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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0章 月恒世间无物不成尘。


    这日前朝无事,御驾灰养心殿更衣后,便照例去了慈宁宫。


    太后正坐在炕上喝茶,开春之后,原本厚重保暖的毡帘换成了绣有吉祥纹样的缎,等天气再和暖一些,约莫到五月,便会统一换成绫或罗。


    顺应天时更换衣物与用具,这是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对节序变化的共同感知。


    宫人掀开帘幕,皇帝从容地转过隔断,屋内伺候的人纷纷跪下去,皇帝扫下马蹄袖,向太后问安,口中道,“儿子请额捏万福金安。”


    太后笑眯眯地说,“起来吧。”


    皇帝欠身在另一边的炕上坐下,太后如常一般地问他,“一连几日,看你都是笑模样,想来不必我多问,这些日子都吃得好,睡得香?”


    皇帝正接过宫人奉来的茶,喝了一口,搁在炕桌上,“多谢额涅关切。心中未了之事,有了结果,所以吃得好,睡得香。”又问,“额涅昨日进得香甜否?一夜里醒来几次,睡得安稳否?”


    这是每天都会进行一次的对话,或许也是冗杂无味的生活里、君君臣臣的关系中,少有的温情时刻。太后一一点头,指了一品糕点,示意放在皇帝面前,“都很好。昨夜梦见先帝,如往常一般与我说话,醒来时,反倒什么也记不清了。”


    提到这个,太后不由问,“我听他们说,由你做主,把端亲王世子的婚事撤了?”


    皇帝颔首,说是,“叔叔专程入宫与儿子提及此事,儿子听说是与岳自己的意思,便答允了。这门婚事是当年与岳向阿玛请求赐婚,如今由系结之人解结,彼此了断,也望能各自圆满。”


    太后脸色有些凝重,“我晓得他的病,年纪轻轻的。我是管不了了,也不懂你们小一辈儿,成日家心里都在想些什么。既然这是你们思量好了作出的决定,我也没什么好说的。男女婚姻,各有缘法,求不来,便罢了。”


    皇帝说,“是。”


    说起小一辈的事情,还有另一桩,也让太后十分不解且头疼,“上回和亲王的妈入宫来,和我抱怨,家里侧福金意外小产,她儿子不知怎么,忽然就痴迷上办白事,整日在府中吹吹打打,听说还给自己也置办上了一副。”


    老太太愁眉苦脸地直念佛,“皇帝,这对么?”


    皇帝答得也有些艰难,“他可能……有自己的想法。”


    老太太又只好抚着心口说,“罢了,罢了!我不管了!只求别在我跟前告状。等天气再好一点,我也上园子里住几个月,躲清静去吧!”


    不料皇帝此时却道,“儿子也有一事,想要回禀额涅。”


    太后嘴唇颤了颤,头一回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得有些早。


    老太太生怕他也和那几个兄弟一样,说出些什么惊心动魄的话来,微微抿起嘴,看着皇帝。皇帝的语气沉稳笃定,不急不徐,“额涅若是在宫中住得乏味,儿子便命人将畅春园、颐和园收拾出来,三月正是春盛,昆明湖水暖鸭知,沿岸桃李盛开,额涅前去将养,对身子也十分有益。”


    太后赞许道,“皇帝仁孝。只是留你在宫中,我总不安心。今年是出国丧的头一年,选秀的事也该置办起来。中宫有主持之人,我在颐和园,住得也安心。”


    皇帝笑道,“正是。后位空悬三年,儿子无意选秀,已有心向之人。这个人,这件事,额涅同意,自然最好。额涅不同意,儿子也要去做。”


    太后不消多想,都能知道他口中提及的到底是谁。原以为去年放出宫去,便是断绝了这个心思,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绕回了原地。


    人世间的缘法,玄之又玄,毕其一生,或许也参不透。


    太后没有很讶异,她说我认得,“上回你说你要当奸夫来着。”


    皇帝原本已经做好了向母亲表明决心的说辞,不料母亲冷不丁这样一问,他想起往事,坦然地认下,“是。”


    太后轻轻“噢”了一声,戏谑地看向他,“想好了?不做‘奸夫’,要光明正大地做丈夫了?”


    皇帝闻言,眉峰几不可查地微微一蹙,随即坦荡地迎上母亲的目光,唇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浅的笑意,声音却沉稳清晰:“额涅取笑了。当日情非得已,言语或有唐突失当之处。儿子所求,从来都是堂堂正正。”


    太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从‘奸夫’做到‘丈夫’,你已经很出息了。”


    皇


    帝脸上一阵青白交加,太后看着他这不自在的样子觉得很有趣,说说笑笑,也就揭过去了。


    太后觉得挺好,少年人哪怕久在权术之中,也仍旧心怀澄澈。


    青春风华正茂,能全心全意地去感受爱的滋味,恰好也能遇见一个两心相仪的人,是一件需要很多机缘的事情。早一些遇见,或许尚且懵懂,晚一些遇见,大多容易错过。眼下不早也不晚,春光正好,人也年轻。


    太后问,“我记得,当年你阿玛因为你的婚事动怒,罚你在西暖阁跪了大半天。你们兄弟几个,个个都有自己的主意。在儿女之情上沉不住气,未免显得莽撞、轻浮。他对你寄以厚望,唯恐你耽于私情,误了正途。罚你跪,是想让你清醒,也是警醒你们规矩。祖宗家法在这里,这么多的秀女参选,你们倒好,自己私底下就把人定了,排着队来养心殿要人。让先帝怎么办才好?答应这一个,回绝另一个?”


    皇帝默然片刻,才说,“那日叔叔进宫,带来了一道阿玛赐婚的遗旨。”


    太后有些讶然,竟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之后,微微叹了口气,带着点世事难料的唏嘘,“先帝这一世,谁能真正懂得他。临到了了,还是把这件事托付给了他们家。”


    手中一直拿着的一串十八子,沉甸甸搭在春袍上。晴光照过窗户,照在脸上,空气中有若有似无的花香,一霎时仿佛能看见很多往日,然而那些前尘往事,终究如同蛛丝一般,轻轻地一闪,就转瞬无踪。


    太后看着眼前的儿子,眉目之间,其实很肖似他的父亲,罗穆昆氏的男人,天生都有一双很深、很亮的眼睛,微微仰起的唇角,容长的脸。


    然而眼前的人又令她感到欣慰,“谁能想得到,兜兜转转这些年,你竟还是认定了她。如今你已非当年那个不知轻重的皇阿哥,坐稳了江山,也担得起社稷。你今日来求我成全,这份郑重,这份执着,和你当年莽撞跪在你阿玛面前说‘我要娶她’,虽是同一件事,却已天差地别了。”


    皇帝说,“并非是同一件事。儿子亲眼见着她是如何地爱人,她的家人,她的伙伴,她的身边人。阿玛在时,常常垂训,为人君者,应以爱天下苍生为本怀。‘天下苍生’四个字,太大。”


    他微微停顿,语气诚挚,“儿子曾以为,天行有常,所以侈谈爱欲。如今却明白了,所谓‘苍生之爱’,必始细微处,源于一颗能真切体察身边人苦乐、懂得尊重与珍惜的心。若连身边至亲至近之人尚不能真心以待,何谈泽被苍生?”


    他看向他的母亲,“人生苦短,生死无常。不敢奢求寿万千年。儿子想自己选一位皇后,无需考虑她的家世、品行,更无需朝臣置喙,多方权衡。在儿子心中,她便是最好的,最合适的。除此之外,不会有他人。我想和她成为家人,终此一生。”


    太后说,“我不同意。”


    皇帝似乎已经料到,抚膝便要起身,太后笑吟吟地与乌嬷嬷对视一眼,连忙说,“快坐下吧,你安心听我说。”


    太后见着他这模样,直摇头,“真不知你叔叔夸你稳重,是从何处得来。人这一辈子,选个彼此喜欢的,和和乐乐过一辈子,没什么不好的。我没别的要嘱咐,只是有一点,人家刚刚没了祖母,阿玛刚刚回家,不能这么着急。你既然诚心诚意要娶她,就要珍重她。一切都要按照章程来办。帝后大婚,哪怕从现在开始预备,一应用度,也要好好筹备个一年半载的了。找个合适的时候,把亲家请进宫来,好好合计,说说话吧。”


    皇帝的眉目之间看,都有显而易见的喜色,“是。都听额涅的。”


    太后嗔怪他,“不听我的,你还能听谁的?”


    窗外春阳明媚,枝头群花欢簇,母亲嘱咐她的儿子,“隆重地行聘妇之礼,然后带着你的妻子,去谒陵,去关外,去敬告你的祖先。去塞北江南,看看你们的山河。


    “满怀热忱,付诸行动,以期你们的来日。”


    承庆四年四月二十日由内阁钞出,钦奉皇太后懿旨,皇帝大婚典礼崇隆允宜,先期预备一切应办事宜,着派总管内务府大臣遵照《会典》敬谨办理。


    承庆四年,钦定皇后仪驾。吾仗四件、立瓜四件、卧瓜四。五色龙凤旗十面,赤黄龙凤扇各四、雉尾扇八柄、赤素方伞四柄、黄缎绣四季花伞四柄、五色九凤伞十柄。金节二枝、金香炉二座、金香盒二件、金盥盘一件、金盂一件、金瓶二件。


    承庆五年,三月庚寅。命正使大学士明忠、副使礼部尚书宝泰,赍册宝诣邸,行纳采礼。聘仪备极隆渥,金辂、仪仗、币帛、牲牢如制。


    四月丁未,行大征礼。复遣使如纳采仪,加赐后父母、兄弟有差。敕所司备办大婚典礼,务极精详。


    五月甲子朔,册立礼成。帝御太和殿,宣制,遣使奉皇后册宝至邸。后吉服,受册宝于堂,北向谢恩。礼毕,銮仪卫备凤舆、仪仗,诣邸奉迎。


    是日巳时,后服龙凤同和袍,升凤舆。卤簿前导,自大晏门入,御道陈设如仪。帝御礼服,临乾清宫。后舆至,帝降阶迎,导后入交泰殿,行合卺礼。礼成,帝后诣皇太后宫行朝见礼。皇太后亲赐玉镯一双,曰:“持此温润,守此中正。”勉以“同心同德,克嗣徽音”。


    翌日,帝率后诣奉先殿、寿皇殿谒列祖列宗。复于坤宁宫行祭神礼。礼毕,帝诏告天下,覃恩有差,大赦天下。


    夏六月,帝奉皇太后,携后奉移圆明园。帝后尝并辔行于西峰秀色,观湖山胜景。后性温恭,能体上意,每言及民生稼穑,帝深然之。皇太后顾谓左右曰:“天家聘妇,祖宗之佑也。”遂定秋狝之期,将携后巡幸塞外,告祭山陵,以慰先灵,兼察民瘼。


    八月初的阳光,把养心殿内外都照得透彻。


    皇帝皱着眉头,看着这一板一眼的记载,实在是很不满意。


    这样的笼统的记载,实在抹杀了很多人趣。比如在筹备大婚的漫长时光里,他常常会给她写信。从夏天到秋天,生命此消彼长,宫墙日影悠长。比如他们再一次去了济善堂,天边飞过白鸽,孩子们衣着简朴,无忧无虑地在庭院中嬉笑玩闹。比如大婚之时,她乘礼舆入宫,怀抱宝瓶与苹果。往常只有祭祀才开放的坤宁宫铺红结彩,历代帝王都在此举行大婚。满目锦绣,尽是喜气洋洋的大红,坤宁宫东暖阁高悬的匾额,沥粉描金的四个字——日升月恒。


    新妇坐帐,同牢合卺,她的头发端正盘上去。潋滟酒浆中,他们一同听见,昏昏天色下,四处都洋溢着喜乐和平的气息,结发的侍卫夫妇在坤宁宫宽阔的廊下,用满语唱祝福的歌曲。声音低回,盈满宫闱,他在烛火中看清楚了她的脸。


    年轻的,饱满的,带着笑意的脸。


    他们一同在祖先的画像前虔诚敬香,也敬告天地,凡俗之中的这一双儿女心意相通,结为夫妻。


    他每每患得患失于她的选择,因为他太知道,她是一个心性坚定的人。在过往的每一次选择面前,她都选择了离开,是什么让她最终选择留下。到底是因为她选择了他能给予的权势,还是因为最终选择了他?这个问题,皇帝每每苦恼,皇后却始终没有告诉他答案。


    他不敢以“爱”之一字光明正大的问她,皇帝富有四海,胸怀宽阔,是个善于自我开解的人。后来他想通了,她到底爱不爱他,这并不重要。她会永远在他身边,生前见山河广阔,死后一同长眠于山陵。


    万事万物无需有个明确的结果,重要的永远是眼下,眼下他们在一起,眼下他爱她,未来他会一直爱着她,经历漫漫岁月,直到老去,这样就够了。


    这些人生体验,属于亲历其中的每一个人,无法见诸史笔,更无法分享心情。皇帝感到很惋惜,后世儿孙都不会知道,他那一天有多么高兴。


    故而皇帝看着御案上摆着的的一行行记载,自顾自笑一阵,叹息一阵,让一旁伺候的赵有良看得很愁人。


    赵有良悄悄儿从东暖阁出去,问他徒弟常泰,“皇后主子什么时候来?”


    常泰“嘿”了一声,“您以前不是最怕她来么?”


    赵有良作势去敲他的帽檐,“得了吧,小猴儿精!我如今就盼着她来。”


    常泰一副了然的神色,陪着他师傅一起叹了口气,“主子又一个人在那儿又愁又笑的呢?”


    赵有良把眉头都皱成一团,“可不是嘛!除了皇后主子来,没治啦!”


    常泰还有心思跟他贫,“胡院使可不爱听您这话!”


    可是那位皇后主子,不常上养心殿来。


    她很忙,忙着召见各式各样的人,忙着让宫中伺候的人,都过得好一点。她做过宫女,所以知道在紫禁城当值的辛苦。譬如调整当值时间,秋冬为守夜的宫人增添坐褥,不必倚靠在冰冷的砖石地。譬如让太医院定期分派太医坐诊,那些身体不适却又看不起病、找不到人看病的宫人,都能抓得到药,治得好病。譬如最近在做的,牵头设立济善堂、流栖所,让无家可归者有暂时的栖息之所,定期施衣、施药……


    可是并非事事都能如其所愿。哪怕为宫人增添坐褥,有些微末的宫女也无法享受到此举带来的便利,她们的坐褥会在分发下来后被比她们年长一些的宫人抢去。哪怕太医定期坐诊,也会有人敷衍了事,或者依


    靠人情,让自己能不用排队,提前看诊,其他人只能无限地延后。再比如施衣、施药,有心之人冒名来领,将宫中所赐的衣物倒卖出去换取钱财。


    皇后说,“这些人用智识为自己谋取便利,虽然并不可取,也是生活的乐趣所在。”所以一面吸取教训,一面针对变化来进行改良,尽量规避。


    也有人认为皇后虚伪,“摆出一副体恤下人的做派来给外人看,装什么菩萨心肠,当真体恤下人,就该将宫中人全放了,没人干伺候的活儿,就什么苦日子都不会有了!”


    这些话在紫禁城的各个角落,经由不同的面孔嘴唇开合来传播,至于有没有流入皇后的耳朵里,谁也不知道。


    总之,皇后很忙,听永寿宫的人说,皇后最近还在忙着写书,搜集前贤女子事迹,编撰成册,打算刊印下去。光是想想就能知道,等真的成书,仅仅是御史台的唾沫星子,就能堆满整座养心殿了。


    皇后很忙,皇帝忙着和皇后一起想办法,出对策,乐在其中。用赵有良的话说,这俩人聚在一起转转眼珠子,动动嘴皮子,就能默契地讨论出一个新的主意。皇后爱帮人,皇帝爱整人。那些怒气冲冲的、恨不得立时就谏上三五百句的大臣,进养心殿半个时辰,便被劝得服服帖帖地出来,至于俩人是怎么劝的,恩威并施?宽严相济?还是一个白脸一个红脸?没人知道。


    毕竟,皇帝和皇后有自己的办法。


    当然,在处理那些冗杂的事物之余,万岁爷很希望皇后能多体贴自己。据赵有良说,有一日皇帝不知道听了谁的建议,带皇后去逛了逛东西六宫,想以此激发起皇后的一点嫉妒心,不料皇后这儿逛一逛,那儿看一看,发现了东西六宫的许多问题,在嘱咐贵妃记下的时候,还不忘关照皇帝,兴冲冲地感叹,“挺热闹的!”


    万岁爷那天无言以对,只是叹气,一个劲跟身边人说,“算了吧,算了吧。”


    不久之后,皇帝便放了一批宫人回家,亦将宫中久居无宠的妃嫔,都送还母家。赏赐金银,婚嫁自专。


    此举也为皇后招惹来妒妇的名声,不过皇后本人并不知道,因为这些话在养心殿就被拦下来。皇帝盘腿坐在炕上,和那些义愤填膺的大臣们闲适地拉家常,耐下心说了好一大通话,大概意思就是,并非皇后是妒妇,而是皇帝是悍夫。希望诸位臣工洁身自好,把自己的家当好就行了,各人有各人的家事,少操心别人,多关心自己。


    久而久之,众人知道劝也没用,劝也劝不住,就见怪不怪了。


    赵有良正和常泰有一搭没一搭说话,看见有小太监进来报信,便知道皇后终于来了。


    皇后进东暖阁时,皇帝正站在御案前,仿佛在看什么东西。


    没有外人在的时候,彼此之间并不行礼。皇后朝赵有良点了点头,赵有良便忙不迭地将暖阁里伺候的宫人,一并领出去。


    连朝走到炕桌前,斟了杯茶,自己拿了一杯,又递给他一杯,皇帝接过,喝了一口,放在一旁,淡淡地说,“来了?”


    她“嗯”了一声。


    皇帝说,“答应好酉初就来的,答应好一同进晚膳的,你整整迟到了一刻钟。”


    皇帝正色,劝她,“要么别住永寿宫了,永寿宫太远,要么住到体顺堂?那儿近,晚上还能串串门。”


    皇后想了想,忽然灵光一闪,“我有个主意!”


    皇帝满心欢喜,凑近了一点,“请讲。”


    皇后说,“回头让赵有良带人把养心殿的自鸣钟全给撤了。”


    皇帝苦口婆心地劝她,“我不计较了,你就给我留点儿吧!”


    皇后很无奈,“没法子啊,我就是虚伪,就是喜欢天底下的好东西,就是爱折腾,就是爱坏人好事。”


    皇帝顿了顿,“那些话,你都听到了?”


    皇后很坦然,“是啊,都听到了。骂得好,还可以再响亮些,不然我良心不安。”


    皇帝失笑,端详她的神色,“我记得你以前,总爱争个公道。”


    皇后也笑,她的声音平和,如同春日里缓缓流淌的溪水,“在其位,谋其事。不在其位,所经见的事,也大不一样。每个人有不同的际遇,手头是不同的活。没法子让做针线的去体恤做糕点的,绣花针也成不了擀面杖,一样的道理。”


    她说,“内务府包衣采选入宫,有家里窘迫,入宫来谋个出路,也有家世清白,父母盼着女儿能在宫里学些规矩,将来放出去也好谋个体面前程。宫墙之内,自有其生存之道。我要做的,不是砸了这口锅,让大家都没饭吃,而是尽力让这口锅里盛的饭食更温热些,让围着这口锅的人,日子能过得更像个人样。”


    她看向皇帝,“添坐褥,是体恤寒夜守更的辛苦。太医坐诊,是给病痛者一条活路。设济善堂、流栖所,是给那些无枝可依的人一点微末的指望。这些事,桩桩件件都琐碎,都有人钻空子,都免不了有疏漏、有不公。这世上,哪有什么十全十美、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称心的法子?”


    她笑盈盈的,眼中自有华光流转,再不似祖母病逝后的那段时日,目光虚空,不知道应该落在哪里。


    她问皇帝,“万岁爷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可有这样的法子么?”


    皇帝只是笑,“那可就真成了神仙。”


    皇后说,“所谓‘皇帝’与‘皇后’,华服之下,也无非肉身凡胎。比起做神仙,还是做个人自在。有人抢坐褥,那就立规矩,定人责,定期查验。有人仗势插队看诊,那就设签号,排次序,专人监督。有人冒领施舍,那就登记造册,核实身份,或改实物为凭证,按需领取。法子笨一点,麻烦一点,总比因噎废食,干脆什么都不做强。他们觉得我‘摆样子’也好,骂我‘虚伪’也罢,我认。可没了这身衣裳,这些架势,想做的事情做不成!真想自己干干净净,就收拾收拾,住到深山里当隐士去吧!”


    她在变化,她变得更从容也更自洽,不过分地执拗,所以自适且豁达。


    皇帝说,“放心大胆地放手去做。无需和我解释,也无需有任何忌惮。不必希图圆满,日子是过给自己看的,因果也是证给自己看的。等回过头看,对得起‘问心无愧’四个字就好。”


    至于我,我会永远信任你,也会永远偏向你。


    皇后轻轻叹了口气,“传到我耳朵里的只是内廷的非议,在前朝只怕有更多。辛苦陛下为我洗耳,一日不知应洗几次。”


    皇帝却得志意满地说,“你看,他们若说我是昏君,你就是妖后。若是你是妒妇,我就是悍夫。说你为所欲为,也有我的纵容之过,反正无论如何,我俩是绑在一起了。”


    皇后见他如此高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皇帝觉得这简直太完美,“你看,世上既不会有大善人,也不会有大恶人,因为他们都活不久。不如我们做半个善人,半个恶人,然后一起活得有滋有味,活得长长久久。”


    皇后笑着说,“万岁爷听过一句话么?”


    皇帝好奇地问,“什么?”


    皇后说,“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


    皇帝笑着问,“谁是王/八谁是龟?”


    皇后便如以前一样恭维他,“陛下富有四海,寿万千年。”


    风物晴和,紫禁城的秋天,清爽干燥,明亮耀眼。


    暮色四合,太阳沿着轨迹慢慢西沉,月亮自东方升起,遥相辉映。九重三殿都陶然浸润在夕阳的余晖里。


    皇帝每每感叹,觉得人间美好,从未吝啬向皇后表明心意,“我呢,看上去什么都有,看上去没有什么不足意的。可是时常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做着相同的事,见军机、请安、上朝、扯一些老旧的场面话,


    接受天下万民的朝拜。可是你告诉我,一天可以是不一样的。”


    你为众人虔诚叩拜的大佛塑造金身内里。别看它外头光鲜亮丽,没有里头踏踏实实的木头,撑不起来。


    皇后问,“所以呢?”


    皇帝连连叹息,“你就是个木头!”


    两个人相视一笑。


    皇帝整理好心情,很虔诚地说,“日子不大不小,其实就是这么四四方方的地,所以,”


    他顿了一下,十分认真而充满希望,“咱们就认认真真的,就咱们两个,好好儿把这辈子过完。


    ——“把人世间该经历的喜悦、苦难、得到以及失去,所有的顺心和不顺心,仔细体会一遍。”


    皇后欣然说,“咱们做个伴。”


    皇帝点头,虔诚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咱们做个伴。”


    像我们曾无数次,在艰难的时候,握紧彼此的手一样。


    皇帝说,“其实我也想了很久,一开始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你调到御前。是我让人将你写的书搜罗来,趁人不备,故意扔在显眼处,又故作惊讶地雷霆震怒。”


    皇后撇撇嘴,“您这种做法真的很拙劣。”


    皇帝笑了,声音温煦,“八月去承德,十一月去畅春园。春天颐和园夹岸桃李竞秀,我们可以去泰山祭孔,去江南,去塞北,去看山河辽阔。万般史书自有后人为我评述作注,可是连朝,我想成为,你的每一天里,独一无二的注脚。”


    皇后果然很严肃的样子,显然还没有习惯一向威严的万岁爷那突如其来的抒情,很艰难地说,“可以考虑。”


    御案上放了一个匣子,还有一本很厚的册页。有她写过的话本子,有他们互通心意的绢帕。还有一张明黄色的笺纸,皇后很好奇,伸手去拿,才瞥到几个字,皇帝就眼疾手快地把它抽回去了。


    整理好的册页,是她曾写过的起居注,很多张按照日期被整理在一起,旁边有朱笔佐批注,记载了那一天,她又做了什么。


    比如承庆二年秋,在避暑山庄,她曾扬言要把皇帝拉下马。


    皇帝看到这里,诚恳地夸赞她,“宫女有宫女的艰难,你才会有这样远大的抱负,干皇后这一行也是,皇后很不好做,你真是一个谨慎且敬业的人,干一行爱一行。”


    皇后说您过奖了。


    一页页翻来,都是他们曾一起走过的路。


    未来的路还有很长,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可以做,还有很多很多的事值得去爱。


    皇后合上书页,发现这本册页并没有名字。


    皇帝明目张胆地骄傲起来,不忘埋怨她,“你以为请你来是为了什么。”


    他执笔蘸墨,胸有成竹,显然已经准备好题词。


    连朝适时地一针见血,“为了满足您的一己私欲。”


    皇帝说,“有私欲并不是坏事。朕对皇后,还有很多的私欲。皇后如有兴趣,晚上可以听听。如果兴趣很浓,可以一直留在体顺堂,每天都听一点。”


    连朝选择不听。站在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着,以为他会写下什么高尚的词句。


    笔尖落在纸面,留下墨痕。笔墨之间从容有致,他曾一笔一画地教她写字,所以如今看着再熟悉不过,知道他下一笔会落在哪里。


    皇帝缓缓地写下四个字——朕的一天。


    朕的每一天里都有你。


    写完之后反复欣赏,看起来十分得意,“你每每说我有那么多章,选一方来盖吧。”


    皇后说,“这是实话”,拿出那方青金石的私印,蘸上印泥。


    皇帝的手覆在她的手背,肌肤相贴,一同徐徐按下。


    篆体的六个字——月明满地相思。


    天气晴朗,人尚青春。


    约定好要共度一生的人也在身边。


    这是一年,也是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千载佳期在此春,世间无物不成尘。


    所以抓住现在,要和所爱之人,一起抓住现在。


    然后携手同行,走过人世的七情六欲,八苦十劫,坦然地接受一切,坦然地面对死亡。


    好在我们尚且还拥有爱的能力,掌心纹路交叠,就能抵御很多很多个不确定。


    好在一生还很漫长,想要做的事情纵然有很多,都可以一件一件,慢慢地去做。


    你爱人世,人世便有诸多可爱。


    你爱世人,世人便会生生不息。


    花开花落,周而复始。


    生而后死,死而后生。


    【全文完】


    2025.7.102: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