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虽则穿戴了万龙甲,神魂气息相互隔绝,然到底是自己的神魂,一方陨落之时,与另一方终是牵连着一丝微妙的感应。
长云山巅,万鬼静止的长空之上,商止赤瞳骤缩,一股无边的阴戾,霎时自他夕照远山般清和温润的眸底狂掠而出!
方才被云上真人一杖震散的阴云,便在这一刹那间重又密布满一整个天空,又再疯狂汇拢向他周身,剧烈地翻涌起来!
十三州上空,六只魔葫同时张开葫口,滚滚黑雾如决堤洪流喷涌而出。
霎时间,万千鬼军齐齐俯首,数万万双赤红的鬼目,都在这一低头间,在如墨浪般翻涌不息的暗云之中,在那已彻底被遮蔽了的满月之下,如同数万万暗红色的小灯笼,一盏接着一盏,森然大亮!
与此同时——
吼!
万千鬼啸叠成震天声浪,乘着怒号的阴风,狰狞响彻了整个十三州大地!
夜归的行人骇然驻足,仰首而望,这一看之下,顿时三魂七魄去了大半,惊惶的叫声瞬间炸满街头。人群一下子四散惊逃,可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无论向着哪个方向奔逃,都逃不脱头顶上方那数万万森然恶鬼遮天蔽日的笼罩,根本不知该逃往何处。
更多是早已睡下又被吵醒的,揉着一双惺忪的睡眼,刚推开窗牖,从那门窗缝里探出一点头来,想看看怎么回事,便见着这般万鬼齐出的末世景象,当即吓得骨软筋麻,像是地狱入了梦来,哆嗦着手脚去摸那闩子,砰的一声,又将门窗死死关拢了。
一时之间,鬼啸之声,惊叫之声,奔逃之声,一扇扇门窗紧闭的“砰砰”声,还有门内孩童的尖啼之声,在街巷间,在整个十三州大地之上,直如炸开了锅一般,此起彼伏,沸响不绝。
摇光视线漫布整个大陆十三州,已自将这番人间炼狱的景象尽收眼底,加之璃音之前的询问,这高高悬于十三州之上的六只魔葫意味着什么,已是不言自明。
一只魔葫跑来长云山作一下乱,玉横尚能从容应对。
可如今六葫齐聚,十三州沦陷,万千恶鬼魂念压于它一身,以一敌六,玉横实在不堪重负,那小小的葫身剧烈鼓胀着,哪怕葫肚都已被撑得近乎透明,还是不肯服输地向外散发着源源不断的青光。
毕竟不在真正的主人手上,任凭摇光与云上真人如何为它续力,也任凭它如何努力、如何挣扎,青光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压制了下去。
到了某个时刻,终于咔的一声,那莹润透亮的葫身之上,浮现出了一道蛛网般迸碎的裂痕。
摇光眸光一凛,他知道,不能再拖了。
因为与此同时,他某一道视线之中,正清楚地看见,巫真面无表情地凌立于汝陵皇城上空,一双赤目随那万万鬼军大亮,那一只一直高高举着的、等待号令万鬼的手臂,便在这一刻,如轰然放落的断头铡一般,向着下方那混乱不堪的皇城,悍然挥落!
“阿璃——”
几乎是在虞家村中战局落定的刹那。
在巫真高举的手臂挥舞而下的刹那。
在玉横小小的葫身一抖,终于再支持不住,自高空直坠而下,万鬼欢呼攒动的刹那。
一道冷蓝清辉裹挟着一袭青碧色的身影破空而至,瞬间便落在了这阴惨空寂的长云山上!
璃音足尖刚一点地,半句废话没有,修长的十指张开,飞速在胸前翻缠成印,浩瀚魂力立时自结出的魂印之中奔涌而出,青光自她掌印之中呼啸着奔泻,向跌坠的玉横直灌而去!
而就在那青碧色魂力打上玉横葫身、青光霎时暴涨的那一瞬间,摇光眸光一凝,剑诀掐起,破军应召而出!
轰!
北斗杓尾,属于他的那一颗本源星斗骤亮,穿透万千鬼军,穿透层层暗云,皆被破军接引而来,又向着璃音打出的那一道青光,在玉横之上轰然交织、碰撞而去!
无声而又无尽的魂浪,以玉横为中心,自下而上,如天河倒泻,向着上方同样无尽的长夜,粲然炸开!
魂力在星辰之力的催动之下层层暴涨。
十倍!
百倍!
千倍!
星海无尽,被星辰之力扩散开去的魂力亦是无尽,只一个交睫之间,便向着整个人间大陆十三州,乃至向着整个无垠的宇宙,无穷无尽,浩浩铺展开来!
商止踏立暗云之上,眼见那青蓝交织的光辉愈盛,一双赤瞳中血浪翻涌,他唇边勾起一丝冷然的弧度,缓抬起手,摘下了面上覆着的精致银甲面具,而后蓦地仰首,向月!
三月十五,月盈之夜。
满月清辉如练,披在他的身上,随他轻缓吐纳,漫天月华都如涨潮一般向他体内奔涌而去,又再被化作无尽澎湃的魂力,随他一个睁眼,在这寰宇间层层激荡开来!
两道截然相反的魂令,便在浩渺天地间,无声却悍然地碰撞在了一起!
一道要杀,一道镇止。
霎时之间,数万万阴鬼的魂体在这两道魂令的撕扯下痛苦地扭曲起来,无数赤目在翻涌的暗云之间忽明忽暗地闪动,眼看着上一息就要熄灭,下一息却又腾地炽起!
脑中两个声音不停在打架,阴鬼们彻底陷入一片的混乱,一个个头痛欲裂,抱住脑袋,开始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啸。
魔葫被牵制住了,趁此时机,隐伏多时的天兵神将都于十三州一一出现,开始了对阴鬼大军大范围的剿杀。
战场霎时如锅沸起,各色寒芒闪掠,无数阴鬼在各类神兵利刃之下化作飞灰。阴风裹挟着阵阵刺耳的鬼哭狼嚎之声,悚然回荡在整个十三州上空。
他们手起剑落,毫不容情,因为他们心知肚明,眼下那三人彼此间看似势均力敌的僵持不过是一时的。这一场魂力的拉锯之战,看似是二对一,实则仍是一对六。即便有那两位惊人的魂念之力与星辰之力加持,六只魔葫,对付一只玉横,数量上仍然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胜负早已注定,至于何时显露,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他们要做的,就是趁这六只魔葫尚被牵制之时,尽可能多地斩杀这些阴鬼的魂体,斩断它们再被修复的可能。他们在这时每多斩灭一只恶鬼,便是为人间多斩一分安宁。
而他们所想也果然不差,此时此刻,玉横原本精巧透润的葫身之上已是裂纹密布,青光明明灭灭,仿佛随时都会崩碎,显然已快至极限。
魂力的巨大透支,让璃音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六只魔葫源源不断释放着一波又一波狂猛的魂浪冲击,全都透过玉横,压在了她一人的身上。
阴云越压越低,仿佛整片暗空都在向她塌陷而来。
她艰难而小声地喘息着,纤薄的身形摇摇欲坠,她正要再提气强撑,身后摇光宽阔而坚实的背脊与她紧紧相抵了过来,稳稳支撑住了她几近脱力的身体。
她吞咽下喉间翻涌的血气,向摇光识海之中传音:“小七,我的眼睛看不动了,你帮我看看,虞……虞姐姐……”
实在没什么力气了,连神识里的传音都有气无力、断断续续的。
好在不必等她说完,摇光已经会意,用那种清雪般的声线回她:“还需一会。”
“那等她过来,那……那六只……你……”
“可以。”他答得简洁而笃定,依旧是不必等她说完。
可以啊,那就好。
接下来她唯一要做的,便是把牙关再咬一咬,尽可能地撑到那一刻的到来了。
计划在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虽然中途出了些变故,一只魔葫变作了六只,但牵制魔葫是交由她负责的,大家都对她那么信任,又都把任务执行得那么好,可不能独独在她这里掉了链子,那该多丢人呀!
喉间又一次涌上一股腥甜,也又一次被她硬生生咽下。
玉横的裂纹还在不断扩大,但青光却仍在顽强不息地闪烁着。
撑一撑,再撑一撑,撑到虞姐姐来了就好。
更难熬的事她都熬过,更何况这一次,至少不再只是她一个人撑着了。
后背传来令人安心的温度和气息,她靠着他,强撑着仰起头,将目光高高抛去了暗云之上,落向了那抹银白色的身影。
啊,师兄在对她笑呢。
那笑意很淡,不过唇边挂着的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她却不知为何看得格外清楚。他笑得嘲讽,笑得讥诮,大概是在笑她不自量力,终究棋差一招,就要输给他了吧。
清朗的月华笼罩在他周身,为他整个人镀上一层浅淡的柔光,简直像一幅画一样,多么温雅,多么澄净——若忽略他眼底暗藏的那抹血色与疯戾的话。
“师兄。”璃音忽也一笑,她声音有些虚弱,随风一点一点飘去云上,却仍字字清晰,“杀人……真就让你这般快意?看曾被你拯救过的苍生重又死在你的手下,这就是你想到的,报复这个世界的手段吗?”
商止闻言,轻笑着向她睨来,月光映着他温润的眉眼,更向他供给取之不竭的魂力之源:“师妹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是你妄动贪念,强占我法器在先,我曾给过你无数次机会,你却至今仍不愿将阿横交还于我,方才招此苍生大祸,如此,他们又怎能算是我造的杀孽?”
他指尖轻拨了拨肩头那一只黑葫,垂眸俯睨着她,那满目的关心,竟像是在说一句切切的叮嘱:“师妹,今日你看清楚,也记清楚,这人间十三州上死的每一个人,他们每一个人,皆是因你而死,都该记在你的账上,可别再弄错了。”
嗓音也温柔如昔,却听得人寒意刺骨的同时,也听得人气血上涌。
“你放屁!”
云上真人听完他这一番歪理,气得竹杖往天上一指,就破口大骂了起来:“姐姐以神魂入葫,历经三百年苦修,道心始终澄明如镜,不曾动摇分毫,方得玉横甘愿认主,何来的强占之说!
“当年神魔战场之上,多少英魂陨落,又有几人有你这般好运,得赐不死药,又给捡回一条命来?你为着自己身上那一点鸡毛蒜皮的不如意,就嚷着要屠这杀那,血洗人间。
“你若真有本事,今日凭着一己之力掀了这方天地,拉着众生同归于尽,我也还敬你有手段,惹不起。你倒有脸,敢杀却又不敢认,满口颠倒黑白,推诿塞责!”
她冲他狠狠呸了一声:“呸!懦夫!无耻!无耻之尤!”
小蜀这一串噼里啪啦骂了个尽兴,璃音默默向她飘去了一个赞许的眼神:好样的,小蜀,这骂得……不说好不好,可真是长啊……
不愧是昆仑君心心念念的陪聊,换她就骂不出这么长的。
当然,赞许她,倒不是为她给自己出头——一个疯子口里说出的话而已,根本就不值得她在意。真正令她会心一笑的是,小蜀分明就是察觉到了自己拖延时间的意图,又实在没什么力气开口说话,这才站出来,替她长篇大论了一番的,真是好默契。
她不是个爱在打架时向对手多倒废话的人,所以先前不言不语,是因无需多言,也无甚可言。但此刻既需为虞姐姐多争取些时间,那就做做样子,和师兄也来谈谈心好了。
便在这时,识海之中,传来摇光清清静静的一声:“开始了。”
同一时间,璃音满意地看到商止神色微变,唇边那一抹叫人讨厌的弧度也终于微微凝固,继而彻底消平了下去。
看来果然是开始了啊。
她微勾了勾失血苍白的唇角,却既没嘲讽他,也不夸口什么,而只是轻轻启唇,看似莫名地说了句:“师兄,先前在虞家村,我绑你尸首的时候,看到你的腿了。”
感觉到身后摇光微微侧首的动静,似是看了她一眼,但终归没在此时说什么。
璃音不由在心里笑了声,这人真是,她不过无意间瞥到了一眼死人的腿,他也要暗暗在意。
不过此刻她更关注的,是墨云之上那人的反应,她一瞬不瞬盯着他,不错过他每一丝神情的变化。
而商止也果然神色骤变,一股混杂了无边阴戾的寒芒,一下冲破他温润的伪饰,从他赤红的眼底向她迸射了出来。
终于轮到她来享受他的表情了。
璃音继续和善地微笑:“其实变成那样也没什么,我听闻有些断了手脚的仙子神君,拿莲藕削了接上,也是一样在用。师兄这腿黑是黑了点,但不比那莲藕削的灵活多了?想来巫真师姐也不会为这个嫌弃你的,师兄又何必妄自菲薄,搞出这么大动静来呢。”
商止的腿状况如何,摇光时刻留意着虞家村的动静,自然是看见了的,可云上真人却听得呆了,竟没忍住脱口道:“黑了点?”
商止的脸色顿时更加难看了。
璃音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
没错,她在用阎王扣捆缚商止尸身时,无意间瞧见了他失而痊愈的那一条腿。
那腿型劲拔,修长有力,却竟密密麻麻,布满了狰狞的黑色疽痕,丑陋无比,更是恶心无比。
按理说,这是一条由魔葫治愈而新长出来的腿,全新的,决计不该如此。于是她凑近细看了那些痕迹,不似火焚留下的,倒像是遭了魔气反噬,侵入肌体的印痕。
看来那些魔葫在一次次助他修复残躯的同时,却也在他身上一次次刻满了如此丑陋且不可消除的痕迹。
那时她“啊”的一声,顿时想起了方才二人对战之时,她在他白皙修长的指缝间,隐约瞧见的一些斑斑驳驳的小黑点。
那时她还只道是天火留下的焦痕果然难愈,可细想又觉有异:有魔葫在,被天火炸没的腿都能长回来了,那指缝间不过一些火燎出来的黑点,能有什么难以愈合的?
只那时忙着砍他的头,便也未做深想,只一个略带疑惑的闪念,很快就从她脑中掠了过去。
直到看见那腿时她才恍然,为何师兄分明自未来而来,身躯互融之时,他有一次选择的机会,却不选未来那一身完整的,偏偏选了这世这副被天火炸飞了一条腿的残躯。
如今想来,他自三百年后带来的那具躯壳,恐怕早被魔葫侵蚀得不成模样,已是比断腿更为可怖了吧。
难怪,商月说前世,到得后来,他完全销声匿迹,连月宫都不再回了。试想那疽痕若是爬满全身,甚而爬上了脸,那也确实不大好再回去与谁相见了。
所以他才会有了六只魔葫还不够,依旧对她的玉横如此执着。
她这揭人伤疤一打岔,果然又成功拖上了不少时间,只这招也是行险,只怕一不小心激得他戾气暴涨,浮光受召,转眼就要朝她当头劈下。
她现在一人对抗着六只魔葫,可真是再挤不出一丁点魂力来应付了。好在她也吃准了他如今一人控着六只葫芦,必不轻松,此刻还要焦头烂额应对那边的虞宛初,即便他当真恨不得立时就要结果她性命,怕也分不出这份余力了。
不过……
也僵持不了多久了。
很快,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虞姐姐很快就会……
念头未落。
空中的商止满目寒霜,眸中赤色骤然冷作一片深深的暗红,剑诀起处,浮光应召而出,裹挟着无尽月华与滔天的怒意与杀意,朝她当头斩落!
而她结印的十指死死相扣,仍在抵挡着空中魔葫一息未停的威势,不可松开。铺天的剑影向她劈落,她腾不出手去抵挡,也早已无力去挡。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
唰!
身侧一道银芒乍现,虞宛初手里攥了根通体黑褐的长鞭,疾步自“宇铃”的传送银光之中奔了出来。
那长鞭上结藤般零零落落挂了九个铃铛,以及……
五只暂敛了黑气,看上去与玉横一般无二,清清秀秀的玉葫!
“夏姑娘,都拿来了。”虞宛初一面奔出,一面语速飞快,“只他身边那只,我和各位神巫大人都难以近身,恐怕有些难度。”
而在虞宛初降落的同时,璃音身后一道蓝光骤敛又骤起,如惊涛般劈开长夜,横扫而出,于她上方扫开汹汹浩荡的一片蓝芒,轰的一声,与浮光悍然相撞在了一起。
五只魔葫已被带回,暂被锁在了阎王扣中,璃音心头一块石头狠狠落了地,压力大减,也终于不必再依靠破军星辰之力的支持,让小七可以抽剑而出,替她将浮光挡上一挡了。
还好,一切都按计划在走,都走得刚刚好。
她轻轻仰首,看摇光已提剑飞身而上,与商止缠斗在了一处。
她的目光,缓缓落在了商止肩头那一只魔葫之上。
还差最后一只。
却是最难拿到的一只。
他们原定的计划,便是将魔葫与商止一并逐出此方天地时空。如今一只突然变作了六只,计划却也无需任何改变。
魔葫拥有无限自愈他愈之能,只要存世,便是永世祸端。即便今日除去商止,也终会引来其他觊觎之徒。故而这六只魔葫,有一只算一只,都绝不可再任凭它们留于世间。
但魔葫是本就存在于这个时空之中的通灵至宝,它们与跨越时空而来的商止不同,是土著,而并非“石子”。所以,哪怕它们受到琉璃净火的灼烧,也是无法将其与商止的神魂一同进行所谓的“驱回”的。
但若再辅以北斗神君的星辰司空之力,那这事就能成了。
不过葫芦从预想中的一只变成了六只,虽则原计划在大方向上无需改变,但也需要多做一些事情。
离开虞家村前,她向几位神巫挥出灵讯的同时,嘱咐虞宛初:拿着引魂铃和阎王扣,去将不在商止身边的那五只魔葫一一套回来。
这些魔葫固然不死不灭,要弄死它们没可能,但有引魂铃和阎王扣在手,再有分散十三州上空的诸位神巫的加持,将其暂时锁住并掳走,还是不在话下的。
十三州上空,五位距离五只魔葫最近的神巫,都在同一时间,收到了来自璃音的灵讯。
他们便在她赶回长云山、控住魔葫、努力与商止说着废话拖延之际,同时向各自身边的魔葫撒出血灵之网,将其牢牢锁住,等待虞宛初借“宇铃”瞬行穿梭而来,再将它们一一封入阎王扣中,全部带回。
但终究还剩下长云山上、腾旋于商止肩头的这一只。
这一只不解决,小七便杀商止不死,哪怕琉璃净火也燎不走他的魂魄。
可要解决,又该如何解决?谁来解决呢?
那五只魔葫能被顺利套走,一是出其不意,众神巫同时出手,根本没给他一丁点反应的机会,二是那五只葫芦毕竟与他相离得远,又分散遍布十三州,没那么方便掌控。
而如今这一只就蹲伏在他肩头,与他神魂紧密相连,且他已生了警惕,再想如法炮制,出其不意把葫芦套走,几乎已无可能。
轰!
又是一身万龙甲化作万千碎鳞,在破军凌厉的剑芒之下,自那高高的夜空之中,像一捧炸开的银沫,纷纷扬扬洒落下来。
璃音全力牵制着这最后一只魔葫不断释放而出的魂念之力,却也看到,即便破开了万龙甲,那魔葫却如同另一重愈加坚不可摧的铠甲,不断愈合着商止身上被破军剑气划开的每一道伤痕。
任剑气如何劈砍,都只是转瞬愈合,始终难伤他根本。
原本破甲之后,便该是收葫、缚魂、再驱魂。
魔葫不收,再往下与商止的一切缠斗都毫无意义。
这一点,摇光当然清楚,可他手中的剑,却也无法停下。
此时此刻,除他之外,无人再能将商止牵制得住。
所有人都腾不出手。
璃音以玉横牵制魔葫,魂力已耗得几近枯竭,到了此时,已经是全凭着一股意志在强撑。
云上真人和虞宛初在旁为她掠阵,并不断将自身灵力渡入她的体内。
少了星辰之力的加持,玉横的控制范围缩小,漫天的天兵神将都正忙着与十三州上空脱缰野马般的阴鬼厮杀。
归岚仍在望州,红着眼,与那一条魔龙表弟嘶吼着缠斗在一起。
战局,竟是在这一刻陷入了胶着。
就在此时。
嗤。
一声利刃入肉的轻响。
在这混乱的长夜之中,它是那样的细微,却又是那样的清晰和刺耳。
“……真儿。”
“巫真师姐!”
璃音失声惊呼,泪水几乎是在一刹那间便涌了出来。
商止也难能怔愕在了原地。
方才摇光凌厉万端的一剑向他心脏刺来之时,巫真竟不知从何处闪身上前,挡在了他的身前,为他挡下了这穿心的一剑。
“没事的,真儿,不要紧,我能治,我能治好你……”
商止将倒下的巫真拥入怀中,眸中一片赤红如沸,一面催动魔葫为她愈合伤口,一面持剑挥洒起无尽的月华剑气,向着摇光疯斩而下!
而巫真靠在他怀中,轻轻睁开了她那双清明的眼。
一张暗红色的血灵之网,便随她睁眼,层层叠叠,在这方暗夜之中,在两道轰然相击在一起的炽亮剑芒的掩护之下,自她体内静静向外张开。
轰!
剑气相击,三人一起重重砸落在山顶,在山石之上砸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激起漫天尘土飞扬。
幽幽的夜风吹过,卷起坑口那些飞散的尘烬,也将一道刺骨冰寒的女声缓缓吹送了过来。
“商止,我早说过,只要你一日还没能杀得了我,我便会追着杀你一日。终有一天我会亲手撕碎你的神魂,算是为我当年眼瞎的日子赎罪!”
随她话音,两道如世上最亲密的恋人一般相拥在一起的身影,滴着满身刺目的血红,自那被砸出的深坑之中缓缓腾起。
血网如同活物一般,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着舒展,暗红的血光映照在巫真苍白而没有一丝表情的脸上,映着她身上迎风猎猎翻卷的一袭红衣,却不带森然,亦没有妖冶,有的,只是满身的霜寒与冷漠。
这样的巫真师姐,是璃音以前从未见过的。
至于商止师兄……
他正背对着她,头颈无力地垂落在巫真的颈间,叫璃音看不见他的表情。
她也无暇揣度他此刻的心绪神情,双眸只紧紧盯锁着那张徐徐展开的血网:巫真师姐适才假意挡剑,才终令商止放松了一息戒备,以血灵之网锁住了他和那最后一只魔葫,为他们创造了夺葫的机会!此等良机,他们绝不可浪费了!
不等她开言,虞宛初显然也已会意了,一个扬鞭,手中的阎王扣便向着血网中那最后一只挣扎不休的魔葫直直甩了过去。
鞭身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光,精准地将葫身死死缠绕进了它的结里。
璃音心里一块大石刚要落下,却见虞宛初反手攥紧鞭身,手背上青筋都跳了起来,显是在奋力回拽。
“虞姐姐?”她心头一跳,一股不大好的预感涌了上来。
虞宛初望向她,也是眉心紧蹙:“夏姑娘,这鞭子……我好像拽不回来了。”
而那张暗红的血网仍在不断扩张,血线丝丝缕缕,如有生命的血色藤蔓,一寸一寸,攀住了虞宛初手中拽不回的那一根阎王扣,但它还不停止,甚至向着空中那无尽的阴鬼,疯狂伸展了开去!
璃音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声。
不,这不是单单用以困锁的血灵之网,这分明是血灵之阵!
师姐是想要祭出神魂,开启血灵法阵,与那些阴鬼,与那六只魔葫,与这天地间被商止带来的一切邪物,同归于尽!
“师姐!不要!”
璃音心急如焚,魔葫入网,掌中的结印在这一刻终于可以松开,她声嘶力竭地叫喊,想要向前奔去,可气力早已耗尽,只踉踉跄跄奔出一步,便双腿无力地跌跪在了地上。
“师姐,快停下!我们有办法,有更好的办法!你不要……”
不需如此,他们明明已经全都计划好了,他们想出了更好的办法,为的就是不再像前世一样,不再去献祭谁的神魂!
可师姐却仿佛听不到她的话一样,双臂一抬,一个魂印便要在她掌中结出。
璃音脑子里嗡嗡乱响,拼命挣扎着还要起身,可终归是太慢,太慢了!
就在巫真手中的血灵魂印将成未成的这一刻——
砰!
湛蓝的冷光一闪,破军锋寒的刃面狠狠拍打在巫真脑后,竟是直接将她敲晕了过去。
摇光长臂一捞,便在巫真软倒时一把提住她后领,面无表情地将她往璃音身边拎了过来。
璃音忙接住巫真瘫软的身子,也顾不上计较摇光这般动作对师姐的不敬了,只觉心绪跳崖般过了一遭,听着怀中巫真平稳的呼吸,瘫坐回地上,狠狠松了口气。
忽听一旁的虞宛初惊声:“夏姑娘,他要躲进那魔葫里面去了!”
璃音惊猝抬头,只见被困锁于血灵网眼之中的商止,竟突然神魂离体,化作一道月白色的流光,猛然向那魔葫微张的小口钻去!
不好。
璃音脑中念头转得飞快。
血灵法阵,魔葫,还有他身上必定拥有的昆仑镜残片……
商止这是以为他们要使用血灵法阵绞灭于他,于是准备效仿她九百年前的脱身之法,将他自己,还有那六只魔葫可能被血阵绞碎的神魂,都通过昆仑镜,一起逃往另一处时空!
九百年前,她曾成功从血灵法阵之中逃脱过一次,旁的仙子神君们听说了,都觉不可思议,却也都不知就里。而商止曾在她病榻之前细细盘问过每一处细节,她是如何成功的,他却最是一清二楚的!
“虞姐姐,待会只管捆住我,烧!”
什么?
虞宛初尚未会意这突如其来一句话中的意思,璃音已当机立断分出一道神魂,化作一道淡青色的流影,追着那一抹月白色的暗魂,纵身投入了葫口之中。
“夏姑娘!”
正惊愕间,听见边上摇光平静地吐出四个字来:“琉璃净火。”
琉璃净火?
烧?
虞宛初当即恍悟过来,左手仍是执鞭,牢牢捆住那六只魔葫,同时右掌一翻,便将那一盏玉虚琉璃灯提在了手中。
人和葫芦,本来就都是要烧的。
如今人进了葫中。
那便连葫带人,烧!
夏姑娘这是要她将她与商止两抹神魂一起摁死在这葫芦里,然后直接用天火将这六葫一人一并驱焚!
反应过来之后,她便再不迟疑,指尖轻轻挑开灯罩,琉璃净火那一小簇幽紫色的火苗迎风即涨,经她娟娟灵力催动,升腾出一缕又一缕细袅的白烟来。
紫火幽幽,映在摇光黑静的瞳底,衬得他那双漆黑的眸子愈发深不见底,看着叫人心底莫名生出不安来。
虞宛初知道他是挂心葫中的璃音,缓声宽慰道:“神君宽心,夏姑娘有青玉留仙裙护体,本体也还在此,想来当无大碍的。”
摇光没有回话,只是静默注视着那一缕缕袅袅的白烟悠然舔舐着葫底,良久之后,才忽在幽咽的夜风之中,低声说了一句:“她最不喜欢火的。”
明明是那么怕火畏热的一个姑娘,却一次又一次,从凡火到天火,真正以身蹈赴,甘受火焚。
上一次,她本可以逃,可以随时抽身而退,可她却没有。
这次,只要放任巫真祭出神魂,照样可以将那六只葫芦剿灭,可她不肯,她哭喊得那样悲痛,让他连多一息的袖手都再无可能。
惘山那一座高高的祭*台,还有那祭台之上,烈烈火光之中,那个少女单薄而又倔强的身影,此时此刻,映着那幽幽的紫焰,又一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底。
就在这时,璃音残留在外的身体蓦地剧烈痉动起来。
“阿璃!”
摇光连忙俯身下去,将她轻轻揽入怀中,破军斜飞而来,剑尖朝上,引动星辰本源之力,向她体内轻缓地注入。
但还是不够。
远远不够。
她的魂力早已耗空了,而他为她注入的神力不知为何,全都只如泥牛入海,几乎完全没有效果,甚至似乎,隐隐地,他还感受到了她对他神力的排斥。
/:.
重为璃音渡起灵力的云上真人显然也感觉到了,皱起眉来,怪道:“怎么回事,方才与小五一起给姐姐输送灵力时,还不是这样的。”
摇光却听得心中一动。
虞宛初凡人之躯,为什么她在时可以,他和小蜀一神一仙,却反而不可以?
他忽而想起,阿璃在他后院习射落日神弓之时,曾与他提起过后羿临终前启发于她的一句领悟:以仙制仙,以魔克魔。
欲在魔葫之中克制魔魂,越是精纯的仙力神力,恐怕越不是她想要的。
“阴煞之气。”他收起破军,抬眸,“她需要补充的是阴煞之气。”
此时此刻的璃音最需要的,不是磅礴却尚需转化的神力,而是能直接化用为魔气的阴煞之气!
云上真人看一眼虞宛初,了悟过来,只是……
这野岭荒山,一时要去哪里寻够如此之多、还甘愿全部渡送给姐姐的阴煞之气?
小五歪打正着,勉强能算,可她如今正在“执灯”,根本腾不出手来,而且只一个小五,恐怕也不够与那一位魔神相抗吧。
正在她惶然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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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
一幅长长的画卷,竟蓦地从璃音袖中飞了出来,在幽冷的山风之中,在璃音微挛不止的身躯后面,徐徐长展了开来。
画中千山万壑,晴空流云。
一只健壮黝黑的大掌率先探出,带着与那肤色并不相称的轻柔,将掌心轻轻按在了璃音的肩头。
李三娘。
虞宛言跟在她的身后也出来了,沉默着,也将自己一只手掌搭了上去。
再然后,无数双手掌,有大有小,有的年轻细嫩,有的已经布满茧痕,一只,一只,又一只,随着万壑千山图中一一走出的虞家村村民们,一一按满了璃音的后背。
三世轮回,百年煞灵。
即便已与原本的身躯相融,终归还是有些什么,被保留了下来。
山中一时阒寂,只有似呜似咽的冷风在吹,虞家村数百村民无一人言语,只是默默接力,将体内阴气尽数送入身前这个看上去不过才十六七岁的少女体内。
大毛二毛也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压着惊怕,在一旁怯生生地看着,小声在那里说:“姐姐在打那个葫芦里的坏人吗?姐姐用力打他,一定要赢啊!”
稚声稚气的话音尚未落尽,那一只承载了璃音和商止两人神魂的魔葫竟在这一刻剧烈震颤起来,黑气腾溢,葫身暴涨!
大毛惊叫一声,躲去二毛背后,已是吓得哭了。
又是足足三刻钟之后,蓦地——
轰!
承载着两抹不停相斗的神魂的魔葫,在这一刻,终于再支撑不住,轰然炸裂!
漫天迸溅的碎玉之中,只见一道青影快如鬼魅,飞掠而归,坐于地上的璃音便在这一刻猛地睁开一双清透而赤红的血眼,拔身站起,筋骨凌厉的素掌一翻,便将落日神弓召在了手中。
她毫不犹豫,直直闪身去往虞宛初身侧,张弓凝箭,并将箭头在虞宛初手中那盏烧得正旺的玉虚琉璃灯之上凌凌一扫,便又是一停不停,直接纵身一个飞跃,跃上归岚恰斗胜魔龙归来的阔大龙背之上,持弓向天,凛凛一箭,射向了无尽高远的苍穹!
嗖!
一箭破空!
可却什么也没射中。
一支箭矢,很快就彻底隐没在了漫无际涯的暗暗长夜之中。
那天上有什么?
正在山上众人面面相觑之际,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空中似有万道流火同时炸开,如一捧猝然炸开的烟花!
但凝神细看,又哪里是什么烟火,分明是千千万万支细小的箭矢,每一支箭头都淬着幽紫色的火焰,似万道流火,如流星追月一般,向着每一片迸散的玉葫碎片,还有那几缕混迹其中的月白色残魂,飞追而下!
落焰,飞天!
滋啦——
一时只听空中滋滋啦啦灼烤之声不绝,落焰飞天追剿之下,绝无可能有半条漏网之鱼。
璃音高高立于龙背之上,夜风吹拂起她的发丝,她缓缓放下手中的巨弓,待眸中赤色一点点褪尽之后,轻轻地阖上了眼。
至此,她的任务,终于全部完成了。
没有掉链子,也没有给自己丢脸,真好。
她放任自己脱力的身躯坠落,重重从龙背之上跌下,归岚呼啸着巨大的龙身去接,可一袭蓝光抢先掠上,摇光又是先他一步,将任性坠落的少女稳稳接入了自己怀中。
璃音眼也没睁,就毫不意外地将头埋入他胸前,脑袋拱了又拱,贪婪地嗅着他身上那股专能安抚她神魂的清香。
但她知道事还未完,还有最最重要的最后一环还没做,不可因她而耽搁了,一落地,便自觉仰起脸来,要从摇光身上跳下。
没想到摇光居然迟迟不肯放手,她没什么力气,挣不动他,只好由他抱着。
怎么会在这时比她还贪恋?
可真不像他。
她笑起来,摇摇他的袖摆:“小七,该你了。”
两颗“石子”、六只魔葫均已就位,只等他动用星辰司空之力,将那六只葫芦接引到它们该去的地方,并将它们落脚的每一抹时空支流彻底斩断,令其彻底湮没于浩浩的天地法则之中,永绝后患。
“嗯。”
男人轻轻应了她一声,却仍是没动,而是抱着她,往她额心落下了一个清浅的吻。
那么多人看着呢,他怎么……
璃音腾一下红了脸,没好气推他:“还不快去。”
什么时候不能亲,非要现在。
他素有杀伐决断,行事更是干脆利落,从不是个会在这般紧要关头优柔拖沓的人。
璃音突然意识到什么。
心猛地一颤,她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去抓住他衣袖,他却已利落将她放下,手诀掐起,将一道湛蓝的结界猛地打在了她的身上。
他站在结界之外,像是试探那结界是否足够牢固似的,屈起指节,在那流转着淡淡蓝光的光屏之上,轻轻敲了一敲。
“小七!”
璃音惊慌起来,拿手用力去拍他叩过的地方。
她看起来很生气,似乎还要再对他说什么,摇光只是深深望着她一笑,周身灵脉燃起,化作一道冷蓝色的流光冲天而起,像一颗曳曳的流星,只一个瞬间,便划上了高而遥远的夜空。
泪水夺眶而出。
“小七!”
强燃灵脉的代价是什么,她在九百年前,在后羿神君的身上,便已见识过一次了。
他生她的气了吗?
要驱离的魔葫从一只变作了六只,所有人都为此付出了更多的代价,他又岂能例外?!
她不愿有谁做孤胆英雄,去牺牲。
她不愿看巫真师姐与那疯子同归于尽。
她不愿任何一位神巫再如前世一般,去献祭自己的神魂,开启血灵杀阵。
可她为什么独独忘了去问他,他要往另一个时空支流之中强行塞入六只魔葫,并将其从整个天地间斩断,所要付出的代价,究竟是什么?!
而那一袭蓝芒没有丝毫的犹疑,直直冲向北斗晶亮的杓尾,而后在他遽然大亮的本源星石之前,在那一片炽然灼亮的星辉之中,回过身来,隔着千重万重的星与月,遥遥望了她一眼。
她哭得好厉害,疯狂拍打他留下的结界,在识海中一声又一声哭着喊他的名字,要他记得与她的约定,要他回去,要他再等一等,说会有别的办法的,让她再想想,一定还会有别的办法的。
可是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没有办法,没有别的办法了。他们推演过千遍万遍,要最少的牺牲,这就是唯一的办法。
如今走到这一步,只差这一步,前头多少人的努力,多少人的付出,才走到的这一步,不该放弃在这里。
若他不曾遇见她,若前世的她没有在瑶池宴上塞给他那一块桂花味的小麻糕,没有让他再次一见钟情,让他一点一点将她记起,或许他权衡之下,果真会止步于此。
可惜……
这一世,终究是她这个小老师教得太好,教会了他如何真正去看这世间。
欲爱苍生,先爱一人。
他要她活着,他想要这个会为他哭、为他笑、可爱又勇敢的姑娘,长长久久地活着。
包括这个有她在的人间,和这人间里她身边的、她所在意的每一个人,都必须长长久久地活着。
这样,她才会开心,才不会总有那么多的眼泪。
“阿璃,别哭。”
他放轻了嗓音安抚她:“我们还有一点时间,你把眼泪擦一擦,听我说说话,嗯?”
可结界中的少女只是摇头,眼泪甩得到处都是,拼命地摇头。
她不要听他说话,她只要他回来。
他一直都很听她的话的,为什么这一次他就是不肯听话,他把她惹哭了,为什么还可以不回来抱着她,安慰她。
她不配合,可他却不能不说,若是不说,以后她回想起来,一定会生他的气的。
“阿璃,有些话,我从未对你说过,我想现在说给你听。”
他此刻的声音轻得像风,却又字字如刻,那样清晰又好听地落入她的耳中。
“阿璃,我喜欢你,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就喜欢你。”
“我从来没有一刻失望,也没有一刻后悔。我喜欢看你笑,也喜欢看你如今这样为我而哭。”
他轻轻笑起来:“阿璃,我之殒身千千万万次,唯这一次,有你为我哭这一场,我才知道凡人总爱说的死而无憾,究竟是种什么滋味。”
对她辗转思慕三百载,一世不甘,于是将一切推翻重来,誓要做她心上第一等人。
今日得她这一场泪,足矣。
万载孤身,万古孤寂的岁月,因为遇见了她,他得见圆满,再无遗憾。
结界里的姑娘早已泣不成声。
“阿璃……”
他轻叹,还想对她说些什么,可灵脉终在这一刻燃至极限,他唤她名字的尾音还轻轻飘荡在彼此的识海之中,一团刺目到近乎可怖的巨大蓝白色光团,已在他的身后,轰然炸开!
万千星辰之力瞬间撕裂他的身体,而他身后,那一颗在亘古长夜之中安静璀璨了不知多少万载的星石,也随他冷蓝色的身影一起消散作漫天的银辉,碎入了永夜。
一切发生得那么快。
静寂的夜空之中,本该是北斗第七星摇光悬挂的那一方位置,便在这一刻,永远地黯淡了下去。
魔神,魔葫,阴鬼,一切的一切,也皆随着那一颗星辰的陨落,永远地归于了寂无。
天地间空空茫茫的一片,结界随布界之人的消逝,也在这寂冷的山风之中,一点一点,无声地黯淡了下去。
归岚在璃音身侧,别过脸去,悄悄地呜咽。
璃音却慢慢擦掉了眼泪,没有再哭一声。
她仰起头,一只老旧泛黄的草蚱蜢,乘着夜风,像是穿过了一整个沉默的长夜,轻轻落入了她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