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申时三刻盛极而衰,月满则亏。……
京师之中,在南北中西四城、海淀、宣武门,共设有六大粥厂,冬日里冒着微薄热气,勉强
续命。广渠门内,官办的育婴堂高墙肃穆,门庭略显冷清。而与之相隔不远,便是连朝提及的济善堂。
它不是官府承办,而是由私人出资,用来给灾民、孤儿、无家可归之人,提供暂时的栖身之所。
它没有官府的朱漆大门与石狮威严,仅是一处不甚起眼的旧院落,门楣上悬挂的“济善堂”木匾,漆色斑驳。
马车停在不远处,他跟着她下车,她走在前面。
福保知道这实在不合规矩,但是仔细想想,若要细论起来,这姑娘身上不合规矩的事情早就多了去了,这又算哪一桩?
甫一踏入,便觉氛围迥异。不似官衙那般森严刻板,亦无粥厂的悲苦绝望。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草香和皂角气味,混合着新劈木柴的清新。院落不算宽敞,却收拾得干净整洁。一侧搭着简易的棚子,几个穿着粗布但浆洗干净的妇人正低头缝补衣物,针线穿梭,神情专注。
另一侧,几个半大孩子围着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老者手持刨子,正耐心地教他们打磨一块木料,木屑纷飞,落在阳光里。
几个面黄肌瘦却眼神清亮的孩童在院中追逐嬉戏,看到生人也不十分惧怕,好奇地张望着。
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快步迎上,衣着朴素,面容清癯,眼神透着精明与疲惫交织的韧劲。他显然不认识眼前这两位贵人,只当是寻常来查看或捐资的善心人,拱手作揖,态度不卑不亢:“二位贵人安好。小的是此处管事,姓陈。”
连朝的目光缓缓扫过院落,掠过那些专注劳作的手,掠过孩童带着希望的脸庞,最终落在角落一排新修的、尚显简陋的屋舍上。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笑着与那管事见礼,“陈管事,这济善堂……维持不易吧?”
陈管事苦笑一声,引着他们往里走:“全赖各方善信接济,也能支撑。”
他推开一间大屋的门,里面整齐地铺着草席,虽简陋却干净,“收容的多是水患流民、无依的孤儿寡母。有把力气的,便学着做点活计,缝补、木工、糊纸盒,换些微薄钱粮,也省得坐吃山空。识得几个字的,便教更小的孩子认字。只盼着他们能习得一技之长,日后……有条活路。”
连朝在一张草席边蹲下,拂过粗糙但干净的席面。她记得,当年阿玛偶然提及此事,不过轻描淡写一句“做些小善事”,未曾想,这点“小善”,也如同草席上的经纬,紧密地组合,抵御寒冬的风霜。
皇帝的目光,望向每一个角落。妇人手上又因为劳作生出的冻疮,孩子们清瘦的脸上,眼睛却格外大而明亮。
他无端想起很多次,她曾经一遍又一遍询问他的那些话——这些人善良、老实,从不因生活的苛待丧失生的希望,哪怕流离失所,也不自怨自艾,用自己的双手在认真地生活,为自己换来米面钱粮,让自己能够活得更好一点,让自己的家人也能活得更好一点。
这样的人,这些可爱的人,到底有什么过错,难道就该变成权贵满足欲望的工具,难道就该死吗?
衣衫褴褛下是尊严,绝望中挣扎出的是光亮。他由衷地觉得这里好,这里不像刑部大牢那样死气沉沉,荒腔走板地唱着惘然的戏。这里虽然不大但是干净,空气快活明亮,到处洋溢着生的气息。
甚至与他御案上那些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奏折,截然不同。
她好像,又一次,救了他。
皇帝问,“不远处有官家办的育婴堂,也有流栖所,可以收容。每逢节日,官家也会施粥施衣,那些都不够么?”
陈管事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这位贵人会如此发问,耐心向他解释,“官府的贴补,杯水车薪,且层层过手,十成能有三成落到实处,已是万幸。官府给一口饭吃,也不能一直养着他们,靠一点微薄的食物来勉强维持性命,不如自养。”
皇帝嘲讽地笑了一下,“竟只有三成。”
陈管事垂下眼,显然不愿就这个话题多说。
连朝于是说,“数年前,我听家父提起过济善堂。他一直很放在心上,当时我很不解,今日我来,总算亲眼所见,也想像家父一样,为这里尽一些绵薄之力。不知可以做些什么?为孩子们采买些棉衣棉被,或是哪里有短缺,需要银钱,请管事相告。”
陈管事摆手,踌躇片刻,还是道,“当时创办济善堂,几位主家便商定好,不可贸然收人财物。大家在年前,齐心协力赶制好了过冬的棉被与棉衣,眼下,堂中还可维持。我们也教孩子们,能够自给自足,就不必有求于人,靠自己的双手,比靠什么都强。”
连朝他推拒,转而说,“我们进门的时候,看见有孩子在习字。我在儿时,也有幸有乡邻教导,让我能够通读几本书,识得几个字。如今我也想为他们买些书,让他们也识些字。往后不止可凭借自己的手挣钱,还可以凭借自己的智识,去看更广阔的天地。”
陈管事笑着说,“劳作能改运,读书能改命。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皇帝道,“仔细挑选一些书,让妇人也可习读。我见她们在浆洗缝补,如有一些要售卖的荷包物什,我家中正好需要很多,不知可否定时定量,在此采买?”
陈管事笑着比比手,“如若我们做出的东西有用,我们会很欢喜。但如果贵人只是因为怜悯同情,又碍于不能直接施舍银钱才这么做,实属不必。”
皇帝面露难色,连朝抿着嘴角,替他打圆场,“确实,他家大业大。”
两三个在旁边看了很久的小孩儿,终于敢卯起胆子跑过来,躲在陈管事身后。
她才发觉,眼前那个领头的,竟然是福纳。
她问福纳,“你也在这里呀?”
福纳有些赧然,陈管事替他说,“他白天去酒楼茶肆里做跑堂,卖些小东西。他很勤快,又实诚,是个很好的孩子。”
陈管事引他们出来,温和地说,“来,大大方方地,问声好。”
几个小娃娃也有模有样学大人的模样,朝他们拱手福身。两个人站在一起,也回礼不迭。稀薄的阳光照着他们浅浅的影子,映在砖石地上。
福纳问她,“姐姐,你没有事了吗?”
她弯下腰笑着回答他,“多谢你。我们一起,做到了我们想做的事情。”
小孩儿拉住他们的手,笑嘻嘻地说,“那我们能一起玩爆竹么?”
皇帝与她对视一眼,又看向陈管事,见陈管事一直笑着,便欣然说,“好啊!”
很普通的爆竹,有用竹竿挑起来,点燃之后顺着引线炸开的,也有他们从外面捡来的,别人家爆竹没有炸干净留下的小炮仗,小小一个威力却很大,点燃了就要快跑,听见身后“啪”一声炸开,又忙不迭去点下一个。
这是平凡生活里,最便宜的乐趣。
皇帝问她,“敢不敢放这个?”
她直摇头,“我不敢。”
他笑了,“我放一个给你看。”
然后在孩子们的簇拥下,也摸了一个小爆竹,把它放在地上。
一个小孩儿说,“给它打个泥巴窝窝呀!”
他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学她的语气,“很危险,使不得。”
小孩儿嘻嘻地笑他。
“滋啦”一声,引线点燃,她远远看着,生怕把这位至尊炸出什么毛病,着急地看他,“你快点跑呀!”
他就拈着那根香,带着孩子们跑向她的方向。
一连点了好几个,孩子们松泛起来,争相去点,便有好听的,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在庭院里响得热闹。
陈管事不知道从哪里,搬出个多捆的爆竹,笑道,“今天有客人们来,咱们迎接客人,放个响亮的大爆竹玩,好不好?”
小孩子们都说好,一窝蜂地四散跑开,没过多久,那些妇人、老人,都被孩子们领了过来。
一个老人说,“这大爆竹要晚上放才好看哪!”
妇人把手上的水渍擦干净,笑劝他,“正月里听个响,由着孩子们也高兴。”
皇帝把香递给她,满怀鼓励地问,“要不要自己去放?”
她想起除夕那天晚上,跟敬佑一起放二踢脚。那东西炸起来威力也惊人,敬佑有心想让她不害怕,几次三番地让她自己放一个,最终还是作罢。
他也许看出了她的迟疑,把香递到她手上,柔声说,“我带着你,不要害怕。”
他握着她的手,带她点燃引线,然后拉起她的手,往回跑。
身后是爆竹炸开的声音,“咻”地一下冲上天际,“呯”地一声,四散成一幅绚烂好看的画。
白天,其实看不太清色彩,只能看见一朵又一朵白烟浮腾,在炸开的那一瞬间,光白得发亮。他和她并肩站在一起,他不觉用手轻轻护住她双耳,让她在他怀中,呼吸间有极淡极好闻的龙涎香萦绕。
他们和孩子们、妇人们、老人们一起,在此刻惊叹又欢喜地仰起头去看,心中有一样的,对新岁的美好祈愿。
他看过那样多新奇的烟花。
在除夕的时候宫中也会安排燃放,夜空中光亮组成不同的形状,诸如满树花、金盏银台、满地金钱、金丝柳、万年松……宫中也会有盒子灯,悬挂在高处,引线引燃,就如同套盒一样,一层层地展开,每一层都是不同花样。
那样的美好,初看惊奇,常常看也厌倦。就像戏台上簸的太平钱,看得久了,人也恍惚,成了金玉锦绣里堆里的渺渺一线。
此时此刻却蓦然觉得,眼前这最简单不过的爆竹所带给他的,是从未有过的,平实的快乐,和纯粹的心情。
车轮再次碾过京城的街道。
连朝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那些贴着崭新春联的朱门大户与蜷缩在墙角、裹着破袄瑟瑟发抖的乞儿身影,在眼前交替闪过。
他问她,“你带了钱吗?”
她却问,“今日您要买下她们做的香囊物什,是因为同情她们吗?”
皇帝说,“买下它,是因为它有用。我会赏给臣工,作为警醒。”
他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清明,“连朝,哪怕今天去了刑部,去了济善堂,我依然是那句话。你同情谁,就等于参与了谁的因果。但世上的因果,你是参与不尽的。”
参与不尽,力不从心,往往会使人痛苦。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枚铜钱,放在他的手心。
他托着,仔细端详,“承庆通宝。当时拟定年号,我选了这个。承福庆祥,永世太平。”
光亮透过铜钱的方孔,在他掌心照亮一点四四方方的光。
“我从没有用过它,寻常的金锭与银锭,我也很少见,毕竟在宫中,这些东西常常用来讨一个吉祥的美意,而不是用来换东西。”
他在她出宫的时候,赏赐她与另外几人金银,回想起来,似乎都没有一个确定的数量,不知道赏下去的到底有几多。
今时今日,轮到她给他一枚铜钱。
她说,“这一点钱,在官场上,或许是填不满欲壑的沙砾,是最后人生幻梦的陪衬,可是在济善堂,却能换来一方遮身的片瓦,一口续命的薄粥,一个习得活命之技的机会。”
她问,“您会杀了拜敦吗?”
他说,“我会。”
她问,“在没有去刑部之前,我知道您会。从刑部回来后,我却不知道,您杀不杀得完,杀不杀得尽。”
他记着他的好,这三年来,总因一点私心而留他,等他改过,哪怕明知这绝无可能。
连朝说,“官府的赈济,层层剥皮,十不存一。贪墨之人,杀了一个贪墨弄权的拜敦,还会有别人。今日清正廉明者,明日难保不会在滔天富贵前动心起念。他说得没错,人的欲望,如同野草,烧不尽,斩不绝。”
皇帝的目光也落在窗外,那些繁华景象在他眼中褪去了色彩,显露出支撑其下的、千疮百孔的根基。
“朕知道。”
铜钱“啪嗒”一声,仰面贴着他的掌心,“朕的皇祖,二十余岁清算旧臣,肃清朝纲,励精图治四十年,三次亲征,何等雄才大略?晚年亦不免倦怠,吏治渐弛。朕的皇考,励精图治,呕心沥血,却也无法根除这盘根错节的积弊。盛世之下,千疮百孔。盛极而衰,月满则亏,天道轮回,非人力可违逆。”
他微微停顿,“我,也逃不掉。”
甚至也害怕我以后会和他们一样,年老昏聩,听信谗言,成为自己最不愿成为的人。
如果没有记错,他在她面前,数次提及过这些。
第一次是在养心殿,他把自己的私印给她看,从“寄所托”,到“常怀素”,到他的“无非新”,他毫无保留地告诉她,他的心向。
第二次是在木兰吗?似乎不太记得了,第三次就在刚才,他看见曾经最为信任的老师也因为欲望成了全然陌生的模样,他害怕自己终有一日也难逃覆辙,沉沦在权与欲的巨网。
“所以,”他说,“眼下,是唯一可以抓住的东西。瞻前顾后,满心怜悯,不如放手去做,能做一点,即是一点。能救一人,即是一人。
“贪官杀不尽,那便杀一儆百,整肃吏治,设立更严密的监察。赈济被侵吞,那便另辟蹊径,鼓励民间义举,如这济善堂,重其名,彰其行,使其可行。盛世之下疮痍遍布,那便一点一点去修补弥合。江河日下,非一日之功,力挽狂澜,亦非一日可成。但若因知其必衰,便束手无为,坐视黎民倒悬……我,做不到。”
他定定地看向她,眼底有很多情绪,热切的,期待的,压抑着克制着涌动,“我和你,可以一起做的,还有很多。”
车内的气氛,有些乌沉沉地迫人。
她转过身把车帘拉开一点,再次看见街巷,看见红色的春联,听见人群的欢声笑语,仿佛是开了一道口子,让他们都能缓一口气。
他不愿逼迫她,所以没有继续往下说。
马车在她家门前停下。
已到薄暮时分,夕阳照在灰墙上。
因为刚才陪孩子们玩,她额上有腾腾地薄汗,皇帝抽出帕子,递给她,“擦擦吧。”
她想说“多谢”,然而还未开口,他却已经率先说,“多谢。”
目光交汇之间,很多情绪在无声蔓延。
最终她说,“陛下,每个人,都会有艰难的时刻。”
希望我们,都能平稳地度过。
那枚铜钱留在他的手上,她提袍下了马车。
第92章 申时四刻崭新的生命。
讷讷和敬佑正好要出门,玛玛站在阶上嘱咐他们些琐事。
老太太望见她回来,松了口气,讷讷也察觉到,略带嗔怪地问,“到哪里去了?”
敬佑连忙替她打圆场,“上回来的那位夫人,今天派人来家里,说是开过年来想与她聚一聚。我看她们之前关系很要好,就让她快去了。”
玛玛说,“那是很应该去。”
敬佑扭过头,朝她挤眉弄眼,示意她别露馅,又机敏地转移话题,“你回来得正是时候!”朝她招手,“三嫂嫂生啦!讷讷正要去看望呢。你不在家,只能我跟着去,你现在回来了,正正好,你快换身衣裳,跟着讷讷去吧。”
在新岁之初,能够见证一个新生命的到来,总是一件很欣喜的事。
她欢快地应了声“好”,讷讷便带着她,到屋里找了件合适的新衣裳,车已经套好,在门外等候。她扶着讷讷上了车。
车夫挥鞭,马车驶入汹涌的人潮里。
还在年节中,又是初二。天渐渐地黑下来,寒风中天幕上不知疲惫地燃着烟花,四面八方都有,天地间沉浸在一片乐陶陶地歆享之中。
她迫不及待地问讷讷,“是什么时候的
事情呀?都还好么?”
讷讷笑着答,“这么高兴?是下午的事情,母女平安。他们来报信的时候,你不在家。”
讷讷不忘叮嘱她,“过会子到人家家里去,可不兴再一口一个孙大大了。”
她挽着讷讷的臂弯,头靠在讷讷的肩头,亲昵地说,“我知道啦!”
讷讷回握住她的手,不免感叹,“那位三爷,是平辈儿里成婚最晚的。当时他阿玛不肯松口,他非卿不娶。儿子和老子斗法,最后还是爷爷出来说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管他那么多。他阿玛才没多说什么。”
连朝当时也听过这位三哥哥的“光辉事迹”,和他老子斗得不可开交。绝食啦,写绝笔信啦,私奔啦,关祠堂啦,寻死觅活的事都让他干了一遍。不过他也聪明,做事不做绝。绝食给自己留块点心,私奔给家里留张纸条儿,绝笔信是放在家里人一眼就能看得见的地方的,上吊是让小厮在外面掐着点儿,凳子一踢外头小厮就扯着嗓子喊人。
总之,想死是真的,死到临头千方百计想活命,也是真的。
她和敬佑一度很佩服那位哥哥,敬佑说果然孙子最像爷爷,这位三哥哥惊天动地地追求爱情,当真是他们这一辈儿里的楷模。敬佑甚至还摩拳擦掌,想着什么时候和这位三哥哥切磋一下,也学点气老子的技巧。
好在孙大大纵容他,老三的阿玛在老三面前是老子,在孙大大面前还是小子。孙大大有样学样,把老三阿玛骂了一顿,老三总算如愿以偿,热热闹闹地把心上人娶进家门,修成正果,功德圆满。
他们当时都以为,这位三嫂不是个一般的人。
一辈里的人都传,她能让老三对她这么死心塌地,想来一定有很多手段。有人说她靠秘药将老三吃得死死的,有人怀疑她身世不清白,有人怀疑她是仇人家的孩子,处心积虑接近老三就是为了报仇。传得玄乎其玄,每一个听起来,似乎都有那么点道理和动机。
可真见了面,相处之后,才发现她并没有传闻中那么不堪,甚至也没有什么手段。她与寻常女子一样,温柔,平和,待人接物,周详体贴。
她于是很好奇地问讷讷,“当年为什么那样子闹呀?两情相悦,有什么不好?再说三嫂嫂,也与传闻的,压根儿不一样呀。”
讷讷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本不欲回答她,不知想到什么,还是低声说,“哪里有那么神乎其神。不过是问生辰八字的时候,那方士断言,她无宜男之相罢了。”
连朝听得笑出声,直摇头。
不计较那些前尘往事,她说,“无论如何,孙大大应该很高兴。”
讷讷说那是自然,“年前孙大大来辞路,后来下了场雪,不能下床,家里都怕他过不了年关,没想到他熬过去了。我私心里想着,老人家心里应该还是盼着重孙。”
连朝附和,“如今等到新生,说不准能振奋精神。”
讷讷不再答话,只是笑了笑。
她们母女两个下车,早有人在门口等候,笑盈盈地迎她们进屋说话。
一路过了二门,看见满地红纸屑,便知道已经放过炮仗了。那孙三爷穿着簇新的银红袍子,正站在廊下和客人说话,远远瞧见她们,笑着招呼,“婶婶和妹妹来啦?额捏在里头,婶婶和妹妹请吧!”
诺夫人笑道,“新做了阿玛,恭喜,恭喜。”
孙三爷赧然地摸了摸后脑勺,笑着叹了口气,“承婶婶的贺!我高兴……就是辛苦她。以前不知道妇人生孩子的艰难,下午经历一回,我在外头看着都揪心……”
诺夫人问,“有这份体贴的心,便比什么都要强。”
又说,“今儿家里客人多吧?”
孙三爷说,“下午生了之后,就报喜信给叔伯婶婶们知道。我想着她已经很累,实在没必要一下子请那么多客人,让她先休息好是正理。哼,”
他冷笑一声,往前边望了望,“有人之前满嘴不在意,袖手不管,真做了玛法,恨不得普天同庆,恨不得来一个客人放一轮爆竹,把屋顶都炸翻了他高兴呢!”
这话说得诺夫人和连朝都笑了,诺夫人劝他,“儿子和老子之间,哪里有什么世仇?”
孙三爷已经亲自将帘子打起来,“外头冷,婶婶和妹妹进去说话吧。”
诺夫人便领着连朝进屋去。屋里暖和,孙夫人正嘱咐几个嬷嬷一些事宜,边上围坐着一些亲戚太太,见诺夫人来了,起身相迎,问过好,又寒暄了几句连朝,无非是“出落得标致了”,“可有相看人家”云云。
孙夫人携诺夫人坐下,说了会子话,保母便将孩子抱过来了。几个妇人围在一起,看着襁褓中的小孩子。
这是连朝第一次看见新出生的小孩,她好奇地站在讷讷身边,微微弯腰去看。有些泛红的一张脸,还没有巴掌大,眼睛闭成一条线,五官皱巴巴地挤在一起。红润的嘴唇,柔软的、乌黑的头发,握成拳的手,还有香甜的呼吸,这种种无不昭示着众人,这是一个崭新的生命。
那样美好,那样小。
充满着无穷的可能与希望。
众人看了一回,保母便将孩子抱下去了。有人问,“定了小名儿没有?”
孙夫人说定了,“小名叫做喜格。”
诺夫人附和,“正月初二日生的,还在年节里,一家人和美团圆,就是最可喜可贺的事情了。”
孙夫人笑道,“正是这样。下午老爷子精神也好了很多,这几天原本没进什么油水,破天荒地忽然说要想吃些米粥。自打这孩子一出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就像心里头出了太阳一样——我不太会说话,让你们见笑了。”
诺夫人说,“那真是件好事。刚才我打外头进来,和三爷说了几句话,做了阿玛的人,显见得更踏实,更稳重了。”
孙夫人往外头看了眼,眼底浮现出欣慰之色,轻轻叹了口气,“不瞒你们,之前我也忧心来着。我这儿子,很像他老子,都是犟脾气,一根筋到底。父子两个明明心里都彼此记挂,见面了刚说两句话,竟像仇敌。”
她声音压低一些,“我本以为,这一胎是个女孩子,他会不高兴。没想到一见了这个孙女儿,他高兴得不得了。刚才因为媳妇屋里窗户没关严实,他气得抓着老三骂了一顿,说他不稳重,不细致,有了女儿忘了媳妇,老三挨他一顿骂,父子两个吹胡子瞪眼,又各走各的道了。”
讷讷说,“天底下的父子,大约都是这样。”
她们略坐了坐,便告辞回家。
孙夫人很热情,嘱咐她们,“今日招待不周,还请见谅,等到了洗三的时候,我再正式下帖子相请,可千万要给我个面子!”
讷讷笑道,“自然是要来的。”
回来后,敬佑又兴冲冲抓着她问了半日,那新生的侄女儿是什么模样,她便照葫芦画瓢向他描绘一遍,倒将他听得也有些遗憾,“啊!我以为刚出生的小孩子长得很好看,见着人就会叫呢。”
连朝白他一眼,“你就想吧!”
敬佑又问,“那孙大大还好么?”
连朝说,“今天去的时候,没有见到。我原本想去看看,但是她们说新年不进病人房,怕过了病气,就没能去看看。不过听说今天精神好了不少,还能吃粥,能吃能睡,应该问题不大。”
图妈妈已经在叫她,“二姑娘,老太太让备了热水,来擦洗擦洗。”
她忙“嗳”地应下,敬佑在原地,很夸张地扇鼻子,她朝他做了个鬼脸,便循着图妈妈的声音去了。
果然在睡前,玛玛也问起这回事。
她睡在另一头。沐浴之后,身上是清爽的香气。干燥温暖的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和玛玛依偎着,在漫长的冬夜,听窗外的风声,亲切又踏实。
她绘声绘色地把今日的所见所闻也向玛玛形容了一遍,玛玛听得饶有趣味,连朝末了感叹,“我也以
为,刚出生的小孩子很爱哭,没想到今天看见的不这样,她很安静,一直在睡觉。”
玛玛说,“这样安静的孩子,最好照看了。会吃会睡,身体好,长得也快。”
她不满,小声抗议,“我小时候明明也很好照看的!”
玛玛低笑一声,“你小的时候,最吵闹。”
玛玛说,“你小时候怕生,不爱吃东西,也不肯轻易睡觉。常常哄你吃一点,你就吐奶。稍微热一些,冷一点儿,都不行。看见生人来了就哭,被别人抱也哭,晚上爱哭,得把你抱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你才会安静下来。后来渐渐长大了,带你去别人家,你就躲在我们身后,不愿出来。稍微离你远点儿,你就着急。”
连朝听着玛玛的话,在脑海中想要摹想,小时候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模样,这一个个特征加起来,她发现自己也勾勒不出来,只能悻悻地说,“那一定很讨厌了。”
玛玛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你不是足月生的,生出来的时候巴掌大,我们总担心难养活。
“可那么小的一个人,渐渐地,也学会吃饭,学会走路,学会叫人,一步一步,一天一天地长到这么大,可以自己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坚定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真的很了不起。”
她从善如流,“玛玛,我也觉得!”
时不时夹杂着几声喘气,无规律的咳嗽,玛玛断断续续与她讲她小时候的故事,她安静地听着。
不知不觉困意袭来,在熟悉的声音里,仿佛轻易回到小时候,在南边的时节。春末夏初,路边的野蔷薇不知疲惫地开花,一簇簇,一团团,粉白相间的花,又大又香。玛法、敬佑和她,围坐在桌子旁,玛法取出新得的好酒,敬佑和她翘首以盼,玛玛正在煮的一锅鲫鱼汤……
那是集市上买回来的新鲜鲫鱼,加一点儿紫苏就鲜得惊人,汤都煮成乳白色,再撒上一把葱花,煞是好看。还有用油煎的豆腐干,淋上调好的汤汁,外焦里嫩,一口下去,人世间便再没有不满足的事情。
很轻微的响声,不知道是不是风在摇撼庭树。
玛法笑着问她,“要不要试试这酒?”
她看玛法那陶醉的神色,当然想试,玛法就用筷子蘸了一点儿,递给她,辛辣的酒落在舌尖,直直往喉咙里窜……
她于朦胧间睁开眼,看见屋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点燃了一盏灯。讷讷和图妈妈正打开柜子在找什么东西,玛玛低声说,“在里头第二层。”
讷讷答应一声,和图妈妈说,“刚刚来的人……他不在家,我们也得有人去。”
玛玛问,“算好日子了吗?”
讷讷说,“没有。走得突然,明天上午请人来算日子。”
玛玛想了一回,又咳嗽一回,“那就先让敬佑过去,把礼数尽了,东西送了。”
她脑子里还有些懵懂,带着残梦的余绪,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勉力睁眼,看见昏暗灯光下讷讷和图妈妈的身影似乎十分远,两个人喁喁说的话也听不清。
没过多久,她们似乎找到了,和玛玛说了几句话,便一前一后地走了,“吱呀”一声,带上门,室内又重新安静下来。
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她疑心是梦,又觉得不是。困意散了些,伏在枕上,心中却没来由觉得很不安,玛玛又咳嗽了几回,她不放心,趿着鞋去给玛玛倒了杯温水,玛玛就着她的手喝了口,问,“什么时辰了?”
她看一眼外头,“应该过了四更了。”
玛玛“嗯”一声,“早些睡吧。”
第93章 申时五刻改道吧您。
次日吃早饭的时候,敬佑才回家。
讷讷亲自给他盛了一碗粥,他在那边陪了一夜,没有休息好,显而易见有些憔悴。他接过粥碗,没什么胃口地用勺子搅着,热气袅袅上升。
“回来了?”玛玛问,“都安置好了吗?”
敬佑点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安置好了。我出来的时候,已经立好幡杆,帖子我一道带回来了。”
玛玛问,“日子也算好了吗?”
敬佑说,“预备放三天,最后一天入殓出殡,定在初七日卯时三刻。料子、纸马之类的,是早就备好了的。灵堂设在正屋,已经搭起来了。请了白云观的几位道长和普照寺的和尚,轮流念经超度。那边的意思是,邻里故旧,能来的,这几日去烧个纸,送一程就好,不必太破费惊扰。”
连朝听着觉得不对劲,看看玛玛,看看敬佑,联想起昨晚的事,心里隐约知道些什么。却见玛玛“嗯”了一声,低下头去喝粥,末了说,“没想到最后,他竟也走在我前头。”
图妈妈劝慰她,“他是个洒脱惯了的人,因为生病憋闷在床上,动弹不得,哪儿也去不了,连自己吃什么、做什么,都不能自如,于他而言,只怕比死了还难受。如今撒手前,还能见着重孙,想必去的时候,也没什么遗憾了。”
讷讷叹了口气,对敬佑说,“你吃了粥,赶紧去歇会儿吧。”
敬佑胡乱扒拉了几口粥,便起身回房了。桌上气氛有些凝滞。连朝默默吃着,心里沉甸甸的。她方才将那“孙”字听得很真切,知道果真是孙大大没了。昨夜那模糊的不安感,此时在心头盘桓,有一中意料之外的平静和不真实。她回想起送他走的那个傍晚,火红的夕阳,再回想孙大大的模样、声音,也成了模糊的轮廓。
生与死,总是来得,这般快。
往昔岁月一去不返,唯一令人感到真实的,只有刚刚吞咽下去的,米粥的刺烫感。
天从初五那天就开始阴下来,连风也吹得狠。
连朝跟着玛玛、讷讷、敬佑、图妈妈,一同前去吊唁。按照丧礼的规矩,男子服石青,女子服元青,一应都显得清减素净。
马车还没到,就能听见隐约传来的吹打之声,想必是道士在白天有功课。孙府门口已经挂起了白纸灯笼,门楣上原先的春联都已经撕掉,换成“恕报不周”的白纸。院子里搭着素棚,灵堂设在正屋,两旁也贴着挽联,连朝辨认去,写的是——“千呼不醒严君梦,万拜难酬养育恩。”
廊下的角落里,放着些晚上要烧的纸马,最惹眼的是个竹篾搭成的门,上头写着“鬼门关”三个字,旁边也写着一行对联,乃是:伸手拨开生死路,翻身跳出鬼门关。
一进正堂,便听见低沉的唱诵声。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纸钱燃烧的气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的沉寂。
灵堂正中,供奉着香案,长明灯和供桌,桌下放着烧纸钱的铜盆,还有一双他穿过的鞋。玛玛与讷讷先行抚鬓礼,敬佑再行跪奠礼,连朝最后行一样的抚鬓礼,孙三爷跪在供桌一侧回礼,再由敬佑扶着玛玛,连朝扶着讷讷起身。
死亡的气息是如此沉重而真实,压得人喘不过气。
玛玛与老一辈的亲朋故交们问好、说话去了。讷讷便在次间和孙夫人说话。明明前几日才见过,此时此刻再相见,又是另一番心情。
讷讷说,“家里办起事,你们记着去了的人的好,也费心操办,让最后一程也送得热闹。只是怕惊着新出生的孩子。”
孙夫人叹了口气,“我前几天还与媳妇说,这几天家里人多,又乱又吵闹。她刚刚生产完,正是要将养的时候,我们要是忙起来,难得顾上她,有什么忽视的地方,月子里闹出病来,以后很吃亏,她对我说,她心里记着玛法的好,玛法走了,她也想尽尽孝。我们好说歹说,才请亲家先把孩子接回家去,等这边送走了,再接回来。”
讷讷不免感怀,“难为她有心,节骨眼上遇见这样的事,也是受了罪了。”
孙夫人说,“老辈儿关照小辈儿,对小辈儿好。人心都是肉长的,自然都记着。那天晚上事情突然,老爷子原本这几天躺在床上,连我们谁是谁都认不清楚,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精神好了,认得人了,说心里很高兴,想喝酒。病成那样,哪里是能沾酒的?老爷子非要喝,我们拗不过,就让人用筷子沾了一点点,给他试试味,谁晓得二更天的时候进去看,人就没了。”
讷讷也愣了一下,末了劝她,也算是不留遗憾,顺心遂意地走了。”
连朝站在讷讷身边,一直在安静地听着。
那个原本逝去的人,因为这些话语,又再度在记忆里变得鲜活起来。她想起孙大大和玛法算是知交,玛法去世后,孙大大拉了一车酒,还有应时节的海棠花,在玛法墓前大醉了一场。老爷子一辈子活得自在,讲究随心所欲,死前也率性
了一把,不枉此生。
连朝说,“说来也奇怪,那天晚上我梦见玛法了,这几年我很少梦见他。他说家里来了客人,很高兴,也在喝酒……”
孙夫人讶然说,“真有这样的事?莫不是算好了时辰,来接他来了?”
连朝语气诚恳,“真有这样的事。伯母没告诉我之前,那天我还纳闷呢,现在听了伯母的话,愈发相信这是真的。这样想来,阳间寿数已尽,到那边也有老朋友相迎,也不算孤单。”
孙夫人说,“那就好……那就好。”
他们为孙大大守了最后一夜,年长的那几位叔父伯父们,撑着眼皮子围坐在炭盆边上说话,余下的后辈们,其实对这位一年也见不到的长辈,没有很深厚的感情。但是碍于礼法,他们必须在这里守着。于是找了几副牌来,挨着炭盆边上打牌,敬佑也被拉过去,没有拒绝的道理,连朝便跟着那些妯娌们在一起,冬夜犯困,炭火熏得人昏昏欲睡,话语渐息。
道士们在二更天的时候做完最后一场法事,将用纸搭建好的奈何桥、鬼门关,堆到庭院里烧掉。火光通天,寂灭之后是铺天盖地的灰烬,无差别地落在每个人身上。
然而大家都已经看过太多次,所以实在没有感慨或是注目的心情。
灵堂里灯火长明。
廊下都换上了白纸灯笼,最中间两个,写着很大的“奠”字,兀自在晚风中摇晃。
而孝棚里反而有些昏黑。
黑与白,各站地步。中间有一条很明显的分界线。
明明灭灭之间,她回想起很多往事。
她想起那夜在恭勤郡王府,也是这样的景象,生人与亡人在这条路的两头,有一双沉稳有力的手,带着她从容不迫地往前走,替她拨散这条路上的迷雾。
孙大大出殡后,京城里又下了场大雪。
玛玛的身体,便在这一场大雪里,显而易见地衰颓下去。
她很明显地察觉,在晚上,玛玛能够安睡的时间变得很短,常常气喘得无法安眠,需要坐起来平复好一阵,才能勉强睡上两个时辰。夜间的呼吸也越发短促费力,嘴唇常常发紫,伴随着面庞的浮肿,还有手臂和双腿。
就像放在窗下的那几盆水仙花,最先开放的花朵,已经日渐凋敝。
讷讷这几天很忙,忙着招呼上门来的媒人。
也许是因为年节期间,她跟着讷讷出门走亲访友,街坊四邻都知道佟家有位刚回家不久的、年岁合适的二姑娘,又因为孙夫人将她梦见玛法来接孙大大的事情,当作稀奇事,成日家挂在口头讲,真心上门相看的也好,慕名来看看这位被传得玄乎其玄的二姑娘也罢,总之,世上从不缺看别人热闹的人。
敬佑起先还很慌神,以为那些人都是来替自己说亲的,他不爱自寻烦恼,溜得比谁都快,后来拐弯抹角地打听到这是替她妹妹说亲事,他就不溜了,反而很喜闻乐见地在旁边听,并且找到规律,连朝在家,他就不能在家,连朝不在家,那说明今天上门的人有很多,他爱凑热闹,是一定要在家。
今日连朝跟着讷讷出门,去一位亲戚家吃酒,一早便出门了。敬佑先到厨房去,陪着图妈妈一起,将玛玛今日的药熬上,见图妈妈看见那汤药伤怀,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劝她,“会没事的。妈妈可不要再抹眼泪了!玛玛常说您心胸开阔,从不会将烦心事挂在心头。您到她跟前去,还泪眼婆娑的,惹她又烦恼,又多想的,可怎么好?”
图妈妈连连“嗳”了数声,把脸别过去,胡乱从袖口里抽帕子出来擦眼泪,连连说,“敬大爷说得是。不哭了,再不哭了。”
敬佑笑着说,“妈妈先到屋里,在玛玛跟前陪她说说话吧。她一个人成日家闷在屋子里,哪儿也不能去,想来真是无聊坏了。我怕我上去说两句,驴头不对马嘴的,又惹她生气,挣扎着要下床来打我呢!妈妈把从前的事儿,慢慢地陪着玛玛说一说,她就不寂寞了。”
图妈妈轻轻吸了口气,也笑道,“老太太平时老念叨您,刀子嘴豆腐心的,其实心里很记挂您。”
敬佑很骄傲地说,“那是自然!我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又故意逗趣她,不想让这位妈妈心里太伤怀,便捏着语气,一面说,一面将她往外头请,“妈妈快去吧。妈妈觉得我优秀,就多在玛玛面前夸我,夸我能干啊,夸我聪明啊,夸我体贴,实在不行,夸我长得越来越高,越来越俊,那也成。总之,可别尽说苟儿的好话,我可事先和妈妈打了招呼的!”
图妈妈忍不住笑,被他扶着,就要到里间去,口中连连说,“那是自然。老太太待你们兄妹两个,都是一样的。”
敬佑把图妈妈送到门前,又为她挑起帘子。挑帘的间隙,顺势看了一眼屋里的玛玛。屋子里都是汤药的苦味,祖母就歪在床上,抚着胸口咳嗽一阵,喘息一阵,重新靠回迎枕上,望着帐顶。
他想起前几天,胡郎中来复诊。他在一旁看着,见他虽然依旧说一些“温养”的话,脸色却不似从前。他心中不安,特意请那胡郎中在一边说话,仔细问过玛玛的病情。
得到的答案是,思虑过甚,肺气壅塞,有亏损之象。
人世间生离死别的事情,他见过。那天晚上漏夜去孙大大家,看见已经被腾空的床上,那个瘦得几乎认不出模样的老人,他几乎不敢相信那是孙大大。他将自家早已准备好,要添置的寿被盖上去,因为夜里突然,子孙辈没什么人手在家中,他自告奋勇地帮忙把他抬下床,一时之间,面对面看着竟然也不觉得害怕,只是手上的重量实在是太轻,干燥的、蜡黄的皮肤,与记忆里宽厚的手掌,还是有很大的差别。
孙大大说他最像玛法,他之前去看病的时候,孙大大还记得他。
拉着他的手,甚至还有心情和他开玩笑,对他说,“我的事儿,你可得替我好好地看着!”
他那时还只当老头子又给他开玩笑,像以前无数次开玩笑一样,于是也很轻快地回答,“那是当然!”
于是他没有落下一次守夜,直到出殡,就像很多年前送别自己的玛法一样,送他到郊原,送他身归后土。
他再次看了一眼玛玛。
玛玛也看见他了,费力地问,“敬佑,站在那儿做什么呢?”
他重新扬起笑,用很轻快的语气,“玛玛,我看看您!您别急着念叨我,我这就去熬药了。”
玛玛笑着斥他,果然又开始念叨,“用文火慢慢地熬就使得。外头还在下雪没有?”
敬佑说没有,“前天就停了。”
玛玛“噢”了一声,想了想,又问,“现在是什么时辰?是不是到半夜了?你快去歇着去吧。多穿些衣裳,别仗着自己年轻,就去吹风。”
敬佑看了看外头的天光,午后,太阳被浓云遮掩着,只能露出一个惨淡的轮廓。
他笑得发酸,没有回答玛玛的问题,只是说,“知道啦。”
玛玛又问,“你妹妹的亲事,怎么样啦?”
敬佑只好说,“白天又来了几门子人,说不准就快要定了。”
玛玛听了,仿佛很高兴似的,拉着图妈妈的手,说,“我早早儿给她备了要添的嫁妆,就在柜子里……”
敬佑没有再往下听,放下帘子,往外走,站在廊下,吹了很久的风。
风都感觉有些酸,有些厉害。他掖着手,深深吸了口气。
依稀看见门上似乎有人,他重新整理好心情,走过去。
果然看见一个年龄相仿的人,穿着一身佛头青色的便服,外头罩着一件秋香色的出锋短马褂,戴着顶暖帽,身边还跟个小厮。
照面一看,倒显得很精神。
那人似乎已经等了有一会了,见他出来,先是不着痕迹地打量一番,见他衣着家常,心中稍稍有了成算,很从容地向他揖手,“敢问,这里是佟家么?”
敬佑心想纳了闷了,现在的同辈怎么都混得这么有出息又这么有勇气,上门来相看,不提前问好时间,想来就来了,也不提前请人说和,俩胳膊俩腿就上门了,——多冒昧啊!
佟敬佑把手搭在门上,一副要把人拒之门外的架势,俩嘴巴片子上下一碰,就开始说瞎话,“不是,走错门儿了。改道吧您。”
第94章 申时六刻为人一般,不说实话。……
那人也不恼,笑道,“来过一次,比较熟悉,应该不会走错。”
顿了顿,又道,“今日前来,怎敢空手?上回听说您慧眼识珠,新得一幅郗公的《秋江寒钓图》,特来请您品鉴。”
敬佑双手环抱在胸前,见他言谈
举止,勉强压下嘴角,不甚在意地说,“好说,好说。正所谓有缘画遇有缘人,就算不是为了画,您远道而来,也该请您喝杯热茶再走,这是礼数么。”
他往边上让了让,“里面请吧!”
那人从善如流。
敬佑引他到里边坐,想起自己还在厨房熬着药,只得先歉然道,“您略坐一坐先,家里我讷讷、妹妹都出门走人家去了,不在家,我去给您泡壶茶。”
那人说,“不急着喝茶,既有长辈在家,理应先去见过祖母。”
敬佑看破一般地笑了,“你不是冲着找我看画来的吧?”
那人丝毫没有被戳穿的尴尬,坦然说,“是,也不是。听说家里最近有媒人登门,想是在说和亲事。我无可靠的媒证,也没什么过人之处,只能粮草先行,来向大舅哥先问个好。”
敬佑“啧”了一声,指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末了直抚掌,“来了这么多人,就你最有眼力见儿,妙啊!聪明!”
敬佑说,“图妈妈在玛玛跟前陪她说话呢,让她们先说会吧。我玛玛的药在厨房里熬着,我先去看看,回来再好好陪您说话。”
那人说,“哪有客人坐着,主人忙碌的道理?既是去热药,我也想在祖母面前有个脸熟,请让我一道去吧。”
旁边的那小厮,欲言又止想说些什么,最终没敢说,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去了。
药还要熬一阵子,敬佑坐在灶膛边看火候,那人也不见外,拿了个小杌子,就在边上坐下。也学佟敬佑的动作,给他递一些柴,然后伸出手去烤火。敬佑瞥见他的手,笑了,往灶膛里添柴,问他,“手这么匀齐,在家里也不怎么干活吧?”
那人果真摊开看了看自己的手,很诚实地回答,“不怎么干活。”
“经常拉弓啊?看你右手有层薄薄的茧子。”大舅哥状若无意地问,“能拉几力的弓?”
那人果然认真地想了一想,十分严谨,“阿玛赐给我过一柄七力的弓,让我使它来射猎,我也拉得。”
敬佑“嗬”了一声,“力气不小。”
大舅哥一边烤火一边接着问,“能用七力的弓打猎,家里住在哪儿啊?”
那人想了想,“山脚下,海边上。”
敬佑微微皱眉,“我是实心实意地问你,你可别糊弄人。”
那人连忙说,“我一切如实,绝不敢糊弄人!”
旁边的福保听着,竟然觉得他主子说得也没错。
家里的确是住在山脚下,景山脚下。也的确住在海边上,北海边上。
这怎么能叫糊弄人呢。
大舅哥打量他两下,过了片刻,似乎自己也想明白了,如释重负一般缓了口气,若有所思地,“噢——外乡人啊。”
皇帝沉吟片刻,“祖上算吧。不过三代以内定居京城。”
大舅哥觉得这个逻辑很通顺,为自己的绝顶聪明感到高兴,“我知道了,你祖上是外乡的,是草原上放牧打猎的,祖辈儿往京城里迁。”他说,“害,这不奇怪,挺好的。我认识的也有几家是这样。”
大舅哥顺势又问,“那家里高堂都还健在吗?”
皇帝说,“爹没了,妈还在。”
大舅哥很同情地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在感慨人世的无情,“年纪轻轻的,苦命人。”
他伤感一回,又觉得这样的家庭培养出了他这样有胆识、有谋算,做事拎得清主次的性格,毕竟没了阿玛的孩子,就是苦一些,要早当家么。不过没关系,这个家里爹也在,妈也在,玛玛也在,他如果和苟儿有缘法,是一定能在这个家里,感受到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家的温暖的。
大舅哥斟酌了一下,尽量委婉一些问,“那现在是做什么营生呢?”
前几次询问,皇帝都对答如流,这个问题,委实是不好回答。其实干这行干了三年,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做什么的。甚至以前也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不过是依照既定的章程,早晨起身之后,接受众人的叩拜,书经、读圣训,去御门听政,然后去慈宁宫给太后问安。下午歇过午觉,便按照上午递进来的膳牌,在西暖阁见大臣。有时也在军机处。
下午如果没有很多起,那么他就会有一点自己的时间,或是在三希堂赏玩法帖,或是读书习字,听戏抚琴。六月去承德,正月往来于园子之间。再就是祭天、祭祖、谒庙、亲耕。这是他的一天,他的一年,日复一日,循环往复,不会有太大的变更。
以至于他此时此刻低头认真地去思考,怎么才能找一些合适的词去回答佟敬佑,又发现实在有些艰难。当看到这里的地面,灶膛旁边的余灰,空气中时隐时现的药味,外头的爆竹声,冷风的气味,竟让他油然生出一股真实感,仿佛此时此刻,他才是真正地存活于这个世界。
这样的一天与他之前的每一天都不一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宫来,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只是因为心里想来,所以他来了。
按理他现在正在养心殿歇息,因为他上午在重华宫举办了新正茶宴,内廷词臣们竭尽所能地粉饰太平,用神仙、用灵瑞,用远古的圣君来赞颂他的统治,虔诚地摩拜于他的座前。
他觉得那些词语铺天盖地,令他有些窒息,有些晕眩。胡胜常按例给他来请脉,他从胡胜常口中得知最近她家中很热闹,上回去请脉时,还碰见媒人上门。明明在之前,他很多次告诉自己,不要移心动念,移心动念即是罪过,身为人君,克己复礼是必修。可他还是来了。
他能做到的唯一的克己复礼,就是提前问过胡胜常,得知她今天不会在家。
仔细回想一下,这一年来他生活中的很多次“不同”,都是她带来的。在那些“不同”里,他得以逃离,得以呼吸,得以有鲜明的爱恨、喜怒,甚至心甘情愿地直面自己的虚伪与谋算,让他的一天,不再是起居注上枯燥乏味的记录,而是属于他的,属于他和她的,不会忘记的每一日。
佟敬佑见他在沉思,心里也暗暗地懊悔。思来想去,想去思来,善良又富有同情心的大舅哥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得岔了。你看他,没有媒人,就自己把自己送上门来相看,在看之前也是做了功课的,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画,这就比那些只会提一堆常送的礼物上门来的人,要好很多了。
这说明他的态度,说明他有心,至于什么是外地人,外地人有外地人的好啊,至于家里阿玛已经不在人世,那就更缺爱了。
在缺爱里把自己养得这么心地善良,这是大能耐,又何必管他有没有一官半职?佟敬佑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觉得就算他现在过得潦草点,以后也一定不会太孬。
敬佑刚想出言替他开解,顺便鼓励他两句,他却正好说,“现在是管事儿的。”
敬佑把将将要扬起来的嘴角按下,故作稳重地说,“知道了。”
他们断断续续地说了个把时辰的话,彼此很是投机,就差你喊我“大舅哥”,我喊你“老妹丈”了。等药熬好,皇帝在大舅哥的指示下,很乖觉地去拿碗,敬佑用厚毛巾垫着药罐子,倒了一碗酽酽的药,放在托盘上,对他说,“来都来了,随我去给玛玛问个好吧。”
统御四海、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变的至尊,不知道为
何,忽然觉得有点紧张。
看似可靠的大舅哥在前面带路,皇帝回头看一眼福保,福保便在外头等着。
里间有一股有些奇怪的味道,图妈妈正坐在床边的小杌子上,陪老太太说话。老太太拉着图妈妈的手,说,“我腿上疼,手上是不是也肿了?总看见边上站着人,是谁来了?”
图妈妈凝噎半刻,才轻轻吁出一口气,支起笑,说,“我帮您揉揉吧。”
老太太抚着心口,似乎有些上不来气,说句话都费劲,“好。轻一点,轻轻地揉。”
敬佑站在门外,听见里面的说话,掀开帘子,笑吟吟地说,“玛玛,是我来了。”
图妈妈知道是药熬好了,回过头,看见敬佑后边还站着个人,便知道是家里来了客人。预备站起身来,皇帝已经出言,“您请坐吧。”
图妈妈“嗳”了声,道,“失礼。”
老太太皱起眉头,“这么晚,你怎么还不去睡觉!”
敬佑陪笑说,“我困得很哪!想着您的药还没吃,撑着眼皮子守着它熬成,马上就端过来了。您喝完再睡,不喝完,我白熬我自己个了。”
老太太把头一扭,“不喝!”
人到老了,又在病中,脾气像个小孩子。
敬佑耐下心说,“妹妹今儿不在家。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说让我一定把药熬好了,给您喝了再睡。您不喝,回头我告诉她去。”
说着把碗往前面递,舀起一勺送到老太太嘴边,老太太没回头,伸手一拂,那热滚滚的汤药便“哐啷”洒了一地,空气中都是汤药的苦味。敬佑深吸一口气,刚想说话,图妈妈已站起来说,“我来收拾一下,这药不喝不成,大爷耐下心,再去滗一碗来吧。”
敬佑说,“好。”
老太太又喊,“我冷得很,把窗户关严实一点呀!”
站在一旁的皇帝,便去关窗户,图妈妈叫住他,“窗户已经关严实了。”
朝炕上比了比,“今天夫人和二姑娘出门去了。老太太从上回落雪天之后,脾气就有些不太好,您别见怪。屋子里闷得很,您出去坐一会吧。”
皇帝说,“无碍的。”
老太太也注意到屋子里还站着个人,问,“苟儿的事情,定下来了吗?”
图妈妈不知道说什么好,将碗捡起来,敬佑已经端着新滗好的药进来了。老太太见图妈妈不答话,转而问他,“你妹妹的事情,定下来了吗?”
敬佑看了看他,看了看玛玛,硬着头皮囫囵说,“讷讷在看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我真想看她成家。”
敬佑不置可否,“您先喝药吧。不喝药,可真就看不着啦!”
他这话语气有些生硬,自己也知道话说岔了,喘口气,让自己耐下心,“讷讷和妹妹要晚一点回来,您别等她哄着您喝药了。”
话音刚落,皇帝已经接过他手中的汤药,温声说,“我来吧。”
敬佑愣了一下。
他把药放在一边,先把玛玛靠着的大迎枕垫起来一点,让她靠得舒服些,呼吸也顺畅些。然后崴身坐在床沿,端起碗,轻轻试了试温度,小心地将药勺往前递,“我今日上门,是想见一见二姑娘。二姑娘不在家,见到您,我也很高兴。您卖我个面子,让我替她,喂您将药喝了吧。”
老太太说,“好。”
图妈妈把残药收拾好,进来便看见这样一副景象。
敬佑在边上坐着,刚才那位客人,很耐心地舀起一勺药,慢慢地送过去,一碗汤药,渐渐地见了底。
二姑娘在家的时候,喂老太太喝药也很费力。有时候在一旁看着,会让人觉得这世上的人情,就像是一笔债。二姑娘小时候很吵闹,吃饭只吃一点,喝什么吐什么,常常要哄小半天。那时候老太太带着她,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哄,一遍遍喂,她才肯吃下一点。
到如今,角色似乎换过来了,也许在一段缘分将要结束的时候,是需要平账的。你亏欠她什么,最终也要还给她什么,等这笔债最终偿还,彼此恩也好,怨也好,统统都断干净。结束此世,再参与新的轮回。
此时此刻,有人在代替她,做着这件事。
图妈妈觉得心里很踏实。
踏实地接受这一切,并且知道,新与旧的更替里,新的故事,正在继续。
等他喂完,图妈妈引他去盥手。
屋子里只剩下玛玛和敬佑两个人。
敬佑到床边去看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总是清醒一阵,糊涂一阵的。
玛玛问他,“苟儿回来了没有?”
敬佑说,“快了。”
玛玛“噢”了一声,又问,“你阿玛回来了吗?”
这是祖母在他面前,第一次问到阿玛。
见他不答话,她语气里有些遗憾,“还没有回家。”
忽然没来由地说,“我对你们的心,都是一样的。等我撒手,你们分一样的子孙钱。”
敬佑没答话,半晌才说,“您好好养病先,别想这么多。”
玛玛自顾自地说了几句,想起什么,忽然问,“他怎么样?”
敬佑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谁。
大舅哥矜持了一会儿,压低声音,像是祖孙之间的对话,“为人一般,不说实话。”
他故作勉强地说,“人品还行。”
玛玛也笑了。
“我见过了。”她说。
约莫到酉末时分,连朝才随着讷讷一同回家。
她回屋先去看玛玛,图妈妈替她打帘子,帘子放下,图妈妈转过身,对诺夫人道,“我有两件事,想和夫人说。”
诺夫人说,“妈妈先坐吧。”
她们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坐下,讷讷递给她一杯茶,图妈妈微微欠身,接下。
图妈妈往屋子里望了一眼,话说得有些艰难,“我说话直,不怕说的话不中听。老太太的情形,不知道能不能过完正月。”
讷讷垂下眼,“我知道。”
图妈妈说,“生老病死,本就是天数。老话说,飞禽哪有千年鹤,世上稀逢百岁人。老太太这段日子,比较难伺候,晚上更费神,常常要有人支应。二姑娘自回来之后,就一直和老太太睡,但人之将死,不是年轻姑娘,就能伺候得了的,这件事,也不应该落到她身上。”
图妈妈看向讷讷,“所以我想,不如今晚,就让姑娘搬出来吧。”
讷讷沉吟片刻,答应下来,“好。我给她在我旁边收拾一间屋子,她今晚就搬出来。至于老太太那里,我去说。”
图妈妈略点了点头,“这是第一件事。还有一件。白天的时候,家里来了客人。我以为是敬大爷的朋友,他很有心,在老太太跟前喂过药,老太太也见过了。老太太一直有个心愿,就是想看见姑娘成家……”
讷讷欲言又止,图妈妈连忙摆手,“夫人放心,我绝没有催促的意思。女儿家成婚是大事,我是想对夫人说,今日老太太看过了,纵然来日撒手,她也能安心。老太太若是问起来,就请夫人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说。至于二姑娘的婚事,还是以二姑娘的心意为先,不必因为什么‘冲喜’,就让她委屈。到头来活着的人不快活,那边的人也不安心,是最没必要的事。”
图妈妈有些哽咽,“这是老
太太糊涂的时候的心念,之前她提起,总是想着自己快要撒手,怕二姑娘被人欺负,被人诓骗去,所以总想在能做主的时候,替她看准了,作个主。如今她一时清醒,一时糊涂。自然……做不得数。”
讷讷说,“我与妈妈的心思,是一样的。”
没过多久,连朝和敬佑从里屋出来,讷讷看了眼图妈妈,图妈妈朝她点了点头。
讷讷掀开帘子,进屋去了。
第95章 申时七刻今朝都到眼前来。
老太太正靠在迎枕上,半阖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也不知道到底是清醒着,还是糊涂着。
讷讷走近了一些,轻轻地请醒她,“额捏?您睡着么?”
老太太看向她,目光有些浑浊,也不知道看的是不是她。
讷讷说,“额涅,您好好养病,苟儿今晚就搬出去睡了。”
老太太只是看着她。
讷讷说,“打今儿起我就睡在外间,我来贴身照顾您。您有什么吃的、要的,要解手,您叫我就成。不是她不想继续陪您,只是她还年轻,总是这样昼夜颠倒,她撑不住,不能时时守在您身边。您的孙子、孙女儿,都是真心诚意对您,您心里都明白,也都能体谅的。”
老太太叹了口气,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低低地喃喃,“我晓得……我晓得……我都晓得……我不怪你们。”
讷讷走上前,替老太太把被子整理好,扭过头时,看见连朝就站在不远处。
讷讷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把她常睡的枕头放到老太太那一头,老太太抬手抚了一下额头,对诺夫人说,“你看,我又冒冷汗了。打湿了枕头,不好。帮我拿几条毛巾来吧。”
讷讷说,“好。”
屋子里,两两相对,就她和玛玛两个。
玛玛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帐顶,窸窣地,用手掖了掖被沿,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目光看向她,笑着说,“苟儿,我就要和你,说再会了。”
她蓦地流下泪来。
她们之间有个习惯,每到一天结束,玛玛会对她说,“我们明日再会”,她也会笑着回答玛玛,明日再会。
她说,“您不要说这样的话。”
玛玛只是笑,只是笑。
正月二十日,天气晴。
天光大亮,冬天难得有这么好的阳光,把屋内照得很亮堂。
水仙已经全部枯萎,只是因为人没有心思去打理,任由它长长的叶子无力地耷拉在窗台上。
连朝掀开帘子进屋,笑着对讷讷说,“外头天气好,晒得人身上也暖和,我已经铺好椅子,咱们扶玛玛去外面透透气吧!”
玛玛摆了摆手,“我懒得出去。”
连朝半蹲在她床前,握住她的手,“在屋里闷久了,越发难受了。您不想出去,我扶您呀。走嘛,到外面去坐坐,对身子有好处的。”
玛玛犹豫着点了头,敬佑今天不在家,讷讷便与她一人一边,将玛玛搀出去。玛玛的手搭在她的肩头,她能清晰感受到她的重量。庭院内被她整饬过,干净,清爽,万物似乎都蓄势待发,有欣欣之态,安宁,美好得好像是一场梦。
她们扶玛玛在铺了大毛衣裳的椅子上坐下,连朝又给她拿了毯子,盖在身上,将准备好的黄芪水递给她,让她慢慢地喝一口。她听说黄芪是提气的,所以她每天都会抓一把给玛玛泡水喝。
三个人,松泛地说些家常话。
玛玛笑着说,“我百年之后,你们也不用费心替我操办什么,拿席子把我一卷,扔到宣武门外就是了。”
讷讷说,“您又提这事儿,又说胡话了。”
讷讷也不想继续顺着这个话往下说,转而对连朝说,“二十七日索姑奶奶做寿,她说一定想要见见你,到时候你与我一起去吧。”
连朝答应下,“好。那我提前和敬佑说一声,让他把那天也空出来。”
讷讷说,“好。”
玛玛不再说话,只是半靠在躺椅上,看了看庭院,然后眯起眼来晒太阳。
晚间她等敬佑回来的时候,把这件事和他提了一嘴,佟敬佑叫苦不迭,连连摆手,“我不去,我不去,谁爱去谁去吧。我实话告诉你吧,那一位姑奶奶去年也可劲儿叫我去,我想吃顿饭,能有多少事。你知道她叫我去做什么?说得好听一点的寿宴,说得不好听,我就是那待宰的羔羊!她老人家攒了十多个姑娘来和我相看,我记住这个忘了那个,看得眼花缭乱,所以今年我说什么也不去了,我在家守着玛玛,你自求多福吧!”
他忽然想起什么,“那天你不在家,恰巧有个人上门。人很实诚,长得也不差。玛玛也见过了。我这几天一直想问你呢,以为你认得,会主动和我说,没想到你不知道?”
连朝不甚在意,“贸然上门来的,你就该替我打出去。我是一个也不想见了,陪着说两句话我都头疼,尤其是你觉得合适的,我就更得敬而远之了。”
佟敬佑没回过味来,纳了闷了,“我看中的怎么了又?不儿,我看中的怎么不好?”
连朝嘻嘻一笑,一脸神秘地说,“正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观狐朋而知狗友。”
她说完,撒腿就跑。
敬佑忍不住也笑,直着嗓子在后边喊,“佟苟儿,你就戏弄我吧你!”
不过有一件事,敬佑的确没有骗她。在索姑奶奶的寿宴上,她被索姑奶奶拉着,见了好几个“贤俊”。
索姑奶奶年纪大了,又是老派人,爱好实在不多,为首的就算保媒拉纤。对此讷讷也没有办法,毕竟人家是长辈,忤逆不得。
故而她在晚上随讷讷回来之后,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显得十分疲惫。
索姑奶奶强留下她们说话,回来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图妈妈与敬佑在家里等她们,敬佑看见她的模样,就知道了个大概,又是好笑,又是可怜的,嘴硬地说,“图妈妈给你备了热水,奔波一天,见了那么多人,累着你了吧?快去洗个热水澡,睡去吧。”
还不忘末了夸耀自己一番,“我去年从她家回来,那还是精神抖擞地。吃过那种苦,我才深刻体会到,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于是那天晚上我挑灯夜读,读了个通宵。”
说得讷讷也笑,板着脸教训他,“别在你妹妹跟前胡诌。”
连朝还惦记着要去看玛玛,“玛玛睡了吗?睡得安稳吗?我进去看看她。”
图妈妈拉着她,笑着说,“白天的时候,有几位亲戚太太来说了会子话。晚上早早地睡下了,睡得很安稳,夫人和姑娘已经很累了,心意到了就成,不在这一面两面的。”
她觉得心中有些不安,“好稀奇,我昨儿晚上还梦见她了。”仍想去看看,讷讷便说,“你隔着窗子,看一眼,不必再进去,扰你玛玛睡觉。她自病着,难得睡一个安稳觉。”
连朝说好,于是站在窗户外,往屋子里看了一眼。这扇窗户糊了厚厚的棉纸,其实看不清什么。她在和玛玛一起睡的时候,晚上睡不着,或者白天醒得太早,就会盯着这扇窗出神。
当时在帐子里看窗户,隔着一层纱,显得朦朦胧胧的。
如今隔着窗户看玛玛,看不分明,也朦朦胧胧的。
她听里面没有声音,知道是真的睡下了。往常这个时候,总能听见她叹气,咳嗽,或者喃喃自语的声音。今天却没有。
她没有多想,略等了等,便跟着图妈妈去洗漱了。
连朝是因为屋外的脚步声醒来的。
她往外面看了一眼,天还昏朦朦的。便猜想可能是敬佑今天有急事,要早早地出门。半梦半醒之间,睡了片刻,她听见帘子掀起,又放下的声音。
有人进来,站在她床边,隔着帐子叫了一声,“苟儿。”
她轻轻“嗯”了一声。
讷讷说,“你玛玛她……不行了。”
话音入耳的时候,她大脑一片空白。
什么情绪也没有,惊讶、震惊、无措、恐惧,这些统统都没有。
时间就这样流逝,在沉默中。
她坐起身,心里出现的第一个情绪是怀疑讷讷在说笑,慢慢地回过神,又知道,讷讷是不会和她说笑的。
在黎明一片漆黑的空茫里,占据她心中的唯一一个念头是,求求你,等等我。
床上的东西,都被收拾出来,先搁在地上。床上躺着的人,脸被帕子盖住,看不见容颜。
敬佑被安排去报丧,有些邻里知道消息,已经赶来。她们都是经历过的,知道章程。有些不由分说,去
安排厨房,预备下第一天招待客人的菜。有几位和图妈妈一起,找等会要用到的东西,“去把钱纸拿出来,再拿个盆,放在窗下,还要黑白线各二十根,等会烧倒头钱。”
窗台上原本放着几盆水仙,因为已经枯萎,刚刚被人扔了。
她在众人的忙碌里,如往常一样,走进玛玛的房间。可一切都在提醒她,这和往常不一样了。
她看着床上躺着的那个人,再看看那些扔在地上的枕头,甚至觉得有些陌生。她看了很久,只是看,然后鼓起勇气,想往前走,走到玛玛身边,身出手,去碰她的手。
粗糙,冰凉,僵硬。
这双手,曾扶掖她长大,曾牵着她的手,曾经是柔软,温暖的,如今却触碰不到任何温度。
讷讷在身后叫住她,“不要碰你玛玛了。”
她缩回手,心在腔子里狂跳。
讷讷和图妈妈把柜子打开,像孙大大去世那晚一样,找已经准备好的衣裳和被子。敬佑刚刚回来,向最亲近的几家报完丧,家里已经陆陆续续地来了好些帮忙的人。
有人喊他们,“来烧倒头纸。”
是索姑奶奶,站在窗前,把纸钱递给他们,然后和另一位老太太一起理线,火苗“腾”地烧起来,他们往盆中放纸钱,火光仿佛要把所有人都卷进去,连朝和敬佑跪在一起,很想哭,却发现自己此时哭不出声。
只是沉默地流泪,然后看见一根黑线与两根白线投入火中,寓意逝者此生,一清二白。
第一天忙得很,要请人来算日子,什么时候入殓,什么时候出殡,做几场法事。还要把灵堂摆起来,要筹办席面,招待前来的宾客。
阿玛不在家,敬佑承担起他的责任。几位积年的太太已经帮玛玛擦干净身子,换好衣裳,挪到正堂。简单的灵堂已经搭起来,一个桌子,上面放着供品和香烛。玛玛的鞋子也按照旧例,放在桌下。
她的屋子里空空荡荡,讷讷和图妈妈已经把大柜子清理得差不多,都是玛玛曾经的衣服。连朝站在旁边看着,茫然问,“这些要拿出来做什么?”
图妈妈告诉她,“和枕头被子一起,都烧掉。”
她自顾自地说,“那就什么也没有了……”
没有人回答她。
讷讷在柜子的深处,摸到一个暗格,抽出来打开,里面有个包袱,满满当当的,讷讷便将它打开。
里面有很多小衣服,还有些布偶,颜色还是很鲜亮。还有小鞋面,鞋面的纸样,还有两卷夏布,最下面压着一些字条,歪歪扭扭的。
讷讷显然也没想到会看到这些,沉默片刻,才说,“我以为咱们搬家的时候,这些东西都丢了。这些是你小时候的衣裳,纸样也是照着你和敬佑的脚描的,居然都还在。”
连朝说,“这些字,是玛法教我写字的时候,我写的。这张,”她拿出来一张,放在手上,仔仔细细地端详,“是玛法走的时候,葬礼上,严爹爹教我写的。”
一去十余年。
笔墨与旧衣忠诚地记录着时间。
讷讷问图妈妈,“这个也要烧掉吗?”
图妈妈有些为难,按理来说,所有有关于逝者的东西,都是要烧掉的。
连朝率先说,“留着吧。”
就当是留给我。
不要让它,也消失于生命的大火。
连朝从讷讷手中,很珍重地接过那个包袱,其实并不重,抱在怀里,仍然觉得没什么重量。讷讷低声嘱咐她,“这几天家里人多,你既要留着,就自己拿去收好吧。”
第一天没有什么事,就是拟定日期,他们请人来算过,在家中停放五日,二月初三日大殓出殡。今日即小殓,就像玛玛曾与她说过的那样,用红绳系住逝者的双腿,在掌心各放一枚铜钱。
她才终于看见了玛玛的脸。
有些蜡黄,之前她都没有注意过,她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瘦的。甚至连朝觉得眼前躺着的这个人很陌生,陌生得她几乎有些认不出她。她想了想,才极缓慢地想通,魂魄一旦离体,眼前所见,不过是故人的躯壳。
玛玛是真的走了。
她手中放着的铜钱,忠实地记录着她的卒年。
两行泪毫无征兆地滴落在衣襟,斑驳一片。
她逆着光往外看,灵堂已经渐渐地搭建起来,挽联正在等着涂浆糊,她看见晴光中那个白底黑字的“奠”。
心中也跟着空茫茫的。
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一句诗。
小时候读它,不解其意,不过是为了应付玛法,囫囵地背过去罢了。
此时此刻,她忽然想起它,莫名的情绪包裹着她,令她难受得透不过气。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
消息是在晚上的时候,传到养心殿的。
皇帝在下午见了淳贝勒。
到晚间一切如常,可赵有良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
他并不通许多文墨,只是于人情世故上,望得比别人更独到尖锐。那位姑娘还在御前的时候,差事不忙的间隙,他也曾半开玩笑地问过她,“在姑娘眼里,万岁爷是个怎样的人?”
他知道这是宫中最忌讳的事情。在条条森严的宫规里,把“主子”和“奴才”划得很分明。尤其实在御前,奴才不可揣度主子的心意,不可传递主子的喜好,不可将宫中之事外传。
现在回想起来,他也觉得那时候问出这个问题的自己有点可笑,可是谁知道呢?谁知道那个时候的他在想什么。只是面对她,在种种感觉的自然推动下,他也自然而然、没有负担地问了。
那个时候她是怎么回答的,他记得很清楚。因为她给他的回答很简短。不过略思量片刻,她说,“是一个,静水流深,光而不耀的人。”
静水流深,光而不耀……赵有良不知道这四个字怎么写,只是细细品咂着,末了明知故问地摇了摇头,“我不太懂。”
她说,“从容,平和的水面下,自有万千丘壑。像天上的太阳一样明亮,却不会因太过耀眼,而给百姓带来灾难。”
赵有良只问过她一个人,不过听了之后觉得,这个问题问过她一个人,就足够了。
看透了很多事情的大总管,站在养心殿廊下,难得地叹了口气,收回渺茫的神思。眼前并没有太阳,而是一轮弯月,在经历过无数轮圆缺后,依旧高悬于天幕。
胡胜常从东暖阁出来,面色有些凝重,不似从前一样,乐于和他寒暄几句。赵有良原本已经有些沉的心,愈发沉了沉。他叫住胡胜常,低声问,“怎么了?”
胡太医也跟着叹了口气,“生老病死,寻常,寻常。”
赵有良心中陡然一惊,“老院使,有个字儿,在这儿可说不得!”
胡胜常笑了笑,“有什么可避讳的,谁不会走上这条路?”
赵有良无暇和他多说,忙给站在边上的常泰比了个手势,常泰也知道事情非同一般,悄无声息地匆匆退下,向今夜御前伺候的众人递消息去了。
赵有良整理好心绪,这才进东暖阁。
皇帝站在御案边出神。
宽阔的御案上还堆着折子,正月里送进来的,除了循例的贺表,便是很重要的军机。
赵有良不敢多言,只垂首站在一边。
暖阁里多宝柜
上放着一架西洋钟,一只铜镀金的大象,驮着宝塔。新送进来不久,因皇帝喜欢,便留在东暖阁里,日常赏玩。
那西洋钟在沉默中,按照早已设定好的章程,转了一圈,又一圈。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帝忽然说,“我要去看看她。”
赵有良大惊失色,立时跪下,“万岁爷三思!宫门已经下钥,正月间夤夜出宫,惊动内外九城,也会惊动慈宁宫。”赵有良知道那些臣工谏言,皇帝素来不放在眼里,情急之下,只能拿皇太后来劝他,“老主子若是知道,只怕不得安宁。”
皇帝冷笑一声,“滚开!备马。”
福保站在暖阁外,留心听里面的动静,此时不敢阻拦,在皇帝疾步出来前,便屈膝跪在一边。养心殿里里外外伺候的人都齐整地跪下去,赵有良只能劝,他们谁也不能拦。
帘子被掀开的瞬间,冬夜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殿内烛火狂乱摇曳。
赵有良闭了闭眼,急忙跟上,已经预备让人备马。就在皇帝越过养心殿门槛,要下阶之时,脚步却硬生生顿住。
殿外院落,皆笼罩在清冷惨淡的月色之下。庭中那株老树早已落尽枯叶,嶙峋的枝桠狰狞地刺向黛青色的夜空。几只寒鸦被惊动,“呱”地一声怪叫,扑棱棱从枝头飞起,盘旋片刻,又落回更远处的枯枝上,缩成几团模糊的黑影。
皇帝站在廊下,夜风吹动他的袍角。他看着那枯树寒鸦,看着如钩残月下一重重飞檐如远山,无边无际的夜色,一股冰冷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在这一瞬间,他竟不知自己应当去哪里。
淳贝勒下午的话,言犹在耳。
“主子曾因拜敦之事,允诺奴才一个恩典。奴才与连朝,少时相识,三年来心悦已久。她玛玛在病中,时常念叨,最是牵挂孙辈的终身。若能得偿所愿,想必也能安心。奴才不敢奢求爵位,这些日子,四处奔走,协助和亲王彻查黄举贪墨、贺秋晖冒赈案,详细事宜,已具折上奏。奴才愿一辈子为主子效忠,别无所求,只恳请主子,为奴才与连朝赐婚。”
他的确曾施恩于与岑一个恩典,他笃定地认为,在这位青年宗室的心中,获得与他兄长同等的甚至更高的勋爵,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所以他当时答应了。
他二十余年的人生里,大体平顺,哪怕小有遗憾,也不知什么是“后悔莫及。”
他想他现在知道了。
因为他一次又一次,亲眼见过她怎么爱人。她告诉他爱是一种虔诚的、一切都可舍弃的勇气。他又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是怎样来爱她。
精于算计的人有一天也会以此为理由,放弃唾手可得的利益。
他看着眼前跪着的那个人,在心火发蔓时,再一次尝到一种莫名的滋味,却实在不愿意承认这是嫉妒。
当时他沉默着,没有答话。那沉默并非权衡利弊,或许只是他的体面。“得偿所愿”四个字在他心中滚了一边,竟似油煎,最终却蓦地惊出一身冷汗,涔涔地腻在额角。
他不是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甚至隐约有期待,他甚至想过,应该怎样驳回他的进言。无论是在济善堂,在马车上,在刑部,还是在她的祖母面前。
如她所言,他们都会有,艰难的时刻。
但他想,还好他们可以彼此扶持,能够平稳地度过。
她最终,还是选择了与岑吗?
选择了那个能够时刻陪伴她、在她艰难时给予依靠的人。这三年里与岑替她关照家中,传递消息,两相比较,他才是那个只能站在阴影里,连一句安慰都无法宣之于口的人。
是她的决定,他又如何能不成全。
纵然现在他去了,又能做什么呢?
除了徒增她的困扰,让她在丧亲之痛外,还要应对帝王的垂恩么?
或许她会希望她的阿玛在场,可他也不能做到。
黄举案牵连甚广,牢狱中刑囚无数,开一例就有千万例。
天家往往,是最不能开恩之处。
天子二字,在此刻听来,竟如此讽刺而苍白。
寒风之中,宫苑寂静。他站在廊下,仰起头,就能看见月亮。
月光照在他身上,有很浅淡的一层蓝色,拉出一个细长的斜影,这么看,倒也似两个人。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气直抵肺腑,令人神思清明。
最终,没有再向前一步。
赵有良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皇帝转身,回了东暖阁。
冰冷的金砖,哪怕衣裳厚实,寒气也弥散在身旁。
赵有良听见东暖阁帘子放下的声音,无端松了口气。
皇帝站在御案后,沉默良久,久到赵有良几乎以为时间停滞。终于,他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福保。”
福保上前,“奴才在。”
皇帝把手上的锦盒递给他,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静,仿佛刚刚的事,并没有发生过。
“送去吧。”
“告诉她……”皇帝顿了顿,终究没有说出后面的话,只是极轻地重复了一遍,“去吧。”
月亮把庭院照得像积水一样。
孝棚就搭在院子里,图妈妈上了年纪,又劳碌了一日,讷讷好容易才劝她去休息。今晚替玛玛守夜的,就只有他们三个。
远远地看过去,玛玛如常一般,躺在那里。
只是烛火浮动,她已经看不清玛玛的脸了。
偶有鸦鸣,小时候晚上她最怕黑,也怕听这个。稍微懂些事,就爱听人们围坐着讲一些山野精怪的故事,又怕又爱听,听了晚上更加睡不着觉,连起夜都不敢。
那时候她想,要是起夜,碰到鬼怎么办?
现在,她一点也不害怕了。
讷讷说,“应该已经交过子时了。”
连朝愣了一下,“是这个时候走的吗?”
讷讷叹了口气,“早晨进去的时候,已经走了。我伸手摸了摸被子,还有余热,应该没有多久。”
连朝很慢,很慢地低下头,闷闷地“噢”了一声。
敬佑不忍见她这样,有心劝慰她,“玛玛先前一直病着,去了也是解脱。”
“可我连她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她走的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敬佑问,“无论如何,人已经走了。这重要吗?”
她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这句话刺耳得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张了张嘴唇,想要反驳他,最终只是很轻地扭过头,让自己不要在他们面前落泪。
她很不自在地站起身,“我去换香烛。”
“开解你,你也不听。”敬佑叫住她,干巴巴地递给她一个盒子,“我刚从外头回来,有人嘱咐我转交给你的,我可没打开。”
她接过,转身走了。
三根香,两支烛。
她仔细地把香烛插好,把烧纸钱的铜盆放回原处,玛玛的枕头就在脚边,因为放在地上,沾染了些污渍。
这是她们一起睡过的枕头,还有她的气味,薄荷脑油的气味,萦回不散。
气味能轻易勾起记忆,让她想起很多个,她们一起度过的夜晚。
如今,那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掌心的锦盒,被她打开,里面安静地放着一方月白色的手帕。
字痕隐约,她打开,落笔是清峻的小楷。
教她一眼,便能识得主人。
因为这字的主人,也曾悉心,一笔一划地,教授她怎样写字。写出来的字,自然带着他的笔锋。
从笔墨顿挫之间,又可见其为人。
是《月赋》中,王仲宣给陈思王的回答。
“月既没兮露欲晞,岁方晏兮无与归。佳期可以还,微霜沾人衣。”
月亮已落啊白露将干,时间已晚啊无人与我归还。尘世的风霜,会沾湿了人的衣衫。
人间的聚散离合,都有定数,感谢造物的慈悲。
休为风露所欺,请你,早些归还。
第96章 申时八刻请让我与你,携手同行吧。……
淳贝勒是在第二日下午匆匆来的。
他实在是抽不出身,自从新年之后,他忙着与宗室、臣工们之间周旋,又在暗中极力协助和亲王署理几件贪墨案。前一日敬佑去报丧,他也不在家中,次日家仆来回话,他才得了消息,上午应酬完,马不停蹄地换了一身符合丧制的石青色袍褂,赶到盘儿胡同来。
再次见到她的时候,他觉得有些陌生,在满院的来客里,她一个人坐在廊下,目光有些空洞,不知道望向哪里,又在因什么而出神。
来迎接他的是佟敬佑,领他到灵堂,他向老太
太敬香,又引了一把纸钱,撒在铜盆中。在火光扬起的刹那,他似乎看见了很多往事,似乎也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生命中那些早已淡忘的痕迹在灼热感之中乍然明晰,他的祖母去世的时候,他的阿玛去世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完全成了这个家里的陌生人,他感觉自己就像枝头黄叶,不知道那场秋风什么时候会来,不知道自己将要飘零向何处。
由己及人,好在现在自己已经有了足以庇护他人的羽翼。
他将香烛、纸钱敬毕,便扫下马蹄袖磕头。敬佑跪在一旁,他磕三次头,敬佑便回礼三次。
他又礼节性地与诺夫人说了些节哀的话,才终于,走到了她面前。
她看见他,愣了愣,便起身,他伸手扶住她,张了张口,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末了说,“节哀。”
她“嗯”了一声,道,“多谢。”
他在心中思忖片刻,觉得此刻不是很合适与她提及其他,两人之间,一阵沉默,竟有些无话可说。
最后还是他问她,“有想过,以后吗?”
她看向他,似乎有些疑惑,“以后?”
他试图向她解释,“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也能理解你的处境。就像当年我玛玛和阿玛接连过世之后。眼下的悲伤是暂时的,未来总得替自己谋出路。这家中能留一时,却不长久。毕竟你兄长总要成婚,这屋子、这庭院……”
他看着她的模样,终究不忍说出后半句。
这屋子、这庭院,日后都会有新主人。
“与其到时候让自己过得难受,倒不如……”
她不可思议地笑了,“倒不如什么?”
他回避她的目光,微微侧身看向别处。
她很坦然地说出了他心底的话,“你想替我找出路,你想保护我吗?”
她顿了顿,“还是说,你想做我的出路?”
他说是,不解地反问她,“难道不好吗?”
她说,“我不需要一辈子依凭‘保护’来度日。”
她看着他,很多天不见,或者说,这几年断断续续地相见,她还是能很清晰地察觉出他的变化。他变得更敏锐,在人情往来上,变得更加从容,更游刃有余。她跟随他的目光,也往庭院中看了一圈,两个人并肩站着,影子却叠不到一处。
连朝说,“如你所言,玛玛走后,我知道一切都在变化。她的屋子已经空了,她留下来的东西也全部化烟化灰,就连我现在看庭中草木,也和她在的时候,大不一样了。世上没有不变的东西,善人会变恶人,清官会变贪官。少年人会变成垂暮的老人,生老病死每天都在发生。你又怎么能奢求,人能时时刻刻为自己准备好一条出路?通过一辈子依靠别人,让自己的生活一成不变吗?还是说你想用我,来帮你维持住,你心中那些不想变化的东西?”
与岑冷笑一声,看向她,他在她面前从来温和,鲜少露出这样的神色,或许这是第一次。他眉目之间有嘲讽,有愠怒,有不解,有不甘甚至他自己都从未察觉出来的嫉妒,“如以前那样,不好吗?秋天我们去陶然亭,去玉泉,去西山,去潭柘寺听晚钟,难道那时的你不开心吗?还是你真的以为,他送你去御门听政,他送你到朝臣面前,是真的尊重你,爱护你,甘心把江山和权势拱手分给你?”
他说,“先帝驾崩,你们不能出宫,明面上是内务府的疏忽,贵太妃不能做主。当时的宫中,谁能做主,你想一想,他又为什么不?你被分到慈宁花园,为什么偏偏是三年后,先帝国丧的最后一年,被调到御前?从不是什么偶然的因缘际遇,而是他已经等到时机,恰好需要一枚棋子了!你再细想,养心殿是什么地方,御前的规矩比宫中任何一处的规矩都要森严,没有他的默许,御前的常泰会心甘情愿地替我向你传话吗?你别忘了,常泰的师傅是谁,他们的主子又是谁!”
他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不可控制地向她说了这么多。他想自己一定是疯了。
他想他独自去御前请求赐婚,一定也是疯了。在他知道一向只给御前、慈宁两处请平安脉的胡胜常,也出现在盘儿胡同,他就隐隐约约生出一种失控感。虽然他难以说清楚,但是他本能地知道,有些东西,如果他再不牢牢地抓住,他或许要永远地错过。
他极力在短时间内整理好心绪,知道再继续说下去,对谁都不好,却也不敢再看向她,轻声说,“对不住。”
身边的人没有回答他。
仿佛哪里空落落的,他像一个溺水的人,一路上总是拼命地抓拼命地抓,想要抓住那颗岸边的苇草,却发现拼尽全力似乎还是难以抓住,哪怕筋疲力尽也不肯放手。
他其实来这一趟,有很多话想对她说。临到此时,反而不知道从何处说起,无端生出几分情怯之感。他想或许他不应该催逼她太甚,可以先冷静下来,给彼此一点时间。
于是淳贝勒最后只说,“无论如何,这件事情快要结束。我以此事,向万岁求得一份恩典。于是淳贝勒最后只说,“无论如何,这件事情快要结束。我以此事,向万岁求得一份恩典。这条路我永远为你保留,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他最后看向她,有些瘦削的,单薄的身影,连影子投到地上,都是浅浅地一痕。
他说,“天气回暖之时,万物又会在新的轮回中生长。垂荫堂前也会花开铺绣,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来。”
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随后提袍下阶。站在一旁的敬佑在他身侧,比手送他出门,在越过门槛的时候,他微微停顿,却最终没有回头。
剩下这几天里,每天晚上都有不同的法事。死去的人若是魂灵有知道,也许也正坐在人群中滋滋有味地看着。有些老太太们,在家中久坐也是无聊,便欣然聚在这里,看那道士一会儿打鬼,一会儿拿着灵幡念念有词,一会儿拿着纸钱引火,其实天底下这样的丧事办得大差不差,看别人的身后事看得全情投入,有时何尝不是在看自己的?
个中要参与的仪式,有敬佑在操持。譬如与师傅们客套,尽主人家该尽的礼节,请长辈来做都管,来吊唁的客人跪拜还礼……他仅仅用了一天的时间,就将这些人情往来学得很从容。
或许也是因为连日来几乎没有好好睡觉,他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憔悴,但在经办这些事情时,又显得格外地神采奕奕。也许沉寂了三年的他,在祖母的葬礼上,再一次发现自己“被需要”,发现自己是“有用的”。
今天晚上约莫又是一个通宵。有些亲戚太太年岁已大,不能久留。连朝便与请来帮忙的伙计一起,提灯送她们回家去。离开炭盆,走出家门,才晓得外面有多么冷。身边的老人家走得缓慢,连朝便也侧身提灯,扶着老人家慢慢地往回走。
一路上,老人家一直握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和她说了不少话,譬如老一辈儿年轻时相与的故事,她的玛玛是一个多么勤劳,多么坚毅的人,又殷切嘱咐她要多看看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她也一一地答应着。
前面灯火辉煌,不知不觉,她们已经走了很远一程路了。老太太的家人得了信,匆匆来迎接,彼此寒暄一回,道谢一回,老太太的孙女儿便搀着她玛玛,祖孙两个有说有笑地往家里去了。
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原地,目送她们。
那个女孩子也留着长长的辫子,走起路来辫梢轻轻摇晃,极亲热地挽着她玛玛的手。连朝看着她们,看了很久很久,总觉得看不够似的。
可是她们毕竟已经走远,渐渐地拐过胡同,连灯笼影子也看不见了。
她才如梦初醒一般,孤伶伶的,提着灯笼,往相反的方向走。
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歧路忽西东。
胡同里昏暗,风声掠过树梢,听起来无端觉得很凄厉。把她提着的灯笼,也吹得纷飞摇晃。
她这一路走来,凭借心性,走得很坚定。可是在这一条回家路上,她却觉得孤寂,好似自己站在川上,面前是浩浩荡荡的江流。
她知道她什么也留不住。
而远处隐约的亮光,混杂在风声里的哀乐,无端令她生出一股无可依凭的感觉,仿佛她也是昏惨惨黄泉路上的游魂,漫无根蒂,被尘寰所抛弃,不知道应该飘向哪里。
冷风刺骨,明月悬天。
生与死,总是来得这般快。
她无端地想起他的话——当往昔的一切统统不复存在,唯一能珍惜的,只有现在。
身后传来极其清淡的一痕香气。随后一个更明亮的灯笼,出现在她面前,和她
提着的灯笼并行。
皇帝携过她的手,稳当地握住,肌肤之间温度交递,她忽然放下心来。
她听见身边的人说,“你选择他,他就这样地对你。”
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在你再一次走上人生的生死路的时候,将你丢弃在夜晚的风露里。
听见他的声音,忽然很想哭。
眼眸酸涩,到底不肯落下泪。只是如往常一样,低垂着眉眼。
他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昨夜辗转难眠,今日驾临顺郡王府,明明离得很近,却近乡情怯。
出来时看见不远处一盏明灭的灯火,似乎摇摇欲坠。几乎不用仔细辨认,本能地知道那是她。
他跟在她身后,静默地走了很长一段路。
心中百感交集,分不清怨多些,恨多些,还是总觉得常有亏欠,总觉得自己还不够尽力。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问,但是很难得地,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反问他。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多问,压抑下那些心神,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柔声说,“回家吧。”
她极轻地“嗯”了一声。
两个人肩并肩,风吹得影子也交叠在一起,慢慢地走回家。
身边的手,并不提供完全的依靠,却知道她在什么时候最需要,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与她同行,彼此扶持,一起走下去。
很多年前,他们初经人生的离丧,参悟死亡的奥义,在恭勤郡王府的后花园,也和今时今日一样,夜色朦曈,生命的火光毫不留情地升腾起来,吞食过去。他们直面这一切,身边也只有彼此。
如你所言,在不算很短的一生中,我们都会有艰难的时刻。
就像我们一同读过的那句诗。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
北风呼呼地吹,这样寒冷冰凉。大雪漫天,一片白茫茫。
我和你在一起,我陪你走一程。
像你之前陪我走过的那样。
“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与我心意相通的人,路途遥远,请让我与你,携手同行吧。
第97章 日升千载佳期在此春。
院里的法事已经停了,师傅们正在拿长条板凳搭台子,预备午夜的另一场。
纸扎的童男童女、森严的鬼门关、描金绘彩的神佛牌位,在夜风下显出斑斓又诡异的色彩,上面凝固的鸡血早已由鲜红转为暗褐,兀自在风声里消磨、干涸。
敬佑正坐在廊下的板凳上,和请来管事的先生合计些什么。看见有客人来,微微有些纳罕,暂且停了话头,迎到灵堂。
天家的丧仪,与民间不同,所行的礼数更加繁琐。但是他做皇阿哥的时候,也曾受父命,到身故的大臣家中去致祭。所以约莫知道章程。
敬香、扫袖、提袍、落膝,行奠礼,郑重地叩首。
敬佑也随之还礼。
于此间,生命脆弱却坚韧,在大火燃尽、火芒将熄时,也一定会有新的生命进行接续。
大舅哥胡子拉碴的,嗓音都有些沙哑,却还是认出了他,“你,上回来过的。住在山的边上海的边上的那位,对吧?”
敬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连朝,这才回过神来,“原来你们认识?”
难得地,他们异口同声说,“认识。”
尾音刚落,烛火哔剥一声,炸出无数细小的火星。
敬佑因为他的到来,十分地感慨。
这些日子忙着操持丧仪,在无穷的琐事里,竟也分不出时间来悲伤。可此时此刻,今昔之间的对照,还是令他黯然。
上回他来时,他们一起坐在炉灶边烤火,扯闲篇儿,给玛玛送药。他不太记得那时候玛玛说了什么,也不太记得玛玛对他是否满意,当时的玛玛是清醒,是糊涂,他统统都记不得了。只记得他上次来的时候,玛玛还没有躺在这里,一动不动。
礼节已经尽到,敬佑朝外比了比手,“多谢你能来。请坐一坐吧。”
孝棚里有炭盆子,人们大多袖手围在炭盆子旁边,嗑瓜子喝茶。
悲伤与眼泪是属于老人家的事,倒不是因为情谊多么深厚,更多的可能是一种物伤其类。
年轻人因为亲缘关系聚在这里,若说有什么很大的悲伤,实在是谈不上。
他们坐在一起,在冬夜,不同于上一次在宫中,这里不是养心殿,没有华美柔软的陈设,没有好闻的气味,只有硌人的条凳与飞灰的炭盆,然而在这里,他们无限接近于生命的本真。
她不知道为什么,坐着就很想哭,很想哭。盯着被烧得霜白的炭,低着头,几乎听不见啜泣,只能看见肩膀在轻微地抖动。
这几天她都没有哭过。
不知道是因为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以至于没有反应的时间,还是因为她已经麻木,或者她无法接受,把自己置之度外,是一种抗拒和保护自己的方式。
但是今天,她看着别人可以牵着玛玛回家而她没有,她发觉人生的路还有很长很长,以后失去玛玛的时间,会比她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岁月长得多。
她逐渐知道,触手可及的祖母已经化为日渐消退的记忆,她要独自走过漫长的一生,才能与她再度相见。
正在唱着吊孝戏的戏子,将水袖“腾”地一扫,依依掩面,悲声唱:“——怎不教俺,肝肠寸断哪!”
皇帝安静地看着她,没有出言劝她节哀,也没有用一些大道理来让她看开。
他看着她弯折脊背,双手盖着脸,不停地叹气,然后重新低下头,把自己脸埋进手心里。
他好像没看见她哭过。
进慎刑司、在慈宁宫被诬陷和太监私相授受、被关押进顺天府、在御门听政上对峙朝臣,凡此种种,她好像都没有哭。
原本在心中起过千百种念头,譬如再一次告诉自己,从此放手吧,不要再听也不要再看。或是来质问她,质问她的选择到底是不是发自内心,又害怕听见她的回答。
她是一个这么坚定的人,认定的事就不会再改变。
他自认为自己也是一个坚定的人,为人君者,四方生杀皆在一念。哪里容得下那么多优柔寡断。
却一次又一次地,被她牵动心肠。
此时此刻,何尝不是,教人肝肠寸断。
可是毕竟,安心了。
皇帝柔声说,“和我说说吧。”
他温厚地看着她,语气很缓,很慢,“和我说说她,关于她的事,什么都可以。”
连朝愣了愣。抬起头来,吸了吸鼻子,才发觉自己失态,忘了帕子在哪里,胡乱用袖口去揩拭,他从容地递给她一方手帕,她的手顿了顿,还是匆匆接过。隔着帕子,指尖不经意地相触,像隔着一层纱,像一阵风。
皇帝反而笑了,“每次都给你送手帕,你下次就不会写,皇宫里成日家用金片子了。”
她原本还很伤心,眼泪流到一半,听见这话,想起刚到御前的时候,眼前这一位看见她的杜撰,百思不得其解,脸上不知变了多少表情,最后到底还是耐心向她解释:皇帝屙屎,是不会用金片子的。
言犹在耳,一霎间七情六味,纷纷涌上心头。
他说,“如你所见,皇帝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人世间种种为难之处,他也不可避免。人世间的怨别离,爱憎会,求不得,他也需要经受。”
他顿了顿,“我的
玛玛去得早,难说感同身受。我的阿玛崩逝时,更有比伤心更要紧的事悬着。这等时候,身边人常避讳谈及逝者,或怕惹悲,或图吉利。但我想,我们提她,便是她曾存在的证明。嚎啕是做给旁人看的慰藉。逝者需超度,生者,亦需解开这心结。”
道士们已经把台子搭好,戏子们把哭出来的眼泪擦干净,笑着接过主人家用白纸包好的谢钱,退到一边吃茶去了。
她尝试着和他说起她的玛玛,断断续续地说。过往的岁月就如同流水一样,此时此刻,他们都站在河流的两岸。
她说,“最后的那几天,她简直像个孩子,有时候昏睡,有时候直着嗓子喊疼。脾气很大,”
“力气也很大。”他自然地接道,“你哥哥喂药,她一挥手便能拂开。”
她眼中闪过微微的讶异,不觉也浮起一丝惨淡笑意,“是啊。脾气很大,力气也很大。我们都以为,若是将死之人,油尽灯枯,应该不会有这样好的精神。所以我们总以为,她能平稳度过正月,她会没事的。”
连朝极快地擦了擦眼角的泪痕,“现在想想,我对不住她。那天早上进屋的时候,她已经走了。这几天总是想啊我总是想,我翻来覆去地想,可我不敢问别人。我在想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呢?她走的时候,天应该还没有亮吧。一个人孤伶伶地走,她害不害怕?走的时候,会不会很痛苦?我不知道,她送了我那么多次,到她走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都没有送她。”
她似乎总算得以畅快地说出来,说出心里积攒已久的这些话,“我看见她是平躺在床上的,可是听来索姑奶奶说,她进去的时候,看见玛玛是侧躺着,面对着窗户的。索姑奶奶说,去世的人面朝窗户,会旺儿孙。我还看见她的手是握成拳的,我想去碰,讷讷不让我碰。那双手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僵硬了,冷冰冰的。可以前我睡不着的时候,和她睡一头,她的手握着我的。我为什么会害怕?我怎么会害怕?”
“精神尚好,许是痰壅。”他语调平静,“热痰卡在喉头,一口气上不来便撒手。”
人活着就是一口气。一口气不来,往何处安身立命。
她茫然看着他,“真的吗?是这样吗?”
他颔首,“上回我来,见她总是咳嗽。与你哥哥说话时,偶然得知这样的症状已经有些时日。胡胜常是我让他来瞧病的,我也略微知道些。这口要命的痰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也许在今天,也许在明天。也许那时你们在她身边,也许不在。这不是人力能够左右的事情,这是无常。”
无常。
她细细品咂这两个字。逛庙会的时候,会有人扮演黑白无常。他们是阴曹地府的鬼差,专司缉拿魂魄。哪怕你铜墙铁壁,哪怕你皇亲国戚,勾下生死簿,一刻也不得迟,再不能还阳。
尘世的无常,又何曾少呢。
她用话语拼凑出一个记忆里的祖母,又从他口中,了解到一个更完整的祖母。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您今天怎么会来?”
这话实在太没有逻辑,或许只是她无话可说,所以生硬地附和。他深深地看着她,目光就像盆中的炭火一样,于隐晦处灼热。
他把这个问题返还给她,“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此时此刻,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或许我也不知道,所以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可以说服我自己的答案。
有一阵冗长的沉默,在这一阵沉默里,炭火慢慢地燃烧,猩红吞噬着黑暗,悄无声息地,蔓延,扩散。
敬佑还在廊下和人说话,目光远远地往这边看了好几眼,等锣鼓开始重新有节奏地敲响,敬佑走来招呼她,“苟儿,去解结了。”
所谓“解结”,便是道士以绳系纸钱,打活结。子孙们跪地,伸手将纸钱压向地面,活结自开。三番往复,寓意与亡人此生缘尽,恩怨俱泯。
讷讷带着他们,都跪在阶下。因为天气冷,地面坚硬,活人懂得变通,在膝盖下垫了一层被子。敬佑跪在最前面,然后是讷讷和她,图妈妈年迈,站在一边看着。再往后是一些侄孙辈。
道士念念有词,“解了东方怨,和了南方结……”
说着把绳子垂到她面前,示意她往下拉。
她伸出手往下拉,原本就疏松的绳结应声解开,发出“嘣”地轻响。
道士再次打结,再次念,“解了西方怨,和了北方结……”
她又将绳结拉开。
道士最后一次打结,“解了上方怨,和了下方结,解了东南西北四面八方一切怨和结——”
最后一次拉开绳结,道士的衣袍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拂过她的身边,她于泪眼婆娑中抬起头,看见灵堂里的烛火摇曳,一瞬间仿佛看见了故人。
解完结,今晚还有最后一项。过奈何桥,破血盆地狱。这是妇人死后才会有的仪式。
敬佑遵从道士的授意,领人把已经准备好的猪血放在用长凳搭建的奈何桥的对面。血盆的一头有一个站在船上的纸人。敬佑将要过桥的人聚集好,都站在道士身后,特意又装作无意地找着那一位人群里的“老妹丈”,对他说,“你和苟儿一起来吧。”
这就是大舅哥对老妹丈最大的肯定了。
两人一排,他站在她身边。
赤脚的道士开始做法,手中拿着引魂幡,念念有词。敬佑捧着祖母的牌位,走在最前面。率领着众人,踏上了由条凳搭成的“奈何桥”。
桥上很窄,只能容一人通过。她走在前头,小心翼翼地,朝他伸出手。
他再一次握着她的手,一前一后,走过奈何桥,走到桥的另一头。
他在那一刻忽然想,就算有一天,他们真的也走上了生死路,有这双手在,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害怕。
一双坚定的,有力量的手。
携手就能破开所有迷雾,度过所有苦难。
传灯照亡,开金桥,引幛幡。
他听过民间有这样的仪式,只是没有亲眼见到。她小时也曾见过,但这是他们第一次,共同踏上奈何桥。
他们一起下桥,抵达另一头。两两相望,只觉得和做梦一样。唯一感到真实的,只有掌心的温度,证明着彼此的存在。
道士带领他们过桥,让敬佑将裤腿挽起,迈入血盆。
血盆的边角都点了香烛,道士引燃纸钱,敬佑弯腰剪短绳索,那片载着逝者的小舟,便飘向另一头。
火光倒映在血盆里。
道士“哗啦”一剑击破血盆,盆内汩汩血水流出,一切都化为乌有。
五感受到强烈的刺激,种种仪式都在致敬亡人,充斥着死亡的神秘、肃穆,万有皆空。
而他们在其中呼吸,明白生之可贵。
我们都走在这条路上。
这条路或许通向黄泉路,或许通向奈何桥,或许通往无法预知的地方。
一旦五感尽失,我们将什么也没有。
所以唯一能抓住的,只有眼下。
眼前事,眼前身,眼前人。
皇帝在奏折上批下“知道了”三个字后,很罕见地松了口气。
窗外的日影稀薄,透过窗棂,在御案上投下几道浅淡的光痕。
这种感觉很陌生,像是跳出规训之外,违背了某种本能。
暖阁外当值的太监,传来清晰的通禀声,“万岁爷,端亲王请见。”
皇帝敛去面上那一丝异样的轻松,恢复惯常的沉静,声音听不出波澜:“传。”
这位叔叔还是如以前一样,在他面前也不肯松懈礼数,将马蹄袖扫得响亮,皇帝虚扶他一把,展袍在炕东首坐下,朝西边比了比手,“叔叔也坐吧。”
皇帝照例问,“叔叔、婶婶这一向都好?与岳也好?”
老端亲王答,“托老主子、主子的洪福,都还顺遂。他还是老样子。奴才刚从慈宁宫来,把退婚的事情,也在太后主子跟前说了一遍。虽说是先帝给
与岳定的亲事,但是如今他得了这病,还拿旧婚约说事,就是坑了那未过门的孩子。缘分这件事,有定数。因此奴才想请主子下旨,将这道婚约给撤了吧。”
皇帝半开玩笑地说,“我听闻那位蒲察氏,刚烈得很。先前你们提过退婚的事,竟还孤身一人到府上来表决心。我总听人说,她是因为贪恋权势,妄攀富贵,可是叔叔是知道的,这桩婚事是难得地两情相悦,是与岳在先帝跟前求来的成全。”
皇帝似笑非笑,“他比我运气要好。”
端亲王笑道,“那不过是无稽之谈。她的玛法是保和殿大学士明忠,嫁入王府,成为下一代端亲王妃,固然荣耀。可为一个病重的世子,年纪轻轻地守望门寡,是虚费青春,也是毁人一世。正因如此,奴才才来请旨,与蒲察氏解除婚约,也是与岳的心愿。”
皇帝忽然问,“她既心意已决,能如意一时,总比抱憾一世,要合算得多吧?”
端亲王顿了顿,虽知道自己这样的年纪,谈起小辈的情与爱终究不妥,还是委婉地说,“奴才听闻,万岁爷下了道恩旨,特赦在刑部羁押的诺敏回家奔丧。”
皇帝失笑,“叔叔也听说了?”
端亲王说是,“诺敏贪墨案牵涉重大,又正在审查之中。奴才也很好奇,到底是何等紧要之事,值得主子破例,亲自下朱谕特赦他回家。”
皇帝的回答简洁明了,听不出情绪,“其母新丧,孝道大伦。”
端亲王说,“罪臣作为在押人犯,未经审判不得离狱。且牵涉先帝朝的黄举贪墨和贺秋晖贸赈,更需严防串供或逃亡,国孝重于家孝,想必今日,主子的案头并不太平吧?”
皇帝端起手边的温茶,轻轻呷了一口。茶水温热,熨帖着喉咙,却压不下心头那丝被点破隐秘的微澜。他放下茶盏,瓷器轻碰案几,发出清脆的声响。
的确是不太平。折子像雪花片一样地飞,其中不乏赞颂他以仁爱治天下,更多的却是质疑与反对。毕竟在诺敏案这件事上,皇帝的行事作风相较从前,实在太过反常。
允许罪女御门听政,就已经让御史台吵得个天翻地覆,如今开恩特赦诺敏归家奔丧,更让群臣非议,上奏的折子一本接一本。端亲王进来前,他刚刚才在一本义愤填膺的奏折上,不急不徐地写下“知道了”三个字。
“叔叔虑事周全。”皇帝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被冒犯的愠怒,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笃定,“祖宗成例,亦讲人情。人死为大,奔丧尽孝,天理人情。至于太不太平,”
皇帝的目光转向窗外那愈发稀薄的日影,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落向那遥远的、素缟飘飞的院落。他想起那夜刺鼻的血腥气,想起掌心紧握的温度,想起那句无声的确认——纵临黄泉亦无所惧。
“人言有何可畏。”皇帝收回目光,重新落在端亲王身上,眼神深邃如古井,不起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力量,“我在这里,即是太平。”
这话语平静,却字字千钧。端亲王定定地看着皇帝,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这位年轻君王骨子里那份被重重威仪包裹着的、近乎执拗的坚持。这坚持,竟是为了一个女子,为了一个在旁人看来微不足道的“人情”。
年长的叔父不知道透过他想起了什么,在片刻凝神后,微微笑了,“天子何必畏惧人言?主子此举,奴才思来想去,除了‘圆满’二字,实在无解。奴才想,与岳也是一样的。与岳的病,奴才问过太医,只能保,没得治。他那天对他额涅说,他的身子,他自己心里一清二楚。除了愧对高堂,没什么放不下的。只是总觉得自己辜负了她,总希望她能更圆满些。”
皇帝问,“放手了,便能求得圆满么?上回我与叔叔说,从此我要撂开手,也许很难,但一定要做到。如今我发现,我无法撂开手,我也放不下。”
他看向端亲王,“叔叔从慈宁宫到养心殿来,太后知道这件事了吗?如果叔叔能让我圆满,我自然也能,给叔叔想要的圆满。”
端亲王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说。
可真正听见这句话,再回想起皇帝的前言,不难察觉,其实从他进东暖阁起,皇帝的目的就很明晰。他是宗室里的长辈,是先帝倚重的兄弟,这个年轻人在与他进行交换,用对方想要的,来换取自己想要的。
他并不觉得寒心,在天家这再正常不过。
他甚至感到欣慰,欣慰于故人之子,也有故人之姿。
端亲王说,“人世间,各人有各人的圆满。为人父母,总是要多为儿女计一些,总盼着他们走得顺遂,不必重蹈自己年轻时犯下的糊涂。先帝与太后,也是如此。”
叔叔问他,“你是否已经顺从本心地做出选择?”
皇帝没有过多的犹豫,他说是,“我会因为违背帝王的本能而感到害怕。我这一生或许还会遇见很多人,或许会有很多人比她好,可她们都不会是她。所以必须是她,只能是她。”
叔叔说,“人的一生注定有那么一个人,就像太极图的阴阳两面,可以补齐生命的缺角,让自己过得更圆满。当年你跪在西暖阁,向先帝请求赐婚,先帝没有同意。第二天他召我入宫,给我留下一道旨意,让我在必要的时候,交还给你——如果你还需要。”
端亲王顿了顿,“我听闻淳贝勒也曾请求赐婚,当时心中想,这道旨意或许再也不能派上用场了。可是无论如何,抛去所有的身外名,你的阿玛与额涅,总是由衷地,期望你如愿、期望你能够圆满。”
皇帝怔怔地看着他。
端亲王说,“既然主子想以此来做交换,奴才便冒昧地将它当作先帝赐予我最后的恩惠。与岳和蒲察氏解除婚约的那一天,奴才会亲手将遗旨交还。”
叔叔的声音里带着鼓励,“如果你真的已经做好决定,不再更易,就不要有任何的瞻前顾后,就心志坚定地去做吧。”
端亲王告退离去,殿内重新归于寂静,只有自鸣钟的滴答声规律地响着。
赵有良头一回觉得,日影难捱。
常泰在帘外回禀,“主子爷,淳贝勒请见。”
赵有良忽然觉得,今儿好像更难捱了。
他听见皇帝气定神闲地说,“传他进来。”
第98章 日就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淳贝勒步履从容,仪态端方。因是上午递牌子面圣,进来时穿着石青色的常服袍褂,衬得面容益发清俊。他素来脸上是带着笑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来形容他不为过。
皇帝坐在炕上,见他如往常一般扫袖行礼,不知为何,今日觉得格外地不顺眼。
淳贝勒口中道,“奴才请皇上圣安。”
皇帝并未立刻叫起,目光平静地落在淳贝勒低垂的头顶。暖阁内一时静极,只有自鸣钟的滴答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风拂过树叶的微响。日影在御案上缓缓移动,光痕拉长,将这片寂静的空间切割得格外分明。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不高。
奉茶的宫人入内进茶,皇帝着人赐坐。皇帝瞥了一眼赵有良,他晓得轻重,带着暖阁里伺候的人,都徐徐地退到外头去了。
淳贝勒谢恩起身,姿仪无可挑剔。皇帝垂下眼喝茶,示意他也尝尝。
淳贝勒欠身在软凳上坐下,又谢皇帝的赏,君臣匀出一口茶的闲情,皇帝才道,“今日递牌子进来,为的是什么事?”
淳贝勒的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忧思:“主子日理万机,奴才本不该叨扰。只是……近日朝中有些议论,关乎国体法度,奴才心中实在难安,思来想去,还是斗胆前来,向主子剖白一二。”
皇帝身体微微后靠,倚在明黄团龙靠垫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翡翠扳指。他并未接话,只以眼神示意他继续。
那目光沉静如水,深不见底,仿佛能轻易洞穿人心底最幽微的念头。
淳贝勒心头微凛,面上却愈发恳切:“奴才听闻,主子特赦了刑部羁押的要犯诺敏归家奔丧。奴才以为,此举虽彰显主子仁德,体恤人伦大孝,然则……”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放得更缓,却字字清晰:“然则,诺敏身系贪墨重案,牵连甚广,此刻放归,恐有串供、湮灭证据之虞,更易动摇国法根基。”
他又顿了顿,续道,“奴才并非质疑皇上圣断,只是担忧。若因一人一事而开特赦之端,失了这‘不偏不倚’的原则,恐有损帝王威仪,亦恐为宵小所趁,动摇朝堂根基。”
暖阁里安静得很,空气仿佛凝滞。那“一人一事”所指,到底是什么,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皇帝漫无目的地摩挲着扳指,面上波澜不惊。待淳贝勒语毕,他才缓缓抬眸,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对方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愠怒,没有辩驳,只有一种深沉的、不容置疑的了然。
“你说得对。”皇帝开口,声音平稳得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身为人君,确需不偏不倚,以法度立威,以规矩驭下。”
皇帝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微微一哂,“你在朕这里做忠臣,在她那里,又扮作什么?”
淳贝勒问,“万岁爷难道也想她备受非议?还是因为万岁爷想最后用她来谋得个仁名?特赦诺敏回家,是天恩么?”
皇帝反问他,“究竟是你不想让她备受非议,还是你不想让想要娶她的你备受非议?或是你没有本事让她远离非议,所以来找朕,来义正言辞地要个说法,回避你的无能?”
淳贝勒说,“您缘何一而再,再而三把她送到众人面前,此举无疑将她置于冰火之上。还是您也有私心,您的私心还不够多么?她只是一个区区弱女子,为什么不肯放过她!”
“放过”两个字,在心头滚过,倒像是一阵惊雷,轰隆隆地炸开。
皇帝说,“朕不仅不会放过她,朕会图谋她。究竟是你的私心为多还是朕的,淳贝勒,着实不必把自己摘得太干净。”
淳贝勒眼中刚掠过一丝微光。
“但朕今日所为,并非破例。”皇帝看着他,“诺敏归家,是朕权衡情、理、法后,于法度之内,予其应有的人伦体面。祖宗之法,亦有‘恤刑’之条。此事朕自有分寸,你无需多言。”
他微微前倾身体,那无形的压迫感陡然增强,让淳贝勒下意识地绷紧了背脊。
“至于你所说的‘一人一事’,于私,朕今日不妨也与你明说。”
皇帝顿住,笑了笑,“你真的了解她吗?你了解她一路走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了解她心中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她想要的,她想去做到的,你能给她吗?”
皇帝闲适地说,“朕的确给了你一个恩典,答允你,你可以用这个恩典来换取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但是你须得记着,记牢了。这个恩典是朕给你的,你的一切都是朕给的,你若不想要,朕可以随时收回。”
皇帝没有丝毫犹豫或避讳,直视他,“如你所言,朕不会放手。”
与岑眉目谦卑,保持着身为臣子合理的矩仪,“她想要的东西,万岁又真的知道是什么吗?又真的给得了吗?如果她真的喜欢宫中,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选择出宫。您在她玛玛故去之后,才给的恩典,三年来蹉跎的光阴,难道不觉得太迟?”
他再度敛衣起身,“滔天权柄,泼天富贵,帝王垂怜,您皆可给予。然‘自由’二字,您给得了吗?若不能,您的‘不放手’,于她,究竟是恩荣,是枷锁?”
皇帝挑眉,“那你的自由是什么?方寸之地,与紫禁城相较,何如?你怀念着过去,以为不担风雨便是太平。让她躲在你身后,做无声不敢言的‘自由’人,便是你所说的护她?”
皇帝说,“她不需要人护,自己就可以挣出一条路。”
“淳贝勒,”皇帝说,“跪安吧。”
皇帝收回目光,不再看他,重新拿起炕桌上的一本奏折。
“嗻。”
厚重的帘子落下,隔断了内外。
暖阁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自鸣钟的滴答声固执地响着。
皇帝依旧维持着看奏折的姿势,目光落在摊开的纸页,却似乎并未落到实处。
窗外日影已斜,余晖将窗棂的影子拉得更长,投射在光洁的金砖地上。
水仙花开得还很精神,枝叶葱茏,含苞待放。天气晴朗的时候,有很好闻的幽香。
皮毛松软,冬天的太阳照在身上,也热气腾腾,令人发困,什么都看不太清楚。连庭院、高树、鸟雀,都幻化成了白里模糊的灰影。玛玛从屋里出来,坐在她身边,看着她,什么也不说。
她于是也什么都不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身抱抱她,玛玛仿佛开口说了几句话,什么也听不清,在抱住她的时候,她看不清她的脸,觉得头疼欲裂,一下子胸闷气短,从混沌里醒来,才发现外面在下雪籽,阴沉的天气。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屋子里冷清,炭盆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要熄了。讷讷出门了,敬佑也不在家,在玛玛的葬礼后,图妈妈前日被儿子接回了南边,阿玛送完殡,便即刻被押回了刑部,家里就剩下她一个人。
算一算日子,昨天是玛玛的头七。
这是玛玛走后,她第一次梦见她。
连朝喝了口水,慢慢缓过来,披上衣裳,出门站在廊下看了一会落雪籽,不知道过会子会不会飘雪。小粒的雪籽细细密密铺在地上,千个百个凝结在一起,把砖石地面都盖得模糊。
这几天她总是控制不住地怀念过去,每晚睡前都觉得心中空空荡荡,总是很想哭。双巧来过几次,每次变着法儿想要开解她,因为将要开春,家中事忙,渐渐地也不常来了。
连朝走到廊下,还像以前一样,透过窗纱往里看,也和以前一样,看不太分明,但里头空空荡荡,气味也好,陈设也罢,都与以往大不相同了。
就连窗下放着的水仙,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扔掉。
雪籽打在廊檐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冰冷湿润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泥土和冬日特有的凛冽气息。
那股梦醒后的空茫感,并未被寒意驱散。她望着窗纱后那片模糊的空洞,仿佛看见的不是搬空的陈设,而是时间本身流逝后留下的、无法填补的沟壑。
玛玛走了。带走的不仅仅是她的音容笑貌,还有这宅院里曾经鲜活流动的、关于家的一切想象。
那些紧密相连的丝线,一根根被命运的剪刀无情剪断,而她身处其中,什么也不能做。
生死,聚散,原来就是这样,像这无声飘落的雪籽,看似微小,累积起来,却能覆盖一切旧痕,到头来,悲喜也好,爱恨也罢,什么都不会留下。
她拢紧了身上的衣裳。
门上有响动,她循声去看。
看见有一人于雪中,举伞提袍,拾级而来。
他迎上她的目光,笑着说,“天寒地冻,可否讨一杯热茶?”
炕桌上重新烧起一壶热茶。
他们在祖母的房间里,临窗的炕上。外头搓棉扯絮,渐渐地下起雪来。
红泥小火炉添了银炭,上头摆着个陶壶,烧的是冬日里常喝的红枣桂圆茶,过往的很多时光,她会在冬天,外面天气不太好的时候,坐在这里陪玛玛喝茶,祖孙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家常闲话。
今时今日换了一个人,气味所带来的感觉总是一样的。
她问,“屋子长久没住人了,要不要熏香?”
皇帝从贴身的香囊里取出一粒香丸,放在陶炉边,笑着说,“是沉香丸。雨雪天焚之,通犀辟秽,怡神安宁,静听万象,有超然尘世之想。”
她勉强笑了一下,“您又是从顺郡王家来?”
皇帝也笑,“不是。去南海子查看冬防,回来的时候,想来看看你。”
短暂的沉默弥漫开来,只有炭火的暖意和窗外雪籽的沙沙声。
屋子里炭盆子刚生起来,窗户开了一点,雪气跌跌撞撞地和风声一起混进来。皇帝往窗外看,没来由地说,“又要下雪了。雪天路滑,最是难行。”
连朝说,“天子出行,前呼后拥,想必不会难行。”
他说,“人人都会有难行的时候。你两次离宫,都在雪天。可是这一次,我想请你留下。”
她斟茶的手,微微顿了顿。
皇帝自她手中取过壶,指尖温热的触感,热气腾腾的果香弥散,气味与触觉都这样鲜明,证明着眼前同样鲜活的生命。
他递了一盏茶给她,“前几日端亲王入宫,告诉我先帝曾留下一道遗旨。当年选秀时,我曾向先帝求娶你,先
帝没有同意。我在看到那份遗旨的时候感慨万千,想到的却是那个雪夜,在我面前跪奏《陈情表》的你。”
“可是我没有玛玛了。”她说,“这些日子我看着她,看着她渐渐记不得时间,看着她渐渐认不清谁是谁。看着她对于时间的记忆,就像老旧的西洋钟一样,不可避免地走向停摆。便时常觉得,自己亏欠她太多。”
“逝去的人与事无法挽回,可以放纵自己在悲伤中沉溺,但眼前的时光也在流逝,为什么不尝试,抓住它?”
她笑了一下,举起杯盏,他也举杯,他们隔空互敬,低眉饮了一口。
连朝说,“在您的‘大道’里,生与死都是恒常,一代人死去,又会有一代人新生。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当时听着,只觉得太无情,现在想来,春也杀人,秋也杀人,青史又记几家坟。”
不知不觉间,在四季走过一场轮回的同时,他们也走过了一场轮回。
曾经无情的人变得有情,曾经有情的人,参透了生与死的无情。
天地间不知疲惫地下了三场大雪,他们一如既往地相对而坐。
她轻轻叹了口气,看向窗外寂寥的庭院,“我曾与她约定,等春天到来的时候,我要去买很多很多不同品种的花苗,把院子仔细修整,让它一年四季都花开不断。我也曾想,为阿玛洗刷冤屈,那一切都会好起来。如今却觉得,执着于一人也好,一事也罢,在生死面前,都显得太渺小。狂风今日摧花死,无论庭中的主人是否还在,今年的花一定会落去,明年的燕子依旧会飞回。”
“所以今日我才会来。”皇帝的声音低沉下去,暖阁里只有茶壶在红泥小炉上发出轻微的嘶鸣,水汽氤氲,模糊了彼此的面容。沉香清冽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着红枣桂圆的甜暖,在这承载着太多回忆的房间里弥散开。
“我阿玛暮年时,常常带着我们与几位叔伯参禅。当时他问,‘一口气不来,往何处安身立命?’有人说,‘往山水间’,有人说,‘万古长空,一朝风月。’无数次,我与你一同跪在神佛前,你祝我寿万千年,我想到的便是这句话。”
“连朝,”他唤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恳切的坦诚,“我身在其位,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有些沉疴不能根除,这个人不贪,那个人还会贪。人心欲壑难填,古今皆然。但正因为知道它难除,难道就放弃去做吗?我不敢奢求来世,也不大相信什么轮回。能够抓住此刻,多做一点事,多尽一份力,能让更多的人活得更好一点,就是现世可以达到的因果,就是此生此世,我想与心意相通之人,一起见证的因果。”
皇帝问她,“我有一方私印,你还记得吗?”
她说记得,慢慢地念,“无非新。‘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是陛下一生的心向。”
皇帝接过她的话,“无非新”三个字,取自王羲之的《兰亭集诗》。他在三月初三日兰亭修禊时,感叹人生短促,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修短随化,终期于尽。我曾经或许不明白,现在全然透彻,虽有万古长空,无穷造化,在所有的变与不变里,你就是我最想留住的一朝风月。”
她却说,“自从玛玛走后,一切都变了。熟悉的事物不复存在,想留的人我也留不下来,甚至无法阻止她的衣服被拿出去烧掉。我更没法笃定地确保我阿玛的清白,那天我看见他,我甚至觉得他变得很陌生。
“人会生、会老、会病、会死,会变。我劝别人看开些,往前看,现在我没法子劝自己。”
她喃喃,带着茫然,看向他,“今日有拜敦,明日还会有旁人,天下浩阔,在任何一个角落都可能有人不甘地死去,恶人杀不够,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去做点什么,最后起到的作用也不过是微末。盛极而衰,月满则亏,这是你说的天道轮回。就像秋天的一场大火,我们都会葬身于这场大火,最终什么也留不下。”
死亡有抚平一切的力量,就像眼前的一场大雪,湮灭掉所有悲欢。她想做的都已经做到,她无数次预料过会失去的,也终究无可挽回地失去了。
在造物面前、在注定的命运面前,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感知自己的渺小,是费尽心力挣扎也忤逆不了的命运,这个冬天实在太漫长,春信迟迟不来,又迎来了一场大雪。满目空庭,令她心灰意懒。
她都知道,她都记得。
那天他说,走入祖辈的轮回,他逃不掉。
今时今日,她又何尝不是。
而他只是看着她,安静地听着她有些无措,甚至了无章法的诉说。
如之前很多次一样,他握住了她的指尖。
在连结中,传递稳定而可靠的力量。
他说,“江山社稷,千秋万代。天下无不亡之国,世上亦无万万载之家。至于‘以后’,牵着你的手,所以我从不顾虑以后。”
重要的是当下,是此刻并肩而行的人。
皇帝的声音带着危险的诱哄,“在承德时,你用虚假的‘祥瑞’放飞一只鸟,我用你的‘祥瑞’推行普蠲。在木兰,你恰到好处的一杯马奶酒,让蒙古人高呼我的汗号。在朝堂上你用一方手帕让查图阿自乱阵脚。你的才学,你的品性,你想做的一切,都可以利用权势来达到。所以我将你送上朝堂,你的心愿得偿,也是我的心愿得偿。”
皇帝定定地看着她,“世事如谋一局棋,如你所言,当下女子若困于后宅,能做的十分有限。但有权势加持,则大不一样。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你更懂得我,也不会有人比我更懂得你。无关什么遗旨,甚至不必谈及过去。我不希望你认命,相反,我希望你永远不要认命。”
权势二字,在心头滚过,令她想起很多过去。
很多时候,人世间的苦难,往往来自于无权无势。所以善恶报应起来艰难。
皇帝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砸下来。连朝没有说话,她垂眸看着自己杯中深红的茶汤,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
屋内沉香的气息愈发清冽,与红枣桂圆的甜腻纠缠在一起,生出一种奇异的、略带压迫感的氛围。
良久,她抬起眼,轻轻挣开了他的手。目光平静地迎上皇帝灼灼的视线,那里面没有预想中的震动或感激,只有一片沉寂的、近乎审视的清醒。
“陛下这番话,听起来很美。”
她的声音不高,带着雪天特有的清冷,“之前或许有很多人,
立下大志,想要以此来成就一番大业,卷入权与欲的洪流,能全身而退的,又有几人?”
“我很想试一试,可我害怕最后我也变得面目全非,变成我憎恨的样子,或者身不由己,变成欲望的棋子。”
她看过这样的前尘,是拜敦,是她的阿玛。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他说,“你不是棋子,是明月。
“你是高悬天上,朗照大千的明月。
“你是我的本心。”
他说,“人力微薄,但愿意放手去做。我想与你一同做到的,是皇天仁德,地母慈悲。是帝乾后坤,一体同尊,是日照四海,月映万川。”
盏中茶水渐尽,她似乎陷入沉思,没有再继续斟茶的意思。
在一阵静默后,他的目光转向窗外,满地霜白。
他说,“淳贝勒来过御前两次,一次请旨为你加封,另一次请旨为你赐婚。”
连朝握着杯盏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不愿因此催逼她太甚,语气轻快了好些,“不过你放心,我没有答应。”
连朝愣了愣,“啊”了一声。
皇帝气定神闲地骄傲起来,“虽然我的确答应,要给他个恩典。但毕竟赐婚的遗旨,是我老子的主意。虽然我老子已经不在人世,但我还是很敬重他。”
他见她笑了,心中也明快很多,将斟好的茶递给她,“在我心中,世上只有一人,堪堪可以与你相配。”
她心情好的时候,是顺承圣意的好手,“谁?”
“那就是朕。”
连朝撇撇嘴,很不认同的样子,漫无边际地夸夸其谈,“我可以去什么爪哇国,学精那里的话,一样是嫁给国君。”
皇帝很认真地说,“我真的见过那儿的人长什么样。浓眉大眼的,头发是金黄色,一绺一绺地卷起来。宫中有西洋来的传教士,不知你是否见到过。我问传教士,你们的头发是天生这样,还是有特殊的方法?传教士告诉我,生来如此,当然,也可以佩戴假发。”
她很好奇地睁大眼睛,眼中有之前一样的神采,戏谑地说,“我以为万岁爷最重规矩礼法,对此嗤之以鼻。”
皇帝说,“因为你在改变我。”
你教会我如何成为一个有血肉的人,教会我什么是爱,我看着你是如何地爱人,你的伙伴,你的亲人。
爱一个人是痛苦,因为爱一个人必须会悲伤。
爱一个人也一定很快乐,所以悲伤是快乐付出的代价。
爱一个人是患得患失,是不计前嫌。
爱一个人是常觉亏欠,所以每每回想往事,总觉得为你做的还不够。
总想让你更圆满些。
所以今日他才会来,因为这几日他无法遏制自己去想,在最亲近的祖母去世后,她会有多么地伤怀。
这些话他涩于出口,可是这里没有别人。
这是她祖母的房间,他曾经在这里见过她的祖母。
他们在祖母的葬礼上,一同拨开生死路,携手踏过奈何桥。
无可否认,他也在改变她。
就像太极图的黑白两条游鱼,黑中有白,白中有黑。两仪生四象,生生不息。
心中有太多心念,最后迟迟没有说出口,只是说,“哪怕你并不是选择我,用我能给你的一切,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你无需有任何负累,我心甘情愿。你想上青云,我愿意做让你借力的风,你想要自由,我愿意为你剪断这根线。那封遗旨,可以当作从来没有存在过。”
皇帝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释然和解脱:“放你去追寻你想要的‘自由’,永不干涉。无论是远离朝堂,还是……去爪哇国,许配国君。”
他艰难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想象那个画面,最终用一种近乎荒诞却又无比认真的语气补充道,“其实,咱们仨一起过,也不是不行。”
她跟着也想了想,实在忍不住,“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他的眼角眉梢也染上笑意,和煦的,如同冬日晴光,朝她比了比手,“不谈那些大道,喝茶吧。很久没与你在一起喝茶,现在,我,”
他顿了顿,说,“真的很高兴。”
醇厚甘香的茶滋润肺腑,在显得沉重的理想外,他们也有能在雪天从容对饮的心情。
大雪纷纷扬扬,灯火葳蕤里,她看着他,他也看向她。
这是承庆三年冬季里最后一场大雪,也是承庆四年春的第一场大雪。
第99章 月将我们既是我们,也是众生。
天气日渐回暖的时候,她在院子里种了很多的花。
黄举贪墨案最终尘埃落定,阿玛从刑部被释,发还家产,又得御赐“忠荩流徽”的匾额,阿玛诚惶诚恐,将它挂在了旧宅的正堂上。
天子加恩,恢复了敬佑的进士出身,并在养心殿西暖阁召见了他。等本年殿试传胪结束后,他将与新科进士一同参与朝考。佟敬佑每每回忆起这次召对,总是感慨万千。
他说自己被人领着,穿过了一重重门,来到了书中记载的天子的宫苑,画栋雕梁,处处都散发着庄肃的气息,他不敢有任何行差踏错,一路上紧张得只敢盯着脚尖,最终来到养心殿,一路上如坠云雾,真乃是,“宫殿岧峣耸,街衢竞物华。风云今际会,千古帝王家。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太平无以报,愿上万言书。”
连朝便会附和他,“你又想上万言书了。”
敬佑的脸色,马上变得悲痛欲绝起来,“谁知,谁知道,我满怀景仰地叩首,听见那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卯着胆子想要一瞻圣天子的威仪,看见的却是一张微微笑着,无比熟悉的脸的时候,我心中是有多么地不可置信,多么地不知所措,多么地不明所以。”
这种感觉她很能感同身受,“我明白,有一种怎么又是熟人的无奈,简直是现世鬼打墙。”
敬佑连连点头,“陛下殷切地嘱咐我,‘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连朝撇撇嘴说得了吧,“我在宫中的时间比你久,这不像他会说的话。”
敬佑忿忿,“那你猜他说了什么?”
连朝想了想,“应该是嘱咐你好好准备朝考。”
敬佑惊诧地说是,“怎么回事!他不应该拉着我的手,君臣共商家国大计吗?要不要这么务实啊!”
春风和暖,桃李芳菲,阿玛在廊下放了把椅子,和讷讷坐在一起,两个人远远地望着他们,说一些闲话。
连朝示意他把一旁的小花锄递给她,不知为何,忽然笑了,“不去谈虚无缥缈的大道,也不去忧虑还没有到来的死亡。务实一点,别辜负好春光。”
敬佑一屁股坐在旁边,衣袍上沾染了泥点也毫不在意。万事万物欣然自得,都陶醉在春风里。
敬佑见她认真地培护嫩芽,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明天要去给玛玛的坟上扶土,咱们在那儿栽棵树吧。”
连朝欣然说,“好啊,”陷入沉思中,“玛法和玛玛葬在一起,那个地方是玛法生前亲自选的。依山傍水,我不想栽什么松树柏树,”
她指指眼前,“我买了桃、李、海棠,我还想试一试,在北边能不能种活竹子。以前随玛法在南边,人们都说竹子很好种,种下一株就能发千万里,一场春雨过后,能冒很多笋芽。可是北边种不活竹子,我在后边辟出来一块地,打算试一试。”
敬佑笑话她,“你怎么年纪轻轻,就变得和阿玛一样?阿玛请旨,将发还的新宅折成银两,用于济善堂的修建。从刑部出来,一心有归隐田园之志,好像人间俗事都不关心了一样。”
连朝问,“你朝考之后,也会与那些新科进士一样,被外派到地方为官吗?”
敬佑挠挠头,“也许会吧。谁知道呢。”
连朝若有所思,“就像一条河流,分出无数条支流,从这里流向四面八方。”
那天她在慈宁花园,小翠坐在她身边,夕阳西下,她们如往常一般低声说话,不记得到底是她还是小翠说,紫禁城横着竖着的宫道,就像一条条河流。她们就像是河流里的鱼儿,在因缘际会里,不知道最终将要流向何方。
在刑部见到拜敦,这位曾经的煊赫权臣,在灰暗的牢狱告诉他如今的主子,人人都在爱欲的河流里浮沉游荡,请不要染上风霜。
生命是一条永不会停止流动的河流。
敬佑咧开嘴笑,随着她的目光,看向遥远而辽阔的天际,“那么你呢?”
他问,“你会怎样选择?你
会留在这里,守着已经逝去的玛玛的回忆吗?你的人生,你脚下的路,在哪里?”
连朝给刚栽下去树苗浇了一瓢水,“我不知道。”
敬佑很肯定地说,“你知道,你的路只有你能知道。”
淳贝勒差人递来春帖,正好下午无事,她如期赴约。
什刹海边杨柳依依,高墙与青柳相映成趣,依稀可见墙中亭台楼阁轩茂。
她到的时候,四喜如上次一样,带她来到了垂荫堂。
垂荫堂前的两株海棠花还未到花期,然而枝叶抽条,满树繁葩藏于隐隐新绿中,倒像是妆奁里的胭脂。
与岑坐在南窗下,见她进来,示意她坐,两个海棠花形的琉璃杯,很是精巧难得,炕桌上放了春日应节的点心,炉子上煮着他新得的明前茶。
“去年的雪水。我常听他们说这样风雅,然而一直没有闲暇,正巧你来了,尝尝这第一壶新茶。”
她坐在他对面,看着他斟茶,问,“你去年事忙,是什么时候收的雪?”
与岑回想片刻,“冬月初下了一场大雪。那时候收的。后来年初的时候,梅花盛开,又收了一瓮梅花枝头新雪。都是无根之水,你吃着只怕轻浮呢。”
自上回玛玛去世,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他。再次相见,彼此之间多了很多从容平和。一个不着急问,一个不着急答,与岑将杯子递还给她,“尝尝,还是旧时滋味吗?”
他说,“岁月总轻易抛却人去,我却想多为你留住一些。当时总想等海棠花开时,与你在这里一同赏花喝茶,如今也算心愿得偿。”
连朝微微啜了一口,“味道很好。”
与岑只是笑,“喝茶能喝出什么好坏,况且我并非行家,定然是你又在恭维我。”
于是她也跟着笑。
与岑说,“现在还觉得这间屋子不好吗?有我在一日,它也会在这里。我们可以在每一个春天,一起在这里吃茶。身在蜉蝣世,很多时候管不得别人,也无心去管。你管了多少人的公道,谁又来怜惜你的生死?叔叔能回家,其中到底有多少是‘你尽力在做’,又有多少是‘他一句话’。你想过吗?”
他说,“如果你身不由己,我会永远保全你,在这里。”
他问她,“回到从前,不好吗?还像从前一样,我们相对而坐。天家有什么好,权势有什么用?权势能让死去的人重新活过来吗?权势能让你阿玛的事情从未发生,他还是那个清正固执的他?权势能让一切回到从前?这种种,权与势能做到哪一件?”
与岑告诉她,“一件都不能。相反,身在其中,就会有很多不得已之处。所以我才会留出这一间屋子,所以我才想留住你。
“别再去做别人的棋子,做你自己。”
她说,“我从未身不由己。人随境转,境随人变。权势或许的确不能让人死而复生,但至少能让不该死的人更好地活下去。从来生死不由人,保全我能够保全的,是我唯一能做的。”
“苟儿,”他轻轻叹了口气,“只有我是真心地为你。这数个月以来,我费尽心力。我在我厌恶的人群里周旋。每每我感到疲惫的时候,我便会想起你。我想早些让一切尘埃落定,我们还像以前一样。我想早日还你阿玛清白,让你们一家团圆。我一路走过来,个中的辛苦,我比谁都知道。我尚且如此,何况是你?所以我想让你不要如我一样地辛苦,我想你太平,这一生一世都不要有任何烦恼、忧虑,这一世都太平如意。”
她安静地听着他这样地说话。
在很短暂的一阵沉默后,不知为何,他释然地叹了口气,不再看她,偏过头去。
他知道他无法说动她,他怀念着她身上的过去,她固执的脾性也一如当年。
兜兜转转,竟成了个死局。
“陛下曾经答允我一个恩典,”他似乎下定决心,语气变成从未有过的轻快,“我得来如今无用,便将它送给你吧。但愿你行所当行,愿你时时勤拂拭,回首之时,仍然有观花的心情。”
她笑着说,“多谢。”
次日风景晴明,阿玛与讷讷带着他们,在玛法与玛玛的墓前酹酒。
他们折了一束桃花放在玛法的墓前,像当年孙大大做过的一样。
人间三月芳菲,清明时节,草色茵茵。
哪怕才新下葬不久,旁边也长满了杂草。阿玛和敬佑去斫草,讷讷摆供果,斟酒,连朝去擦拭墓碑。
墓碑上忠诚地记载着墓主人的生卒年月。她用帕子擦过,每个字所记载的每一日都历历在目。
玛玛会下厨给他们做喜欢吃的菜,紫苏开汤,新鲜的河鱼。香喷喷的雪里蕻。在很多个晚上她们都躺在一起,说起今日见到听到的趣闻,比如哪位老太太夜里发梦,因为太激动,狠狠跺脚,把腿弄伤了,好一阵得拄拐来相会。玛玛会在冬天太阳很好的时候坐在阶下晒太阳,空气中有阳光照在大毛衣服上干燥的气味。玛玛总是留神外头的动静,时不时往门边看,盼着敬佑回家,盼着家里人都能平安地回家。
她与她的玛玛作别于承庆三年的春天,庭中草木,一切如故。可她的玛玛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忽然闻到一阵很熟悉的薄荷脑油的味道。然而只在一刹那,就消逝无踪。
她在气味里看见了她的玛玛,哪怕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到她。
在秋冬的肃杀之后,春天还是会如期而至的到来。
所以不需要惧怕,也无所谓悲伤。
阿玛跪在玛玛的坟前,讷讷在旁边,扔了一把纸钱。
黄纸纷飞,火光明亮。
她仰起头,看见澄明的天空,浮云飞絮,看见野鸥载着春光飞过人间,看着新燕在云间穿梭,衔泥筑巢。
她忽然感到内心平静又释然。
清明前后,高桐花开。
回家的时候,必定要穿行过喧嚣的街市。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处处都充斥着生的气息。
有卖花郎挑着花担穿过街巷,吆喝着,“卖花喽——杏桃花喽——”
也有乞儿蜷缩在路边,等待路人大发善心的一点碎银。好心人也许等一下就会来,也许永远也不会来。
连朝在路边看见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眼睛却很亮,他跟着他的爷爷,蹲在街边,卖一些草编的小玩意儿挣钱。老人家埋头认真的编,粗糙的手指压着柔韧的草,他就坐在旁边,安静地观察着行人。
敬佑问她,“要不要买一个?”
她说好,蹲下身来,仔细地挑了一只蟋蟀。
敬佑说,“不拘哪一个,随便拿就好了。你放心,这点钱我还是出得起。”
她却似乎很认真地说,“每一个都有不同啊,每一个都好,我很喜欢,一时半会挑不出来,多买几个回去玩吧。”
小孩子卯着胆子,轻轻对她说了声,“谢谢。”
她说,“依靠自己的双手换取钱财,是天经地义,不需要感谢。”
晚饭后,敬佑与她站在廊下说话。
明月悬天,满身花影。
那只草蟋蟀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敬佑笑着问她,“这么喜欢?”
再抬眼的时候,眼中没有重重峦嶂,只有澄明的坦然。
“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她没头没脑地说。
敬佑顺着她的话往下问,“愿闻其详。”
她“嗐”了一声,“别闻了,没有那么高深。只是想到,我以前常常劝别人,不要自苦,不要举棋不定。可自己每逢上事,也会懊恼,也会徘徊,也会觉得常常事与愿违,心力费尽,却前路茫然,仿佛一无所成。”
敬佑干笑了两声,“人折腾来折腾去的,一辈子人活着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她耸了耸肩,敬佑忽然说,“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俩争着要的那个提篮?”
连朝说记得,不由感叹,“真精巧!用竹篾编织出各种花样,有元宝、有铜钱、有福字,而且不同的组合有不同的寓意,什么万年太平啊、长命百岁啊、一篮富贵啊……”
敬佑也笑了,“和土地相依为命,耕织谋生,怀着对日子的热爱,在日常的小物件上也满怀赤忱地寄托。这样既娱人娱己,又可以依凭自己的手艺卖个好价钱。”
她咕哝,“不同的花样价格还不一样,你那次就买贵了。后来图妈妈悄悄告诉我,做买卖得会演戏。你要是表现得爱不释手,仿佛非它不可,他们就会拿准了你的心思,坐地起价,还有转几手来卖的,一层一层地加价,最后卖到你手里,与他们一手收回来的价格,可就相差十万八千里了。”
敬佑不以为意,只是莞尔,“是啊,他们或许并非大善,有自己的算计,却也并非大恶,善恶都是日子的调剂,以此度过这有滋味的一生。
“阿玛很喜欢看到他们,有时候还会留心他们的吆喝。比如剃头匠担着挑子,和卖花人的吆喝是不一样的,尤其是深巷里的卖花声,他们一声声地吆喝起来,就意味着春天要到了。他们从偏远的城郊,大清早把花运进城中买卖,赶在天黑之前回去。还会随身备有水壶,如果花朵干蔫坏了品相,就得及时喷水,所以要是你仔细去留意,你就会发现卖花人担子上的花束永远是生机勃勃的。”
他越说,笑意越深,“仔细去说,怎么也说不尽。子孟子说,‘仁者爱人’,为什么‘爱人’可以作为君子与小人的界限?因为君子能看见可爱的人,君子有可以爱人的能力。我们今天遇见的,那些依靠自己把日子过好的人,就是可以爱的人。可爱的人在这么可爱地生活,这么美,这么好,怎么能不爱呢,有什么理由不爱呢?
“又如何不希望,他们能永远这么可爱地生活下去。”
她在听着他陈说的时候,脑海里不由自主地闪过很多张面庞。
有慈宁花园里的小翠、有一起下慎刑司的庆姐、有要把费劲做好的新鞋送给她的瑞儿、有仗义执言的双巧,甚至贵妃,宁嫔,金蝉儿玉珠儿,春知荣喜,笑盈盈磕着瓜子讲故事的四季和豆儿。
有济善堂里的很多陌生脸庞,孩子们充满探询的、天真的眼睛,有她一路走来,遇到过的很多形形色色的人。
这些人一旦不在眼前,只停留在回忆里,爱与恨就成了轻飘飘的飞鸿,如果没有他们,过往岁月所留存下的片羽,就实在无谓什么苦痛或幸福,只是苍白的一张故纸。
她不觉说,“当年选秀留宫,算上我一共有八个人。我们并非出自包衣,却最终与包衣出身的女子陷入一样的境地。我们对此特别不解,常常感慨时运不济,期盼能有云开月明的一日,我们能够昂首挺胸,重新找回我们的好前程。”
闹市无风,家中闲坐。偶可闻几声平稳的马蹄,也许是归家的行人。
“我在宫中遇到了很多人,与她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事,若是如刚才一样,仔仔细细地说给你听,想来也可以算惊心动魄。从中我忽然觉得,我是她们,她们是我,从来不该因为家私门第,就要分出个贵贱高低,所以也就无所谓于原来应该怎样,要是怎样就好。”
她转过头去看他,“人都是活在当下的。或者说,在昨日与明日之中,我只能抓住今日,在无数个今日之中,我只能抓住眼下的瞬间。”
敬佑却问她,“眼下的瞬间,就是可以抓住的吗?”
她很坦然地说,“这话应该我问你。现在我的答案是‘可以’。”
她说,“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因为玛玛的死,觉得生活毫无意义。既然所有的事情都会有结束的一天,人一旦死去就什么也留不住,那耗尽心力、花费时间去苦苦挣扎,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顿了顿,掌心微微收拢,感受着草蟋蟀的触感,“现在我想明白了,挣扎也好,倾尽心力也罢,只为过好眼前这一瞬,而后,才有资格期待明日。”
敬佑微微一笑,“我和你一样,我忘不了正祐二十二年的夏天。”
他说,“因为天大旱,田亩颗粒无收,听惯了的叫卖与吆喝都绝迹无存,我才知道人痛苦到极点是不会发出声音的,是麻木的。我走过熟悉的街巷,路边都是衣衫褴褛的难民,灰尘落在衣服上就落了,熬不下去就死了。”
而我们也身在其中。
芸芸蜉蝣世里,我们既是我们,也是众生。
于他人的袖手旁观,何尝不是于自己的放任自流。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激烈,眼中却是万分的茫然无解,“摧毁他们只需要一场没有任何理由的天灾,或者是一次看似普通的加征,一场屡见不鲜甚至已经被默许的,官场上推杯换盏中的利益交换。甚至都说不出这是谁的错。是他们的错吗?是因为生来就该死吗?所以有这样的命运?是天子的错吗?跪在神明前,简单地斋戒,祝祷,抹两把眼泪表示痛惜,就能继续堂而皇之地端坐在明堂上吗?”
她发现当她被叩问这些的时候,她一样无法回答。
在一段很长、很长的寂静后,敬佑偏过头,极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对她轻轻说了声抱歉,“不该将这些使我痛苦的,一样使你痛苦。”
她却摇了摇头,“这也是我一直忘不了的,也是我一直想求的答案。”
她说,“从前读书,跟着你们念‘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只觉平常。经那一遭才懂,诗人所见之外,尘世之苦,尚有千倍万倍。”
“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没无复余。”她微不可察地吸了口气。
野兔从狗洞里跑进来,鸡飞到梁柱上。庭院和井边都长满了野草。我询问那些来砍柴的人,这些人都到哪里去了?砍柴的人对我说,他们都死了,一个也没有存活。
“去年八月,我们随驾去了承德。途中偶在行宫驻跸,道中遇见雨,有人带着我在一处禅寺歇脚。那时我总是有和你一样地不解,既知生民倒悬,何以安坐高堂?为何要以所谓‘大道’、‘权衡’牺牲人命?天下是王侯的天下,小民的命便不是命么?”
敬佑深深地凝视着她。
恍若初见,又似久别重逢。这些年,他只将她视为需庇护的妹妹,从未如此刻般,细细描摹她的眉眼。想拼凑出旧时模样,却觉艰难——她已不再是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影子。
她声音沉静,“那天我得到的回答是,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在有限的境地里所能达到的最好结果,所以不要去痛苦于一个人到底该不该死、一个人为什么会这样死去。更不要去痛苦要是之前怎么做就可以规避这一切。不然你就会陷入无穷无尽的懊恼和痛苦,永远都不会有放过自己的那一天。
“这世上从来不会有什么要是。所有从前的因一起造就了眼前的果,眼前的果就是时局所限下最好的果。所以别再去纠结,真正的共情就是去做,最能改变的就是去做。”
敬佑在问她,也在问自己,“你不觉得你的愿望又宏大又不真实。”
“是,宏大又虚幻,”她坦然承认,目光却坚定如磐石,“甚至明知或许永不可及。我从未想过,欲行一事,便必定能成。口中喊着拯救苍生,而天下日日有人殒命。总有角落照不进阳光,总有冤屈不得昭雪。我们亦非磐石,更求不得长生。斩一贪,必有后来者。可是总要有人去想,总要有人去做。”
她说,“既然权贵能轻易定夺人命,那就做权贵中的权贵,从他们手里,把人命抢回来。”
敬佑听见她这番话,有些讶然,又觉得的确是她能说出来的话,赞许地夸她,“有志气”,又说,“前些日子你意志消沉,放不下玛玛的死,甚至有万念俱灰之感。我看见你每天什么事也不做,就坐在玛玛常常坐的地方,盯着某一处发呆,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流泪。我看着很难受,想要劝你,又不知如何开口。”
他指着院中的那些小树苗,笑着说,“你看,你种了这么多果树,说明你是一个务实的人。还记得那幅画吗?我曾和你一起看过的,郗公的《华枝春满图》,这些树在春天成活,吸收雨露,然后生长,拔节,枝繁叶茂。等到时机合适,它们就会开花、结果。果子成熟,就会从枝头掉落,腐烂。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他的声音里带着无穷憧憬,“也许等个十年之后,我们还会回到这里,也许还儿孙满堂了呢?我们就教他们爬树好不好?像小时候我们偷偷爬树摘
果子一样。”
连朝笑话他,“讷讷一心愁着要给你说亲,你就想到儿女之事,你就想着他们爬树了。”
敬佑说,“这有什么?有道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多快啊,睁眼闭眼的事情。小时候你偷偷和我说,你怕玛玛走了会怎样,你还哭鼻子呢。”
春风吹来草木清香,白鸽飞过天际,无端让人觉得心怀坦荡,所以未来也没有过多可以畏惧之事。
连朝说,“真到你口中所言的‘那时’,必定是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一向和她唱反调的哥哥,此时竟难得地十分赞同她,“是的。我们都会圆满的。”
她在清明后一日,收到了一方来自宫中的笺纸。
来送的人依旧是福保,不过这一次,她叫住了他,“谙达请等一等。”
她回到屋内,将叠好的笺纸打开,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摘的是白居易的桐花诗。
昨夜云四散,千里同月色。
晓来梦见君,应是君相忆。
梦中握君手,问君意何如。
昨晚云雾四散,我们同在一片月色之下。
我梦见了你,不知是否是因为,你也恰好在思念我。
在梦中我再次握住你的手,不知你此时此刻,心意如何?
她凝思一瞬,取过纸来,写下几行字,却又觉得不妥,搁在一边,重新取了一张纸,于其上落笔。
满院青苔地,一树莲花簪。
自开还自落,暗芳终暗沈。
尔生不得所,我愿裁为琴。
满院是青苔覆盖的地面,一棵桐花挺立如莲花玉簪。
独自盛开又独自凋落,幽暗的芬芳终归沉寂黯淡。
你于此间不得舒展,我愿伐取良材,将你斫作瑶琴。
她等墨迹干透,仔细折好,交与等候的福保,只道:“烦请谙达转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