗我,你玩弄我……”


    既然她无意,为何当初许下那种承诺?既然如此,那他眼巴巴等的那些年,又究竟算什么?


    他感觉他五脏六腑就要被扶桑的话惹得痛苦扭曲起来,他控制不好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胸膛剧烈起伏,连喘气都带着颤抖。


    看起来,似乎快要气晕过去。


    这样的状态持续很久,他忽地抬手攥住她的衣裙,用力的攥着,手背青筋暴起,似是无可奈何地泄愤。


    “没关系。”怪物轻声说:“我原谅你。”


    他看向她,缓缓勾起唇角,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桑桑,说你喜欢我,说你永远不会再离开我,好不好?”


    他需要得到新的承诺,近乎海誓山盟的承诺。


    只有这样,他才能不计较她过去的荒唐和欺骗。


    扶桑没有迟疑,顺着他的话道:“时安,我喜欢你,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这就够了。怪物想。


    他笑起来,脸埋在她的颈窝里,贪婪地蹭着,等腻歪够了,怪物忽地发问:“那个人呢?他在哪?”


    扶桑道:“我关在柴房了。”


    怪物想起那日,她是如何轻而易举保护他的,不由得惊叹道:“桑桑,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厉害。”


    她这般温柔,却操控着诡异强悍的红丝,无声无息便可伤人。


    他那个六哥就是个酒囊饭袋,在魔宫时如何能欺辱得了她?


    思来想去,怪物在心底替她回答。


    翠荧族人被迫为奴,就算有通天的本领,也要顾及族人的生死。


    怪物有些难过,“桑桑,你受苦了。”


    扶桑猜测怪物又在胡思乱想,但她没有解释。


    她温声问道:“那个人是谁?为何要杀你?”


    怪物薄唇紧抿,同扶桑稍稍拉开些距离,低头垂眸道:“他名叫青羽,是我师父的儿子。”


    “师父?”扶桑有些诧异,她曾设想过,除楼冥之外,怪物身边还有一人,教他最基本的礼仪廉耻,读书认字。


    却不曾想,竟是怪物的师父。


    师徒同君臣不同,足够彰显两人关系非比寻常,亲密无间。


    “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他?”


    “他叫青峯。”顾时安停顿了下,忽地看向扶桑,轻声道:“你从未见过他,是因为,他死了。”


    回忆似乎并不愉快,怪物蹙紧眉头,断断续续地向她阐述着:“他要杀我,所以,我杀了他。”


    扶桑倏地屏住呼吸,此时此刻,她竟从顾时安的面容上,真真切切瞧见了一抹名为悲伤的情绪。


    不是浅而已见靠三言两语就哄好的难过,而是一种极为悲戚,极为迷茫的眼神。


    像是失去至亲悲痛万分,但因为懵懂无知,连那种情绪也无法理解的迷茫。


    扶桑张了张口,问:“他要寻仇,你为何不杀他永绝后患?为何处处忍让受了一身伤呢?”


    顾时安迷惘道:“是应当那样做,可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没办法杀他。”


    不是杀不了,是没办法杀。


    扶桑握住他冰凉的手,怪物感觉到暖意,慢慢放松下来。


    “你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怪物抿着唇,良久,他说:“他和桑桑一样温柔,是很好的人,自我有记忆以来,第一眼见到的就是他,第一次张口说话,也是结结巴巴喊的师父,他那天很高兴,抱着我在寝殿外转圈圈,青羽也高兴,他说,他会和我成为很好的兄弟。”


    “师父教我吃饭,教我走路,教我识字写字,还传授我棋艺,告诉我要修身养性,做一个君子。”


    扶桑想,照他所说,青峯和她所求有异曲同工之处,他们都一致想要使怪物向善。


    可惜,魔尊想要的,只是一把趁手的刀,青峯如此作为,恐怕会引起魔尊不满。


    果不其然,顾时安接着道:“但是,但是楼冥不许,父亲也不许,师父很快被调离我身边,他临走前对我说,不要杀人,不要沾染罪孽。”


    “可是,何为罪孽呢?”他眼眸里是近乎残忍的天真,“楼冥对我说,等到帮助父亲除掉绊脚石一统魔界后,将不会再有因争夺而产生的杀戮,如此一来,魔界会重新焕发生机,各族和谐共处,安宁度日,而那样的日子,是父亲的心愿,亦是师父的心愿。”


    “我以为……以为这样做,师父会理解我,会夸赞我,可他得知后,再次见面,他却骂我畜生,骂我恶毒。”


    他抬起手,恍惚间,好像又瞧见自己浑身是血,周遭是无穷无尽的厮杀声和绝望的哭喊声,他站在城墙上,看底下的魔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那个率兵抵死顽抗的一城之主的头颅,正悬挂在城门上,震慑百姓。


    城中百姓见庇护者身亡,个个面如死灰,神情惊恐万状着互相逃窜,然后被一刀封喉,倒在血泊里。


    青峯在他身边,眉目间不再有慈祥温柔,他冷声质问:“你知道自己做什么吗?”


    后来,扶桑也问过他一样的问题。


    可他都是一样的答案。


    “我知道。”


    他说:“师父,我只不过在帮你和父亲达成心愿,你为何动怒?”


    他不明白,青峯没有教会他真正的善恶,他对这个世界,仍然一知半解。


    青峯望着他许久许久,忽地悲怆道:“怪物……”


    风声鹤唳,衣袍铮铮作响,伴随着刀剑刺入身体的“噗嗤”声,顾时安恍然回神,他倏地瞪大眼,震惊又惶恐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青峯倒在血泊中,手里攥着一把匕首,而他的胸口被利器贯穿,潺潺鲜血涌出,他目眦欲裂,死死盯着怪物,血泪从眼眶里流淌出来,滑过眼尾的细纹,砸在半白的鬓角上。


    他以后应当是想留下什么遗言,可一张口,却只咳出鲜红的血,只得胡乱的伸手,抓住怪物的腿。


    挣扎片刻,便不再动弹。


    他死了。


    怪物哆嗦着瞪大双眼,想要后退,可他的手抓得他那样紧,他狠狠地跌坐在地上,玄铁打造的噬魂剑发出嗡鸣声,似在叫嚣着更多鲜血灌养,又似在发出痛苦的悲鸣。


    他惊恐地发着抖,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可他拼尽全力,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嘶哑声。


    像是稚嫩的婴孩第一次咿咿呀呀学语的那样。


    当初,当初。


    是他教他说话,耐心地帮他纠正每一个笨拙的读音。


    他不是有意的,他没想让他死!


    怪物感到呼吸困难。


    “爹!!”


    撕心裂肺的喊叫声被风声裹挟而来。


    脚步声纷纷而至。


    青羽被赶来的守卫扣下。


    他瘫倒在地,带着滔天的恨意对他吼道:“你杀了我爹!你杀了我爹!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没人会想到会发生这等变故,楼冥赶来时,也猛然变了脸色,“师兄!”


    他真真切切地瞧见了楼冥和青羽眼底不约而同的恨意。


    众口讨伐。


    他猛地松开手,踉踉跄跄后退两步。


    没人听他讲话。


    “啊”


    “啊”


    他拼命地摇头,拼命地想要发出声音,可却发出了类似于哭泣的僵硬的喊叫声。


    怪物没有眼泪,他不知道如何表达哀伤。


    第38章 眼泪 他在哭。


    扶桑望着痛苦不堪的怪物,沉默片刻,忽地道:“时安,魔尊不算是你的父亲。”


    怪物不懂,他怔怔地看着她。


    她说:“这世上唯独爱厚重如山海,天底下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可魔尊待你,全是阴谋利用,他根本不配成为你的父亲。”


    扶桑停顿下,又说:“你的师父教你认字说话,你第一眼看见的是他,在哪个冷清孤寂的魔宫,也最亲近他。”


    顾时安心跳慢了半拍,他扭过头去,哑声道:“我不明白。”


    不,他明白。


    扶桑自顾自地说:“王大夫为女儿取了一个好名字,名唤静姝,取安静美好之意。”


    他急声道:“你的名字,也很好,书中记载上古时期,东海汤谷有扶桑神树,日所出也,象征光明和希望。若是以花名命名,扶桑花热烈红艳,能在恶劣环境下持续开花,生命力坚韧,同样象征绵绵不绝的希望……”


    他说得有理有据,扶桑不由得怔住,眼底情绪晦暗不明,她欲言又止:“你……”


    许久,她扯了扯唇角,轻叹一口气,苦涩笑道:“那你可知道,你的名字也很好吗?”


    怪物不语,沉默着缓缓低下头。


    刚刚提起扶桑名字的寓意,他滔滔不绝说了许多话,现如今却变成哑巴般安宁。


    扶桑告诉他:“时安,时时平安,世世平安。”


    “你有一个好名字。”


    “你的师父,曾祝福过你。”


    顾时安浓密地长睫剧烈地颤了颤,他慢悠悠地抬起头,避无可避的,他瞧见了她眼眸深处的怜惜。


    为何心疼他?


    他有什么好心疼的?


    下一刻,他听见她对自己说:“时安,你师父虽和你没有血缘关系,可他待你,却如亲子般悉心教导。”


    “魔尊阴险狡诈,对你只有利用,他不配做你父亲,真正能做你父亲的,另有其人。”


    她言尽如此。


    怪物只觉得心中好似有一堵墙轰然倒塌,灰尘纷纷扬扬,渐渐裸露出事情的真面目。


    他从未如此清醒,如此理智。


    青峯死去的画面不断在脑海里上演。


    许多年前,那时他刚刚学会说话,懵懵懂懂,还十分依赖青峯。


    听见年纪小的青羽喊着爹撒娇时,怪物也愚笨地跟着喊了一声。


    青峯朗声笑着,把他抱起来,忍俊不禁道:“殿下啊殿下,怎么胡乱喊人呢?”


    怪物不懂,但他被稳稳当当地抱着,短暂地享受到了作为师父儿子的待遇,他感到高兴。


    以致于他面对魔尊时,清晰瞧见对方眼底的冷漠疏离,利益算计,以及那副虚伪的亲昵假象,统统令他作呕。


    他越是厌恶魔尊,就越喜欢师父。


    怪物渴求被爱。


    师父,也的确视他如亲子。


    意识到什么,蓦然起身,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呼吸断断续续,张了张口,想发出声音,可再次失声,发出摧枯拉朽的古怪动静。


    他杀了对他恩重如山的师父,杀了这世上为数不多待他真心的人!


    有丧父之痛的人何止是青羽。


    那一日,怪物也失去了父亲。


    后知后觉无法弥补的爱和过错,才是对怪物彻头彻尾的折磨。


    怪物感觉眼睛好疼好酸,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流下来,带来一阵湿意,他抬手一摸,低头看去,便看见了指腹摸到了滚烫的眼。


    这是眼泪。


    他在哭。


    他也像个真正的人一样,会掉眼泪了。


    眼泪恍如断了线的珠子般砸下来,洇透衣物,留下小小的深色水痕。


    他常常模仿别人神情,喜怒哀乐,他都学得很好,可如今,却连最基本的表情操控都做不到。


    眼尾下垂,眉头紧锁,唇角下垂,微微咧开嘴。


    因为太极端,是很诡异的难过之色。


    可眉宇间的悲戚如此明显,悔恨和思念的情绪像团烈火烧得他痛不欲生,他浑身都在发抖,却不似少年那般撼动万物般的失声痛哭,而是很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动静。


    他想抬手去抹眼泪,可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在掉眼泪。


    一直在掉眼泪。


    好似将过往积攒的所有负面情绪全部借此宣泄出来。


    “师父,师父……”怪物捂住脸,哭得肩膀颤抖。


    怪物反反复复地哭,反反复复的念着。


    他情绪激动,动作起伏过大,导致伤口裂开,纱布渗出丝丝缕缕的血色。


    望着他如今的模样,扶桑眼底情绪复杂,让怪物领悟到更多,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折磨。


    后来,等扶桑问起如何处置青羽时,那双充满悲伤的眼眸起了波澜。


    “放他走吧。”


    他已经杀死了师父,不能再伤害他唯一的血脉。


    自那日过后,怪物便变得安静,常常双目无神,静静地坐在榻上。


    面无表情的,也不说话,好似失去魂魄的空壳。


    在此期间,王大夫和昭昭曾过来看望过他。


    他和青羽在街头大打出手,又舍身救人的事,整个虞城人尽皆知,都知他非普通凡人,猜测他是斩妖除魔的高深修士。


    一时之间,都对他颇为敬佩。


    孟昭昭还是闲不住话,两眼亮晶晶的,趴在榻上撑着下巴,絮絮叨叨想要顾时安快些养好伤,带他体验一下飞在空中是什么感觉。


    王大夫倒是稳重,提起扶桑送过来他买的那些小衣裳,道谢时,还不忘笑道:“若非她还太小,不能吹半点凉风,准抱过来让你这位叔叔瞧瞧。”


    怪物缓缓抬眸,那双充斥着淡淡哀伤的眸终于笼上些许温情。


    痛苦不会消亡,但终究会被幸福暂时掩埋。


    怪物慢慢地恢复往日模样。


    扶桑熬好药,把药汁倒进碗里,盯着瓷碗里黑乎乎苦味刺鼻的汁液,想了想,又出门在巷子口的糖果铺买了五六块小小的方糖。


    扶桑进屋时,顾时安正盯着头顶的床帐发呆,听见动静后,当即就下意识想坐起身,但想起扶桑说过不能剧烈运动,又慢悠悠地躺回去。


    “我很乖。”他轻声说。


    真是无时无刻都在邀奖。


    “嗯,我知道。”扶桑把药搁置榻边的矮桌上,慢慢地把他扶起来。


    她端起装有汤药的瓷碗凑到他唇边,温声但:“听话,喝药。”


    怪物静静地望着她一会儿,嗫嚅道:“你不该,拿着小勺搅拌,等散了热,再一口一口地喂我吗?”


    话本里都是这样讲的。


    扶桑哑然失笑:“这药我放了一会儿,已经不烫了,况且你又不是病入膏肓的病患,何须如此矫情?”


    “我没有矫情。”顾时安小声嘀咕道。


    扶桑却听得一清二楚,她故作难受道:“真的不喝吗?可是我手都要举酸了。”


    闻言,顾时安立即扭过头来,眼底闪过懊恼之色。


    “没有不喝。”


    说罢,便主动低头将唇凑到瓷碗边,顺着扶桑缓慢的抬手一饮而尽。


    “时安好乖。”扶桑放下瓷碗,快速剥开藏在手心里方糖的糖纸皮,捏着塞进顾时安口中。


    他猝不及防咬上一个硬硬的东西,甜味弥漫,味道渐渐覆盖汤药的苦味。


    他有些惊奇,眼眸亮亮的,问:“这是什么?”


    “是糖,甜吗?”


    他有些欢喜地点头,眉眼弯弯的:“很甜。”


    其实他并不惧怕汤药的苦味,但被这甜滋滋的方糖一衬托,他反而有些不爱喝药了。


    扶桑看出他的心中所想,不由得揶揄道:“想吃糖,就要乖乖喝药。”


    他肉眼可见的蔫巴起来。


    “药很苦,很难喝。”他也是被扶桑养刁了胃口,学会挑剔起来了。


    真是孩童心性,扶桑无奈摇头,“我小时候,可是一点都不怕喝药的。”


    提到她的过往,顾时安来了兴致,“为何?”


    扶桑道:“那时候很爱逞强,怕哭闹丢了面子,让别人看笑话,于是便咬着牙一鼓作气喝下,这样子,别人就会夸我很勇敢。”


    提及过往,她眼底多了几分笑意。


    顾时安听的入神,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红衣女童形象,恐怕不仅喝药,或许就算是摔了一跤,也故作无事的咬牙爬起来,纵使已经疼的冷汗直冒。


    他很会举一反三,仿佛真的认识过她幼时一样。


    “今日就早些睡,养好身子,快些好起来。”她替他掖了掖被子,起身就要往外走。


    他忽然抓住她的衣袖,道:“太早了睡不着,你陪我好不好?”


    语调拉得长长的,颇有些撒娇的意味。


    扶桑道:“既然睡不着,不妨看会书,修身养性也是尚好的。”


    顾时安神色古怪,“不想看书。”


    “就看一会儿。”


    扶桑起身走到窗前,矮榻上摆放着书案,书案上放着各种书籍,还有笔墨纸砚,平日里,怪物便会在这里读书练字。


    扶桑挑选出一本来,正欲转身,忽地瞧见坐垫下露出暗黄色的书角。


    “桑桑!”怪物喊她,语气急促。


    他隐隐约约能感受到,看这些东西,是不好的。


    具体哪里不好,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但是来不及了,扶桑发现了。


    她从坐垫下缓缓抽出那本书,拿在手里,纤细玉指轻轻掀开书页。


    他听见她刻意压低嗓音,带着诧异的质问道:“时安,这是什么?”


    第39章 玩我 “你玩我吧……”


    那些艳俗的话本被她拿到手里,她明知故问,怪物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衣服站在她面前一样。


    他羞赧地低下头:“我买的。”


    扶桑问他:“你知道里面是什么吗?”


    男欢女爱,床笫之事。


    怪物屏住呼吸,感觉心跳加快,顶着扶桑质问的眼神,他轻轻摇头:“买的时候不知道。”


    “看得懂吗?”


    顾时安摇头,怔了怔,又慢吞吞地点头。“懂一点。”


    扶桑难得束手无策,她在榻边坐下,揉了揉他的脑袋,良久,才长长叹息,将教导迷茫懵懂的孩童一样,她说:“你不需要懂这些,这些是不好的东西,知道吗?”


    怪物没说话,他缓缓垂眸,遮掩住眼底晦暗不明的情绪。


    怪物想,既然如此,那他一定是个坏人。


    他想对扶桑做不好的事。


    当夜,扶桑做饭时便将那话本当作柴火扔进灶口里烧火,她曾粗略地掀开过几页。


    密密麻麻的文字尽是污浊之语。


    遣词造句将画面描述得栩栩如生,简直比春宫图还要露骨。


    看纸张摩挲的程度,她不敢想象怪物翻来翻去将它看了多少遍。


    书皮也眼熟,扶桑记得有次早些采药回来,就看到他坐在窗下看书,脸庞泛着红晕,眼神也比往日晦暗。


    可他偏偏还是那副正襟危坐神情严肃的模样。


    扶桑并没有起疑。


    现在想来,岂不是光天化日之下,怪物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看禁书。


    怪物真的什么都不懂吗?


    扶桑眼前一黑,完全不敢细想。


    翌日清早,怪物还未睡醒,就被扶桑敲响屋门。


    他在魔宫时作息规律,每日天未亮就定时定点的醒来,可自从跟扶桑出来后,作息就渐渐变得不规律起来,偶尔还会赖床一两次。


    扶桑抱着东西进来,他迷迷瞪瞪地眯着眼,下意识往床的里侧挪动身体,空出位置来。


    扶桑没有坐在榻上。


    哗啦——


    怪物半睡半醒地反应过来,那些是书,好多书,他侧躺着晕乎乎地抬起脑袋,鼻音极重,声调轻而缓长:“恩?”


    扶桑站在榻边,居高临下地叉着腰,神情严肃:“时安,今日开始看书吧。”


    怪物每日都看书的,只是不太明白她为何这么异常?


    但他还是乖乖巧巧地轻轻“恩”了一声。


    于是怪物开始每天看她买的书。


    他坐在榻上养伤看书时,扶桑便脱去鞋袜,坐在他对面做针线活。


    相比较他的一丝不苟,她的姿势就随意多了,双腿盘起,腰后垫着枕头,坐没坐相的,怎么舒适怎么来。


    她很少露出这副洒脱模样,顾时安不由得趁着她低头的间隙,偷偷多看了几眼。


    “别看我,看书。”扶桑道。


    真是敏锐,顾时安毫无被抓包的心虚,也不藏着掖着,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问:“你在做什么?”


    “做香囊。”她头也不抬,“我之前送你的那个估计已经很旧了,要给你做个新的。”


    他心中自然欢喜,唇角荡漾出满足的笑,脚突然露出棉被,轻轻碰碰她的腿,很亲呢的小动作。


    扶桑旁若无睹,由他去了。


    日子也就这样稀里糊涂过去了。


    等扶桑再照常褪去他的衣衫,那些血淋淋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秘境里都是普通药草,不似仙草灵药般见效快,总是要吃着苦头。


    “忍一忍吧。”


    她将药膏轻轻抹在伤处,顾时安感受到凉意在弥漫,使原先伤口带来火辣辣的疼痛都消弭不少。


    可她的手却也是热的,指腹轻轻碾在伤处,那里生出新的稚嫩的肌肤,触觉也比往常更明显。


    好痒。


    怪物有些分不清这是身体在长出新的血肉才会有的痒意,还是因为她的触碰。


    他微微后仰着身子,扶桑第一时间发现他的异样:“疼?”


    怪物轻轻摇头,他的手里还拿着扶桑买的静心经,那是佛家为摒弃凡尘杂念所用。


    扶桑却买来给他,怪物大抵能明白些她的用意。


    那些晦涩难懂的佛家经文在脑子里胡乱窜,他张了张口,哑声道:“桑桑,我都记住了,你可以随便问我?”


    扶桑用指腹轻轻碾开药膏,她专心致志给他上药,有些心不在焉回答他:“那从第一页开始背吧。”


    顾时安声线清润,那些晦涩难说的佛经被他缓缓道出,如山间清泉流淌过心间,沁人心脾的凉。


    可惜扶桑没有留心去听,等她确定他身上每一处伤口都涂过药,这才松口气,笑意盈盈地勾起唇直起身来。


    怪物不知何时停了。


    她抬头,对上他幽暗灼热的眼神。


    那双往日清澈见底的眸,此刻像是谷底幽深的潭水,扶桑被注视着,像是落进无法挣脱的漩涡。


    可她并没有感到危机感,因为她敏锐地察觉到他藏于眼底温柔缠绵的爱意。


    很难形容那种眼神。


    炙热又滚烫,温和又直白。


    他那般静静地望着她,好似在望着天底下最珍贵的宝物。


    扶桑怔愣住。


    那本静心经就放在顾时安手边,他喉结滚动,哑声唤她:“桑桑,奖励我吧。”


    他做什么都做的很好。


    所以,奖励他吧。


    他撑着床榻,慢慢靠过去,视线始终停留在她饱满的唇上。


    鼻尖相触,他试探性地停顿片刻,确定扶桑没有躲避,终于吻上她。


    如视珍宝的温柔。


    纵使依旧青涩。


    他如虔诚的信徒般闭上眼,扶桑瞧见他浓而密的长睫在因为动情而发颤。


    他的手掌落在她的后背,扶桑感受到背后的滚烫,像是被什么东西紧密地贴上,带着颤栗。


    没过多久,扶桑有些招架不住怪物的热情,他的确青涩笨拙,但他几乎忘情地勾着她小舌纠缠。


    喘息声愈来愈重,怪物不满足接吻,他紧箍着她的腰,将她抱起来,让她跪坐在自己身上。


    隔着厚重的棉被,扶桑还是察觉到身下某些异样。


    她倏地瞪大眼,双手摁着他的肩膀用力推开他。


    怪物完全变了副模样,面色潮红,眼神迷离着,头上长出一对白里透粉的狐狸耳朵,毛绒绒的,伴随着他的颤栗也在微微发颤。


    他每月都会有这样的变化,上次是黑蛇,这次便是狐狸。


    扶桑还未开口,怪物就抓着她的胳膊,薄唇轻轻张开,微微半阖着眼,欲求不满地凑过去,想要继续刚才那个吻。


    扶桑偏过头。


    他的吻落在她的脖颈,却没有丝毫懊恼失望。


    下一刻,扶桑感受到温软的触觉,带着难以启齿的湿意。


    她触电般猛地推开他,“时安!”


    怪物身体还有些虚弱,后脑勺狠狠摔在榻上,头昏眼花的难受。


    他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便瞧见扶桑动作粗鲁地对着脖子又是擦又是搓,留下一片绯红的痕迹。


    “桑桑。”顾时安压制着体内的躁意,似有所感地摸向狐狸耳朵,哑声道:“我伤害你了吗?”


    “没有。”扶桑心情郁闷,说话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顾时安敛眸,道:“我会躲起来的。”


    像上次一样,躲起来,就不会伤害她。


    扶桑轻轻蹙眉,道:“你的伤还没好,汤药不能停。”


    “可我……”


    “无妨。”扶桑道:“你身体很虚弱,我看着你,不会让你失控伤人的。”


    顾时安慢慢不说话了。


    其实,除了渴求杀戮带来的快感外,还有更为难以启齿的欲望。


    他抿紧唇,能感受因为受伤虚弱的原因,体内的躁意没有之前那般难以压制


    他可以留下来。


    顾时安想。


    可每当夜深人静时,还是会浑身滚烫,燥热难忍,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无一例外全是扶桑。


    他不懂情爱时,曾拥扶桑入怀而眠,对她做出一些大胆奔放的举止。


    当时不以为然。


    可现在细细想来,无一例外是折磨。


    “桑桑……”


    他意识混沌地褪尽衣衫,学着白日里扶桑为他上药的那样,指腹在伤口处流连往复,可动作却不似扶桑那般温柔。


    伤口泛起轻微的疼,却挑起怪物的暴虐欲,他颤抖着闭上眼,同时兴奋到极点。


    “桑桑……”


    他抚摸自己,脑海里是扶桑的脸,躺在榻上咬着唇发出古怪的呻吟。


    一夜未眠。


    天刚蒙蒙亮,扶桑便来敲门,她说今日要上山采药,临走时会把院门关上,设下禁界,绝不会有外人闯入。


    她绝不会知道一墙之隔的屋内,怪物正在做什么。


    等她的脚步声愈来愈远,怪物艰难地掀起眼皮,指尖发颤地拿起散落的衣裳。


    他去了扶桑的屋内。


    快要疯魔。


    快要疯魔……


    粗重的喘息声隔着扶桑的床帐传出来,人影绰绰,看不真切。


    忽地,一只白皙纤细的玉指缓缓掀开纱帐。


    折返回来的扶桑,看清了里面的荒唐。


    喘息声戛然而止的瞬间,怪物仰望着她,好似在仰望天上触不可及的皎皎明月,又好似在仰望寺庙高台悲悯世人的神像。


    他爬过来,跪着俯下身亲吻她的指尖。


    怪物好似知道她是他的解药。


    他求她。


    “你玩我吧……”


    第40章 死掉 闷热、潮湿、黏腻,他快要死掉………


    怪物整个人像从水里打捞出来般,浑身湿透,单薄的衣物贴在皮肤上,泛着湿气的墨发如瀑布般垂落。


    他紧紧地抱住扶桑,似乎这样,才能沾染上她的气味。


    “桑桑……桑桑……”


    小兽般的呜咽。


    可当扶桑推着他的肩膀,慢慢捧起他的脸,她撞见他眼底翻涌叫嚣的欲念。


    “桑桑,我好难受……救救我……救救我……”


    他浑身发抖,滚烫得惊人。


    怪物偏过头,蜻蜓般的吻密密麻麻地落在她的手心。


    可他的视线始终落在她的面上,像野兽盯紧可口的猎物,眼眸晦暗,藏着极强的危险性,仿若下一刻都会反扑她。


    可他却先沉沦,脸庞醉酒般酡红着,湿漉漉的眼眸更像一只摇尾乞怜的野狗,卑微地乞求她给予他救赎。


    扶桑什么都懂,什么都会,既然如此,请让他解脱,请不吝赐教地救救他。


    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他应当是难受的,落在手心的气息杂乱无章,滚烫得惊人,她望见他衣物下若隐若现的抓痕和掐痕,那是怪物试图反抗欲望的象征。


    怪物说,你玩我吧。


    他败于欲望,败于对她的渴求,可纵然如此,也把绝对的主动权交到她的手中。


    他的痛苦和欢愉,都由她给予。


    扶桑长睫轻颤,良久,她俯下身,捡起他掉落在榻上的深蓝发带。


    怪物被蒙住眼睛,绑住手腕。


    他倒在榻上,感受扶桑泛凉的指尖挑开早已凌乱不堪的衣物,指尖轻而缓地划过胸膛,引起一阵颤栗,他登时呼吸急促得不像话。


    慢慢地,指尖来到腰腹间,那朵明艳漂亮的扶桑花,栩栩如生好似活物。


    扶桑的指腹沿着花瓣边缘碾压,像是在重新临摹般。


    仅仅是这样,怪物就承受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仰着头重重地喘息。


    等扶桑慢斯条理玩够那朵花,手才缓缓往下。


    怪物被覆住,扶桑掌心的温度隔着单薄的布料传递进来,他忽地反应大起来,剧烈地扭动身体,挣扎着要从榻上起身,可他束缚着双手,又太虚弱,扶桑根本没费吹灰之力,便重新将他摁下去。


    “怎么了?”


    怪物听不出她的情绪,他被蒙住双眼,什么也看不见,能听见的更多的是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不,不行……”他的声线发着抖:“那里,很丑……”


    扶桑没有说话。


    很久的沉默后,怪物感觉她俯下身,带有安抚性地吻了吻他的唇角,“无妨。”


    怪物察觉到了凉意。


    他不着寸缕,所有的丑陋不堪统统暴露在她面前。


    他全身上下都被她看遍了。


    羞耻心席卷全身,裸露的肌肤白里透粉,那些蜿蜒扭曲的疤痕也成了装饰物,恍若一颗任人采撷的蜜桃。


    可扶桑却迟迟没有进行下一步。


    羞耻心过后,是惴惴不安。


    “很……很丑?是吗?”他小心翼翼地问她。


    扶桑无法来形容这一刻的感受,怪物是很干净的,但是太干净了。


    她目光闪躲,从某处移开,仔细打量起他的全身来。


    怪物原本就毛发稀疏,扶桑平日里也没有注意,如今才发现,他浑身上下,一根毛发都没有……


    她在他的大腿间发现一道很浅的伤痕,应当是那夜她敲门,吓了他一跳所致。


    “不丑……”


    怪物听见扶桑的声音,他还未反应过来,便感受到某种温热的束缚。


    他猛地浑身紧绷,惊喘出声:“桑桑!”


    扶桑动起来。


    她的手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那样,她干过许多活,无论是精巧的细活,还是砍柴挑水的重活,手指内侧磨出薄薄的茧。


    那些薄茧摩擦过他,第一次的他根本承受不住。


    像一条干涸缺水的鱼剧烈地颤抖,大口大口地呼吸。


    怪物在情欲的浪潮里浮浮沉沉,根本无法思考,倒在榻上粗重地剧烈喘息。


    闷热,潮湿,黏腻……


    他感觉快要死掉了。


    快要死掉了!


    “桑桑,桑桑!”他哆嗦到几近抽搐,生理性的泪水将蓝色发带洇湿出暧昧。


    他弓着腰,耳边轰隆隆地作响,一种濒临死亡的快感席卷全身,浑身肌肉痉挛,他真的受不住。


    他真的快要死掉了……


    *


    扶桑打开窗。


    风倏地钻入屋内,风过云消,屋内那股古怪的檀腥味渐渐散去。


    脸颊依旧发烫,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但很快意识到,这双手在不久之前沾染过什么,当即神情一僵,猛地放下手来,脸皮愈发滚烫,她抿着唇一言不发。


    等扑通扑通狂跳的心冷静稍许,她才回过头,望向凌乱的床榻。


    顾时安双眼失焦,眼神虚虚地望向前方。


    衣物是扶桑胡乱给他穿上的,松垮垮地裸露出泛红的肌肤,也露出狐狸毛绒绒的耳朵和尾巴。


    他白皙的手臂上缠绕着深蓝丝带,恍若一条蜿蜒盘旋玉柱的小龙。


    莫名有些诱人。


    扶桑走过去,他便以手撑床,跪着爬着靠近她,像只懵懵懂懂的小兽凑过来,亲了亲她的唇角。


    扶桑摁住他的肩膀,慢慢将他摁下去,道:“认得我是谁吗?”


    他失神的眼眸微微闪烁,很快聚焦目光到她的面庞上,“桑桑……”


    就在不久之前,他发疯一般,又是颤抖着声喊着不行,又是牢牢固住她的手掌,求她继续,叫唤得比发情的野猫还要厉害。


    全无理智廉耻可言。


    现下声音全然嘶哑,扶桑需要认真听才能分辨出他在说什么。


    扶桑掐着他的脸颊逼他抬头同她对视,那手感好似在掐着一颗饱满香甜的蜜桃。


    柔嫩的肌肤微微凹陷,他微微张口,她能瞧见他藏于齿后的小舌。


    “唔嗯。”他哼哼唧唧地叫唤着。


    似乎很喜欢她这样对待他,不仅全无恼意,甚至眼眸比往日还要亮上几分。


    可这时的怪物,也最黏人。


    等过了两日,怪物才恢复些许神智。


    他从睡梦中醒来,望见熟悉的纱帐,那些荒唐的情事恍若旖旎的梦。


    恍恍惚惚,怪物有些辨不出真假。


    但是他很快发觉不对。


    那只香囊。


    初见时,扶桑送给他的那只香囊。


    不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