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贺岩不知道她在傻乐什么,但见她眼中沉闷的情绪一扫而空,他也松了口气。
确实是他考虑不周,他不应该留她在原地看他们离开的背影。
“几次来你们学校,总会碰到卖烤红薯的,广告词我都背下来了,”他将还冒着热气的红薯给她,缓了缓语气,“你中午也没吃多少,试试。”
闻雪虽然不饿,却还是接了过来,撕开红薯皮,顶着他的注视咬了一口,唇角翘起,含糊道:“真的好甜。”
暖暖的,甜甜的。
原本飘着的,找不到落脚点的心也稳稳落地。
在贺恒去世之前,她从来都不是悲观的人,那时候他们虽然都是穷学生,可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她是发自内心相信未来一天会比一天更好,就算遇到挫折,那也只是一时的,她绝不会被绊倒。
就像高中时,爷爷走了,疼爱她的奶奶也耗尽最后一口气,永远闭上眼睛,她在哭过好几场后,仍然能振作起来,鼓舞自己,认真面对高考。
她不想接受一蹶不振的剧本。
她的泄气,她的颓丧,并不只是贺恒的意外丧命,只是有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她总在想,人们常说,人生是一场历练,可如果这是考验,那她最后又能得到什么呢?
是否给她的,根本就不是她想要的。
如果是那样的话,她遇到的难关,她经历的痛苦,其实没有任何意义。
她开始变得悲观。
就像刚才,她也忍不住在想,正如寒假总要结束,她和贺岩,和筒子楼的关系也会结束。今天之后,或许一开始他们还会保持联系,但联系会逐渐变少,直至没有。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常常如此,不必沮丧,她这样安慰自己。
可是,贺岩又重新出现在她的面前。
这让她有种,未来他一直都会在的错觉。
“静姐跟娜娜呢?”她问。
贺岩走在她身侧,看她唇角沾上了红薯,淡笑一声,“我让她们在车上等着,有些话忘记交待你了。”
“什么?”
两人并肩走着,午后的阳光带着温度,照得人暖烘烘的,“三餐规律,一餐都别落下,中药记得按时喝,好好照顾自己,有事给我打电话,发消息也行,我要是没回,就是没看到,你多发几次。”
闻雪含笑应了,顺便低头咬红薯。
不知不觉,他们到了宿舍楼下,贺岩抬手看了眼时间,“你进去吧。”
“好。”
她捧着还没吃完的红薯哒哒哒地踏上台阶,走进玻璃门内,回头看了眼,他还在,她心下稍安,又蹬蹬蹬地往里走,在拐角楼梯那儿,扒着墙悄悄回头,他还在。
虽然他低着脑袋在看手机,但她还是探出手,小幅度地挥了挥,拜拜。
贺岩点开吴越江发来的单子扫了几眼,再次锁屏,抬眸看向宿舍楼里,人来人往,唯独不见那抹鹅黄色的身影,他站了几分钟,转身大步离开。
…
闻雪回到宿舍的时候,另外两个室友也到了,大家有说有笑,还从行李箱里拿出零食互相分享。
像往常一样,闻雪的手机闹铃响起,她该喝药了。
三个室友都好奇围了过来,眼睛不眨地看她一鼓作气喝完——
“这啥呀?”
“调理身体改善睡眠质量的中药。”
“能给我尝一口吗?”
“我也要!”
怎么什么都要尝一口?闻雪哭笑不得,“这是药,很苦的。”
“没事,本人超爱吃苦瓜,不苦我还不吃呢!”
“呵,我今天还喝了杯浓缩美式,小看谁呢,没在怕的。”
在她们炯炯的目光中,闻雪只好拿出一袋递给她们,三人说好一人一口尝尝味道,叶曼妮划拳赢了,第一口属于她,她撕开一道口,仰头吞咽,身躯僵硬,面色扭曲,啊啊啊地跺脚喊,“怎么办,我看到我太奶了!”
另外两个人既害怕,又不信邪,结果全被撂倒。
闻雪听她们嗷嗷叫唤,扑哧一笑。
她们好像回到了大一那会儿,下午齐心协力将宿舍收拾得干干净净,手挽手去食堂觅食。入夜后气温仍然冰寒刺骨,但裹着围巾,挽着室友的闻雪就像湖里的鸭子,浸在寒冷中的人,往往却是最早感受到春天的到来。
另一边,贺岩把李静如跟娜娜送到筒子楼后,一踩油门回了公司,载上加班的吴越江去见客户,他们今年琢磨着要不要打通快递线,出门应酬,总是避免不了推杯换盏,等他们从饭局中脱身回来,已经深夜十点多了。
贺岩接过代驾给的车钥匙下车,出于某种习惯,抬眸扫过去,视线停在三楼尽头的房间。
黑漆漆的,难道已经睡了?今天她睡得还挺早。
喝过酒后,思维比清醒时要慢很多,缓了一会儿,他捏捏鼻梁,这才想起她已经回了学校。
吴越江喝得眼镜都歪了,两人脚步虚浮地走进楼道,两层楼的楼梯好似走不到头的天梯,一路跌跌撞撞总算到了房门口,吴越江艰难从裤袋里掏钥匙,身形摇晃,随时要倒下去。
忽然。
“老吴,过来。”
他眼睛迷蒙地转过头去,只见贺岩一手撑墙站着,冲他懒洋洋地招手。
“干嘛。”他嘟囔着,还是摇摇晃晃走过去,“怎么,你要吐?那你吐远点。”
“给你看个好东西。”
贺岩手也有些抖,还是找到了兔子灯笼的开关,一瞬间,散出的柔和光线驱散了黑暗,他笑了声,“怎么样?”
这小东西,还是有点用处的。
吴越江:“……?”
他忍了几秒,“你有病吗。”
“行了,你回去吧。”贺岩挥手,有灯照着,钥匙无误地插进锁孔,转动一下,门开了。
“明天就给你偷了。”
吴越江哼笑一声,扶着墙往自己房间走。
“你试试。”
说完后,贺岩砰地一下关上房门,开了屋里的灯,他有些晕,摸索着倒了杯水拖过椅子坐下,喝了半杯,撑着额头,缓过这阵酒劲后,逐渐恢复清明,视线漫无目的地在这个房间扫视着,掠过被他放在角落里的草莓盆栽,想起她一脸不舍地将它托付给他的样子,他忍俊不禁。
他将剩下的半杯水一饮而尽,起身走了几步,在盆栽前蹲下,伸手拨弄叶子,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解锁屏幕,缓慢打
字搜索——
【该怎么照顾草莓盆栽】
页面显示,要悉心养护,要施肥,喜欢光照但不耐强光。
真麻烦。
他自言自语,却都一一记下。
闻雪是在夜谈会中睡着的,室友们竖耳听着,见她没吭声,也没笑了,纷纷默契噤声,如果不是她今天坦白喝中药是改善睡眠质量,她们都不知道她睡得不好。
无论是哪种关系,没有谁会无条件地迁就另一方,但闻雪是个例外,她太好了,大一时总会帮她们带早餐,叶曼妮失恋的那段时间,每天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也都是她陪着,温柔地接受一切情绪垃圾,考试周也是她帮她们整理复习笔记,因此大二上学期,即便她们三个人也很疲倦,谁都不会把她排除在外。
次日清晨,闻雪一夜无梦,醒来时六点半不到,盯着天花板瞧了会儿,从枕头底下摸到耳机塞上,点开一段录音音频,是李静如吹的口哨歌。
她闭上眼睛,猝不及防地沉缓的男声响起:“我看看南门外有没有停车位,要是没有,就把你们先放门口。”
她怔了怔,一阵错愕后记起昨天的确是有这么一出。
他在静姐录制时突然说了句话。
在他说完后,这段音频也戛然而止。
她拉到十秒以前,又听了一遍,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担心打扰室友们,她用手捂住嘴,笑意却从眼睛流露出来。难怪静姐那么生气,整首歌就只差最后几句,却被他“破坏”。
这段音频被她循环了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后,室友们陆陆续续打着呵欠起床。
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好,四人结伴去食堂买早餐,闻雪买了一碗豆浆一根油条,叶曼妮惊讶地说,“你怎么吃这个呀?”
和闻雪当了一年多的室友,还是第一次看她吃豆浆油条。
“挺好吃啊。”闻雪笑笑,学着贺岩的方式,先喝小半碗豆浆,再用油条蘸豆浆,“以前没发现,真的很好吃。”
“那我明天也吃!”
叶曼妮嘴里的面条还没咽下,大衣口袋的手机振动几下,搜出来一瞧,屏幕弹出消息,一脸生无可恋,愁眉苦脸抱怨,“好烦啊好烦。”
“怎么了啊?”
“是我一个阿姨,她跟我妈是特别好的朋友,过年那会儿吃饭碰上,她拜托我帮忙给她女儿找个家教,我上哪给她找啊。”
“家教不挺好找的吗?”另一个室友说,“哪哪都是。”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这个阿姨很早就离婚了,儿子跟着她前夫,完全凭自己本事去国外留学,她希望他能拿绿卡在那边定居,就完全都是她以为、她觉得,然后给小女儿规划的也是走留学路线,想着以后兄妹俩在一块能有个照应,她女儿小学读的是国际私立。”
“结果她儿子根本没有定居的想法,她气炸了,托人找了关系,又折腾着把她女儿送进公立初中,”叶曼妮烦得直搓脸,“但她女儿不适应新的教育方式,跟不上学习进度,成绩撑死了也只能排中下游,她想找个靠谱的家教,要求很多,不信你们看——”
三个脑袋伸过去,齐齐看向手机屏幕。
要求的确不少,但也很合理。
尤其是“女大学生”这四个字作为硬性条件,令她们身心舒畅。
“咱姨有品!”
闻雪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时薪那三位数上,一周两节课,一节课两个小时,随家教时间安排,她心念微动,吃油条的速度都慢了许多。
中午午休前,她在洗衣房里找到叶曼妮,柔声说明来意。
她想试试那份家教工作。
叶曼妮震惊之后,略严肃地看着她,“闻雪,你是不是缺钱,你缺钱就跟我们说呀,我借给你,你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再还!”
闻雪心下感动,摇摇头,“我有钱。”
“那你?”
家教这份工作难度不算低,首先一周两节课听起来不多,但要兼顾语数外它就不轻松,而且,从学校到学生家里来回花一两个小时是常有的事。
没见另外两个室友很心动,但细细思索后,不约而同地偃旗息鼓。
“有个人帮了我很多,还有两个月就是他的生日,我想自己赚钱给他买个贵一点,好一点的礼物。”
第32章
叶曼妮听了这话,首先浮现在脑海中的是已经有些模糊的面庞,她只见过贺岩一面,印象不算太深,只依稀记得,他和贺恒的五官有一些些相似,但气质截然不同。
“是那个贺岩吗?”叶曼妮虽然是在问闻雪,但语气很笃定。
了解闻雪的人都知道,她的朋友圈子并不大,交好的全是各个时期品行相投的同学,关系最好的关系的闺蜜从小就认识,尽管没在一个城市念大学,联系却没中断,每天都会聊天。
直觉告诉叶曼妮,闻雪口中的那个人不是她的闺蜜。
果然闻雪点头说是。
叶曼妮好无奈。
站在她的角度,她还是觉得闻雪最好跟贺恒有关的人和事通通保持距离,这样才能更快地放下伤心往事,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何况贺岩是贺恒的大哥,如果频繁接触,岂不是时时都令闻雪想起贺恒?
劝导的话都到嘴边了,看着闻雪眼眸含笑的模样,她又吞了回去,算了算了,像这样的关系,通常也不会维持很久的吧……
“行!”
叶曼妮掩去复杂的情绪,一口应下,“这样吧,我先把你的一些信息说给我姨听,要是双方都觉得合适,咱们抽个空见一面,别的我不敢保证,反正在薪水这方面我肯定不让她坑你。”
闻雪失笑,“麻烦你了,要是能成,我请你吃好吃的。”
“你说的啊,我要吃旋转小火锅~”
“都可以。”
叶曼妮的办事效率很高,也可能是她那个阿姨心急,第三天就安排见面细聊了。毕竟是由自己牵线,叶曼妮也不放心,非要亲自陪着闻雪走一趟,这天下午没课,两人乘坐地铁过去。
华珺府地段不错,紧邻地铁口,闻雪走出学校时记下时间,发现乘坐地铁差不多要四十分钟左右,这个距离是有些远的,但想想对方开的时薪,她完全能接受。
方丽容在看到闻雪的第一眼便心生好感。
女孩子一身书卷气息,在商场混迹多年的人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品行是否端正即便一眼看不出来,坐下来聊几句也能估摸大概。
闻雪捧着方丽容给她倒的茶,目不斜视地坐着,叶曼妮在她旁边,直接替她当发言人,谈妥了补习时间,周五晚上六点半到八点半,周日下午三点到五点。
最重要的是,薪水周结。
方丽容坦白:“之前给她报过补习班,她说听不懂老师讲的,我前前后后又给她找了几个家教,都没上几节课她又不愿意了。”
闻雪一怔,看向叶曼妮。
曼妮不是说那个女孩子特别乖吗?
“这样吗?”叶曼妮问,“令微有没有说原因?”
方丽容提起这个话题头就疼,“问了,骂了,就是不肯说,性格越来越古怪,真是上辈子欠她的。”
闻雪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完蛋了,她该不会上一节课就被辞退吧?
低头喝了口温水,不停地在心里安慰自己,一节课也行,起码有钱拿……
双方约好这周五上课后,方丽容拿起车钥匙起身,坚持要送她们回学校。车上,闻雪很少说话,都是她们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她不敢到处乱瞟,规规矩矩地坐着,目光微垂,专注盯着送风口的香薰挂件,味道很淡,却很好闻,一点儿都不刺鼻。
是什么牌子的呢?
她细瞧着,想记下它的特征然后回宿舍上网搜索。
“柏舟哥现在都回西城了,不在家住吗?”叶曼妮好奇
问道。
开车的方丽容提起大儿子更是怨气冲天:“他翅膀硬了,哪里还听得进我们的话,回国半个多月了我这个当妈的才知道!还回家住?他一个月能回家吃顿饭我都要烧高香!”
叶曼妮干巴巴地说:“可能是公司离得远吧?”
方丽容冷笑。
完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叶曼妮反省,迅速转移话题。过了晚高峰,道路畅通无阻,考虑到学校附近不好停车,方丽容把她们送到南门就走了。
确定轿车驶离后,叶曼妮拍拍胸口,“我阿姨这个人有点强势,你别介意哈。”
“没有。”闻雪笑笑,“我觉得方阿姨是那种很直爽的人,至于你说强势,可能是她嗓门有点大?”
叶曼妮笑过之后摇摇头:“她其实挺有本事,纯靠自己开了个公司,虽然不大,但说出去也是老板,有人说她一门心思都扑在公司上,一点也不管孩子,所以儿子不听她的,女儿也跟她不亲……有时候想想很没劲,反正我这辈子是不结婚的!”
“她很不容易。”闻雪感慨。
白手起家,真的了不起。
想到这四个字,她不自觉地想起另一个人。
他也很了不起。
闻雪回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阳台拨出了贺岩的号码,他在她“面试”的时候打过一通电话,她拒接后连忙给他发消息说在忙,他回复:【行】
电话很快接通,两人异口同声:“喂。”
柔和的女声与低沉的男声重叠。
闻雪轻笑,解释道:“你给我打电话那会儿,我在面试,不太方便接电话。”
贺岩沉默几秒,“面试?”
这两个字他不陌生,还很熟悉,但放在闻雪身上,他就像头一回听说般,充满了疑惑。
“对。”虽然他看不见,她还是很郑重地点了下头,“我找了一份工作,给一个初二的女生当家教。”
说到这,她又悲催记起前面几个前辈被辞退的事,低声补充,“暂时的。”
“什么意思?”
“我不确定能上几节课。也许上了一节就……没下文了。”
“你怎么想的?”
贺岩曾经也因为这件事跟贺恒发生过争执,他完全搞不懂现在的大学生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家里又不是没钱,非要折腾找兼职,完全是吃饱了撑的。
闻雪也沉默。
她不是一个喜欢说谎的人,但此时此刻,她没办法坦诚,哪有人礼物还没买,就提前预告?
“因为别的兼职都太便宜,”她顾左右而言他,“奶茶店也招人,几块钱一个小时……”
“家教也便宜。”
闻雪赶忙将时薪说给他听,“不便宜,我问过其他同学,说这家开得算高的了。”
“……”
贺岩告诫自己要忍耐。
有贺恒的例子在前,他想他不该刨根问底,不该强势阻拦,更不该冷笑着说“你吃饱了没事干可以去操场跑几圈”这种话。
“哦。”
于是他挤出这个字。
闻雪突然很遗憾,如果现在他们是面对面的该多好,他的表情肯定很有意思。
就像娜娜说的那句,嘴在夸人,脸在骂人。
“我想给自己找点事做。”她说,“可以吗?”
他能说不可以?
贺岩正在为草莓盆栽施肥,闻言停顿数秒,面露无奈,语气却缓和了许多:“嗯,什么时候去。”
“星期五晚上,星期天下午。”
“星期六没事?”
“没事。”
“行,星期六我去学校接你。”
“嗯!”-
周五上完最后一节课,闻雪赶时间,一路飞奔到地铁,担心没空吃晚饭,匆匆去地铁里的便利店买了饭团跟面包充饥。
坐了几个站准备换乘时,接到了方丽容打来的电话,对方歉意表示家里发生了点事,她今天不用过去,但由于是临时通知,所以还是给她算上课的钱。
她忙说:“不用不用!”
电话那头传来方丽容的笑声:“收着吧。”
闻雪愣了愣,敏锐地察觉到她笑声里的疲倦无奈,便应道:“好的,谢谢您。”
结束通话,她站在人来人往的地铁站里下意识地想给贺岩打电话,又怕他正在忙,几秒后退到人少一点的地方,从包里拿出手机,搜索去筒子楼附近的公交站的路线。
其实她不用他来接,她可以自己过去。
坐地铁,又转公交,等她到筒子楼楼下时,皎洁的月亮高悬于夜空中。娜娜跟万年出去逛灯会,李静如不知道上哪去了,贺岩也不在,楼里只有连汪远在内的几个司机,他们都很意外她会回来,乐呵呵同她聊了几句便回了自己屋子。
闻雪打开房门,屋里的摆设熟悉得很安心,她将自己窝在沙发上,打开落地灯,顿感心满意足。
贺岩今晚没有应酬,和吴越江在办公室加班。
好不容易忙完,抬头一看,九点了。
走出公司时吴越江打了个呵欠,颇有兴致地提出邀约:“不算太晚,咱哥俩去吃宵夜呗,弄点小烧烤小啤酒什么的。”
“不吃。”
“我请!”
“谁请我都不吃。”
“那你滚吧。”
两人在公司门口分别,贺岩回去,吴越江优哉游哉地去吃宵夜。
短短的一段路,没开几分钟到了楼下。贺岩没急着下车,单手扣着调整座椅,闲适地往后靠了靠,长腿舒展,随手降下车窗,任由晚风钻入,他想在车上坐一会儿,放松放松。
记起她说的八点半结束补习,回学校坐地铁得四十分钟。
应该差不多到宿舍了吧?
他解锁手机,发了条消息过去:【回宿舍了没?】
发完后,他活动脖颈,目光不经意地穿过挡风玻璃,隐约瞥见三楼尽头的房间灯是亮着的,他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迅速下车,抬眸定睛一瞧,不是他的幻觉。
砰。
是大力关车门的声响。
原本从一楼到五楼一片漆黑的楼道,像是有人施展了魔法,全部亮起。
贺岩三步并作两步上了三楼,到最后几乎是跑了,来到窗户亮着灯的那道门前用力敲了敲。
闻雪正在整理自己的备课有没有疏漏的地方,听到急促的叩门声,第一反应是娜娜,合上书本,眉眼俱笑起身开门去迎接,“娜——”
咦。
她急急收声,门口的人不是娜娜,是一脸严肃,仿佛要兴师问罪的贺岩。
几天没见,不知是不是有了生疏感,她竟然有几分不知所措,“我……”
“回来怎么不说一声?”
闻雪哑然,小声道:“学生家里临时有事。”
贺岩点头,似乎对她的到来并不意外,也没那么惊喜,面色平淡,语气也很平静,“晚饭吃了没?”
“吃了个饭团。”
面包忘记吃了,准备留着当明天的早餐。
闻雪想,要不要跟他比划一下,她吃的那个饭团不算小呢?
“饭团?”
说着话的功夫,老远就听到娜娜跟万年叽叽咕咕,小情侣刚到三楼,还没站稳,通廊那边便传来一道男声:“万年,你问问都有谁在,叫上没睡的人一起出去吃宵夜。”
娜娜反应更快更机灵:“哥,谁请客啊?!”
贺岩回道:“我请。”
第33章
都不需要万年挨个去叫,一群人完全把气氛点燃了,本来躺在被窝里玩手机的司机麻溜披上棉袄,精神抖擞走出房间,闻雪见了这阵仗也愣了好一会儿,贺岩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她,语气很平静,“走吧,去吃宵夜。”
她坐在房间沙发独处的时候,就很满足了。
而现在的心情,它叫开心。
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屋子摆设没变,娜娜他们没变,贺岩也没有变。
她关了灯,拿上钥匙,雀跃地跟在他身后走过通廊,一行人
堪称浩浩荡荡,老城区烟火气息很浓,十点钟了,附近仍有不少排挡烧烤摊要开到天明。
离得很近,没有开车的必要,干脆走路过去。
让闻雪走在前面,是贺岩的习惯,其他人都笑呵呵地学他。
娜娜挽着闻雪的手臂,两人见面总是有很多话说,忽然娜娜回头偷瞄一眼,凑近闻雪,忍笑道:“好搞笑,我感觉我们是老大,他们都是我们的小弟。”
她们两个人走在前面。
贺岩身旁跟着万年和汪远,再后面是其他司机。
闻雪失笑,被落后她几步的贺岩捕捉到夜风送来的笑声,狐疑地盯着她背影看了好久。
这条街烧烤店不少,但他们这群人常光顾的也就那么一两家,老板站在烧烤炉前往烤串上撒孜然,隔着烟雾,看到贺岩便乐了,“巧了,我刚还在纳闷,怎么吴总一个人喝酒,敢情你们在后面。”
说完,他往后努努嘴,“吴总坐着呢。”
话音刚落,吴越江弯腰从里面出来催下酒的烤串,抬头一看,好家伙,全都是自己人!
他扫视一圈,一一回应其他人的招呼,最后看向贺岩,一脸似笑非笑。
贺岩神情坦然。
“越江哥。”闻雪被娜娜拉着往里走,经过吴越江身侧时,轻声喊道。
吴越江笑着点头,“快进去吧。”
等其他人都进去了,他眼疾手快,一个旋风腿扫过去,伸手架住贺岩的肩膀,骂道:“不是说谁请你都不来?”
“所以是我请。”
“呵。”
吴越江早就看穿了他,“妹妹回来你特高兴是吧?”
这也不稀奇,过去贺恒在的时候也是这样。才上大学的小伙子跟脱缰的野马也没什么区别,尤其是他还有女朋友,忙着上课,忙着适应大学生活,忙着谈恋爱,一个学期下来,他们当哥哥的,见他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然而他每一次过来,贺岩嘴上没说,心里却很高兴。
“进去了。”
贺岩笑了下,没回答这个问题,轻轻松松撂开他,径直往里走去,习惯性地找到闻雪的身影时,神情微顿。
来的人不算少,一桌坐不下,分成了好几桌。
闻雪坐的那一桌有六个人,她左边是娜娜,右边是宛如孔雀开屏在给她表演开瓶盖的汪远。
汪远自问不是没脸没皮的人,他绝不可能明知闻雪有男朋友还要追求她,但能够立刻理智收回的,那就不叫喜欢了,身体往往比意识更诚实,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靠近她。
瓶盖掉落在地,他乐呵呵地扭身弯腰去捡,猝不及防地,和贺岩四目相对。
只见他亲爱的敬爱的岩哥眉头紧蹙,用一种古怪的目光寸寸打量着他。
汪远:“……”
他马上就想起了年前ktv的那一出,当即心领神会,岩哥这是在点他呢,顿时瓶盖也不捡了,着急忙慌起身,让出位置,悻悻道:“哥,你来坐,我去吴总那一桌,他要我陪他喝酒来着,哈哈。”
贺岩嗯了声。
又多看他两眼,这才拉开椅子,若无其事地坐下。
这桌其他人商量着点什么菜,闹哄哄的,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并不起眼的小插曲。
汪远开的是几瓶汽水,分给闻雪的是可乐,冒着气泡的瓶子里插着根吸管,她本来想喝,余光瞥见身旁的贺岩,他似乎在沉思,一脸冷峻严肃,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放轻呼吸,担心自己大晚上喝可乐的行为会踩中地雷,思索几秒,乖乖把汽水推到了他手边。
贺岩看她,单手握住瓶身,推还给她,“没事,喝吧。”
她接过汽水,边用吸管喝可乐边悄悄打量他,一不小心,两道视线在吵闹声中相撞。
“怎么了?”
“你想喝什么?”
两人又同时开口。
贺岩什么都不想喝,但触及她明亮的眼眸,话到嘴边不自觉地就改了口:“可乐吧。”
“我去拿。”
闻雪起身轻快地拉开并没有通电的冷气柜,拿了瓶可乐折返回来,趁着其他人都在点菜,她顶着贺岩不解的注视,试图模仿汪远刚才那样开瓶盖。
一次没扣开。
她也不会气馁,还想再试一次时,一只手抢过她手中的汽水,侧目看过去,贺岩淡淡地说,“我来。”
见她难掩好奇,他笑了声,又迅速收敛,特意放慢动作,轻巧利落地开了瓶盖。
“再去拿一瓶。”他说。
“啊?”闻雪问,“拿什么?”
“随便。”
等娜娜跟同桌的司机们点好菜,定睛一瞧桌上开了好几瓶汽水,纷纷愣住了,“……”
咔哒——
伴随着短促清脆的声响,闻雪再次顺利开了瓶盖,她还没来得及露出胜利的喜悦笑容,察觉桌上其他人齐齐看向她,她才后知后觉发现,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她开了三四瓶汽水。
而纵容她的贺岩不甚在意地说:“看什么,菜都点好了?”
“哦哦……点好了!”一干人异口同声。
“放心,”贺岩安慰她,“开再多他们也喝得完,不会浪费。”
万年等人面面相觑,哥,不是……
娜娜掩唇偷笑,好好好,灌死你们。
难得放松的夜晚,一群人有说有笑。闻雪拿着根烤玉米啃,听他们分享跑车时的一些趣闻,更是津津有味。
她话不太多,但每个人都不会忽略她,吴越江喝酒喝到一半记起正事,探头扬声问道:“妹妹,你哥不是说你找了份家教兼职,周五得给学生上课吗?”
“对,好像是她家里临时有事,不过我星期天还是得去。”
另一个司机小哥喝了几瓶酒,有点上头,嘿嘿一笑,“妹妹是高材生,以后有机会也给我小孩补习啊。”
娜娜差点喷了,“行行好,你连女朋友都没有!”
“梦想还是要有的嘛。”
“那兴许你孩子以后也是个高材生呢?”
“这就不是梦想,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一时之间,大家哈哈大笑。
吴越江也笑,举起手中的啤酒杯,示意闻雪隔空干杯,声音爽朗,“今天要不是妹妹,肯定不会这么热闹,来,哥敬你!”
有他作为榜样,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嚷着要敬她,要碰杯。
闻雪脸颊发热,一一应了。
刚歇一口气,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贺岩突然拿着可乐瓶伸了过来,她愣了愣看向他,他单手支着脑袋,眉梢有着淡淡笑意,她随即明白他的意思,唇角翘起,跟他瓶身相碰。
…
桌子上全都堆满了碗筷餐碟,还有汽水瓶,有烤串,也有汤汤水水,闻雪跟娜娜说话时没注意,差点打翻一盘菜,汤汁顺着一次性塑料桌布蔓延,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衣服下摆处全是红油。
她急得顾不上别的,火速直奔洗手间去抢救衣服。
这儿的洗手间比较简陋,连台子上的洗手液都是不知道被水稀释过多少次,根本揉不出泡泡来,她懊恼地垂着头,一双手对着那块浸了红油的地方搓了又搓,手心都快搓红了,收效甚微。
“试试。”
贺岩拎着瓶洗洁精过来,“娜娜问老板要的,她说这个有用。”
闻雪喜不自胜,赶忙接过,往指腹上挤了点,继续奋力搓洗,贺岩立在一边瞧着,他看不出来有没有洗干净,倒是她衣服下摆湿面越扩越大了。
“别折腾了。”
他沉声制止,“多大点事,脏了再买。”
闻
雪觉得这种话在此时此刻显得尤为可恶,她自动屏蔽掉风凉话,埋头一声不吭地又揉又搓,像是跟谁置气般,手速飞快,几乎搓出残影。
对她很多时候的倔强,贺岩都无可奈何。
骂不能骂,说也不能说。
片刻后,她总算停下来,仔细瞧着衣服下摆,肩膀一松,借着昏黄的灯光,隐约还是能看出点痕迹来,但比起刚开始还是强了不少。
正在脑子里搜刮还有没有别的去污渍办法时,像一堵墙,又像一座巍峨山峰堵在她面前的贺岩忍了许久,还是开口,“把衣服脱了。”
“什么?”
“现在外面多冷你不知道?”他抬起手脱了自己身上的大衣,剑眉紧锁,“脱了,穿我的衣服,别着凉了。”
她一怔,像是听不懂他的话,后退半步,“可是——”
“不脏。”他缓了缓语气,“是干净的。”
“你的衣服给我穿,那你穿什么?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她摇摇头。
“别废话了。”他似是不耐烦地把大衣往她怀里塞,语气低沉,“我比你扛冻。”
汪远急匆匆地跑来上洗手间,见门口站着个人,他喝得不少,有些晕乎,看什么都有虚影,睁大眼定睛一瞧,认出是贺岩的背影,咧嘴笑了,含糊吆喝:“岩哥,在这干嘛呢?”
贺岩闻声回头。
在汪远脚步虚浮走过来时,他伸手拦了下,侧身站着,用挺拔宽阔的身躯挡住了汪远的视线,“没干什么,出来抽根烟。”
“哦哦,我来放——”
水。
话还没说完,贺岩严厉打断:“废什么话,赶紧进去!”
汪远都被他吼懵了,“哥?”
为什么这么凶?他做错了什么啊?!
还好夜已深,光线本就暗,闻雪披着贺岩的黑色大衣,隐匿在半明半暗间,又有高大身躯掩护她,清醒的人都不一定能第一时间发现她,何况半醉不醉的汪远。
他完全没有发现贺岩上身只穿了件毛衣,也没有发现闻雪的存在。
倒是闻雪听出好像是汪远的声音,想看个究竟时,贺岩偏了下头,目光锐利地盯着她,还用眼神警告她不要出声。
她一脸不解,却还是抿紧了嘴,把话给咽了回去。
贺岩神色稍缓,她不了解有的男人醉了以后会做些什么荒唐事,人有三急,酒劲上来毫无素质可言,他都不敢保证下一秒汪远会不会直接在洗手间门口解皮带。
虽然他一定会在汪远解皮带时一脚踹过去,但难保她不会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再不进去,这单你买。”
汪远吓了个哆嗦,嗖地一下窜进洗手间。
第34章
当闻雪披着贺岩的衣服回来时,他们这一桌没喝酒的人都愣了下。
“我的衣服湿了一大片。”她笑着解释,面上难掩心疼之色。
怎么可能不心疼,这件也是新衣服,都没穿几次,漂漂亮亮的,版型也好,要不是想着今天是第一天上课,想给方家母女都留下很好的印象,她也不会穿。
娜娜闻言就要拉开棉袄拉链,“你穿我的呗?”
“不不不!”闻雪赶忙伸手按住她,微微俯身,用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提醒她,“你这两天要多注意,千万不能着凉,会很难受。”
之前她就听娜娜无意间抱怨过。
发育的时候,家里人不重视她,没人会因为她生理期来了而心疼她、不让她洗碗洗衣服,该做的事怎么着也得做,即便是寒冬腊月也不例外。
她疼得在床上起不来,长辈却训斥她是躲懒。
因为没有人重视,一直到她自己赚了钱后,才学着看医生买药止疼。
“啊,你还记得呀!”
娜娜在吃惊之后感动坏了。
毕竟闻雪是第二个记她生理期的人。
贺岩不知道她们叽叽咕咕在聊什么,一群人还在喝酒吃串,显然不是一时半会能散,他抬手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想把钱包给没喝酒的万年帮他买单,出于习惯,直接插兜却扑了个空。
他喊:“闻雪。”
她回过头来,跟娜娜聊得正开心,眼中笑意盈盈,“嗯?”
他指指披在她身上明显宽大很多的衣服,“把钱包给我。”
闻雪顿时心念一动,她双手抱着她自己的大衣,要神不知鬼不觉拿自己的钱包给他去买单时,耳边又传来他的声音:“我的钱包,你可别拿错了。”
“……”
她抿了抿唇,一脸失望地把手探进他的大衣口袋,搜出钱包给他。
贺岩接过,随手又交给在剥花生的万年,交待道:“快十一点了,我们先回去,你等会买单。”
万年刚想说还早呢,一抬眼看到被黑色大衣裹得严严实实的闻雪,立刻点头应下。
“走吧。”
“好。”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烧烤店,刚才在室内还不觉得冷,此刻寒风迎面刮来,闻雪不禁打了个寒颤,再看向身侧只穿了件毛衣的贺岩,心里泛起担忧不安,犹犹豫豫地开口:“要不……”
她才刚说两个字,他便打断:“不。”
“我还没说完……”她小声说。
贺岩轻瞥她一眼,她嘴巴一张,他就知道她要说些什么他不乐意听的话。
什么时候贺岩会妥协,什么时候他绝不会妥协,闻雪在跟他接触过一段时间,大概也能摸得清,譬如此刻,她想把衣服还给他,绝无可能。
在他们的相处中,她的身体健康是他的底线。
“那……”她只好退而求其次,将怀里抱着的衣服给他,“你抱着我的衣服,会稍微暖和一点。”
贺岩微怔。
他迟疑几秒,事实上他根本不冷,二十五岁的年龄身体素质没得说,即便一时不慎感冒中招,他都是喝几杯热水睡一觉,第二天醒来就好得差不多了,但被她盯着,尤其是她眼里还流露出一丝恳求,他别扭地轻咳一声,还是接了过来,搭在臂弯上。
闻雪偷瞄他一眼,眉眼弯弯,就连发丝都轻盈得飘动。
走过这条夜宵街,就好像迈入了另一个世界。
从热闹到寂静。
从很多人到两个人。
…
一大清早,闻雪将门窗都敞开透气,她留了两身换洗衣服在这里,昨晚回来后她还想了别的办法来挽救,喜忧参半,只要不太仔细,大致上瞧不出油渍,但她心里很不自在,总觉得衣服还是脏的。
装上那件大衣便直奔附近的洗衣店,专业的事还是得交给专业的人来做,她再三交待,洗衣店老板大概觉得她这个人事很多,面色有些不耐,“姑娘,来我这的都是老主顾,你要是信不过就去别家!”
闻雪不爱跟人争辩。
她也从不跟陌生人发生冲突,吵不过,打不过,就只能沉默。
贺岩天没亮就出门办事,想赶在中午之前回来,开着车还没回筒子楼,目光穿过车窗,扫见街边有道熟悉的身影,他放慢了车速,降下车窗,果然是她耷拉着脑袋慢吞吞走着,蜗牛速度都比她快。
车辆滑过去,他按了下喇叭。
闻雪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得仓皇抬头,左右看看,发现是贺岩的车,她这才松一口气,怏怏不乐地打开车上坐上副驾。
他问:“有事?”
“没有。”她扣好安全带。
“那你在这边晃悠什么?”
“我把衣服送去干洗店。”
贺岩只觉不可思议,就那么一件衣服,她居然从昨晚惦记到了现在。
她确实太年轻了,年轻到芝麻绿豆的小事,都能让她急得团团转。他想了想,安慰道:“要不——”
“不。”
她学他昨天的口吻,硬梆梆地打断他。
别以为她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她也不乐意听。
车内静默几秒,也不知道是谁先的,两人都笑了
起来。闻雪侧过头看向车窗,沉闷苦恼的心情再次转晴。
你不讲道理打断我一次,我也要还一次。
她愉悦地想-
星期天贺岩将不太重要的事都推了,中午带闻雪去梅姐那儿喝了锅鸡汤后,便开车载她去华珺府给人补习。
华珺府物业管理还算严格,不允许外部车进去,贺岩只好在门口把她放下来,他不是啰嗦的兄长,别的事他也不叮嘱,只一条他得说:“要是做得不开心就算了。”
他知道她教的是一个初二的孩子。
这么大的孩子有多招人烦他还不清楚么?
贺恒也就罢了,至少在学习成绩这块没让他操心过,他可是亲眼见到被人盖章过脾气好的吴越江辅导妹妹功课,气得差点把牙都给咬碎的狰狞模样。
闻雪哑然失笑,“那以后参加工作怎么办。”
难道也因为做得不开心就辞职吗?
贺岩浑不在意地说:“也这么办。”
闻雪古怪地看他,不认同地摇摇头,甩上车门,挥挥手转身往小区里走。和贺岩相处这么久,她算是发现了,他是一个很会“惯”人的人,在很多时候都没有底线地纵容别人,由此可以看出来贺恒的意志有多坚定,竟然没被养歪。
到了方家,她要套鞋套时,家里的保姆一拍额头,“瞧我这记性,方总交待我买了拖鞋,我给你拿。”
闻雪愣怔,换上新的棉拖,心里流淌一阵暖意。
在保姆的热情指引下,她来到方令微的房间门口,门是关着的,她敲了敲门,里面没人应,便转头看向保姆,“她不在房间吗?”
保姆摇头。
当阿姨的,怎么好随便跟人说东家的是非,她笑笑,“她在的,你直接推门进去就行,”说完,她转身离开。
留下闻雪怔在原地。
她眼睫低垂,思忖片刻,手都放在门把手上了,但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在初中时的种种。和奶奶不同,爷爷对她疼爱的同时,也很严厉,他时时都在给她灌输唯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的观念。
他说,她要念很多很多书,以后从事一份体面的坐办公室的工作,风吹不到,雨淋不着,冬天的时候有暖气,夏天的时候有空调,这样才不受罪。
爷爷对她抱有很高的期望,她不止是他的孙女,还是他的儿子。
那时,她的房门是不能锁的,她的日记本也被他翻过,她上学放学他也要接送,要是哪天有事,他会让奶奶去。
她收回手,又敲了敲门,这次力道稍微重了些。
几分钟后,房门开了。
门内的方令微漠然地看着她。
闻雪屏息之后,露出从前两天开始就对着镜子练习的笑容,她在模仿她最喜欢的那个老师的表情,“你好。”
…
五点十分。
闻雪客气地跟保姆阿姨道别,离开方家乘坐电梯下楼,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的书包,走出楼道就想拿出那封包着钱的信封,及时想起自己还没走远,小心翼翼地仰头看向楼上。
她只好克制住数钱的冲动,加快步伐往小区外走,越走越快,才迈过小区的过闸门,她便溜到人少的地方,迫不及待地数钱,一百,两百,三百,四百……
就那么几张,她数一遍不够,还要再数几遍。
眉梢都是喜意。
“在干什么。”
忽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吓得她把钱往里塞,拉上拉链,猛地抱住书包,一回头,更是错愕不已,“你没走吗?”
“跟上,我送你回学校。”
在目送着她进小区后,贺岩的确是开车准备走,又寻思着,来都来了,也不在乎多等两个小时再送她回学校,在附近找了个停车场,等到快五点时才出来。
闻雪意外又惊喜,跟上他的步伐,想着自己凭本事赚的钱,眼里漾开笑意:“我请你吃饭。”
贺岩斜看她一眼。
等上车后,她跟献宝似的,拿出信封,“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份薪水。”
“给我吗?”他故意问。
闻雪一顿,在短暂的意外后,她毫不犹豫地把信封给他,“好。”
她没有一丝的迟疑。
清亮的眼眸满是心甘情愿,就好像无论他向她索取什么,她都会答应。
贺岩定定地看着这薄薄的信封,神情有微妙的变化,他垂下眼,掩去了复杂而真实的情绪,倏忽,无声地笑笑,他打开驾驶座的手套箱,里面有一沓他常备着的现金,抽了两张出来塞进信封还给她,“给你添两百,算是辛苦费,你买点好吃的补补。”
“什么辛苦费?”她一脸讶然。
“辅导小孩功课的辛苦费。”
闻雪只觉得又好笑,又有点气,她当然要为自己的学生说话,“她很聪明,你不要这样说她。”
贺岩不置可否。
最后,他们在车上吃了顿汉堡。
他虽然没说,但她知道,他是想节省时间,让她能早点回宿舍休息。
车窗降下,略带寒意的风吹进来,两人不经意地对视,想起星期五晚上的夜宵,默契地拿起手中的可乐纸杯碰了下。
…
贺岩送闻雪回学校后,开车回老城区。工作日有晚高峰,休息日的夜晚交通也很拥堵,他坐在车里,百无聊赖地看着前方车辆慢慢挪动,比闻雪走路还慢。
突然想到她了,他没忍住笑了笑,再看向闪烁着灯牌的商场,略一思索,十来分钟后,车辆排队进了商场地库。
他循着记忆来到女装区域,记不太清她那大衣是在哪家买的,只能耐着性子一家一家找,总算找到,他又让店员从消费记录里翻她衣服的尺码。
店员对这套操作很熟,眼睛从电脑屏幕上挪开,面带歉意微微一笑:“先生,不好意思,我们门店现在没有这个尺码,您如果确定要,我们可以通知仓库调货,或者让别的门店送。”
贺岩:“西大附近你们有门店吗?”
“有的。”
“可以送货?”
“当然!明天就能送!”
“行。”贺岩点头,“我买了,麻烦你们送过去。”
他买单之后,接过店员递来的笔,刷刷刷地写上闻雪两个字,以及电话号码跟地址。
“要留您的姓名给收货人吗?”店员又问。
“留吧。”
“那麻烦您说下,我好记录。”
贺岩笔尖停顿,她平常都是怎么叫他来着?
店员的手放在键盘上,竖耳倾听,却听到眼前这男人短促到她还以为自己出现幻听的一声笑。
“你就写——”他确实很无奈,“喂。”
第35章
闻雪接到陌生来电时,刚和室友从食堂出来。
星期一满课,上得人晕乎乎的,她的脑子都被知识点占满了,因此对方说还有多少分钟到她宿舍楼下,她下意识地以为这是一通垃圾诈骗电话,根本没往心里去。
然而等她刚爬五层楼梯到宿舍,还没来得及喝口水,电话再次响起。
她愣住了,“不好意思,你打错电话了,我没买衣服。”
这话一出口,她马上想到一个人,“等等,是不是一个姓贺的先生买的?”
电话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大约是在翻着送货单,对方迟疑道:“不是,是喂先生。”
魏先生?
闻雪面露茫然,她的朋友圈中的确是有姓魏的,但那是女生,并且还是她小学同学,“你确定没弄错吗?我不认识姓魏的。”
“不是那个wei,是打电话的喂。”送货店员也很纳闷,甚至还在回忆,百家姓里究竟有没有这个姓。
电话里彼此沉默几秒。
站在桌子前拿水杯的闻雪瞬间破功,扑哧笑了起来。
惹得宿舍其他人齐刷刷地看向她,不知道她是听到了多好笑的笑话,否
则至于笑得直不起腰?
闻雪挂了电话,没顾上跟室友解释,眼眸盛满了笑意,着急地往外飞奔,脚步轻快,她也不确定是不是这个小插曲有了效果,对于贺岩不经商量就给她买衣服的行为,她竟然半点也生不起气来。
从宿舍楼出来,一眼就看见送货店员拎着印着品牌logo的大纸袋站在一边。
闻雪急急迈下台阶,道谢的同时也道歉:“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他之前没跟我讲,我还以为……”
店员是个年轻的女生,闻言失笑:“没关系,你快看看,小票都在里面。要是衣服码数没问题,麻烦你签收下。”
闻雪找到购物小票,看到他买了件一模一样的大衣时,疑惑又好笑。
他怎么想的呢?
检查过大衣没有污渍瑕疵,码数也是对的,她在单子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目送着店员走后,她提着纸袋转身进去,一口气爬五楼,一点也不累了。
室友们本来各忙各的,见她还带着新衣服回来,起哄让她换上。
一时之间,气氛热闹极了。
然而等闻雪把漂亮的大衣穿上后,三人皱眉,叶曼妮摸摸下巴,问道:“你之前不是穿过吗?为什么要买两件一样的衣服?”
闻雪也很无奈啊。
她含笑叹了一口气:“我也搞不懂。”
搞不懂,却不妨碍她倍加珍惜这件新衣服,她小心地将它挂起来,翻到吊牌时还是很心疼,思来想去,她给贺岩发了条消息:【收到衣服了^^】
想起那个“喂”,她还是忍俊不禁。
她确实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贺岩。
直呼其名,他好像不太乐意。
但喊他“哥”,她内心深处会有一点点抗拒,具体原因她没法跟他说。
她清楚地知道,他想像照顾贺恒那样照顾她,但她其实并不需要他不求回报的付出,所以,她不想用一声又一声的“哥”困住他。
吴越江说,能够留住贺岩的只有责任。
她不愿意成为贺岩的责任。
因为这两个字太重了,他已经肩负过那么重的担子,不要再加一个她了。
手机振动,她低眸一看,是他的回复,简简单单一个“嗯”字。
长亚办公室里,贺岩倚在窗台前,楼下晒太阳的人从四个变成了三个,他单手握着手机,页面停留在跟“四缺一”的聊天对话框,看着她发的那个笑脸,哑然一笑。
…
日子平缓地度过,认识闻雪的人都很为她高兴,她整个人的状态在慢慢变好。
她对现在的生活也充满了感恩,令她意外的是,她原本还以为家教这份工作做不了多久就会被辞退,却没想到一周接着一周做了下来,积攒到今天,她收到了三个信封。
“谢谢。”她双手接过。
保姆张姨很喜欢她,嗔道:“怎么还这么客气,这是你应得的。”
闻雪腼腆笑笑。
张姨稍稍凑近了她,见方令微的房间门是关着的,悄声道:“日子还长着呢,微微很喜欢你,她要是能顺利考上高中,说不定方总还会继续请你辅导她。”
闻雪惊讶。
方令微喜欢她?她怎么不知道。
这大概是张姨的客套话,她也没当真,于是顺着这话客气地说:“微微只要稳步上升,肯定能考高中。”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到玄关处。
闻雪扶着鞋柜换鞋,视线偶然飘到墙上挂着的全家福上。
她无意打探别人家的私事,不过从她给方令微补习到现在,确实在这家里只见过张姨还有方丽容母女,至于照片上的身形颀长的男人,她没见过。
但她知道那是方丽容的大儿子。
这段时间叶曼妮也提过一两次,方家的家庭关系不太和谐,当儿子的既不听从母亲的心愿拿绿卡定居,也不肯接手公司,然而他本人履历光鲜,能力卓绝,回国就拿到了很不错的offer。
她收回目光,蹲下系鞋带。
门铃声突然响起,张姨都在嘟囔是谁,探头贴近猫眼,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开了门,一股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方丽容的司机扶着她直喘气:“哈……方总她、她喝多了……”
张姨用方言说了句造孽哟,赶忙从司机手里扶过方丽容。
她一个人招架不来,闻雪立刻上前搭把手,两个人艰难地扶着喝醉了的方丽容到沙发上躺下。
“小闻,麻烦你帮我看一下,”张姨显然对处理这种状况很熟了,“我去找解酒药!”
“好。”
张姨转身去了别处找药,闻雪弯腰给方丽容脱靴子,黑色皮靴长至膝盖,脱下来颇费一番功夫,正在这时,手机铃声响起,似乎有些特别,特别到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方丽容立即睁开眼睛,撑着一口气接通了电话。
但也只有这一口气。
接通之后,她手腕一软,手机掉落在地毯上。
闻雪慌忙去捡,见通话还没中断,隐约可以听到那边的人在说话,屏幕上显示是“儿子”。
她犹豫几秒,将手机放在耳边,清越的男声传了过来:“下午在开会,手机静音没听到——”
“不好意思。”她不想探听别人的电话,轻声打断,“方总喝多了,她现在可能接不了电话。”
那边静了几秒,“你是?”
“我是微微的家教老师,现在方总已经平安到家了。”
“好,谢谢。”
“不客气。”
闻雪等他挂了电话,这才将手机放回到方丽容的手边。
张姨拿着盒解酒药还有水匆匆过来,像是自言自语:“真不知道现在的人都是什么臭毛病,谈生意非得逼着人拼酒!”
闻雪凝神看着叶曼妮口中的女强人蜷缩在沙发上,百感交集。
叮铃叮铃——
她放在大衣口袋的手机响起。
是贺岩的来电。
张姨回头,见闻雪还站在茶几旁,抬手擦擦额头上的汗,笑了笑,“没事,小闻,你还有事先走吧!”
闻雪颔首,往玄关那边走,记起什么,又停下脚步,“张姨,方总醒了麻烦你告诉她,她儿子给她打了电话。”
张姨应道:“好。”
等走出方家,闻雪回拨那通自动挂断的电话,电梯信号不好,时断时续。
她只好挂了电话,垂眸打字要给他发信息,让他别担心。
叮。
轿厢门一开,她迈出,猝不及防被一堵人墙堵住,仓促抬眼,急急顿足,差点撞上他,惊愕道:“你……”
贺岩像之前每个星期天一般,差不多快五点半时就来小区门口接她,五分钟过去,他想,可能那孩子问她一道题,耽误了点时间,没事。
十分钟过去,他有些站不住了,面沉如水进了小区。
忍耐着等了两分钟,拨出电话,通了却没人接,她再拨过来,他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闻雪没站稳,贺岩已经伸出手臂牢牢扶住了她,靠得近了,难免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酒气,他皱起眉头,神情严肃地朝她俯身,高挺的鼻梁几乎擦过她的发顶,不确定地问道:“喝酒了?”
“啊?”
贺岩放开她,她立刻抬起胳膊嗅嗅衣服。
方总这是喝了多少啊?她不过是馋她从门口到沙发,衣服上都沾了酒味。
“怎么回事?”他问。
“没……”她解释,“我没喝酒,是我学生的妈妈,她应该是在饭局上喝多了,我给阿姨搭把手时蹭上的。”
贺岩的眉头舒展开来,缓声道:“走吧。”
说着,他率先走出电梯厅,闻雪背着包紧跟其后,她目光轻移,看向他的背影,又偷偷瞄了眼手表,发现不知不觉都快六点了,难怪他会追进小区。
她小时候读到杯弓蛇影这个成语时,一度纳闷怎么会有人会以为蛇会在小小的杯子里呢?
真的好傻。
可现在回味,好像不管是她,还是贺岩,都成为了那个人。
她会在清晨五点多收到他的消息时,以为他出了事,惊慌失措不已。
他也是。
她顿时有些自责,也暗暗提醒自己,今后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不管它多紧急,她都要先让还在外面等她的贺岩放心。
上车后,她扣好安全带后,侧身坐着
,小声而认真地保证:“下次我会说的,还有,我没喝酒,不可能喝酒的。”
贺岩看她一脸惴惴不安,猜到自己刚才那莫名其妙的举动吓到她了。
为了缓和气氛,他沉默几秒钟,煞有介事地说道:“也不是不能喝酒,但有一个条件。”
闻雪微愣:“什么?”
“我在。”
她没想到贺岩更为关注的是喝酒这件事,对上他不再严肃的眼神,她心里紧绷着的那根弦也随之放松,正要点头答应,心神微动,直视他道:“那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贺岩已经不太记得她最开始乖巧又懂事的模样了。
那时候不管他说什么,她即便有意见,也都闷在心里,面上温顺地点头说好。
他五味杂陈。
终究还是欣慰居多。
“行。”他爽快应下。
闻雪反而有些犹豫:“我还没说是什么事……”
贺岩很淡地笑了声,似有几分不以为然。
她口中说的事情,他都不用猜,也知道是芝麻绿豆的小事。像她这样的人,宁可为难她自己,她都不会为难别人。
“那我说了。”她斟酌词汇,脑海里浮现的是醉得不省人事躺在沙发上的方丽容,“你在外面谈事需要喝酒,喝很多酒,然后越江哥他们也没办法照顾你的时候,可不可以给我打电话?”
她没喝过酒,但也猜得到喝醉了会很难受。
方丽容有司机送她回家,也有张姨扶她休息,给她找解酒药。
他呢?
她还记得那次他喝多了,连钥匙都拿不稳。
她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劝他不喝或者少喝,也劝不了,虽然她还只是个没有迈入社会的学生,却也知道身不由己这四个字怎么写。
四目交汇,贺岩慢慢收敛脸上的笑意,摇摇头:“这个不行。”
闻雪错愕几秒,脱口而出:“为什么?”
贺岩看她瞪圆了眼睛,傻里傻气的,他无奈道:“吐得你满身都是你就老实了。”
这倒是其次,最根本的原因他本不想说的,但看她嘴唇嗫嚅还想争辩,他正色道:“以后你看到喝醉的男的,有多远躲多远,你越江哥是个斯文人对吧?那是你没看到他喝得烂醉发酒疯的样子。”
闻雪的注意力成功被转移,“啊?越江哥他会发酒疯吗?”
“会,有一次他喝多了,李静如在楼下碰到他,好心扶他上楼,喝醉酒的人力气大,她没扶稳,老吴就摔了一下撞了墙。”
“然后呢?”
“他哭天喊地,想讹人,非要李静如赔钱。她赔了他一巴掌。”
闻雪在短暂的震惊后,被逗得哈哈大笑,“真的吗?”
贺岩见她没有再执着于让他答应那件事,微不可察地舒了口气。他平静地发动引擎,回学校的这段路上,他挑挑拣拣,将他知道的、看到的例子都说给她听。
可谓是用心良苦,就是想让她远离酒精,以及喝醉酒的人。
谁知,送她到宿舍楼下,准备告别时,她在夜色中问他:“那你也会像他们一样吗?”
说疯话,摔东西,骂人,甚至动手……
贺岩:“……”
他很无语。
学数学的,注意力都这么集中吗?
敢情他说的一大通根本就没用,那他口干舌燥一通是为了什么?
他很想忽悠她吓唬她说,会。
但话到嘴边,被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不由自主说道:“不会。”
闻雪莞尔:“那不就够了?”
说到这,她甚至同他开玩笑,“吐我身上也没关系,反正你肯定会赔我新的,是我赚了。”
一直都是她赚了。
他在她这里浇灌的每一分心血,她都有记在心里。
…
吴越江洗完澡从洗手间出来,正好碰到上楼的贺岩,两人闲聊着并肩往里走。
已是晚上九点多,借着其他窗户透出来的光线,吴越江敏锐地察觉到贺岩心情愉悦,某种程度上来说,贺岩是个情绪并不外露的人,他的喜怒哀乐在十几年生活的磨难中,变得很淡很淡,他心里有十分,面上只露出三分。
“说来听听,有什么好事?”吴越江问。
贺岩眉梢微扬,明显想说,但一张嘴又闭上,改口道:“算了,没什么。”
吴越江狐疑地看他。
真的没什么?
贺岩走到房门口顿住,侧过头,若无其事地说道:“老吴,明天的早饭我买。”
说完他开门进屋。
吴越江立在原地一会儿,脸色一僵:“完了,你大爷的,肯定又做对不起我的事了!”
第36章
又是一周,西城的冬天悄无声息地离开,气温逐渐上升。
闻雪也脱下了厚厚的棉袄,早上醒来的时候,莫名感觉喉咙有些发痒,下床喝了半杯温水,舒服多了。然而下午时分,她毫无预兆地咳嗽,咳的频率并不高,还是引起了室友们的关注。
叶曼妮关心问道:“是感冒了吗?”
“应该不是。”
闻雪这个学期一直都很注意身体,穿得很暖,她很确定自己没有着凉,脑子里掠过一件事,使她面色稍显迟疑,犹豫道:“不过,星期天我去给微微补习的时候,她好像身体不太舒服,咳嗽来着。”
当时她也没多想,只是临时喊停,让张姨给方令微倒了热水。
这个举动,总算让她收获了内向沉默的方令微的一句“谢谢”。
叶曼妮“啊”了声,想了想:“要不,我给我姨打个电话,问下微微的情况?”
闻雪失笑,摇了摇头,“小事而已,不用啦。”
这份家教工作是曼妮介绍的,如果因为她咳了几声,就让曼妮去问方令微的情况怎么样,她总觉得不太合适。况且春季本就是各种病毒的高发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她懂。
“那好吧……”
叶曼妮是学生会的,每天忙忙碌碌,晚上还要开会,连饭都没顾上吃又急匆匆离开宿舍。
另外两个室友暂时没回,四人间的宿舍安安静静的,闻雪去接了杯热水小口啜饮,喝得鼻尖都沁出了汗,稍稍放心了些,坐桌子前花了半个多小时把笔记整理好,不再耽误时间,洗漱后赶忙爬上床老实躺着。
她睡了个不太安稳的觉。
再次醒来时,窗外天彻底暗了下来,从枕头边摸到手机,摁亮屏幕看了眼,刚过晚上八点,她又倒回枕头上,感觉后脑勺像被撞了似的,有些晕乎。
缓过这阵头晕目眩后,她扒着床上的栏杆,探出脑袋喊了声:“冰冰。”
陈冰雯正戴着耳机追剧,听得不太清晰,背往后一靠,扯下一边耳机,扭头问:“什么?”
“帮我拿下医药包好不好?”闻雪指指衣柜,喉咙有些干涩,“在柜子里。”
“你怎么了?”
陈冰雯穿着拖鞋急切地过来,手抓着栏杆踮起脚看她,“感觉你声音有点哑,没事吧?”
“感觉头有些晕。”闻雪诚实道。
“我摸摸。”
陈冰雯探出手贴在她的额头上,“还好,不烫。我先给你找医药包!”
闻雪拥着棉被坐了起来,接过医药包,在里面翻找出体温计,用力甩了甩,小心地夹在咯吱窝下。
“你这医药包也太壮观了吧?”陈冰雯一脸惊叹。
像她们,最多也就一盒感冒冲剂,还是从家里顺来的。
反观闻雪,她这简直就是个迷你药店。
闻雪保持着那个姿势尽量不挪动,莞尔道:“你们要是有需要,可以随时找我拿药,创口贴也有。”
事实上,这个医药包是贺岩直接让药店店员列清单给她配的。
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静静等了几分钟,手伸进宽松的睡衣里,抽出体温计,凝神一瞧,刚舒了口气,紧接着手机铃声响起,偏头扫向屏幕,是贺岩的来电。
她用力地清了清嗓子问室友:“冰冰,我现在的
声音还好吧?”
“先喝口水润润!”陈冰雯在闻雪的桌子上找到保温杯,拧开杯盖,确定是热的,这才给她。
闻雪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现在呢?”
陈冰雯一脸正色:“黄莺出谷!”
两人对视,同时笑出声来。
在闻雪接通电话时,陈冰雯转道去了阳台收衣服,回过身来,隐约听见坐在上铺的闻雪轻言细语地跟人讲电话。
温温柔柔,眼眸含笑。
另一边贺岩停好车,都没熄火,车上也没别人,他直接开了免提将手机放在扶手箱上,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我今天一天都在外面跑,刚回公司发现办公桌上有个快递,你买的?”
闻雪肩膀微凉,缩回被子里,“是香薰挂件,我在网上买的。”
“给我买的?”
“嗯。”
话音刚落,那边传来刺啦的声音,她将手机更贴紧耳朵,仔细辨别,大约是他在拆快递。
片刻后,他问:“挂哪儿?”
像是疑问,又像是征求意见。
闻雪枕着柔软的枕头,闷闷地笑:“都可以,但我看别人是挂在送风口那里。”
“谁?”
“我学长家长。”
“行。”
贺岩挂好香薰挂件,宽大的手掌沾了清幽的气息,想拿纸巾擦擦,意外发现盒子里还有东西,“怎么还有车贴?”
闻雪猜测:“车贴?应该是店家送的。”
忽地,低沉的笑声传至她的耳膜,她纳闷,“笑什么?”
“新手上路,请多关照。”他收住笑意,慢声念出这几个字。
他十八岁拿的驾照,不算上辈子,到现在驾龄也有七年,确实是个新手。
闻雪也想笑,但喉咙的痒意来得迅速,她根本控制不住,捂住嘴偏头咳了几声。
“是你在咳嗽?”电话这头的贺岩面色瞬间一变,凛声道。
她咳得脸颊泛红,呼吸平缓后,选择坦白从宽:“没事,就是喉咙有点不舒服。我刚量了体温没发烧,如果明天没有好转我再吃药。”
“确定没事?”
“没事。”
贺岩还想详细问清楚情况,她却压低了声音,小声道:“不说啦,我室友她们都回了。”
“……”
室友回了,就不能打电话了?
谁规定的?
他勉强压着不快,叮嘱几句挂了电话,熄火下车,脸色凝重地往楼道里走,还未踏上台阶,他攥紧了手机站着,一楼明亮的感应灯从亮起到熄灭,几十秒的时间,足以令他改变主意。
他不再有半分犹豫,绷起脸转身走出昏暗的楼道。
步伐急促得刚熄灭的感应灯瞬时亮起。
…
开学后,闻雪在睡觉前都会把手机调成振动,她迷迷糊糊,感觉耳畔都是滋滋滋的电流声,费力睁开眼睛,胡乱摸到手机,关灯了的宿舍一片漆黑,屏幕光照得她眼睛胀痛,隐约瞥见贺这个姓,半梦半醒,好似时空倒流,回到了一年前,两年前,三年前。
贺恒。
她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鼻腔微酸。
手指轻颤着划向接通键,她还没出声,那边的人似乎奔跑了很久,声音带了些压抑的喘息,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下来,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啊?
啊??
她恍惚忧愁的思绪被这句话砸散,人懵了,睡意立刻全无。
下一秒,503宿舍的其他人头一回见到闻雪气急败坏的样子,她猛地掀开被子从床铺上下来,一阵手忙脚乱,差点绊到椅子,一边换衣服一边懊恼地自言自语。
“疯了!”
“大晚上的……”
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忐忑问道:“你这是要干嘛?”
闻雪不知道自己是真的病了,还是被气的吓的,她这会儿感觉头更晕了,“我出去下——”
她停顿,一脸无可奈何,“有可能马上就回,有可能不回。”
夜不归宿?
三人咚地一下坐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向她,她们503宿舍的乖宝宝,今天要在外面过夜?天塌了还是地陷了?
“你去哪!!”她们异口同声道。
闻雪被这一声吼吓了一跳,嘘道:“医院。”
宿舍楼外,贺岩几乎都快跟夜色融为一体,他低头在手机上查找附近的医院,在他的计划中,他没打算晚上带她去医院,想着有什么事等明天早上再说,然而在楼道的那几十秒里,他记起昨天还是前天来着,周姐有抱怨说最近流感病毒来势汹汹,不少人中招,她女儿班级都停课两三天了。
当机立断,他决定开车过来带她去医院。
人没事,那自然最好。
脚步声、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打破了夜里的寂静,他抬头循声望过去,却是一愣,因为下来了四个女生。
麻烦贺岩已经是闻雪的极限,她不想再去麻烦别人,忍着晕眩一遍一遍劝室友们上楼,实在不必都跟着她一起去医院,明天早上还有课呢。
三人听出她话语里的认真,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添乱,便不再坚持。
事有轻重缓急,如果不是情况特殊,她们肯定要和贺岩打招呼,现在也只能站在门口,目送闻雪迈下台阶,在那个高大挺拔的男人面前站定,谁也听不清她跟他说了什么,他抬眸看向她们,微微颔首。
是打招呼,是无声的感谢。
闻雪也回过头来,含笑冲她们挥手道别,然后和贺岩并肩走进了更浓的夜色中。
深夜的校园彻底沉寂,他们走的这条路都没什么人。睡得好好的,大晚上突然被人叫醒,闻雪本来无奈中带了些气恼,但还没走出宿舍楼,隔着玻璃门隐约看见他伫立的身影时,另一种更为柔软的情绪取而代之。
仅仅只是因为她的几声咳嗽,就能开两个小时的车,从老城区到她的宿舍楼下的人,她一定会用她全部的心意去珍惜。
察觉到一道注视的目光,贺岩侧过头和她今晚格外水润朦胧的眼眸对上。
他刻意放缓的步伐顿住。
闻雪不明所以,也跟着停了下来。
此时此刻,这条路一片寂静,只有他们两个人,以及一盏盏驱散黑暗的昏黄路灯。
“怎——”
么了。
她只说了一个字便戛然而止。
因为一只干燥的、略带薄茧的手掌覆上了她的额头,她眼睫轻颤,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仿佛被人点了穴,一动也不敢动。
贺岩俯身,左手探她的体温,似乎担心不够准确,他蹙着眉,用右手手背贴着自己的额头,同时感受两种体温,长达十几秒钟,他的表情越来越严肃,注视着她,沉声问道:“这就是你说的没有发烧?”
第37章
闻雪后知后觉感受到他的掌心微凉,是很舒服的温度,稍稍减轻了她的晕眩感,使得她不想躲开。
原来不是他的手凉,是她的体温在上升,就连吐息都有些灼热。
她急忙为自己辩解,嗓音带了些沙哑,听起来有点委屈:“你给我打电话之前,我量过体温,那会儿确实没发烧,真的真的。”
贺岩收回手,越发庆幸自己开车过来了,要是他今晚没来,她岂不是要烧到明天早上?
他不会在这种细枝末节的事上和她争辩,缓声道:“周姐说最近西城有流感病毒,她女儿所在的班级学校都停课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最好不要掉以轻心。”
如果只是普通的感冒咳嗽,他吃饱了撑的,大晚上不睡觉开两个小时的车来接她去医院?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要说闻雪的身体特别虚弱,那也不是,她只是看起来弱不禁风而已,寒冬腊月的清晨,天还没亮她能爬
到楼顶看日出,这般折腾也没见她生病。
吴越江说,闻雪特别像国产手机,看着电量不高,说话轻声细语,做事不紧不慢,但待机时间杠杠的。
前两天打电话时她还好好的,今天毫无预兆地咳嗽,谁能放心?
反正他放心不下。
闻雪怔了怔,有些错愕:“流感?”
总算知道这不是小事了?
贺岩满意点头,“不然你以为我——”
为什么大老远跑来带你去医院?
他才说了六个字,半分钟不到的功夫,平日里走路慢吞吞的人,嗖地一下跑出好几米远,瞬间拉开了和他之间的距离,躲得远远的,同时还用手捂住口鼻。
贺岩:“……”
人呢?
在此之前,闻雪压根就没想到自己可能得了流感。即便只是普通感冒都有一定的传染性,更不要提流感,刻在骨子里的教养让她第一反应就是不要再有人被她传染了。
尤其是他。
生病了真的很难受,她现在就有种喉咙开始艰涩发疼的感觉。
贺岩看着几米外的人影,哭笑不得。
他大步跟上她,她似乎察觉到他的意图,走得更快,步履匆匆,很少在她身上看到风风火火这一面,但谁能想到是在她生病发烧的时候呢?
“你消停点。”他嘴角抽了抽。
“你离远点。”她也喊。
很多大学生是夜猫子,学校附近的店铺关门时间都会往后推迟。南门外就有几家药店,这个点在营业的还有一家,闻雪舒了口气,抬腿想穿过人行道,脚还没落地,她便感觉到一股力道将她拽住。
她吃惊扭过头,是贺岩伸手抓住了她羽绒服的帽子,阻止了她前进的步伐。
他一把她扯了回来,“烧迷糊了?”
抬手指指蛰伏在夜色中的那辆吉普车,“车在那边。”
“没……”她解释,“我想去药店买口罩,还是要做好防护措施。”
真麻烦。
贺岩在心里无奈地想,但他确实拿她没办法,况且她只是要口罩,又不是要天上的星星。
“我去买,外面冷,你先跟我回车上。”
他顺势将帽子给她盖上,更像蘑菇了,“还要买什么,你一次性说完。”
“酒精。”
闻雪仍然和他保持着距离,来到车旁,“可以消毒。”
贺岩嗯了一声,拉开车门,推她上后座。他一只手臂搭在车门上,弯腰与在车内紧紧贴着另一端车门的她对视,严肃叮嘱道:“关门后你就落锁,除了我,谁来了你都别开门,听到没?”
闻雪捂住嘴巴,只露出一双在昏暗车厢里也明亮的眼睛,胡乱点头。
“我很快回来。”
…
贺岩腿长,快步去了对面的药店,买了几包口罩还有随身携带的酒精,他惦记着车上的闻雪,在店员扫码时,也不忘走到门口看上两眼。
“先生,一共三十六。”
贺岩折返回到收银台,从钱包里抽了张五十现金递过去后便拿上装着口罩酒精的袋子直直往外走。
店员哗啦啦地拉开抽屉要找零钱,余光瞥见他不作停留要离开,愣了愣,哎哎哎地急声唤道:“先生,等等,等等!钱还没找给你呢!”
“不用找了。”
丢下这四个字,贺岩神色匆匆阔步离开,穿过人行道,还没走近,隐约看见车里一道熟悉的身影,随着距离被不断拉近,看得更加清晰,她没有规规矩矩地坐着,而是额头抵着车窗,睁圆了眼睛往外看。
她在等他回来。
车钥匙给了她,他扬扬下巴,示意她开锁,坐在车里的她却摇了摇头。
“?”
她冲他边比划边说:“你先戴口罩。”
贺岩这辈子就没这样无语过,他隐忍数秒,很想破罐子破摔告诉她,来,你来,传染给我。
她究竟知不知道什么是大事,什么是小事?
大事是她现在在发烧,得赶紧去医院看医生,别给他折腾这些有的没的。
他戴不戴口罩,以及他会不会被传染,这都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
闻雪见他不动,以为是关了车门,车窗又贴了车膜,他听不清也看不清她在说什么,手忙脚乱拿出手机,给他发消息:【戴上口罩。】
贺岩手机振动。
他咬了咬牙,行,服了,他对她心服口服。
几分钟后,戴上口罩的贺岩面无表情地坐在驾驶座,扣上安全带发动引擎开车。
从大学到医院,全程他都没有跟她说话。
她也安安静静的。
等绿灯时,他漫不经心地抬手调整后视镜的角度,正好能看到她,她也戴着口罩,仿佛对城市的夜景很感兴趣,一直看向窗外。
…
周姐并没有夸张,医院急诊里来看病的人不少,半大不小的孩子居多,咳嗽声此起彼伏,每每换季病毒高发期,多半都是儿童中招,医生挨个开抽血单。
贺岩拿着单子带闻雪来抽血区,晚上虽然有医护人员值班,但到底比不上白天人多,这个点也在排队,闻雪忧心忡忡,总觉得空气中全都是危险的病毒,再偷瞄贺岩一眼,正犹豫要不要开口让他去外面等她时,一声怒喝突然响起,吓她一大跳。
“你要是不会抽血就给我换个人!”
“不是你家孩子你不心疼是吧!!”
伴随着这声吼,抽抽噎噎的孩子顿时嚎啕大哭,吵得人耳膜都好似有震感。
闻雪伸长脖子想知道是什么情况,捕捉到家长骂骂咧咧的几个字眼,她下意识地回眸,看向面容冷峻的贺岩,四目相对,他蹙眉,戴着口罩,声音有些低,“怎么了?”
没怎么。
她眉眼低垂,视线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以前生病打针时,有个护士就说她的血管细,特别不好找。
她抽血输液的次数不多,但每一次,护士都是扎两三次才会成功,她都习惯了。
贺岩脾气好吗?
平心而论、公平公正地说,不算很好。
她在公司帮忙时,经常会听到他凶人,他只是不凶她而已。
听说汪远都被他骂哭过。
她都能想象到等会儿要是几次没扎成功会是什么情形。以她对他的了解,他绝不会吼人,但他会冷脸。
“没什么。”她迟疑着摇摇头,前面在短暂的混乱后又重新恢复秩序,刚才怒吼过的男人脸上从他们身侧走过,脸上仍然带着怒意。
眼看着马上就轮到自己了,思绪混乱的闻雪再次回头,欲言又止地望向眼神逐渐不耐的贺岩。
贺岩的不耐烦不针对谁,他只是莫名烦躁。
“不舒服?”他放缓了声音,问道。
“我刚看到那边供应热水。”她清了清嗓子,“有点渴,想喝水了。”
就这么点小事?
值得她频频回头,一脸想说又不敢说的表情?
“行。”他点头,“等会——”
她选择性忽略他后面的话,从书包里找到保温杯递给他,轻声道:“不要接得太满,半杯就好。”
贺岩嗯了声:“很渴?怎么之前不说?”
“应该是发烧,水分流失快。”
她飞快看他一眼,脸没红,却有些心虚。
“你一个人能行?”他扫视抽血区的医护人员还有病人,收回视线问她。
“能!”
目送着贺岩离开,直到再也看不到他的背影,她才呼出一口气。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没一会儿排到了她,她在抽血窗口坐下,跟以往一样,扎了两三次成功。
抽了血后,她让出位置,用力按住那团药棉止血。贺岩很快接了热水回来,看她按住手不太方便,他帮她拧开瓶盖,没让她拿,把杯子送到她嘴边,“就这样喝吧。”
闻雪心虚的情绪还未完全消散。
嚷着口渴得不得了的人是她,如果她说等会儿再喝,好像是在耍他玩。
她便偏头摘下口罩,嘴对杯口,配合着他的动作微微仰头喝水。
…
凌晨时分,闻雪的各项检查结果打印出来,确实和贺岩预料的一样。她现在不只是发烧,而是高烧,情况迅猛,考虑到之后可能会持续发热,直接住院输液。
当她躺在病床上输液时,已经是万物俱籁的后半夜。
她无法和侵袭而来的睡意抗争,看着贺岩忙来忙去,心里莫名安心,眼皮越来越重,就在她坠入梦乡的前一秒,她猛地睁开眼睛,瑟缩一下,
那是来自身体本能的条件反应。
“睡吧,没事。”
贺岩站在床边俯身摸她的额头,感受到她的眼皮睫毛在动,仿佛很不安,想要躲开的样子,他压低声音安抚道,“睡吧。”
闻雪又缓缓闭上眼睛。
是安全的,可靠的,会保护她的贺岩。
触觉记下他的薄茧,掌纹。
听觉记下他低沉的声音。
嗅觉记下他冷冽的气息。
三者合一,在今天在这一刻便组成一道密码,告诉她的身体,下次他再触碰,不要害怕,不用躲避。
第38章
清晨。
闻雪住的这间病房是三人间,另外两个病人也有亲属陪床,不算大的房间里挤着六个人,进进出出难免发出动静。
正如医生说的那样,她的确持续反复地发烧,这倒是其次,如果昨天晚上她的喉咙只是有些干涩发疼,那么现在则像是含了刀片般,稍稍咽下口水,便疼得厉害。
她疲倦地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天花板。
视线轻移,落在一边的浅蓝色拉帘上,应该是贺岩后来拉起来的,与其他病床暂时隔开。
最后……
贺岩坐在椅子上,伏在床边。她只要抬起手,就能碰到他的脑袋,也不知道他以这样的姿势睡多久了。
她只依稀记得,他好像摸过她额头探测体温。
起初她很不习惯想要躲开,到后来她也不记得了。
还好医院开着暖气,室内气温不算低。她还是有些担心他会着凉,却也能够猜到,他比生病的她更累,否则别人开门关门就能把他吵醒,他一向反应敏锐。
算了。
睡都睡了,不在乎再多睡一会儿。
她静静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努力忽略身体的不适,脑子里一条一条地捋着今天要处理的事宜。
譬如,后天就是周五,以她现在的情况,肯定不能去方家补习,得提前给方丽容发消息请假。
譬如……
还没等她以轻重缓急排列顺序,喉咙一痒,她极力想忍住,不想吵醒他,憋得脸都红了,还是咳出声来,也无法掩饰一声比一声剧烈的咳嗽。
贺岩闻声从睡梦中醒来,抬起头,见她捂嘴咳嗽,单薄的肩膀不停抽动,他彻底清醒,赶忙拿起床头柜上的保温杯,她睡下之后,他又接了大半杯水,这会儿水温正好。
他扶起她,声音有些哑,“喝点水。”
闻雪感觉自己咳得半条命都没了,急切喝了几口水润喉,想说她把床让给他补觉,一抬眸,面色微变,紧张道:“怎么没戴口罩?”
“……”贺岩面露无奈,怎么一醒来就惦记这个,“二十四小时戴着?我怕没被你们这些病号传染,就已经闷死了。”
“可是……”
“别可是了,要传染早传染了。”他满不在乎。
闻雪想想也是。
来了医院后才发现哪哪都是病人,除了医护人员,她没见几个人戴口罩,“还是注意一点。”
贺岩敷衍地点头。
她想下床洗漱,随着她掀被子的动作,他再次注意到她输液的那只手背,昨晚他一直压抑着火气,毕竟对辛苦值班的护士发脾气是很没素质的事,但他的确非常恼火。
闻雪白皙的手背看起来有些吓人。
除了针孔痕迹,还有几片淤青。
他眼里闪过一丝心疼,很快敛住,挪开眼不去看,眼不见心不烦,将他买的洗漱用品连盆递给她,“新买的,不一定好用,将就下。”
“哪里来的?”
她准备穿鞋时,发现多了一双崭新的拖鞋。
“偷的。”
闻雪忍俊不禁,脚踩进拖鞋,接过盆进了洗手间刷牙洗脸,台子上也有其他病号的东西,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把剃须刀是他的。
她知道他会在车上也备一把剃须刀,看上面沾了些水,赶忙抽了几张纸巾,仔细擦拭干净。
忙活一通,从洗手间出来,发现贺岩没在病房,手机里有他发来的消息:【我去买早餐】
她想了想,唇角带笑打字回复:【别买多了^^】
医院附近全都是各种店铺,门口都有人推车卖包子茶叶蛋,贺岩还没走出大门,攥在手里的手机振动,摁亮屏幕,弹出这条消息,他凝神看了几秒,哑然失笑。
她是怎么好意思发“别买多了”这四个字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回她:【嗯】
…
闻雪早上八点给方丽容发的请假消息,十点半接到了对方的来电。
电话里方丽容语带歉意:“阿姨说你提醒过她微微咳嗽的事,我们当时都没重视,结果星期一早上喊微微起床才发现她发烧了,这几天她反反复复,我也忙忘了,忘记和你说这周补习取消——”
话到这儿,她语气更轻了些,“小闻,不好意思啊,你给我发消息说你流感住院,我心里就一咯噔,估计是微微传染给你的,真不好意思!”
闻雪安慰了几句后,关心问道:“微微还好吗,没事吧?”
“还行,烧总算退了。”方丽容停顿几秒,“小闻,方便告诉我你在哪家医院吗?我抽空去看看你。”
闻雪知道她现在也焦头烂额,自然客气婉拒。
但方丽容很坚持,盛情难却,她便将医院名还有床位号说了。
方丽容吃惊:“这么巧?”
原来方令微生病时,方家附近的三甲医院床位难求,只好退而求其次来了这里,没想到闻雪住的也是这家。
挂了电话后,闻雪对贺岩提起这件事,迟疑着问道:“我要不要去看看我的学生?”
贺岩瞥她一眼,“你先顾好你自己。”
闻雪陷入思索。她对人情世故不是很熟,本来还想找他商量商量,听他这不算温和的语气,她果断歇了念头。
果然,找准时机的贺岩又道:“趁这个机会,干脆把这份兼职辞了。”
她哭笑不得,“我跟她好不容易磨合好,听说她小考成绩有进步,现在辞了,不太好。”
更何况,在这个过程中,她不止赚到了钱,还收获了成就感。
“……”
贺岩语气没有起伏地说:“你要是不给她当家教,这场病也找不上你。”
他早说了,想上班赚钱?放心,以后多的是机会,从毕业那天干到五六十岁,够不够?
“也不能这样讲。”她忍住笑意,公平公正地跟他摆事实讲道理,“她妈妈,还有她们家阿姨都好好的,她们相处的时间更多,是我抵抗力太弱。”
“吃吧。”
他把买来的雪梨削好给她,“知道自己抵抗力弱,还不多吃点?”
…
闻雪还要在医院输液几天,她昨晚出来得匆忙,除了钱包手机以外什么都没带,于是拜托和她关系最为亲近的室友叶曼妮帮忙收拾好东西,再由贺岩开车去拿。
白天的住院部人来人往,好几台电梯同时运转,但每次电梯门一开,里面的人站得满满当当,等了两趟,贺岩本就不多的耐心告罄,抬手看向腕表,转身往安全楼道的楼梯走去。
叮——
电梯门还未完全打开,从里走出一个拎着大果篮的俊朗男人。
接着,面容带着几分憔悴的方丽容跟在他身后出来,“柏舟,要不你到楼下等我?”
“不用。”
林柏舟目光平淡,“微微的老师是哪个床?”
来医院探病无外乎是大果篮鲜花这类,花还好,果篮份量很足,也很沉。
“58床。”
母子俩一前一后保持着几步距离在走廊寻着58床对应的病房。到门口时,林柏舟很有分寸地停下脚步,侧过身让母亲先
进,他再跟上。
病房里,闻雪不想一整天都躺在床上,趁着输液时间还没到,她起身站在窗台前,借那么一点点推开的缝隙透气。
也算是消食,贺岩给她削的梨子很大,她到现在都感觉撑。
“小闻,还好吗?”
听到方丽容爽朗的声音,她循声回过头来,阳光穿过玻璃窗,温柔地洒在她柔顺的长发上,也映照着在柔和光晕中温婉朦胧的脸庞。
“方姨。”
闻雪知道她会来,但没想到她会这么早来,短暂的惊讶后,上前迎她,意外发现她身后的男人。
两道视线交汇,闻雪觉得他有点眼熟,略一回忆,想起他是方家那张全家福里的人,对他礼貌浅笑。
对方微愣,表情有一瞬的凝滞,继而神色自若地颔首。
寒暄过后,方丽容环顾一周,问道:“小闻,没人照顾你吗?要不我给你请个护工吧?”
闻雪也不知道拿什么招待他们,还好贺岩买了些矿泉水,她拿了两瓶,一瓶给方丽容,“有人照顾我,也是他昨晚到宿舍接我来医院看医生,他现在去学校给我拿换洗衣服了,马上就回。”
方丽容以为她说的是家人,眉头舒展开来,“那就好。”
闻雪也笑,将另一瓶水给林柏舟,“你好。”
林柏舟伸手接过,低声道:“谢谢。”
“还没介绍呢。”方丽容走过来,拍拍儿子的肩,“小闻,这是微微的哥哥,我儿子柏舟。柏舟,这是微微的家教老师,你们俩是不是通过电话?”
“嗯。”
林柏舟一瞬不瞬地看着闻雪,他一向克制,比这间房间的人更早一步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平静地挪开视线,落在果篮上,问:“这个放哪儿?”
闻雪看着这包装精美,种类繁多的水果篮很是犯难。
因为在人情往来中,似乎不能太过爽快地收下别人的红包或者礼品。
那,她现在要说些什么?
你看你,来就来,还拿什么东西?
是这句吗?
可她实在说不出口,只能张了张嘴,“方姨,您太客气了。”
“这不应该的吗?”方丽容很喜欢闻雪,笑眯眯地说,“要不是你,微微进步也不可能那么快!”
闻雪一边尴尬地说“哪里哪里,微微本来就很聪明”,一边走到床头,手忙脚乱收拾床头柜上贺岩喝过还剩半瓶的水,“放这里,挺沉的吧?”
“没事。”林柏舟在她身后,“一点都不沉。”
方丽容还有事,见闻雪气色不错,又有人照顾,不想打扰她,出自本心关怀叮嘱几句后,便准备走了。
闻雪坚持送他们到电梯厅。
目送这对母子进了电梯、门合上后,她肩膀一松,如释重负。
…
另一边,贺岩准时来到宿舍楼下,没过几分钟,叶曼妮手里提着大包小包出来,一股脑全塞给他,“闻雪没事吧?她都不肯让我们去医院看她,情况很严重吗?”
“还好。”
贺岩也认为她们没必要去医院,在这个节骨眼上,去了是添乱。
“那——”
叶曼妮还想打听具体情况,身后传来一道夹杂着喘息的男声打断了她的话,回头见是平常接触不算多的团支书,狐疑道:“你找我吗?”
“对……”团支书急急喘气,“闻雪她生病了?还好吗?”
贺岩本来想拎着这些行李就走,听他们提起闻雪,似乎还很关心她的状况,他下意识皱起了眉头,目光锐利地打量、审视眼前这个年轻男生。
个子不高不矮,大概一米七几,人看着清瘦斯文。
“你有事吗?”叶曼妮说,“闻雪已经向辅导员请假了哦。”
团支书缓过气来,“我知道。”
他有些不好意思,温和的脸上泛红,“今天上午的课我记了笔记,麻烦你帮我带给她,行不行?”
“行,给我。”
团支书还没来得及高兴,意识到回答他的人不是叶曼妮,而是她身旁这个高大冷峻的陌生男人时,愣了愣,一脸错愕,“啊?”
第39章
团支书并不是现在才注意到贺岩的存在。
他往女生宿舍楼这边奔来,隔着老远的距离就看到叶曼妮跟个男人在说话时,迟疑了一瞬,不知道该不该喊她,最后还是对闻雪的关心占据上风,咬咬牙跑过来。
他无意去打探询问别人的隐私,因此只用眼神和这个男人打过招呼后便收回视线。
可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茫然地看看贺岩,又看看叶曼妮,惊讶又语无伦次地问道:“他是……他跟闻雪?”
叶曼妮也很为难。
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贺岩,以及闻雪和他的关系。太复杂了,太微妙了,昨天晚上她们三个回宿舍后,都陷入了沉默中,还是陈冰雯低声感慨一句“贺恒他哥……人挺好啊”打破了怪异的氛围。
接着陈冰雯又没心没肺地笑:“我爸妈知道我咳嗽,也不会大半夜赶过来送我医院,服了。”
昨晚如果是还没去世的贺恒赶来,亦或是闻雪的亲人闺蜜,都很合理。
可偏偏是贺恒的亲哥。
她们三个在熄灯后的宿舍面面相觑,脑子里都闪过一个念头,一个猜测,但都默契地噤声,连提都不敢提,就好像她们面前摆了一个盒子,谁也不想当第一个打开的那个人。
此时此刻,团支书问的这个问题,让叶曼妮不知所措。
她应该说,这是贺恒的哥哥吗?
潜意识告诉她,不可以。
如果……
如果有一天……
她在心里拼命地摇头,没有如果,没有如果。总之,为了闻雪好,她不能说。
况且团支书是谁,他只是同学而已,她没有义务要为他介绍,思及此,她心里升起恼怒,正要不耐烦地说“关你什么事”时,一道略显低沉的男声抢在她开口之前响起——
“她家里人。”
贺岩言简意赅地说,“笔记给我,谢了。”
团支书还在消化“她家里人”这四个字,直愣愣地把本子递给他,语气不由自主地礼貌了许多:“不、不客气。”
贺岩随手接过,看向叶曼妮,“她还在医院等我,我先走了。”
他顿了顿,补充,“别担心,她没事,过几天就回。”
叶曼妮神情也恍惚了几秒,回过神来:“嗯嗯。”
贺岩不作停留,轻松地提着大包小包转身就走,走之前朝团支书看了眼,两道视线交汇,他平静颔首,算是说了再见。
直到他宽阔挺拔的身影彻底汇入人群消失不见,团支书如梦初醒,一拍额头,语气颓丧,“是闻雪家里人啊?哎!!”
早知道,早知道他就表现得更得体,更大方些。
“叶曼妮,他是闻雪的哥哥吧?亲哥?表哥?堂哥?”人一走,他也不结巴了。
叶曼妮瞪他:“我不知道!”
说完她懒得理他,三步并作两步迈上台阶进了宿舍。
…
砰——
贺岩拉开上车,坐上驾驶座,以不算轻的力道关了门。
后座堆着闻雪的行李,给人一种她不是在住院,而是搬家的错觉。他收回注视后视镜的视线,不经意地定在副驾上几乎和座椅颜色融为一体的软皮记事本上。
他扫一眼就知道这本子是崭新的。
喜欢闻雪的人很多,但这短短的时间里,光是凑到他眼皮子底下的都有两个。
出于一种很微妙的情绪,他伸手拿起本子,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那呆头呆脑的小子绝对见缝插针在纸上问候她,年纪轻轻的男生,总爱使这套把戏。
在翻开封面的下一秒,字还没看清,他猛地合上,这是在干什么?
以前也有很多女生喜欢贺恒,这小子书包里可没少被人塞情书,那个时候他都当没看到,压根就没想过也没兴趣要拆开一封看看里面都写了什么,现在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重新将这本记事本扔回副驾,拧着眉心发动引擎,一踩油门驶出停车位,汇入车流。
当他大包小包回到病房时,闻雪坐在床边拆分果篮,水果散发出的甜香暂时压住了药水味,她闻声回头,笑得眼睛弯弯,“回来啦,有芒果,你要不要吃?”
“你学生
家长来过?”
她在西城的朋友圈贺岩一清二楚,知道她生病住院的人少之又少,都是些还在上课的学生。他离开不过一个小时,能在这个时间段来医院,并且送果篮的也只有她常念叨的什么方姨了。
“嗯!”
闻雪的确不自在过,但送走方丽容母子后回到病房,她饶有兴致地开始研究这个果篮。
心里终究还是开心的,被人记挂,被人关心的滋味很温暖。
“她跟她儿子一起来的,不过他们忙,没待几分钟就走了,你又不在,我不知道怎么招待他们,只给了两瓶水,现在想想是不是不太好?”
她又问:“对了,像这样的果篮要多少钱你知道吗?”
“不用还礼。”
每间病房都有衣柜,贺岩将她的换洗衣服放进去锁好后,转身来到床尾,顺手递给她记事本,“他们不是来探病,是为家里孩子把流感病毒传染给你这件事道歉。”
闻雪抿了抿唇,眼含无奈笑意,再次耐心纠正道:“不一定是她传染给我。”
他话里话外,好似把方家人当成罪魁祸首。
还记得昨天晚上医生照惯例问她最近都去过哪,跟什么人接触过,她如实回答,站在她身侧的贺岩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仔细想想也很庆幸,还好方丽容母子过来的时候他不在病房,否则场面可能会很尴尬。
她接过记事本,“这是什么?”
“不知道。”
贺岩轻描淡写地回,“你们班一个同学给的。”
同学?
闻雪困惑地看他一眼,翻翻本子,发现这是课堂笔记后,神色逐渐认真,病房光线透亮,但眼前忽然落下一道阴影,令她不由自主地仰起脸,对上他微垂的眼眸。
她顺着他的视线低下脑袋,落在记事本上,恍然大悟,“是同学帮我整理的笔记。”
“人挺好。”
“确实,”她点头,“不过也有可能是班长或者辅导员交待的吧,他是团支书来着。”
贺岩无声一笑,面色从容,“人挺好。”
一句话连着说两次是什么意思?
闻雪一开始不懂,垂头继续翻阅笔记,倏地目光顿住,抬起头来看向他,他正俯身沉默地收拾果篮,她莫名有些慌乱。
这种慌乱来得很突然。
陌生,又没那么陌生。在她跟贺恒确定关系之前,也曾经历过这样的感受,那是一节体育课,老师组织同学打排球比赛,她不会,也不感兴趣,加上天气炎热,人也昏昏沉沉的,干脆偷偷回了教室。
到了教室没多久,物理课代表也回了,拿了张数学提升卷坐她旁边,说要请教她最后一道大题。
她心无旁骛地在草稿纸上推演步骤,压根就没发现教室里又进来个人。
还是走廊外的同学出声喊“贺恒,体育老师找你”,惊得她瞬间回头,和隔着几张课桌的贺恒猝不及防地对视。
他支着下颌,静静地看着她。
不知道保持这个姿势看了多久。
然后他淡淡地笑了笑,随手拿起挂在椅背上的校服起身离开教室。
很奇怪,明明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但莫名其妙心跳就慢了半拍,有些慌,有些乱。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将记事本合上放在一边,轻声解释,“我跟他不太熟,只是同学。”
贺岩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目光不自觉带了些压迫感,复述她前面说的话,“我想的那样?”
他停顿,“哪样?”
闻雪清凌凌地望着他,“我觉得你误会了。”
她一点都不想被人误会,特别是被他误会,这种感觉很糟糕,“你好像在误会我跟他未来会有除了同学以外的关系。”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这段日子相处以来,她对他日渐了解,他不喜欢说废话,一句没有意义的话同时说两遍更蹊跷。
贺岩心里掠过一丝古怪的情绪,来不及深思,他沉声道:“我没误会。”
“那你为什么要说他人好。”
“我……”
他简直哑口无言,“不然我说什么?”
实话实说,说那小子没安好心?
闻雪抿了抿唇,或许人在生病的时候的确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愤怒的,难受的,伤心的,脆弱的,平常都可以很好消化,但现在不能,甚至还会被无限放大。
极偶尔的时候她会想一个问题,那天晚上贺岩来学校找她,会不会是路过西大,思念贺恒的时候想起了她,于是一时兴起找她吃顿饭问问近况。
难道不是一时兴起吗?
毕竟在那之前,他没有给她打过电话,不,他连她的号码都没有。
她忍不住猜测他那天本来只是单纯想请她吃顿饭,是什么令他改变主意,提出要以兄长的身份帮助她照顾她呢?
是她的瘦骨嶙峋,是她的摇摇欲坠,是她对贺恒的放不下。
如果那天她气色很好,开始了新的生活,也许吃完那顿火锅后,他们就不会再见面了。
那么,有一天当她拥有了另一段感情,这个“如果”是不是就会发生?
她很不安,不安到连苗头还没有,她便排斥到想马上告诉他,“……你别误会。”
也是这四个字,令贺岩怔了怔,彼此之间长达近十秒的对视后,她垂下头,无意识地轻抚手背上的针孔痕迹,轻轻按一下,都有细微的疼痛感传来。
贺岩陡然屏息,心中有复杂的情绪涌动,眼睛却近乎专注地盯着她的发顶。
他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比如,我真没误会。
但他不想再在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上打转,只能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你刚问我什么?”
话题跳跃太快,闻雪措手不及,再次仰头望向他,“什么?”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贺岩心情忽然愉悦,愿意给她一点提示,转了转目光,停在果篮上。
闻雪也看了过去,短暂几秒的愣怔后,扑哧笑出声来,“有芒果,你要不要吃?”
“吃。”
第40章
下午四点。
位于西城CBD地区的办公大厦电话声此起彼伏,林柏舟接过同事递来的咖啡,往后靠了靠,继续听他们有气无力地讨论工作方案——
“今年真的是流年不利,我都想让老大带我们去拜拜神,洗洗晦气,喏,好不容易跟万博的项目负责人沟通好,结果这臭不要脸的被原配老婆爆出轨,现在网络上都是这些烂事。”
“我刚问了,高总暂时停职,还不知道是谁顶他的位子。”
林柏舟喝了口咖啡,抬手捏捏眉心。
分神几分钟,没想到话题扯到他身上来了。
“哎,我听说你和万博的公子是校友?你们俩有没有私交?”
林柏舟平静地放下咖啡杯,摇头微笑道:“我们不熟。”
他正要把话题略过去时,放在电脑边的手机振动,也没看是谁的来电,干脆借故遁走,“我出去接个电话。”
走出会议室后,翻过手机瞥向屏幕,滑向接通键,还没来得及出于礼貌问候一声,那边传来语序错乱的求助话语,他稍稍偏头,挪开了手机,理清来龙去脉后,他沉默半晌:“我马上来医院。”
是他妈家里的张姨打来的电话。
她说,吃过午饭盯着微微输液后,实在犯困,便窝在小床上打盹,谁知睁眼醒来孩子就不见了。
手机没带,钱包也没拿。起初她以为微微在走廊透气,住院部上上下下她都跑遍了也没找到人,这才惊惶不已,给方丽容打电话没人接,六神无主下,想到微微还有个亲哥,于是拨出了号码。
林柏舟面无表情地在原地站了几秒,回了办公室拿起车钥匙走向电梯厅。
黑色轿车到达医院,他没听保安的指引,径直往新住院部方向缓慢驶去,视线穿过挡风玻璃,左右张望寻找停车位,忽地他目光一顿,看向前方慢吞吞好似在散步的两个人。
很奇怪,比起自己的亲妹妹,他竟然更早一步认出才见过一面的人的背影。
不算冷的天,她
穿着羽绒服,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闪着细碎的柔光。
方令微低着脑袋专心致志地看着闻雪手机里的照片,仍然难以置信:“你小时候……”
走在她身侧的闻雪失笑,“很胖对不对?”
她没想到内敛的方令微会偷偷来找她,旁敲侧击问了几句,得知是方丽容跟张姨聊天时没有避讳,半大不小的孩子听说是自己将病毒传染给家教老师导致住院,嘴上没说,心里自责极了。
闻雪又道:“我以前很少生病,身体很好,是去年瘦了好多,抵抗力下降才会生病,跟你没有关系,别想太多。”
“真的吗?”方令微小声问。
“真的。”闻雪凑过去,点开另一个相册,“你看,这是我大一军训时的照片……”
方令微看看照片,又看看她,“真的瘦了好多,为什么呢?”
“减肥闹的。”
闻雪轻笑,“所以别学我,要好好吃饭,锻炼身体。”
“我还能再看看吗?”
“当然可以。”
黑色轿车的车速从慢到停,还是后方来车,见它迟迟不动,按了几下喇叭提醒,突如其来的声音响起,令闻雪循声回头看过去,只见近十米外有辆车,挡风玻璃贴着车膜,再加上隔着距离,只依稀能看到大概轮廓,有个人坐在驾驶座。
不是她熟悉的吉普车,她便收回视线,带着看照片的方令微往新住院部走。
车内。
林柏舟将车靠边让出位置后,翻翻手机,拨出张姨号码,语调平稳:“微微应该马上就回病房。”
张姨直念阿弥陀佛,道:“小闻——微微的家教老师也给我发了消息,说微微在她那,还好还好!”
“哪个wen?”
张姨一愣,“啊?哦哦,你是说小闻?是听闻的闻。”
“嗯。”
…
闻雪将方令微送到病房后,急急忙忙回自己的病房,她运气很好,刚回房间不到两分钟,门口便传来她十分熟悉的脚步声,探头一看,果然是贺岩,他拎着两个保温桶进来。
她暗道,好险好险。
要是再晚一两分钟,她绝对会被他抓包。
他如果知道微微瞒着家里人过来看她,一定眉头紧皱,他一句话都不会说,但会用他那张冷硬的脸骂人。
毕竟他还没有见过微微就已经很讨厌她了……
“怎么鬼鬼祟祟的。”
贺岩将保温桶放在病床上支起来的小桌板上,扫她一眼,“洗头了?”
闻雪:“……”
她今年二十,还是第一次有人把鬼鬼祟祟这个词用在她身上。
她中午输液时,轻轻地、不经意地问了给她扎针的护士可不可以洗头发,琢磨着如果护士说可以,那她就洗头,如果护士说不可以,她也不会作死。
护士让她忍忍。
她立马乖乖点头。
但贺岩离开医院前再三叮嘱她,好像笃定她会偷偷洗头似的。
“我没有!”她为自己辩解,“不信你检查。”
贺岩不置可否,懒得拆穿她。
她似乎不知道,每次她做了什么虚心事,眼神乱飞佯装镇定,就是不敢跟他对视。
以为自己蒙混过关的闻雪悄悄松了一口气,她太不容易了。
贺岩带回来的保温桶里装着香喷喷的营养饭菜,比医院食堂的饭盒味道好多了,顶着他的注视,闻雪吃了饭,又喝了一小碗汤,他蹙着的眉头总算舒展开来。
大多数病号都有陪床,但医院床位紧缺,陪护们买来折叠床放在床边,比病床还要窄小,洗漱之后,闻雪坐在床上,用眼睛测量折叠床的长度后,看向随意散漫站在一边回消息的贺岩。
他很高大,这张折叠床别说是躺着睡觉,他搭着长腿坐着都显得局促。
“要不……”她迟疑着开口。
“不。”他打断,“你老实躺着。”
闻雪只好躺下盖好被子,想了想,她将枕头抽出来放在折叠床上。
不换床可以,但枕头他不可以再拒绝。
贺岩收起手机,走过来时看到小床上的枕头,没说什么,算是默许。
晚上八点过后,医院病房逐渐安静下来,这间三人间的病房,中午时分有个人出院,不到两个小时,马上有人住了进来,随着大家陆陆续续洗完休息,房间的灯也关了。
事实上,闻雪并不习惯在陌生的环境中很快入睡。
她闭上眼睛,往边上挪,尽量不发出布料摩擦的声音,再悄悄地垂下眼,接着从门缝里钻进来的走廊灯光,观察窝在折叠床上的贺岩,他的确很局促,曲起一条腿躺着,抬起手臂遮住眼睛,呼吸平稳。
这么快睡着了?
看来他确实很累。
生病是一件很难受的事,她其实提不起胃口,味觉变得迟钝,吃什么都没滋没味。
但她又很希望自己能够尽快痊愈,至少不要再耽误他的时间。
从昨晚到今天,他手机消息电话不断,她知道他有多忙,也不是没有提过让他回去,她一个人在医院也可以,可他不听,直接用一句“你别瞎操心”给怼了回来。
她只好悻悻闭嘴。
哎……
快点好起来吧,她为自己打气。
“还不睡,看什么?”
她怔了怔,意识到是他在说话时,惊道:“你怎么知道?”
贺岩没有放下手臂,声音低低沉沉,“快睡。”
“喔。”她缩回脑袋,重新躺好,闭上眼睛酝酿睡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原本安静的病房冲进一些声音,没等她辨别声源,声音越来越大,是新住进的那个人在打呼噜,鼾声有向雷声发展的趋势,不容小觑。
闻雪愣了愣,痛苦地在心里轻叹一声,预感今晚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耳畔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她猛地睁开眼睛,头顶一道身影罩下,眼看着他起来似是要做些什么,浑身都散发着不耐的气息,她着急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压低声音道:“你干嘛,你去哪!”
贺岩紧绷着的身躯顿住,在昏暗中,他与她对视,她一双清澈眼睛里满是惊恐,“……”
他能干嘛?
他能去哪?
目光从她的眼眸转到他那被挟制的手臂上,她白皙纤细的手指死死地抓住他,看不出来她力气还不小,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他顿时明了,白天那会儿她还说让他回去,到了晚上又害怕他离开。
他心下一软,安慰道:“太吵了——”
她就知道……
闻雪急了:“你不要这样……”
这是医院,那是病人,不能因为人家制造打鼾噪音而去跟他理论吧?
“吵得受不了,我去问问——”
“贺岩!”她更用力地抓紧了他,语气严肃。
贺岩停顿几秒,察觉到她不是害怕他离开,而是担心他找人算账,他气笑了,虽然他总说自己低素质,但她还真当真了?
他语气平平:“我去问问护士有没有耳塞。”
隔壁床的阿姨苦不堪言,隐约听到他们的交谈声来了精神,“有的话,帮我们也拿两副行不行?”
“行。”贺岩转头,定定地看着闻雪。
闻雪果断松手,不敢看他。
贺岩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就走出病房。
他回来的时候空着手,显然只有酒店会提供耳塞,医院没有。
隔壁阿姨和她女儿失望不已,倒头拉上被子就睡。
贺岩没带回耳塞,只能抽出几张纸巾揉成小团给她,“试试。”
闻雪接过,正要塞上,又听到他说:“以后就这样叫我。”
“什么?”
贺岩再次躺下,慢悠悠地道:“比喂好。”
她应该也喊得很顺嘴。不喊哥这件事他跟吴越江聊过几句,吴越江说,因为他的名字是两个字,很为难人,喊贺岩哥,古里古怪,喊岩哥,那不随大流了么?她又不是他手底下那些员工。
怪只怪他的名字不是三个字。
不喊哥就不喊吧,无所谓,也不是什么大事。
“真的可以吗?”黑暗中,她不确定地小声问。
他不甚在意地嗯了声。
得到肯定回答,闻雪仿佛听不到吵人的鼾声了,眼里泛开笑意,侧身躺着,脸枕在手背上,试探着以气息音喊:“贺岩。”
贺岩很无语,无语的时候会笑,“快睡。”
“好的。”她忍笑,“贺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