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未初日昃不复午,落花难归树。……
姊妹两个一道出了屋,零零散散地下着雪,看什么都不太清楚,双巧原本嘴角挂着的笑才放下来,轻轻叹了一口气,“这
么看,还像在榻榻里一样。想起来还是太可惜,没与你一起在宫中看场雪。往常我们会使点钱,小太监给马三爷温些酒,等他糊涂地睡着了,就约着一起煮锅子吃。”
连朝说我们也会,“在慈宁花园的时候,好几个冬天,嬷嬷们怕冷呀,都聚在一块抹骨牌去了,我们就约好锅子,吃肉,喝点酒,你知道,那咸若馆里供奉的都是菩萨呀,在菩萨辖地里开荤腥,有种不守规矩的快活。”
双巧挽着她的手,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步子有意放得慢,话语里带着些嗔怪,“你是半点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只当我是在客气你。那天从神武门接你回家来,我跟你说什么,我看你是忘得干净了。”
她不等她回答,自己率先说,“我跟你说,有难处,有事情,一定来找我。我能帮衬一点,就帮衬一点。谁知道姑奶奶你好大的胆子,眨巴眨巴眼睛,把自己送到顺天府去了。若不是家里男人告诉我,我真是一点影都摸不到。合着顺天府,慎刑司,你都要玩个遍?
连朝连忙摆手,“不好玩,不好玩,再不玩了。”
双巧犹不解气,“我看你还不够,要是到了必要的时候,我看你还能再去走几回!”
路总是太短,这也想说,那也想说,话总也说不完。连朝不待她多抱怨,问起她的近况,“我刚才在屋里瞧你,越来越有当家奶奶的做派了。我看着觉得很高兴,知道你如今八面玲珑,说话、做事,心里都有账。更高兴你的才学得到大用,在宫里当差,哪怕是御前,都要处处受人辖制,又得留心眼红的想法子在背后坑你、害你,诋毁你,倒不如管着家,虽然事情多,到底舒心自在些。”
她仔细打量双巧,不觉露出愁眉,“只是到底也知道,短短这一两月,你变成这样,看起来雷厉风行、光鲜体面,在别人瞧不见的地方,不可避免地要吃些说不出的苦。”
双巧原本一直挂着的微笑,在听完这句话之后,凝固在嘴角。
她握住连朝的手,不无慨叹的,“我每天卯时初就要起身,每天要见许多人,从没人问过我这样的话。我要在婆婆跟前站规矩,妯娌之间,人人都是带着笑的,可高门大院里头,到底哪一个是真心好相处的?不过都是表面文章。丫鬟仆妇们,看起来百依百顺,阿谀奉承,一口一个‘奶奶圣明’,背地里嚼烂嘴巴,还不知道怎么编排人呢——只是我总想让自己舒坦,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人前她们伏我,也不敢造我的反,这就够了。”
双巧说,“我今日能再见到你,我觉得真快活。昨儿晚上容德回来,他最近奉命查户部的账,告诉我你的事。我为你担惊受怕,又相信你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陷入绝境。我想我无论如何,一定得来见一见你,你这样我好安心。如今看你平安无事,我真是高兴得不得了。”
连朝回握紧她的手,“我也多谢你。”
不知不觉就走到门前,连朝看了一眼门口,果然见敬佑对插着手,就在屋檐下站着,似乎在和人聊天。她心里约莫知道分寸,柔声对双巧说,“你也知道,如今事情还没有平定,我一心想让你快些走,就是不想让你因为我再淌进这滩浑水里来。如果真出了什么事,你来都不要再来。世人的口舌无情,诋毁的话虽然不在意,听多了也会难受的。日子好过,你就去安心享太平,日子过得艰难,你就把它当成是战场,有枪有甲,酣畅淋漓地拼杀一场,但求尽兴而归。”
她殷殷地嘱咐双巧,“无论如何,保重自己,最是重要。”
双巧压着哽咽,“我晓得,我都晓得,你也是。”
马车停在门外,双巧也看见戍在门口的人,一瞬间不禁悲从中来,“今日又是一别,我多早晚才能再见你?”
连朝说,“相见有期的。”
双巧依依不舍,连朝却只是笑,站在门口,她出不去,不能送她上车,只能不停地挥手。双巧由使女搀扶着上了马车,掀开车帘,也朝她挥手。
一时车轻马快,转眼无踪了。
她站在原地,不知道为什么,风吹在身上,也不怎么觉得冷。
也许是因为刚才太热闹,宾主尽欢,所以忘了现在还是冬天。
敬佑瞅见她,慢悠悠地走过来,装腔作势地叹一口气,“哎呦喂,我一心想去铺子里,今儿怎么这么想见见李掌柜,可我出不了门,实在是见不了!我真是朝思暮想,日思夜想啊!”
连朝原本有些感伤的情绪,被他三言两语就给化解开来。她“哧”地一声,说得了吧你,“我看你高兴还来不及。刚刚和人家搭话,又说什么呢?”
敬佑摸了摸鼻子,“没说什么。想请他们给李掌柜捎个信,他们不理我。我寻思是不是没有说两句吉祥话,于是问他们,高堂都好吗?他们也不理我。我问他们,军爷家里有兄弟姊妹几个?他们一言不发。我寻思他们是不是嫌我烦,只好来找你问问啦。”
连朝很肯定地告诉他,“当然是啊!”
敬佑哈哈大笑。
他看了看外头,总算正经了一点,“看这情局,眼下应该是出不去喽!”
然而正经了一下,就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这样也好,咱们一家人,就踏踏实实、安安心心地,关起门来——睡大觉!”
他已经往里头走了,见连朝还站在门口,走两步又回头,一个劲朝她招手,“快进来呀!我早饭还没吃饱呢!你顺便帮我想想,这个谎该怎么圆才好。”
连朝小跑着跟上去,给他出谋划策,“你就说你不想去不就好了?”
敬佑把眉头一皱,“你还嫌我没被玛玛念叨够啊?小小年纪,怎么五行净缺德呢?”
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的,“哥哥!”
敬佑回头看,一个雪球不偏不倚砸到心口。
他仰天长啸,“佟苟儿!我这刚买的新衣服!我过年穿的!”
一家人,关起门来过日子,也自有自的滋味。
彼此都没有把那些让人忧心的话,放在明面上讲,这是家里的默契。于是她的生活变得很简单,晚上和玛玛睡在一起,白天就可以晚一点起来。
尤其是这两天下雪,清晨辉煌的雪光从棉纸上照进来,衾被正暖,好梦犹酣。
玛玛总比她起得早,等她收拾好出门去的时候,玛玛和讷讷已经用完早饭,图妈妈总会贴心地给她留一些,在灶上热着。她洗漱好就自己端来吃,敬佑在外头练剑,也不知道他能有多少招式,把树枝上的鸟雀都吓得吱哇乱飞,等他也一身热汗地进来,她也刚刚好,咽下最后一口粥。
敬佑皱眉,“我的呢?”
她那帕子擦一擦嘴角,清澈无知地眨巴眨巴眼,“我不知道啊?”
敬佑都被气笑了,“那灶上明明就有我的一份,你就不给我拿,你故意的。”
他说话间就去掀粥碗的盖子,果然见里头还有大半碗小米粥,她变戏法一样地把藏在一边的焦圈拿出来,作势扯着嗓子就要大喊,“玛玛,敬佑又……”
不喊还好,一喊敬佑就慌了神,盖子没放稳便来捂她的嘴,着急忙慌地说,“你跟谁学的坏啊!可别喊了,别喊了,我求你了姑奶奶!”
图妈妈通常会在一刻钟后,准时出现来拉架,嘴里念叨着,“兄弟姊妹,以和为贵。大年下的,都彼此让一让,不要闹啦。”
往往这时,连敬佑的粥,都喝得差不多了。
这样的事情每天发生,眼前的人也每天都会如期出现。这样的稳定,让连朝觉得莫名地幸福。知道晚上睡觉的时候,能感知到玛玛的体温,听见她匀齐的呼吸,早晨起来能和敬佑开些不伤大雅的玩笑,一起掐着点来数,图妈妈到底什么时候会出现,她嘴里还会说和昨天一样的话吗?和讷讷一起做点针线活,聊一些梯己话,和
家人一起,温存地度过这个冬天。
消寒图上的描红,是一天比一天多啦。
等图妈妈开始往回走,敬佑才拉低声音说,“我总想问你,一直不知道该怎么问。思来想去不如开门见山,”
她以为是什么很严肃的问题,“你问。”
敬佑神秘兮兮地问,“我就是想问啊,”越往后面说声音越小,“我就想问,外边那些人,”
她脸上难得也露出几分忧色。
敬佑忽然把嗓门儿拉得特别大,苦哈哈地说“什么时候才能走啊!我想吃老豆腐!你知道老豆腐吗?就是桥头那个加了醋酱油花椒油韭菜末吃下去滚烫滚烫又香又嫩的老豆腐你知道吗?我想了三天了!”
她真被吓到了,汗毛倒竖口不择言,“佟敬佑你是不是……”说到一半又觉得这话犯忌讳,捂住嘴不说了,只能连连叹气。
敬佑觉得她很虚假,用一双真诚的眼睛问她,“难道你不想吃吗?”
她摇摇头,敬佑又问,“真的真的不想吃吗。”
她说,“我想啊!”趁边上没人,一股脑说,“我想吃雪里蕻炒黄豆,再加点儿咸菜。我以前吃不惯的,现在想起来,绝了!”
敬佑附和,“可惜家里没有雪里蕻。只有吃不完的土豆白菜炖着腌着炒着,”
兄妹两个异口同声,“我现在一看到白菜就害怕。”
连朝撑着头,对着面前的小米粥大谈特谈,“我还想吃羊肉馅的饺子,你知道玛玛以前到冬至亲自下厨,给我们包饺子,她蒸的酥酪总是特别香,比我在哪里吃的都要好。酒香是清香,吃起来又嫩又清爽。以前在南边的时候,在春天,新捞上来的河鱼,加一点紫苏开汤,那真是我吃到过最鲜最香的鱼了。”
敬佑也无限憧憬,“还有干白菜,一把就能拿来开汤。哄她高兴了她会做驴打滚,热乎乎的,红豆馅儿,记得我们那时候就守在边上等着吃啊。在黄豆粉里滚一圈,那滋味,没法说!”
可惜玛玛如今因为闻不得烟火气,不怎么下厨房。那些以前无比熟悉的味道,现在却怎么找也找不回来。
她们正说着,图妈妈忽然出现在门外,向连朝招手,“姑娘,门口有人等找你呢。”
连朝与敬佑对视一眼,“两位‘门神’都走啦?”
图妈妈笑着说是,“刚刚走。”
敬佑顿觉不妙,“佟苟儿,不会是又抓你来了吧?”
图妈妈先替他呸了两声,“姑娘逢凶化吉,从此以后否极泰来,菩萨会保佑她。”她向连朝,“姑娘去看看吧,虽说有一阵没下雪,门口吹风也冻人。”
她点点头,与敬佑换了个眼神,别的话无需多说,很简单一句,“好。”
第82章 未时二刻你讲什么因果,讲什么报应。……
来的人是淳贝勒府里的五福。
残雪渐消,屋檐上的冰棱子冻久了,长一条,短一条。
她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走出家门,骤然走出去,觉得连风也不一样似的。闻起来更敞亮,让人心怀开阔。
五福笑着朝她欠了欠身,“贝勒爷听到消息,便让我来请姑娘了。他说冰天雪地里,总送来春信。刑部的案子,已经定得差不多了。这个关头,他不便来家,姑娘有空便,让奴才接姑娘去。”
她站在原地,一时间竟也分不出悲喜。
应该是要高兴的。在高兴满溢的缝隙里,有种心愿达成后的无措。
攒满力气去做了一件一直很想做的事情,在每一个有所彷徨或有所怀疑的时候,都是凭着这口气,让自己走下去。真到了达成的那一天,反而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或许人生就是如此,不会有永远的快乐,也不会有永远的痛苦。
她嘴唇动了动,“现在有空的。”
五福便比手,“姑娘请。”
淳贝勒依旧在垂荫堂等她。
他坐在东边炕上,提前备好茶,冬日里喝普洱茶最相宜,既可解腻,也可暖身。他想着她刚从外头进来,必然身上冷。一壶滚滚的普洱刚分了两杯,就听见门外的脚步声,是五福领着她,从门上慢慢地走过来了。
五福在外头站着,连朝提袍子买过门槛。一室清爽暖和,又有熏香,又有茶香,淳贝勒已笑着看向她,不及多礼,道一句,“恭喜。”
他对她说,“炕上坐吧。你看,离你上回来,屈指算又快一月了。”
连朝说,“多谢”,只在炕沿一点坐下,与岑示意她尝尝茶,“老普洱。往年都囫囵地忙过去了,每每想附庸风雅,收集一些梅花上的雪水来煮茶,等终于想起这件事,早已经是水流花谢两无情,好在今年不算迟。你尝尝,吃不吃得?”
她果然依言,尝了一小口,点点头,“很好。”
他与她说些家常的话,“这几天在家里,都做什么?”
她答,“吃饭,睡觉,坐在院子里看天光,忧愁过会子到饭点吃什么。”
听得他也笑了,“百无聊赖,比之在宫中何如?”
连朝想了想,“宫中有宫中的好,只是在家里,人变得更踏实。圈于一院,只用操心自己的衣食,关心头顶的阴晴。每天想的事情很少,所以睡得也香。”
淳贝勒颔首,打趣她,“我之前说,自从你出宫之后,整个人变得从容了很多。气色也好了很多。之前在木兰也好,在养心殿也罢,我每每见着你,和你说起家里的事,你总是有种惶恐的焦急——现在你完全没有了。见着我第一件事,也不是问,你阿玛到底怎样。”
她没有说,已经有人告诉过她结局,在一个雪天的清晨。
只说,“已经尽力去做,把从不敢想,从不敢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也就无所谓遗憾。至于结果如何,有时候的确得看命运与因果,再怎样强求,强求不得。”
与岑笑而不语,随口问,“我一直想问你,那帕子是哪里来的?竟能唬住查图阿让他认下,也只有你,能想到这么做,也敢真的这么做。”
连朝说,“一位故人给的。这方帕子提醒了我,让我想起了很多事。《易》里讲,无用之用,方为大用。不确定就是最能确定的事。所以我才敢拿一方空帕子做文章,让查图阿原形立现。”
与岑若有所思,唇畔依旧带笑,温和的语气,“今天不能久留你,因为过会子我得进宫去。刚刚得到的消息,你阿玛的事情,已经查明了。
“查图阿与你阿玛,原本都是户部郎中,查图阿几番想要拉拢,你阿玛不为所动,他便让人数次假托各种由头,与你阿玛送贿钱,那都是赃银。
“你阿玛回绝几次,他登门几次。直到你阿玛撞见他受贿作伪,那晚他冒雨前来,反复恳请你阿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上禀此事。并带来一笔贿银。他知道你阿玛手头并不宽裕,家里处处又是要用钱的时节,几次三番哄劝,让你阿玛收下了那笔钱。”
连朝的眉心微跳,联系起讷讷的话,前因后果,竟也觉得并不意外。
她的表情,与岑都看在眼里,讶然于她并没有表现得很激愤,今昔对比,令他忽然有一瞬间的恍惚——恍惚地觉得眼前人陌生。
与岑顿了顿,接着说,“我们几方查到那笔银子的流向,一部分挪去采买人参,一部分送到济善堂,那里庇护的都是弃婴,或是无人养的老人,当时初设不久,日常生活、修建屋舍,都需要一大笔钱。这笔钱花出去后,他本人写好欠条,想自己周转,将银两还上,没过几日查图阿便告他受贿敛财,与黄举案相关联下狱论罪了。”
她问,“那他写的欠条呢?他为什么不拿出来?这些都是谁说的?是他吗?”
淳贝勒说不是,“查图阿已经羁押下狱,这是查图阿的口供。那张欠条,据查图阿交待,在送来后就烧了,又花钱收买了送来的小厮,当时对证,那小厮就是人证之一。”
她唇畔勾起一丝冷笑,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冷。明明屋子里有炭火,身上也穿了棉袍,可
是无端还是觉得冷。
她问,“如果不是要惩处拜敦,如果我从没想为他讨个公道……不,就算我想,就算我机关算尽我拼上一身,如果没有宫中的授意,没有宗室的关联,是不是这件事就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是不是明年秋天他就会死?而真正害他的人,反而能有明有利,逍遥一生?”
他纵然不忍,也还是如实回答她,“是。如果不是宫中授意,三年前你阿玛就会死。身为女子,你更不会有机会在御门听政时诓诈查图阿,你抛头露面,本来就是罪,你质问朝廷,是罪上加罪。”
他说,“就算万分之一的可能,你去了,你问了,这件事也不会查得这么快,久而久之,查到最后,风平浪静,无事发生。这世道善人受罪而死,恶人逍遥一生,就是常态。至于什么作恶多端必下地狱,所谓因果报应,信与不信,不过在一念之中,身死之后,没人知道。”
所以你讲什么因果,讲什么报应。
你看到的因果报应,无非是有人,在证给你看。
他从没有对她说过这么重的话,也没有这么直白地去与她剖析事情背后的种种。他以前觉得,他或许不需要知道这么多,也不需要背负这么多。但是现在他鬼迷心窍,他觉得必须要让她知道,知道这背后的利与害。
他也很想知道,在那天御门听政之后,她没有回顺天府大牢,也没有回家,她到底去了哪里。
淳贝勒接续起刚才的话,“你知道为什么那天你说书的时候,衙门的人来得那样快?因为有人早就盯着你,不只一拨人。你那天为佟敬佑出头,你以为查六的人不恨你?我说过很多次,官场就像是一张巨网,千丝万缕,密不透风,男人尚且都斗不过,你以女子之身,妄入其中,除了被无声无息地绞死,没有第二条路。”
他提醒她,“与你一同上衙门的那几个人,他们的际遇,你不是没有听见的。”
她艰难地咽下口气,轻轻闭上眼,想让自己平静。
淳贝勒劝告她,甚至诱哄她,语气诚恳到极致,“苟儿,听我的话,不要去靠近这些腌臜。这几天你在家里,没有谋求算计,没有勾心斗角,难道你过得不快乐吗?等事情结束,我会为你请功,得个恩封。你就像原来那样,快活地过一辈子,不好吗?”
她没有说话,耳边听见涛浪的风声,很多个念头囫囵地过去了,最后只想到两个字,权力。
与岑见她的脸色,实在不算太好看,也知道刚才的逼问是有些心急。他想要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手刚刚抬起一点,她便睁开了眼睛,他本能地转手去拿炕几上的茶,强装镇定地让自己喝了一口,茶水也滚烫,一路烫下肠胃,几乎能准确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末了,他郁郁地叹了口气,“事情还没有完全地定下来,你阿玛暂时还不能回家。我提早告诉你,是为了让你安心。你离开家三年,这几年,你的玛玛、讷讷,都很想你。年关将近,好好儿地回家去,陪陪她们吧。”
他扬首,四喜与五福领着一路人进来了,他示意她,“这是一些滋补药材,依照你玛玛的病,我特地托人开了些方剂,用法都附在上面了。就是煎药费神一点,离不开人。还有些小玩意儿,不算什么,权当解闷,我让他们装上车去,你不要推辞。等一切平顺了,我再亲自登门拜访吧。”
她回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晌了。
五福有吩咐,不教多叨扰,因此带着人将东西放下,又道,“今日来得不巧,改日再来请安”,便手脚麻利地走了。
家里静悄悄的,走过游廊,走到内院,也没瞧见哪里有人。
大约一刻钟后,敬佑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她看见他,倒吓了一跳,他看见她,也吓了一跳。
连朝迫不及待地问,“你脸怎么了?怎么黑一块白一块的?出门被人抹炭了?还是你觉得冷,钻进灶膛睡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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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佑哭笑不得,伸手抹一把脸,果然看见十指黑黑,转念一想,一副惊讶又沉痛的样子,“你怎么现在回来了?我们都以为你不回来吃饭了!我们饭都吃完了。”
连朝摆摆手,说不碍事,“灶上还留了菜吗?我随便应付两口就成。”
敬佑侧过身,由着她往厨房去,不忘在后头加一句,“可惜了,难得了,今儿这顿饭,是玛玛亲自下厨。”
“什么!”她大叫一声,飞也似的往厨房跑去了。
敬佑在她身后哈哈大笑。
第83章 未时三刻知道了。
玛玛下厨房,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小时候阿玛常年在衙门里忙,家里也不爱请什么大师傅来做饭,那些跟随在祖母身边的时光,每每伴随着饭菜香气。玛玛有几道拿手的小菜,更知道应该怎么依照时节来烹饪菜肴。南边的小菜,北边的饽饽,她全都会做,而且自有味道。
因此当她看见,图妈妈正费劲地回忆着,到底要加多少盐时,玛玛早就笑着接过她手中的小匙,熟稔地撒盐进去,不消片时,记忆里的香气穿过悠长的岁月,再次重现在她的面前。玛玛恰好也转过头来,对她说,“回来了啊?”
她轻轻“嗯”了一声,“回来啦。”
敬佑跟在后面起哄,“回来了也不知道搭把手帮个忙!”
惹得图妈妈眉头一皱,说话间又要来劝架。
她哪里管他,躲开他就去看灶上的菜,看一个惊叹一次,“雪里蕻!还有咸菜?怎么真有羊肉馅的饺子啊!好香!这是什么?包菜干?哪里找出来的包菜干啊!好香!”
玛玛笑吟吟地说,“托人问了几家,刚好有家从南边回来,采买了些,什么灰条菜干子、豇豆、葫芦条儿,都包了一些,回头慢慢地做给你们吃。”
敬佑也跟着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副满足至极的样子,“啊!还有我最最最想吃的老豆腐,刚刚去买的,热乎着呢!还有新买的饽饽,在讷讷那儿,你真是会挑时候回来,享大福了,讷讷正在那里蒸酥酪呢。”
连朝回过神,“玛玛别在这儿久站,去透透风吧。站久了劳乏咳嗽,我看了这么久,我都记着了,让我来吧。”
玛玛说不碍事,“哪里就那么不能了。可惜现在辣子难得,不然一定要加一道松花辣子。”老太太骄傲地说,“回来了,就吃上喜欢吃的菜。我孙女儿爱吃的菜,再没钱没力气,也要做给她吃的呀!”
说得连朝也笑,假装抹眼泪,“我的好玛玛,我感动得都想哭了!”
敬佑鄙夷地说,“你就装吧!”
一家人各忙各的,见他兄妹两个插科打诨,纷纷地都笑了。
老太太说,“放心吧,有得吃!”
她也学着玛玛的语气,信誓旦旦地说,“好!”
冬日的午后,长天晴朗,内外都亮堂。把桌子摆开,在家中团坐吃饭,胡同里安静祥和,慢悠悠的日子,慢悠悠地过。
讷讷端着热气腾腾的酥酪进来,连朝与敬佑将各色菜式摆了满桌。雪里蕻火候刚刚好,在贫瘠的冬天绿得扎眼。羊肉饺子整整齐齐码在青花瓷盘里,包菜干开汤,是泛着油光的琥珀色,老豆腐上淋着金黄的蒜油,撒点韭菜末,香得不得了。
“都坐,都坐。”老太太携着她的手,祖孙两个挨着坐,敬佑扶着讷讷坐,连朝又去扶图妈妈,玛玛笑着说,“
就咱们几个人,你让我,我让你的,都快快地坐吧。”
讷讷示意她试一试酥酪,“试试这一次的酥酪。我多加了些桂花蜜,火候也留神,应该不老。”
图妈妈想起什么似的,长长地“噢”了一声,“我记得之前收了一坛子玫瑰卤子,我去拿来,给姑娘就着吃。”
玛玛说好,“快去取来,我也想吃。”
讷讷劝她,“您可得少吃。前儿大夫来瞧过,这甜食原该忌口的。”
连朝问,“大夫?什么时候大夫来瞧过吗?”又问,“大夫怎么说?”
敬佑囫囵说,“就是上回李掌柜介绍的大夫,他不知听谁说我家在这儿,特意登门来拜访。他真是个热心肠,略看了看玛玛的气色,就替她又是把脉又是开药,怕几味药难找,率先开好了送来——噢对了,那天你恰好不在家。”
他说着竟也觉得奇怪又好笑,“你说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巧的事情。”
前因后果的,她心里过一遍,再不了然也了然了。于是也笑着问,“是吗?巧得很。那位神医有说什么时候再来吗?”
敬佑摸了摸鼻子,“这个还真没说。”
连朝说你等着吧,“我不在家,他保管就来了。”
老太太很乐意见他们兄妹两个斗嘴,斗气嘴来才有意思,情分不斗就生分。老太太一边乐呵呵地听,听见什么来呀去的,才想起正事,一边屈指算日子,“腊八也过了,再到小年,除夕能有多远?咱们在京中还有几家亲戚,该有的礼数不能失,头一样不能教人看笑话。我和你们讷讷商量好,把节礼点出来,今年由你们两个去走人家。”
敬佑见今日老太太精神好,有意讨她欢心,“原来您是为了指派她跟我去走人家,所以安排上这么大一桌饭呀?”他一边摇头一边摆手,“那可不成,那可不成!玛玛,带着她走多累呀,除了这顿饭,我还想另算。”
讷讷笑着斥他,“好没规矩!”
玛玛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说都有、都有,“你不是和我念叨松花么?我托人从通州捎了二十个,等开春腌上,端午前后就能吃。到时候还和以前你们喜欢的口味一样,把松花蛋剥壳,把油烧热,大蒜、姜、辣子,在锅里炒香,趁热淋在松花蛋上,佐着吃,是最好的了。”
讷讷附和,“还是您的手艺,火候、项料,我们是怎么学也学不会的。孩子们每每想着这一口,就连我,也忘不了呢。”
玛玛说你不知道,“腌蛋也有讲究,得用稻壳灰裹着埋在灶灰里,四十九天才能起坛。甭说他们俩,他们阿玛、他们玛法,都爱吃。说尤其是夏天,南边燥热,这个吃下去,是最扒肠胃的。尤以自己家做的吃起来放心,市面上都是石灰腌的,哪里有以前的滋味?”
是熟悉的滋味,是旧日的滋味,是家常的滋味。
气味与味道,可以轻而易举唤醒记忆,它们顽固又坚韧,保存着那些尚未失去的人与事,一如既往地,宽容地接纳她,抚慰她。
炭盆里的火苗噼啪作响,她一面陪着玛玛、讷讷说话,与敬佑玩笑,一面放眼望去。窗台下的水仙因为连着晒了几日的太阳,绿叶里抽出花箭。挂起来的消寒图,太阳光刚好照在“柳”字上,把涂红的部分也照得精神又明亮。
晴光盈室,满桌热气氤氲,美好太平得几乎跟做梦一样。
和亲王说话的时候,殿中央的描金珐琅三足香炉青烟袅袅,连光也有了形状。
在一片祥和的乳白色氛霭里,混杂着松柏的清气、龙涎的余香。远远望去,“寄所托”三个字也看不很清楚,风吹得垂下的帘幕空灵如水,竟让皇帝有片刻的恍惚。
和亲王见皇帝不语,笑着看向赵有良,赵有良只得轻轻地又请了一次,“万岁爷?淳贝勒在外头候着,万岁爷现下传么?”
皇帝“噢”了一声,“传进来。”
他们正说到查图阿的事,和亲王看了淳贝勒一眼,便接着刚才未说完的话,“难为她怎么想来,在那么多人面前讲《缇萦救父》,据说那本子也是她自己个儿编的改的。竟又能在朝堂上,围着一个手帕子,言之凿凿,把奴才都唬过去了。”
皇帝眉眼之间有极淡极和煦的笑意,语气虽如常,隐约却多了几分骄傲,很从容地说,“她是极其会编故事的人。”
淳贝勒不语,只是含笑听着。有宫人奉茶来,他轻轻地道谢接过,抿了一口,才放到一边。因听皇帝说,“若是博托不中用,伊图阿是个有用的。朝廷从不缺有用的人,他自己不省事,非要找死,你们也别拦着。”
和亲王与淳贝勒都道,“是。”
和亲王小心翼翼地问,“查图阿该吐的,已经吐得差不多了。万岁爷要在年前,重查黄举贪墨的案子吗?”
皇帝没有迟疑,说查,“闹了这么大的阵仗,费了这么多心力,不是为了一个诺敏,也不能停在一个查图阿。继续查下去,把之前没查干净的,都查到底。收拾利索,整顿清楚,尘与灰扫干净,咱们才好过年么。”
黄案重查,如掘京畿地龙。正是先帝崩逝三年期满,拜敦是先帝的亲臣,皇帝有意将先帝晚年的积弊都扫除干净,一朝天子一朝臣,在天家,哪怕是父子之间,也是这个道理。
和亲王心中一肃,与淳贝勒一同应道,“嗻。”
淳贝勒从刚进来的时候,便留意到皇帝手边的炕几上放着一方有些眼熟的月白色帕子。方才皇帝偶然和煦的神情,令他心中不知怎么,只觉得头脑“嗡”地一声,顿时脑海里天翻地覆,他勉强支起笑,也顾不得别的,起身跪奏道,“万岁爷,奴才有个不情之请。”
皇帝将茶盏搁在炕几上,常年的自制让他此时尚且眉目平和,这一回,他没有再打断他,“你讲。”
淳贝勒说,“奴才思前想后,始终以为,此事诺敏之女佟氏功不可没。奴才斗胆,想等此事平定后,为她讨个恩封。”
皇帝问,“这是你的意思么?”
淳贝勒答,“奴才两家,早有结交。先祖母亦曾嘱咐奴才,要对她多加照拂。奴才想着,她一介弱女,又因此事抛头露面,若无恩封傍身,日后日子恐会过得艰难。何况此事,她的确出力良多,也算个有功之臣。我朝定国初年,有过外姓女享郡主俸的先例,所以奴才恳请万岁加恩,不知是否可以封她为县主,以显天家恩荣,也让她余生安稳。”
和亲王虽然不愿掺合进去,听见淳贝勒这一席话,也不免暗暗咋舌。郡王之女为县主,骤然加封外姓女为县主,不,或许也不是骤然,那次从养心殿出来时他或许就已经想好,一路筹谋,直到今日。
天下痴儿,何止一个。
淳贝勒的身子俯得低,头几乎要贴到栽绒毯上,更看不清那地毯上究竟是什么花纹,一团团一簇簇,屏息凝视得令人头晕目眩,然而这样做却让他感到彻头彻尾的畅快,像是终于把悬着的一颗心放下来。
至于皇帝是会勃然大怒地斥责他,还是置之不理,或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去,他都已经做好应对的准备,谁了在不知到底是长还是短的一阵漠然后,他终于听见皇帝的声音,仿佛在讲一件再小不过的琐事,“知道了。”
“知道了”这三个字,他听过很多次,也见过很多次。在请安折子上往往能看见御批“知道了”,或是回奏事宜,皇帝首肯,也会答“知道了”。此时此刻,他的如释重负,竟也来自于这三个字。
令他陡然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无人看见的地方,终于扬起唇角,再度扫袖俯身,真诚地高颂,“万岁圣明。”
和亲王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御前的茶,素来清新有回甘。他看着淳贝勒,天光模糊之间,有片刻恍惚,也不知透过他到底看见了谁,那一些刻意回避的、消磨在岁月里的遗憾,一重重、一层层地在口中萦回,无端让他觉得舌根发苦,转头去看皇帝。
却见皇帝只是垂眼坐在那里,背对光亮,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第84章 未时四刻无缘的事,实在太多。
他们出养心殿不久,端亲王便来了。
这位年长的叔叔,如今很少进宫。大多数时间,都消磨在家中。
皇帝没有想到他会来,脸上还有挂不住的疲色,赵有良亲自搀着端亲王,请他到东暖阁的炕上坐,他依旧固执地辞让,皇帝却说,“叔叔请安坐吧。”
他语气亦是显而易见的疲惫,诚恳地,“叔叔此时能
来,我真的很高兴。”
端亲王这才欠身,只坐炕沿的一点。
皇帝没有发话,照例是不能开口的。皇帝便问,“前几日听太后总忧心,说还是不太好。后来让胡胜常去府上看过,现下好些么?”
提起世子,一向开朗健谈的老亲王,面上也浮现出几分忧色,他说,“劳烦太后、主子挂心。他是旧病症,上回胡太医去瞧过,开了些温补的药,我瞧他这几天好多了。儿孙自有儿孙的福,至于其他的,都是命数。”
皇帝只是笑,“都是命数”四个字从心头碾过,倒觉得笑都费力。
端亲王鲜少看见他有这样的神色,不过将这几日的前因后果略一参详,便也不觉得奇怪。
他说,“今天天气很好,和数年前一样。当时您向先帝有所求,先帝不悦,让您对着西边的‘勤政亲贤’跪了一个时辰。今天您的不畅,与数年之前,是因为同一件事么?”
皇帝在他面前,露出几分少年人才会有的赧然。他没有回避,说是,“当年我向阿玛求取,阿玛大为不快,斥责我心有杂念,最后也没有同意。我知道我动摇不了他,他那么地威严,做出的决定没有后悔的余地。当时我因为自己的私心,想要强留下她,今时今日,自偿因果。”
端亲王听见“威严”二字,唇畔不觉微微带笑,思绪很轻易地飘回某一个春日的午后,蓝天,浮云,碧水,白鸥。然而这些少年往事毕竟来去匆匆,也像浮云一样,转眼就消散无踪。
宛如家常的叔侄叙话,暂时也能够抛却尊卑。年长的叔叔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吗?为什么一定要让她走到朝堂上去?”
他想聪睿如皇帝,不会不清楚,让她走到朝堂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自绝后路,从此两不相干。不然她在朝堂上铁骨铮铮高颂的正义,都会被附加上天子徇私的罪名。
在这一出戏里,他们毫无关系,角色鲜明。
皇帝扮演着裁决善恶、秉公无私的圣天子,她扮演着一腔冤情,什么也不怕的孝女义女,如此这般,人世间的善与恶,才算干净。
哪怕天下人心知肚明,世上从不会有纯粹的善,也不会有纯粹的恶。可是世人偏偏喜闻乐见,至善之人扬眉吐气,至恶之人堕落阿鼻地狱,并摩拳擦掌,乐于对此口诛笔伐。
口舌向来锋利,于男人尚且如此,何况一个女人。
端亲王问他,“还是说,明知有更好的路,却偏偏要选这一条。”
皇帝了然地笑,眉目从容平和,“因为想成全她,也成全自己。”
他的笑里有几分苦涩,末了释然叹了口气,偏过头不自觉回避叔叔探询的目光,转而去看窗外浩浩天色,声音很轻,很轻,“或许就是没有缘分吧。”
他不觉又笑了一下,“人世间,无缘的事,实在太多。”
所以这一点微末的悲喜,因缘际遇,实在算不得什么。
只是在放手前,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总希望自己能再尽力一点,让她过得更好一点,更遂心一些。
叔叔问他,“所以决定好,从此撂开手了吗?”
皇帝默然片刻,最终说,“是。”
一个肃清朝堂,一个为父平反。能做天家的棋子,在棋局中演上一场,最后落个善终,已经很不错。
端亲王不再说话,慢慢地喝了口茶,似笑非笑。
小年之后,敬佑在铺子里的差事也告一段落。
年节是大节,家里上下打扫除尘,装点一新。这日午后,在暇余的空隙,讷讷与敬佑都不在家,图妈妈午间也发困,她与玛玛两个,迎着太阳,在廊下敞亮的地方吹风。
久在屋子里闷着的人,要在外头透气吹风。
这几日吃药吃得勤,屋子里都是药味。老太太说水仙花若是还摆在屋子里,和药气混杂在一起,就太浪费了。何况人要晒太阳,花也要,于是非带着她把里间的水仙都搬出来,一溜儿放在阶前晒太阳。连朝便从里头搬了一把宽阔些的椅子,把大毛衣裳翻了个边,皮毛搭在椅子上,这样坐着松软,也不会冷。
冬天的太阳,照在身上久了,也有腾腾地热气,照得人发困。
天光大盛,眼前的庭院,高树与鸟雀,都幻化成了一片白里模糊的灰影,看什么也不分明,于是眯着眼,连脸上都是微微热的。
她们说起孙大大的事情,玛玛问,“你与敬佑昨天去看过,好些了吗?”
连朝说好些了,“前一阵下雪的时候,听说身上乏力,起身都艰难。昨天去看的时候,竟然能起身了,也能吃些东西。就是有些不太认识人。我与哥子去的时候,他认出我们来了,说多谢我们来看他,多谢您记挂着他。等开春身子好点儿了,一定还来家里,问候您。”
玛玛微微地笑,“只盼着能平顺度过正月。”
儿孙总不愿家里的老人家在年关撒手,一来筹措麻烦,要用的物件难周全,二来不太吉利。连朝没想到玛玛会这么说,笑容黯了黯,“我看那面色,还和当年一样精神。就是有些瘦了。孙大大是有心气儿的人,我想过完年并不难,兴许天气暖合起来,到春天,好养身子,他又度过这一劫,好了呢。”
祖孙两个不避讳这些,她有心去开解,“之前听过乡里有位老太太,说她气绝之后,家里人用红绳子把她的脚绑起来,谁知道过了不久,有人看见她双脚在动,大家伙吓了一跳,她走着走着,居然又醒过来了,这是真的吗?”
玛玛说是真的,“很多年以前的事了。衣服都换好了,她醒过来之后说,本来自己在一条路上一直走,有人告诉她来错了地方,阳寿未尽。忽然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两条狗,对她大叫,把她吓回来。后来果真多活了几年。”
连朝听着,觉得新奇又好笑。寻常的怪力乱神,她素来是不相信的,可这是经玛玛口中讲出来的真人真事,玛玛不会骗她,倒令她对那些未知,陡然生出很多好奇。
她喃喃,“真的有阴间吗?如果真的有,该是什么模样。”
玛玛说,“那很难知道。”
连朝说着自己也觉得好笑,“要是真的有,估计也只能得自己到了那一天,才知道了。”
玛玛想了想,也跟着她发笑。
玛玛忽然说,“要是我走了,你会哭吗?”
她马上答,“我会哭死。”
玛玛又笑。
耀眼的光辉里,她看久了明亮的地方,忽然回头,发现很难看清祖母的脸。
好在定下心神,她还是能看清楚她的脸,看见她眼角眉梢的皱纹,看见她也在笑,在呼吸。
小的时候不懂事,也妄图像大人一般参悟生死。看别人家鼓打,请来道士作法,有钱人家办声势浩大的水陆道场。衣着奇异的人嘴里唱诵着小孩子听不懂的混沌词句,喧天几日后,重归寂静,那些记忆里熟悉的人,就再也不会回家了。
从阿玛讷讷的口中,从玛法玛玛的口中,她知道这就叫“死”,但是通常都有个好听的名字,比如“驾鹤”,比如“过身”,比如“撒手”……无论怎样,离开的人就是离开了,记忆也日渐微弱,见不到就是再也见不到。
也有过很痴傻的时候,躲在被窝里,胡思乱想,想到要是有朝一日,自己的玛法、玛玛,阿玛讷讷,都不可避免地遭受这样残忍的事情,自己又该怎么办。越想越觉得四顾无依,越想越觉得不能接受,越想越伤悲,又不敢教别人知道,于是一个人蒙头在被子里哭。
哭得撕心裂肺,眼泪鼻涕都卷到一起,哭得脸上发红,发烫,要伸出头来换气,才发现夜已很深了,玛玛呼吸匀平,已经睡着。那些刚刚为之一哭的亲人们都还在,于是觉得心安,呼呼大睡。
好在她还是能看清楚她的脸。
她这样子想。
玛玛有些困
了,她从椅子上起身,慢慢地往屋里走,“到点了,我要去睡一会。”
她应了一声,说好。等她转身到屋里去,连朝坐在玛玛刚才坐过的地方,柔软,温暖,还有玛玛身上一贯有的,薄荷脑油的味道。玛玛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嘱咐她,“身上搭件衣裳,别在风口上坐久了,吹风头疼!”
她扯着嗓子答应,“嗳!知道啦!”
没过多久,老太太臂弯里挂着一条毯子,迈过门槛,皱着眉头把毯子盖在她身上,苦口婆心地,“和你说的话,你要听。受了风寒是好顽的?现在不仔细养身体,等老了闹头疼,也随你闹,我可听不见。”
她拉着玛玛的手撒娇,有些干燥的,粗糙的手,手心微微凉,“听不见也念叨给你听。”
玛玛笑着骂她,“你就想吧!”
说着折回身,才放心歇午觉去了。
她仰面躺在躺椅上,心中平和,圆融,畅快,什么也不想。
又好像忽然想通了什么。
以前关于生死,她一直很害怕。
她是跟着玛玛长大的孩子。
从小到大,她似乎已经习惯于依恋玛玛,习惯于她参与她的生命,习惯于每天都可以看见她,习惯于能够听见她的声音,甚至和她一起睡觉的时候,被衾间的气味,窗外的天光。
哪怕会因为她的絮叨、操忧,那些她并不认同的劝告而感到苦恼,可是回想起来,大多数有她存在的时光,都令她感到幸福。
所以患得患失,所以忧虑恐怖,从不敢设想,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她会是什么模样。
又或者,失去了玛玛之后的日子,她应该怎么过。
此时此刻,她不知为何,觉得心怀坦荡。
就像四季更替一样,生、老、病、死,分离聚合。从萌发到凋谢,冥冥之中是注定的轮回。
如果对于时节的变换、人生必然的流逝,什么也做不了,那或许唯一能做的,就是珍惜眼下所拥有的时光。
她不知道,命运到底给她们还留了多少缘分,多少期限。
五年有吗?十年是否可以奢求?
用自己的寿,去补她的寿,够不够?
但是如果无可逃避的那一天,真的到来。
她想她一定会悲伤,但她也会衷心地祝贺。
祝贺她的祖母,历经人世的喜悦与辛苦,终于走完了这漫长的一生。
至于宫中种种,前尘往事,不过是误踏天阶,凡俗人的一场南柯梦。
第85章 未时五刻又是熟人。
二十四日下午,淳贝勒差人来递了拜帖,次日便带着节礼登门。
逢年过节的,人人脸上都带着笑,他也换了一身酱色的新袍,外头罩着一件宝蓝色的暗纹缎出锋马褂,整个人显得十分精神。
敬佑在外待客,将他请到屋内,他向老太太见礼,也向讷讷问好。及至她时,他如往年一样,微微颔首,笑着问好,“妹妹如意太平。”
跟在他后头的五福,便笑嘻嘻地把一个小荷包递到她手上,沉甸甸的,敬佑也有。不需看也知道,里头装着几个金锞子,无非是“笔锭如意”、“吉庆有余”之类,现成的吉利话。
淳贝勒见她接下,这才笑着说,“年节前后,身上最少不了的就是这小玩意儿了。佩戴在身上,不仅好看,也应着吉祥的意头。这几年妹妹虽不在家,每年也备下了妹妹的一份,到今日,总算圆满了。”
玛玛乐呵呵地看着他们,“圆满好,圆满好。”
讷讷说,“家里备了饭,锅子已经热了,话总是说不尽的,不如边吃边叙吧?”
大家都笑,彼此谦让一回,挪到屋里安坐。屋子里生了炭盆,菜肴虽算不上华贵,好在都是贴心贴肺的家常菜,调好麻酱,铜锅涮肉,或是下些青菜,就是这漫长又苦寒的冬日里,最称心如意的事情了。
与岑知道,她必定是不爱在前头陪人说话的,因为那些亲戚太太们一见着她,嘴里原本好好儿说着的话,也必定会峰回路转地扯到什么姻缘婚配上。抑或是明里暗里,与自家孙女儿、侄女儿比较一番。故而在吃完饭后,他很乖觉地向长辈们请示下,让她带着他,往胡同里消消食。
天气好得不得了,若不是身上穿着厚重的衣裳,几乎会让人忘了这是在冬天。
小孩儿也在胡同里玩,都穿着簇新的衣裳,成群结队地胡跑。有的拿着风车,有的拿着糖人儿,跑得太着急,跌了一跤,糖人“啪”地一声碎了,刚瘪着嘴想哭,又记起长辈们说过,过年是千万不能听见哭声的,因此自我开解一下,就把不愉快的事情扔在一边,拍拍膝盖上的灰,跑去找小伙伴玩儿了。
他们慢慢地走,笑着看,他忽然轻轻扬了扬下巴,小声说,“我记得你以前也有个这式样的暖帽?”
连朝仔细辨认了一会儿,讶然道,“这你都记得。那是我玛玛做的。但是我不爱戴帽子,所以出门就把帽子摘了,回家前把帽子戴上——可她每次都知道我在外边玩不戴暖帽,我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
与岑叹了口气,“她摸摸你头发不就知道?帽子戴久了,头发也是热的。她伸手摸到你头发不暖和,自然知道你背着她有没有戴帽子了。”
她思考一下,恍然大悟地看着他,“原来如此!”
他被她的模样逗得大笑。笑声极其畅快,与孩童们的笑声混杂在一起,一时竟也辨别不出谁是谁的。
与岑说,“我每年都盼望着来你家吃的这一顿饭。”
连朝应承,“因为很好吃,是不是?”
他点点头,“好吃,又暖和。以前还在老家里,虽然也是一家人围坐吃饭,却很讲究规矩。还有兄弟几个,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因此所谓的团圆吃饭,无非是顺应时节的过场——可是在你家中不一样。”
与岑微微笑着,看向她,“菜是时令菜,也是喜欢吃的菜。人是至亲人,是想要共处、心生喜悦的人。所以不必顾忌,只需要和想结伴的人,做想做的事,随心而动,这样就好。”
她依旧笑着,安静地听着,似乎陷入沉思,垂眼的时候,睫毛有很浅地,一痕灰鸦色的残影。
彼此沉默了片刻,他亦知道刚才说的话,也许有些冒失,整理一下心绪,他换了个话题,“拜敦已经议罪下狱了。”
她微微有些讶然,“这样快?”
淳贝勒说,“谋定而后动,”他话说了一半,不远处小孩儿拿长竹竿子挑爆竹,他索性就以此作比,“就像点爆竹似的,火药都包好,只等点燃引线来听响,哪儿有边包爆竹,边点引线的道理。”
她因为他这个新奇的比喻莞尔,他见她笑,自己也欣然跟着笑。
她问,“那我阿玛,今年能回家过年吗?”
与岑说,“恐怕不能。黄举案牵连重大,又涉及到先帝朝的冒赈,盘根错节,千丝万缕。不到下定论的那一日,他暂时还回不了家。”
他宽解她,“等尘埃落定,自然会赦免他,也会恢复敬佑的功名,你放心。”
她并不奢求那么多,勉强弯了弯嘴角,“最后能平安就好。”
他又说,“下午请了宫中的王太医来家里看看,年前开些药,再调理调理。只是我等会就要走,你千万记得,让他也顺道替你把脉。我提前嘱咐过,只怕他忘了。送来的节礼里,额外包了些滋补温养的药材,就算无恙,闲来当茶水吃,也是无碍的。”
她一一地应下,听他这么说,笑道,“药哪里是能胡乱吃的。”
他耐心解释,“譬如黄芪、甘草、枸杞、菊花这些,都可以当茶吃。黄芪尤其好,是提气的,每日给老太太取些黄芪片兑温水喝,你也喝些。我知道你是从不在养生上留心,爱重身体的事情,便让我来替你做吧。”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路过翠云庵,里面的比丘尼在诵经敲钟,悠扬的钟声,和煦的晴光,浮世中难得的悠闲惬意,就像蚂蚁成群结队,缓慢有序地爬上石阶。
绕回
家门前,家里有客人,他不愿搅扰,便命四喜、五福代他进去传话,他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些疲倦与不舍。之前或许也有过,但从来没有如此强烈。
出入宫禁办差也好,人情之间的来往酬答也罢,都是为了替自己挣一条路,所以无所谓疲惫倦怠,可如今他忽然觉得,那些宴饮、交际、风光也好,得意也罢,所带给他的成就与快乐,都比不上刚刚和她一起走过的,再普通不过的一条胡同巷。
那些珠宫琼苑,人世间的琳琅华丽,也比不上她身后这个简单的、陈旧的,有花有草的庭院。
几度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柔声对她说,“过不了几日还会再见,我先走了。”
她站在门前,点了点头,“在外头行走,多珍重啊。”
他朝她笑,“我都省得的。”
她送他,直到人影看不见了,才慢慢回屋里去。
玛玛打起精神,在正厅和几个亲戚太太说话。人回来不去相见是失礼的,她便安静地站在玛玛身边,也跟几位老太太问好,见礼,别的一言不发。
那些老太太们,有些也听说了最近的事情,眼前这个女孩子,是怎么在街市上抛头露面,还进过顺天府女监,上过金銮殿。
事情还没有下定论,至少人还体面地站在眼前,纵然心里有这样那样的想法,临到面前来问好,压下打量好奇或是不齿的神色,照旧是客气热络地点点头,虚扶一把,送个小荷包儿或是小玩意当作节礼,再象征性地夸一句,“生得周正”。
这是人情往来的心照不宣。
连朝没法避,索性坦荡地接受她们投来的考究目光,回以一笑。玛玛不愿让她久站,拉过她的手,悄悄儿捏了捏,当着众人的面嘱咐她,“外头风冷,岂是好吹的?去加件衣裳,再来说话吧。”
玛玛又朝她们说,“诸位不要见笑,我就这一个孙女儿,好容易如今回到我身边,难免多疼一些,勿以失礼为怪才好。”
老太太们都笑着应承,“怎会、怎会。”
她便依言福身行礼,在眉目低垂的间隙,祖孙两个心照不宣地交换眼神,玛玛眼中含有了然的默契,也有鼓励,示意她出去透透气,连朝狡黠一笑,却步退出前厅了。
她站在廊下,觉得心情松快,浑身自在。环顾庭院,打算等节后宽余些的日子,好好地整饬整饬花草。把杂乱的、枯萎的都清理掉,开春再采买些新苗,好好装点。
桃、杏、柿子、海棠,还要开一小块园圃,搭起栅栏养菊花。四月的紫藤、五月的金银花、茉莉,芍药、牡丹。芭蕉也必不可少。一家人在一起,春来赏花,夏日酿酒,秋天在落英丛中听虫鸣喁喁。等花都开好了,阿玛应该也能回家。
这么想,忽然觉得眼前方寸地即是圆满,日子很长,万事万物,都有无穷的希望。
她觉得心情欢畅,唇畔的笑意也轻盈。
便看见图妈妈和一个提着药箱的人,有说有笑地要往堂上来。似乎很熟络的样子。那人的身影有些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只是隔得有些远,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们往这边走,连朝定睛望着,恰巧看见那人笑眯眯地也望过来。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慌忙扭过头去,脚还在往前走,身子想往后跑,两下里不协调,险些摔了个趔趄。
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气定神闲地看着。
哦,原来又是熟人。
第86章 未时六刻天王老子。
在胡太医比较长的一生中,让他汗流浃背的时候,一般比较少。
印象深刻的应该有两次,第一次是在木兰,他提心吊胆地举着银针,头一回不知道应该往哪里扎,因为他的病患前脚还说这也不疼,那也不疼,后脚就说这儿也疼,那儿也疼。
第二回和第三回发生的时间间隔比较近,就是现在,那熟悉的身影,站在廊下,哪怕在冬日里,也让他冷汗直冒。
他小心翼翼地拭了拭汗,开始思考要用五禽戏的哪一个姿势来逃跑。
然而刚刚回头,就看见不远处乐颠颠地来了个熟人。
好命苦,因为不能暴露身份,都只能自己挎着药箱。
好命苦,他在看到他的时候,脸色也露出一样惊恐的神色,估计也在思考,要用五禽戏的哪一招来逃跑。
远处传来一道声音,殷勤热络地说,“来都来了,请里面坐吧。”
回头看见那位连姑娘,正皮笑肉不笑。
图妈妈招呼她,“这位是敬大爷的朋友,胡郎中。好心来替老太太看诊。”意识到什么回过身,也讶然道一声好巧,又把后边那一位引荐给她认得,“这位是王郎中,是三贝勒请来给老太太将养身子的。今儿不成想,竟碰到一处了!”
胡太医尴尬地笑了笑,“是啊,哈哈哈,好巧好巧。”
王太医连连摆手,“哈哈哈,这样啊,不熟不熟。”
哪里不熟,天天太医院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事还在背后啐两口唾沫钉子,觉得人家不敬祖师爷。
连朝问,“是敬佑的朋友吗?”
她说着走下阶,“我之前老听我哥子说,有一位特别心善的郎中。他那时候身上不痛快,那郎中热心肠地帮他看诊,说要给钱,居然分文不收。后来我不在家的时候,郎中还亲自上门来瞧我玛玛的脉象,听说连药也备好了,我心想这是大善人啊!一直想登门拜会,可惜无缘。今儿您来了,我真是高兴。不知您常常在何处看诊,我好带着谢礼上门,叩谢一番。”
胡太医不自在地用手遮着头,连连说,“好说、好说。英雄不问出处,太医不问门路,我这是天生一副热心肠,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王太医在一边看着,不知怎么忽然有种很畅快的感觉,今儿真没白来,可惜没带个徒弟,把这盛况给记下来,以后这人再觉得他医术不精,就把这段遭遇拿出来讲一讲,看他地缝能挖出几尺吧!
连朝又看向正呲牙笑的王太医,有些疑惑,“王郎中,您这么高兴,认识?”
王太医的手都要摆出花了,“怎么会?不认得,不认得。”
胡太医忽然凑近一点,上下打量他,托着下巴说,“不认得?我怎么觉得有些眼熟呢?”
图妈妈虽不清楚是个什么情况,但是总感觉气氛不对,便好心出来打圆场,“听三贝勒说,王郎中是京城中仁心妙手,敬大爷带来的胡郎中,也是极和气心善的人,一同在京中行医,兴许见过呢。觉得眼熟,也是有的。”
胡太医连连点头,“对对对。”
王太医点头连连,“是是是。”
图妈妈往里头看了看,因问她,“老太太还在屋里说话么?”
连朝说,“我出来的时候还在呢。”她微微正色,朝另一边比了个“请”的手势,恭敬地欠身说,“承蒙二位关照,调养祖母身体,感激不尽。二位若不弃嫌,请先到偏厅,进些茶点吧。”
胡太医松了口气,不知怎么,觉得眼前这位姑娘,带给他的感觉很熟悉,再去看那王太医,已经应承着与她比手,“姑娘先请,客气、客气。”
胡太医轻轻摇了摇头,觉得实在不齿,连朝笑着看向他,他也忙攒起笑,矜持地做了个“请”的手势,“不在话下
,先请、先请。”
等来说话的几位老太太散了,图妈妈引他二人进去看诊,倒令祖母有些不好意思,“我这样一个人,竟有福让两位老神仙替我看病,真是生受。幸有两位老神仙问诊开药,我近来觉得身子松泛不少。正逢节下,今日怎好劳动二位。就当是老身,请二位吃杯薄茶吧。”
胡太医领命而来,不诊脉交不了差,因此说,“不麻烦,上回给老太君开的药,都煎完了么?吃药也好,诊病也罢,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见成效的事情,所谓固本培元,就是这样。上回来,我看过之前吃的方子,有几味药,还需斟酌。今日还是让我再号脉,看看调理得如何,如有好转,就需重新写方子开药,耽搁不得。”
王太医不乐意了,“之前的方子是我开的,怎么需要斟酌了?何处需要斟酌了?”
胡太医长长地“哦”了一声,“既是你开的,那就不足为怪了。”
按照习惯,他原本想掸一掸官服上的灰,才想起今儿个没穿官服,只能硬生生换成你捋胡须,眼皮微抬,扫向王太医,“太”字刚喊出口,慢悠悠地转成“郎”字,不急不徐地评价,“王郎中,急功近利,乃医家大忌。
“老太君这‘肺胀’之症,沉疴日久,肺气壅塞,肾气亏虚,最忌骤攻猛伐,犹如朽屋强拆,必至倾颓。当以温养肺肾、化痰平喘、徐徐图之为上。你那方子里,麻黄、葶苈子用得太狠,虽能一时压下喘促,却如抱薪救火,耗伤肺气根本,更损肾阳。老太君这把年纪,经得起几回折腾?”
最终按下定论,“切忌操之过急,操之过急啊!”
王太医一听“急功近利”、“朽屋强拆”,脸皮登时涨成了猪肝色,那点强装的不熟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忍着提领子和他对峙一番的愤愤,声音拔高,带着被踩了尾巴的尖利:“胡郎中!你少在这里危言耸听!老太太如今喘促气短,入夜尤甚,痰涎壅盛,胸闷如石,这是标证急迫!标不治,何以固本?你那套温温吞吞的方子,吃上一年半载,老太太怕是连炕都下不来了!”
他说,“我用的麻黄、葶苈,配伍苏子、白芥子、半夏,正是要宣肺涤痰,速通其壅滞!《伤寒论》有云‘病痰饮者,当以温药和之’,我加干姜、细辛佐制其寒峻之性,何来耗伤根本?倒是你,一味温补,参芪熟地堆砌,就不怕闭门留寇,让痰浊愈结愈深,反成痼疾?”
王太医听见什么《伤寒论》,气得胡子直翘,末了却笑了,“一派胡言!老太君脉象细弱,舌淡苔白滑,分明是肺脾气虚、肾不纳气为本,痰浊为标!你那猛药下去,标证或许稍缓,但正气必伤!
“我主张培土生金,用参苓白术散打底,佐以温肾纳气的蛤蚧、补骨脂,化痰用陈皮、茯苓、款冬花之平和者,正是顾护根本,徐徐祛邪。‘急则治其标’不错,但老太君此症,标虽急,本尤虚!岂能只顾一时痛快?你那治法,无异于饮鸩止渴。”
王太医嗤笑一声,毫不示弱:“哈!好一个‘徐徐图之’!老太太夜不能寐,食不下咽,这‘徐徐’下去,怕是连‘图’的机会都无!治病如救火,刻不容缓!你那温吞水,缓不济急!我立竿见影的法子,先把人救过来,喘顺了,吃得下睡得着了,再谈你那劳什子‘固本培元’不迟!总好过让人在你这‘温养’里活活憋闷!”
不禁感叹连连,“愚顽,愚顽!”
胡太医情急之下,几乎要吼出对方在太医院的大名,话到嘴边硬生生拐了个弯,变成一声含糊的怒哼,“只顾眼前,不顾长远!多少年来,你改过吗?年高体弱,经不起你那虎狼之药!若伤了真元,你担待得起吗?”
“我担待不起,难道你担待得起?”王太医也豁出去了,针锋相对,“三贝勒信得过我的本事,才请我来!敬大爷既请你来,想必也是信你那一套。今日正好,当着老太太和主家的面,咱们就辩个明白!看看到底是谁的法子,能让老太太少受点罪,早日康健!”
胡太医冷笑一声,“三贝勒?”
王太医只顾着吵架,真把自己带进去了,这么一冷静下来,才想起来他背后是谁。只是还是不服,梗着脖子,“医家以病患为先,天王老子来了也是这样!”
连朝适时站出来打圆场,“天王老子既请你们来,就和气生财吧!”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想想那位天王老子,心中都不约而同地感叹——今儿这叫什么事!
图妈妈也忙不迭地说:“正是正是!二位都是杏林圣手,见解不同也是常理。只是……只是这老太太还病着,受不得惊扰。您二位看……”
她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谁来,诊一诊为好?”
胡太医和王太医知道这儿不是太医院,察觉到刚才的失态,各自老脸一红。方才那股剑拔弩张、恨不得把对方药箱掀翻的气势瞬间萎靡下去。两人几乎是同时,又极不自然地拉开了距离,各自清了清嗓子,整了整衣冠,做足了客气的模样。
胡太医说,“他懂《伤寒论》哪!他来,他来!”
王太医“哼”了一声,“他是天王老子叫来的,他可是老天使,他来,他来!”
连朝挽起袖子,“得,我来吧!”
两个人又异口同声地说,“使不得、使不得。”
老太太没法子,自己把手腕搭起来,笑着说,“那就请都来瞧瞧,谁曾想老身这脉象,今日倒成了稀罕物了!”
屋子里原本还剑拔弩张着,这话一说,都笑了。
胡太医与王太医各自把过脉,心中有数,退下去开方子。连朝送他们回偏厅,知道他们刚才没吵够,率先说,“我知道二位都是宫中来的,不知道诊金该付多少,一点小心意,请不要见怪。这儿没别人,二位大人若是意见相左,尽可敞开怀来吵,吵完了携手去吃点喝点,又是哥俩好。只是我心里没底,固本培元也好,刻不容缓也罢,只求二位给我个明示,要不要紧?如果要紧,还有多久。”
两个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胡太医说,“臣等是医家,不是道家。没有参寿元的本事。姑娘既有此一问,臣不得不答。坏不透,好不了。真到无可如何之日,便是放手之时。”
第87章 未时七刻心猿意马拴不定。
王太医难得没有和他吵,只是换了个更平易近人的说法,“拿那油灯作比。人的身体就像那一盏油灯,灯芯燃尽了,就灭了。老哥哥的法子,是望灯盏里添油,温存地熬,可油多了,灯芯不够长,一样也会灭。臣的想法,是不添油,把灯芯拨亮。缠绵病榻,虚度光阴,活着没意思,反倒成了折磨。时节更替,草木枯荣,人也是一样。不如活得精神一些,高兴一些。”
安静的偏厅里,光影婆娑。
她久久没有说话,末了微微仰起头,手很快地往眼角蹭了一下。然后郑重地,向他二人福身行礼。
她说,“我不懂这些,若是旁观,兴许能很利索地做决定。但是牵涉的是我的亲玛玛,我……”她有些歉然,“我实在不想,也不敢轻易抉择。”
胡太医揖手,“我们会仔细参详,给出最恰当的方子。至于以后如何,还需用过药,看过脉象,再做定夺。”
连朝说,“好。”
等她出去后,胡太医慢慢地挪到椅子上坐下,也许是刚才吵架吵得口干舌燥,现在却有些感慨万千,王太医细细参详他之前写的方子,刚开口,“老哥哥,你这……”
胡太医说,“可甭叫我老哥哥!”
两个人吹胡子瞪眼,最后都忍不住笑了。
胡太医思来想去,还是硬着头皮说,“要是我老了,也病了。我或许也会选你说的法子。可是如今不一样,尤其是在宫中!我一直很想和你说,你的性子太急躁,听不进别人说的话。在外头或许是名医大拿,在宫中,你就成了刺儿头。宫里不必外头,讲究无事发生就是大吉大利。谁都不想给自己担事儿,——”
王太医笑了笑,坐在他对面,“就像池子里的王八,守着富贵荣华,总想把自己养长一点。”
胡太医觉得他简直无药可救,“你就说吧!等那天铡刀落在你头上,你这张嘴就痛快了。”
王太医不以为意,“我都知道的,老哥哥。”
胡太医说,“那每次平心静气和你说,你不听!”
王太医很坦然,“这是真的不爱听。”
“爱听不听!”
他们开完方子,又略坐了坐,连朝才送他们出去。
两个人一出门又是头一扭,谁也不认识谁,走道儿也不走一条道。
王太医因还要去一趟贝勒府,时间紧急,就先走了。胡太医不急着回去,临到门口,几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叫住连朝,“姑娘。”
连朝听见这声“姑娘”,心中无端沉了沉,屏息凝神,“嗳”了一声,只等他说话。
胡太医苦着脸说,“那次,……在木兰。我给万岁爷施针。姑娘在旁边拧毛巾把子,什么都看着了
,是吧。”
连朝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说起这个,“是。”
他迫不及待地问,“万岁爷那日,当真手疼么?”
连朝想了想,“之前没见着什么异样,白天还好端端地骑马射箭呢,我看着没什么事儿啊。”
胡太医长松了口气,巴掌一拍,说,“是吧!”
不容易啊!总算找着个人,可以把心里这些日子压抑的憋屈、苦水,好好地吐一吐,他为自己辩白,“真不是我乱扎针,也不是我不会治,是万岁爷他、他,……”
他急得眉头都皱成一团,“他——”
连朝很从容地说,“我知道,他没病,他装的。”
胡太医百思不得其解,“没病,为什么要装呢?”
她叹了口气,“谁知道呢。”
皇帝轻轻嗽了一下。
赵有良连忙让人去拿备下的衣裳。
太后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台上的戏。畅音阁搭了三层,今儿太后请诸位宗亲福金们一道儿来宫中看戏,一群人过节,好好热闹热闹。眼下台子上唱的这一出,是《升平宝筏》里热闹的“大闹天宫”,锣鼓点敲得震天响,猴王翻腾跳跃,引得台下福金们低低地笑语和赞叹。
太后看得眉开眼笑,手里捻着佛珠,偶尔侧头与身边的贵太妃说上两句。
常泰那边得了信,知道胡太医领命去看诊完,是一定要即刻上御前复命的。因此常泰擅作主张,先领胡胜常到畅音阁来,再去悄悄儿去问赵有良该怎么办。
是以赵有良在皇帝答“无碍”后,斟酌片刻,还是问,“主子,胡太医回来了,您现下见一见么?”
皇帝端坐在太后身侧,石青色出银狐锋的八团常服褂,深浓的颜色益发衬得他面如冠玉,他目光落在戏台上,神情平静无波,似乎听戏也听得入神。听见赵有良的回话,只略抬了抬眼皮,淡声道:“知道了。”
语气平缓,仿佛只是耳闻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戏台上的美猴王正唱到得意之处,舞者金箍棒好不快活,“——凌霄殿也任俺走!斗牛宫也任俺游!俺老孙跳出那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好不逍遥自在!”
台下又是一片轻声喝彩。
好不逍遥自在……好不逍遥自在。
赵有良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以前刻意回避这姑娘的消息,是有错,主子巴巴儿来问,现在有意传递消息,又成了有错,主子已经不搭理,觑见这形容,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赵有良只好“嗻”了声,就要示意常泰送胡胜常回去,却太后忽然问,“你以前在宫中,冬天总怕冷。如今到了儿子家里,可好些了吗?”
贵太妃笑着微微欠身,“多谢娘娘挂念,托您的洪福,好多了。”
太后道,“那便好。上回他哥两个来给我请安,三贝勒来向我借人,说起太医院有位医术好、见效快的太医,仿佛是叫王什么来着?我真记不得。你这两天进宫来,我就想着这件事。今天本想让他来给你看看,谁知使人去问,又被三贝勒借出去了。”
贵太妃心里一掂量,急忙打圆场,“都是有孝心的孩子。奴才能和儿子一处住着,都是承托万岁爷、太后主子的恩情。论起孝顺,任谁能比得过万岁以天下,养太后主子您呢?”
太后摆了摆手,看向皇帝,“你是看着他长大的,就甭夸他啦!”
皇帝看了眼赵有良。
赵有良办事快,片刻回来,“胡胜常回主子的话,今儿在府上,的确见过王太医。”
话音落下的瞬间,皇帝捏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分。明黄“万寿无疆”的粉彩百蝠盏,入眼是密密匝匝的热闹。那温润的玉璧与他指节间微微泛起的白痕形成微妙对比。
盏中澄澈的茶水轻轻一晃,水面波纹漾开,旋即又归于平静。
他并未转头,目光依旧锁在戏台上那翻着筋斗的猴王身上,只是那眼神深处,似乎比方才更沉凝了些许。
恰在此时,台上锣鼓点骤然一停,换了弦索。原来是猴王被佛祖降伏,压在了五行山下。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幽幽唱起:
“——心猿意马拴不定,万丈红尘是牢笼……任你神通广,难逃五指峰……”
皇帝仿佛置身于这变换的戏文之外。
他缓缓端起茶盏,凑近唇边,动作依旧优雅从容。只是那浅浅啜饮的一口,时间似乎略长了些。
他将茶盏轻轻放回去,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极轻、却异常清晰的“嗒”声,在这弦索低回的间隙里,竟显得有些突兀。
“皇帝?”太后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惊回。
“额涅。”皇帝立刻换上温和恭敬的神色,侧身看向太后。
太后指了指台上:“这猴头儿闹得欢实,倒比往年排得更精细了。你瞧那筋斗,翻得多利落。”她兴致颇高,显然沉浸在节日的喜庆里。
“是,”皇帝也附和,“内务府和昇平署这回用了心,该赏。”
小太监扯着嗓子,把“赏”字唱得很长。便有底下预备好的人,往台上倒太平钱。
当啷当啷的簸钱声,不过为了图个吉利好听。那台上的戏子们得了赏,小猴儿们喜滋滋去捡,口中唱的都是吉祥话。
一时台上台下热闹不绝,都沉浸在这太平世界。
万岁爷要去更衣,赵有良跟在后头。
就在隔间里,刚从宫外回来的胡太医,扫下马蹄袖,利索地叩首问安。
万岁问,“怎么样?”
胡太医左思右想,还是说,“老太太的病,是肺气壅塞,肾气亏虚……”
皇帝本来便有些心烦意乱,听着他又要引经据典,无奈地闭上了眼。
赵有良会意,连忙制止他,“胡太医!”递个眼神,“拣要紧的讲。”
胡太医道,“与上回相比,并不见好。无法根治,只能温养。”
皇帝问,“另一个也是一样?”
胡太医揣摩了片刻,约莫这“另一个”便是王太医了,因回道,“奴才去时,恰巧碰着同僚。问过后晓得是淳贝勒特地请去给老太君诊脉的。奴才与他诊断一样。万岁爷说过不要声张,所以奴才故意不认得他,走的时候,也分道扬镳。”
觑一眼皇帝的神色,把头压得低了点儿,“不过今天姑娘在家,她在御前见过奴才,因此认出来了。”
皇帝被气笑了。
想一想应该也能想出大致情形,皇帝问,“她知道了,怎么说?”
胡太医答,“姑娘只让费心诊治,别的没有说。”
他略略安下心。
又觉得他和她,实在是一样。身在局中,所以举棋不定,所以进
退两难。
所以才会,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不要再理,又轻而易举地、心甘情愿地被动摇。
胡太医见皇帝若有所思,卯着胆子愁眉苦脸地问,“万岁爷,那奴才往后请脉,还是挑时候去吗?什么时候去?隔几日去一次为好?请主子示下,如何才能避开那位姑娘?”
想见也难见的人,在他这里反倒避之不及。
皇帝不知怎么,看着眼前这个老头,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最后还是平心静气,凉笑着说,“照常去便好。她摆明都认出你来,还避呢?”
第88章 未时八刻咫尺到瀛洲。
重新入座的时候,戏台上正唱得热闹。
皇帝的目光重新投向戏台。戏文已转至佛祖说法,度化泼猴。台上佛祖正唱,“——管甚红轮西坠,尽教他、月出东头。降心定,回头是岸,咫尺到瀛洲。”
他端坐,唇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仿佛在欣赏这出应景的吉祥戏码。只有那搭在膝上的手,指腹无意识地、极轻地摩挲着衣料上繁复的团龙纹刺绣,透露出主人心思,早不在这片“祥和”之中。
回头是岸,谁来度我?
他的目光越过戏台,望向天际。
重重飞檐,其实看不到很多天空。
北风渐紧,呼吸中都是温暖淳正的气息。
天色青青,年关将暮。
年年听一样的戏,年年有唱戏的人。
终归是,索然无味。
畅音阁连日热闹,宫外的年意也如枝头新雪。
在戏子咿咿呀呀的唱腔里,在胡同口小孩儿们的爆竹声中,连朝扶着梯子,站在门口朝上望,敬佑正张手比划春联该贴在哪儿,讷讷站得远一点,嘱咐他们,“别摔着,”又觉得位置不对,挥挥手,“再往左边贴一点儿。”
庭院里张灯结彩,新买的红灯笼,有柔和、温暖的光,映在冰梅纹的窗菱格上,皆是生的希望。他们张罗完外头,又去厨房打下手,蒸腾的饭菜香气混着松木炭火的暖意,丝丝缕缕,浑身热腾腾地,竟也不觉得冷。
天是一点一点地黑下来啦,敬佑悄悄儿对她说,“赶快多说几句我的好话,过会子带你放二踢脚去,保证让你成为整条胡同最耀眼的存在!”
连朝一脸鄙夷,“我不玩那个,我怕炸我。”
敬佑撇撇嘴,耸耸肩,“看来他们只能崇拜我了。”
屋内暖意融融,笑语盈梁。炕桌已撤,换上了团圆的大圆桌。祖母身着簇新的绛紫团花棉袄,额上围着暖和的灰鼠皮抹额,气色比前些时好了许多,此刻正倚着炕头最暖和的引枕,眉眼弯弯,让图妈妈给他们送荷包。
每人一个红荷包,都绣有“平安如意”、“吉祥太平”四个字。拿在手上沉甸甸的,玛玛给完,图妈妈也有,讷讷也有。他们两个是提早好几天就开始练吉祥话,就为了今日,一个比一个说得顺溜,把老太太、图妈妈、讷讷哄得眉花眼笑。条案上的水仙也盛开,被暖气一烘,自然幽香馥郁。
外头是早就开始放爆竹了,敬佑带着她出去凑热闹,玛玛与讷讷走到廊下,笑着看他们两个踩岁,把院子里铺着的芝麻杆儿踩得噼啪作响。不远处按例陈设着一条长桌,上头供奉诸天神佛全图,在灯火辉煌之下,爆竹声声,烟雾阵阵,风吹得那图也跟着摇晃,倒像是满天神佛活过来似的。
玛玛见他们兄妹两个放得欢快,远远地嘱咐一回,“别伤了手”,病中的人不宜久吹风,便重新回屋里坐着说话了。
讷讷与图妈妈扶着她坐下,连坐下都有些吃力,仍笑着对讷讷说,“别守着我。我过会子就睡去了。有相约的,去打牌,一年到头,辛苦你,该快活快活。”
讷讷就在一旁坐下,望了一眼外头,亦笑道,“今年难得团圆,我就想坐在这儿,陪您说会话。”
玛玛又对图妈妈说,“甭站着了,你也坐。”
图妈妈辞让一回,这才在炕沿下首的绣墩上,斜签着身子坐了。
暖阁里炭火正旺,窗外,敬佑和连朝踩芝麻杆的噼啪声和远处更密集的爆竹声交织着,更衬得屋内片刻的安宁格外珍贵。
老太太的目光,越过窗棂上连朝剪的喜鹊登梅,落在院中朦胧摇曳的灯火光影里,恋恋不舍地从窗外收回,在屋内环视,轻轻喟叹一声,笑着对她们说,“这几年守岁,都是咱们几个。今年却觉得,仿佛更圆满些。”
讷讷柔声说,“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往后会一天比一天更圆满。”
老太太不过笑,喃喃,“我总盼着,他能回来,就更好了。”
讷讷亦被说中心事,知道这几年老太太虽然嘴上不提,心里比谁都更记挂她儿子。就像对敬佑和连朝一样,常常敬佑出门到铺子上去,老太太到吃饭的点儿,总会朝外头望,盼着他早点回来,连朝那几日被押进狱里,去了几日,老太太就几日没有歇过一个好觉,每日做的不过是翘首在窗边上望,听见脚步声,高兴一回,看清是谁来了,就失落一回。如此循环往复罢了。
好在听消息,好事将近,故今年诺夫人的回答,比往年更有底气了一些,攒着笑说,“会的。兴许开过春来,他就回来了呢。”
老太太也似看见指望,轻轻地点了点头,“那我头一件事,就是要好好地打他一顿。”
图妈妈陪笑道,“从前您也是看着的,他阿玛教训得还不够么。真好不容易回来,要来您跟前儿尽孝,您还打他,那真是天大的不该了。”
三个人说笑,说得眼里带泪,老太太抽出帕子轻轻擦了擦眼角,又看一回外头,还能听见连朝在和敬佑说笑,讷讷道,“都长大了,还和小时候一样爱闹腾。”
老太太说,“这样才好呢!我听他们顽笑,心里很舒坦。看他们兄妹都在跟前,热热闹闹地,真好!”
她不知想起什么,语气低了一些,带着不易察觉的苦涩,“可这么多年看过来,天底下哪儿有不变的事呢?上回她冒险,我知道她怕我担心,所以我是一个字都没有问。可我心里真难过!一个女儿家,吃那样的苦,我总是不想。总想能在我还看得见的时候,也能看见她有依有靠,看见她找个合心意的郎婿成家,我就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讷讷心头一紧,总觉得哪里发慌,连外头听着的爆竹,似乎都乱哄哄地难受。她勉强劝慰道,“她毕竟才回家……”
觑一眼老太太的神色,和缓地说,“您今儿精神多好!两位郎中都说了,只要好生温养着,开春天暖了,定能大安。您还得看着敬佑娶房好媳妇,看着苟儿……”
她话到嘴边,瞥了一眼窗外女儿模糊的身影,将“出嫁”二字咽了回去,改口道,“看着他们都成家立业,给您添重孙子、重外孙。”
图妈妈不知怎么了,只是别过头,慌着手去吃茶。
老太太浑浊的眼中泛起一点湿润的光,“敬佑是男儿,在外头闯荡,他的亲事,倒还不算顶急。可苟儿……”
她声音更低了,带着托付的意味,“她是个姑娘家,又生得那般模样性情,我总想着她能好一点,以后做想做的事,日子过得也太平……”
正说着,连朝掀帘子探进来半边身子,外头寒气与新年的硝烟味毫不迟疑地迎面涌来,与屋子里的水仙花香、药香混在一起,朦胧间,年轻女孩子饱满的面庞,让人觉得充满希望,她眼神明亮,声音也清脆,扬声问,“讷讷,大哥哥说年年交子时都要放炮仗,今年的炮仗收在哪里?”
敬佑得意洋洋地在她身后,“我们刚放的二踢脚,特响亮,整条胡同都听见了!”
玛玛说是吗?笑吟吟地,“我也听着了,真响亮!”
图妈妈说,“独一是小心爆竹火星!”说着慢慢地起身来,“大爷、二姑娘,我带你们找找去。”
连朝热乎地“嗳”了一声,上去扶图妈妈,虽嘴上说怕,此刻却也难掩兴奋,鼻尖都冻红了,笑着附和:“他放得可高了!”
又招呼玛玛和讷讷,“等会子出来看呀!”
玛玛与讷讷都说,“好。”
皇帝回到养心殿的时候,自鸣钟的时针和分针,已经快要交汇到一起了。
因为筵席上君臣同乐,薄酒盖面,从外头进来,一身雪气,东暖阁里却安静至极。他本能地、下意识地,目光在屋内环视一圈,原本被喧嚷填满的内心,骤然空旷下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如指间流沙,一点一点地抽走他的气力,又仿佛那只是一场虚妄,到头来什么
也不会留下。
按照惯例,交子时需要明窗开笔。他的祖父、父亲,十年如一日地遵循着这项规定。他也是一样。
宫人们早已将金瓯永固杯和玉烛请出来,放在明窗下,还有一张明黄云龙纹笺纸,一支万年青笔。
这是他自登极后,第三次开笔。
赵有良屏息凝神,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
皇帝在御案前站定,先亲手点燃了那支象征光明永续的玉烛。跳跃的烛光映着他年轻的脸。随后提起万年青笔,郑重地凝神,饱满的朱砂从容在明黄笺上铺开,外头烟火喧腾,他写得极慢,极稳。
三年元旦,海宇同禧,和气致祥,丰年为瑞。
愿天下臣民永享升平。
所愿必遂,所求必成,吉祥如意。
随后,举起金瓯永固杯,饮下屠苏酒。酒香凛冽,微辛。酒气盘桓在喉头,于千万个刹那之中,许多往事排山倒海,迎面而来,倒教他避无可避。
赵有良站在一旁,恭敬地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原以为皇帝搁下笔,这项仪式便算完成。不料待宫人将写好的吉语笺小心收走后。皇帝就着下面的另一张空白笺纸,虔诚地写下了几行字。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赵有良离得远,看不清他究竟写的是什么。
却见笔迹逶迤而去,倒惹天子凝神看了许久,朱砂鲜红如残霞,他最终搁笔,压着笺纸的玉镇纸莹润,两相辉映。
殿外,新年的第一声钟磬悠扬传来,伴随着更密集宏大的爆竹轰鸣,宣告着人间新岁的正式降临。
第89章 申初整履步青芜,空庭日欲晡。……
天色朦朦亮的时候,连朝在帐里听风声。
朦胧的睡眼朝屋外望,触目都是一片青灰色。
暖和的被衾里,有熟悉的温度。
她和玛玛一人睡一头,还像小时候一样。
外头先响起窸窣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窗外呵了呵手,然后是搬东西的声音,慢腾腾地、渐次远了。
没过多久,她听见一阵爆竹声,她知道那是敬佑在放迎财神的开门爆竹,以前这件事都是由家里的长辈来做,最开始是玛法,然后是阿玛。现在轮到敬佑。
虽然天寒地冻,好在人间团圆,家中安泰。该在一起的人都在一起。
她用脸蹭了蹭被子,给自己换一个更舒服一点的姿势躺好,还可以赖一会儿床,望向帐顶,心中平和,什么都不用想。
她好贪恋这种感觉。
然而没多久,敬佑就已经挪回窗外,轻轻地叫她,“佟苟儿!一年都有福气的佟苟儿,起床啦!”
新年第一天,是必须要说吉祥话的。也是一年三百多日里,他们兄妹两个难得不会彼此挖苦的唯一一日。元旦有许多的往来与应酬,人人都希望新年第一天能开个好头,因此他们早早起来,收拾齐整,都换上新衣裳,先到祖母、母亲二处郑重地请安、道新年吉祥。又在祖父的神牌面前进香,进供果,与先人拜新年。
然后再换一身衣裳出门,去亲戚家中拜新年,道吉祥。他两个都能说会道,一日折腾下来,身上挂着小荷包,兜里也都是满满当当的。
初二日是回娘家的日子,她的外祖父已经去世,外祖母随舅舅居住,不在京中,因此难得一日空闲,却又有些乐意走动的亲戚太太们来家里拜节,不少是祖母的故交。
积年的老姊妹们,都不再是闺阁女儿,有些彼此知道人品,乐意带着孙子、孙女来问候相看,想要促成小辈的缘分。
眼下屋内几个老太太们正叙旧叙得欢畅,连朝与敬佑一左一右,站在老太太身边,心不在焉地听,偶然被哪一位长辈提一嘴,就背后一凉,艰难地收回不知道飞到哪里去的神思,投以礼貌的微笑。
在出来喘气的间隙,敬佑揉着嘴角,感叹连连,“看见人就笑,看见人就笑,我的嘴巴都笑酸了!本来今天约了人去吃酒,要不是看在你在家里,想着你一定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身为哥哥,有必要帮你挡一挡,不然我早跑了!”
连朝“啧”了一声,有模有样地朝他作揖,“多亏,多亏。”
敬佑乐了,想着新年礼数不能缺,便向她还礼,“承让,承让。”
忍不住和她议论,“你看见刚刚和你问好的人么?那是索二太太的亲亲好儿子,我们都叫他索大爷,他有个诨号叫‘索特能’,特能吹,特能骗,特能玩。他讷讷就他这么一个儿子,捧得跟宝贝一样,二十岁了还没有成亲,说好听是要先有功名再成家,说不好听,当妈的舍不得儿子,你可别看他说话人模人样,好像挺温文尔雅的,就被他骗了!”
她寻思半天也没把人名和脸对上号,一脸茫然地问敬佑,“谁啊?我见过吗?”
敬佑很不可思议,“就刚刚和你说了好多话那个啊!他玛玛都要问你的生辰八字了,你俩一言一语的,看上去不是挺投机吗?你怎么就把人忘了?”
敬佑震惊于他这妹妹在负心汉这块简直天赋异禀,不过飞快地转念一想,又觉得不是件坏事,半捂着嘴巴,拉回了声调,兀自感叹,“忘了好,忘了也好。”
连朝被他这一惊一乍的模样逗笑了,兄妹两个靠着阑干说话,她再一次仔细地回想一遍,发现还是对不上号,虽然的确见了不少新面孔,也与其中的不少人说过话,然而想要仔细回思,又觉得满堂青俊不过都是芸芸的模糊面孔,长相上没有什么差别,也并不能让人眼前一亮。
只好有些歉然地说,“你知道的,我连路边的狗都能聊两句。见过的人里,只要不是丑出生天的,我一般都记不住。”
敬佑对她这话表示很认同,“对,我相信你是这样。除了那种长得犄角旮旯的你能记住,再就是像我这样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才能让你过目不忘,每次都情不自禁地喊出我的名字。”
连朝想嘴几句,转念一想,又觉得难得过年,给自己这爱臭屁的哥哥长点脸,也算是尊老了,因此很难得没有反驳,而是在旁边不停地捧哏,“对对对,是是是。就是这样!”
敬佑很鄙夷,“你真的好敷衍。”
他刚要说话,回廊那边走来一群人,是起先去逛院子的几位平辈。屋里的老太太们有意让他们认识,便一股脑把他们打发出来,让他们四处走走。
家里院子不大,冬天花草树木都凋敝,也没什么可赏玩的。想必他们也觉得无趣,略走几步,就折道儿回来了。
无论如何,礼数还是不能缺,敬佑带着连朝迎上去问好,,一个拱手,一个福身。她不认识人,也囫囵跟着敬佑的尾音,一齐道,“……新春祺祥。”
其中有一个看出她的生疏,欣然走了上来,温和地拱手揖礼,口中道,“连妹妹新春祺祥。”
见她有些疑惑,便自报家门,“连妹妹不记得在下了吗?刚才我们见过的。想必是在下才疏学浅,没有令妹妹印象深刻。无妨,你们称我‘廷宣哥哥’,便是。”
她也想叫出口,嘴皮子上下打了好几回架,实在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敬佑也替她尴尬,好在这几年应对下来,他有他的一套章程,想要把他们往次间引,笑道,“诸位逛园子也逛累了,屋里暖和,有饽饽点心,诸位不如进去略坐一坐,喝口茶吧?”
索廷宣却“欸”了一声,打量起连朝来,“这几年虽然常常来走动,这位妹妹当真是第一回见。听说妹妹之前在宫中当差?今天来的都不是外人,哪儿有招呼也不打,就往屋里坐的道理呢?”
连朝答,“方才在堂上,一一都见过。如今又要再认一遍,是主人待客不周,还是客人记性太差?”
索廷宣并不在意,很大度地说,“我知道,妹妹羞涩,叫不出口,没关系的。可以慢慢认识。”他说着,又更近一步,满脸讪笑,“妹妹有乳名么?我怎么称呼妹妹合适?”
一旁的敬佑实在看不下去了,梗进来插话说她有,“叫苟儿,好听吧!”
索廷宣脸色青白,尴尬地咳嗽一声,又殷勤地说,“我看到妹妹,便想到‘卿卿’二字,柔娆婉丽,卿本佳人,是谓卿卿,这两个字,不晓得妹妹喜不喜欢?”
他见连朝只是低头,不说话,便对敬佑说,“我料妹妹一定是高兴坏了。”
敬佑干笑了两声,“哈、哈哈,”挡在她面前,“能给我这妹妹起名字的,我玛法已经尘归尘、土归土,我阿玛还在刑部,我们家老太太、我讷讷还在屋里
坐着,敢问您是其中哪一位?”
旁边看热闹的人,将此打发无聊时间的好戏来看,袖手充作壁上观,听见这话,接连笑了。
索廷宣脸色便不是很好看,刚拉下脸想要说话,就见二门外站着个人,远远地,半呵着腰,叫了一声,“连姑娘。”
声音很耳熟,身影也是。
众人纷纷望过去,隔得不是太远,敬佑以为是又来了什么客人,却见那人慢慢走过来,举止之间,气度不同。待走到他们面前,才又欠了欠身,不卑不亢地说,“连姑娘,我家主子有请。就在门外等候。”
敬佑见这阵仗,以为她又惹上什么官司,人家大过年的,上门来要说法了。本能地护在她面前,声音也不自觉加重了一些,“你家主子是?”
福保这才抬起头,依旧是得体的笑容,“我家主子,不习惯等人。”
也是,从来只有人人等着那一位天王老子,哪儿见那一位天王老子等过人。
索廷宣皱起眉头,就要替她呵斥,“好大的口——”
连朝听到这声音,就想起这声音的主人。
两相思量,甚至都不用太久,本能已经替她作出决定。
这回轮到她说,“失陪。”
又看了眼敬佑,投去几分感激和怜悯的目光。
可佟敬佑总觉得,她递过来的眼神里分明写着:我先跑,你保重。
自上回御门听政后,她约莫又有一月,没有见过皇帝了。
皇帝坐在车内,穿着一身酱紫色江山万代纹暗花绸夹袍,外罩一件石青色素缎白狐皮常服褂,戴着红绒结顶黑底盘金万字暖帽,神姿从容,清峻卓然。
她不过注目一瞬,便刻意回避开他的目光。她想要福身,皇帝已率先扶托她手肘。
隔着衣袍,也能清晰感知他的力度,如以前无数次一样,有令人安心的力量。
“坐吧。”
她应道,“是。”
车内陈设有序,并不显得冗赘拥挤,入眼疏朗开阔。悬有鎏金香囊球熏香,时隐时现的香气,闻着令人神思清远,将她从刚才的事情里抽离。
他等她坐定,才问,“家中很忙吗?”
她答,“来了些亲戚,应对有些劳神。”
皇帝不觉说,“你的时间,何必耗费于和那样的人周旋。”
她笑着说,“那此时此刻的您呢?”
不知为何,竟没有丝毫负累,也许是因为这里没有别人,两两相对的时候,他总是有意地纵容,纵容她跳出规矩之外,只是单纯地以一个“人”的身份,与他交谈。
皇帝也微微笑,“我要去刑部,看看拜敦。”
他顿了顿,还是坦然地说,“按照旧例,每年新年,阿玛都会赏他一盒饽饽。我即位后,也是如此。今年元旦,诸臣宴饮,一片觥筹交错里,我忽然想起他。我想去看看他,不知道为什么。”
就像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对自己说,应该要放手,却还是在这里一样。
她说,“陛下是个念旧情的人。”
皇帝嘲讽地笑,“是么?他们都说,先帝丧期一过,我便急着清算旧臣。说我‘念旧情’,你是头一个。”
他问她,“那么你呢?你是一个念旧情的人吗?”
她想了想,“也许是吧。但是事情总推着人往前走,有时候过于沉缅过去,不肯放手,并不是一件好事。”
不知是在问她,还是在问自己。皇帝的目光从她身上收回,落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放不下,又该怎么办。”
他没有等她回答,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在我很小的时候,他是我眼中最正直、温厚、可靠的人。阿玛有时喜怒无常,不达期望便会训斥,他却总是很耐心。教我文章、骑射,是先帝亲封的巴图鲁,”
他话语晦涩,显而易见的,说得艰难,“我谢他,又恨他。在亲自为他定论前,总觉得应该再见见他,可是在不知道如何面对,所以,”
他再次看向她,虔诚地,诚恳地,甚至有些茫然无措地,“你能,和我一起吗?”
她没有犹豫,也没有过多的迟疑,回答他,“能。”
第90章 申时二刻我是个痴人。
马车碾过胡同,贴着春联的街巷,从车窗外飞掠而过。
风迎面而来,有渺渺的回声。愈发显得车内安静。
好像这条路很长,走不到尽头一样。
这次见面一切从简,早有刑部司官具服恭候,战战兢兢地为他们引路。步履踏过砖石路,有窸窸窣窣的,细碎的声音。门楣低矮,石阶上覆着干燥的青苔。
牢狱里的气味,并不算很好闻。穿过几重森严的门禁,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的霉味、汗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甬道幽深,两侧是厚重的石墙和铁栅,壁上油灯昏黄,光线勉强照亮脚下湿滑的石板。
偶尔有压抑的咳嗽或铁链拖地的声音,从黑暗的囚室里传来,阴冷的,充满灰尘的,各种不知来自何处的风混沌在一起,种种气味交织下,是一个又一个,等待被宣判结局的人。
司官打开沉重的铁锁,刺耳的摩擦声在死寂的甬道里格外清晰。
将门打开后,他便退下了。
拜敦端坐在稻茅堆上,身体似乎僵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皇帝盯着他,并不上前,一言不发,神色莫辨。福保提着一个剔红錾花的食盒,声音在昏暗的牢狱中,有种诡异的漫长。
“——万岁爷赐下新春饽饽一品。”
年迈的臣子,以浸淫宫廷多年,刻入骨血的标准礼仪,叩谢帝王的赏赐。他扫下马蹄袖振袖,屈膝叩首,口中高唱,“奴才拜敦,领赐谢恩,恭请圣安!”
皇帝只觉得多看他一眼,便刺目至极。
“谙达”,皇帝这样喊他,声音在狭小的囚室里显得异常清晰,也异常平淡,听不出任何波澜。
皇帝问他,“这是个善终吗?”
皇子们会将自幼亲近的师傅们,唤作“谙达”。他小时候常常“拜谙达”、“拜谙达”地叫他,很亲切,他知道,无论有什么不能向外人说的烦心事,都可以和这位谙达讲,也知道他会对自己永远有耐心,甚至想,他会一直忠心耿耿地,像小时候尽心护佑他一样,护佑到老,到死。
还记得当时,有位年迈的臣子在养心殿向阿玛乞骸骨,他也在。彼时年少不知事,曾这样问拜谙达,“您到老了,也会像他这样,来求阿玛让自己回家吗?”
年长的谙达若有所思,末了只是很轻地说,“奴才想求一个善终。”
他觉得很疑惑,这样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没有善终呢。
甚至想,就算他因为什么事,惹怒了阿玛,他也一定要拼尽全力,来保下他。
他是他最亲近,最可靠的谙达。
见证了他的长成,从未缺席。见证过他的彷徨,他的得意,他的喜怒哀乐。
未曾想,时移世易,最终执笔为他人生盖棺定论、判其是非功罪的,竟然是自己。
往昔时光如同飞絮,如同灰尘,随着眼前人叩首,轻轻扬起又落下。
皇帝觉得天光实在太过明亮,刺得他眼睛发酸,甚至本能地想要回避,轻轻偏过头,却发现她一直沉稳地,站在他身后。
似乎在无声地告诉他,哪怕在新旧断裂崩塌的缝隙里,一生中漫长的道路上,哪怕有人到来,有人离开,他身后也不会空空荡荡。
她此刻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支撑着他面对过往。
拜敦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因为叩首,头压得很低,触碰到冰凉的地面,皇帝终于愿意俯视他,却实在觉得陌生。
拜敦回答,“陛下恩赐奴才新春饽饽,于奴才而言,便是个善终。”
皇帝的声音依旧平稳,“先帝每年初一日,都会亲赐饽饽与你。朕当年尚是皇子,也曾向你许下承诺,每月初二,要送饽饽给你吃。朕,信守承诺,今日是最后一次。”
他连说话都有些艰涩,再次唤他“谙达”,“阿玛信你,重你,朕也信你,敬你。谙达授朕启蒙,讲经史,教弓马。告诉朕为君当如何爱民,为臣该如何事君。可是这么多年,朕一直不懂,谙达也从没有教过朕,什么叫做‘欲壑’。这‘欲壑’有多深,填得满么?”
拜敦“嗬”地笑了,不知道是在笑皇帝痴傻,还是在笑自己。他如当年在书房答疑解惑般,回答皇帝的问询,干脆利落:“陛下,欲壑难填。”
他微微仰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牢狱低矮的屋顶,投向某个虚无缥缈的繁华幻境,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追忆与沉迷,“人在饥寒时,只求片布遮身。得片布,便羡他人华服。得华服,便思量匹配的庭院。庭院深深,又恨不能填尽世间奇珍异宝、妖娆美色……玉堂金马,世代簪缨,权柄在手,生杀予夺,予取予求……”
他的声音渐低,如同梦呓,脸上竟浮现出迷醉的神色,“偶逢圣运,得列官序。过蒙荣奖,特受鸿私。出拥旄钺,入升鼎辅。周旋中外,绵历岁年……那样的滋味……如饮醇酒,如坠云端……真的很好。”
皇帝仿佛在陈述一段与己无关的事实,每个字都清晰冷硬,“然欲壑难填,终至倾覆,以至今日。”
拜敦仍旧在笑,笑得喘不上气,最终跪坐着,看向皇帝。
眼前的人已经长大了,五官也更加舒展,再也不会是那个围着他叫“谙达”的皇阿哥,那个他在少年时,全心全意想要效忠的人,早就不在人世了。
他的眉眼之间,其实还是有几分很像他父亲。
他们是一样的,生来便向上的唇角,所以在仰望的时候,总觉得他们是微微笑着,永远也不会动怒,永远和煦,矜贵,从容。
人世间哪里有什么永远。
求仙问道也不过是一场虚妄,荣华富贵转瞬成泡影,最终沦为世人的笑柄。
连他效忠了一生的“明君”,也不过是黄土一抔。
他总想从新帝脸上寻找到旧主的影子,寻找到一丝能让他慰藉的熟悉温情。
然而终究枉然。
他看见了皇帝身后站着的那个人,他记得她,于是他问他,“难道陛下,没有欲望吗?”
皇帝没有答话。
拜敦看着皇帝,宽厚地笑了,“有欲望并不是坏事,陛下。”
他说,“人人都在欲望的河流里漂浮游荡。欲望就像一张巨网,沾上就戒不掉了。它越网越广,越网越广……心念一动,即是罪过,一旦迈步,万死难赎。世上哪有什么安贫乐道只有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能,不要。可是人人都可以,凭什么我不行?贪赃枉法,行贿弄权的不止我一人,他们都没有得到报应,他们都过上好日子,凭什么我不行?”
他说,“陛下很怀念从前的我吗?我不会怀念。因为那时的我过得很苦,任人欺压,是您的阿玛给了我一条明路。是您的阿玛把我引到这条路上来的!您真当我的所作所为,他全然不知道吗?他无情,他坐得比谁都高看得比谁都远,他把我留给你,为什么?”
皇帝看着他,彻头彻尾的,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拜敦笑得累了,笑出眼泪,卷起袖子擦了擦,也看向皇帝,“如今,我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教给陛下了。”
他重新整理好衣装,跪在皇帝面前,向皇帝虔诚地叩首。
“陛下见过河水吗?”他问。
“人生就是一条永不可回头的河流,河流里有许多挣扎或者已经死了的人。
“在这条河流里,我和陛下,你的死去的父亲,祖父,都是一样。
“卑微的家奴,祝陛下在这条河流里行走坦荡,别沾上两岸的风霜。”
他抬起头,看向皇帝,原本沉寂的眼中,重新燃起光。
“年迈的、不忠的奴才,已经万死难赎。陛下是最像先帝的皇子。请您像您的父亲一样,去开创一个太平盛世吧。”
皇帝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没有问“你可知错”,也没有说“朕念旧情”,只是这样沉默地看着,看着这位曾经意气风发、位极人臣的权贵,如今变成这样。
皇帝说,“可笑。”
他不再看拜敦,转身往外走,没有丝毫留恋。
身后,昔日风光的囚犯,披着枷锁在肮脏卑湿的牢狱里放声长吟。他自问自答,为自己的这台戏收场。
“甚么大姻亲。太岁花神。粉骷髅门户一时新。那崔氏的人儿何处也?你个痴人。——我是个痴人!
“甚么大关津。使着钱神。插宫花御酒笑生春。夺取的状元何处也?你个痴人。——我是个痴人!
“甚么大功臣。掘断河津。为开疆展土害了人民。勒石的功名何处也?你个痴人。——我是个痴人!
“甚么大阶勋。宾客填门。猛金钗十二醉楼春。受用过家园何处也?你个痴人。——我是个痴人!
“甚么大寃亲。窜贬在烟尘。云阳市斩首泼鲜新。受过的凄惶何处也?你个痴人。——我是个痴人!”
连朝看见皇帝的步履,骤然停顿了一下。
这唱词很耳熟,还在宫中的时候,皇帝曾为拜敦在先帝丧期,于家中热闹地铺排《邯郸记》而动怒。
皇帝没有再回头,闭目一瞬,继续往前走。
她在这一声声如流水般的唱腔里,下意识拉住他的袍袖。
皇帝在她即将松开的时候,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就像那天在恭勤郡王府的后花园一样,他们牵紧了彼此的手,并肩走过夜色,走过明暗的生死路,挥别过往,走向天明。
在车上也没有松开。
他脸上有遮掩不住的疲惫,她没有多说,安静地陪他坐着,给他时间来平复自己的心绪。静默之下,从昏黑的牢狱走到明亮的门外,一时之间,竟也有些恍惚。
她想起她的父亲,想起前些日子顺天府的女监和她在那里见过的,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她的阿玛此时应该也在刑部大牢,只是不知道他到底被关押在哪一间。如果没有猜错,他面对这阴湿和昏黑,也面对了快有三年。
他又在想什么?
是否也在回想,自己的前尘往事,会不会因为他当时起心动念,收了那笔贿银而懊悔?
不知道什么时候,皇帝看向她。她回过神,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身上,将手缩了回来。
他的手很慢地,重新搭到膝头,他问她,“要去看看你阿玛吗?”
她说,“不必了。”
皇帝问,“你要到哪里去?”
她沉思片刻,对他说,“我想去广渠门内的济善堂。”
他说,“我想和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