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书友访问大橘小说
首页度芙蓉 30-40

30-40

    第31章 累了吗累,别再来了……


    九鸣赤脚下地,展开手臂,骤然将她锢入怀中。清冷的幽香萦绕鼻尖,似雪中梅枝,淡却蚀骨。


    他垂眸掩住眼底翻涌的暗潮,只觉胸腔里那颗心震如擂鼓,一下,又一下,撞得生疼。


    “七娘……”


    他的嗓音低低传来,像一盅温得正好的蜜酿,带着让人心尖发颤的甜。


    宋昭怀中绣枕倏然跌落在地,而她恍然未觉,纤指已自有主张地环住了他的腰。


    等回过神来,整个人早已陷进锦被中,眼前高大的男子正温柔地注视着她,而后缓缓靠近,吻上了她的唇。


    不同于画舫那夜的混乱无措,也不同于雨夜那次的疾风骤雨。这一次的九鸣极尽温柔,宋昭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好似陷进一团柔软的云絮里,不自觉沉溺其中。


    “夫君,”她低低回应,眉眼在烛光里晕开一片暖色,连带着那声轻唤都染上了几分诱-人沉醉的甜意。


    宋昭情不自禁地回吻他,像品尝裹了蜜的糖,怎么吻都不够。


    她弓起身子主动贴上他灼热的胸痛,娇-吟着攀上他的肩膀,像是邀请,像是引诱,一同坠入温柔的陷阱中。


    烛光轻晃,映出床帐内两个缠绵的身影,和暧昧又急促的吟唱。


    风停云歇。九鸣餍足地抚着宋昭额前湿漉漉的乱发,亲了亲怀里的人,沙哑着声音问:“不是说路上累着了吗?怎么突然又跑过来了?”


    宋昭趴在他胸膛上,嘴里舒服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九鸣却未打算放过她,一下一下抚摸着她光洁的背,引着她追问:“是换了地方睡不着,还是,你想我了?”


    宋昭闭着眼睛


    ,哼哼唧唧找个舒服的位置,将脸埋进他的颈窝便不再动弹了。


    “嗯?”见她不答,九鸣催促一声,扭头含住她的耳垂,不轻不重地吮咬。


    “哎,别咬,”宋昭躲了一下,抬眸看见九鸣潮湿湿的眼神,到嘴边的话忽然改了口,在他耳边用微弱的气声,暧昧道:“是换地方,也是想你了。”


    九鸣闻言眼睫轻颤,桃花眼里漾开的笑意如春溪破冰,层层涟漪下却暗涌着看不见的湍流。


    “累了吗?”他情不自禁收紧手臂,朝着嫣红的唇瓣又吻了上去。


    “不要了,好累,别再来了。”


    宋昭嘟嘟哝哝撒着娇,九鸣只好罢休,将她揽入怀里,拉过锦盖在两人身上。


    烛光摇曳,九鸣轻轻拍着宋昭,或许是真累了,她很快熟睡了过去。


    九鸣垂眸看着她的睡颜,眸中闪过一丝晦涩。今日未来得及灭灯,他发现她胸口有道浅浅的疤,铜线大小,形状像是朵花瓣,泛着淡淡的粉色,明显是旧伤。


    七娘宿有心疾,荷包里又带着保心丸,难道是因为这道疤?


    九鸣斟酌再三,并未问出口,想着或许她会主动告诉他。


    ……


    忠勇侯府,二房的主院里,不时传来呜咽声。


    宋方仪趴在姜氏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生来要强,自从大小姐失踪后,她就以侯府的大小姐自居,处处与当年的宋昭比。


    连婚事,都想抢了她的。可万事俱备,赫连家却始终没有松口。今日赫连信亲自登门,明确表示要等宋家大小姐归来,换亲的事不了了之。


    “母亲,我哪里比不上宋昭?小时候她最是顽劣不堪,上树掏鸟,下河摸鱼,半点闺秀风范也无——”


    宋方仪忽然抬头,通红的眼眸里淬着冷意,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可为何……信哥哥的眼里永远只映着她的影子?都失踪这么多年了,还不愿意放弃她!”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给信哥哥去信,他不肯见我。母亲,你想想办法吧,除了信哥哥,我谁都不嫁。”


    宋方仪再聪明睿智,也不过是闺阁少女,遇到自己的婚事,难免左性。她将嫁给赫连信的消息,满城闺秀皆知,茶会上那些似笑非笑的眼光,手帕交们欲言又止的模样,都像细针刺在脊梁上——叫她如何拉得下脸面?


    姜氏看着痛哭的女儿,心疼不已,可是所有法子想尽,也不能令赫连信点头。


    只得劝她道:“那日的情景你也看见了,世子冷了脸,赫连信急忙追了去。这桩换亲的事,是你祖母太过急功近利,事先没有安抚好世子,就贸然向赫连信提了,太过失礼。”


    姜氏摇摇头,很不赞同齐老夫人当初的做法,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尽量补救。


    原以为当时赫连信没有反对,婚事是十拿九稳的事,所以将这喜讯闹得尽人皆知,也是变相地逼迫赫连家尽早下定的意思。可事与愿违,闹到如今的地步。


    “要不你去找世子哭诉一番?若是世子劝赫连信,或许还有几分把握。世子素来与你亲近,最近又被烧了院子,在芙蓉巷中日日不出门,你不若这般……逼迫赫连信见你一面,但你一定要把握这次机会……”


    姜氏母女二人细细商议一番,随后,宋方仪穿戴一新,便去了芙蓉巷。


    半个时辰后,宋方仪又急匆匆去了巡检司,指名要见巡检司使赫连信。


    赫连信最近忙着查叶府的事情,他总觉得宋世子住在叶府旁边太过巧合,还有叶府的那位小姐和姑爷,也十分奇怪。


    他见叶小姐一共三次,却次次没有见其全貌。第一次是朱雀大街上她蒙着面纱。第二次在画舫上,她发髻凌乱哭花了脸,他顾及礼数没敢多瞧上一眼。第三次是在叶府,隔着屏风,模模糊糊瞧不真切。


    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叶小姐有股莫名的熟悉感。


    还有叶府的姑爷,月影节寻人那天一直戴着面具,也未真容示人。若无隐情,为何不敢真容示人?


    为此,赫连信这几日一直查找叶府卷宗——卷宗显示叶家家世清白,人口简单,一直做药材生意,专门为南州几家生药铺子,从西域贩卖稀世药材。再往深处查,叶府祖上如何发家的,家中姻亲等,却一片空白。


    正焦灼间,忽闻侯府宋二小姐来访,赫连信本想拒绝,不想她扬言有要事相商,且与宋世子有关,他不得不将人请到内堂。


    “二小姐有话不妨直说。”赫连信指尖轻点案几,青色官袍的立领在夕阳下投出一道冷硬的阴影,提醒道:“这里——是州廨。”


    宋方仪忽地倾身,拽住了赫连信的胳膊,眼中已噙满了泪水,期期艾艾道:“信哥哥,这是与我生分了吗?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你每次来侯府,都有我相陪……”


    赫连信皱眉,抽出自己的手臂,冷然道:“二小姐请慎言,信某每次去侯府,不是为了公事,就是向老夫人请安,断没有与二小姐私下相会的事,还请小姐顾惜自己的名声,勿要引人误会。”


    “误会?怎么能是误会呢?现在南州谁人不知我宋方仪即将与你成婚,你现在又矢口否认这门婚事,将置我于何地?”


    宋方仪深知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便不依不饶道:“都道赫连大人君子端方,又断案如神,敢问大人,小女这桩婚事该如何断?”


    赫连信眸中微冷,“二小姐说笑了,这桩婚事可有媒妁之言?可有父母之命?我与府上有婚约,乃是与宋家大小姐宋昭的婚事,不知二小姐质问信某所谓的婚事,可是这桩?”


    宋方仪这时方知,赫连信心意已决,她再无机会,便心一横,扑上去抱住了他,哭诉道:“赫连大人,你不能不要我啊,我已经是你的人了,怎么能轻易毁约?”


    她一边哭一边拔掉头上的金钗,撕扯自己的衣服。


    “你做什么?”赫连信厉声制止道。


    宋方仪忽然抬高声调,大声哭喊道:“大人既然不要我,不如让我死了算了,我不活了,我没脸活在世上了。”


    为了嫁给赫连信,宋方仪现在豁出去了。


    她以为逼迫赫连信见了她,她就能通过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不惜自污清白,在大众面前,就能逼迫赫连信就范。


    可任凭她喊破了喉咙,堂外一个人都没有,平日里来来往往热闹非凡的州廨,此刻却静悄悄的,连一片微风都没有。


    宋方仪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怔怔抬眸,正对上赫连信那张冷若冰霜的脸。男人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眼底却凝着化不开的寒霜,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就像看朱雀大街上那些杂耍艺人驯养的猴子。


    冷漠,讥诮,没有一丝温度。


    宋方仪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眼前的赫连信陌生得可怕,一股寒意从脊背蹿上来。她忽然意识到,这州廨森严的高墙之内,她连哭闹的资格都没有。


    “信……赫连大人……”她的声音卡在喉间,指尖不自觉地揪紧了裙摆。那绣着缠枝莲的衣料在她掌心皱成一团。


    “不闹了?”赫连信好整以暇地问她,“你说有要事相商,宋世子的什么事?”


    “也……也没什么事,世子喜欢上了一个商贾女子,还是有夫之妇,携那女子出城了。”宋方仪断断续续说完,便没有了下文。


    她今日去芙蓉巷,本想让世子出面邀赫连信过去,然后准备酒水和厢房,意欲同宿造成肌肤之亲的假象,逼迫赫连家同意婚事。


    却扑了个空,无意间打听到了这则风流韵事。这些放在纨绔风流的世子身上,算不得什么。他们那帮纨绔经常夜宿画舫,还有的喜欢当街调戏民女,还有喜欢的小娘子直接带走,也无人阻拦。


    “商贾之女?有夫之妇?”赫连信似自言自语。


    “是,就是芙蓉巷隔壁那家的娘子,也不知兄长发了什么失心疯……”


    宋方仪话还未说完,就见赫连信忽地往外走,冷声吩咐道:“来人,将二小姐好生照看好。”


    门外应声冲进来两个人,个个高大威猛,形容粗犷,凶神恶煞般,“二小姐,请吧?”


    “去……去哪?”宋方仪胆怯地问。


    ……


    流萤谷中,宋昭这边进行得并不顺利。


    按照小山子所指的方向,连续几日进山探路,却怎么都绕不过那道迷障。遣人


    冲进迷障也都无功而返,不但进不去,还弄得一身伤。


    宋昭这日也跟了过去,她十岁那年误打误撞进过迷障,后来才寻得了巫医。这次她按照记忆中的路线,结合前几次探访的路标,竟然摸索到了通路。


    几人深夜返回,尽管疲乏不堪,却个个面露喜色。


    九鸣等在大门口,远远瞧见那抹红色身影,情不自禁地弯起嘴角。


    宋昭翻身下马,走到九鸣面前,扬起笑脸,高兴道:“不是说不用等我的吗?走,天大的好消息,我们明日应该就能顺利下崖了。”


    “好,饿了吧?”九鸣正要牵起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了。


    “我手脏,你先回去吧,我今晚要准备一些下崖的东西。”宋昭说着,吩咐手下将马喂饱,转身进了门。


    九鸣连忙跟上,执着地拉住了她的手:“无妨,我的手也不干净。我不放心你下崖,明日我同你一道去。”


    是肯定的语气,没有商量的意味。


    宋昭转身回眸,“崖底凶险,你眼睛又时而看不清楚……”


    “我不会拖累大家的,况且大家也都是为了我下崖,我岂能心安理得地坐等?”


    九鸣其实也不必非得征得宋昭的同意,他大可以等他们通过后,自己随左影卫跟上。若宋昭同意他一起下崖,那最好不过了,省去了许多麻烦。


    宋昭斟酌一番,点了头,“那你今晚早点睡,我们申时一刻出发。”


    简单说了几句,宋昭急匆匆要走,却被九鸣拉住手不放,眼神脉脉含情,低头在她耳畔道:“七娘,今晚我等你来。”


    宋昭似乎愣了一下,这几日他们都是各自休息。明日下崖,她今晚准备同阿弟好好说说话,早将九鸣忘到了九霄云外。


    她下意识摸了摸小腹,暗道来日方长,等九叶灵芝草到手后,或许会更有效也说不定。


    便对九鸣道:“今晚你好好休息,不必等我。”


    宋昭说完,也未看到九鸣欲言又止的神情,匆匆去了内院。


    九鸣特意等在门口,就是想好好同宋昭道别。这几日她忙得不见身影,都没有好好说说话。


    明日他计划拿到九叶灵芝草,就即刻返京。


    今夜,他是想问问宋昭,愿不愿意同他一道回京,可她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公子,明日要随他们下崖吗?”索江在一旁问,“与他们一道,左影卫怕不能及时现身,崖底危险重重,小的怕公子有什么闪失。不如我们先行一步,找到那灵草?”


    “不可,”九鸣沉着道:“他们一行人里面,除了身手,还有辨别药材的能力,你们下去不一定能找到。”


    “还有一事,你今日盯紧七小姐,看看她今夜还有没有其他的事,另外多派几个人,在谷口布置暗哨,以免节外生枝。”


    九鸣觉得今日七小姐心不在焉,一心想回内院,内院重重把守不允许人接近,这其中必有玄机。


    还有七小姐的态度,刚刚他那么暧昧地邀约,她仿佛陌生人一般看他,可不似那晚缠着他,口口声声唤他夫君的模样。


    他像是宫中被宠幸过的嫔妃,只能等着帝王的临幸,自己却越不过那道高墙,到不了她的闺房,爬不到她的床。


    二更刚过,索江回来,悄悄在九鸣耳旁道:“殿下,属下发现后院中,还住着一位男子,远远瞧不清面容。七小姐似乎与他非常亲近,两人坐在廊下说了很久的话,末了,七小姐还哭了。”


    九鸣一下没了睡意。


    第32章 催子汤骗他,也要装得再像一点


    申时一刻,夜色仍浓如泼墨,连星星都隐去了踪影。


    九鸣静立门前,指节紧攥皮鞭,青筋隐现。皮鞭在他指间绕成死结,又倏地松开。他眯眼凝视着吞噬一切的夜色,唇角勾起冰冷的弧度。


    院门口队伍集结完毕,京墨举着火把又仔细查点了一番,最后眼神颇为不善地扫了一眼九鸣主仆两人,引来索江一记白眼,并附赠暗哼一声。


    “看什么看,手下败将。”索江态度甚是嚣张。


    他们二人在来流萤谷第一日时,就狠狠打了一架。京墨自然是输的一方,索江也没有讨到多少好处,身上也挂了彩。自此二人越发看对方不顺眼起来,经常以各种名义,拔刀相向。


    京墨眸光一闪,将火把扔给手下,拔刀上前,眼看就要与索江动起手来。


    “京墨,住手!”


    一声冷喝骤然划破沉寂,众人倏然回首。宋昭自门内踏出,玄衣翻飞,红菱抹额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九鸣抬眸看去,只见她褪去罗裙珠钗,一身玄色劲装,腰身紧束,墨发高系,额间红菱抹额如一道凌厉的印记。她微微抬颌,眸光沉静,周身气质陡然一变,竟无半分女儿娇态,反倒像位矜贵冷峻的世家公子。


    京墨立刻收了手,俯首而立。


    九鸣的目光沉了沉,宋世子的手下竟对叶七娘如此恭敬!


    宋昭环顾众人,严肃道:“今日下崖,危险重重,希望大家同心协力,都能活着回来,届时叶府承诺的赏金分文不少。若有沿路做标私逃,或私自离队采药者,坏了药行的规矩,不论是谁,当场射杀,终止家族药行合作,别怪叶府不讲情面。”


    她目光如刀锋般刮过每一张面孔,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铁。尽管这些人都是她的手下,但有九鸣在此,该做的表面功夫,她一个不会落下。


    末了,宋昭的目光望向九鸣,但见他亦是黑衣劲装,立在队伍一旁,垂眸不语,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看不出任何情绪。


    “出发!”京墨高喊一声,众人翻身上马,举着火把,浩浩荡荡穿过流萤谷,朝碧落崖而去。


    宋昭骑马走到九鸣身边,对他说了一句跟紧我,便疾驰而去。


    她像自由的风,在他面前倏然而过。九鸣看着她的背影,眼神暗了暗,最后还是挥动马鞭,追了上去。


    天亮时分,一行人来到了迷障外,众人弃马步行进入。


    入口处云雾缭绕,浓密的树冠在头顶交织成密不透风的墨绿色穹顶,将天光绞碎成零星的光斑。


    宋昭等人用黑巾遮住口鼻,沿着先前做的标记,两人一组并肩前行。


    越往里走,雾气越重,光线也越加昏暗。嶙峋怪石在黑暗中显出狰狞轮廓,像无数蛰伏的巨兽脊背。铁蒺藜般的荆棘丛挂着不知名动物的皮毛,随风轻轻摇晃。


    众人握紧武器,屏住呼吸,在仅容侧身而过的石隙间艰难穿行,每一步都可能惊动暗处窸窣作响的东西。


    宋昭紧紧拉着九鸣的手,警惕着四周,神情戒备。


    众人在迷障中左拐右拐,突然,眼前一亮,仿佛撞破了一层无形结界,万丈天光倾泻而下。


    迷障在身后消失,眼前骤然铺开一片鎏金般的原野。夕阳正沉在远山齿状的山脊上,将云海染成沸腾的熔金色。


    成群的蓝翅蝴蝶在流光中翻飞,远处瀑布悬在红霞里,水珠坠落的轨迹竟凝成七彩琉璃般的弧光。一群白鹿从霞光深处走来,鹿角上缠绕着会发光的藤蔓。


    众人一时怔在原地,连呼吸都放轻了。


    “这是天上的仙宫吧?”有人忍不住惊呼。


    “快看,那是仙鹿,我去捉了来。”一人兴奋地朝白鹿群走去。


    “不得擅自离队!”


    京墨高呼一声,话刚出口,就看到奔跑的那人忽然大叫一声,消失在眼前。


    众人不明所以,齐刷刷拔出


    了刀,警惕着望着四周。


    “什么鬼东西?”一人胆大出声,往前试探着走了几步,忽然啊的一声也消失不见了。


    宋昭腿一抖,被九鸣立刻拉住,大声命令道:“快退后,前面就是悬崖。”


    众人闻言纷纷退后,京墨和索江一寸一寸向前探查,这才发现被天上云蒸霞蔚的美景所惑,竟没有发现脚下就是断崖。


    碧落崖终于到了。


    宋昭命队伍原地休整,她独自离开,沿着崖边查看。


    “七娘,”九鸣随后跟上她,问:“在看什么?”


    宋昭望着远处的流光瀑布,缓缓道:“我在想,等我回去定要将这里都画下来,”如果阿弟醒来,见到这幅画,也算同她一道来过了。


    “你的眼睛……能看到眼前的景色吗?这里很美,美得不似人间。”她又补充了一句。


    九鸣眯了眯眼睛,他能看到,却分辨得不是很清楚,便轻声问:“画下来,是给我看的吗?”


    他问得小心翼翼,尽量放松语气,看着她的侧颜,忐忑地等着她的答案,许久,她轻声“嗯”了一声,却没有看他一眼。


    九鸣的心忽然很疼,疼得他想挖出来给眼前的女子看看,再问问她有没有心,哪怕是骗他,也要装得再像一点,好过这么轻飘飘的敷衍。


    她是个骗子,而自己则是个傻子。


    昨夜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他令影卫将内院的护卫引开,自己独自潜进院中,本打算见见索江所说的男子,却听到了叶七娘和楚楚的私语。


    楚楚:“阿姐今日不去顾公子的院子吗?已经备好汤药,晚饭时送去了,顾公子想必已经服下,阿姐自去无妨。师傅说,那药最易有孕,明日你就要下崖……”


    助孕汤药?给自己喝的催子药?九鸣内心震动,颤抖着手指破开窗纸,透过缝隙看去。


    昏黄的烛光下,七娘坐在床边,床上半躺着一个人,隔着纱幔看不见面容。七娘正给他喂药,一勺又一勺,温柔又细致,随后又给他掖了掖被角。


    “今日想和阿宴说说话,不去那边了。”七娘平淡无波的语气,沉默过后,吩咐道:“楚楚,明日九叶灵芝草采到后,我会命人即刻送来,你务必提前准备好窑炉。若能采两株便罢,若只得一株……”


    见她犹豫,楚楚便道:“若有一株便给顾公子吧?他体内的半月散若没有此药,活不过月余。若没了顾公子,阿兄的药引也做不成了。”


    七娘道:“医书上只记载胎血滋养蛊虫为药,九叶灵芝草为引,当真需怀上含灵草血脉的孩子吗?而不是将药引直接服用?我时常想巫医这个法子是不是错的,万一错了,我们就失去一次机会。”


    “那万一是真的呢?给了阿兄,等于放弃了顾公子……阿兄等了这么多年……再等等?”


    “不!”宋昭最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给阿宴!药引可以再寻,怀上灵草血脉的孩子容易,可若失了灵草,便再难寻了,我不想放过哪怕微弱的机会。”


    闻言,九鸣身形一晃,胸口猛然一窒,仿佛有冰凉的鬼手探入肋骨,将心脏捏成扭曲的形状。


    那个床上躺着的男子叫阿宴?是七娘的心上人吗?哄骗自己就是为了怀孕,为他心上人做药引?


    他堂堂大梁太子殿下,不但活成了笑话,还活成了药引。不,到最后,他连药引都不如,七娘任他自生自灭……将唯一的机会也让给了别人,他永远都是不被选择的那个人。


    ……


    崖边,宋昭的眼神终于从云蒸霞蔚的美景中收回,这才察觉出九鸣的异常。


    她拉起九鸣的手,关切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队伍里有曾经的军医,让他帮你瞧瞧?”


    九鸣任由她拉着,心中翻涌着不知是恨,还是悔,却又忍不住贪恋她的温柔,最后嗤笑自己一声,活该被骗。


    “你还是留在这里吧,不必跟着我们下崖,若我这次上不来,请你帮我照顾好楚楚和别院里的众人。”宋昭郑重道。


    九鸣抬眸,眼中似有一团雾气,照顾别院的众人,包括那个心上人?他将脸扭到一旁,语气里似有一丝恼怒:“你自己上来照顾!”


    宋昭只当他是不想自己出事,便没有往深处想。


    众人休息一番,开始下崖。


    宋昭和九鸣等众人下去,确认下面没有危险后,才拉住绳索,沿着崖壁一点一点向下。


    崖底不见天日,众人拿着火把排成一队,前有京墨打头,后有索江押后,缓缓前行。


    崖底堆积的腐叶厚达膝盖,每走一步都会陷进潮湿的死亡沼泽。岩壁上爬满幽绿色的毒苔,在绝对的黑暗中泛着微弱的磷光。不知名的白骨半埋在黑褐色落叶间,空中飘荡着淡淡的腐臭味,仿佛这里是巨大的尸坑一样。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眼前出现了分岔路。


    宋昭将人分成两队,相约两个时辰后在此汇合,便分开行事。


    九鸣自然跟宋昭一起,索江和京墨两人前面搜寻,两人走在后面。


    宋昭这时身子一僵,低头发现脚下踩着的不是石头,而是一颗风化的人类颅骨,下颌骨仍大张着,仿佛在无声尖叫。


    九鸣将她拉开,用刀尖挑起一片碎骨,下面立刻窜出数十条黑鳞蜈蚣,细密的足节摩擦声令人毛骨悚然。


    忽然,深处一声嘶吼,隐约传来某种庞然大物拖行身躯的闷响,地面随之微微震颤,落叶簌簌滑落,露出更多森然白骨。


    声音越来越近,宋昭等人急忙熄灭火把,贴近石壁,屏住呼吸。


    眼睁睁看着一条巨蟒在黑暗深处缓缓滑行,它的鳞片漆黑发亮,泛着幽冷的光泽,蜿蜒的身躯足有车轮那般粗,碾过白骨时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直到最后一截蛇尾消失,众人才敢缓缓吐出一口气,却发现彼此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宋昭这时回首,身后却空荡荡的,哪还有九鸣的影子。


    “顾公子呢?”宋昭突然道,“索江,你家公子呢?”


    黑暗中无人回应,京墨点燃了火把,四下去寻,却不见两人的身影。


    宋昭瞳孔微缩,也顾不得脚下的累累白骨,她慌张地呼喊起来。


    “我在这里,”黑暗中九鸣弱弱地回应了一句。


    宋昭循声而去,转过一块山石,就见九鸣立在石壁一旁。她疾步上前,紧紧攥住他的袖角,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方才……方才寻不见你,险些将我吓煞。”她声音里带着一丝轻颤,眼尾泛着薄红,“索江呢?怎么没有护着你?”


    “你……在担心我?”九鸣幽幽地问。


    “当然,你是我带进来的,理应由我再将你完好无损地带出去。”


    九鸣欲言又止,神情晦涩。


    或许刚刚的动静太大,那条巨蟒忽然调转了头,朝他们快速游了过来。


    “快跑,”宋昭拉住九鸣就往一旁躲闪。


    不料脚下一空,枯叶散去,地上凭空出现一个大洞,宋昭连同九鸣一同掉进了洞中。


    宋昭身形急坠,她反手抽出匕首,锋刃在石壁上狠狠一划——“铮”的一声,匕首与岩壁相击迸出数点火星,却未能刺入分毫。锋刃在青石上刮出刺耳的声响,留下一道苍白的刻痕。


    最后在即将掉下坑洞时,锋刃插进了石峰,宋昭拉着九鸣两人这才停了下来。


    定睛一看,他们此刻悬挂在石壁中央,下面是翻涌着红色不明液体,冒着热气,将整个石壁照得透亮。


    九鸣双脚悬空,只有一只手被宋昭拉着。


    而她另一只手握着匕首,匕首在石缝中晃动,两人命悬一线。


    “你松手吧,”九鸣道:“你松手,至少还能活下去。”


    第33章 想问问你不要九鸣了吗?


    宋昭的手指在下坠中被锋利的岩石割得鲜血淋漓,但她死死攥着九鸣的手腕,指节几乎要嵌入他的皮肉里。


    上方不断有碎石崩落,坠入脚下翻滚的红色不明液体,发出“嗤嗤”的声响。


    九鸣厉声道:“快放手,下面是岩浆河,你撑不住的!”


    “不!”宋昭喉间溢出血腥气,却将九鸣的手腕攥得更紧,“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能放弃!”


    她猛地发力,匕首在岩


    缝中划出一道刺目的火花,整块岩壁都在剧烈震颤,竟硬生生将两人又往上提了半尺。


    脚尖勾到一处突出的岩石,借力一荡,抽出匕首的同时,带着九鸣狠狠撞向一旁的石壁。


    “抓紧!”她咬牙低吼,双腿重重砸在嶙峋的岩石上,却仍死死拽着九鸣不放。匕首再度插进石缝中,拉着九鸣寻找落脚点。


    九鸣的手指终于攀上岩缝,两人狼狈地爬上一处狭窄的凸岩,暂时脱离了险境。


    宋昭瘫坐在地,大口喘息,手臂上全是擦痕,右手腕骨不自然地扭曲着——脱臼了。


    九鸣盯着她血肉模糊的掌心,喉结滚动:“……为什么?”


    她抬眸看他,眼底映着岩浆的火光,无力道:“没有为什么!”说完,猛地按住自己的手腕,狠狠一掰!


    “咔!”一声脆响,骨头归位。宋昭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甩了甩手,撑着岩壁站起身。


    “此地不宜久留,得赶紧想办法离开。”


    上方隐隐约约传来呼喊声,想必是京墨和索江正在焦急地寻他们,可是辨别不出方向,亦看不到人影。


    岩浆河两侧的石壁光滑陡峭,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洞,刚刚他们就是从其中一个洞口滑出来的。脚下不到百米就是翻涌的岩浆,热气上涌,烤得石壁也有些灼热。


    宋昭观察四周,决定从最近的洞口爬进去。


    指尖刚触到洞口岩壁,就听得洞内窸窸窣窣的声响,紧接着阵阵腥风骤然扑面而来,一只类似蜥蜴的庞然大物,背脊上竖着岩石一样的鳞片,头颅足有磨盘大小,嘴角倒立着锋利的獠牙,从洞口探出了头,六只琥珀色的眼睛呈扇形排列,随着头颅左右摆动。


    洞穴震动起来,岩顶簌簌落下碎石。


    九鸣急忙抱住宋昭,护住她的头脸,躲在洞口下方。小声道:“是蚀岩蜥!别动——它的视觉只对移动敏感!”


    那怪物盘踞在两人头顶上方,六只琥珀色的眼睛来回转动。它焦躁地甩动着分叉的舌头,鳞片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利刃在相互剐蹭。


    突然,它昂首嘶鸣一声——声音尖厉刺耳,声浪在光滑的岩壁中反复折射,形成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声,就像有人用生锈的锯子在一寸寸锯开头骨。


    声音还未消散,就见石壁上大大小小的洞口处,忽然涌出一个个六只眼睛的脑袋,如雨后春笋般密密麻麻,随后像是回应同伴,昂首嘶鸣。


    宋昭和九鸣急忙捂住耳朵,两人无声地对视一眼,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片刻后,声音停止,蚀岩蜥又接连返回到了洞中,岩壁又恢复如初。


    宋昭心有余悸,后背冷汗直流,幸好没有爬进洞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往上攀爬已无可能,九鸣打了个手势,两人不敢耽搁,只能紧贴石壁,一寸寸向岩浆河底挪动。炽热的气浪灼得皮肤生疼,他们屏住呼吸,踩着河床边缘冷却的熔岩,像两只壁虎般紧挨着石壁潜行。


    刚刚走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九鸣忽然胸闷气促起来,他俯下身子,捂住了胸口,开始颤抖起来。


    宋昭立刻发现了他的异常,焦急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可是病发了?”离得近了,才发现他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两人找到一块平坦的石头,宋昭扶着九鸣坐在上面,急忙从荷包里拿出一颗保心丸,喂到他口中,“你先忍一下,前面有水声,马上就能出去了。”


    九鸣伸手抓住宋昭的手,断断续续道:“七娘,我不想拖累你……如今我毒发,怕是等不到解药了……”


    他苍白的脸庞,虚弱的模样,猛然触动了宋昭。她半跪在他面前,抱住他的双膝,毅然决然道:“都说了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我不会放弃你的,你也不要放弃你自己。我……我不想你死在我面前……”


    她喉头哽咽着说不下去,眼泪簌簌而落,“九鸣,你别丢下我,我……不要你死!”


    宋昭忽然呜咽着哭出声来,一路的担惊受怕,到此时全都宣泄了出来。


    九鸣的喉头哽住,又酸又涩,想问她如果此时只有一株九叶灵芝草,是否能给他解毒,还是拿回去给他心上人当药引?


    想问问她,此刻不想让他死,是不是因为不确定那灵草能不能有效,他是不是还有药引的价值……


    想问问她,有没有真心待过他,哪怕曾经动过一丝的真心也好……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罢了。九鸣垂下眼睛,伸手犹豫着抚上宋昭的发,轻轻揉了揉,忍着疼痛安抚她:“别怕,别怕,就算我死,也要先陪你走出这里。”


    ……


    崖壁上方,京墨和索江一声一声呼唤着公子,等发现洞口时,已然来不及了——数只蚀岩蜥倾巢而出,它们速度极快,在石缝中穿梭,攻击人群,死伤惨重。


    索江率先发现它们眼睛的弱点,让人贴着石壁保持不动,骗过了蚀岩蜥。


    京墨道:“刚刚你和你家公子去了哪里?怎么私自离队?若不是我家公子去找你们,焉能出事?”


    索江则冷哼了一声:“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离队了?若不是你家公子,我家公子此时怕已经出谷了。”


    京墨猛然睁大眼睛,恼怒道:“你说什么?原来你们打算独自出崖?怎么?已经做好标记了?想要私吞灵草?”


    索江回击道:“你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们公子光明磊落,不像你们藏头又藏尾,虚伪至极。”


    “你说谁虚伪?”京墨一个箭步上前,就要与索江扭打起来。


    索江闪开一步,大喝一声:“你现在不赶紧去找你家公子,跟我较劲什么,怕去晚了,尸首都找不到了。”


    他说完拔腿就走,叶家的小姐死不死他才不在乎,若太子殿下真的找不到了,那他脑袋也就搬家了。刚才也就一眨眼的工夫,殿下就不见了,说好的趁黑离开呢?


    叶小姐唤了殿下几声,殿下就拔不动脚了,哎……英雄难过美人关,太子殿下也过不了关啊!女人啊,还真是麻烦。


    索江一边腹诽,一边往外走,没走几步又被京墨叫住。


    “你去哪儿?独自行动十分危险,你还是跟我们一道去寻人吧!”京墨语气还是那么冷傲,却也存了几分担忧在里面,怕他在这里出什么意外。


    索江忽然回头,映着火把的光亮,看向京墨那张臭脸,心道:“哎哎哎……你小子还有点意思啊,还知道心疼你江爷。”


    与此同时,巡检司的赫连信,带着众多手下骑马抵达了碧落山脚下。


    “禀报大人,前面密林中有马蹄痕迹,朝迷障去了。”


    “追!”一声令下,众人朝迷障快马追去。


    赫连信走在最后面,贴身侍从附耳禀报道:“公子,宋世子一行人进山,不知是何目的,我们在碧落山那边的人,要不要暂时撤走?”


    赫连信望着漆黑的夜色,犹豫再三后点了点头,又吩咐道:“上次剿匪后,那些人是不是仍旧在碧落山上?”


    属下点头道:“上次公子说不必赶尽杀绝,我们就做做样子,他们一伙人仍旧活跃在山上。”


    “你现在去给他们透个消息,就说碧落崖下有宝藏,宋世子等人已经先一步去寻了,让他们务必抢先一步找到。”


    “属下明白,这就去办。”


    赫连信望着黑压压的山林,低声道:“宋晏,别管信哥哥心狠!”


    ……


    岩浆河底,宋昭搀扶着九鸣,两人跌跌撞撞终于走到了一处风口。


    “你怎样?有没有好一点?”宋昭担忧地看着九鸣,拿出水囊给他喝水,摇了摇却发现所剩无几。


    “你喝吧,”九鸣道。


    “你在这儿等着我,我去前面看看能不能打点水,千万不要乱走,若有急事切记做好标记,让我能及时找到你。”


    宋昭拉过九鸣的手,在他手心中画了一个月牙的标记,得到九鸣首肯,她这才拿着水囊匆匆离去。


    她刚离开,九鸣便坐直了身子,伸手在空中打了一个手势,一个黑影立刻现身,跪在他面前俯首道:“属下左影卫赵影参见殿下。”


    “起来回话,索江他们呢?可找到了九叶灵芝草?”九鸣问。


    “索大人和众人被怪兽突袭,隔绝在崖壁之上,九叶灵芝草尚未找到。”赵影恭敬答道。


    九鸣垂眸,难道他们这次要空手而归了?那他这条命,还能剩下多少时日呢?一个月还是一年?


    “这里距谷口有多远?”


    “属下尚不知晓,属下奉命保护殿下,刚刚随殿下一同跌到了河底,还未来得及查看。”


    九鸣看他手臂上和大腿上的衣服,被撕裂了好几道口子,问:“你伤势如何?”


    “属下无碍,若殿下需要,属下即刻背殿下上去。”


    赵影回答得一板一眼,不像索江那般话多有趣。


    九鸣摇了摇头,吩咐道:“你先隐去,等有需要的时候孤再唤你,若无孤的召唤,万不可现身,尤其是在叶小姐面前。”


    “属下遵命,”话落,人已经消失不见。


    同时,一道惊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九鸣,我发现了溪水和那道瀑布。”


    宋昭搀着九鸣,穿过最后一道岩缝,湿热的水汽扑面而来,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古树盘根错节,枝繁叶茂,周围生长着众多不知名的花草,郁郁葱葱,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鸟雀在枝头吟唱。脚下是一条蜿蜒的小溪,源头是倾泻而下的瀑布,水声淙淙不绝于耳。


    这里阳光是暖的,风是甜的,似一处被遗忘的人间秘境。


    当双脚终于踏上松软的泥土时,宋昭的膝盖一软。九鸣及时扶住他,两人相视一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那灵草定然是长在这附近,崖底都是枯叶和动物尸骨,岩浆河左右又寸草不生,若是九叶灵芝草等稀世名药,定是生在此处。”


    宋昭看着眼前的景色,首先想到的便是灵草,压根顾不上欣赏美景。透过树叶间的光线,判断他们在此已经一天一夜了。


    “我去寻药,你在此等我,”宋昭道,顺道将装满水的水囊交到了他手中。


    “这里这么大,走丢了怎么办?”九鸣不赞同,“要寻我们就一起寻。”


    宋昭只得妥协,两人牵着手,沿着小溪一路向前,若不是身体疲乏不堪,如此美景美人,必是一桩美事。


    约莫两个时辰后,两人再次来到了瀑布前,原以为这片林子会很大,没想到他们沿着石壁转了一圈才发现,这里就是碧落崖的一处腹地,不知是不是何种原因,形成了这般景色。


    四周都是高耸的岩石峭壁,像是一座孤岛,将这一方景色纳入其中,他们若想出去,要么通过攀爬石壁上去,要么原路返回岩浆河。


    “定然有出去的路,我们再找找,”宋昭依旧不肯放弃,她看了看九鸣的脸色道:“饿了吗?我看到树上结了许多果子,小溪里还有不少鱼虾,或许,我可以给你弄些吃的。”


    九鸣点点头,“我们往林子里探探,说不定能有收获。”


    两人借着落日的余光往深处走去,路上碰到果子,宋昭就摘几个给两人果腹。她身上是带了干粮的,经过这两天一夜,早就吃完了。


    天将暗时,他们发现一间草木屋,院墙用不规则的木头简单围着,大门用两块木板拦着,门头上爬满了藤蔓,院子里杂草丛生。屋里漆黑一片,像是许久没有人居住。


    “有人吗?”宋昭喊了几声,迈步进了院子,四下打量一番,推开了房门,屋内顿时尘土飞扬,宋昭咳嗽着捂住口鼻,挥手将垂吊的蛛丝扯断。


    目及之处,是用木头简单拼成的桌子,一张矮凳,里面一张床铺,床上铺着稻草和兽皮,床尾一个木箱,床头像是一盏油灯,到处都是厚厚的灰尘。


    宋昭用火折子将油灯点亮,简单收拾了一下床铺,对九鸣道:“你先休息一下啊,我看看能不能弄点吃的。”


    九鸣坐下,眼神四下扫过这个简陋的草屋,暗暗猜测或许有人同他们一样掉了下来,走不出去才安顿下。这里却不见人影,应该是走出去了,那他们一定也能出去。


    夜幕降临,宋昭从小溪边拣了一只受伤的兔子回来,在院子里生了火烤着吃。


    宋昭道:“真是好运气,我一出小院就看到这只兔子倒在地上,省得费心去寻了。”


    九鸣闻言朝小院远处的树冠望去,心道:这个赵影话不会说,事儿办得倒是不错。


    “我来吧,”九鸣接过兔子接着烤。


    宋昭依偎在他身边,喃喃道:“我小时候养了一只兔子,非常可爱,有一天没有看牢,被它逃了。等我找到它时,正被我阿弟架在火上烤,我当时就恼了,他却笑着对我说,‘阿姐快来,我给你烤个兔子吃,这兔肉最是美味’,他都不怕我揍他,还敢吃我的兔子……”


    九鸣静静地听着,七娘怎么又忽然多了个弟弟?不是只有阿兄和父亲相依为命吗?哪里还有个弟弟?


    “然后呢?你吃了吗?”九鸣轻声问。


    “然后,我自然是将他揍了一顿,兔肉,当然也吃了……”宋昭情不自禁地弯起嘴角,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睡着了。


    她太累了,两天没有合眼,神情高度紧绷着,眼下难得的宁静,稍一松弛,她便昏睡了过去。


    九鸣低头看着怀里熟睡的人,低头悄悄在她嘴角啄了一下,挥手招来赵影,将烤了一半的兔子给他。


    抱起宋昭回到屋内,将她安置在床上,拿起一旁的兽皮给她盖上。


    “阿弟,”宋昭似乎呓语了一声,含含糊糊听不真切。


    “什么?”九鸣凑近她耳畔轻声问。


    “阿宴,不要……”


    这下九鸣听得清清楚楚,阿宴……原来她心心念念的还是她的心上人!


    九鸣眼神晦暗不明,慢慢抚上宋昭的脸,在她耳旁低声问:“七娘,九鸣呢?你不要九鸣了吗?”


    良久以后,宋昭模糊道:“……夫君啊……”


    九鸣眼圈微红,俯身吻上了她的唇。


    ……


    宋昭突然从梦中惊醒,大口喘着气,久久不能平息。她又梦到了上元夜被黑衣人刺杀,阿弟浑身是血地躺在她怀里。


    外面天还黑子,不知道什么时辰。宋昭抬眸看着简陋的屋顶,缓了好半天才清醒了过来。


    转过身去,发现九鸣躺在她身边,自己身上盖着兽皮,而他身上什么都没有。


    宋昭将兽皮悄悄盖在他身上,油灯昏暗,映出九鸣越发苍白的脸。


    她心中没来由地一跳,伸手去触九鸣的额头,很烫!


    “九鸣,”宋昭推了推他,见他毫无反应,越发心慌起来。起身下床,将他往床里面推了推,想让他睡得舒服些。


    掰过他的身子,猛然发现他的嘴边有一摊血迹。


    宋昭腿一软瘫坐床边,“九、九鸣……”声音都在发颤,“你醒一醒,醒一醒啊?”


    “来人啊,救命啊!”宋昭趴在床边哭喊了起来,可任凭她哭到撕心裂肺,无人回应。


    良久,她擦干眼泪,哑着嗓子道:“九鸣你等着我,我一定能寻到九叶灵芝草,你等我,一定要等着我回来。”


    第34章 走或留孤终究输给了那个人


    夜浓如墨,伸手不见五指。


    宋昭抓起半截焦黑的木棍——那是昨夜烤兔子的残骸,顶端还留着暗红的炭火。她用力一吹,火星迸溅,昏黄的光晕勉强撕开夜幕。


    她攥紧这脆弱的火源,踏入翻涌的黑暗之中。


    赵影见宋昭离开,急忙闪身入内,发现太子已经睁开了眼睛。


    “殿下?”赵影担忧地唤了一声,“刚刚,七小姐大喊救命……属下未敢现身,还望殿下恕罪。”


    幸好殿下没事。他隐在暗处,谨记太子的吩咐,没有命令不准现身,尤其是不能出现在七小姐面前。因此,他


    任凭七小姐哭到崩溃,却仍旧一动不动。


    九鸣神情迷茫地环顾四周,才慢慢坐起了身,“她人呢?”


    “属下见她拿了火把,去了林子深处。听到她说,要去寻找九叶灵芝草为殿下解毒,让殿下撑住,一定要等她回来。”


    九鸣突然闷哼一声,五指死死揪住胸口衣襟,呼吸变得急促而破碎,每一次吸气都像是被无形的利爪扼住了咽喉。


    体内的半月散如附骨之疽,顺着血脉游走,四肢百骸仿佛被千万根钢针同时穿刺。冷汗顷刻浸透后背,他的视野开始模糊。


    蚀骨之痛来得突然又锋利,任他武功高强也压制不住,喉头腥甜上涌,一缕黑血自嘴角蜿蜒而下。


    “殿下!”赵影见状,双腿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声音都在发抖。


    “殿下跟属下走吧,属下拼了这条命也会将殿下送上去。”


    “来不及了,”九鸣猛然咳出一口黑血,挥了挥手对赵影道:“你速去护着七小姐,切记,务必护她周全。”


    赵影犹豫着没有应,他的职责是保护太子,眼下太子危在旦夕,他岂能离开。


    “快去!”九鸣命令道,“若她出了事,我大约也活不了了。”


    赵影这才应了声是,抹了一把眼泪,立刻出了门,朝黑夜中那点亮光而去。


    九鸣缓缓躺下,不自觉伸手朝身旁摸去,触及一片冰冷,才回过神来。又情不自禁地弯起嘴角,翻身看到枕边一个荷包,绣着一朵小小的粉色芙蓉花。


    她说芙蓉花有个美丽的传说,一位仙子爱上了一个凡人,甘愿化作一朵芙蓉花,守护在爱人身边。她说一起拜过芙花娘娘,便能天长地久,来世还能做一对恩爱夫妻。她说……


    九鸣在剧痛中扯出一抹浅笑,可惜,他在七娘拜芙花娘娘时离开了,今生不能天长地久,来世还能做一对恩爱夫妻吗?


    若有来生,他希望能早点遇到七娘,希望自己不是生在帝王家,希望那时的她,眼里心里全是自己……达成自己“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祈愿。


    九鸣慢慢打开荷包,里面是七娘随身携带的护心丸,数了数还剩下两颗,这一定是七娘特意为他留下的。


    他拿起一颗放进嘴里,护心丸不能解毒,却能暂时护住心脉,在岩浆河底七娘曾喂他吃过一颗,能维持一段时间。


    他一定能坚持住,坚持到七娘回来。


    眼前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刺骨之痛也有所缓解。挺过这一阵的毒发,九鸣算算时间,距离上次毒发不超过五个时辰,唐大夫说毒发频率会越来越快,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趁着现在还算清明,九鸣起身,打算找个什么物什,写封信给七娘,万一他没有等到她回来……


    屋内陈设简陋,床尾那口木箱子内放着几张皮子,和两件靛蓝色破旧外袍,看模样应是妇人的样式,难道掉进此处的是个女子?


    搜寻一番无果,九鸣颓然坐在床上,忽然想起了七娘说“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的话,遂又重燃信心,拿起油灯,里里外外又仔细找了一遍。


    忽然在床板下方,刻着一行小字:“梁六年,陈坑杀茶园数百人扔至崖下,芜假死脱身,逃至此处……”


    九鸣大惊,梁六年是他六岁那年,茶园亦是他幼时曾经住过的院名,芜?莫非就是他此次南州要寻的人——阿芜,那个前陈朝擅长巫蛊之术的后人,母亲身边亲近的侍从,亦是他幼时唤作芜姨的人。


    他猛地掀起床板,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小字。


    “今日未寻到出路,却发现了不少果子……”


    “五年已过,不知公子是否长大,夫人所托之物,终究不能还他了……”


    “今日误吃了毒果,料时日无多,若有缘人闯入此地,请将木匣亲手送到忠勇侯手上,必有重谢……”


    “毒物附近,必有解药,在瀑布崖壁之上,生有灵芝草,食之毒性可解。”


    “瀑布后有溶洞,不知能否出去……”


    记录的小字在此处便戛然而止,是从瀑布后面的溶洞走出去了吗?


    那匣子呢?为何会交给忠勇侯?不应该给自己吗?


    九鸣百思不得其解,将床铺翻了个底朝天,也未找到小字记录的木匣子,是被阿芜带走了,还是藏在了别处?


    ……


    宋昭举着火把,一直寻到天亮都没有找到传说中的九叶灵芝草。


    她的指尖已经麻木,却仍机械地翻找着每一片草丛。医书上那些工笔描绘的叶片纹路在脑海中反复闪现——叶如翠刃,茎生九节,月华之下隐现星纹。


    荆棘划破手背,衣摆被灌木枝勾住,撕裂成碎絮也浑然不觉。直到抬脚时感受到渗入鞋子的湿意,她才发觉脚底早已血肉模糊。


    太阳升起,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宋昭仰头一阵眩晕,心却一片冰凉,她几乎翻遍了这片林子,依旧一无所获。


    她又累又渴,全凭一口气强撑着,九鸣还在等她,她不能倒下。


    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来到瀑布下,洗去一手泥,然后掬一捧水饮了个够,这才觉得缓过劲来。


    哗哗的水声像是隔绝了一切,水面波光粼粼,宋昭被光线所扰,将手搭在眉骨处,极目远眺。


    忽见瀑布后虹光乍现,七色流转间竟凝成数道虹光。那光芒非霞非雾,倒似玉碎发出的光泽,时隐时现。


    宋昭沿着潭水边缘,绕到瀑布之下。这里水流直下,激起阵阵水雾,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水声如万马奔腾般,震耳欲聋。


    宋昭的衣袍瞬间被水雾浸透,她顾不上这些,避到水帘后面,抬头朝那道虹光望去。


    只见水流后面,光滑岩壁有道天然的凹痕,其内有一个类似匣子的东西,光线就是从匣子表面发出来的。


    在匣子一旁,有一株翠绿碧草,叶片肥厚,叶脉在虹光下幽幽泛着星纹,周边莹润着丝丝缕缕的金色光线,是九叶灵芝草!


    宋昭激动得双眼微红,不放心地又数了一遍,有九片叶子,她终于找到了!


    岩壁湿滑,上面还有奔腾的水流,攀上去绝非易事。


    宋昭抽出匕首咬在口中,将红菱抹额取下一圈一圈缠在手掌处,活动了一下手脚,沿着岩壁上的凹痕和光滑的石缝,一点一点往上攀爬。


    爬到一半,水流直直浇到她身上,手指在光滑石缝中坚持不住,掉到了下面的水潭里。


    她也不气馁,重新游到岸上,再次往上爬。有了第一次经验,第二次她顺利摸到了匣子,却因体力不支,没有拔出九叶灵芝草,抱着匣子又重重摔进了潭里。


    等再次回到岸上,已经精疲力竭。


    宋昭抱着匣子瘫在瀑布后面,却感到后背一阵阵暖风袭来,她用手试了试风向,沿着瀑布后面的溶洞慢慢往里走。


    里面漆黑一片,她打开火折子,观察着四周,洞内岩壁光滑,脚下有小溪流淌,温暖似喷涌的温泉。


    越往里走风越大,大约又走了半个时辰,前面出现了一块大石,挡住了去路,从石缝间往外瞧,外面阳光明媚,大树参天,隐隐有人走过。


    这是通路!他们终于可以出去了,眼前的这块巨石上方,有一道狭小的缝隙,宋昭目测,应该能爬得出去。


    有了出路,宋昭浑身充满了力量,只需现在拿到九叶灵芝草,她就能逃出生天,阿弟也能醒来了。


    宋昭正要起身返回,忽听到有人经过。她急忙吹灭火折子,躲在阴影处,透过缝隙往外瞧,心里期盼着是京墨等人寻了过来。


    却见几个打扮山匪模样的人,手中拿着刀四处敲打,嘴里骂骂咧咧道:“他娘的,找了一天一夜了,连个毛都没见到,哪有宝藏?莫不是寨主被人骗了吧!”


    “就是,”有人附和道:“咱们哥几个在山上十几年,可从没有听说过有劳什子宝藏,若有,早他娘的挖出来了,还轮得到咱们!”


    “肯定有,那人说宋世子亲自带人进山来寻的,岂会有假?南州谁不知道宋世子整日只知道花天酒地,如果没有宝


    藏,他能闲着没事亲自进山?找个画舫饮酒作乐岂不更爽。”


    几人纷纷点头,颇为认同这个说法。


    “听说不但宋世子来了,巡检司的赫连大人也来了,啧啧,这下山上可热闹了。”


    听到这话,巨石后的宋昭握紧了拳头,赫连信也来了!他前几日进山剿匪,怎么还有漏网之鱼?看来他为官办事,并不像他表面那般尽善尽美,如同大多数官吏一样敷衍塞责罢了。


    “有什么热闹的,不想蹚这趟浑水的大有人在,我瞧见六岭村的人突然都撤走了。”


    有人这时嗤笑了一声,“不走等着被抓吗?六岭村那些人,行事鬼鬼祟祟,不是犯了大事,就是前朝余孽。”


    “哎,这话可不敢乱说。”


    “说说怎么了,这里又没有外人,大家身上都是背着人命落草为寇的,你看人家六岭村的人,再看看我们……”


    “行了,别啰唆了,赶紧找吧,眼看天又黑了,再寻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我们连饭都没得吃……”


    等几人骂骂咧咧离开了,宋昭这才皱眉往回走,将六岭村暗暗记在心里,等出去了,一定要好好查查这个地方,不管是前朝余孽还是落草的山匪,突然撤走,定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山匪的黑水寨,在山上盘踞了许多年,他得到宝藏的消息定是假的,难道为的是趁乱将她杀了?是怕什么东西被自己发现?会是什么人,要用这么迂回的法子来杀她?


    宋昭低头看着手中的匣子,匣子巴掌大小,有股好闻的沉香味道,似沉水香木所制,这种木质又叫海沉金,水浸不朽,火焚不毁。匣子四四方方,表面镶嵌类似贝壳一样的东西,黑暗中幽幽发着光。


    宋昭轻轻摇了摇,里面好似有东西滚动,仔细检查一圈,却未发现打开的地方,是个无比精巧的机扩匣子。


    宋昭没有时间研究匣子,只好将其收好。


    再次返回瀑布下面,宋昭沿着上几次的路线,攀爬时提前将匕首插在石缝中,脚上有了支撑点,将缠在手掌上的红菱扯下来,缠住九叶灵芝草,用手一点一点从石缝中将根茎抠了出来。


    顺利拿到灵草,宋昭双腿发软,坐在瀑布后的溶洞口,一下迷茫起来。


    她紧紧攥着灵草,目光朝溶洞深处望去,此时她若爬出石缝,一定能赶在五个时辰内交给楚楚,那九鸣呢?


    眼泪无声流了下来,为何偏偏只有一株呢?


    宋昭又朝瀑布外望去,不远处的木屋若隐若现,九鸣还躺在里面等着她……可他身上的半月散已经连续发作了两次,她又用掉了大半天光景……


    若九鸣服药无望,那阿弟是不是失去了一次机会,为何只有一株呢?


    宋昭抱膝痛哭起来,一颗心撕扯得生疼。


    也就一瞬间,她似想通了一般,看都不看瀑布那边一眼,用帕子包起九叶灵芝草,毅然决然地朝溶洞深处走去。


    ……


    木屋内,赵影将看到的情形一一禀报给九鸣听。


    “七小姐一次次摔进水潭里,又一次次爬起来,一双手全是血迹。最后拿到了匣子和一株九叶灵芝草,还发现了瀑布后的通路。眼下七小姐拿着灵草在洞口哭泣,算算时间,也该到了。”


    九鸣起身朝门口走去,良久却不见人影,他的脸色渐渐发白。


    “她不会来了,孤,终究输给了那个人……”


    九鸣忍着骨痛独自来到水潭边,目光痴痴望着水帘后的岩壁,想象着她从上面掉落的画面,心忽然很疼,疼得他揪住胸口的衣领,慢慢跪倒在地。


    死在这里也好,那些不堪的童年往事,那些不被期待,不配选择的人,就一起埋葬在此处吧。


    意识涣散,他突然听到了那道熟悉的呼喊声。


    “九鸣!”


    他想,他一定是出现了错觉,竟然看到了七娘朝他奔来……


    第35章 不要了那便偿了你的心愿


    宋昭永远不会忘记,九鸣倒下去的那一刻,手里还紧紧攥着她的芙蓉荷包。


    “九鸣……”


    宋昭趔趄着跪倒在他身边,颤巍巍捧起九鸣的面颊,指尖拭过唇角溢出的猩红,却引出更多温热血线,顿时泪如雨落,胸口那剜心之痛,竟比当年穿心箭矢更甚三分。


    九鸣虚弱地抬手,试图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珠,终是体力不支,又垂了下来。


    宋昭慌忙握住他垂落的手,泣不成声,“不要,不要……”


    “莫、莫哭……”他气若游丝地呢喃,仍旧费力地将手中的荷包,递到她面前。


    宋昭慌忙接住,发现素缎上绣着的粉色芙蓉,已被血浸透成鲜红色,里面的护心丸却完好无损。


    指尖触到荷包中最后一颗护心丸,宋昭突然泪眼模糊,情绪骤然崩溃。


    刚刚,在她决定义无反顾独自逃出去时,她的九鸣,却为她留着最后一颗护心丸,让她如何不崩溃。


    “傻子……”


    “你为何不用里面的护心丸,你为何不用。”


    “我万一不回来了呢?你也打算留着最后一颗给我吗?”


    “不要这样,我还不起,我不值得……”


    宋昭哭到不能自已,将最后一颗护心丸不顾九鸣的反抗,强行喂到他口中,凶巴巴地道:“咽下去。”


    可她惊慌失措的声音出卖了她,这句威胁不起任何作用。见九鸣还要反抗,宋昭俯身吻住他的嘴。


    眼泪一颗颗落在九鸣脸颊上,灼热地流淌进了九鸣的心里。他贪恋着这片刻的温情,含着温热的唇,闭上了眼睛。


    “你别睡……我拿到了九叶灵芝草,九鸣……”见他闭着眼睛没了反应,宋昭不安起来,一声急一声地呼唤他。


    九鸣的手指动了动,缓缓睁开猩红的眼睛,怔怔望着眼前哭泣的女子,道:“七娘……再唤我一声夫君吧……”


    “我不我不,等你好了,我们就成亲,到时我天天喊你夫君。”


    “嗯,”九鸣轻声应了,“你答应我的金子,还没有兑现……算算有四百两呢……”


    “给你,都给你。”宋昭慌忙答应着,也没有计较这个数量到底对不对。


    宋昭见他有所缓和,像是护心丸起了作用,便将他扶起,把胳膊搭到自己的肩膀上,拖着他往木屋走。


    ……


    夜幕降临,木屋上方炊烟升起。


    宋昭从简陋的厨房上寻得一些瓦罐,在小溪边洗干净,充作临时的药罐,按照记忆,将医书上记载煎服的法子,处理好九叶灵芝草,放在罐中,架在简易的火炉上小火煎起来。


    可惜没有别的药材,若是在楚楚手里,会连同其他稀有药草一同入药,效果会更好。如今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九鸣坐在一旁,陪着宋昭熬药。火光明灭,映在他的眼底,一股难言的情绪萦绕在他心头。


    他不知道七娘为何突然改了主意,又折返回来找他。


    在得知她拿着灵草独自离开时,他内心的痛苦大于对死亡的恐惧,也做好了让赵影不惜一切代价抢夺的准备。


    原来在生死面前,自己也是自私的,幸亏七娘回头了……若她没回头,他会怎么做?让赵影夺了九叶灵芝草,然后将她的一切都抹杀吗?还是像唐大夫说的那般,不过一个女子,带会京都随意处置了?


    眼前为了给他解毒,从峭壁上一次次摔下来,又一次次攀上去的女子,心中定是有他的吧?


    “七娘,”九鸣拉住宋昭的手,看着她手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心疼道:“很疼吧?你是如何寻得灵草的?”


    宋昭依偎在他身旁,时不时扇着火,避重就轻道:“在瀑布那里无意间寻到的,对了,还有这个。”


    说着掏出那个沉香木的机扩匣子,递给九鸣,“这个匣子甚是精巧,里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却没有发现开启它的机


    关在哪里,不知为何被它的主人遗落在崖壁上。”


    九鸣拿起匣子反复看了几遍,联想到木屋床板上的刻字,莫非就是这个匣子?冥冥之中似有天定,这个匣子最后还是落在了他手中。这难道就是那日巫医所说的一直要寻的东西?那日,她来为他诊脉,像是特意嘱托他进崖,为的是这个匣子?巫医?芜姨?


    “等回去,寻个懂机关的师傅,试试打开它。”宋昭道。


    九鸣应了一声,将匣子放进了自己袖中。


    药罐上方冒着丝丝热气,有股奇特的药香味从里面飘了出来。九鸣闻后恍惚了一下,像是被迷惑了心智般,又很快恢复了清明。


    宋昭掀开上面的盖子,用竹筷小心地搅动着,看到叶片慢慢融化成红褐色的药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暗。


    后悔吗?她扪心自问。


    当她拿起九叶灵芝草,毅然决然地走向溶洞出口时,是下定决心不顾九鸣死活的。


    他们萍水相逢,阴差阳错有了肌肤之亲,迫不得已将他养在别院。宋昭对他撒下弥天大谎,九鸣就没有骗她吗?待在她身边,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


    谈什么真情?


    可是,当她每往前一步,心就如刀割般疼,直到她疼得坚持不住,脚步先一步调转了方向。


    “七娘,你有没有话想对我说。”九鸣问。


    宋昭抬眸,望着他苍白的脸,不答反问:“你呢?有没有什么话想说。”


    九鸣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宋昭只觉得他的笑意那么凄凉,反手抱住了他,眼中也流淌出淡淡的哀伤。


    “九鸣,等你病好以后,我们要个孩子吧。”


    宋昭将头埋在他胸口,这时,环在她腰上的手明显一颤,她敏感地察觉出九鸣的异样,抬起头追问:“你不喜欢小孩子吗?”


    九鸣垂眸看她,试图从她眼神中看出这句话的真假,分辨出她想要孩子的目的,是不是只想尽快怀上有灵草血脉的孩子,好为她的心上人做药引!


    “你喜不喜欢嘛?”怀中的女子似嗔似娇,双颊已悄悄染上了红霞,在昏黄的光晕中,格外动人。


    九鸣俯身将她搂在怀中,在她耳后低低道:“恩爱的父母,一定会有一个幸福的孩子。”互相利用的父母,会有孩子吗?这样的孩子与其痛苦地活着,不如从一开始便不让他出生,就像他一样。


    说完,九鸣眼中似有泪光闪过,他手臂忽然用力,将女子紧紧箍在怀里,似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一样。


    宋昭将这句话,反复琢磨了一遍,想着应该不是反对的话,遂安心了不少。九叶灵芝草不能按时送到流萤谷,只好准备怀上孩子了。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直到药罐中的灵草全部煎化成药水,宋昭才小心翼翼地倒进一个破旧的木碗里。


    她吹着碗中的热气,捧到九鸣眼前,“小心烫。”


    九鸣接过,却没有急着喝,看着女子殷殷期盼的眼神问她,若是没有药效,是否后悔将这么珍贵的药材给他用了,就没有想过,自己用或者给重要的人用。


    女子摇摇头,说不后悔,并言之凿凿地说他就是那个重要的人。


    九鸣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一口气将汤药喝完,看着女子的眼睛再次追问:“七娘,你是否骗过我?如果不是为了九叶灵芝草,不是为了药引,你是否还会如此待我?”


    宋昭愣住,眼前的九鸣似忽然变了模样,以一种冷漠的,拒人千里的,上位者姿态审视着她,令她下意识想躲。


    “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话刚出口就被九鸣打断了,“你撒谎!先前将我丢在西院不闻不问,缘何突然就改了主意,一定要与我成亲,别说什么有婚约,我要听实话。”


    一声声质问,一句比一句冷,宋昭难以招架,她眼神慌张而躲闪。


    “你其实并不想与我成亲,就为了怀上孩子对吗?怀上拥有九叶灵芝草血脉的孩子,对吗?若这株灵草被赫连信得了,你是不是就将主意打到他身上?若被任何一个男子得了,你是不是也不管不顾,与那个男子上床?”


    九鸣的手抓得宋昭两臂生疼,攀爬岩壁的擦伤还没好,一碰就疼,可她咬着牙没有喊出声来。


    宋昭看男子逐渐清明的眸子,知道他身子正逐渐好转,也知道之前的所有谎言已被他戳穿,想再骗他已非易事,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冷意。


    九叶灵芝草已经被他服下,再也没有了。她绕了这么大一圈,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宋昭弯起嘴角,也未问他是何时得知的,顺着他辱没自己的话,嘲讽道:“是!不是你就是别人!贩夫走卒亦如此!”


    话虽这么说,可宋昭心中似冰锥扎入,冷得发痛。


    “你!”九鸣气急,一下扼住了宋昭的咽喉,猩红着眼睛问:“那个人就那般重要?值得你为他这么做?”


    宋昭也不挣扎,平静地望着眼前的男子,一字一顿道:“值得,他值得我用命去换!”


    “那我呢?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从未心悦过我,对吗?”九鸣几乎从齿缝中问出了这句话。


    宋昭冷冷地道:“你又高尚到哪里去?索江找到你时,你为何不离开?还不是为了利用叶府,为你寻找解药,解你身上的半月散?如今将解药骗到手,准备过河拆桥了吗?”


    “叶府给你栖身之所,你为我叶家留后,我以百金相酬,我们银货两讫,互相利用罢了,谈什么心悦?”


    既然话说到这里,宋昭也就不掖着藏着了。若她想继续吊着九鸣,大可以撒娇说些软话,可她自小骄傲,不容许自己将脆弱都给眼前这个欺辱她的男子,就当自己一片真心喂了狗。


    如果时光可以倒回,她一定拿上九叶灵芝草一走了之。


    “好一个银货两讫,”九鸣忽然气笑了,“难道我还欠你一个子嗣?”


    宋昭未言语,倔强地偏过头去。


    九鸣伸手捏住了她的下颌,迫使她抬眸看向他。


    眼前女子眼中冷漠到极致的眼神,深深刺痛了他。


    九鸣本想迫她说句实话,打算将她带去京都,可她倔强地不肯低头,连说句心悦他的话都不肯,话赶话闹到这般地步。


    女子高昂着头,眼中再无缱绻深情,似已将他隔绝在心门之外,再难靠近。


    他心中有股郁气,发作不得,手指用力抬起她的下颌,俯身咬住了她的唇。


    “既如此,那便偿了你的心愿……”


    宋昭倔强地不肯张嘴,可她哪是九鸣的对手。


    他知道她身体的敏感之处,伸手不轻不重地揉捏,嘴唇慢慢舔舐着她的耳垂。


    “住手!你浑蛋。”


    宋昭终于哭了出来,连日来的惊吓,又一夜未睡,再加上她一次次攀爬岩壁,身体早就虚弱得不堪一击,被九鸣这般欺负,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九鸣身体好转,身上增添了不少力气。他抱起宋昭,走回木屋,将她放到那张又窄又小的木板床上。


    宋昭挣扎着想坐起来,被他一把按住,伸手解开了她的衣带。


    “不要……”她抓住九鸣的手,泪眼汪汪地看着他,那模样甚是可怜。


    “你不说想要个有灵草血脉的孩子吗?因何又不要了?”


    说着话,九鸣腰腹一挺,不管不顾地似要洞穿女子一般。


    “你不是要给他做药引吗?不要了吗?”


    他每说一句,都要用力去顶,要在她疼痛中体会自己报复的快意。


    宋昭苦不堪言,却倔强地忍住了所有痛楚,咬住自己的手指,不肯发出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


    九鸣靠近她,粗重地呼吸洒在她耳畔,含着她的耳垂问:“你怎么不叫了?叫出来给我听,我就放过你。”


    宋昭转过脸不看他,却被他追过去,发狠般咬住了她的唇。


    第36章 一把火七娘,忘了我吧。


    夜那么暗,又那么长,长到再也分不清是梦还是醒。


    眼前高大的影子也渐渐模糊,宋昭连怨憎的力气都消失殆尽,直到回忆也开始褪色,眼角滑落一滴清泪,在支离破碎中陷入无边的黑寂之中。


    黎明时分,九鸣渐渐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睁开双眼,就见一张女子苍白憔悴的睡颜,凌乱的发丝胡乱散落在身下的兽皮上,玄色男装外袍被粗暴地撕开,露出褪到一半的白色里衣,裸露着肩膀和雪青色的小衣,身上大大小小的青紫瘀痕,在莹白如玉的肌肤上格外刺目。


    一只胳膊裸露在外,手上还拿着那把匕首,却没有出鞘。


    记忆如潮水涌来,带着腥锈的咸味,瞬间淹没掉了九鸣的呼吸。


    即便


    是他对她做尽残忍之事,七娘都没有拔出匕首刺向他。


    “七……七娘?”他的唇瓣颤动,声带却像被冰封的琴弦,绷紧到极限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喉头似被石头堵住一般,生涩地疼。


    指尖触上她腕间的一刻,他的呼吸骤然凝滞——脉搏在皮肤下微弱地挣扎,像寒风中将熄的烛火。那些淤青在苍白躯体上绽开,每一处都是他亲手刻下的罪证。


    喉间突然涌上铁锈味,原来悔恨是有味道的。


    九鸣看着自己微微发抖的双手,不明白自己突然就变了模样?或许这就是自己本来的样子,一个冷血的、不择手段的、留着肮脏血脉的孽种!


    耳畔又响起幼时那个尖厉刺耳的声音——“你这个孽种,你就不应该活着,你就是个恶魔……靠近你的人都会死,你就不配活着。”


    无论他在人前如何装得高高在上,装得温文尔雅,却仍旧改不了骨子里的冷心嗜血。或许就如那个疯女人骂他的那样,他本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早在二十年前的雨夜,他就应该死掉,而不是被换掉。


    他突然又冷又疼,是那种冬日里被扔进寒潭冰窟的冷,是掉进皇陵墓穴中,无人在意,无人相助,指甲抠进墓砖缝隙的声响,窸窸窣窣被尸虫啃噬的疼。


    九鸣颤抖着身子缩成一团,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嘴里无意识地呢喃——“阿娘……我冷……”


    “咕呜——”


    急促的枭叫声自门外响起,将九鸣的理智一点点拉了回来,眼眸也逐渐清明起来。


    他俯身拿起女子丢在一旁的外袍,小心翼翼为她穿好,将匕首还藏在她的腕间。又拿起一张兽皮给她盖上,听着她微弱的呼吸,低头在她唇边轻轻一吻。


    女子这时却轻颤着睫毛,嘴里似乎逸出一声痛,转头避开了他的触碰。


    九鸣眸底闪过一丝水光,又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院外,索江和赵影焦急地等待,一边警戒着,一边往瀑布那边张望。


    良久,听得“吱嘎”一声,草屋的破旧的木门打开,太子殿下似踉跄地走了出来。


    “属下参见殿下,外面有人发现了溶洞出口,赫连信和宋世子的手下正朝这边赶来,请殿下随属下先行一步离开。”索江道。


    九鸣望着天边的启明星,眼底一片黯淡,已经没有必要留下来,叹息一声。


    “请殿下速速决断,再晚恐怕就来不及了!”索江道,他已经隐隐听到了嘈杂声,朝他们走来了。


    九鸣扭头看向身后的草屋,屋内昏黄的油灯忽明忽暗,像是飞上天的风筝,急于挣脱丝线,脱离樊笼。


    里面那人……这样也好,就如她所愿,银货两讫吧!


    “走吧!”


    九鸣咽下一丝不甘,捏紧了衣袍,却触到袖中那个沉香木匣子,脚步忽然顿住。


    屋内床板上的刻字……不能被发现!


    他返回屋内,床上的女子依旧在昏迷中。


    九鸣抱起她往外走,她很轻,轻得像羽毛一样,以前他怎么没有发现她如此纤细瘦弱呢?


    如今他视力恢复如初,眼前再也不是模模糊糊的淡影,而是再次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的模样。


    不同于那晚在西院,借助丸药勉强瞧上几眼,而是真真切切地看清了她的容颜——不似那晚的柔美淡然,而是易碎的美丽,令人心折。


    将她安置在院子中的破竹椅上,亲手为她盖上厚厚的兽皮。发现她手上缠着的染了血的红菱,蹲下身子,一点一点解了下来,然后又一圈一圈缠到自己手腕上。


    做完这一切,九鸣深深看了她一眼,情不自禁地吻上她的唇,心也跟着丝丝缕缕地疼。最后,在她耳边轻声道:“七娘,对不起,忘了我吧。”


    而后,独自回了屋,拿起床头的油灯,扔到了那张简陋的小床上,床下的稻草瞬间蹿起了火苗。


    ……


    火势渐起,慢慢连成一片,将草屋里里外外烧了个彻底。


    半梦半醒间,宋昭好似看见九鸣手中拿着火把将草屋点燃,火舌席卷了他的身影,再也未见他走出来。


    她一下惊醒过来,火光冲天,草屋已经烧得噼啪作响,小院里只有自己,九鸣呢?


    “九鸣……”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唤,整个人一下栽倒在地上。


    瀑布外,刚出溶洞的京墨和赫连信,忽闻这声惊呼,脸色双双骤变。


    “是世子,在喊救命!”京墨立刻道,说完朝火光中疾驰而去。


    宋昭双腿无力,她倒在地上,仍拼命朝火光里爬去。


    “世子,世子!”京墨冲进院中,将她扶起来,看到她衣摆破破烂烂,解下自己外袍披在她身上,在她耳边小声提醒道:“赫连信来了。”


    然而,这声呼唤并未唤醒宋昭的理智,她眼前只有火光,和九鸣冲进火海的残影,已经全然听不进去,嘴里一直念着九鸣的名字。


    京墨看了一眼随后进到院子里的赫连信,只得遮掩着大声道:“世子,我们来了,别怕,已经得救了。”


    赫连信进到院中,就看到宋世子晕倒在京墨怀里。


    “世子怎么样了?”


    赫连信犀利的眼神望向脸色苍白的宋昭,心底有丝异样划过。


    他想起曾经在春风楼赴宴时,隔壁雅间里,陈六毫无顾忌地对宋世子评头论足,说世子长得一副女子的阴柔相貌,可男可女的身段,玩起来更……


    赫连信眼神望向宋昭白皙的脖颈,白色里衣下的肌肤若隐若现,还能窥见斑斑红痕,似被什么啃噬留下的……


    他突然呼吸一滞,似想到那痕迹是什么,又摇了摇头。可那个念头一起,便再难以压下。


    赫连信心底既存了疑惑,手便不自觉地伸了过去,就要搭上宋昭的脉搏,却被京墨先一步躲开了。


    “大人,刚刚世子一直喊救命,想必是旧疾发作,这里就交给大人了,属下要带世子尽快回去医治。”


    京墨抱起宋昭就往外走,他怕多耽搁一分,就会多一分危险。


    侯府护卫立刻围了上来,护着京墨和宋昭离开。赫连信看着他们的背影若有所思,却没有阻拦。


    “快救火,”赫连信吩咐手下道。


    “大人,这屋子烧成这样了,还有必要救吗?”一个疲懒的手下不情不愿道。


    “少废话,”督头道,“说不定屋子里有宝藏,还不快灭了,找一找。”


    有了这个理由,巡检司众人忽然卖力起来


    大火很快扑灭,众人在废墟里找了半天,愣是什么也没有找到。


    赫连信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忽然看到一旁摔碎的瓦罐,里面还有干涸了的暗红色汤渍。


    “来人,将这些瓦罐收好,再去附近找找,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东西,一并带走。”


    ……


    京墨抱着宋昭刚从溶洞走出去,宋昭便醒了过来。


    “世子,刚刚事态紧急,属下用了非常之法打晕了世子,还望世子恕罪。”京墨急忙将宋昭放下,请罪。


    宋昭迷茫了好一会,才看清眼前的状况,喃喃地问:“九鸣呢?”


    “属下赶到的时候,大火已经烧塌了房屋,未见到顾公子。废墟中,也未发现……尸体。”


    宋昭抬头迎着温暖的阳光,却还是暖不了心底的冷,好半天才道:“哦……原来是我的错觉啊。”


    京墨低头沉默,顾公子忽然不见了,连索江都是突然消失了。他想起在崖底时,他们互相嘲讽又并肩作战,几经生死才从吃人的怪物口中逃出生天。


    明明他和索江待在一起逃出来的,又一直未曾离开过他的视线,却不知道为何,在搜索世子和顾公子时,索江却一口咬定,是在这个方向。


    他们按照这个方位,果然发现了溶洞口。正当他安排炸药炸洞口的时候,索江却忽然不见了。


    京墨看着宋昭手上到处都是伤口,脚底也尽是血渍,担忧地问:“世子可有受伤?出去的路还很长,要不让人寻个肩舆来?”


    宋昭低头看到自己手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和指甲缝隙里面的血迹,忽然冷笑一声:“原来到最后,这就是


    我的收获!”


    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中已换上了厉色,吩咐道:“我能撑住,去六岭村看看,顺道将黑水寨给我平了,只给寨主留个活口,其他人就地斩杀。”


    宋昭这次带出来的人,都是忠勇侯精心为她训练出来的护卫。一声令下,众人齐齐朝六岭村而去。


    另一边,九鸣在索江和赵影的护送下,提前出了碧落山,直奔流萤谷而去。


    却在赶到时发现,院门大开,里面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往里走,便看到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鲜血染红了青砖地面。


    九鸣心中大骇,直冲内院,里面同样的,小厮丫鬟、婆子护卫的尸体躺了一地。里里外外找了一圈,竟没有发现一个活口,也没有发现那位楚楚姑娘和巫医。


    九鸣推开那间七娘嘴里说的阿宴的门,屋子里凌乱不堪,像是被土匪打劫过一般,博古架上的花瓶摆件碎了一地,桌上的药材撒得到处都是,室内床铺上的锦被人用刀划开,里面的棉絮露了一地,却未见到有人,地上也未见到血迹。


    他们逃脱了吗?


    “殿下,”索江和赵影寻找了一圈回来,禀报道:“没有活口,屋内值钱的东西好像被洗劫了,没有见到那位巫医。”


    “殿下?”索江见太子不语,提醒道:“唐大夫已经出城,在十里外的驿站等着了,还有,旁边的院子起了火,很快就烧过来了。”


    九鸣抬头望向院外,那里火光一片,正是之前自己住过的院子,“常青呢?”


    索江低头道:“死了,被人一刀毙命。”


    “走吧!”


    九鸣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别院,骑上马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昭在天黑的时候,才随众人满载而归,这次她不但平了黑水寨,还让她查到六岭村是前朝余孽的证据。


    正当众人兴高采烈回到流萤谷时,火光冲天的一幕惊呆了众人。


    宋昭惊慌中跌下马,冲进别院,嘴唇都在发抖,嗫嚅着“阿宴——”


    第37章 再相见宋世子心底好似在骂孤。


    十里驿亭,暮色初临。檐角铜铃随风轻响,惊起数只栖鸦。


    唐大夫为太子诊完脉,斟酌道:“殿下脉象沉弦而缓,半月散之毒已从厥阴经尽数排出,心脉得护,幸无大碍。”


    索江听完,高兴地咧开了嘴,“这么说殿下无碍了?”谢天谢地,他的脑袋保住了。


    唐大夫亦露出了笑容,却仍旧慎重道:“毒已解,然殿下任脉虚浮,太冲脉郁,此系悲恸伤肺,思虑损脾所致。当以静摄为要,辅以疏肝解郁之方。另需戒嗔怒、远思虑,万望殿下宽怀,勿使心神过耗,假以时日,必当康复如初。”


    闻言,索江大着胆子悄悄往太子面上瞧,心里直犯嘀咕,他听赵影说,殿下和七小姐掉进岩浆河底,可是费了不少功夫骗到解药的。


    旁的索江没有瞧见,但殿下在放火烧屋之前,对七小姐那个意味深长的吻,还不惜让七小姐误以为他葬身火海,怎么反而是自己悲恸伤肺?


    “索江,”九鸣陡然抬眸,正对上索江探究的视线,平静道:“以你对南州的了解,别院那些一刀毙命的刀法,是何人所为?”


    一刀毙命、不留任何活口,别院上下大约五十多条性命,几乎是瞬间全部毙命,都没来得及呼救和反抗,至少出动了二十个顶尖高手。这得多大的仇怨才会如此做?谁会对一介商贾,下如此重手,莫非是冲着殿下去的?


    “属下……”索江犹豫良久,终于开口道:“南州拥有私兵护卫,能瞬间出动,杀人于无形的,只有忠勇侯府。”


    “忠勇侯府?”九鸣沉吟片刻,忽问起江州之事,“竟陵王从江州逃了吗?”


    “未曾,竟陵王还在等陛下的裁夺,大约不会弃城而逃了。”索江道。


    九鸣眉峰一挑,语气微冷,“那就给孤这个好王叔放个消息,迫他这两日必须出逃江州!”


    索江心中一紧,低下了头。如此一来,忠勇侯私放叛军的罪名便做实了。侯府上下一干人等必将遭受牵连,那京墨呢?这厮在崖底救过他一次……


    “彭瑜可在峡关做好了截杀准备?”


    “禀殿下,彭将军日前已率军到达了峡关。”索江垂眸恭敬道。


    九鸣望着窗外越发浓重的夜色,眸中闪过一抹厉色,吩咐道:“即刻出发,去峡关。”


    片刻后,驿站外黑骑一字排开,如离弦之箭刺入夜色中。


    驿旗在风中剧烈翻卷,独留索江立在门口。耳边响起临走前太子吩咐他的话:“你见过巫医,务必将她找到,安全地带回京都。”


    索江将这句话反复琢磨了一番,殿下只说将巫医带走,为何没说七小姐?明明离开前那么不舍,怎么不愿意带走她,若殿下坦白以告,七小姐应该愿意的吧?


    他搞不懂男女之事,只得按照吩咐骑马返回流萤谷。巫医最后出现在流萤谷,又是楚楚姑娘的师傅,应该就住在附近,或许就和楚楚姑娘在一起。


    等他再次折返流萤谷时,只见偌大的别院烧成了一片焦土,一个人都没有,连尸首都不见了,黑漆漆一片,在夜色下格外阴森恐怖。


    叶府动作怎会如此快?那么多尸体,这么短的时间内,如果全部处理完,那得动用多少人?叶府的大部分人不都随着七小姐来这座别院了吗?


    索江心下疑惑,未敢久留,骑马回城。等到天亮城门一开,他疾驰回到芙蓉巷,还未靠近,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焦煳味道,心中咯噔一下。


    他翻身下马,越靠近味道越大,巷子中围满了人,七嘴八舌地议论。


    “好好的院子,怎么会突然起火了呢,可惜了,那么精致的院子。”


    “谁说不是呢,叶府众人听说也没能跑出来,哎,不会是得罪了什么人吧?”


    “保不准,听说叶府只有一位小姐住着,哎,还那么年轻。”


    “昨儿个子时走水,那火势当真蹊跷,东南西北四面同时烧起来的……”


    索江越听越不安,挤到人前,这才看到叶府同样被付之一炬,残垣处仍冒着青烟,巡检司的人正蒙着头巾在里面翻检什么。


    这是……阖府被灭口了吗?


    索江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一时间千头万绪,暗恨自己应该早一点回城,而不是在城外耽搁了一夜。


    他压制着心中的激荡,转头问一旁的老者:“劳驾,阁下刚刚说几时走的水?叶家那位小姐怎么样了啊?”


    “子时走得水,老朽记得清清楚楚。昨日傍晚前后,叶家小姐才刚刚返家,不想夜半就遭此横祸,真真是天妒红颜啊!”老者痛心疾首的模样,很是为叶小姐感到惋惜。


    七小姐死在火海里了?这怎么可能?!索江只觉得恍恍然不知东南西北,没了叶府和七小姐,他去哪里找巫医,怎么回京给殿下交差?


    这时旁边一个老妪神神秘秘道:“幸亏发现得及时,没有烧到隔壁院子,隔壁可是住着忠勇侯世子。”


    “我家侄子在巡检司当值,听说起火后,宋世子就搬回了侯府,还受到了惊吓,连夜请了大夫去。”


    “造孽啊,我们芙蓉巷最是安静平和,怎么宋世子搬来就闹出了这么多事,又是刺杀,又是放火的,依我说啊,八成就是烧错了院子……”


    “嘘,可不敢这么说!”


    ……


    忠勇侯府,乾正院。


    宋


    昭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


    她这场病来得气势汹汹,惊厥呓语、高热不断,巫医和程娘子坐在一旁守了她一夜,都未见好。


    程娘子抹着眼泪,心疼道:“小姐打小要强,也最能吃苦,却什么都不说,多灾多难走到了今日。好好的姑娘家,情志过伤,神昏厥逆,定是被那负心人伤透了心。”


    程娘子直觉与那日宋昭问她怀孕的事情有关,猜测被男子伤了心,心中愤愤不平,直骂那人是陈世美负心汉。


    巫医正拿帕子给宋昭擦汗,闻言手中的动作一顿,愧疚顿生。


    茯苓这时端了汤药过来,向巫医和程娘子行了一礼道:“巫医和娘子守了一夜,想必是累了,先去偏房休息一下,这里由奴婢来守着。”


    程娘子不肯走,抢着从茯苓手中拿过汤药,“我来喂,小时候小姐生病,都是我来喂的。”


    茯苓压低声音道:“娘子还需小声些,这里是侯府,外面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程娘子脸色讪讪,喂药的时候,发现宋昭始终不肯张口,汤药都顺着嘴角滑落进衣领里。


    茯苓急忙拿帕子去擦,两人手忙脚乱,药碗反被巫医拿了去,冷静道:“还是我来吧,这汤药不能这般喂,现在小姐需要精心养气,人多反而不好,不如这样,今夜由我守着,明日再换娘子来?”


    程娘子还想再说什么,被茯苓劝着离开了。


    巫医坐在床边,用湿帕子为宋昭擦了擦脸,小声道:“阿昭,快醒醒,这可不像你小时候,那时我无论怎么拒绝你,你都不曾放弃,如今却为了一个男子,便打算放弃自己了吗?


    你忘了,你还有阿宴呢,当真不要你的阿弟了?他可是用自己的命换你生的机会,你可不能不管他啊!


    阿昭,你快点醒来吧,阿宴还在等着你,他还等你拿药引为他治病啊,你可不能这般放弃。”


    在一声一声轻唤中,宋昭长长的睫毛下滑落一滴泪来,却依旧紧咬牙关,人事不知。


    楚楚这时候走了进来,看着床上苍白的脸,和喂不进去的药,眼中含泪自责道:“师傅,都怪我,没有第一时间通知阿姐,让她以为我和世子都出了事。”


    “没有你和世子这回事,她也会撑不住的,早在碧落崖下,她就惊气入髓,精血两亏,本就强撑着一口气,无论你们有没有逃脱,她都会心君失守,神明无主。”巫医道。


    楚楚眼泪便流了下来,哽咽道:“那怎么办?阿姐现在不肯吃药,莫非强行灌药不成?”


    “你同她好好说说话,试着唤醒她的意志,多提提世子,少提西院那个人,或许有效。”


    楚楚接过药碗,哭道:“阿姐,你快点醒醒吧,阿兄还在等你啊,石楠从江州带信回来,父亲怕是有危险,阿姐,我们不能没有你,你快醒醒吧……”


    宋昭只觉得眼皮有千斤重,陷在碧落崖下,无限循环蚀岩蜥袭击她的画面,地动山摇间,只有一个人将他护在怀里,温柔的嗓音对她说:“别怕,我在这里呢。”


    画面一转,她跌进水潭里,冰冷的水灌进她的口鼻,压迫着她的胸腔,逼得她不停地大口呼吸。耳边一个声音对她道:“七娘,你走吧,别管我了,我不想拖累你……”


    “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的,你等着我,坚持住!”她听到自己说,语气格外认真。


    她看到自己捧着破旧的瓦罐,小心翼翼道:“小心烫,”却被人一下扼住了喉咙,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七娘,你撒谎,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他的药引吗?”


    眼前一黑,又被灼烧的热浪惊醒,到处都是火,噼啪作响,低哑的声音一直萦绕在耳畔:“七娘,忘了我吧……”


    天旋地转间,她回到流萤谷别院,却看到尸横遍野,火海连成一片,阿宴呢?


    “阿宴,阿宴……”宋昭呢喃道,声音很小,还是被楚楚听到了。


    “阿姐,你醒醒,阿宴没事,楚楚和阿宴都没事,阿姐你快醒醒吧。”楚楚扑在宋昭身上,大哭不止。


    “阿姐,阿宴还在等你啊……楚楚也不能没有阿姐……”


    宋昭感觉自己头痛欲裂,有个声音一直在她脑海中回荡:


    “七娘……再唤我一声夫君吧……”


    “你不是要给他做药引吗?不要了?”


    “你怎么不叫了?叫出来给我听,我就放过你。”


    “好一个银货两讫,难道我还欠你一个子嗣?那便偿了你的心愿……”


    “七娘,忘了我吧……忘了我吧——”


    黑暗中,一只温暖的小手拉住了她,“阿姐,快跑,一定要活着……阿姐,你快醒醒……”


    宋昭慢慢握住那只手,嘴里清晰地喊出了一句阿宴,睁开了眼睛。


    楚楚脸上还挂着泪珠,慌忙握住宋昭的手,“阿姐,你醒了?可吓死楚楚了,你都昏迷七天了,再不醒来……楚楚和阿兄该怎么办啊……”


    宋昭恍惚地看着床前围过来的人,巫医如释重负,程娘子红着眼睛拿着帕子拭泪,茯苓更是哭肿了眼睛。


    “阿宴呢……”她虚弱地又问了一句。


    楚楚慌忙道:“阿兄好好的,幸亏石楠回来得及时,先一步带我们离开了,那日并不在流萤谷,眼下安置在草庐里,那里都是父亲的亲信,石楠亲自盯着,很安全,你别担心。”


    宋昭挣扎了一下,想要坐起来,却被巫医制止了,“你现在还很虚弱,有什么事等你病好了再说,先把药喝了,等你无碍了,我就回草庐照顾阿宴,你要快点好起来。”


    宋昭只得乖乖喝药,素白着一张小脸,催促巫医和楚楚:“婆婆,我这里有茯苓就行,你们快回去,阿宴身边离不了你们。”


    “好,明日一早我们就回去,现在可是半夜,一个二个都不让人省心。”巫医嗔怪了一句。


    天一亮,巫医和楚楚在宋昭的催促中离开了侯府。


    宋昭召京墨进来回话,问起芙蓉巷失火一事。


    京墨跪下请罪道:“当日世子在流萤谷昏厥过去,属下将您带回芙蓉巷,却在子夜时分,发现有人潜入叶府,行踪鬼祟,怕碧落崖一行暴露,按照世子之前的计划,若有暴露,立刻将叶府的一切全部抹杀,所以属下放了一把火,叶府已成一堆灰烬。”


    宋昭苍白无力地抬了抬手,让京墨起来回话,良久才道:“这样也好,世上再无叶府和叶七娘,也无九……”


    那个名字刚要说出口,她又哽住,仿佛那个名字就像一根刺,卡在喉咙里,还未张口就疼痛难忍。


    “流萤谷别院死的那些人,按照军中的分例,好生安置好他们的家人。”


    “是,”宋墨道:“世子,巡检司的赫连大人,一直在追查叶府灭门案。流萤谷大火那日,遇见了赫连信,是他帮忙收殓的尸体,按照世子先前的说辞,是叶府的七小姐借住世子的别院,眼下叶府一夜之间不复存在,赫连信已然起了疑心。”


    宋昭沉吟片刻道:“这两日他可曾来探病?黑水寨的事?交给谁了?”


    京墨道:“来过两次,均未入内。赫连大人却提起这几年的灭门案,大多数都是宫中影卫所为,否则也不会青天白日杀戮,屠尽五十七条性命。隐隐透露流萤谷的蹊跷,像皇宫影卫的手法。


    黑水寨的寨主如今关押在地下冰窖里,属下用了私刑,说六岭村那日突然撤离,看到巡检司的人给他们通风报信。多的,他就不知了。”


    宋昭道:“好生看着这个人,不能让他跑了,也不能让他死了,留着有用。六岭村的人被抓了吗?那些兵器呢?”


    说起这个,京墨心中来气,“世子,那日属下将证据带到府衙,按照世子吩咐,单独呈给知州赫连景裕,却不想陈通判也在,言之凿凿世子进碧落崖是为了什么宝藏,欲命人拿下属下问罪。


    属下只得按照之前的说辞,说世子因连番刺杀一事,在碧落山查到了蛛丝马迹,这才发现了六岭村是前朝余孽,并将证据当着陈通判的面交给了知州大人。”


    说完京墨冷哼一声,“世子昏迷了七日,陈通判和巡检司的赫连大人已经带人抄了六岭村,搜出了大量兵器,还将叶府灭门案推到了六岭村人头上,将流萤谷五十七条性命,归结于黑水寨抢劫杀人。”


    宋昭嘲讽地勾起嘴角:“他倒是会钻营,倒是个法子。”


    京墨轻嗤一声,“陈大人很是狡猾,将发现前朝余孽的功劳给了世子,将查抄六岭


    村的功劳给了巡检司的赫连信,给京都奏报却大肆宣扬他是如何明察秋毫的,功劳都被他抢了,知州大人却任由他如此行事,行事怎会如此迂腐。”


    “错,这恰恰是赫连景裕的聪明之处。”宋昭道,“有此大功,想必很快陛下就宣召他们进宫,南州官场怕是要有新动荡。”


    不想,原以为会是陈通判进宫的旨意,却先一步下到了宋昭手中。


    “……忠勇侯世子宋晏,夙秉丹忱,性兼文武。首发前朝遗孽潜谋之状,使社稷免于隐忧,其功甚伟,着即入宫面圣,以彰尔丹诚之志……”


    正当侯府上下一片喜气,宋昭却突然收到父亲勾结叛军,放走竟陵王,押解回京的密信。


    与此同时,太子萧钺亲率大军,在峡关活捉竟陵王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


    一个月后,宋昭顶着风雪独自到了大梁都城盛京。


    寒风呼啸,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打在脸上,像刀割一般疼,漫天飞雪中,朱红宫墙褪成了暗褐色。


    “宣忠勇侯世子觐见——”


    宋昭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大氅,将冻得发僵的小脸隐在密实的毛领中。从旭日东升等到日薄西山,终于在华灯初上时,等到了大梁永庆帝的召见。


    宫道两侧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曳,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引路的太监提着琉璃宫灯在前,灯笼穗子结了冰凌,随着脚步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雪粒子扑在脸上,宋昭借着低头避风的姿势,将喉结处的易容膏又按实了些。女扮男装这几年,她早已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


    “世子仔细脚下。”引路太监侧身,宫灯映出前方台阶。


    宋昭颔首道谢,深吸一口气,迈步踏上汉白玉台阶,靴底与积雪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让她想起七年前那个雪夜。那时她也是这样,踩着湿滑的青石板,一步一滑走进阿弟的房间,他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口中不断涌出鲜血……


    “世子?”太监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宋昭这才发现已经走到了御书房外。她整了整衣冠,指尖触到腰间的青云逐月同心佩,那是父亲留给她和阿弟的信物,玉佩温润,令她稍稍安心。


    远处传来钟声,浑厚悠长,在寂静的宫城中回荡。这声音像是南州的雨,淅淅沥沥,连绵不绝。


    那日她收到密信,立刻仓皇北上,路上消息纷至沓来,父亲和手下亲信将领悉数下狱,朝中弹劾忠勇侯府勾结叛军的折子堆满了梁帝的书案,永庆帝却留中不发。


    宋昭进京后不敢耽搁,往宫中递折子,一连等了多日,始终不见梁帝召见。她去大牢请见父亲,也被拒了。


    她四处活动,奈何无人敢接她的帖子,父亲久不在京都为官,兵部往来又都是公事公办,轻易就将她打发了。


    外祖庞家如今式微,舅舅倒是见她,却人微言轻无能为力。袁子昂倒是设宴为她接风洗尘,本想让他出面请袁大人代为转圜,三日过去,袁大人杳无音信。


    宋昭上一次进京还是七年前,那时她刚满十岁,耐不住北地的严寒,刚进京就病倒了,进宫觐见的时候只有胞弟宋晏。如今她重走当年阿弟走过的路,心中一片悲凉。


    紫檀木门内忽然传来茶盏碎裂的声响,宋昭内心震动,却仍旧面不改色。


    “宣忠勇侯世子宋晏——”


    御书房的门轴转动,从内走出一个面庞白净,身材微胖的太监,尖细着嗓子请她入内。


    宋昭压下所有心思,拂去肩头积雪,迈步入内。


    鎏金兽首吐出的龙涎香混着熏笼里金丝炭的热气扑面而来,御案后那袭玄色常服上,金线绣的十二章纹在烛火中明明灭灭。


    “南州忠勇侯府——宋晏,叩见陛下。”


    宋昭垂首跪拜,将这句练习了上千遍的话,终于平静无波地讲了出来。


    室内一片寂静,宋昭跪在冰凉的青玉砖上一动不动,鼻尖闻到一股极淡的药草味。


    御案后,永庆帝审视的目光,落在跪伏在地的单薄身影上,手中捻动着一份密报,上写忠勇侯狱中伤重等语。


    烛花“噼啪”作响。


    “平身。”永庆帝的声音似从极远处传来,带着金戈铁马之势。


    宋昭谢恩起身,余光却瞥见蟠龙纹墨玉禁步——本该空荡的东侧屏风前,立着道绛紫身影。琉璃宫灯将那人影子拉长,一寸寸漫过她墨色衣袍的下摆。


    进京前,宋昭已将朝中重臣和各位皇子的喜好打探了一遍,这蟠龙墨玉,是大梁太子的专属。先前茶盏碎裂之声,似乎也找到了出处,民间都传永庆帝不喜太子萧钺,废储之声时有传出。


    “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看,少虞竟长这么大了。”永庆帝的语气变得亲切起来,像极了和蔼可亲的长辈。


    宋昭抬头扬起笑脸,从善如流道:“少虞幼时随父亲进宫给陛下请安,还是七年前的事,那时少虞年少无知,宴上还不小心打翻了陛下赏的御酒,少虞至今还懊恼没有尝到陛下的美酒呢。”


    那年弟弟进宫打翻了御赐的酒,回家后可是被父亲狠狠责罚了一顿。


    永庆帝闻言哈哈大笑,羊脂玉扳指与青玉镇纸相碰,镇纸下压着一道奏折,上面记载着忠勇侯世子在南州的所作所为,逛青楼游画舫,沉迷歌舞饮宴,是不折不扣的纨绔……遂看宋昭的目光都变得柔和了。


    伫立在旁的太子萧钺,却皱了皱眉头。


    宋昭赔着笑脸,目光迅速朝太子望去,传言太子俊美无俦……却在看清太子面容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


    那张脸——


    五官凌厉,剑眉凤目,鼻梁英挺,眼尾微微上挑,透着几分疏离与淡漠,薄唇轻抿,带着几分清冷,仿佛世间万物皆不入他眼。


    绛紫身影转过身,与她四目相接,宋昭听见自己胸口传来“砰砰砰”的跳动声,如擂鼓般一下一下敲击着心房。


    这张脸,她再熟悉不过,在南州的芙蓉巷别院,她日日对着这张脸,温声软语地唤他——九鸣。


    记忆轰然倒塌,芙蓉巷烧焦的房梁下,压着的那具烧焦的尸首,九鸣模糊的脸此刻却嵌在这张属于当朝储君的脸上。


    世上不可能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即便她和宋晏是双生子,容貌上也稍有不同。


    九鸣有眼疾,眼睛像是蒙着一层白纱,而太子的眼睛黑白分明,深邃犀利,看向她的眼神像是锋利的刀子,一寸一寸碾过她的肌肤,冰冷刺骨。


    宋昭喉间发紧,感觉后背渗出一层冷汗,面上不动声色移开视线,袖中的手却已攥紧,指甲在掌心刻出深痕,或许真的是长得像而已。


    “哈哈哈,朕同你一般大时,也喜欢美酒。那时候我关在府里不得外出,你父亲常常带着好酒,偷偷翻墙来寻我,那时的酒余韵悠长,如今朕富有四海,却再也寻不到当时的酒香了。”永庆帝一时感慨,不觉改了称呼。


    宋昭心思微动,“少虞竟不知还有翻墙这等事,等父亲归来,少虞定要问个明白,为何父亲翻墙可以,少虞翻墙就要被罚跪祠堂啊~”


    她语气又柔又轻,像个撒娇讨赏的小辈,一副请求长辈为她做主的模样,又逗得永庆帝笑得合不拢嘴。


    “那可要好好问问他。”永庆帝扭头吩咐一旁侍立的太监,“延吉,你带世子去挑两坛好酒,让他带回府上,好好尝尝。”


    宋昭面上一喜,立刻叩首谢恩,欢天喜地地跟着延吉公公离开了御书房。


    御书房一时静了下来,永庆帝头抬眸看向太子,问:“太子看宋世子如何?”


    萧钺垂眸,思索一番开口,“儿臣观宋世子身体羸弱,似有不足之症,想必这就是忠勇侯不愿唯一嫡


    子从军的原因吧,听闻宋世子在南州素有纨绔之名,想来对朝堂之事,知之甚少。或许世子年纪小,性子骄纵,不谙世事,天真烂漫一些。”


    永庆帝不满地瞥了一眼太子,年纪小?太子也只比宋世子大三岁而已,却早已在朝堂上历练得游刃有余了。忠勇侯的心思,是护子心切,还是不想陷入党争,他心里自然清楚。


    “天真?”永庆帝看了一眼案前堆得小山一样,弹劾忠勇侯的折子,起身望向窗外漆黑的夜,叹道:“宋世子聪明过人,可惜了——”


    可惜什么,永庆帝未说出口。萧钺却长舒了一口气,似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般。看来,他赌对了,父皇对忠勇侯没了杀心,否则也不会对宋世子说要好好问问他这等话。


    宋昭确实听出了话中的意思,才故意在御书房喜形于色。她清楚父亲年少之事,今日觐见加以利导,勾起永庆帝回忆起与父亲年少时的情谊,为父亲开脱。


    她今日在宫门口等了足足一日,朝堂上下都看在眼里,若不喜形于色,怎么让那些人知道永庆帝还挂念着父亲,怎么能让永庆帝知道,忠勇侯世子只是一个单纯且不谙世事的纨绔。


    好在,这步棋走对了。不管永庆帝如何治罪父亲,至少命保住了。


    父亲一直让她避开朝堂,如今她奉旨进京,时间一长,难保身份不会起疑,为长远计,还是尽快让父亲脱困,离开京都为好。


    当务之急,是她的身份不能揭穿。可那个像“九鸣”的太子殿下……


    如果太子就是九鸣,为何刚刚没有揭穿她?宋昭暗自摇头,太子怎么会是九鸣?等回去一定再好好查查。


    宋昭压抑着内心的不安,从库房挑了两坛酒,随着引路太监往外宫门口走。


    庄严肃穆的宫道寂静无声,冻得发青的石板路上,有一层厚厚的积雪,踏上去有嘎吱嘎吱的脆响。


    转过宫墙,看到太子萧钺的身影,正朝宫门口走去,身旁一个小公公举着伞,将身子遮了大半。


    宋昭忽然停住脚步。


    萧钺似有所感,这时候转身望了过来。


    宋昭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行礼,“宋晏见过太子殿下。”


    “宋世子,平身吧,”萧钺清冷的声音,在风雪中传进宋昭的耳朵,越发令宋昭不安起来,连声音都像极了九鸣。


    “去给世子撑伞,”萧钺命令身后的小公公。


    宋昭连忙拒绝,“太子殿下身子要紧,宋晏皮糙肉厚,怎敢同殿下抢伞用。”


    萧钺忽地嗤笑一声,意味深长地望着宋昭,直看得宋昭白皙的小脸涨红起来。


    说什么皮糙肉厚,这谎话说得太过奴颜婢膝,宋昭即便扮作男子,也是南州鼎鼎有名的美男子,雪肤花貌,体态风流,可不是什么糙汉子可比的。


    宋昭嘴一撇,心底突然窜出一股无名之火,忽想到此刻身在禁宫,不是她随心所欲的南州,那股郁气发不得,又骂骂咧咧憋回了肚子里。


    萧钺上前一步,将伞从小公公手中接过,高举过顶,遮在宋昭的头顶上,居高临下道:“宋世子心底好似在骂孤。”


    第38章 芙蓉糕翻一翻东宫的床榻


    宫灯在朔风中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朱红宫墙上。细雪无声地落下,太子玄色大氅上的金线暗纹在灯下流转,如山岳般迫近的身影完全笼罩住宋昭。


    她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在积雪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宋晏不敢。”


    宋昭垂首盯着青砖缝里未化的雪粒,那道居高临下的目光却如有实质般压在她后颈,凉过屋檐下的冰凌子。交叠的双手不自觉地收紧,腰弯得更低了些。


    檐下冰凌突然断裂,传来清脆的声响,忽惊得她睫毛急颤,但见太子玄色麂皮靴往前半步,金线云纹堪堪停在她鞋尖前三寸。


    沉重的呼吸似挟着凛冽的寒意,一寸寸碾过她耳际。那气息游走如刀,时而悬在颈侧命脉处徘徊,时而又退至令人心悸的距离。


    “宋世子怕孤?”


    太子低沉的嗓音裹着寒意压下,宋昭呼吸微滞,却仍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恭谨姿态。她垂眸盯着青砖上两道交错的影子——玄色蟒袍的暗影正一寸寸蚕食着她袍角。


    “殿下天威,宋晏不敢僭越。”


    “哦?不敢吗?”


    低沉的嗓音裹着几分玩味,太子的身影倏然逼近。玄色蟒袍的广袖拂过,带起一阵沉水香的风。


    宋昭呼吸微滞,本能欲躲的刹那,脊背却如绷紧的弓弦般陡然僵直。她倏然抬眸,正撞进太子那双含煞的桃花眼里——


    烛火摇曳间,那眼底探究之色如刀,似要剖开她层层伪装。而她眸中碎雪浮沉,竟是不闪不避。


    这时,两盏宫灯自幽静的宫道尽头处游来。引路小太监抬头乍见太子仪仗,手中灯笼“啪”地坠地,慌忙伏跪:“奴婢叩请殿下千岁!”


    随行的青色官袍男子低头躬身,腰间蹀躞带的玉珏相撞清鸣:“臣,南州巡检司使赫连信,恭请殿下圣安。”


    “南州巡检司使赫连信?”


    “正是微臣,奉旨觐见。”奉旨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萧钺的目光如寒铁锁链,沉沉压在那躬身男子的脊背上,气氛霎时凝滞。引路小太监伏跪在地,瑟瑟发抖。


    宋昭指尖在广袖中微微一松,足尖向后轻移半寸——


    “咔嚓!”一声脆响骤然撕裂凝滞的空气,鞋履下的冰凌应声而碎。


    她身形一晃,狐裘大氅在雪地上划出半道弧线,眼看就要坠入道旁的雪堆。


    斜里突然探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铁钳般扣住她纤细手腕。玄色袖口金线蟒纹擦过她掌心,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赫连信伸至半途的手倏然一顿,五指缓缓收拢,终是垂落身侧。官靴沉沉碾过青砖上的薄雪,将霜华踏作污浊的泥水,无声渗入石缝深处。


    那摊泥水倒映着破碎的宫灯,恰如他眸中一闪而逝的晦暗。


    宋昭踉跄站稳,猛地抽回手腕,仿佛那温度灼人。她伏跪于地时,白玉冠下挽着的发尾垂到了胸前:“宋晏君前失仪,甘领责罚。”


    萧钺负手而立,被甩开的掌心在袖中缓缓收拢,指尖轻轻捻动,像是将残留着的细腻触感一并抹掉。目光如刃般从面前的身影,扫向躬身而立的赫连信,遂开口道:“赫连大人平身吧,小全子,去给赫连大人引路。”


    “微臣谢过殿下。”


    赫连信起身,情不自禁地朝跪伏在地的宋昭看了一眼。


    青影倏然压下,一柄靛青色油伞“唰”地展开,严严实实隔断他的视线。


    太子身后的小太监,这时堆起一张笑脸:“赫连大人,请随奴婢来。”


    视线被伞面隔绝,宋昭只听见靴底碾过碎雪的声响渐行渐远。


    “来人,君前失仪,拉下去打二十板子。”太子的声音响起,冰冷刺骨。


    宋昭脸色忽然煞白,二十板子?脑中顿时一片空白,竟忘记了求饶。


    “殿下饶命,奴婢知错了,殿下……”原来是那个跪伏在地的小公公,为赫连信引路不小心砸了灯笼。


    声音戛然而止,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拖拽着重物的声音,渐渐远去。


    宋昭没有回头,后背被冷汗浸透,风掠过耳畔,卷着细雪扑簌簌打在伞面上,又凝作冰水,顺着伞骨滑下。


    “嗒。”一滴雪水坠入她后颈,沿着脊骨蜿蜒而下,凉意刺骨。


    膝下的雪渐渐化开,冰水渗进衣袍,贴着肌肤一寸寸爬上来,寒得刺骨。太子未叫起,她便只能跪着。伞沿垂下的雪水串成珠帘,在她周围划出一圈孤绝的牢笼。


    当她的膝盖彻底失去知觉时,忽闻头顶一声轻嗤,靛青色伞面倏地收起,簌簌雪粒顿时扑了满身。


    “孤竟不知,宋世子行起礼来……”太子带着沉水香的广袖扫过她的膝头,“比南风馆的清倌还会拿乔。”


    宋昭浑身一颤,当年那句掷向九鸣的恶言,此刻竟在耳畔嗡嗡回响:


    “……你就是个最不入流的小倌……等我玩腻了,还将你扔进画舫上……”


    宋昭猝然仰首,唇间未及咽下的血珠溅落在雪地上。


    太子的背影已远至宫道尽头,玄氅被寒风掀起,猎猎如垂天鸦羽。两侧的宫灯将那影子拉得极长,竟似一柄墨色


    长剑,直直刺入她剧颤的瞳孔。


    一滴融化的雪水顺着她睫毛坠落,恍惚间,那道孤影与记忆里九鸣离去的背影渐渐重叠。


    “宋世子,快快起身出宫吧。”引路的小公公从旁道。


    ……


    夜里,宋昭踉跄着回到盛京的侯府,四叔和四夫人焦急地等在垂花门。甫一见面,宋继明忙将她拉进书房,便开始连番追问,打探入宫觐见的情况。


    四夫人苗氏却眼尖地发现宋昭衣袍下摆洇湿的污渍,和她脸上的苍白之色,忙劝解道:“世子想必疲乏了,老爷有什么话,不如等明日再说。”


    宋继明却急道:“等?还要等到几时!”他赤红着眼指向北方,“大哥现在诏狱里挂着‘谋逆’的牌子,我这户部员外郎的鱼袋都被收了,昨日都察院的人连府里井台都翻了个底朝天!你好歹进了宫……”


    他一把攥住宋昭手腕,“今日面圣,到底探出什么口风?”


    宋昭眼神涣散,唇瓣微颤,仿佛魂魄仍陷在方才的雪地之中。宋继明见状,暴怒的神情骤然一僵,嗓音陡然低了下来:“阿宴……你、你父亲……当真没救了吗?”


    宋昭缓缓抬眸,眼底血丝如蛛网密布,却忽地轻声问道:“四叔……”嗓音沙哑得像是被雪浸透了,“太子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书房骤然死寂。


    宋继明身子猛地一颤,官袍下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腰间早已不存在的鱼袋位置:“你……遇见太子了?”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动什么似的,“他没……没为难你吧?”


    宋昭垂眸摇了摇头。比起被拉下去打二十大板的小公公,她只是跪在雪地上,算不得刻意难为她。


    “那就好,那就好。”宋继明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汗,低声道:“太子天潢贵胄,钦天监批命九曜临世,鸣玉锵金。陛下亲赐表字九鸣,自然贵不可言!”


    “九……鸣?”宋昭瞳孔骤然紧缩,舌尖抵着这个名字,如同含着一块烧红的炭。


    “可不敢直呼殿下名讳,”宋继明慌忙制止道。


    天地忽如倒悬,宋昭踉跄几步扶住了案几,指腹按碎了一枚白玉棋子。恍惚间又见雪地里那人玄氅翻飞,金线蟒纹下……隐约露出半截手腕上,缠绕着的红菱发带。


    四夫人关切道:“世子没事吧?”吩咐门外的仆从道:“快去厨房煮碗姜汤来。”


    宋昭挥了挥手,勉强挺直了脊背,对宋继明道:“父亲那里,大约性命无忧。陛下还念着当年的旧情,可这情分还剩多少……四叔明日再去打点一番,等见到父亲,再想其他办法吧。”


    “好好好,”宋继明一连说了几声好,“明日一早我就去刑部,等见上面再说。”


    “还有,陛下赏赐了两坛御酒,四叔好生收着吧。”


    宋继明眼前一亮,有了这个消息,他明日去刑部打点,也能硬气一点了。


    等宋昭爬上床,都快到子时了。


    茯苓怕她冷,在床上放了一个汤婆子,又将她的双腿抱进怀里,心疼道:“世子这双腿,还是好生暖暖,将来可别落下什么毛病。北地是真冷,还是我们南州好。”


    北地这么冷,不知大牢中的父亲,是怎么过的。他们对他用刑了没有?牢中可有御寒的东西?


    “茯苓,明日的东西可准备好了,棉衣棉被什么的,多准备一些。除了父亲的,还有跟随父亲多年的蔡将军和庄将军的,也都备上。”


    “世子放心睡吧,奴婢和京墨都备下了。”茯苓轻轻拍了拍宋昭。


    “还有,石楠和楚楚那边呢?来信了吗?”宋昭又问道,如今在盛京,她小心翼翼地都敢提阿宴这两个字,即便是在自己家中。


    “还是前日那封,一切都好。”


    茯苓望着宋昭不安的神色,多年主仆,直觉是出了什么事,便轻声问:“世子怎么了?可是宫中出了岔子?跟你跪在雪地里有关?”


    宋昭奉旨进宫,身边不能带随从,茯苓并不清楚宫中发生的一切,她只当宋昭是觐见时跪在外面候旨所致。


    “茯苓……”宋昭的嗓音突然裂开一道缝,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我见到……九鸣了。”


    “在……在宫里?”茯苓突然揪住帕子,眼珠颤抖着,“可宫里的男子不都是……”手指无意识比了个阉割的手势。


    宋昭突然低笑起来,笑得眼眶发红,声音不觉提高了一些:“是啊……我翻遍大江南北……”指甲抠进锦被里,“怎么就没想过,去翻一翻……东宫的床榻呢?”


    “东宫?世子是说——”茯苓的嘴唇剧烈颤抖着,手中帕子“刺啦”一声撕成两半,“东宫就是……就是……”


    “对。”宋昭突然捂住脸,声音嘶哑如砂纸磨过,“太子萧钺,字九鸣。”


    “原来,他说让我忘了他,竟是因为这个!”


    茯苓见她指缝中溢出眼泪,肩膀也开始微微发抖,眼睛也跟着红了,俯身抱住她,安慰道:“好在,如今知道了他的下落,小姐也不必天南海北地寻他了,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只不过,太子认出小姐了吗?如果被认出来,会不会有欺君之罪?”茯苓忽然想起这桩事。


    “没有,”宋昭拿开手,通红着眼睛望着帐顶,想起雪地里,萧钺羞辱她是南风馆的清倌,又疑惑地摇了摇头,“或许认出了我,却没有拆穿我。”


    “这么说来,太子并未打算与小姐相认,是身份不方便吗?”茯苓不解道。


    宋昭的神思忽然清明起来,朝中上下,谁都不知太子去过南州。萧钺会是因为这个,才没有拆穿她的吗?只要有这种可能,宋昭就能撬动太子为她遮掩身份,但看太子下一步如何做了。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萧钺要是拿身份来要挟她,那她便拿捏他在南州之事,奉陪到底。


    眼下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她是忠勇侯世子宋晏,拿得起放得下。她要为父平反,将父亲平安地从大牢里救出来,然后远离京都,盛京她一刻也不想待下去。


    太子府里,萧钺还在伏案批阅奏章。


    赵影这时来报:“赫连信在御书房待了将近一个时辰,在宫中下钥时才离去,随后中书舍人拟旨,封赫连信为正八品的皇城司指挥使。”


    “御前透露的消息是,陛下称赫连信有其先祖风骨,对他赞赏有加,还问他是否喜甜食,走时赐了他一匣子芙蓉糕。”


    萧钺平静无波的脸上,在听到芙蓉糕时皱了皱眉。


    赵影见殿下无话,遂禀报起另一件事,“殿下交代盯紧侯府世子,刚刚传来消息,他们明日去探监,宋世子那边,好似听到一句翻一翻东宫的床榻,声音太小,听不真切,也不知世子再找什么东西。”


    笔尖朱砂骤然晕开,在奏折上泅出一朵血梅般的痕迹。萧钺腕间红菱发带在灯光下一闪,那支御赐狼毫竟在“宋”字最后一捺处生生折断。


    “以后,离她远一些,”萧钺低声吩咐道:“另外,明日安排一下,去刑部大牢提审忠勇侯。”


    第二日,天空放晴,地上的积雪都堆在路边,在道路两侧垒起晶莹的矮墙。


    宋昭和宋继明刚到刑部,远远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堂下,似好整以暇地等着她自投罗网一样。


    她不禁呼吸一窒。


    第39章 求殿下但看你如何骗我……


    青砖墁地的刑部大堂内,太子萧钺逆光而立,身后“明镜高悬”的匾额在肃静中泛着冷铁般的寒光。玄色锦服上的金丝螭纹若隐若现,将他俊美凌厉的轮廓镀上一层危险的暗芒。


    “户部员外郎宋继明参见殿下。”


    宋昭也跟着匆忙屈膝行礼,因着方才的恍神,动作迟了少许。目光扫过青砖时,敏锐地察觉到几道刺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免礼。”太子的声音里似带着几分的愉悦


    ,玄色蟒袖虚抬了抬。


    宋昭抬眸的刹那,恰见太子唇边那抹未及敛去的弧度,恍若那日九鸣拿着她的荷包上下翻飞,那抹胜券在握的浅笑。


    可未等她细辨,便直直撞进太子那双寒潭般的眸子。那眼底淬着的冷意,瞬间冻住了她所有思绪。


    宋昭心头蓦地一刺,是了,眼前这位可是手握生杀予夺之权的东宫太子,怎会是被她藏在别院里,悉心调养伤痕累累的公子?早该随着当日的一把大火,燃成灰烬。


    世上再无叶七娘,也无病弱的顾九鸣!


    刑部森冷的穿堂风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宋昭的手指在袖中微微卷起,心中愈发坚定。


    茯苓立在廊下,与京墨交换了一个眼色,尽管世子与他们提前说过,见到太子后一定要掩饰好,可真正见到时,却不像世子那般云淡风轻。


    在她看来,太子和顾公子就是两个人,一个雍容威重高不可攀,一个温润如玉谦谦君子。除了那张一模一样的脸,任谁见了,都不会想到是同一个人。


    堂内气氛凝滞。


    宋继明分明打点好了刑部上下,连狱卒换岗的时辰都算得精准,就等众同僚下衙后,低调去大牢探一探。未曾料到太子殿下会在此处,旁边还有刑部尚书姚大人、御史大夫晁大人、兵部尚书余大人等。


    他顿时冷汗直流,这是三司会审吗?他怎么没有收到风声,难道之前打点的银子都白花了?


    “宋大人所为何事啊?”姚大人开了口,眼风却扫了一眼宋继明身后的宋昭。


    宋昭眼神微暗,姚大人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今日怕是不能成事了。


    “下官想给狱中的兄长送件冬衣,不知大人能否行个方便?兄长自幼怕冷,耐不得盛京的寒冬,还请大人通融一二。”宋继明硬着头皮请求。


    姚尚书犹豫着没有开口,晁御史见状开口向太子请辞,随后兵部余大人也告辞离去。


    姚尚书眼角余光扫过太子把玩镇纸的手指,见那骨节分明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书案,当即肃了脸色:“宋大人,你我同朝为官多年,当知死牢重地,岂是探视之所?请回吧。”


    宋继明脸色骤变,官袍下的脊背瞬间沁出冷汗。前两日明明打点妥当,只说暂押刑部候审,怎的突然就进了死牢?他喉头滚动,嘴角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太子殿下——”


    宋昭猝然跪地,膝盖重重砸在青砖上。她以额触地,指尖被青砖的寒意冰得蜷缩起来:“求殿下开恩……”声音似碎在空气里,“宋晏只送件御寒的衣物,绝不敢僭距越礼。”


    宋昭额间抵着冰冷的青砖,嘴角却扯出一丝冷笑。她如何不知?太子萧钺高坐明堂,等的就是她这般屈膝求饶的模样。


    九鸣,你好得很!


    她宋昭顶天立地,能屈能伸。在南州折辱他在前,今日他挟私报复,她认!横竖不过是一身傲骨砸碎了咽下去,只要能换父亲一线生机……


    四下骤然死寂。


    一道阴影沉沉压下,玄色蟒袍的衣角掠过她低垂的视线,麂皮官靴踏在青砖上,稳稳停在她一尺之外,那是天家威仪与凡尘蝼蚁之间,最近也最远的距离。


    太子腰间的羊脂玉珏轻轻一晃,俯下身子,用冰冷的镇纸抬起宋昭的下巴,眼神一点一点侵入她的凤眸里,冷冷道:“宋世子都是这般求人的?孤凭何答应你?”


    镇纸的寒意渗进肌肤,她被迫仰首,这才发现堂内只剩下她和太子两人。


    宋昭忽地勾唇一笑,笑意却未到达眼底:“宋晏愿为殿下分忧,宋家军二十万人,誓死效忠殿下,任凭殿下差遣。”


    镇纸突然被掷在地上,太子掐住她脖子,在她耳旁道:“就凭你?忠勇侯若死在牢里,兵权照样落在孤手中。”


    “殿下错了,若我父亲被冤死在大牢里,南州必将大乱,兵权落在谁手中宋晏不知,但宋晏知道,一定不会落在殿下手中。如今朝中局势,五殿下胜算更大,殿下自身难保,还在为难一个微不足道的侯府世子……”


    “你在威胁孤?”


    “宋晏不敢,只道事实罢了。”


    萧钺指尖一松,宋昭猛地偏头,喉间腥甜再也压制不住。她以袖掩唇,咳得单薄的肩背都在颤,泪珠混着血丝溅在青砖上,像是几朵刺目的红梅。


    “求殿下……开恩……”破碎的嗓音混着喘息,任谁看了,都道世子不堪折辱的模样。


    萧钺眼眸一沉,深知她惯会撒谎作戏,差点又要上了她的当。刚要发作,便听到门外一道张扬的声音响起——


    “宋世子,与其求皇兄,不如来求本王。”


    话落,五皇子淮王——萧翊钧迈步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袁子昂等人。


    “见过皇兄。”


    “微臣殿前司主事袁子昂,见过太子殿下。”


    宋昭复向淮王行礼道:“宋晏参见淮王殿下。”


    淮王的眼神在太子和宋昭身上来回扫了两眼,温和道:“宋世子快快请起,这天寒地冻的,姚大人也不知道在堂中生个火盆。本王听说宋卿自小体弱多病,刚到盛京就病了,盛京不比南州暖和,宋卿当心自个的身子,忠勇侯还在狱中等着见世子啊!”


    五皇子笑吟吟负手而立,身量虽不及太子挺拔,却自有一派清风朗月的气度。圆润的杏眼微弯,未语先带三分笑,连蟒袍上张牙舞爪的螭纹都被他穿出几分亲和。


    “宋世子这是怎的了?”他温声上前,扶起宋昭,从袖中掏出一方雪白帕子,“快擦擦脸,天寒地冻的,小心把冻着脸,”话音未落,帕子却被太子玄氅扫落在地。


    “多谢淮王殿下。”宋昭急忙谢恩起身。


    “阿宴,几日不见,你怎么又瘦了?”袁子昂也凑在近前,小声嘀咕道:“叫你在家等消息,你怎么跑到刑部来了,淮王殿下答应带你去见见侯爷,你快去收拾一下,等下我们就去。”


    “不知皇兄大驾光临,所为何事?刑部如今是臣弟奉旨观政,皇兄既来,当知会臣弟一声。”五皇子上前半步,笑意不减,杏眼微弯,“倒显得臣弟……怠慢了。”


    太子萧钺玄氅未动,下巴轻抬,“五弟既知是奉旨观政,”他眸色森寒,一字一顿,“就该明白,孤,即是旨意。”


    淮王面上笑意未减,唯有袖中青筋暴起的手指出卖了情绪。他垂首时,杏眼里闪过一丝阴鸷,再抬头仍是那副温润模样:“太子殿下教训的是,是臣弟僭越了。”


    姚大人这时进来,恭敬道:“太子殿下,今日会审还有一个疑点,请殿下移步后堂。”


    萧钺转身时眸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定格在宋昭身上,却见她半个身子隐在袁子昂身后,俯首而立,葱白的手指,却紧紧攥着刚刚那方被他拂去的雪白帕子。


    ……


    阴湿牢房里,宋昭终于见到了父亲,那个曾经在沙场上叱咤风云的将军,如今两鬓如霜,蜷在霉烂的稻草堆中。唯一的光亮,是从高窗漏下的寸许月光,正照在他腕间溃烂的镣铐伤处。


    “阿爹……”她喉头滚了滚,竟哽住说不出话。


    宋元琅猛地从稻草堆中抬头,枯瘦的手腕镣铐“哗啦”作响。


    “小七?!”他踉跄扑到铁栏前,又惊又怒地压低嗓音,“这是死牢!你……”话未说完突然噤声,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女儿。


    牢墙火把忽明忽暗,照不到的阴影里,不知


    何时立着一袭玄色蟒袍的身影。太子萧钺轻轻捻动手上的玉扳指,静静地瞧着牢房中那对“父子”。


    “小七?七娘?”萧钺暗暗咬牙,芙蓉巷的花架下她说她叫七娘,是腊月初七那日生的,竟是真的吗?没有骗他?


    他恨她的欺骗,本以为崖底的一场大火,会斩断他在南州的一切,却转头收到索江的消息——芙蓉巷一把大火,竟将叶府和叶七娘一同抹杀了。


    她比他更心狠,更懂得拿捏他的心,无论是拿着灵草故意去而复返,还是药引,本质是挟恩利用罢了。


    原以为他回到京城,就会忘了南州的一切,可每当更漏滴尽时,枕畔总会浮起那抹倔强的身影,她顽皮地伸手接屋檐下的雨珠,她拿着枕头说睡不着,她情动时绯红的耳垂和柔弱无力的腰肢……


    他一度怀疑自己是被南州女子下了情蛊,否则不会怎么都忘不掉,怎么都挥不去,深夜梦境中,日日侵扰着他,让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唐大夫分明说过,半月散之毒已清,可萧钺却觉得那毒性早已渗进骨髓,令他疼痛难当。


    直到索江第二封密报传来,忠勇侯世子在芙蓉巷大火之夜,突然昏迷了七日。蹲守在侯府七日后,见到了巫医从侯府而出,随即出城进山,不见了踪影。索江只得再次返回侯府,却震惊地发现宋世子竟与叶七小姐生得八分相像。


    萧钺专门让人去寻宋世子的画像,如今就藏在他的卧房。


    他向父皇进言,宣忠勇侯世子入京觐见,这一次,他倒要看看,她如何再点一把火,抹杀掉宋世子的一切。


    “七娘,你终于来了,这次,但看你如何骗我……”


    第40章 私相会我冷,你来给我暖暖


    牢房深处的呜咽声似有还无,像被潮湿的墙壁吞了去,只余下铁链偶尔的“咯吱”响动。


    宋元琅粗糙的掌心裹住女儿冰凉的手指,腕间镣铐在黑暗中发出细碎的声响。


    “莫哭……”他咧开干裂的唇,却扯痛了颧骨上的伤,“比起上阵杀敌,这点伤算不得什么,爹爹无恙,家里……一切都好吗?”


    宋昭将哽咽咬碎在齿间,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谁,便道:“家里一切都好,阿宴也好,四叔等在外面,避嫌不得入内,请父亲放心。”


    “阿宴……”宋元琅抖了抖唇,听懂了女儿的话,越发觉得愧疚起来:“是阿爹对不起你,你有心疾旧伤,受不得冻,还是早些回南州的好,爹爹不会有事的。”


    都被打入死牢岂能无事?宋昭不知其中因由,只当是宋元琅安慰她的话。


    刚刚在刑部所见所闻,越发令她觉得父亲凶多吉少,不禁悲从中来,强忍着泪意道:“父亲放心,孩儿是奉旨进京,昨日已进宫面圣,陛下还赏了孩儿两坛御酒……”


    遂把此前种种简要说了一遍,略去了九鸣和碧落崖寻九叶灵芝草的经过,只说是发现刺客踪迹,寻到了六岭村,顺藤摸瓜查到了囤积的大量兵器,才被陛下召进盛京问话。


    宋元琅听罢,布满老茧的拇指在她腕间轻轻一按,欣慰道:“御前对答尚可。”


    “孩儿不知案子缘由,不敢贸然请求陛下开恩,大理寺和兵部那里,孩儿打听不到任何消息。父亲,江州一事,到底有何隐情?”


    面对女儿的追问,宋元琅却道:“此案牵扯颇深,阿宴还是不要问得好,为父行的正坐得直,上对得起陛下,下对得起大梁黎民百姓。”


    “孩儿深信父亲的为人,断不会私联叛军,放任竟陵王私逃这种事,其中必有缘由……”宋昭还是想问清楚,以便为父亲翻案。


    “不必再提,你明日就回南州去,”宋元琅突然打断了宋昭的话,声音陡然提高,“为父何须你个小儿辈操心!”


    这时,隔壁牢房听得动静,从稻草中冲出一个人影,扶着铁栏杆伸出了手,“世子,世子!”他急急呼唤着,手腕上的锁链“哗啦哗啦”作响,打碎了父女两人的僵持。


    “蔡叔?”宋昭向旁边走了两步,抓住了那人的手。这手宽厚有力,虎口上有厚厚的老茧,一看就是常年习武所致,是忠勇侯左膀右臂副将蔡擢。


    “庄叔呢?我带了一些冬衣,给你们御寒。”宋昭朝稻草里看了看,却见副将庄弘济仰面躺在稻草上,一动不动。


    “他无碍,”蔡擢眸光一闪,顿了顿道:“世子既能面圣,当能为我等翻案,世子,原本我们在江州……”


    “蔡擢,住口!”宋元琅忽然斥了一声。


    蔡擢立刻噤声,眼底却精光一闪即逝。他粗糙的指节突然扣住宋昭手腕,借着咳嗽的遮掩,指尖在她掌心急书“太子”二字。


    宋昭一怔,不动声色地卷起了手指,仿佛怕那两个滚烫的字从她指缝中溜走一样。


    蔡擢在她手心一点,张了张嘴,无声地说了两个字:“求他!”


    然后扭头大声道:“侯爷不让末将说,末将偏要分说给世子听听,我们围城半年有余,本就不惯北地严寒,大军死伤者众多,天寒地冻,还食不果腹,断了粮草……”


    话还未说完,便被赶来的狱卒打断,“宋世子,时间到了,请回吧!”


    “蔡叔,你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好庄叔,等有机会我再来。”


    宋昭眼看再不能拖延,只得匆匆交代几句,随后看向父亲沧桑的面容,深深揖了一礼,“父亲保重,孩儿定会为父亲翻案,早日接父亲出去。”


    “阿宴!为父不用你管,速回南州去!”


    宋元琅枯槁的双手猛地穿透铁栏,镣铐在腕骨上刮出森然血痕。可那道纤瘦背影始终未停,素色衣袂掠过潮湿石墙,决绝无声,像柄出鞘的剑斩断所有退路。


    他突然瘫坐在腐草堆里,佝偻着身子喃喃自语道:“何苦让你来京啊,何苦趟这摊浑水,爹爹只有你了啊,小七!”


    蔡擢青筋暴起的手死死攥着铁栏,“侯爷!宋家军二十多年戍边,流的血都能浇透边关的土!”他猛地扯开衣襟露出满身刀疤,“如今就换来一身伤疤,和这寒冷的铁窗,末将不甘心。”


    宋元琅却突然挺直佝偻的脊背,浑浊眼珠里迸出战场杀伐时的锐光:“蠢材!”他一掌拍在墙上,震落簌簌尘灰,“江州的风雪没冻醒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君要臣死,臣肝脑涂地,问心无愧,此生足矣!”


    话音刚落,胸腔里却突然涌上一阵腥甜。他猛地弓下腰去,咳得铁链铮铮作响,指缝间溢出的血沫星星点点溅在稻草上。


    “侯爷,”蔡擢想扑上去,却隔着一道铁栏,急得团团转,冲外面大喊了一声:“来人啊!”


    “莫声张,”宋元琅忍住咳,冲蔡擢摆摆手,“小七还未走远,莫让她听到了。”


    蔡擢喉头滚动,目光急急扫向牢房深处,阴影中的玄色蟒袍不见了踪影,他稍稍松了一口气。目光又看向稻草上一动不动的庄弘济,暗暗希望世子能看懂他的提示,侯爷和庄弘济的伤耽搁不得了。


    ……


    宋昭在转角处终于踉跄扶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肌肤,掌心传来的锐痛让她保持着一丝清明。


    父亲病了,虽然他说没事,可宋昭还是察觉出他不正常的体温,和强装镇定压抑着的咳嗽,还有囚衣下不经意露出的青紫瘀痕……


    回去须尽快安排巫医北上,阿宴那里,只得先让楚楚照看着。


    刑部朱漆大门在身后重重闭合,远远瞧见四叔和茯苓一行人,正焦急地等着她。宋昭喉间那股腥甜再也压制不住,她踉跄扑向宫道旁的雪堆,一口热血喷在皑皑白雪上,留一地触目惊心的红。


    “世子!”茯苓惊呼着来接,却被袁子昂抢了先。


    “阿宴,你怎么了?你还好吧?”


    袁子昂臂弯一沉,那截腰肢的弧度让他心头猛跳。一缕暗香浮在鼻尖,怀中人青丝散落几缕,露出耳后一抹雪白。他呼吸骤停,突然想起南州坊间关于宋世子“男生女相”的传闻……


    宋昭只觉得眼前发晕,却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倒下,掐着手心强撑着站直了身子,对袁子昂道:“多谢袁兄,宋晏今日不能相陪,改日再约吧。”


    袁子昂本也不在意,送走五皇子后,他想着等宋晏出来,嘱咐上几句话,宽慰一下,没想到宋世子这般柔弱。


    “世子快上车暖暖,”茯苓急忙递过来一


    个手炉,扶住了宋昭的胳膊,“原本病就未好,又在路上奔波了一月有余,怕是又重了……”


    袁子昂跟在后面,压下心中那丝异样,关切道:“阿宴可瞧了大夫,我回去就送帖子请个御医到府上,好好为你瞧瞧,你这病拖不得,都一个月了还没好,可不能再拖了。”


    宋昭有气无力地摆手拒绝,“多谢袁兄的好意,我们府上有大夫,就不劳烦御医了,如今府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莫要与我牵扯过多,误了你的正事。”


    袁子昂眉峰一扬:“阿宴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我私交甚笃,南州有目共睹,万不能因为侯爷的事,就撇清了与你的关系。你放心,我如今也只是殿前司小小的主事,能误得了什么事,大不了不干了。”


    宋昭站稳身形,染血的指尖在袖中悄悄蜷紧。寒风卷起她散落的发丝,她望向袁子昂的目光清亮如雪:“袁兄的情谊,宋晏没齿难忘。但令尊为你谋得殿前司差事不易,万不可意气用事。”


    话音刚落,宫道尽头,玄甲卫如黑潮般涌来,为首之人骑着一匹神驹,玄氅翻飞,金线螭纹在雪光中张牙舞爪,正是太子萧钺。


    “孤竟不知,”他指尖把玩着青玉扳指,笑意不达眼底,“袁卿与宋世子……这般情深义重?”


    宋昭猛地跪进雪中,抢在袁子昂开口前高声道:“宋晏与袁大人不过泛泛之交,在南州相熟而已,算不得情深义重。”


    “哦?”萧钺玩味道:“泛泛之交能请动淮王殿下,亲自为世子说情?”


    宋昭喉间骤然发紧。


    萧钺的目光扫过她惨白的唇,又缓缓移向袁子昂,忽地嗤笑一声。玄色大氅翻卷如夜鸦振翅,马蹄踏碎满地琼瑶,转瞬便消失在道路尽头。


    宋昭咬了咬牙,萧钺的性子还真是阴晴不定!


    袁子昂惨白着一张脸,愣愣回不过神来,下意识问宋昭:“阿宴,你是不是哪里得罪了太子殿下?”


    “没有的事,袁兄早些回吧。”宋昭在茯苓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


    “阿宴,”袁子昂忽然冲到马车前,掀起帘子,眼神无比真诚道:“明日你若得空,我带你去淮王府赏花品茗,淮王很是欣赏你的人品,定欢喜你去。”


    宋昭犹豫一瞬,随即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下来。


    马车缓缓朝侯府走去,宋昭歪坐在火炉旁,淡淡出神。


    茯苓给宋昭裹了裹毯子,疑惑地问:“袁三公子那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为淮王拉拢世子?”


    宋昭轻轻摇了摇头,“袁子昂一片好心,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他定是疑心我得罪了太子,想让淮王拉我一把。无论是不是拉拢,今日淮王出面让我得见父亲,于情于理,我都要亲自到淮王府致谢。”


    茯苓却道:“或许袁公子明白其中的道理,身在局中,他早已是淮王一系的人,天然为淮王殿下招揽人才,也说不定。”


    随即,她又愤愤不平起来,“人总会变的,有些人在南州明明温文尔雅,一到京都就变得冷酷无情起来。”


    宋昭知道,茯苓这是对顾公子耿耿于怀,她却只能一笑了之。遂想起蔡擢在她手心里仓促写下的那两个字,慢慢蜷起了手指。


    去求太子?蔡擢没头没尾的几个字,弄得宋昭魂不守舍起来。


    夜里,宋昭喝了药,昏昏沉沉地睡下。


    谁知午夜梦回,竟做起噩梦来。一会是阿弟倒在了她怀里,一会是父亲浑身溃烂的身体躺在稻草上,一会是熊熊大火,几乎要将她吞噬殆尽。


    朦胧间她睁开了眼睛,嗓子干涩地疼,嘶哑着声音喊了几声茯苓,让她倒杯茶来。


    似过了许久,又好似一瞬,一只大手端着一盏热茶送到了床帐内。


    宋昭口渴难耐,又睡得四肢无力,迷迷糊糊就着他的手,一口饮尽,舌尖还无意识地蹭过对方指尖。这才心满意足地重新蜷缩进被窝里,口中还喃喃道:“好茯苓,我冷,你来给我暖暖。”


    帐外那道挺拔的身影骤然凝滞,握着空茶盏的指节微微泛出青白。


    房内摇曳的烛火骤然熄灭,青烟如游蛇般扭曲升腾,最后一丝光亮映出萧钺清冷的脸。


    黑暗如潮水漫过,徒留一缕残烟在窗缝透入的月光中飘散。


    良久,帐内的人呼吸绵长,似沉沉睡去。帐外的人却犹豫着解开了大氅。玄色大氅落地,一只大手缓缓掀开帐幔……


    恍惚间,宋昭只觉得身侧锦衾一沉,带着熟悉的药香。她本能地朝那热源依偎过去,额角抵上来人胸膛时,含糊嘟囔了句:“……九鸣,我冷……”


    黑暗中,萧钺的眸光晦暗如深渊,手臂却缓缓收紧,将人圈进了怀中。

【大橘小说 dajuxs.com】


同类推荐: 古代种田养家日常[清穿+红楼]点石成金被送给敌国主将之后枕边美人我在明朝开猫咖我不是故意成为皇后的昭昭明月寒门学子的科举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