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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0

    第41章 上来吧睡不着,还是…想我了……


    迷离间,宋昭只觉得一股暖意袭来,恍惚将她渡回南州的夜,回到流萤谷别院的那晚。


    那人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温热的唇小心翼翼地吻着她。她却似尝到了甜,追着他的唇不放,诱他一起陷进柔软的云絮里,不能自拔。


    “九鸣……”她呓语着抓住一片衣角,像是抓住了浮沉噩梦里的唯一浮木。


    那人的大手温柔地抚慰着她,五指挤进她的指缝,扣紧,青筋隐现。


    她情不自禁地呢喃着,沉溺在久违的欢愉里,眼泪却不经意地从眼角滑落,又被温柔地舐去。


    过后,那个喑哑的声音问她:“是换了地方睡不着,还是……你想我了?”


    她是怎么回的?


    第二日,宋昭巳时方醒,捧着额头苦思冥想,不知道是自己记忆错乱还是南柯一梦,她总觉得昨晚好似九鸣来过,说的话却是流萤谷的原话,却不记得怎么回的他,莫非她做了一场春梦?


    茯苓这时扶着后脖颈走了进来,“世子醒了?奴婢这就给您传膳去。”


    “茯苓,”宋昭一开口,声音却嘶哑得厉害,她连忙咳嗽了一声,接着问:“你脖子怎么了?”


    “或许是昨夜睡得太沉了,落了枕,奴婢活动活动就好了。”茯苓说着用力扭了扭脖子。


    宋昭眼神微闪,似漫不经心地问:“昨夜你几时睡下的?我半夜起来喝茶,你倒的茶是冷的。”


    茯苓恍惚道:“奴婢给世子倒茶了吗?怎么不记得了呢,或许是火炉的炭加少了,今夜奴婢想着多加一些。”


    “你是何时醒的?”宋昭又问。


    “奴婢卯时就醒了,比平时还早醒一刻钟呢,看世子正睡着,便没有打扰。”茯苓不解地回,“世子怎么了?昨夜是有什么事吗?”


    “哦,没有,”宋昭摇了摇头,大概是她多心了吧,这里是盛京,那人又是那样的身份,怎么会做出偷香窃玉的事,她大约是病糊涂了,梦到了流萤谷。


    今日无事,本想去淮王府致谢,袁子昂所在的殿前司却突然有事,不能陪她一同前往,淮王那里,今日恰好临时有急事出了京,恐怕还要耽搁上三五日。


    宋昭没有多想,京中之人本就对侯府之事唯恐避之不及,也不会有人下帖相邀,宋昭只好派人收集朝堂上下各方的消息,趁这段时日养好身子,好为父亲翻案。


    她从京都永安堂的药铺中调来账册,从中抽调五万两银子,又让他们精心定制上百盒保心丸,还费尽心思购得不少古董字画,一切准备就绪,只待淮王回京。


    四夫人苗氏收到宋昭一千两银子时,却推辞了。宋昭一行人入京,吃穿用度全部是公中所出,只在侯爷的事情上,打点了不少银子,苗氏知道如今银子对宋昭的重要,想都没想就推辞了。


    苗氏嫡子宋翀今年才八岁,不解其中因由,问道:“母亲不是说京中居大不易,父亲如今赋闲在家,急需大量银钱打点关系,怎么还推辞了世子哥哥送来的银子?”


    苗氏轻轻抚过宋翀的发顶,温声道:“翀儿可知,这世间最金贵的不是银子,而是人情。你世子哥哥如今落难,我们若贪他这几两银子,不过是杯水车薪。可若雪中送炭,”她执起案上青瓷盏,将温水缓缓注入干涸的兰草盆,“待来年春暖,这情分便会抽


    枝发芽。”


    小童仍蹙着眉:“可父亲说……”


    “你父亲是急糊涂了。”苗氏忽然捏碎手中茶饼,深褐碎末簌簌落入香炉,“记住,侯府的门楣若倒了,咱们便是镶金边的瓦砾,终究要一同碾作尘土,还要银子何用?”


    炉中火星“噼啪”炸响,宋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茯苓将一千两银票又交到了宋昭手中,宋昭眸中闪过一丝欣赏,道:“整个侯府后宅,就属四叔母最为通透。这一千两的人情且先记下吧。你将这银子交给京墨,让他去打探一下盛京最雅致的风月场所,六日后定艘画舫,务必要请到盛京最负盛名的歌姬和舞姬,我要用钱砸开一条通路来。”


    茯苓知道这是办大事,便转身去找京墨。


    ……


    这日散朝以后,萧钺去了国子监,国子司业庞乐章忙迎上去。


    萧钺在庞乐章的位置上坐定,扫了一眼书案上的《考课新制》,不急不缓道:“卿之考课,士风稍振,学政有功,实乃我大梁之幸。”


    庞乐章忙道不敢,他素以刚直敢言、精通礼制闻名,却不善交际,更不会阿谀奉承。


    大梁建朝以来,国子监作为最高学府,逐渐出现学风浮华、考课不严、士子奔竞等问题。庞乐章出任国子司业,提出考课整顿,实行分经考核,禁止学生谒见权贵。


    此举虽遭到权贵子弟攻击他苛察扰士、变乱祖制,却受到广大饱学之士,尤其是寒门学士的推崇,梁帝对此也大加赞赏,称其振饬学政有功。①


    萧钺指尖轻叩案上那部《考课新制》,书页间还夹着大量批注的朱砂笺,这也是其父庞太傅的习惯。萧钺拿起书笺,道:“孤记得庞太傅在世时,常教导孤‘为政以德,譬如北辰’……”


    说着他突然抬眸,话锋一转:“庞卿担任国子司业几年了?”


    庞乐章连忙躬身:“回殿下,已满五载。去岁革除了考课之弊,今岁新修的《考课新制》已成,各州学政均已实行。”


    “五年……”萧钺忽然捻起书页间一枚青铜书签,正是当年庞太傅用来标记《周礼》的旧物。


    “既如此。”萧钺突然将书签按在《考课新制》封皮上,“孤属意庞卿即日赴礼部祠部司任职,专司明年秋闱,卿可愿往?”


    这一调动,庞乐章就由从六品国子司业晋升至正六品礼部郎中,看似仅提升半级,实则在权力上提升了一个大的层级,足以让庞乐章进入朝会,参与决策,走进权力的漩涡中。


    庞乐章眼中却并无喜色,他低头沉默,并未一口应下。父亲临终前告诫他,勿要介入党争,宁愿一生清苦著书立说,也莫要贪图富贵,卷入权力纷争。


    可眼下……妹夫忠勇侯关进大牢,外甥宋晏求告无门,他这个做舅舅的内心焦急,却束手无策,庞家式微,子侄资质平庸,以后还会有庞家吗?


    萧钺淡淡扫了他一眼,起身往外走,“庞卿再好好想想吧。”


    “殿下——”庞乐章终于俯首下跪,恭敬道:“微臣多谢殿下。”


    萧钺心满意足地走出国子监,从索图手中接过缰绳,漫不经心地问:“宋世子今日在做什么?”


    索图自上次南州回京报信,因大腿受伤严重,已不能在左影卫任职,太子本想调他到地方,做个地方官,慢慢熬一些资历,将来再调回京都。


    可他不愿意,便改做了太子的贴身护卫,由他联络影卫也更方便,更何况他弟弟索江还在南州,他更不愿意离开太子。


    索江一直在京都养伤,并不知晓南州之事,只当太子监察忠勇侯府,便回道:“宋世子今日哪都没去,却从钱庄取了五万两银票,又派遣心腹去打探秦楼楚馆,还定了六日后的一艘画舫,意欲何为,属下还未探知。宋继明今日去了一趟兵部,还是打探忠勇侯案情。”


    “六日后?”萧钺咬了咬牙,发狠道:“回府!”


    傍晚时分,宋昭收到舅舅庞乐章的信,邀她过府叙话。


    庞乐章脸色凝重道:“今日太子殿下特地去了国子监,还提了几句你外祖父,又以‘为政以德,譬如北辰’来试探,令我赴担礼部郎中,我……答应了。”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下一句是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太子拉拢之心昭然若揭。


    宋昭见他脸上为难,问:“舅舅不看好太子吗?对他继承大统没有信心?还是因为有更好的人选?”


    不同于四叔宋继明的含糊其词,庞乐章说得很是直白:“自古参与党争十有八九没有好下场,败了自不必说,抄家灭族。胜了扬眉吐气,却往往因知晓太多内情被灭口。太子殿下有手段有谋略,办事清明,是难得的君主。只一样,那就是他的身世——被世家诟病。”


    “到底是什么身世?难道还有什么隐情?”宋昭急忙追问道。


    她心中忽然隐隐不安,都知道太子自小长在民间,六岁时是被父亲寻回送入皇宫的,难道还被送错了?他不是真皇子?那父亲岂不是有混淆皇室血脉的嫌疑?这是父亲下狱的原因吗?


    庞乐章叹息一声,“这局其实早已注定,早在太子六岁那年回宫,我们就是太子一系的人了,站不站队,我们都逃不掉的。所以,我没有过多考虑就答应了,一是为了你父亲,二是为了我们庞家,哎,只不过这样一来违背了祖训,毁了庞氏一族的清名,我是罪人。”


    “此一时彼一时,如果外祖父在世,想必也会同意舅舅的选择。”宋昭只好宽慰他。


    庞乐章:“太子也不容易,六岁那年你父亲亲自将他带入宫中,本以为他能顺利认祖归宗,却遭到了淮王一系——郑贵妃和郑国公的阻挠。几经周折送去了皇陵,他十三岁那年参加宫宴,大放异彩,受到诸多大儒推崇。后又因上元节刺杀一案,他小小年纪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替陛下割除朝堂积弊沉疴,又连番削夺了诸王的兵权,这才坐上了太子之位。”


    “舅舅,听说他为人狠厉,手段果决,冷酷无情。说到上元节刺杀一案,那帮刺客本就不是冲着我和阿姐来的,还有人说那场刺杀本就是他精心安排布局的,为的就是能留在皇宫,坐上太子之位。”


    “少虞!”庞乐章脸色一变,“你听谁说的?这怎么可能,他当时也才十三岁,本就岌岌可危,他哪有人可用?”


    “舅舅别忘了,他能在皇陵待七年,回宫后立刻大放异彩,得到众多大儒的认可,本身就不是一个十三岁孩子就能完成的事!”


    说白了,宋昭耿耿于怀的上元节刺杀案,她失去了嫡女的名分,弟弟至今昏迷不醒,多年追查下来,她很难不怀疑是太子萧钺所为。


    还有灵草一事,宋昭眼中闪过恨意。太子明明出京去皇陵,却一眨眼到了南州,在她身边虚心假意一个多月,骗到九叶灵芝草之后,一场大火五十七条性命,将她的别院烧了,将他在南州过往的一切抹杀了,这都不算无情?


    这个仇,她还没有好好跟萧钺算,怎么身边的人一个二个都沦为了太子党?昨日是蔡将军,今日是舅舅,那明日呢?


    宋昭忽觉背脊发凉,从南州遇刺到六岭村查案,甚至父亲入狱的时机,都精准得像被算准的棋步,仿佛每一步都踏进太子的棋盘中。


    萧钺就像个猎人,以最冷静的姿态,看着她一头撞进他早已精心布好的金丝网中,坐等她这个飞蛾自投罗网。


    庞乐章将茶盖轻轻一叩,青瓷相击的脆响在静室中格外清晰:“太子殿下杀伐决断不假,但少虞啊……”


    他叹了声气,接着道:“为君者若没有悬剑于朝的气魄,反倒成了纵虎归山的祸事。他被污不是薛皇后亲子,而是前陈国萧皇后之子,这些隐秘之事,还是你祖父临终交代我的,不管是不是薛皇后亲子,如今陛下既已将他立为太子,那他就是薛皇后之子,毋庸置疑!”


    “为何有此怀疑?”宋昭皱眉。


    “这就不得不说陛下当年灭陈的初衷,坊间传言陛下喜爱自己的庶妹萧嫣儿,萧嫣儿


    却嫁给了陈国国君,”庞乐章忽然压低声音,在宋昭耳边耳语几句,随即,宋昭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若前陈那帮余孽没有掳走怀有身孕的薛皇后,如果萧嫣儿那时没有同时有孕,也不会传出此等声音,如今薛皇后和萧皇后已死,太子的身世再难证实。所以这就是当年郑贵妃阻挠的原因。”庞乐章道。


    “那……”宋昭语气一顿,“陛下之所以又认下太子,是不是……萧皇后腹中的孩子,也是陛下的?”


    “嘘!”庞乐章摆了摆手,“这话不能乱说,郑国公这几年没少找人,听说萧皇后的孩子还活着。”


    闻言,宋昭忽然想到她在南州遇刺的那夜,在画舫上听到的《还君明珠》的戏。


    “舅舅这般说,那就是还有知情人活在世上,一旦被郑国公找到,太子或许被废,那淮王殿下或许就有可能?”


    庞乐章道:“这就是我今日寻你来的原因,少虞,你若再见到侯爷,悄悄问他几句话……”


    宋昭一直待到宵禁时分,才辞别庞乐章,坐上马车回府。一路上都是关于太子身世的种种念头,心中又叹又怜,可一想到南州的大火和昏迷的弟弟,她又心硬了起来。


    行到一半,马车突然一晃,不动了。


    “世子,马车坏了,要不等一等?还是换一辆?眼看就要宵禁了。”车夫担忧地问。


    宋昭急忙下车,“哪里坏了?修的话需要多长时间?”


    茯苓则在一旁责备道:“怎么出门不检查一番?”


    “小的也不会修,得回府找人帮忙,明明出门的时候小的都仔细检查过了。”车夫委屈道。


    “需要帮忙吗?”


    这时行来一架乌篷马车,看模样朴素无华,看规制没有族徽和官制样式,应当是盛京的商贾富户。


    京墨上前揖礼道:“我家主人马车坏了,不知可否借马车一用?就到前面青云街金鳞巷。”


    索图咧嘴一笑,回头冲马车里面的人喊道:“主子,这位主子的马车坏了,顺道,要不要载他们一程?”


    “上来吧!”里面的人声音低沉,在寒冷的大街上,听不真切。


    茯苓怕宋昭冻坏了,忙催促着她上车。


    宋昭被送到马车上,车帘掀起的刹那,沉水香混着温暖的炭火味扑面而来。萧钺斜倚在锦绣堆里,玄色蟒袍上的金线螭纹在昏暗车厢中若隐若现。车厢角落里一盏昏黄的灯笼,随着马车轻晃,在他眉宇间投下细碎阴影。


    宋昭指尖一颤,飞蛾扑火的窒息感油然而生。


    萧钺忽然掀睫,眸中哪有半分睡意?分明是猛兽守候猎物多时的清醒。


    第42章 恨自己殿下请自重!


    微弱的月光下,马车在寒风中缓缓而行,拉车的马儿毛色漆黑发亮,“哒哒哒”地马蹄声,有节奏地敲击着石板路,随即又被风声撕扯得支离破碎。


    狂风掀起车帘一角,窥见车内一位青色锦袍的年轻公子,微微阖着眼睛,正襟危坐在侧旁,而正中锦绣堆里坐着的公子,则捻动着茶盏,周身透着慵懒和疲惫。


    宋昭暗自咬牙,手指下意识地扣住腕间的匕首——她定是疯了才会踏入这方囚笼般的车厢。可当萧钺掀睫望来的瞬间,那股浸-透骨髓的倔强又轰然烧起。她本就不欠萧钺,才不要示弱给他得意!


    “宋世子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骨节分明的手指随着青釉茶盏递到眼前时,微漾的茶汤正映出宋昭碎裂的倒影。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萧钺的眉目,却遮不住他袖口处一圈圈缠绕的红菱发带。


    “多谢殿下,在下不渴。”


    话刚落,宋昭腕间一痛,袖中匕首“铮”地抵住车壁,刀鞘与太子腕间红菱发带不过寸距。那只大手将茶盏随意丢在车厢厚厚的地毯上,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压制在车厢一角。


    “你还想杀孤?”


    萧钺忽然倾身,玄色蟒袍上的金螭纹几乎要扑到她脸上。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压下来,像雪夜里饿了三日的狼,盯住困在牢笼的猎物。


    “殿下多虑了,刺杀储君是抄家灭族掉脑袋的事,宋晏不敢。”


    宋昭侧首避开他的视线,脖颈绷出倔强的弧线,恰露出耳后一抹红痕,与萧钺昨夜咬下去的位置分毫不差。


    夜风卷入车厢,吹得她散落的碎发拂过那道痕迹,宛如昨日他喘息未定时,指尖流连的触感。


    钳制骤松,萧钺的指节却仍虚拢在她腕间,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去摩挲那抹红痕。


    “殿下请自重!”


    宋昭猛地发力挣脱,后背撞上车厢棱柱,震得案上茶盏叮咚作响。


    “宋晏乃陛下钦封的忠勇侯世子——”宋昭喉间溢出一声冷笑,“不是南风馆里任人折枝的伶倌!”


    萧钺却晕开一抹笑意,“孤当然知道宋晏是侯府世子,可你是吗?”


    “殿下怎知我不是?莫不是殿下之前见过我?在哪里?南州吗?”


    宋昭反唇相讥,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萧钺凝视着她绷紧的脊背,忽然觉得是不是自己太心急了?他松开钳制,指尖残留的温度转瞬被夜风吹散。


    “宋世子说得是,倒是孤唐突了。”他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眼底的光渐渐冷却,“只是……”


    恰在这时,马车陡然一顿,一个清冷的声音自黑夜中传来——


    “车内何人?宵禁上路,下车查验!”


    车帘忽被劲风掀起,露出马背上一闪而逝的银甲反光。赫连信的弓弩已张如满月,身后跟着一队皇城司的人,看样子正在执行公务。


    “阿宴,怎么是你?”


    赫连信收起弓弩,翻身下马,五指刚触及车帘,便觉一股凌厉杀气,帘幕掀起半角,恰见太子萧钺阴沉的面容在灯火下半明半暗。


    他的动作猛然一顿,笑容倏尔收起,霎时冲淡了他脸上洋溢着的喜悦。


    “皇城司指挥使赫连信,参见太子殿下。”


    此话一出,身后的皇城司众人,整齐划一地跪倒一片,齐声参见。


    “平身,爱卿职责所在,上车查验便是,”萧钺看似温和地挥了挥手。


    “微臣僭越了,请殿下恕罪!”


    赫连信说着还当真查验了一番,目光不期然地与宋昭对上,宋昭冲他无声地摇了摇头。


    萧钺左右瞟了他们一眼,眉梢微沉。


    稍作停顿后,马车复又前行,这段不远的距离,却生生走了半个多时辰。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直到马车停在了忠勇侯府的门前。


    宋昭起身便走,手腕却被萧钺扣住。


    “宋世子,我们见过的,你不记得了?”


    宋昭浑身一僵,背对着萧钺不敢回头。


    “不是在南州,而是在紫宸宫的高台之上,孤赠了你一把千年玄铁打造的匕首,名曰‘刃霜’,你邀孤上元夜在翠竹亭相见……”


    没等到他把话说完,宋昭骤然变了脸色,她猛地回身,嘴角难以抑制地颤抖,眼尾泛起骇人的赤红——“上元夜……”


    “原来是你,竟然是你!”


    萧钺一怔。


    宋昭奋力从他手上抽出手腕,压低声音,恪守着君臣之仪,遥遥向他行了个标准的揖礼。


    “宋晏多谢太子殿下相送,告辞。”


    说罢,也不看萧钺的脸色,她仓促下了马车,踉跄几步奔回了府。


    茯苓急忙跟了上去,京墨朝索图匆匆拱了拱手,也跟着走了。


    索图未及反应,眼巴巴瞧着众人如潮水般呼啦啦走得干净。他费解地瞅了一眼遮挡得密不透风的车帘,磕磕巴巴地问:


    “主……主子,回府吗?”


    ……


    宋昭只觉得胸口隐隐作痛,袖中的那把匕首更如烙铁般灼人。


    阿弟素来喜欢收集兵器,他身受重


    伤时,还紧紧攥着这把匕首。


    宋昭抽出刃霜,寒光映衬着她冷然的面孔,或许,这是阿弟给她的暗示,怪她当初没有多想,耽误了这么多年。


    好在,还不晚!


    茯苓急忙跟进室内,见宋昭捂着胸口,手上还拿着惯常贴身的匕首,忙上前倒了杯热茶,又从匣子里拿出一颗护心丸,送到她面前。


    “世子这是怎么了?都怪京墨胡乱开口,才上了太子的车。”茯苓气道。


    “不怪京墨,他也是关心则乱,”宋昭忽然嗤笑一声,“谁能想到我们大梁堂堂的储君殿下,能在深夜驾乘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宵禁时分还在外游荡。”


    茯苓神色一凛,“难道太子殿下是故意等着世子,他怎么确定我们的马车一定坏在半路?”


    “恐怕我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脱过他的眼睛。”


    护心丸的苦味在舌根蔓延,宋昭却觉得胸口更疼了。她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蓦然道:“舅舅有句话说得极对……赢了棋的卒子,终究逃不过被收匣子的命运。”


    宋昭忽然呛出一口血沫,眼泪也跟着滑落。


    茯苓大骇,慌忙就去喊人,却被宋昭叫住了,“莫声张,我只是气急了,有护心丸,我撑得住。”


    “世子,这到底为什么啊,”茯苓抱住宋昭,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明明在南州时还好好的,怎么会因为换了一层身份,就性情大变呢?会不会是那个灵草有问题?”


    “茯苓,不是他变了,是我变了,我再也不能要他了。”宋昭的眼泪簌簌而下。


    “小姐是因为要放下他,才如此难过,而不是因为他变了,才难过的,对吗?”茯苓问。


    宋昭一时无言以对。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会来京都,会和太子产生瓜葛。她只想将弟弟救醒,然后独自闯荡江湖,像个女侠那般吃喝玩乐逍遥快乐一辈子。


    她连嫁人都未想过,即便是后来的九鸣,她也没有打算与他长相厮守。


    可碧落崖那三日,让她在希望和失望中患得患失,在救与不救中艰难抉择,最后选择回头的那一刻,她想,她是做好了妥协,准备和九鸣开启新的生活。


    可一把大火,将她一颗真心践踏成灰烬,流萤谷尸横遍野的痛,刻骨铭心。


    她应该是恨九鸣的,可午夜梦回,她居然还能梦见与他欢好,难道心底深处,是放不下吗?


    不,她不爱九鸣,更不喜欢太子,只有恨!


    恨他是上元夜的罪魁祸首,恨他让自己心软,失去了一次救阿弟的先机,更恨自己,恨自己这般痛了,还在想着他,为他开脱。


    “我会放下他的,他在我心里没有那么重要,我还有阿宴,还有阿爹,还有你们!”宋昭像是说给茯苓听,又像是宣誓给自己听——我会努力忘了他,很快就能忘记他。


    宋昭沉沉睡去,眼角还挂着泪水。


    茯苓心疼不已,坐在床头一直守着她,忽然眼前一暗,一个身影闪现在她眼前。


    “你……”她话还未说完,便晕了过去。


    第二日,茯苓醒来,发现自己倒在宋昭的床前,而床上的宋昭未见什么异常,她轻轻呼出了一口气,打算把太子昨夜过来的事,烂在肚子里,只默默和京墨说,夜里加强防备。


    一夜过后,宋昭并未哀伤很久,她重新振作起来,每天给自己安排许多事做,一边梳理父亲的案情,一边按照各部衙门大人们的喜好,悄悄送礼,有价无市的保心丸,一盒一盒地送出去。


    自从陛下赐下御酒后,各部衙门对她的态度,也变得恭敬起来,那些高高在上,对她置之不理的朝堂要员,也开始笑脸相迎。


    正当宋昭以为形势开始好转时,她见到了赫连信。


    那日,宋昭故意在下衙的时辰,来到皇城司对面的茶楼,制造与赫连信的偶遇。


    果不其然,赫连信见到等在茶楼外的京墨,与他一同进了她的雅室。


    “阿宴?你特意来找我的?”赫连信进门就问。


    “那日见到大人,想到你我相识一场,又同为南州人,便斗胆请大人帮一个小忙。”


    “何事?”


    “我想看一看当年上元夜刺杀案的案宗……”


    第43章 落水了他的目光温柔地望着另一个人……


    茶楼里人声嘈杂,雅室里却落针可闻,赫连信眉头紧蹙。


    “此案早已了结,卷宗实属机密……过了这么多年,查起来需要时间,”赫连信下意识压低声音:“你是怀疑当年的案子……有什么不妥吗?是因为你阿姐?”


    “我知道这个请求很冒昧,”宋昭摩挲着袖中的匕首,“既然到了京城,索性再查查当年之事,看看能不能有其他线索,查到阿姐的行踪。”


    这个理由有点牵强,又利用了赫连信找人的念头,她觉得自己多少有点卑劣,可自从那日得知匕首是萧钺所赠后,她所有的念头,都在这上面,旁的也就顾不得了。


    冥冥之中似有天定,恰巧赫连信去了皇城司。


    皇城司是天子耳目,掌宫禁锁钥,察百官阴私,夜半可破门拿人,诏狱刑具森然。凡谋逆、间谍、谤君之案,皆由密档直呈御前,寻常衙门不得与闻。


    上元夜刺杀案,事涉藩王和前朝,卷宗一直封存在皇城司。


    赫连信仿佛信服了这个理由,点头应允下来,“你不说我也会查的,只不过,今日太子府责人来寻卷宗,不知其中有没有这一份。”


    “太子”二字如一道雪亮闪电劈进脑海,宋昭心口突地剧痛,眼前蓦地浮现出萧钺那双晦暗不明的眼睛。


    见她突然变了脸色,赫连信眸色倏地一暗,如幽潭坠入星火。他语气一转,似宽慰道:“有些案宗会择要备档,我会择机暗查,你等我消息,勿要心急。”


    宋昭宛如抽走灵魂一般点了点头,又猛然抬起,眼底涣散的光似被无形之手攥紧,淬炼成两柄寒光凛冽的薄刃,坚定而决绝。


    “说起来,那日瞧你与太子同车夜行,何不求求太子,卷宗之事,对太子府而言,易如反掌。”


    赫连信的目光如蜻蜓点水般掠过宋昭低垂的羽睫,却在她微微发颤的指尖停留一瞬。


    她摩挲茶盏的弧度、无意识咬紧的下唇,甚至呼吸间那丝几不可闻的颤抖,和眸底突然迸发的决绝,都分毫不差地落进他眼底。


    他想起进京前,与祖父之间的对话。


    “祖父为何引宋晏去六岭村?之前的刺杀,也是为了引侯府追查六岭村吗?孙儿不解为何这般做,六岭村不是祖父多年筹谋,来之不易的心血吗?”


    “不如此做,你如何能名正言顺进京,如何能出其不意地引起梁帝的注意,你记住,忠勇侯府只是你的棋子,随时可弃,你莫要因小失大。”


    “可若没有宋晏,如何才能寻得宋昭,如何能揭示身份?”


    赫连景裕冷哼一声,“或许宋昭就在眼前,我们都被忠勇侯骗了!忠勇侯当年那么宝贝那对双生子,怎可能这么多年寻找嫡女那么不尽心?”


    “祖父是怀疑宋昭被忠勇侯府藏了起来?”


    “不,”赫连景裕语气尤为肯定,“不是藏了起来,而是大大方方出现在人前,李代桃僵罢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赫连信猛然想起陈六私下侮辱宋晏的话,说他长得一副女子的阴柔相貌,可男可女的身段……


    若宋晏就是宋昭,那日在朱雀大街上的女子,芙蓉巷比邻宋世子宅院的叶府小姐,必然也是她的另一重身份。


    难怪自己一直觉得熟悉,难怪一直未查出叶府的底细,原来一切都是宋昭的安排。


    年少懵懂中,赫连信并未察觉对宋昭的心思,只是遵从祖父的意愿,去侯府见过宋昭几次。


    往后,宋昭失踪,他也跟随叔父游历,便再无瓜葛。再后来,他所经手的所有事,都是精心谋划得来的,唯独宋昭,是个意外。


    进京途中,他已想好了所有应对之策。却在踏进宫门后,见到宋昭受迫于太子时,瞬间乱了心智。


    祖父进京前曾嘱咐他,可以暗中利用宋昭女扮男装的身世,要挟她为他所用。


    可她看似弱不胜衣的外表下,却藏着一副宁折不弯的傲骨。分明已是山穷水尽之境,那双星眸仍如雪地寒梅般灼灼生辉,在绝处绽出惊心动魄的生机。


    赫连信胸腔里那颗被仇恨磨砺经年的心,竟为这般倔强的神色动容。


    有的人出生便高高在上,有的人出生就要背负使命,有的人出生就为了别人而活。


    他和宋昭,同为棋子,同样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同样身不由己,同样


    背负使命为他人而活。


    而那个始作俑者,却高高在上,享受着他们用痛苦换来的一切。


    “阿……宴,你可有什么难处?太子他……”赫连信犹豫着开口,“那日巡城遇见你和太子,之后,京城盛传你与太子的……流言,因此,都说忠勇侯不日就会无罪释放。”


    “什么?我父亲的案子查实了?”宋昭猛然抬头,完全忽略了赫连信前半句话。


    “今日太子殿下突然提起忠勇侯当年北伐之事,陛下有所动容,听闻侯爷有恙,已经派御医前往。又下旨提拔你舅父去了礼部,六部众人都在暗暗猜测,侯爷很快便能出狱。”


    “当真?”


    “千真万确,江州之事,可大可小,全凭圣裁。”


    宋昭当然知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可太子这般维护,就不怕一并弹劾吗?难道真的是为了她在刑部大堂说的话,要她南州二十万兵权?


    那日她说效忠太子,不过是权宜之计,兵权之事,太子深谙朝堂之道,怎会轻信她一个纨绔世子说的话?


    宋昭到这时才反应过来,怪不得近几日送礼,众官员都换了副面孔,原来是冲着太子而来。


    ……


    夜幕降临,宋昭独自走在喧闹的街市,远远瞧见那日为太子驾车的护卫,站在街角,暗中警惕。


    身旁的萧钺,一袭雨过天青锦袍,裹着玄色大氅,伸手去接小摊贩递来的珠钗,戴在身旁女子的发髻上,目光专注而温柔。


    那女子娇俏可人,身着京中最时兴的妆花襦裙,披着纯白狐裘,头上的珠翠光彩照人,身旁前呼后拥跟着众多丫鬟婆子,尊贵无比。


    “不过是支普通的珠花,就欢喜成这样?”他说。


    “只要是钺哥哥买的,就是最好的礼物。”女子眉眼弯弯,笑起来格外好看。


    “公子买花吗?买一支给娘子戴吧?娘子这么美,肯定喜欢。”一个小童这时候上前,挽着一个花篮,仰着小脸脆生生地问,眼中满是渴望。


    宋昭眼中忽然一热,数月前,在南洲的月影节,同样有个小童,问过同样的话。


    “钺哥哥~”女子拉着萧钺的衣角,娇蛮任性地撒着娇。


    “买买买,都买给你。”萧钺无奈地笑了笑,低头去看小童的花篮。


    宋昭垂下眼睫,掩住所有情绪,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而去。


    “世子,”茯苓跟了上来,“前面有家卖芙蓉糕的,我们买些回去?”


    宋昭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心中却像突然少了什么一样,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冷得骇人。


    她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前行,越走越快,似要将身后的影子甩掉一般。


    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一片,身边的行人也变得稀少起来。


    “哟!这不是宋世子吗?”


    陈六一身张扬的朱红锦袍,身后跟着两个贴身随从,打着酒嗝拦住了她的去路。


    “我说什么来着,今日月黑风高适合寻欢作乐,可不让爷遇见了,你说呢宋宴?”


    说着,陈六将手中的鎏金手炉故意一斜,滚烫的炭灰洒在宋昭脚前,在雪地上灼出焦黑的洞。


    宋昭侧身避过,“好狗不挡道。”


    “呵!你还以为这是南州呢?人人都得捧着你让着你!今日落在爷手里,倒要你尝尝得罪爷的下场。”


    他突然伸手去掀她风帽,嘴里污言秽语道,“盛京真他娘的冷,正适合逮只野猫回去暖榻。”


    身后的小厮跟着哄笑,宋昭沉了脸色,连连后退,左右一瞧,不见京墨等人的身影。


    便急中生智道:“陈六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也不看看我身后是何人!”


    “哪里有人?你身后哪里有人?”他嚣张道:“是在死牢里的忠勇侯,还是你那好兄弟袁子昂?”


    陈六哈哈一笑,上前一步,得意道:“你可知爷是谁?”


    他忽然压低声音:“爷可是淮王的小舅子,你能奈我何啊宋宴!”


    宋昭脸色微冷,原来陈六的父亲进京搭上了淮王。早知道陈大人是个会钻营的,却没想到如此迅速搭上了权贵,这才进京几日啊?


    淮王殿下——竟然是这般识人的吗?难道还是个好色之徒?


    宋昭转身便走,她不与酒疯子争高低。


    “站住,爷让你走了吗?”


    陈六见宋昭仍旧对他爱答不理,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又深深刺痛了他。


    以往自己身份不够混迹在宋世子和袁子昂身边,可他如今进京水涨船高,众人都来巴结他,可偏偏宋宴,这根犟骨头,总是看不上他。


    凭何看不上他?!如今候府自身难保,他宋宴还有什么可骄傲的?


    他今日偏要折了姓宋的傲骨,给他按床上不可!


    “你给爷站住,否则爷不客气了。”


    陈六脚步虚浮地踉跄几步,伸手去抓宋昭。


    宋昭急忙躲闪,脚下一滑,踩到了桥边的积雪,身子陡然一空,扑通一声掉进了冰冷的河水中。


    “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世子——”茯苓惊恐的嗓音,划破了冰封的夜空。


    街市尽头的萧钺,猛然抬起了头。


    第44章 我来吧若孤让你吻我呢?


    天旋地转间,宋昭的视野被冰水割裂成碎片。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桥尾那袭暗绯官袍翻飞如红霞,毫不犹豫地随她纵入冰冷的河水中。


    原来是赫连信!他何苦跟着跳下来?


    这念头如流星掠过,瞬间湮灭在刺骨河水中。


    厚重的锦缎披风化作铅块,拽着她不断坠向幽暗深处。指尖早已麻木,徒劳地撕扯着浸水的衣结,那本是茯苓精心系成的平安扣。


    “咕噜——”


    冰水灌入鼻腔的刹那,那道暗绯色身影终于破开水幕,朝她游来,拽住了她下沉的腕骨。


    眼前漫开幽蓝的雾,恍惚又回到那年上元夜,十岁的阿弟死死攥着她的腕子,用匕首在雪幕里劈开血色通路。他后背早已血肉模糊,温热的血飞溅在她脸上,比满城花灯还要刺目。


    “阿姐……快跑……”


    记忆里的嘶喊与此刻河水的呜咽重叠。


    她忽然被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赫连信扳过她下巴,扣住她后颈,将一口滚烫的气息渡进她唇间。


    宋昭涣散的瞳孔里,倒映出他焦急万分的脸。


    他猛地发力,“刺啦”一声撕开她浸水的披风,五指如铁钳般扣住她的腰肢,奋力将她托出水面。


    “哗——!”


    破水而出的瞬间,她恍惚看见岸上围观的人群中,站着一个玄色身影,一晃又不见了。


    “世子!”茯苓哭喊着扑到她眼前,直接扯开自己的披风,将她包裹住,用自己的体温给她取暖。


    京墨也急忙解下青灰大氅,层层裹住宋昭湿透的身躯,只露出她一双失焦的眼睛。


    “快回……回去……”


    宋昭的牙齿咯咯作响,呵出的白气瞬间在眉睫凝成冰霜。


    “阿宴,怎么是你?”


    围观的人群中,急急走出一个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的公子,细看与庞乐章有几分相似。


    庞文远本不该在此,近日因他父亲刚刚调任礼部,又主持明年秋闱,一时间,邀他的帖子层出不穷。


    寻常帖子,他一律拒了,可今日是昔日同窗相邀,他这才来了广福楼吃饭。


    酒过三巡,猛然听到有人落水了,他随众人奔到二楼的露台,便看到了这一幕。


    “怎地落了水,我的马车就在巷尾,快快。”


    庞文远焦急上前,一边问,一边吩咐随从去牵马车,拿手炉毯子等物。


    这条河在盛京最负盛名的广平街上,两岸是琳琅满目的商铺,摩肩接踵的人潮,马车只能停在街


    巷两端,距此还有些距离。


    “表哥……我……”


    宋昭脸色青白,嘴唇发紫,浑身发抖,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


    庞文远忙道:“别说话,还能走吗?”


    “我来吧——”


    赫连信这时破水而出,暗绯官袍吸饱了水,沉甸甸拖着他下坠,臂弯处挂着宋昭沉到河底的披风,浑身滴着水上了岸。


    他将披风随手扔给京墨,张开手臂就要去抱宋昭,不想被她躲开了。


    “多谢,我……自己可以。”


    宋昭深吸一口气,极力控制着自己冻到发僵的身子,眼神催促庞文远快走。


    庞文远虽与宋晏只有几面之缘,可他好歹在官场上混迹了几年,立刻就懂了她的意思。


    :


    “今日多谢赫连大人相助,来日定当厚谢。”


    庞文远忙朝赫连信拱了拱手,抱起宋昭疾步朝巷尾走去。


    “赫连大人也快些回去换身衣服吧,多谢!”京墨随后朝赫连信一礼,匆匆走了。


    刚走几步,迎面疾驰来一辆奢华的马车,东宫车架特有的鸾铃声响个不停。


    “听闻宋世子落水,殿下特命属下送世子一程。”


    索图急忙下车,打开车帘,车厢里空空如也,太子并未在车上。


    “不要,”宋昭缩在披风里面,冲庞文远小声道了一句。


    “多谢殿下,我们庞府的马车就在前面了。”


    察觉宋昭的抗拒,庞文远坚定地站在了宋昭一边,拒绝了太子的车架,抱起她仍旧朝巷尾走去。


    人群散去,那抹玄色身影却迟迟未动。


    “钺哥哥,那个忠勇侯世子简直不识抬举,”娇俏可人的女子道,然后目光追随着赫连信,喃喃自语,“倒是那个赫连大人,当真是天人之姿,打眼一看,竟与钺哥哥有三分相似呢?”


    萧钺目光微沉,视线在赫连信的背影上顿了顿。


    “阿婵,你该回去了,再晚王妃该责罚了。索图,你好生送佳宁郡主回去。”


    “钺哥哥,我乘你的马车,你怎么回去啊?母妃知道了,又该说玉蝉不懂事了。”


    “不必担心,你早些回去,代我向姨母问安。”


    将萧玉蝉哄走,萧钺大步朝巷尾而去。


    这边,庞文远刚将宋昭安置好,车帘蓦地拉开。


    “庞爱卿——送孤一程!”


    ……


    赫连信回府沐浴更衣,手中紧紧攥着一枚青云逐月同心佩。这是他在冰河下,从宋昭身上取下来的。


    早在陈六挡住宋昭的去路时,他便计划好了一些。


    以陈六贪财好色的性子,遇见独自外出的宋昭,定会出手。果不其然,陈六出手的瞬间,他也做好了准备,设计宋昭滑落冰河。


    祖父说宋昭身上有他身世的钥匙,可他潜入水中,暗暗在宋昭身上探查良久,除了这枚玉佩,她身上再无其他。


    他不死心,再度潜入河中,找到宋昭遗落水底的披风,仍旧一无所获。


    那枚钥匙到底是什么样子,真的在宋昭身上吗?


    赫连信仔细端详玉佩,青玉温润,品相上乘,但算不得佳品。佩身呈双环交扣之状,一环雕飞云逐月之景,另一环则刻缠枝莲纹,双环相接处,以金丝掐作同心结,结下悬一缕朱红流苏。


    无特殊云纹,无篆刻小字,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枚玉佩,宋昭在南州的时从未戴过,进京后才一直不离身。


    可今日上岸,她并未发现少了这枚玉佩,似乎并不紧张此佩,莫非自己判断错了,不是这个东西?


    赫连信拿出信笺,将玉佩纹样细细描摹下来,然后手书一封,命亲信连夜送往南州。


    ……


    庞府马车上,宋昭裹着厚厚的毯子,依偎在火炉旁。


    庞文远坐在下首,心里忐忑不安。


    如果先前太子车架相送,还能算作礼贤下士,可拒绝后,人反而跟着上了马车,算是怎么一回事?


    前几日,京中盛传太子殿下甚是赏识表弟,一开始他并未放在心上,随着人云亦云,却渐渐变了味道。


    其中缘由,庞文远不敢细究。


    在此之前,他还可以大言不惭地驳斥几句,可眼下,他们……太子的眼神,很难不让他多想。


    虽说大梁民风开放,南风馆盛行,可一国储君传出此等传闻,就不怕被人诟病,将来还怎么聘娶太子妃?


    “庞爱卿,孤记得你是永庆十七年的进士?如今在秘阁修撰?”


    “回殿下,微臣不才只进了三甲,蒙陛下恩赐进了秘阁。”


    庞文远眼神一滞,直觉太子这问话的方式特别熟悉,那日提拔父亲时也是如是问的,难道他也有此机缘?


    秘阁修撰从六品,掌管秘阁典籍校勘,实为虚职,若被殿下赏识,可兼翰林院行走,前途不可限量。


    他不敢多想,看向一旁的宋昭,见她脸色缓和了不少,忙转移话题,询问她落水的原因。


    宋昭眼睫微垂,摇了摇头,并未和盘托出。


    有些仇,是时候报了。当初她激怒陈六寻得小山子,后来忙着去碧落崖,将陈六抛诸了脑后。


    谁承想,盛京这么大,还能让她遇上。以为陈六攀附上淮王殿下,她就奈何不得他了吗?


    “我当时和几位同窗在广福楼,应该有人看见了当时的情景,说是看到你被一个朱衣男子纠缠。表弟放心,胆敢有人欺负你,表兄定不会轻饶了他。”


    “如果那人位高权重呢?”宋昭说着,觑了上首的太子一眼。


    “这不是还有殿下吗?”庞文远不假思索道,“殿下定能为你做主。”


    宋昭想起画舫那夜,陈六就在太子眼皮子底下将她掳走了呢,她抿了抿唇,闭上了眼睛。


    与其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不如自己寻找机会,终归要靠自己劈出一条生路。


    萧钺这时俯下身,为宋昭拢了拢毯子,动作亲密自然,仿佛之前就做过一样。


    只不过,宋昭嫌弃似的,不自然地避开了他的触碰。


    庞文远惊的眼神乱瞟,他们这是……这一幕像极了他惹了自家娘子的样子。


    “庞卿,你先回吧。”萧钺直接下了逐客令。


    待庞文远反应过来时,人已经下了马车,站在寒风中独自凌乱。


    哎,不是,那不是自家的马车吗?


    庞文远急奔回家,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父亲的书房,颤抖着手一边指着东方,一边说着表弟,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马车上只剩下两人,宋昭闭上了眼睛,权当萧钺是空气。


    “我会命唐大夫去给你看诊,你不必怕身份暴露。”


    “宋晏能有什么身份,一个被大火焚烧的弃子,不劳殿下挂心,殿下如此做,只会让流言更难听,怎么?殿下还有断袖之癖?”


    “你非得如此与孤说话吗?”


    宋昭闻言,连忙低头跪倒在地,“殿下想让宋晏如何做,宋晏便如何做,您是太子!”


    萧钺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说不得骂不得,怎的如此倔强!


    他俯下身子,同样跪在宋昭面前,抬起她的下巴,声音像在牙缝中挤出来一般:


    “若孤让你吻我呢?”


    第45章 你醉了俯身封住了她的唇


    簌簌抖动的长睫下,是一双平静无波的眸子,倒映出萧钺微微发白的脸。


    胸口闷闷地疼,她侧过脸去。


    冰河之下,赫连信冰冷的唇,温暖的胸膛,滚烫的气息……历历在目,光怪陆离中一颗心怦怦跳动,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情愫,浮上心头。


    她下意识地咬唇,避开萧钺的视线,裹紧了毯子,拖着僵硬的身子往后退了半步。


    明显拒绝的态度,刺痛了萧钺。


    如今,她连骗他都不屑做了?


    可他不允!


    欺身上前,将湿漉漉的她箍进怀里,攫住她的下巴,用牙齿撬开她的唇,强势闯入,暴烈地吻了下去。


    直到口腔里全是铁锈的腥味,他才肯罢休。


    宋昭嘴角滴落一丝血迹,终于尝到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又苦又涩。


    “你休想……”


    她话未说完,口中腥甜再也压制不住,鲜血喷涌而出,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胸口闷压的痛,周身冰冷刺骨,宋昭感觉自己又回到了碧落崖那日,在瀑布下的寒潭中苦苦挣扎。


    这时一双温暖的大手将他从潭水中拽了上来,搂着她冰冷的身子,一声声呼唤着她七娘。


    那人的胸膛很暖,灼热着


    她的肌肤,紧接着热浪袭来,又像身处火海之中,眼前突然浮现一男子决然的背影,在火舌的侵蚀之下,渐渐化为灰烬。


    “九鸣……”


    宋昭在女子撕心裂裂地呼喊中,睁开了眼,发现已躺在自己房中,额头上还覆着一块温热的帕子。


    屏风外四夫人与人窃窃私语的声音,一字不落地传到了宋昭的耳中。


    苗氏:“唐大夫,世子一直高热不退,何时能醒来?进京前就大病了一场,足足昏迷了七日才醒。”


    唐大夫:“夫人放心,世子是忧思过甚,郁结于胸,今日落水受了风寒,气急攻心所致。老夫刚刚已经为世子施针,再将这几服药喝下去,便能大好。”


    苗氏似稍稍放了心,语气略缓:“那就好,麻烦唐大夫了。”


    唐大夫这时叹了口气:“幸亏是男子,若为女子,这天寒地冻地落了水,子嗣怕就艰难了。”


    “那……男子这方面有碍吗?唐大夫要不再仔细把把脉?世子打小体弱,侯爷就只世子一个孩子……若侯爷归家……怪我们没有照顾好世子。”


    苗氏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屏风后的宋昭,则伸手抚上自己的小腹。


    眼中一片黯然,在南州那几次,她怎么就没能怀上?


    若子嗣艰难,她还怎么救阿宴?她已经错过了一次机会,难道还要错过第二次?


    她恼恨九鸣过河拆桥奸诈虚伪,可若想制作药引,还不得不寻他。是以,她天南海北地寻,不就是为了怀上孩子吗?


    如今九鸣摇身一变成了太子,怎么自己就左性了呢?一开始留下九鸣,不就是自己的这份私心吗?


    抛开立场,九鸣欠她的,太子欠阿弟的,她必须讨回来。


    可在那之前,她是不是先要怀上子嗣……如果她和阿爹将来遭遇不测,是不是还有阿宴……只要阿宴活着就好。


    似乎忽然想通了中间的利害关系,宋昭心头骤然一松,又沉沉睡去。


    茯苓这时从隔间出来,四处翻找宋昭脱下的衣服,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枚同心佩。


    太子府书房。


    唐大夫觑着萧钺的脸色道:“老夫说这话时,宋世子是醒着的,至于她想没想通,就不清楚了。”


    他不明白太子为何嘱托他看诊时特意提起子嗣,像故意说给宋世子听,让她以子嗣为重一样。


    太子问:“她身子如何了?为何突然晕倒,是心疾吗?”


    唐大夫摇摇头:“子嗣方面应是无碍,主要是气急攻心,忧思过甚所致。加之月前大病了一场,舟车劳顿来京,又为了忠勇侯四处奔走,没有休养好。今日落水受了风寒,好在救治及时,按时服药,应无大碍。”


    太子颔首,拿起朱砂御笔,目光定在陈六的名字上,落笔,鲜红似雪,顿笔似刀。


    ……


    近日,刚从南州通判的位置上调入京都,升任礼部郎中的陈辽,又因爱女成为淮王宠妾,一时间成了朝堂炙手可热的新贵,正在春风得意之时,却因纵子行凶、管家不严的罪名,遭到了御史台的弹劾。


    而始作俑者陈家六公子,非但不思悔过,还到处扬言自己是淮王的小舅子。


    淮王因此被陛下紧急召回宫中申饬,令其闭门思过。


    宋昭约的画舫,只得往后推迟。


    这日,庞文远下了衙,直接来了候府。


    “少虞风寒可好了?”庞文远关心道。


    宋昭:“已无大碍,还得多谢表兄出手相助,又为我寻得了目击证人,方能弹劾陈辽。”


    庞文远却摇了摇头:“证人是我寻到的不假,可发动御史台弹劾陈辽的却不是我。淮王遭到申饬也很意外,陛下对你还是不同的。”


    宋昭略怔了怔。


    “听说皇城司寻了不少证据,今日朝堂上弹劾陈辽私吞朝廷抚恤银、圈地占田等,陈辽怕是不成了,罪名可不小。”


    “皇城司?”宋昭疑惑问道。


    “对,就是救你上岸的赫连信。我今日方知,他原是与你阿姐有过婚约,难怪他如此维护你。”


    “阿宴,赫连信和陈辽都因发现前陈余孽谋逆加官晋爵,这其中最大的功劳不是你吗?上次觐见陛下未曾表示,是不是因为侯爷?”


    “陛下一直赏罚分明,侯爷的事却一直留中不发,三司会审又秘而不宣,前日里又派御医前往,不知是否有转机,听说太子和淮王因此案,一直在暗中较量。”


    宋昭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刑部大牢现在不允探视,我也只见过父亲一面,他未曾与我言明其中隐情,我也束手无策。”


    宋昭最近从各部收集的消息,明面上是父亲私放了叛军,可暗地里却是户部粮草不足,兵部与户部正因此互相推诿。


    细查下去,分管此次粮草供给的一干人等里面,有淮王的外家郑国公世子郑乾商。


    庞文远低语道:“如今朝堂上下,风声鹤唳。面上风平浪静,兄友弟恭,暗地里早已势同水火,那位越发不把太子放在眼里了。”


    宋昭抬眸细看庞文远,不知他这话是出自太子一系的立场,还是单纯说与她听的。


    “表哥,淮王殿下威望如何?陛下不是最喜淮王吗?”


    庞文远神秘莫测道:“确实有此说法,可因陈六之事遭到训斥,还是头一遭,这其中是因为你还是因为太子,不得而知。可也能从中窥探一二,陛下对五殿下的宠爱也不过如此。”


    “那太子呢?”宋昭终是问出了口。


    “不好说,”庞文远同样迷茫道:“若非不喜,为何立为太子,若说宠爱……倒是最受苛责。”


    慈父多败儿,更何况是储君。陛下严苛一些也无可厚非,可父子不和的传闻闹到朝堂内外皆知,却不多见。


    宋昭既已想通了与太子的隐秘关系,就要筹划着如何实现,多了解一些太子和朝堂之事,才能更有把握一些。


    因问道:“表兄可知太子府上之事,他可曾有过婚约,有没有侍妾侧妃?”


    庞文远闻言,望向宋昭,眼底都是好奇和试探,吞吞吐吐道:“少虞,那日在马车上,我观太子与你……与其他人很是不同,你……你们……”


    宋昭的脸蓦地红了,眼神躲闪尴尬道:“不是表兄想的那般,我与太子之间有罅隙,那日进宫,他罚我跪在雪地上,又在刑部戏耍与我……我那才……我对太子深恶痛绝,是真的!”


    庞文远也知自己唐突了,这种事怎好当面问出来,看着表弟脸红又极力撇清的模样,他一个过来人,自然猜出来几分,咳嗽一声,说起了太子秘事。


    “太子至今未娶,也无选定的太子妃,近身随侍的都是陛下挑选的侍从,房内是什么样倒是不知,侍妾通房侧妃这些明面上是没有,也没听说太子钟爱过谁,京都世家大族的闺秀也都在观望,不知最终会花落谁家。”


    宋昭暗暗点头,跟她探听到的一样,都说太子洁身自好,不耽于情色之中。


    “至于喜不喜欢男子,还真未听说过,即便喜欢,殿下也会妥善处置,”庞文远语重心长地宽慰宋昭道:“阿宴,你若喜欢太子也不是不可……殿下定然不会将你弃之不理的……”


    宋昭咬牙闭了闭眼睛,庞文远一旦认定了她与太子是断袖之情,就很难改变他的想法,她又不能说她是女子。


    只好佯装羞涩道:“还需表兄对此保密,否则我还有什么脸见人。”


    她了解庞文远的人品,自己又是他的亲表弟,断不会将此事张扬出去,


    或许因此可以为她和太子遮掩一二。


    说话间,突然收到陛下的旨意,因她揭发陈国余孽有功,封她做了从七品的太子舍人。


    送走传旨太监,庞文远喜上眉梢,不假思索道:“这定是太子殿下亲自求的,以后你们就可常常在一处了。”


    见他一脸欢喜,宋昭想解释的话便压了下去,这下,表兄更加笃定她与太子的关系了,她欲哭无泪,只得咽了。


    ……


    太子舍人,乃东宫属官,秩虽不高,然居储君近侧,掌文书典籍,协理章奏,犹若鸾台之羽翼。


    此职多选清流子弟或新科举子充任,朝夕侍奉太子左右,既习政事,亦为将来仕途之阶。


    虽无显赫权柄,然因亲近储君,常被视为潜邸旧臣,他日龙飞九五之际,或可跻身青云。


    宋昭按制进宫谢恩,本想觐见陛下时从旁提一提父亲,马上到年底了,一家团圆的日子。


    人还未到御前,就被陛下亲信的延吉公公带去了东宫。


    她有御赐的头衔,又是延吉公公亲自带去的,东宫上下对她自然尊敬有加,并未因她父亲尚在死牢之地,而怠慢轻视她。


    只是,一连三日,她都未见到太子萧钺,书案上也未见奏章条陈,书房的书籍倒是不少。


    她很快与东宫属官打成一片,却无人告知她太子的行踪。


    就这样无所事事了三日,宋昭心中渐渐怀疑,她这个太子舍人的头衔是不是摆设,为的就是将她困在东宫里。


    或许不像是庞文远猜测的那般,并不是太子将她要去的,而是陛下有意将她塞到太子身边?


    她煎熬到午后,从东宫出来,远远瞧见袁子昂站在宫门口,见她出来,眉开眼笑迎上来。


    “阿宴,今日无事,我请你听曲去。盛京的画舫可比南州大,歌妓唱得好,舞也跳得好。”


    宋昭满腹心事,本欲推辞,奈何袁子昂盛情难却,又思忖着或可从他口中探得些风声,便半推半就,随他同往。


    画舫内暖香氤氲,四角鎏金兽炉吐着融融炭火,将外头的风雪寒意尽数隔绝。珠帘半卷,丝竹声袅袅飘出,混着歌姬婉转的莺啼。


    舞姬广袖翻飞,罗裙旋出层层叠叠的艳色,如蝶戏花间,步步生莲。


    袁子昂不但邀请了她,还邀请了众多官宦子弟。他人缘一向很好,又是淮王的表弟,众人也都愿意捧着他。


    席间,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琥珀色的酒液在夜光杯中摇曳生辉。


    袁子昂含笑拱手道:“诸位,宋世子是我在南州的至交好友,性情磊落,才学不凡。此番归京,又蒙圣恩,得封太子近臣,可谓双喜临门。”


    众人的目光落在宋昭身上,见她一袭靛青长衫,面容清俊,举手投足间尽是世家风范,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之声,宋昭从容行礼,“少虞见过诸位。”


    座中一锦衣少年挑眉,“哦?既是南州来的,想必见识不凡。不知宋世子平日喜好何物?可会马球?”


    宋昭淡然一笑:“略通骑射,但比不得京中诸位精通。”


    袁子昂笑意微敛:“李兄,宋世子初来乍到,京中规矩尚在熟悉。若有切磋,不妨改日——今日只论交情,如何?”


    锦衣少年玩着手中玉杯,似笑非笑道:“不论交情还能论什么,听闻忠勇侯还在刑部死牢里,宋世子此来,莫不是……”


    “承泽兄!”袁子昂不动声色地挡在宋昭身前,执壶斟酒,然后环视众人:“宋世子初来京城,若有招待不周之处……”他语气骤冷,玉盏在案上重重一顿,“便是与我袁子昂过不去。”


    一旁的蓝衣公子这时大笑起身:“袁兄何须如此?宋世子既是你的至交,自然也是我们的贵客!”他举杯相敬,“来,我等为宋世子接风!”


    宋昭从容举杯,目光扫过众人:“承蒙诸位厚爱,宋某先干为敬。”


    袁子昂低声对宋昭道:“京中子弟多骄纵,但看在我的面上,无人敢刻意刁难。若有不适,随时告知。那个李承泽,与陈六有旧,你不必放在心上。”


    宋昭颔首:“多谢三哥周全。”


    宴席渐酣,袁子昂始终不着痕迹地将宋昭护在话题中心之外,宋昭也暗暗将众人的家世和父兄的官职,与之前礼单上的名字一一对应上。


    她进京之时,就准备包下画舫,为侯府砸一条出路,如今有袁子昂引荐,事半功倍。


    只不过,中间出了与太子同车夜游之事,如今又是太子舍人,他们表面上不说什么,暗地里却都目光闪烁,角落里时不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宋昭端坐席间,纤长的手指轻抚着青瓷盏沿,对四周投来的探究目光恍若未觉。暗暗却将萧钺骂了上百遍。


    画舫内烛影幢幢,宋昭白玉般的面颊已染上薄红,原本清明的眸子也蒙了层水雾。


    她单手支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那盏喝残的琥珀光,袖口金线绣的云纹在灯下微微发颤。


    尽管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却仍低估了京都的烈酒,席未散,她已开始恍惚了。


    这时,一个小厮匆匆与袁子昂耳语几句,他脸色一变,起身掸了掸衣袖:“时候不早了,该散席了,莫耽误了明日的差事。”


    众人脚步虚浮地相携离去,袁子昂却拉着宋昭的衣袖待到了最后。


    “阿宴,你还好吗?我让人去给你端醒酒汤去,在南州你不是挺能喝的吗?这才几杯就醉了?”


    宋昭闻言微微抬头,恍惚道:“三哥……”她声音轻得像是叹息,“南州的酒……哪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席间那些话,你莫要放在心上,有些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你在此等我,我去唤京墨背你回去。”袁子昂道了一句,匆匆出了画舫。


    宋昭醉眼蒙眬间,忽见一抹玄色身影立在身前。那人腰间悬着的羊脂玉佩轻轻晃动,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一定是我眼花了,居然看到九鸣了……”说着头一歪,她直接倒在了桌案上。


    袁子昂急忙上前,忐忑道:“殿下,阿宴她……”


    “孤知道。”太子淡淡道,目光扫过案上横七竖八的酒壶,“京都的玉壶春虽好,也经不起这般豪饮。”


    宋昭闻言睁眼,酒意阑珊间竟露出一丝少见的委屈:“不是玉壶春……是京中的烧春太烈”话未说完便又歪倒在案上。


    太子眸光微动,忽然伸手抬起宋昭的下巴:“醉了?”指尖在她泛红的眼尾轻轻一拭,“还是……”


    话未说完,宋昭突然抓住太子的衣袖,含糊不清地嘟囔:“九鸣……我头疼……”


    太子却忽然笑了,那笑意似乎夹杂着怒火:“看来是真醉了。”他俯身将人打横抱起。目光如刀般扫袁子昂:“今夜之事……”


    “臣什么都没看见!”袁子昂慌忙应道,额头抵地。


    马车轻晃,宋昭依偎在萧钺怀中,一路都在埋怨:“都怪你,让我喝了那么多酒……”


    萧钺气笑了,“我让你喝的?蛮不讲理。”


    “就是你,就是你,”宋昭忽然起身,微红的眼睛望着萧钺,声音都在颤抖:“谁要和你讲道理!”


    “好,都怪我,”萧钺扶着她的细腰,只得妥协,轻声哄她。


    宋昭醉眼氤氲,唇珠微颤,突然呜咽出声,滚烫的额头抵在萧钺颈侧:“你去哪儿了啊……”尾音打着旋儿坠下去,“我到处找你,找不到……”


    萧钺眸色骤暗,“你醉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夫君……”


    宋昭这句呢喃还未落地,萧钺突然捏住她的下巴,俯身封住了她


    的唇。


    “唔……”宋昭喉间溢出一声呜咽,眼角还凝着未落的泪,整个人却被按进沉水香萦绕的怀抱之中。


    第46章 一千金拿枕头砸向他,“无耻!”


    发间玉冠早歪到一边,萧钺的指尖深深插-进她散落的青丝间,灼热的手指刮过耳后敏感处,激得宋昭浑身一颤。


    “呜……”


    她本能地想躲,可烙铁般的手掌按住她后心,那滴将落未落的泪凝在睫上,又被他用舌尖卷了去。


    他略略退开半寸,薄唇沾着交缠的酒气,在轻晃的烛光下泛着暧昧的水色。


    “现在……”拇指轻轻地碾过她微红的唇瓣,将那句呜咽也碾碎在齿间,“可瞧清楚了?”


    宋昭醉眼迷蒙地摇头,几缕碎发垂落耳后,露出那段泛着醉粉的颈子,像三月枝头将绽的桃瓣,还沾着未晞的露水。


    萧钺喉结一滚,指尖掐着她的腰猛地收紧,低头轻轻咬住了那抹粉。


    “嗯……”


    齿尖陷入颈肉的酥麻刺痛让她浑身一颤,却反被扣住后脑加深这个烙印。


    “七娘……”萧钺的低吟混着血腥气,碾过她颈间新烙的齿痕。指尖抚过她散乱的青丝,温热的呼吸擦过肌肤,“我该拿你怎么办啊……”


    喉间溢出的半句喟叹,化作唇齿间更凶狠的厮磨。他擒住她手腕按在雕花车壁上,玄铁扳指上的螭纹在她肌肤刻出红痕,激起她一阵战栗。


    夜风撩动车帘,刺骨寒意钻入半敞的衣襟。宋昭在迷蒙中轻颤,如坠冰窟的肌肤本能地寻暖,额头抵上萧钺的颈窝:“冷……”


    萧钺臂弯一紧,玄色大氅将两人严严实实裹住。“马上到家了……”薄唇擦过她的耳尖,却在吐出“家”字时猛然僵住。


    这个字眼烫得他心口发疼。


    东宫不是家,太子府不是家,唯一让他有过家的念头,是南州的那方小院,有芙蓉花架,有小小的鱼塘,有下雨时漫过的连廊……


    他忽然低头,吻上怀中女子的眉眼,她的红唇,她的锁骨……像野兽圈占领地般留下湿漉漉的印记。


    很快,马车停在一处庄严肃穆的院落。


    宋昭只觉得自己胃里翻江倒海,下车时终于忍不住伏在雪地里吐得天昏地暗。


    秽物混着酒气溅到玄色大氅上,他竟不躲,反而拍着她颤抖的脊背,轻声宽慰。


    再抬眼时,满目氤氲——汉白玉砌的汤池蒸腾着药香,四周鲛绡帐无风自动。侍女们素手纤纤,替她褪去污浊外袍,为她沐浴更衣。


    人清醒了几分,却任由侍女们将她扶上铺满雪狐裘锦被的床榻。


    地龙烧得太暖,暖到宋昭恍惚以为回到了南州。湘竹屏风上映着熟悉的流萤纹,连案上那盏鎏金貔貅灯,都与她闺房里摔坏的那盏一模一样。


    萧钺仅着一件素白云纹单衣,领口微微敞着,鬓角还冒着湿气,未干的水痕自锁骨滑入衣襟。


    他单手端着一碗醒酒汤,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喂她。


    药香混着体温蒸得宋昭双颊泛红,她只喝了几口,便摇了头。


    “这是哪里?”指尖触到床柱上的雕花,连木纹都与在芙蓉巷东院睡的拔步床分毫不差。


    萧钺的手一顿,将碗放在一旁,拿帕子一点点地拭去她嘴角的水渍。


    “这里是芙蓉苑。”他嗓音低哑,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她下巴,“头还疼吗?”


    宋昭怔然望着他,烛火在那双凤眸里投下碎金般的光,恍如南州那个雨夜,他将她抵在软榻上,眸中跳动的星火。


    南州一别,揭开另一重身份,她与他还未如此独处过,过往的一幕幕又陡然浮现在眼前。


    眼底蓦地涌起滚烫水雾,宋昭还未来得及眨眼,泪珠已砸在锦被的并蒂莲纹上。


    “怎么哭了,头还疼?”萧钺跟着紧张起来,冲着门外喊道:“来人!”


    “别!”宋昭哭着摇了摇头。


    萧钺见过她机敏善变,见过她倔强独立,却从未见她如此哭过,一时间手足无措,想到之前的种种,不觉悲从心来。


    “你要是不想见我,我走便是,茯苓就在外间,我唤她过来陪着你,莫哭了。”


    他知道,重新获得宋昭的信任并非易事,回京后,她处处躲着他,明里暗里不想与他再有瓜葛。


    他想过放她自由,可每每看到她和别人在一起,他的心就不受控制地疼。自己的人,还是留在自己身边才好。


    尽管自己的法子很卑劣,哪怕将他当成药引也好,只要她的目光能够停驻在他身上便好。


    萧钺起身往外走,身后是压抑呜咽的哭声,脚步又情不自禁地顿住,微微侧首,不敢去看宋昭的脸色。


    “七娘……”萧钺的嗓音沙哑得像是被火燎过,“你……还要我吗?”


    室内霎时死寂,唯余更漏嘀嗒。


    他紧闭的眼睫在烛火中投下两道阴影,负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曲,骨节泛着青白,泄露了强自压抑的紧张。


    心底漫过无尽的荒芜,如同在碧落崖下,他绝望地看着瀑布寒潭,期待那个身影的突然出现。


    宋昭的指尖陷入并蒂莲纹的锦被,望向那人挺拔如松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挣扎。弟弟苍白的面容浮现在眼前,喉间似乎又尝到了那日喂药时的苦涩。


    贝齿无意识地咬住下唇,意识渐渐回笼。


    她突然赤足下床,流纱轻薄的裙摆拂过脚踝,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从背后环住了萧钺的腰身,头抵在他的后背,抽泣着一言不发。温热的体温透过锦衣传来,她感觉到掌下的肌肉瞬间绷紧。


    萧钺的呼吸明显一滞,胸膛剧烈起伏着。


    他缓缓转身,指节分明的手抬起时竟带着几分迟疑。当指尖触到宋昭脸上的湿意,心中猛然一痛,拇指轻柔地拭过她泛红的眼尾。


    “别哭了。”他嗓音低哑得厉害,掌心捧住她脸颊时,指尖仍在细微颤抖。


    这个距离让宋昭看清他眼底翻涌的暗潮,那里面盛着的不仅是欲望,还有她读不懂的痛楚与挣扎。带着沉水香的气息笼罩下来时,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唇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开始时如羽毛拂过,却在感受到她没抗拒后骤然加深。


    交错的呼吸间,他含糊低语:“七娘……”辗转至她耳际时,未尽的话语化作一声叹息:“我当你答应了。”


    宋昭心尖发颤,那只原本环在她腰间的手突然收紧,将两人最后一丝距离也消灭殆尽。


    帷帐落下,床榻上暧昧不清的声音,随着帐钩剧烈抖动,奏出一曲久别重逢的动人歌谣。


    意乱情迷时,萧钺粗重的嗓音在她耳畔一遍一遍唤她的名字,“七娘,七娘……”仿佛怎么喊都不够一样。


    回应他的,是宋昭低低的娇吟,和陷进他肌肤的抓痕。


    情到深处,他大吼一声抱紧了宋昭,汗水从额头滚落进赤裸的胸膛。


    情不自禁吻着心尖尖上的人,喃喃低语:“七娘,我心悦你,你也来喜欢我吧……”


    宋昭在香汗淋漓中睁开了眼睛,迷茫地望着金丝纹绣的帐顶,迟疑着没有开口。


    要喜欢吗?那是最要不得的东西!


    ……


    天蒙蒙亮时,宋昭从光怪陆离的梦里醒了过来。


    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惊得她一下坐了起来。


    “怎么了?”萧钺同样睡意蒙眬地睁开了眼,抬手又将宋昭揽进了被窝里。


    “糟了,今日点卯要迟了。”宋昭连忙推了推他,却被他牢牢锢住,同时传来几声闷笑。


    “你还笑,你快点起来,要迟了。”


    “傻瓜,今日休沐。”


    萧钺笑着刮了刮宋昭秀挺的鼻子,见她忽然嘟起了嘴,又可爱又委屈的小模样,简直爱煞了人。


    他将小人环进怀里,偷偷在那张可爱的嘴巴上啄了一下,“累吗?陪我再睡一会儿,好久没有这么放肆过,你就再纵容我一次吧。”


    “什么?”宋昭没有听清。


    萧钺的行动比嘴巴来得快,翻身将人压-在身下,揉着她最敏感的柔软,低头吮了上去。


    “天,天亮了。”


    宋昭羞得浑身泛起粉红色,脚尖情不自禁地绷直又弓起。


    一宿还不够,他怎么就不知道疲倦……她想埋怨他的话,却被悉数堵在了唇齿里,随着他剧烈的动作,渐


    渐支离破碎起来。


    将人吃干抹净后,萧钺餍足地顺着她湿漉漉的秀发,“七娘,你搬来与我同住吧。”


    宋昭有气无力地嗔了他一眼:“白天给你当差还不够?晚上还要……”未说完,一下顿住,脸上已然红霞一片。


    萧钺低低笑了起来,是从未有过的畅快。


    “白天陪在我身边就好,哪有什么差事给你?”


    “为何我在东宫三日都未见你?”


    “那,这三日你都在想我吗?”萧钺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宋昭侧过身去,“才没有。”


    “你撒谎了,”萧钺将人抱住拉进自己的胸膛,在她耳后轻吻着,“七娘,你就不能说你想我了吗?”


    随后声音低了下去,“我不住在东宫里,平时都在宫外的太子府,东宫那里,将来是不是给我,还不一定。”


    宋昭闻言急忙转过身来,“怎么会?”


    萧钺见她紧张自己,心中的愉悦无法言表,“你放心,我即便不能入驻东宫,那个位置也是我的。”


    宋昭以为他是在逗她,遂将他推开,不满道:“谁不放心了,你将来如何与我有何干系,你我早就说过,银货两讫,两不相欠。”


    “怎么会两不相欠呢?”萧钺认真地逗她,“你还欠我一千两金子呢?”


    “胡说,怎会是一千两?”宋昭忽然瞪大了眼睛。


    “怎得不信,你说的是一度百金,可不是天数,如果按次数的话,何止一千金……”


    “你!”宋昭咬牙,拿枕头砸向他,“无耻!”


    萧钺笑着接过枕头,扑倒宋昭,堵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嘴。


    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管事禀报道:“殿下,佳宁郡主来了,小的们拦不住。”


    “……”


    第47章 促狭鬼今晚就留下来吧


    萧钺无奈起身,嘱她再睡一会儿,可在太子府中任意行走,说罢匆匆而去。


    晨光透进纱帐,映照一床狼藉,空气中弥漫着沉水香的气息,宋昭的指尖无意识攥紧被角,又缓缓松开。


    起身梳洗,她换上惯常穿的男子衣袍,墨蓝箭袖,玉带束腰,依然是那位风流倜傥的侯府世子。


    只铜镜中映出一张清冷的脸,眼尾残留一抹薄红,泄露几分隐秘的艳色。


    “世子,”茯苓低声私语道:“昨夜那酒,确实被人动了手脚,奴婢没来得及更换,害世子受苦了,好在太子殿下来了,所有努力没有白费,才没有铸成大错。”


    “既来了太子府,”宋昭指尖的蓦然顿住,镜中映出她骤然冷冽的眸光,“就好好筹谋一番,切记万事小心,莫要露出破绽。”


    铜镜突然被扣倒,发出“铿”的一声清响。


    她眸光微敛,昨夜画舫之事是她的试探,赌萧钺最后会出现,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萧钺对她还是有情的,只不过这情是出于对南州之行的亏欠,还是对阿弟的歉疚,亦或是因为父亲手中的兵权,或者兼有之……


    宋昭承认自己卑劣,用这个法子勾住太子,利用他的补偿心理,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她不经意地抚摸自己的小腹,最好今日能一次就中,这是萧钺欠她的。


    “奴婢昨夜问了芙蓉苑的丫鬟,说这个院子原本一直空置着,是太子擒获竟陵王返京后,才着人重新收拾的,里面的家居摆设,庭院里的花草树木,都是太子过眼后才安置上的。”


    “奴婢瞧着,倒像是芙蓉巷别院的布置,太子对世子还是用了心的。”茯苓目光闪烁。


    又低声道:“还有先前一事,世子从庞府归家,马车坏在半路那夜,奴婢守着世子到半夜,恍惚看到了太子进了房。奴婢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没发现世子的异样,只当自己眼花了。”


    “还有世子探监那夜,奴婢睡觉一向很轻,那日却睡得特别沉,还落了枕……”


    宋昭微微闭眼,想起那日似是而非的春梦,轻声道:“不用再说了。”


    自打她进京以来,三番五次偶遇太子,宋昭早已起了疑心,所以昨夜画舫之行,她才会假装醉酒,赌萧钺找来,可没想到,他连自己的闺房都来去自如。


    可在碧落崖下,九鸣并未因为九叶灵芝草而对她心慈手软,甚至不惜抹杀掉南州的一切。


    叶七娘无权无势,只是一介商贾,不能与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相配,萧钺定然会将这个污点洗掉,可换成是侯府的小姐,萧钺就变了态度,原因无他,有利可图罢了。


    谈什么心悦,说什么喜欢,说到底,他为了兵权,她为了怀孕,他们都是一样的凉薄自私,还真是绝配!


    “那些就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要再提起。”


    宋昭忽然想起一人,问道:“那个佳宁郡主是谁,能自由出入太子府,却无人敢拦?”


    茯苓道:“佳宁郡主的母亲永安王妃,是太子殿下的亲姨母,永安王又为救驾薨逝……陛下怜郡主孤弱,特许她自由出入宫禁。”


    宋昭目光微凝:“永安王……可是当年北伐之战中,为陛下挡箭的那位?”


    “正是,王爷去时郡主尚在襁褓之中,陛下亲自抱到膝头教养,视如己出,连太子……”茯苓话音一顿。


    “太子如何?”宋昭眉心蹙起。


    “奴婢也是听芙蓉苑的小丫鬟说,太子殿下待佳宁郡主,向来比旁人更纵容些。”


    “原来是这样,难怪拦不住。”


    ……


    佳宁郡主踩着尺余深的积雪闯进太子府时,金丝累珠绣鞋早已浸透。


    “钺哥哥救我,”她闯进暖阁扑向萧钺,跪在他脚边,拉着他的衣摆仰起脸,泪水顺着瓷白的面颊滚落,“贵妃娘娘要在梅园设赏雪宴,名义上是为皇室贵女相看,实则是要定下我的婚事,母妃她……也允了!”


    萧钺指尖一顿,郑贵妃这步棋来得突然,他竟未得到风声。


    “先起来。”他伸手虚扶,刻意避开触碰,“你今年已经十六了,女儿家终归要出阁的。”


    佳宁却抓住他的袖角不放,葱白手指与玄色衣料形成刺目的对比。


    “我不嫁!”她声音带着哭腔,“那些人不是贪慕皇室尊荣,就是觊觎父王在军中的旧部……钺哥哥知道的,我……不想嫁人,我只想和钺哥哥……和母妃永远在一起……”


    “荒唐!”萧钺沉下声线,“你是皇室郡主,是孤的堂妹。”


    见她艾艾痛哭不止,又软了语调:“你放心,姨母定能为你择一良配,莫要耍小孩子脾气,令姨母忧心。”


    “她都不要我了,整日就想着进宫!”佳宁郡主突然拔高声音,金簪上的流苏随着她剧烈的动作哗啦作响,“你也不要我了,都想将我赶快嫁出去!我才不要嫁给别人……”


    “住口!”萧钺厉声喝止,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笔架上的狼毫笔齐齐颤动。


    永安王妃和陛下的隐秘之事,岂可宣之于口!


    他目光森然如刀,“再敢胡言乱语——”


    “那就杀了我吧……”佳宁郡主仰起泪痕斑驳的脸,嘴唇颤抖着,却仍固执地瞪大眼睛。她突然扯下腰间玉佩狠狠砸在地上,羊脂白玉顿时四分五裂,“反正阿婵也是个没人要的孩子……不如死了算了……”


    她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喉咙里。那块玉佩是陛下赏赐的,就被她这么摔碎了,丝毫不担心毁坏御赐之物的罪名。


    萧钺握紧拳头又松开,心软了几分:“阿婵,你现在还小,不懂得男女情爱,先相看着,又不是令你现在就嫁人。”


    “别胡闹了,”他扯出自己的衣袖,转身走向窗前,“回府去,在这里发发脾气就罢了,胆敢说出别的话,就别怪孤不讲兄妹之情。”


    佳宁望着他孤绝的背影,挺拔如松,又冷漠如冰。她突然扑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脸颊贴在他脊背上:“钺哥哥,你说过会永远护着我的……”


    萧钺浑身僵硬,猛地扯开她的手臂。转身时脸色森寒如霜:“那是兄长对妹妹的承诺。”他刻意加重最后两个字,“郡主若再逾矩,明日就送你去北疆。”


    佳宁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两步。望着萧钺冷峻如冰的面容,最后一丝希望也熄灭了。泪水模糊了视线,她转身撞开珠帘,哭着冲了出去。


    “看什么看,小心我将你眼珠子挖出来泡酒喝!”


    门外响起佳宁不可一世的声音,紧接着“啊”的一声痛呼。


    声音莫名熟悉,萧钺眉头一皱,快步走出暖阁:“谁在外面?”


    只见一个墨蓝箭袖的公子蹲在地上抱着小腿,疼得直抽冷气。


    “七……宋世子,你怎么来了这里?”萧钺忙扶起她。


    “我、我只是迷路了……”宋昭抬起头,露出一张因疼痛而皱起的小脸。眼角一滴泪要落不落,与佳宁的骄纵截然不同,却莫名让人心头一软。


    “佳宁踢的?”


    宋昭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却因腿疼又“嘶”了一声:“不关郡主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差点冲撞了郡主。”


    ……


    宋昭被安置在暖阁里的软榻上。


    萧钺蹲下身,一把掀开她的衣摆。纤细白皙的脚踝上方,赫然一片淤青正在泛紫。他手指轻轻一按,就听见上方倒抽一口凉气。


    “只是外伤不碍事的,”宋昭见他要唤人,慌忙摆手,拉下衣摆盖住伤处,“我缓一缓就好了。”


    萧钺沉着脸没应声,径直走向紫檀书案。手指在某处雕花凹陷处一按,暗格“咔嗒”弹开,取出一个青白釉小瓷瓶。瓶身不过三寸高,釉色如雨过天晴,却透着几分久经摩挲的温润。


    瓶塞拧开的刹那,一股清冽药香扑面而来。宋昭不由抽了抽鼻子,嗅出三七混着冰片的味道,这是军中上好的跌打药,也是她的常备药。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萧钺已单膝点地蹲在她面前。他倒出些许琥珀色药膏在掌心,握住了她纤细的脚踝。


    “嘶——”


    宋昭下意识要抽回腿,却被他铁钳般的手掌牢牢固定。


    “别乱动。”


    萧钺的声音很淡,却令她瞬间僵住。他拇指蘸着药膏,按在那片淤青上缓缓打圈。掌心温度透过药膏渗入肌肤,烫得宋昭耳尖发麻。


    他们早已熟悉彼此的身体,可在光天化日下,宋昭还没有适应,也不知如何与他相处,尤其这般不说话的时候。


    暖阁里静得能听见金丝碳爆花的声响。


    宋昭低头,看见萧钺鸦羽般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阴影。他揉药的动作极专注,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瓷器,与方才冷厉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不是有意偷听的,暖阁紧靠着芙蓉苑,她出了连廊就听到了里面的争执声。


    药香在两人之间氤氲,萧钺忽然加重了力道,在淤血处按了一下。


    “疼!”宋昭猝不及防叫出声,眼泪瞬间涌上眼眶。


    他力道骤松,仰头吻上她的唇,柔声轻哄:“乖,马上就好了,这个药膏要揉进去才能好得快,你且忍一忍。”


    宋昭倏地睁大了眼睛,咬着唇,眼神不受控制地四处乱瞟,从暖阁敞开的大门,到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再到散落一旁的奏章,最后定格在萧钺腰间那块蟠龙玉佩上。


    嗫嚅道:“也不怕被人瞧见,说闲话。”


    萧钺低头一笑,上完药将她的衣摆拉下来,顺手将她抱在自己腿上,俯身留下一个深吻。


    “这是在我府上,能有什么闲话,你在质疑我的能力!”


    “我哪敢质疑殿下的能力……啊!”


    话落,萧钺将她压在了软榻上,“孤听着这不像是什么好话,你心里指不定怎么骂我的吧。”


    说着在她耳边轻轻哈了一口气,痒得宋昭蜷起了身子,推着萧钺求饶,学着戏文里的唱词,拿腔拿调地说道:“殿下就饶了奴家这一回吧,奴家再也不敢了。”


    “促狭鬼!”萧钺嘴上如是说,心里却爱到不行,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佳宁被我父皇惯坏了,你不要怪她。”


    “我不怪她,才不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萧钺笑道:“你只比她大一岁,她是小孩子,你不也是。”


    “才不是,过了年,我就十八岁了。”宋昭颇为骄傲道。


    十八岁可以成亲了,萧钺眸色变了变,低头吻上她的唇,小心翼翼地问:“今日行动不便,晚上就留下来吧。”


    “才不,我要回去。”


    “七娘,”萧钺摇了摇她的肩膀,“我今晚不那般了,就抱着你睡,不行吗?”


    宋昭坚持道:“不行,你是储君,明日还要早朝,我在这里你定然睡不好,何苦……”


    “你不在我才睡不好。”他的手指缠上她一缕发丝,在指节绕了三圈,“从南州回来后,我整夜整夜睡不着。”


    他声音低下来,带着罕见的柔软,“七娘,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吧。”


    宋昭拿手指点着他的眉心,坐起身,“太医院有的是安神香……”


    “那香……不及你身上的味道。”


    “所以你才夜半擅闯别人的闺房?”


    萧钺手臂收紧,学着她的语气否认道:“才没有!”


    这时,外面响起脚步声,“启禀殿下,宫里来人了。”


    两人忙起身,宋昭替萧钺正了正衣冠,萧钺暗暗握了握她的手,耳语道:“我去去就回,后面有个藏书阁,你要是无聊可以看看书。”


    说完,趁她愣神之际,在她唇上嘬了一下,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待人走远,宋昭利索地下榻,走到方才的紫檀书案前。四下张望一圈后,学着刚刚萧钺的动作,手指摸索着雕花纹路,一点点按下去。


    直到一个凹陷处,用力一按,暗格“咔嗒”弹开。


    一颗心瞬间提了上去,映入眼帘的是个精巧的机扩匣子,是她在碧落崖瀑布的崖壁上发现的那个。


    机扩匣子旁边是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菱发带,很像是她戴过的那根。


    她并未触碰,将目光移向一旁的一个卷轴,还有几个大大小小的瓷瓶,除此以外再无一物,卷宗呢?没有放在这里?


    她抽出卷轴,缓缓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骑马的少年,身后背着弓箭,头发高束,发尾随风飘扬,额间系着一根红菱发带,英姿勃发,飒爽逼人。


    这不是她去年春狩时的装扮吗?怎么会有人画下来,还出现在这里?


    宋昭暗暗心惊,又急忙收起来,原路放回。合上暗格,额头已经起了一层细密的汗。


    她将这个放在心底,开始翻找书案上有无其他暗格。


    “找到了吗?”


    萧钺的声音似裹着刺骨的寒意,惊得宋昭指尖一颤,她僵着脊背不敢回头……


    第48章 龙凤佩当真是要让人拆吃入腹才好


    脚步声似碾着碎玉薄霜而来,每一步都似踩在她绷紧的脊线上。


    一步、两步,麂皮靴底碾过青砖的声响越来越近,间或夹杂着玉带钩相碰的清脆。


    宋昭猛然转身,手肘故意撞上一旁的书架,几册竹简哗啦啦坠落在地。


    “殿下——”


    她转身行礼,垂下的眼睫掩住眸中的慌乱,像是被惊吓到那般,语气中带着不满和娇嗔,“殿下这里的书册怎么都是厚重的竹简,臣想找本《山河志》,翻了半天没找到。”


    萧钺停在半步之外,半边脸隐在阴影里,唯见腰间玉佩流苏微微晃动。


    他目光扫过书案,在宋昭方才触碰过的暗格处略一停留,又移向她微微泛白的指尖。


    “《山河志》?”他缓步走近,沉水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嘴角挂着一抹坏笑,揶揄道:“都多大了,还喜欢看孩童的书。”


    宋昭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暗纹,面上却绽开一抹浅笑:“不过是想起幼时的旧事,《山河志》里面记录了大梁各地的名山大川,幼时我按照记载在舆图上标注过,可惜,后来一场大火,没能抢救出来。”


    萧钺唇边的笑意微凝,牵住了她的手,“是你搬去芙蓉巷之前的那场大火吗?是怎么回事,你同我讲讲?”


    他的手很暖,宋昭怔忪地没能抽出来,随他往后面书架走去。


    按住自己怦怦的心跳,她深吸一口气,平静道:“那晚我回房,发现我常看的《山河志》被人动了,暗影里突然闯出一个蒙面人,那人武功很高,像是在翻找什么东西。”


    “那丢了什么东西没有?”萧钺问,其实索江早将当时的情况回禀过,可他还是想亲耳听一听。


    “奇就奇在未曾丢失什么东西,书房烧了,也不知他们找到什么没有。”


    宋昭说到这里,脚步顿住,神情也跟着一变,“殿下,你说他们在找寻什么?莫不是跟我父亲有关?跟江州有关?”


    陷害人的法子不计其数,像是盗用书信,模仿笔迹等,除此之外,宋昭实在想不出黑衣人为何翻找书房。


    她紧紧攥着萧钺的手,那些未解的谜团如同阴云般笼罩在她心头。


    “你别急,忠勇侯的案子没有书信的证据,江州之事的确是另有隐情……”萧钺的声音在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宋昭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闪过的阴翳。


    “但很快就会解决,”他忽然抬手,指尖轻轻抚上她的脸颊,“你再耐心等一等,我向你保证,你父亲一定会没事的,别瞎想。”


    “当真?”宋昭眉间冰雪乍融,膝头一软便跌进萧钺怀里,几缕青丝扫过他的鎏金蹀躞带。


    她仰起脸,那双水润的眸子仿佛揉碎了星河,纵然一身墨蓝男装,反倒衬得眼尾那抹薄红愈发惊心动魄,明媚的惑人。


    萧钺眸色骤然转深,眼底暗潮翻涌。她此刻情态,当真是要让人拆吃入腹才好,这般模样,他只想锁在深院高墙,再不许旁人窥见半分。


    修长的手指顺着她腰线缓缓上移,掌心贴着她单薄的脊背微微施力。宋昭被他抵在红木书架上,身后竹简哗啦作响,身前却是他灼热的吐息。


    “当真!”


    说完,萧钺低头攫住那两片柔软,身前不盈一握的腰肢,裹着唇上的香甜,是他辗转反侧时无尽的思念,教人愈发沉沦。


    宋昭本欲挣扎,忽然想到大牢里暗示他的蔡将军,和生病的父亲、奄奄一息的庄将军,犹豫着终于闭上了眼睛。


    她这样,也算是求太子了吧?宋昭想着,垂在身侧的手指,缓缓环上了萧钺的腰,仰起头,慢慢回应着他突如其来的情动。


    感受到怀中人的变化,萧钺自迷离中睁开了眼睛——七娘,你就留在我身边吧!哪怕是骗我也好……


    他稍稍退开半寸,骨节分明的食指轻轻摩挲着她被吻得嫣红的唇瓣,眼底翻涌的欲色未褪,反而因她迷蒙的眼神愈发浓烈。


    拇指抚过她湿润的唇角时,喉间溢出一声低哑的叹息:“七娘……”


    这声轻唤裹挟着未尽的渴望,在两人咫尺的呼吸间辗转缠绵。


    宋昭一颗心被他唤得怦怦直跳,无措地咬住唇边的手指,狠狠用力后松开,脸上一片红晕,低声道:“你再这样,我现在就回府去!”


    威胁的话说得绵软无力,不具备任何威慑力,萧钺却还是松开了她,做低伏小道:“遵命,娘子。”


    宋昭忙推开他,正色道:“以后……以后我是太子舍人,白日里还会和你一处,你断不可如此,若被人瞧见……反正,就是不准!”


    萧钺闷笑一声,拦腰将她抱起,原地转了一圈,“嗯,等私下无人的时候,没人瞧见的时候,或者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可以了吧?”


    “你快放我下来,”宋昭暗恼,又不敢大声说话,只敢揪着萧钺的衣襟,小声威胁他,“我真生气了!”


    萧钺将她放下,从她头顶上方拿出一本书册,交到她手中。


    “这里没有你要的《山河志》,这本是《九域志》,比《山河志》内容更全,还记得有本《风物志》在书房里,等有空了自己去找。”


    宋昭看了一眼《九域志》,状似无意地问道:“这里不是书房吗?”


    “书房在前院,这里是后院。”萧钺目光灼灼道。


    宋昭深吸一口气,难怪萧钺敢这么对她,却没有揪着这个话题不放,转身问起别的事。


    “我之前都在东宫,以后我还去东宫当差吗?还是来太子府?”


    她是陛下亲封的太子舍人,怎么会不跟在太子身边呢?不跟在萧钺身边怎么查找卷宗,追查当年上元夜刺杀的真相。


    萧钺理了理袖袍,抬眸反问道:“你想去哪里?”


    宋昭别扭地将脸扭向一旁,生硬地转移话题道:“宫中来了什么人,今日休沐还需要进宫吗?”


    萧钺垂眸,脸上闪过一丝阴霾,拉着她走向外间的软榻,“是云霄宫贵妃娘娘身边的人,后日梅园举办一场赏雪宴,会邀请众多世家子弟和名门闺秀前往,你也在邀请之列。”


    “我?”宋昭浑身一震,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轻颤,“怎会邀请我?”


    她与郑贵妃,与郑国公府从未有过来往,唯一有过交集的,是那日在刑部大堂上,五皇子为她解围,允她去探望父亲那次。


    萧钺轻笑一声:“郑贵妃想给皇室子弟和几位公主相看,实则……”


    实则什么他并未言明,但宋昭忽然就明白了过来。


    ……


    暮色四合,宋昭陪萧钺用过晚膳,才踏出太子府。


    天边残阳如血,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远处传来暮鼓声,一声声像是敲在她心上。


    京墨和茯苓对视一眼,小声提醒道:“世子,回吧。”


    宋昭恍若未闻,目光落在西边那轮将坠未坠的红日上。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她下棋,曾说:“小七,落子无悔,应三思而后行,凡事要谋定而动。”


    可如今这步险棋,真的能无悔吗?


    残阳最后一缕光映在她眼中,化作决绝的亮色,盛京就是一座华丽又危机四伏的金丝笼,她就是那笼中困兽。


    她看了一眼庄严肃穆的太子府,眯了眯眼睛,“回吧,不坐马车了,陪我走走。”


    太子府紧靠着皇宫禁苑,旁边就是六部衙门,她不觉走到了皇城司门外。这个时间,想必赫连信早已经下衙,宋昭未作停留,沿着主街往金鳞巷走去。


    刚到巷口,就见一个挺拔的身影站在侯府门口,暮色里,瞧不真切。


    “世子,是赫连大人,”茯苓道。


    赫连信迎上她,“阿宴,我来了两次,你都不在。”


    宋昭目光微凝:“太子殿下召我进府,询问起南州之事,大人找我何事?”


    “我……”赫连信欲言又止。


    “进府再说吧。”宋昭想到之前拜托他的事,或许有了眉目。


    进到书房,侍从上了茶点就悉数退下了,由京墨和茯苓守在门口。


    “可是查到卷宗了?”宋昭迫不及待地问。


    赫连信压低声音道:“查到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本泛黄的书册,封皮上“永庆十三年案录”几个朱砂小字已经褪色。


    宋昭接过时双手微颤,书页间扑簌簌落下几粒蠹虫蛀蚀的碎屑。她快步移至烛台前,跳动的火苗将她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


    随着书页翻动,霉味混着墨香扑面而来,那些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记载着当年血案的每一个细节,字里行间还残留着干涸的血渍,像极了冤魂未散的控诉。


    “这里!”


    她突


    然按住其中一页,指甲划出深深的痕迹。烛火猛地窜高,将她骤然收缩的瞳孔照得透亮。


    赫连信跟着凑近,口中却道:“卷宗我看过,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却看到她手指的某处时,突然顿住。


    少顷,书房门打开,宋昭面色平静地送别赫连信。


    赫连信走出几步,却又忽然回身,从袖中掏出一枚玉佩,正是宋昭遗失的那枚青云逐月同心佩,复低语几声,才离开了侯府。


    半个时辰后,赵影回禀太子:“赫连大人与世子在书房里相谈了一刻钟,离去时送给世子一枚玉佩,世子毫不犹豫地收下了。书房门口有世子的人把守,属下没能听到谈话内容。”


    萧钺:“……”


    就寝前,宋昭忽然收到了一个紫檀木匣。


    匣上缠枝莲纹在烛火下泛着幽光,打开匣子闻见一缕熟悉的沉水香,一枚羊脂白玉佩静静躺在素绢上,龙凤纹样首尾相衔,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宋昭呼吸微滞。


    第49章 不回信“宋世子,随孤来。”……


    暮色沉沉,赫连信独坐书房,指尖抚过案上那册泛黄的卷宗,纸页边缘已微微卷翘,像是被反复翻看过无数次。烛火摇曳,映得他眉目深沉,眸中似有暗流涌动。


    泛黄纸页的折痕处,指甲划出几道浅痕,露出一行几乎被忽略的批注:“刺客所用乃前陈制式短刀,足底黑土质坚色沉,类皇陵祭土。”


    最后“类皇陵祭土”几个字,几乎模糊得分辨不清。


    先前的多番试探,埋下的种子,只为了今日的这一行小字,在她心中生根发芽。离间他们感情的法子不难,端看宋昭的态度。


    他特地选择今日上门,是因为昨夜收到消息,说她被太子带回了府,一夜未归。


    赫连信缓缓合上了卷宗,青白指节在卷宗上留下一道压抑的划痕。烛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跳动,映出案前宋昭垂首查阅卷宗的身影。


    她眉心微蹙,烛火映得她眼睫如墨,在瓷白的肌肤上投下细密的阴影。几缕碎发垂落颈侧,耳后一抹红痕若隐若现,像落在新雪上的梅瓣。


    沉水香的气息若有若无地萦绕,那分明是东宫惯用的熏香,此刻却纠缠在她的衣袂间。


    “嘶——”


    赫连信猛地将卷宗掷入炭盆,火舌倏地窜起,又眼睁睁看着它覆灭,青烟扭曲着升腾,映得他面容阴鸷可怖。


    案上烛火剧烈摇晃,在他眼中投下破碎的光影。


    “宋昭……宋昭!”他齿间碾碎这个名字,手背青筋暴起。


    那分明是自幼与他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如今却沾染着别人的气息,沉水香幽暗浮动,却像毒蛇的信子,一寸寸舔舐着他濒临崩溃的理智。


    “萧钺!”赫连信握紧拳头砸向书案,案上茶盏猛地一震。


    门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随后是一阵清甜的香气。


    赫连瑶推门而入,手中提着一只雕花食盒,裙裾拂过门槛,带进一缕微凉的夜风。


    “大哥,再忙也该用膳了。”她声音轻柔,径直走到他身旁,将食盒搁在案上。


    赫连信回神,下意识将手收回袖中,却已被她瞧见。


    “大哥的手……”赫连瑶拉过他的手掌,翻转过来,才看见指关节处已渗出血珠。


    “无妨。”他抽回手。


    赫连瑶眸光微动,却未多问。只是轻轻掀开食盒盖子,露出里面精致的点心,是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还冒着微微热气。


    她取出一块递给他:“大哥尝尝,今年的新栗,我亲手剥的。”


    赫连信接过,指尖碰到她的手指,却发觉她指尖微凉,指腹还有几道细小的划痕,是剥栗子时留下的。


    他眉头一紧,低声道:“这些事让下人做便是,何必自己动手?”


    赫连瑶收回手,垂眸一笑:“大哥查案时不也是事必躬亲?”她顿了顿,忽然抬眼看他,眸色清亮,“有些事,总要自己经手才放心,不是吗?”


    话中有话。赫连信捏着栗子糕的手微微一顿,抬眼与她对视,却见她已转身去斟茶,背影如常,仿佛方才只是随口一言。


    赫连瑶是赫连家真正的大小姐,是赫连信名义上的二叔赫连安的嫡女。


    这几年赫连安在京中汲汲营营,爬到了钦天监监正的位置上,就是为了让他入京后能顺利步入朝堂,从而博得从龙之功。


    赫连家有意让嫡女亲近他,打的什么主意,他自然一清二楚,这是他欠他们赫连家的,是赫连家冒着全族灭门的风险,保住他的代价。


    可他心里……


    “阿瑶,后日贵妃娘娘设的赏雪宴,还需你帮为兄一个忙,暗中留意一下忠勇侯世子,设法引开太子……”


    ……


    次日,宋昭并未去太子府,让京墨告了假,借口外祖母身体有恙,带了一车补品去了庞府。


    暖阁里炭盆烧得正旺。庞老太君正靠在临窗的罗汉榻上晒太阳,见宋昭进来,浑浊的眼中顿时泛起慈爱的光芒:“宴哥儿来了?快过来让外祖母瞧瞧。”


    宋昭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挨着老太君坐下,轻声道:“听闻您这几日腿疾又犯了,孙儿特意带了些血燕和灵芝来。”


    她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盏,亲自捧到老太君跟前,“您尝尝这参茶,我让人加了红枣,不苦的。”


    大舅母王氏在一旁笑道:“世子就是孝顺,可比你那几个表哥强多了。”她接过宋昭递来的礼单,目光在“一盒护心丸”上顿了顿,“这礼也太重了些。”


    宋昭垂下眼睫:“这是孙儿应该的。说起来……”她状似无意地转了话头,“孙儿昨日接到进宫赴宴的旨意,不知宫中有何规矩,这赏雪宴又该注意些什么?”


    老太君拍了拍她的手叹了口气,“我这把老骨头许久不曾出门,你大舅母如今时常进宫给贵人请安,让她与你说说。”


    王氏将茶盏轻轻搁下,她拢了拢衣袖,压低声音道:“近日宫里不太平。贵妃娘娘却突然办起赏雪宴……”她忽然收住话头,瞥了眼窗外。


    郑贵妃是梁帝登基后,为了拉拢世家,稳定朝局抬才进宫的。郑贵妃生得琼姿花貌,更兼一颗七窍玲珑心,很快宠冠后宫,诞下五皇子后,以郑国公为首的世家大族,隐隐有想扶持五皇子上位之意。


    而太子母族薛氏,自皇后薛迎心薨逝后,渐渐没落。


    梁帝当初迎娶薛迎心时,其父亲只是淮陵郡的一方郡守。盖因薛氏与前陈王室有旧,梁帝借势进入陈王宫,后将其妹萧嫣儿嫁与陈王,最后一步步蚕食了陈国。


    薛父随梁帝出征灭陈时战死,如今只剩一个兄长碌碌无为,在京都被封为顺国公,还有一位胞妹薛迎春,梁帝下旨将她嫁给了当时北伐中,身受重伤的永安王,就是如今的永安王妃,生了佳宁郡主,颇受梁帝宠爱。


    这次赏雪宴,就为佳宁郡主而设。传言,梁帝尤爱夺人妇,永安王妃又时常进宫,对佳宁郡主的身世暗中多有揣测,却无一人敢宣之于口。


    想必是郑贵妃对薛氏恨之入骨,早想将佳宁郡主远远嫁了,省得陛下拿郡主当借口,频频召永安王妃进宫。


    宋昭天黑方回府,耳畔还有大舅母的盈盈嘱托,“总之,此次进宫小心为妙,莫要招惹了郑氏和薛氏中人,明日跟在你表哥身边,不要在宫中随意走动。”


    她垂眸浅笑,眼底却凝着三分寒霜。这盘棋局早已落子无悔,她分明是那枚过了河的卒子,进退皆不由己。


    既不能抽身全身而退,那便搅它个浊浪滔天。


    ……


    赏雪宴这日,碧空如洗,冬阳将琉璃瓦上的残雪映得璀璨生辉。


    马车碾过最后一块青石板,在朱红的宫门前稳稳停住。


    宋昭懒散地倚在车辕边,修长手指随意挑起织金车帘。一袭银狐裘松松垮垮地披在肩头,衬得内里宝蓝遍地金锦袍愈发张扬夺目。他腰间蹀躞带斜斜挂着玉佩和香囊,随着下车的动作叮咚作响。


    狐裘领口蹭着她微扬的下巴,整个人透着股慵懒风流劲儿,活脱脱就是


    话本里走出来的纨绔公子。


    “阿宴。”


    袁子昂像是等候已久,见她下车眼前一亮,急忙向她奔来。


    “可巧遇上了你,我们一道进去。”袁子昂面上兴高采烈,暗中却悄悄打量起宋昭。


    那日在画舫亲眼所见,太子与她自然而然地亲近,为她拭泪,亲自将她抱起……定然是不为外人道之的关系。他们在南州虽也逛过南风馆,却连小倌的衣角都不曾沾过,可那日的情形……不知她和太子之间会不会……


    宋昭哪里知晓,此刻袁子昂盯着她腰间的玉带钩,满脑子都是些不堪入目的画面。


    “袁兄看什么?少虞可有什么不妥?”宋昭睨了袁子昂一眼。


    袁子昂慌忙移开眼,耳尖倏地涨红:“几日不见,阿宴你……”喉结滚动间,竟鬼使神差道,“越发好看了。”话音未落便猛然惊醒,又忙一脸讪讪地道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宋昭低声一笑:“少虞初次参加宫宴,还望袁兄多多提点才是,宋晏感激不尽。”


    “阿宴这话可就生分了。”袁子昂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又像是烫到般松开,小声嘟囔了一句:“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正说话间,忽闻宫道尽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骤雨击打金阶。只见一队玄甲侍卫踏雪而来,当先一匹照夜白龙驹扬蹄长嘶,溅起碎玉般的雪沫。


    太子萧钺一袭墨色绣金蟒箭袖骑装,肩头玄狐大氅被疾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单手控缰,另一只手握着柄乌木镶玉马鞭,鞭梢金铃在雪光中划出凌厉的弧线。马蹄铁踏过宫门青砖时,惊起檐角铜铃乱颤。


    “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众人跪拜间,宋昭敏锐地察觉到,萧钺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她指尖微颤,想起昨夜就寝前收到的一封信,打开却空空如也,雪白的纸张一个字也无。


    京墨还问她要不要回信,她摇了摇头,转身将信扔进了炭盆里。


    “平身吧,”萧钺利落下马,走到宋昭等人的身侧,低声道:“宋世子,随孤来。”


    第50章 姻缘错做孤一辈子的舍人吧


    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仿佛幼时在学堂上,夫子突如其来的点名,让宋昭如芒在背。更让她惊诧的是,他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毫不避讳地召她同行,他们的闲话还不够多吗?


    “小宋大人,太子殿下唤你。”


    袁子昂用手肘轻轻推了她一把,压低的声音里似在提醒——她如今是太子舍人,是有官职在身的人。


    宋昭这才惊觉自己的失态,慌忙抬头,正对上萧钺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太子负手而立,玄色锦袍上的暗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却让人看不出喜怒。


    宋昭心头一紧,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恭敬地拱手:“臣遵命。”


    太子看了一眼宋昭腰上的青云逐月同心佩,眉头微蹙,转身朝宫门走去,玄色大氅的下摆随着步伐微微摆动,在积雪未消的宫道上投下一道修长的影子。


    宋昭深吸一口气落后半步跟上,靴底碾过青砖缝隙里的薄冰,发出细微的脆响。


    侍从们远远缀在十步开外,垂首屏息,连脚步声都刻意放得轻了。


    檐角的铜铃在风中轻颤,惊起几只栖在朱墙上的寒鸦,黑羽掠过绯红的宫墙,像几滴墨汁溅在胭脂上。


    转过影壁,梅园的景致骤然映入眼帘。


    满园红梅似火,在冬日的苍白里烧出一片灼灼的艳色。枝干如铁,花朵却娇艳欲滴,风过时落红成阵,恍若下了一场血雨。


    萧钺忽然驻足。宋昭收势不及,险些撞上他的后背。


    “为何不戴孤送的玉佩。”他头也不回地问道,声音听不出喜怒。


    宋昭左右一瞧,远处侍从们垂首而立,像一尊尊石像,连呼吸都敛去了。


    只得答道:“回殿下,那枚龙凤佩太过贵重,宋晏不敢。”


    说完,她悄悄抬头,却见萧钺望着红梅的背影,无比孤寂落寞。


    他伸手拂开一枝横斜的梅枝。那骨节分明的手指与殷红花瓣一触即分,几片梅瓣飘落在他肩头,玄狐大氅上点点朱红,像是染了血。


    “冷吗?”他又问。


    宋昭目光垂落,答道:“回殿下,臣不冷。”


    “那为何昨日不回信?”萧钺突然转身,身后是怒放的红梅,他的脸色要比这满园冰雪还要冷上三分。


    “殿下……”她缓缓开口,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宋昭喉间发紧,一片落红恰在此时飘进衣领,凉得像把薄刃贴上了后颈。她下意识要抬手去拂,却见萧钺忽然逼近一步,带着凛冽的梅香与寒意。


    萧钺的手比她动作更快,微凉的指尖擦过她的颈侧,拈出那片花瓣时,在她肌肤上留下一丝凉意。


    “不要说你不知其意。”


    他将花瓣在指间揉碎,声音放轻,像含着一丝委屈,却又在尾音处微微下沉,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


    白圭之玷,若玉有瑕,尚可琢磨,斯言之玷,若情露于纸,便是授人以柄。


    太子府耳目如刀,储君一言一行皆在天下瞩目之中。他递来空笺,是想表达他的心意,不可言,不可书,却比千言万语更重。


    古有情思寄丝帕,今有大梁储君递空笺,若换作其他女子早已欣喜若狂,可宋昭心中却似压了一块石头,让她进退维谷,喘不动气。


    宋昭抬眸时正对上他的眼睛。萧钺的眼底映着满园红梅,灼灼如焰,却又深得像是能将她吞没。他的指尖仍沾着花汁,殷红似血,在苍白的手指上格外刺目。


    “非是不回,”她轻声道:“是不能回应殿下,殿下是储君,当以国事为重,宋晏只是侯府的世子,将来……”


    她话音未落,萧钺骤然扣住她手腕,力道狠得几乎要捏碎骨节。她踉跄跌退,后背猛地撞上梅树老干,震得满枝积雪混着残梅簌簌泼落。


    “殿……下?”她仰头哽住呼吸。


    萧钺另一只手已撑在她耳侧,俯身时腰间玉佩狠狠撞上她同心佩,叮当一声碎响。


    他呼吸灼热,唇齿间溢出的字句却森寒刺骨:“侯府世子?”拇指重重碾过她腕间突突跳动的血脉,声音又低又缓,却字字如刀,“那南州躺在床上的那人,又是谁?”


    宋昭浑身骤然绷紧,眼底戾气乍现,忽又化作一抹讥诮:“殿下既已查得这般清楚……”


    她逼近半步,染了梅香的衣袖扫过他腰间玉带,“何不现在就戳破我的身份?”尾音轻颤,像极枝头将坠未坠的残雪。


    萧钺倏地松了力道,心却似刀割般疼。眼前的女子美丽又倔强,总是反复无常,尤其是见到赫连信之后。


    他昨日递出素笺后迟迟未收到回信,他便猜测,她的心意又回到了从前。


    让他如何拆穿她的身份?她女扮男装揭穿后,先不论有什么罪名,首先回归侯府大小姐的身份,那么,她与赫连信的婚约怕是马上就会履行。


    他怎会眼睁睁看着她嫁于旁人?绝无可能!她已是他的人,旁人休想染指一分一毫!


    “这样也好,”萧钺忽然道:“那就陪在孤身边,做孤一辈子的舍人吧,我的小宋大人!”


    宋昭拂落满肩残梅,敛衽一礼:“臣定会恪守臣子的本分,做好分内之事。”


    话落,头顶传来一声冷笑。再抬眸,只见玄色蟒纹袍角在梅枝间猎猎一闪,那人已踏着满地落红绝尘而去,唯余一缕沉水香混着梅香萦绕不散。


    宋昭倏然垂眸,眼底蓦地腾起一片灼热,眼前梅影朱墙顷刻氤氲成模糊的血色。心口如遭箭镞洞穿,那痛楚来得又急又狠,竟教她不得不攥紧胸前衣襟才能站稳。


    “少虞,你怎么在这,为兄到处找你,你这是怎么了?”


    庞文远这时从小径转出来,就看到宋昭脸色煞白地站在梅树下,便急忙上前扶住了她。


    他们今日进宫,因品级不高,身边侍从是不能带的。进宫后,会有太监或者宫女随侍左右。刚刚也不知是不是太子生气的缘故,宋昭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侍从在侧。


    庞文远急忙从宋昭随身的荷包中掏出一颗护心丸,看着她服下,才算安了心。


    “幸亏我来了,否则你倒在此处还不知道会怎样,这天寒地冻的,还是自个身子要紧,若是撑不住,向贵妃娘娘告个罪,提前出园也可。”


    庞文远后怕道:“你身子不适怎么不知道吃药,阿宴你可不能倒下,侯爷还等着你呢!”


    宋昭缓了口气,“多谢表兄,我没事,今日万不能拂了贵妃娘娘的好意,我还能撑住。”


    “那就好,走,带你去见见我的几个同僚,就是上次广福楼那些人。”


    “有劳表兄,


    正要去答谢诸位的仗义执言。”


    ……


    梅园深处的含香殿内,地龙烧得正旺,暖意融融。窗外寒梅映雪,殿中却春意暗生,连案上那盏未饮尽的君山银针,也氤氲着温润的热气。


    萧钺走到门口,忽听得内间隐隐约约的调笑声,一把嗓子清凌凌地抛起来,像冰珠子溅在玉盘上,偏又缠着几分蜜似的甜腻:“……陛下这般说,倒叫妾身无地自容了。”


    他脚步猛地一顿。


    地龙的热气从殿缝里钻出来,烫得他掌心发潮,可脊背上却爬过一道刺骨的寒。那声音他认得,是他的姨母,也是他的叔母,永安王妃薛迎春。


    珠帘后影影绰绰映出两道人影,梁帝的手正抚过案上一枝红梅,花瓣簌簌落在薛迎春摊开的裙裾上,美艳不可方物。


    殿内皇帝忽然轻笑一声:“这梅花妆好看得紧……更像你姐姐。”


    薛迎春伏身躺在梁帝的腿上,嗔怪道:“陛下心里眼里都是姐姐,可姐姐唯一的孩子,如今都及冠了,陛下还不为他择定太子妃吗?”


    “今日云霄宫那位设下赏雪宴,世家闺秀来的不少,陛下何不一道看看,为太子择选一二?若无合适人选,侧妃也可先行入府,太子孤身一人,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照顾,妾身替姐姐心疼太子。”


    萧钺的心忽地提起,他在去南州之前与陛下大吵了一架,就是为了他的婚事。


    陛下让他在几位世家中选定太子妃,可他那时突然收到消息,阿娘身边的阿芜还活着,没有心思成亲,便趁机佯装与陛下不睦,私下南州。


    如今,他心里住了一个人,断然不会接受其他女子,侧妃更不可能。


    萧钺刚准备出声,忽闻陛下开口,说起七年前的一件秘辛,顿时惊得站住了脚。


    永庆帝叹了一口气,与薛迎春低语道:“说到婚事,朕当年曾为他谋求过一桩婚事,可惜那孩子福薄,婚事还未敲定,她便失踪了,至今还未寻回来,元琅至今都在埋怨朕,他那么宝贝那对姐弟,是朕当年操之过急了。”


    “陛下说的是忠勇侯府的大小姐?”薛迎春忽然抬头问。


    “正是,”永庆帝无不可惜道:“那年元琅一家进京,朕在宫中设宴,宋世子小小年纪却见识不凡,且胆量过人,言谈中得知他还有一位胞姐,更是蕙质兰心,便有心与元琅结亲。不谈兵权,单是有位太傅嫡女的母亲,那孩子定不会差。”


    “可惜啊,上元节出了事,哎!”


    宋世子的胞姐,不就是如今女扮男装的七娘吗?


    门外的萧钺手指震颤,若没有上元夜那场刺杀,七娘是不是早已成了他的太子妃……


    他猛地望向院外,梅园中影影绰绰,不知那个纤瘦的身影现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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