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虞家村。
曾经溪水明潺、屋舍俨然的一方宁静小村,如今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焦土与尘烬的气味,断木横陈,残垣遍地。
村民们自万壑千山图中迫不及待地涌出,一脚踏入这满目的废墟之中,一时间,怔怔环顾又再相顾,竟都有些发愣。
恶人已除,各人心里自然都是满怀松快的喜悦的,结果回来一看,原本好好的村子,却也给打成了一片废土。
正在众人心绪复杂着相顾无言之时,李三娘率先打破沉默,“嗐”了声,把胳膊无所谓地一挥,粗着嗓子道:“这有什么,田毁了再种,树没了再栽,房子倒了,咱也大不了再盖!正好我那破屋子十来年没动过,也该翻新了。”
眼前就是自家被轰塌了半边的虞记染坊,虞夫人沉默着望了半晌,闻言也是一笑:“三娘说的是,总归人还在,家就在。”
人在,家就在。
若如第一世那般,家还在,人却空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世凡人,一世成煞,来来回回,折腾到第三世,这一次,才终于是把恶人打跑了。
彻底地、永绝后患地打跑了。
往后,就都是好日子了。
初时的怔愣过去,终归是心底那份松快占了上风,众人很快便调整好心绪,大踏步四散开来,在一片的碎砖断梁中,各自艰难辨认自家屋舍去了。
璃音没有动,仍是静立在溪边,待众人全都走出,便将长展的万壑千山图徐徐卷起,安静收入袖中,目光慢慢扫过眼前满地的狼藉。
她有一双清透的眸子,以往认真看东西时,总如两颗剔透的琉璃珠,闪晶晶的亮。
只是此刻,不管看什么,却都沉着一种近乎枯井般的平静,仿佛两汪深静的黑潭,在那里,一切的光影都被吞没,任何光景落进去,都再难见半分的波澜。
虞宛初有些忧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有心上去安慰几句,可出了那种事,又觉旁人说什么都是苍白,终是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声,转身随姑母钻入染坊那扇小小的后门,帮着查点损坏程度去了。
而璃音静缓的视线,最终落定在了溪边倒伏的一株大柳树上。
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里,看了足有半刻钟,而后不知想起什么,长睫忽地一跌,掩去了眸心漾起的一点点潮意。
那疯子袭来之前,她就正把小七压在那颗树上,把李三娘刚出锅的酥饼塞了他满嘴,使劲儿欺负他呢。
她对他一点也不好,所以他才那样毫不犹豫地把她抛下了,把她一个人抛在了这里,抛在了这个再没有他的世间。
他最后唤她的那一声名字,究竟是想对她说什么呢?
都怪她那时哭得太厉害,耳中都哭出杂乱的嗡鸣,以至于他留给她最后的字音,那样珍贵而重要的字音,她都听得那样模糊而不够真切。
但应该是“阿璃,别哭”吧,她想。
所以她不哭。
现在不哭,以后也不会再哭。
静待眼底涌起的那阵潮意褪去,她重又抬眼,向着虞记染坊那扇小小的后门走出几步,站定,然后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左手。
接着右手并指如刀,毫不犹豫,对着左手掌心狠狠一划!
嗤!
一道殷红的血线,瞬间在她掌心绽开。
鲜红温热的血珠蜿爬过掌心,顺着她垂落的指尖砸落下来,一滴、两滴……慢慢汇聚成一摊小小的暗红,缓缓渗入了脚下被剑气轰炸得翻起的泥地之中。
滴答,滴答——
血珠一颗颗砸落在地面之上的声音如此清晰,而后在某一个时刻,那一片泥地像是吸饱了血一般,蓦地——
嗡!
低沉的嗡鸣之声自地底响起。
而后,一阵刺目的猩红光芒,以血染之处为中心,骤然爆发!
一个极其繁复玄奥的红蓝双色大阵,如同蛰伏多时终于被唤醒的一只巨兽,磨着它森然的爪牙,自那深不可知的地底悍然浮现了出来!
一道道牵连交错的阵纹如血脉般鼓动、舒展,并疯狂地流转起来!
这是璃音刚刚重生来到这方时空,自虞家村醒来之后,未免自己再一次狂性大发,闹出无可挽回的恶果,而在这里悄然布下的“哐哐复原大阵”。
没有经过摇光的改造,无需星辰之力的加持,这就是她在月牢三百年之中钻研出来的、最最原始的那一个复原大阵。
此阵一启,那么世间万物,只要尚在阵中,皆可复原作他们入阵时的模样。
虽与当初设想的不同,兜兜转转,到底还是派上了用场。
璃音无声闭目,十指翻叩间,一个繁复古老的掌印自她胸前迅速结出。
森暗的红芒狰狞如血,霎时便向着整个虞家村,如潮水般汹汹向外扩张开去!
就在红光终于将整个小村都笼覆其中的这一刻,整个天地,都仿佛陷入了一瞬的静滞。
然后——
大阵一瞬黯下,又再一瞬汹汹腾亮而起,并向着之前完全相反的方向,逆向飞速旋转了起来!
一时间——
被无数断木阻隔却又重新流淌起来的溪水泠泠声。
嫩芽破土而出的簌簌声。
无数碎瓦残砖浮空而起,又重再砌合在一处的咔嗒轻响。
村民此起彼伏的惊呼之声。
还有……
“唧啾!”
“汪汪汪!”
……
在一片热闹的鸡鸣犬吠声中,璃音缓缓睁眼,视线直接越过淙淙溪涧,向隔岸安静地落了过去。
沈言一身月白缎袄,静身长立,站在溪岸,一双儒秀的长眉困惑地微微蹙起,面上似还带着几分乍然出现在此时此地的茫然。
“公子!”
“公子回来啦,呜哇,公子!”
不待他回神,大毛二毛的欢呼声已惊天动地响了起来。
两个小小的身影炮弹般直轰过去,一左一右,分派明确,紧紧抱住了沈言的两条大腿,呜哇乱哭,泪水顷刻间便糊了满脸。
漫漫长夜终尽,清早的第一缕晨照,就在这一刻,向着这片历经劫难又重归平静的大地,亿万年如一日地,轻轻洒落了下来。
日光迅速吞没着夜空,那一小片因缺失了一颗星辰而黯淡下去的天空,也终是彻底隐入了炽白的天光之中,叫人再难发现了。
晨风拂过,带来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昨夜那场惊天动地的厮杀,仿佛都只是大梦一场。
璃音慢慢收回目光,垂下眼,在周身村民们一片热火朝天的忙碌喧嚣声中,轻轻叩响腕间的“宇铃”,在一片烁起的银芒之中,向九重天上的紫府落了过去。
院中一株月桂高大,枝叶曳在三月温煦的小风之中,虽还不是开花的时节,却仍泛着幽幽淡淡的香。
璃音足尖一点,挑了那根她最熟悉的树杈,轻盈跃上。
而后便像一只倦极归巢的鸟,蜷缩起身体,将脸颊贴在粗糙的树皮上,轻轻阖上眼,安静地陷入了沉眠。
灵力的巨大透支让她睡得很死,她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或许是一天,一个月,又或许是一年,总之在睡了不知多长的一段时间之后,她开始做梦。
再不是那种被恶鬼扑追着讨命的噩梦,梦里只有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荒芜空寂,还有……
还有躺在那片荒芜中心的一片巨大冷石之上的,一袭冷蓝的身影。
他长身仰卧,面容沉静,像是睡着了,且睡得十分安稳,漂亮的长睫安静垂覆着,叫人再看不见他眼中那些或凌厉、或含笑的生动神采。
璃音走过去,定定看了他半晌,忽然唤了他一声:“小七。”
但他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回应,更没有睁眼。
有的,只是这无尽荒原之上呼呼死寂的风声。
璃音站在那块巨大的冷石之前,又一动不动看了他半晌,蓦地面无表情把腿一抬,毫不犹豫,往他身上踹了一脚。
男人顿时被她踹翻了身子,她满意地拍拍裙角,挨着他,在他侧翻后露出的那块位置与他迎面躺下,然后伸出手去,强硬拉开他一只臂膀,将自己整个身体熟练地偎了进去,脸贴上他没有任何温度的胸膛,又将他被拉开的那只手臂放下,圈住自己。
这才微倦地阖上眼,与他一起,又一次沉沉地睡去了。
醒时入眠,睁眼是这般美好的一场幻梦。
可在梦里睡着,醒来又该是在哪里呢?
璃音不知道。
既不肯醒来,那就不要醒来,永远在他怀里,永远相拥在一处,就像人间那些死同穴的夫妻一样,就当她将自己的神魂与他合葬在了这片梦里,如此,就很好啊。
但她还是被迫醒了过来。
也是这次醒后,她才终于懂得分辨:若他在侧,即是梦中;而若身边空空荡荡,再寻不到他的一点踪影,那便是醒了。
很奇怪,明明那梦里除了他,和一块硌得人浑身骨头都疼的大石头,就是全然的一片虚无,她却觉得圆满。
被巫真师姐叫醒已是三年之后,还音殿被重新建了起来,大概因她是人间飞升而来,又晋了神,整座殿宇砌得红墙黛瓦,比之前恢宏了不少,很有些人间宫殿的那种富贵气派。
然而,之前那个简简单单、总是摆放着一张躺椅的后院,院子里那些与他才刚刚栽下、甚至还没来得及抽条的树苗,还有……还有那个和她一起种树的人,都再没一点影踪,再也回不来了。
一眼望去,满目繁华,她静静看着,心里却反而空荡荡的,只觉这里并不是她的归处。
似乎不知何时起,她就已习惯了默认:只要有小七在的地方,紫府巍峨的神殿也好,山间简单的小屋也好,哪怕只是人间客栈里一间临时包下的小小房间,她在外走累了要回家,而他在的地方,就是她要回的那个家,就是她要回的那个归处。
他在哪里,她的家就在哪里。
他们彼此置气过,争吵过,也被迫分离过一段时间,可在她的心里,他就像一柄剑,一棵树,更是一颗星,哪怕发生天大的事,哪怕世界都翻覆,他永远就在那里,灼亮又安静,等着她抬头去望。
她从没想过他会有真正消失的一天。
而如今他却消失了。
她以前很爱看星星的,现在却开始变得讨厌入夜。
夜空澄净,漫天星斗如常烁亮,她讨厌这份如常,讨厌每个没有他化作星辉的视线悄悄落在她身上的夜晚。
可当长夜过去,她又开始讨厌白天,讨厌日光把他消散后留在天际的最后一抹黯淡都掩去,好像他被整个世界都遗忘了一样。
她被叫醒,不止因还音殿落成,也因被西王母亲赐神职,晋为了昆仑山上第十一位神巫。
距离上一位神巫诞生已隔了太久,距离下一场瑶池宴又太远,天宫里大家都无甚消遣,都盼着来一场盛大的聚会,好生热闹一番。
西王母自然会意,于是给她的晋神仪式办得格外热闹而盛大。届时仙乐缥缈,瑞彩千条,众仙来贺,而她作为主角,自然不好再接着赖在树上睡大觉,这才被巫真摇醒过来,亲手为她穿上层层叠叠厚重繁复的玄黑祭袍,目送她一步一步,走向属于她自己的神座。
霞光瑞彩自九霄垂落,每一位仙子神君都为她而来,声声仙乐亦皆只为她一人而奏。她没有辜负师姐的期望,狠狠给她长了脸,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场面,她当然开心,只是心里又忍不住在想,如果小七在的话,她应该会更开心一点的。
可前来向她祝贺的每一个人,都十分刻意而默契地把他的名字避开了,不在她面前提起。
她明白他们的好心,可她并不喜欢这样。
这世界热热闹闹,他却孤单了那么多年,她多想牵他的手,拉着他一起来看。
这三年里,巫真师姐也在养伤。
到底受了破军穿心一剑,虽立时被魔葫治愈了大半,可却与商止一样,在心口处留下了永远也消不退的疽痕。
璃音皱眉查看她的伤口,那道狰狞而顽固的黑色疽痕落在师姐的雪肤之上,显得格外刺目。
她正蹙眉思索着种种将之消退的办法,巫真倒看起来并不很在意,好笑地伸出一根指头来,狠狠一戳她的额头:“什么时候学会皱眉了,丑死了,简直像个爱操心的小老太太,赶紧改掉,听见没有?”
“一道疽痕罢了,丑是丑了点,又死不了人。”说着一把将衣襟拢起,“我听闻凡间有些人,在大事上栽了跟头,不就爱往身上纹图刺字,以作警醒么?我看这痕就来得挺好,正好留着提醒自己,时刻睁大了眼,莫再识人不清,重蹈覆辙。”
是吗?
璃音便也不再多言,只是一笑。
其实师姐说这话时的神态、语气,究竟是往日那种性格飞扬的跳脱,还是如今这般故作轻松的洒脱,落在旁人眼里,都是一眼就瞧得出的。
想自己与小七才相识相爱多久,她尚且不能释怀至此。
师姐与商止师兄相伴近千载,又岂是简简单单一字爱恨便能分割得清的。
心口那一点不愿抹除的痕迹,真的只是为了警示自己,不再重蹈覆辙么?
但师姐既如此说了,她便也就随她。
配合大家热闹了这一番,又见过师姐之后,她去了一趟月宫。
商月清瘦了很多,穿一身浅淡的月白长衫,臂上簪着一朵小小的白花,看起来,应当是在为他的兄长戴孝。
“阿横?”
见到她时,他明显怔了怔,一直迎到浮霁殿门口的玉阶之下,远山似的眉眼清清净净弯起,给了她一个温浅的笑:“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兄长犯下那般大错,更是害死了她的挚爱,即便不至迁怒于他,想必也不愿再与他有任何的牵扯了吧。
璃音目光浅淡地扫过他臂上小花,没说什么,只是没什么温度地一笑:“我来向你借一样东西。”
*
唰——
一道无色而密实的结界在摇光殿宇上方展开。
商月收起盛放月露的玉瓶,转回身,看见院中树下,璃音轻轻舒出一口气,再向他望来时,眼中笑意终于带上了几分真心:“谢谢你,商月。”
小七不在之后,紫府中的这一方小院里,属于他的气味便在一日日无可挽回地消散,或被风吹走,或被日光晒得薄淡,总之每一寸流动的什么,都在无情地带走他最后留给她的这些气息。
璃音不能接受。
月露凝展而成的结界,将外界的一切窥探与扰动都隔绝在外,也固执地将这里残留的最后一丝属于他的、虚无缥缈的气息,都牢牢锁住,再不许有一丝一毫地逃离。
商月将她瘦削下去的身影望了又望,终是喉头微动:“阿横,你……”
三年未见。他知道她在这里睡了三年,也知道今日是她的晋神大典,他本该到场的,可终究没有勇气去见她,贺她。此刻相见,他也不敢再做更多的奢望,只想问问她还好么,想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世界变作什么样,他对她的心意,都从未有过改变的。
“桌上有文昌帝君送来的酒,放在这里也没人喝,你给带走吧。”
璃音却先开口截断了他的话音,脚尖轻点,跃上了身后的枝头,躺下身去,然后微微侧眸向他望来:“我要睡了,就不送你出去了。”
说罢,便就这么转回头去,卧在树上,轻轻阖上了她的双眼。
商月有没有带走那几壶酒,她不知道。
她只在几个呼吸之间,气息便变得均匀而绵长,彻底沉入了那个独属于她的美梦之中。
进入幻梦,她和上次一样,走过去,看看他沉静的睡颜,在那块又大又冷的石头上慢慢坐了下来。
她开始向他汇报自己这一日都去做了什么。
告诉他自己晋神了,好多人都来看她,威风得不行,又感叹了会巫真师姐的伤,最后她说:“我今日去见过商月了,我看他这次,似乎长大沉稳了许多。”
说罢,独自背对着他坐了一会,便又强行躺进他怀里,拥着他,和他一起沉沉睡去了。
*
再一次被迫醒来,是在一个月后,这一届的巫师大考之前。
因有月露阻隔,旁人都进不来,所以是商月特地过来,来把她唤醒的。
巫师大考三年一届,上一届她虽报了名,却早早晋了神,后来三月开春,她更是直接在沉睡中就度过了。这一次,她晋了神职,身为神巫之一,自然无需再去参考,却必须亲临考场坐镇,躲懒不得。
被人强行从美梦中拽出,璃音虽心上怏怏,但该她要做的事,她也从不敷衍,会认真去做。
身着神巫常服的少女端坐上位,神色冷肃。
浑然不知场下,羑和咬着后牙,正一脸酸溜溜地望着她,酸得眼里都快冒出青光来了。
边上,锦云不动声色靠过来,用胳膊肘捣了捣他:“怎么样,文试的卷子发回来了没?我看前头有人已经领到了。”
看锦云一脸关切地相询,羑和神色缓和了好些,忙迎上个略带腼腆的笑,忸怩道:“发……发回来了。”
锦云眸中一抹诡异的亮色一闪而过,急切道:“不是说好了,发下就要告诉我的吗?快,拿出来给我看看。”
羑和支吾了两声,到底还是熬不过锦云的催促,只得微赧着脸,探手入袖,将一沓考纸抽了出来。
才抽到一半,锦云已迫不及待拽了过去,急急摊开一看,顿时满眼放光,难掩兴奋地道:“你这卷子反正都没及格,拿回去也没什么用,不若送我了吧!”
羑和目瞪口呆,脸涨了个通红,憋了半天不知该说什么。
锦云见他没反对,那就当是默许了,满足地抚了抚考纸角落里那一个字迹端秀的“阅卷人巫璃”的小小落款,一面念叨着“果然字如其人”,一面心脏雀跃跳着,欢欢喜喜走远了。
履完职,璃音回到小院,照常在月桂树上睡下,很快便入了梦。
“新领到的常服,好看吗?”
她眉眼含笑,双臂抬起平展,也不管冰冷石头上睡着的那人看不看得见,便在他身前轻盈转了个圈。
少女腰身纤细,玄色宽袖垂落如云,端重展落在她身侧,说不尽的威仪端肃,庄丽非常。
独自臭美了好一会,才终于心满意足挨着他躺下,熟练拉过他手臂环在自己腰间,整个人蜷进他怀里,埋头在他颈下,呼吸渐匀渐浅,就这样渐渐睡去了。
她原先并不是个贪睡的人,而今却开始变得嗜睡。
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从初晋神时开始的一睡三两个月,渐渐地,变作一年里只醒三两次,到后来,更是直接三两年不醒都是常有的事。
商月见她如此耽于梦境,不禁渐渐有些忧虑起来,会时不时过来,强行要她醒上一醒,出去走走,或是和他说说话。
璃音是很不耐烦他来的。
可他有月露结界的钥匙,她拦他不住,再加上要想维持这一方结界,也需要他定期送来的新鲜月露作为补充。有求于人,于是没法,他来了,再不耐烦,也只好客客气气应付着。
又一次被商月从树上唤醒,听他絮絮叨叨说了好些她并不感兴趣的月宫琐事,璃音只是恹恹地听着,偶尔嗯一两声。
临走时,商月回身,目光扫过这方被月露结界完全笼罩、宛然便是另一个月牢的清冷小院,最后缓缓落回少女越发瘦削苍白下去的脸颊上,终是忍不住道:“阿横,你还要在这里一直等下去吗?”
“你该知道,他已经……”
璃音抬眸淡淡扫来:“已经什么?”
经她这么一问,商月到了喉间的话反滞住了。
已经什么?
已经星陨魂散,再无归期了吗?
这事天宫谁人不知,她又岂会不知,又何消他再来说。
“阿横,你跟我回月宫吧,那里清静,灵气也足,我会照顾你,总好过你一个人在这里……再这样下去,你的身子会垮的。”
他倒还是那么爱照顾她,睡觉能把个神仙的身子睡垮,她还真是头一次听说。
璃音听完便就笑笑,甚至连句回话也没给,只抬手轻抚了抚发间那一支飞蝶银簪,便回转身去,飞身一跃,跃上了她最爱的那支树杈,自顾自阖上眼睛,入梦去了。
意识再次沉入那片荒芜却又斑斓的梦境,她背对着摇光坐下,望着眼前无尽灰蒙的远方,托着腮,自语般轻喃:“商月今日说,想接我去月宫照顾我。”
顿了顿,她声调忽然拔高,似无限向往地道:“我觉得这个提议挺好的,好歹以后睡着了还有人替我掖掖被角不是。不像你,每次想你抱抱我,还得我自己动手,你说呢?”
话毕,还捧着脸,自顾自畅想了好一会。
这里一片万古的荒寂,她不说话时,便是漫无际涯、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的阒静。
就这么过了会,她忽猛地回头,想抓个什么现行似的,定定觑了身后的男人一眼。
而他只兀自紧闭着双目,静睡不动。
他的下颌线条干净、冷厉,侧面看过去,会给人格外凌厉的锋峻之感,冷凶冷凶的。
现在他就拿这副模样的侧脸对着她,漂亮,又冷淡。
璃音下唇向上抵了又抵,把个饱满的唇珠撅拱得老高,莫名恼了,重重哼了一声,赌气般在他身旁躺下。
她也不抱他了,只睁着眼,在他身侧静静躺了又不知几天,便又一次被外头的商月唤走。
她动作利落地从石上起身,走时,没像往常那样轻轻吻他的脸颊、眉毛或是额心,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所以她自然也没能看见:那个被她独自留在身后梦里、一直沉睡不动的男人,安静搭在身侧的手指,就在她转身抽离的时候,极其轻微地,动了那么一下。
*
商月喊她,是因为除夕到了。
每至年关,她都要醒一次,若是个晴天,她便会翻个身,把眼一阖,继续沉入梦乡。而若是下雪,她便会轻跃下树,去往长云山上,看看小蜀还有虞姐姐,与她们一起守岁。
因为梦里不会下雪,而她和小七都很喜欢雪天。
这次睁眼时,便恰见满目的琼英轻轻拍打在结界之上,下雪了。
小蜀清早一推门,见雪落了满地,便知璃音今年会来,当即指挥着虞宛初和虞宛言,该布置的布置,该采买的赶紧下山采买,没一会,观里便热火朝天地张罗了起来。
璃音踩着厚雪抵达且生观的时候,虞宛言正蹲在殿前石阶上,手上忙活不停,像在扎着一堆五颜六色、又奇形怪状的纸灯笼。
璃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理他,径直入了殿内,去给虞姐姐诊脉。
她曾承诺过,一定要养回虞姐姐的魂魄,治好她的魂弱之症,这事她从未忘记。
难得醒来的几次,她都一定会前来探看她的情况,并携她的魂魄去玉横里待上一会。
玉横吞噬魂魄,却也温养魂魄,究竟是福是祸,其实端看入葫之人心性如何。而虞宛初心性坚忍自不必说,又有自己从旁看护,每次入葫不过一个时辰,对她魂魄的滋养效果却已胜过了万千灵药。
她这疗法着实兵行险着,却还真给她行对了。虞宛初魂魄日趋强健,加之心中多年郁结已消,面上苍白的病色一日日褪去,如今整个人看上去气血充盈,叫璃音放心了不少。
至于虞宛言呢,少年褪去了阴郁,虽这十来年过去,早已出落成了俊拔的青年模样,少年那种纯稚的本真却在这时才反扑着释放了似的,正蹲在雪地里,一面笨手笨脚扎着灯笼,一面不停在那里嘀嘀咕咕的,也不知在抱怨什么。
小蜀则雀跃地拉过璃音的衣袖,指着殿檐下挂着的一圈五彩灯笼,兴奋道:“姐姐快来看,这里的灯你瞧过了吗,都是我给画的灯样子!”
璃音认真观赏了一圈,笑着说好看。
“这算什么。”小蜀得意扬了扬下巴,眼睛亮晶晶的,虽九百年来困于此身,却仍不见一丝老态,“等上元节,我给姐姐预定了一座山的灯!到时灯山灯海,整座山都给照得亮堂堂,那才叫好看呢!”
小蜀总说要在上元节时给她挂满山的灯,看来这次是真要实施了。
璃音正笑呢,一旁的虞宛言听了,终于忍不住抬起他那张沾满彩纸碎屑的脸,没好气道:“去哪里预定来?不都是我在为她做苦工!扎了整整半个月的纸灯笼了,师尊真是好偏心!”
这小六自从不阴郁之后,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小蜀眉毛一竖,立刻给他呛了回去:“让你在这替为师扎几个灯笼就不乐意了?”
她插起袖子,在雪中仰头,装模作样一叹:“果真徒大不中留,我看你是心早飞了,惦记着要去赴那位公主的约吧?”
这话倒把璃音听得一愣:“公主……揽华公主?”
“那个女流氓,谁……谁要赴她的什么约了!”虞宛言的耳朵一下子烧得通红,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来,手里的竹篾都差点甩出去,激动地道:“我就在师尊和阿姐身边,哪里也不去!”
这不打自招的模样,虞宛初在一旁掩了嘴笑,温声细气地道:“阿言,我可没要你陪着我,到时公主等急了,可别怪到我这做姐姐的头上,我多冤枉呢。”
“阿姐!你也跟着师尊胡说什么呢!”
虞宛言又被说得跳脚,整个人和煮熟了一样,那红都烧到脖子根了。
一时小蜀也加入进来,师徒三个没大没小,吵吵闹闹,谁也不让谁地拌起嘴来。
璃音笑着看了会,独自返身回到大殿,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也不喝,就把茶盏捂在掌心里捧着,任水汽氤氲而上,扑了她一脸的热雾。
便在这时,殿内忽有一道声音唤她:“璃音仙子。”
是个陌生而又清朗的少年声音,璃音一怔抬眸,往四下看了一圈,殿内无人,只面前立着一面巨大而平整的镜面,清晰地照出她此刻捧茶而坐的模样。
昆仑镜。
当年,为防商止借由昆仑镜逃走,她以神魂追入魔葫,将其手中碎镜残片尽数收归,再加上摇光之前在偷画贼身上拿到的三枚碎片,以及月牢轮回井中封存的那一大块,这面在小蜀一砸之下、生生碎裂了百余年的上古神镜,终在那一战之后,得以重归完整。
璃音有许久未曾照镜了,如今乍一见镜中的自己,真是消瘦了许多,两颊都凹陷下去,而且,不知是不是常年躲在月露结界之中、不见日光的缘故,肤色简直苍白得像鬼。
她看得微微一怔,难怪商月会那般担忧她睡垮了身子,看来以后是得常出来走走,晒晒太阳了。
小七那么好看,这么多年睡在那里,样子一点都没变,她却变成了如今这副丑样子,难怪他不愿睁眼看她的。
怔忡间,彻底照清她整个面貌的镜面一阵水纹流转,那个清朗的少年之音重又响起:“适才不曾照见完整,多有失敬,看来如今该称呼您为巫璃大人了。”
话音落下,水纹荡散的镜面之中,竟渐渐浮现出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面影。多年残损的五官已然完整,虽则面貌年轻,是个少年模样,偏又叫人觉得古拙而厚重,通身透着一股浓烈的古朴灵秀之气,如此矛盾而又和谐。
璃音是第一次见他,却不难猜出他的身份:“昆仑君?”
她接着动了动唇,然而尚未等她开口相询,镜中少年已道:“神巫大人无需忧心,北斗第七君散尽本源,孽流尽皆斩断,散于天地长空,永无归途,再无后患。”
璃音捧在茶盏上的指节不自觉收紧,垂下眼,轻轻“嗯”了声,殿门处忽传来小蜀他们的笑闹之声,她重又抬眼,恰见镜中映出正打打闹闹入殿而来的三人,不由怔住。
镜中清晰映照出来的,是一对面容有七八分相似的年轻姐弟,还有走在他们身前,正昂首大步向自己而来的,一个身穿虎纹绣袄、头上扎两个俏皮丫髻的明丽少女。
少女完全没了曾经畏缩的模样,眉眼灵动,尚还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步子却走得大摇大摆的,很有一派掌门师尊的威严霸气。
再看那少女出现在镜面之中时,那镜中少年骤然明亮起来的眼神,璃音一时明白过来,不由得会心一笑。
昆仑镜超脱时空,照见真灵,无论肉身如何变迁,或是遭人强行改变,在昆仑君眼中,也唯有在他的眼中,小蜀永远都会是当年那个山间小鹿一般、鲜活清亮的豆蔻少女模样。
或许自己再多努力修炼修炼,想想办法,假以时日,也终能用玉横为小蜀重新塑回原本的身躯呢?
这般想着,守完岁,回到树上梦中之时,她在摇光身边仰面躺下,不禁感慨:“果真是春天要到了,连虞宛言那木头疙瘩一样的二愣子都开花了。”
她顿了顿,翻了个身,侧枕着自己一条胳膊,却没抱他,只与他迎面躺着。
她看他纹丝不动的睡容,说:“你曾经在月牢里等了我三百年,你不会当真这么小心眼,也要在这里睡够三百年吧?”
她的声音响在寂静的荒芜里,而他只是闭目沉睡,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仿佛她的话只是吹过荒原的一缕无关紧要的风,连他的一根睫毛也没能吹动。
于是她又闹起脾气来,伸出手去,一把揪住他耳朵,恶狠狠地道:“你休想我等你三百年!我给你的时间够多了,正好春天快到了,今年上元,我就寻个眉清目秀的新欢出去,也时候焕发焕发我的第二春了。”
她哼一声,又狠狠在他耳朵上拽一下:“三百年是吧?够我焕发三百春了。到时候我脑子里人山人海,你长什么样,我都不定还记不记得起来。”
说完停下动作看他,男人却只依旧紧闭着眼,一动不动。
什么嘛,激将法一点用都没有。
看来这人是铁了心要睡三百年了。
她气鼓鼓哼了声,猛地背转过身去,留给他一个生气的背影,单方面和他吵了一架似的,不看他,不和他说话,不抱他,也不理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就这么背对着他,在赌气中渐渐睡去了。
可这一次,在梦里睁开眼时,他却不见了。
“小七!”
没有他的气息,没有他沉静的睡颜,什么也没有,只留她一人在这巨大的冷石之上,面对这一片灰蒙的死寂醒来。
脑中空白一瞬之后,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慌,如冰冷的潮水般灭顶而来,只一个瞬间,便将她彻底拽溺其中:“小七!”
他走后便再没流过的泪水汹涌而出,她踉跄着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入周身无边无际的荒芜之中,在满目的虚无里拼命寻找,一遍又一遍喊他的名字。
泪水把视线糊成一团,她喊得嗓子都开始嘶哑,可她就是找不到他,哪里都找不到他!
她又一次找不到他了。
难道如今连梦里最后这一点虚幻的慰藉,也要被剥夺了吗?
“小七,我错了,我不要第二春了,那些话都是我胡说的,你出来吧,你别吓我,你别……”
她一边找一边哭,哭到后面抽噎起来,几乎喘不过气,一句完整的话都再说不出。
“阿璃,别哭。”
熟悉到刻骨的嗓音在这片荒芜之地响起,清雪一般,轻轻落入她的耳中。
清晰得如同真实。
可璃音却知道那不是真的,这些年来,每当她想哭的时候,她识海之中就会想起他的这一句,那是他消散前留给她的最后一句。
他不希望她哭,所以她不哭,她安静地等他,没拿一点眼泪去烦过他。
可现在,她却只是哭,哭得眼前一片模糊,根本听不进任何安抚,只剩下被抛弃的巨大委屈。
他都把她抛下了,那么决绝,一点反对的时间都没给她留,就那样消散在了天地之间。
如今又是这样,把她一个人抛在这里,抛在寂寂无垠的荒野之中,他都这样对她了,她凭什么还要听他的话!
她哭得愈发厉害,最后哭到双腿发软,路都走不动,索性就地一坐,双臂紧紧环住膝盖,又再把脸埋进去,整个身子蜷抱成一团,别的什么也不做,专心地放声大哭起来。
“阿璃……”耳边有谁在轻叹,又温柔地唤她的名字,哄着声道:“睁开眼看看,阿璃。”
璃音睁着一双哭得通红的眼,从膝上抬起头来。
睁开眼,怎么睁开眼?
她的眼睛,现在不就睁着吗?
她着急起来,站起身,在原地转了不知几个圈,可就是不知究竟该如何睁眼,急得刚止住一会的眼泪又断线一样掉下来。
太过巨大的悲恸和窒息如有实质,冲破重重梦境,月桂树上,蜷身沉睡的少女身体猛地一颤,睁开了眼。
叮铃——
腕间一团濛濛的青光乍现,引魂铃感应到什么,发出阵阵急促而脆亮的清响。
树下,一袭蓝袍的男子长身静立,细雪混着花瓣簌簌而落,落了他满肩。他微仰着头,看树上的少女侧眸过来,露出满是泪痕、早已哭得乱七八糟的一张消瘦的脸。
翘卷的浓睫被泪水濡湿,湿哒哒的,在她眼上粘成了一片。
“爱哭鬼。”
他迎风含笑,向树上的她微微张开了双臂:“要来抱我吗。”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