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冠绝天下的乱世文臣(二)


    两人一起在城郊待了数月,郁临与随从回去那日,和卫执戟在城门口分别。


    天上下着雨,一如初见,蒙蒙的雨仿佛带来一点江南的韵味,落在郁临睫毛上,温和别致。


    他睫毛上沾着点点细雨,手握着缰绳,进门的时候,忽然笑起来,对卫执戟说:“回去吧,记得把这几月的事忘掉。”


    他的手握着缰绳,声音清亮,手指白的像上好官瓷。


    卫执戟数月来偷偷摸摸跟着他,忙前忙后,指东指西,因为心有所想,一开始还回城中露个面,让人见他一眼,往后干脆连人也找不着了,全待在乡下。


    他不知道扫尾,也不大会避嫌,郁临离开前通通给他清扫干净,但这时候他是不知道这些的,却听出郁临的冷淡,当下便不高兴起来。


    他打马立在城头,轻抿着唇,一双眼睛锋锐逼人,却又有点受伤。


    他张了张口,高束的马尾在雨水里轻轻垂着,发带洇湿,像一箭被射中腿的狍子,问:“什么意思?”


    郁临看着他,与他紧紧握着缰绳的指骨,沉默片刻,只好说的更清楚些:“侯爷贵重,往后便不要来往了。”


    这段时间学的东西杂七杂八,勉强够他落难时用,郁临看着他小狗一样的眼神,有些不忍,又担心他死得更快。


    想想这回领的炸弹身份,他只好狠心:“往后不说我们见过,记住了吗?”


    卫执戟绯衣金带,金质玉相,一双眼睛死死瞪他,半晌,赌气般一拍马背,红着眼转身而去:“不稀罕。”


    小侯爷转身进了雨幕,离去的姿态高傲不已,淋一脸水,像打了胜仗。


    好似他们往后不会再有交集。


    结果入夜,郁临刚刚洗漱完毕,披着外衫,挑了灯,准备睡下,紧闭的窗户被小贼轻轻挑开。


    轻微的响动引起他注意,他抿唇,抬眸望去,便见月光流泻,小贼身姿矫健,鱼一样滑进来,长臂一捞,把他困在怀里。


    小贼蔫坏,扣着他的腰,噙着笑意看他,看了会,忽地伸手,温热手掌蒙住他眼,又微微低头,含住他的嘴唇。


    洛京的夏日湿热,小贼毫无章法,又亲又咬,没亲一会,两人薄衫就湿透了。


    冷清月光下,郁临皮肤泛着薄红,愕然低头,看他又一路往下,颇不讲理,含着他的皮肉又吸又咬。


    数月相处,毫不动心是假的,况且两人本不寻常。


    只是……郁临伸手,轻扣他的下巴,迫使他在雪白皮肉间抬头:“你想好了吗?”


    他提醒:“我不为天子所喜,你同我搅在一处,有弊无利。”


    见卫执戟头也不抬,依旧咬着他吃,他又吓他:“我这些日子做的事你看到了,不怕召来杀身之祸?”


    卫执戟闻言,终于自他颈间抬头,一口咬住他的手指,马尾轻甩,璨然一笑:“那便同你一起。”


    “……”


    郁临伸出手指,轻轻压了压他脑袋,长乐五年,灾难将起,风雨飘摇,两个毫不交集的人在乱世将起之际,莫名有了一段情。


    作为旧王朝未来唯一能支起的柱石,那时候郁临就已经很忙了,上朝论政,遏制蛀虫,平衡民生,他与老首辅是一脉,清正文官的代表,与旧派结仇不浅。


    某一日朝上,他被一名即将被查隐田的旧派臣子攀咬不放,对方打定主意将他拖下水,辩了数个时辰才脱身,回府途中又遭遇惊马。


    今上偏信佞臣,又依赖文官治国,党派之争,在洛京并不少见。


    只是因为多了个人,那日的府中便热闹起来。


    郁临车马受惊,医师匆匆跟来,在堂中诊治,待在小院里苟着的卫执戟听见外边呼来唤去的动静,神情凝重,又听了会儿,听明白始末,心头直冒火。


    他想翻墙出去,然而迎面尽是人,郁临勒令他不许露面,他心里又急又气,又不敢不从,急得在墙下刨了个洞,见到人时,狗洞已经给他刨了一尺高了。


    郁临包扎完,换了衣服回来,一眼看见自己墙根上新刨的狗洞。


    他沉默许久,坐下休憩,同时摸了摸卫执戟腻歪过来的狗头,迟疑问:“你干的?”


    他看着卫执戟俊美洒脱的眉眼,少年人眉骨高,显得锋利锐气,眼珠漆黑,利不可挡,像狼,却又比狼乖巧。


    郁临看着他,与他高束的马尾,有种精神遭遇蜕变的恍惚。


    卫执戟没发觉他在摸狗,咬着牙,捧着他擦破一点的手掌,眼圈通红,看着一会,心疼的要死了,忽地起身,说什么也要出门把伤人的官员打死。


    堂中人只端坐着,听了他的话,不阻止他,却也没笑,只淡淡对他说:“去吧,之后便不必回来了。”


    卫执戟:“……”


    卫执戟倏地停住步子,拳头收紧又松开,咬了咬牙,回头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数月后,一名官员因为撞到侯府车马被蹲点的少年揪住,当场打了半死,骨头都裂了,他哭天抢地告到御前,上头一听镇南侯府老二这么不成器,顿时乐了。


    挥挥手,这事就了了。


    告状官员当晚又被人在暗巷套麻袋打了一顿,一天两顿,打人者甚是嚣张,打完后扬长而去,同僚直呼此子心窄恶毒。


    然而无人在意。


    适夜,打人者堂而皇之翻墙进了郁府,郁临刚沐浴过,身上还带着水汽,是淡淡的草木味道。


    打人者推窗而入,神色冷凝,将人一把抱住,翻身上床,闷闷把脸埋进他的脖颈,过一会儿,低声问:“没暴露,是意外,不赶走行不行?”


    郁临怔一下,手指轻抬,拂了拂他的头发。


    两人好的那一年,初时卫执戟毛手毛脚,郁临担心暴露,让他被提前抓住把柄,就地了了,后来见他谨慎,从没被旁人捉到尾巴,才放心下来。


    时间匆匆而过,到长乐六年,两人情意已经颇为深厚了,白日里毫无交集,一名闲散侯爷,重拳打出恶毒名声,一朝中重臣,事务忙碌,清贵无比。


    然而夜里,月色挥洒,却每每交颈而眠,密不可分。


    直至黄河决堤,郁临因为治水有道,被外派出去治水,卫执戟便也找了个由头脱身,一路乔装跟着,寸步不离。


    与这一年在郁临身边,有所耳闻,却始终无法真实感受不同,外边的世界,是真正的尸横遍野,民不聊生。


    车马还未到受灾严重的绲州,便被沿途盗匪抢了一轮,洛京繁华,水光潋滟,金粉红绡,外头却已经乱了。


    赈灾粮被层层克扣,发到流民手里,不过浅浅一层粥油,里头连颗米粒都没有,灾民活不下去,强壮些的,纷纷占领山头当了匪,沿途匪患不断。


    卫执戟带兵杀了两轮穷凶极恶的,又杀了几轮中饱私囊的县官,面对更多拿着锄头的百姓,也只得绕着走。


    一路上,他跟在车马旁,是护卫,也是将领,亲眼目睹流民百万,饿殍遍地,匪盗横行,沿途官员相互包庇,层层剥削,中饱私囊,无甚作为。


    到了受灾最严重的绲州,才听闻官员早已携带钱粮,弃城而逃,城墙被水冲碎,一行人顶着暴雨而至时,城中百姓十不存一,义庄里腐蚀散发着臭味。


    那是卫执戟第一次面对王城之外的世界,才知晓,才知晓,大雍金玉堆成的皮相之下,腐骨如山,烂不可支。


    瓢泼的大雨自残破的屋檐落下,金玉堆积养出来的少年怔怔抬头,眼睛被水冲的发红,他抿唇,不解而痛苦,下意识转头,想要寻求答案。


    青衣官员只是静静看着这一切,衣角被泥水浸透,身躯被风雨刮的很薄。


    在腐烂的臭味和哭喊声里,他静立不动,过去许久,他掩唇,轻咳一声,手指抬起,推了推卫执戟的头:“去修堤坝。”


    那些天,卫执戟一刻不停,半点不像是金尊玉贵的小世子,他随着郁临,白起去河堤上,用粮食聚集灾民,修建堤坝,夜晚点灯翻看账册,寻找漏洞。


    他眼神愈发锐利,原本带少年感的线条愈发紧绷,有时候穿着粗布短打,往那一站,几乎不像是洛京养出来的少年了。


    筹集灾粮,平定匪盗,兴建民生,没人知道郁临身边那名颇得力的护卫便是洛京最尊贵的小侯爷。


    他身上不带一丝环佩叮当,只有刀兵血水里练出的冷酷坚毅。


    在绲州的七个月里,卫执戟飞速成长。


    他学会了看账册,辨劣盐,识米价,看生民眼中飞快掠过的彷徨绝望。


    原本应该少不知事,一朝遭遇变故,受尽屈辱,才在苦难堆里打磨出的新朝璞玉,阴差阳错,在旧王朝的支柱身边,先一步窥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


    返京前数日,在赈灾剿匪中表现颇为亮眼的护卫因狩猎不当而死,上报者无人在意,只欣喜自己人多一个擢升名额。


    一行人自焕然一新,却被水患拖垮,显得死气沉沉的绲州离开,如来时一般低调回京。


    洛京的城墙依旧高大,红墙金瓦,数百盏花灯高高悬挂在城墙上方,美轮美奂,飞星台上笑语连绵,歌舞升平,一派太平景。


    不讨喜的户部侍郎带着残兵残将回京,因治水剿匪有功擢升为户部尚书。


    这次他没有再硬着骨头说今上治理下的州县不好,学会了斡旋。


    皇帝看他终于顺眼了许多。


    夜里,小侯爷翻窗而至,将他抱在怀里,眼睛明亮有神,愈发坚毅的下颚紧绷,轻蹭他的脸颊,安慰他:“会好的。”


    他以为他会一直在他身边,助他护他,不曾想,随后便是那桩长乐七年罪孽滔天的落霞谷大案。


    第72章 冠绝天下的乱世文臣(三)


    那件事是从何日有了苗头的,卫执戟后来已经彻底糊涂了。


    先是皇帝在飞星台设宴,泽披天下,有蛮族使者慕名而来,口中吐着大雍是上朝的蜜语,表自己的臣服之意,实际上在洛京大肆收购物资。


    皇帝文武不成,偏好名声,他也不看治下已然乱成什么样子,被哄得五迷三道,当真认为自己是再世明君。


    一高兴,赏了不少金银财宝,粮食布匹过去,他自己的百姓还没吃饱呢。


    就这么被蛮族使者堂而皇之哄了几个月,朝堂上天天在吵,人杀了一批又一批,最后逐渐安静了。


    郁临那段时间甚至不回家,时常住在官署,卫执戟怕给他添麻烦,没敢大露面,多是挂在梁上看他一眼,或在夜深人静之际,摸下来偷亲他一口。


    他那时候一边筹粮赈灾,解郁临心头忧虑,一边偷偷摸摸将给蛮族的良米换成掺沙的陈米,忙的很,每日也是行色匆匆,怎么也想不到,一把火烧上了身。


    蛮族使者带着金银财宝回去,人还没到,边关虎视眈眈的军队便迫不及待抢起了大雍的边民。


    铁蹄南下,踏碎河山。若不是他兄长带着军队驰援,边境宁城已经被屠戮殆尽。


    这些蛮族不通诗文,不读圣人,生性残忍,只只知道掳掠抢劫,却战力非凡,他们将男人杀掉,女人侮辱,原本好端端的边塞小城,一时间血流漂橹。


    消息传来,举朝震惊。


    就连往日里胆小怕死,剥压民脂民膏的佞臣,也跪在大殿上,磕磕巴巴劝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些外族人,应当尽早打服他们。”


    只有皇帝不承认。


    他刚刚才与边关蛮族结成同盟,他怎么可能会错。


    恰好蛮族使者传信给他,解释都是误会,攻打大雍的蛮族将领是以为他们前来朝圣,久久没有回音,遭遇不测,这才心急如焚,发兵攻打。


    蛮族使者言辞恳切,诉说他们对大雍,对皇帝的真心。


    然而话锋一转,细数他治下臣子没有军令,公然出兵,是否有不臣之心。


    这番言论将皇帝哄的身心舒畅,甚至随手听了使者计策,命卫大撤兵,已证忠心。


    在皇帝看来,这甚至不算事,卫大无妻无子,只有一年迈祖母与纨绔幼弟,都紧紧捏在他手里,他敢不听?


    结果他真的没听。


    消息发出去十多日,卫大一动不动,只是似是而非苦劝他蛮族狼子野心,边关百姓被践踏搏命,嘴上说的好听,然而领着军队一动不动。


    皇帝:“?”


    皇帝恼了,还有后知后觉的惶恐,军队在这人手里,他下一步要打谁,自己吗?皇城护卫军抵得住吗?


    皇帝又急又怕,连发了数道圣旨命他撤兵请罪,如此僵持了数月之久,再之后,便是举世闻名的落霞谷惨案。


    数十万军队,护着边民,被蛮族与自己人夹击,在断粮半月的情况下,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洛京城里,卫执戟被判抄家流放,十九岁的小侯爷,绯衣金带,赤红着眼,手握长枪,牢牢护着祖母,与前来抄家的青衣官员对视。


    对方前几日还在揉他的脸,让他安静一点,不许啃他手指,伏案写完文书后,俯身亲了亲他讨吻的嘴唇。


    那么好,怎么会今日便是刀兵相向,做梦一般,他怎么也想不到,兄长含冤而死,来抄他家的是他喜欢的人。


    卫执戟孤身一人,还要护着祖母,不敌禁军,被数人压倒在地,长枪散落,红着眼抬头,哑声问:“为什么?”


    阳光晃着他的眼睛,几乎想要落泪,卫府的旧墙上剥落着青苔,在阳光下厚厚一层,闷得人喘不过气。


    在极明极晃眼的光线里,他仰着头,看这人走来,手指抬起,犹豫一下,落在他头顶,被他恼恨咬住手指,也没松开,只是无奈轻叹一声:“你说呢?”


    只有他来,才能保住卫家老小七口人。


    抄家完毕,才知侯府的财宝都被卫执戟偷偷拿出去换了粮食,偌大的侯府,不过空壳一座,抄不出什么来。


    随行官员捧上账册,也是呐呐,他们作为大雍官员,不过混口饭吃,如今兔死狐悲,卫家忠臣尚且如此,他们的结局又归于何处呢?


    日光横斜,晃得每个人都喉头干涩,郁临垂眼扫了片刻账册,没说什么。


    几天后,关于侯府忠贞,救济流民的言论喧嚣尘上,世子年纪还小,又不顶用,边关之事本就议论纷纷,难以压制。


    皇帝在飞星台醉生梦死,却发觉这次的人怎么也杀不干净,他有片刻的不安,于是没要卫执戟的命,判了流放。


    那是秋天,卫执戟从洛京离开的时候,天气已经十分冷了。


    秋雨绵绵,将街道冲刷的湿润,卖饼的人缩在廊檐之下,用手去遮摊子,怕饼子沾了水,不好卖了。


    往来朋友多为世家子弟,多怕牵连自己,竟也没什么人来为卫执戟送行。


    卫执戟在牢狱被用了刑,戴着枷锁,随两名狱卒一起,走出王城,没有回头。


    好在他的伤看起来严重,实际有人关照,没伤到根本。


    牢狱中铺着干燥的稻草,头顶的天窗透进一丝丝光线,他靠着墙,看自己的伤口,他不是十七岁的他,醒来发觉伤口敷着药粉,便觉察到什么,开始闭口不言。


    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他一个不认,前来审问的官员一批又一批,对他冷漠非常,倒也没人趁机落井下石,为难他一下。


    只是再也没见过那人。


    流放途中,两名看管他的狱卒还算有礼节,步子也不快,称不上舒服,倒不为难,时不时取了枷锁,让他松快松快。


    到了边道茶摊,两人走在一起,更是一反寡言常态,纷纷说天有些冷,不如去茶棚休憩片刻,喝杯热的。


    他俩一路冷着脸,跟不会说话一样,此时装模作样,不知道演给谁看。


    卫执戟看着他们,有所觉察,眼皮忽地一烫,他带着枷锁,微微顿一下,抿唇朝茶摊看去,便看心心念念的人坐在其中,目光静静看他,不知道坐多久了。


    这数月卫执戟都没能见他,此刻见到,不知为何,冷冰冰的脸庞抽动一下,片刻后,竟是落下泪来。


    两名狱卒愣了愣,震惊地看着他,也不知如何是好,急忙匆匆给他解了枷锁,两人一起窜出茶棚,隐晦的不见了。


    郁临也是一怔,站起来,来到这些年不知不觉已经比他还要高一些的卫执戟身旁,静静看他,伸手揉了下他的头发,温声说:“不哭了。”


    卫执戟红着眼睛,松着手腕看他一眼,大马金刀坐下,嘴唇冷冰冰抿着,不吭声。


    郁临便跟着坐下,看他许久,看到两人都觉得闷,才轻声说:“此去也好,洛京太乱,你出去了便不必再回来了。”


    郁临如今身居高位,李阁老身体不好,有半个朝廷,如今是他撑着。


    这是他第二次赶自己走了。


    秋季寒凉,外边落了雨,雨水滴滴答答打在茶棚上,听在人耳朵里,骨缝都透着凉。


    卫执戟感觉到一股寒意自心间升腾而起,他手指死死握着茶杯,看茶棚外碧青天色,忽然咬牙,冷冰冰问:“那你呢?”


    群狼环伺,风雨飘摇,我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你怎么办呢?他想问。


    只是彼时,他自身难保,和祖母两条命,还是这人费尽心思保下来的,这些无用的话,实在问不出口。


    两人静坐着,从正午坐到暮时,直至狱卒进来,呐呐催促。


    他们受命于身边人,虽不知内情,却也明白事理,轻声劝:“大人,该走了。”


    郁临如梦初醒,轻咳一声,才偏过头,温和透亮的眼睛看过来,轻声对卫执戟说:“好了,不留你了,走吧,别回头。”


    外面的雨簌簌落下,愈发大了,飘扬在天上,秋天的雨,落在身上,刀刮一样疼,卫执戟咬牙进了雨幕。


    他没回头,只有傍晚的风吹了他满身,他看着头顶遮蔽在云层里的光亮,看茶棚外被浅浅亮光投下的的剪影。


    他听着身后压抑的低咳,往前走着,心想,那一年真的太冷了,他身后的人也真的太单薄了。


    他们自洛京城外分别,往后数年,再未有重逢之日。


    世人从不知他们的关系,只言片语中也不会将他们联系。


    无人知晓,于乱世中拔地而起,雄踞一方,义薄云天,惹人争相投效的卫王,与大雍朝中那位肱骨权相,乱世能臣有段情意。


    他们于蒙蒙烟雨中初见,在庭院瓜藤下喝一壶茶水,他们一同治水,蹚入绲河中救济灾民,他们在洛京无人知晓处亲吻,情谊深厚,密不可分。


    从长乐七年到长乐十五年。


    卫执戟收拢旧部,积蓄实力,打退蛮族,雄踞一方,长乐十五年,天下大乱,他已然是诸侯里最有实力的一个,振臂一呼,无数人愿意追随。


    极偶尔的时候,他在坊间,在酒楼,在卖饼的屋棚下,吃着胡麻饼,静静坐着,听百姓说那人的只言片语。


    大雍根基腐烂,皇帝昏聩无能,早几年前各州叛乱四起,便该彻底乱了。


    然而王朝将乱,尸横遍野,民不聊生,有人看不下去,硬是出来撑着,稳住剩下的半个江山,改例令法条,免徭役赋税,千方百计,让人能活下去。


    这边的百姓靠近边关,当年彻底活不下去的,只认打退蛮族的卫王,对大雍恨之入骨,对朝堂上这等人物倒是敬佩,偶有消息传来,掰碎了传阅。


    皇帝运气怎么这么好啊,死到临头还能碰上这么个臣子,那边百姓运气倒也不错,活不下去了,还有人给他们撑腰,听说那人专杀贪官。


    卫执戟坐在饼棚下,轻勾着唇,舍不得听完。


    他时常回忆深秋,回忆洛京那个雨后,回忆郁府藤下摆着的躺椅与阳光。


    此后数年,往事种种,午夜梦回,轮番进他的梦。


    第73章 冠绝天下的乱世文臣(四)


    长乐十五年,天下自几年前各州叛乱,蛮族进犯起便一分为二,风雨飘摇。


    皇帝这几年脾气愈发阴晴不定,成日在宫里发脾气,疑心有人要害他。


    前几年他在飞星台被人刺杀过,往后便看谁都不是好人,成夜成夜睡不着,阴晴不定给人添麻烦。


    李阁老死之后,被他重点怀疑的对象变成了郁临。


    没有皇帝会喜欢太有声望的臣子,哪怕他离不开这人。


    越离不开,他心里就越恨,越恐惧,午夜梦回,甚至睡不安宁。


    更让他恨之入骨的,是北方盘踞的卫家军,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应该在落霞谷尽数覆灭的十几万卫家军,怎么就能凭空留下了一点儿。


    这些人一朝身死,仿佛游魂飘荡在世上,没有名姓,没有凭证,鬼魅一般,一边打着蛮族,一边对他虎视眈眈。


    原本这是群乌合之众,盘踞在边关数城,那些苦寒之地,给他们便给他们了,结果里面莫名其妙冒出个卫姓首领。


    这首领对他颇有敌意,能给他找事绝不息声,前几年他一直以为是卫大没死,后来才发现是没用的卫二,一朝流放,竟将没用的狗催生成狼,成日给他找事。


    皇帝每每想起此事,便悔不当初,恼恨自己为何斩草不除根,气得简直吐血。


    可是他却没办法,自从前几年各州叛乱,他的天下就崩了,战乱四起,最后竟让卫二这小崽子趁机吞了他好几个城池,成了一方霸主。


    这小崽子寻了假身,自流放途中便已脱身,数年来竟无人发现,称王才显露端倪,短短八年,区区八年,竟让他成了气候。


    皇帝一朝醒来,还留着午夜梦回里漫天遍野的血腥气,卫二提着枪,在边关虎视眈眈瞪他。


    天还黑着,不过五更,皇帝睁着眼坐龙床上,惊的心悸,拂着胸口不住喘气。


    “陛下。”大太监李英点上灯,弯着腰过来,低眉顺眼,对他道,“这才五更呢,可是不舒服?可要叫太医?”


    皇帝皱眉,看着他,青黑的脸皮抽动一下。


    他这几年总睡不好,吃不下饭,脸色不好,太医调养也无用,吃丹药也无用,愈发虚弱了。


    他仰头,看着明晃晃的帐幔,忽然问:“他还在外面等着?”


    普天之下,能让他这般厌恶忌惮到不愿称呼名姓的,没有第二个。


    可谁人不知道,若不是那人撑着,大雍怕是早就乱的不像样了。


    只是李英跟皇帝一起长大,自是和皇帝一脉,想了想,轻声道:“是,还在等着呢,通州也叛了,百姓非要闹着往那边去,杀了不少拦路的官员……”


    那边也不知道使了什么妖术,让他们的百姓变成了疯子,一开始,新相上任,杀了不少官,百姓还欢呼过。


    结果没过几年,北边几个州县旱后遭遇蝗灾,朝廷发下的粮食没跟上,几个县竟纷纷倒戈,想往那边去。


    卫执戟这个不要脸的小崽子,竟也尽数接收了去。


    这事把皇帝气的呕血,如同天下得知卫执戟身份那一刻。


    在他漆黑的脸色下,李英轻声问:“陛下,淮州上下吓破了胆,请求支援,您唤他来请罪,在宫门外站了半个晚上了,可要让人进来?”


    在这人的斡旋下,其实已经许久没发生过这等叛乱了,然而今岁大旱,蝗灾四起,朝廷打开粮仓,里头竟空空如也……


    这事不能查,只能有人出来顶着,其他人担不住,那就只能是这位了。


    皇帝脸色在油灯下忽明忽暗,他胸口起伏不定,忽地摔了手上的玉扳指:“进什么进,废物,什么治世能臣,让他滚去淮州,若是淮州也失了,人也不必回来了!”


    皇帝说完,气的又踢了李英一脚,睡不着觉,起身去了花园听曲。


    自五更起,皇城里便灯火骤明,没多久,里头传来阵阵丝竹声。


    郁临站在宫墙下,披着狐裘,被风吹的轻轻咳嗽一声。


    他是文官,整日伏案处理公文,费尽心机,与人周旋,觉少又浅,这几年来,受了点风,便不大舒服。


    他站在夜色里,清隽的面庞上神情安静,静静听里头传来的高谈阔论。


    通州叛逃,按上边的说法,全赖对方使了妖术,既然压不住,便派他这位内阁大臣去,请人驱一驱邪祟好了。


    至于那些不听话的妖民,就地杀了了事,无论如何,绝不能给那边。


    在今上眼里,人命如同草芥。


    然而天下万民何其多,怎么能杀干净,所谓妖术,也不过是卫王治下那块更公平,更松快,更把人当人,更让人能好好活着的环境罢了。


    短短八年,郁临其实也没想到卫执戟能把他教的东西学那么好,并在境内推统一行。


    在这世道,他当真做到了清查隐田,让百姓家家有粮,种上从官府赁来的租田,逢年过节能吃上点肉蛋,军士补贴极高,民生水利官府统一调度监管。


    把人当人,这种妖术,皇帝是理解不了的。


    宫门下的守卫挺着身躯,一同听着圣旨,默不作声,在阵阵丝竹声里,看着墙根站的人,喉头干涩,试图能挺拔一点。


    这些年,卫王那边过的越来越好,这边百姓也愈发不解,世道究竟是怎么了,朝廷更不解,区区边关贼子,怎么就忽然成了气候,万民相随。


    他们不知道差距这般大,是因为那边有人一轮轮砍了尸位素餐的大户,又一轮轮精心护养麦苗,一点点攒起来粮食。


    郁临哪怕制定再多利民政策,换得用的清流官员,温养民生,也掀不翻皇族贵胄,填不满空荡粮仓,拿不出更多的钱。


    民怨四起。


    长乐十五年,在通州压不下去的蝗灾里,一道圣旨下来,被称为这个王朝最后一名臣子的官员,坐着马车,缓缓路过洛京泥泞的石板,往北方去。


    通州淮州相邻,距离洛京不近,郁临千里而来,在城外直面遍野流民尸体,进城的时候,街上已经空荡了。


    看似平静的淮州没有一丝活人气,街上门口没开几扇,偶尔有百姓拢着胳膊在城中匆匆而过,脸上死气沉沉。


    天上黑云阴沉沉的,将要下雨,郁临的马车低调路过,没有引起注意,进了州官府衙。


    对比通州蝗灾严重,颗粒无收,淮州尚好一些,然而保下的秧苗不多,加上城外聚集的流民,光景并不乐观。


    这里大多人身家都被前些年各地叛乱打散,如今好不容易休生养息,又遭遇天灾,心中滋味,非绝望二字可言。


    郁临进了府衙,原本打算开仓放粮,然而洛京粮仓尚且不满,淮州粮仓更是捉襟见肘,穷的叮当响。


    粮从哪来?郁临思来想去,只好将目光转向千里之外豪强遍布,尚算安稳的富庶之地。


    这边焦头烂额,另一边,通州叛了,卫执戟倒是没费什么力接手。


    早在几年前各地叛乱,大小诸侯揭竿而起的时候,他就看明白这件事。


    他这边兵强马壮,又令行禁止,早早顺利推行了良策良种,又苟了多年,粮食补给绰绰有余。


    每当大雍边关百姓活不下去了,第一想的一定是他,毕竟日日看着他治下人的生活,知道跟着他,有口饭吃。


    他不急着称王称霸。


    霸业很好,且天命在他,大雍根基腐败,真打起来,必定不是他的对手,最多五年,天下改姓。


    但他始终没有对大雍用兵,只是兴建民生,是不想,也是不敢。


    他始终怕城门楼里冲出来的是拿着锄头的百姓,如那年绲州河水决堤后,义庄里呜呜咽咽的阵阵哭声,更怕百姓身后站着的是往年梦里,会弯眸对他笑的人。


    他的刀割在这些人身上,他不会快乐,亦不会兴奋,只觉得烦闷。


    他座下将领谋士颇多,忠心耿耿,有性情直白的,觉得主君性情优柔寡断,倒也有人评价他百年难遇,治世明君。


    卫执戟都不大在乎,他身着轻甲,空闲不处理军务的时候,懒懒躺上屋顶,枕着手臂,看头顶明晃晃的天。


    然后他会做一个梦,梦里的人抚着他的头发,笑意轻轻给他讲为人之道,为君之道,给他讲世道若不让人活,人是会把世道掀翻的,唯有人,是立世之本。


    那人对他说,无论何时,是何高位,不要轻贱人命。


    唯有人命,能把世道掀翻。


    大抵年少时听到的东西总是记忆深刻,难以忘怀。


    总之卫执戟打退在他眼里烧杀抢掠,早已非人的蛮族,听闻通州蝗灾,下发赈灾通州的文书,并亲自赶来善后时,是这么想的。


    只是没想到惊喜会这么大。


    这些年来在皇城调动四方,分身乏术的那人,被皇帝赶来了淮州,与他相距不过百里,一城之隔。


    座下传令官拿着消息过来,看到军报后,反复看了好几遍,直至愣住的卫执戟:“?”-


    卫执戟有太久没见过郁临了。


    他贴在墙根,望着头顶的月亮,看了好一会儿,有点心口疼。


    敌方主君摸进对手老巢,听起来他脑子不大正常。


    但卫执戟觉得,在长乐七年那场秋雨下,他脑子早就坏掉了。


    天没亮,他乔装的商队就已经靠在淮州城下,为了逼真,还是披星戴月,从淮州治下的易县商行赶来的。


    等城门一开,就装作江南贩粮的行商摸进来。


    卫执戟长在洛京,一口官话纯正,许是乡音难改,他没染上边关口音。


    入城后,他直奔城中的收粮处而去,速度快的身旁护卫都没反应过来。


    收粮处人不多也不少,大多操着一口官话,来来往往,神情肃穆,穿梭在行商之中,与灰败的淮城格格不入。


    有人身在其中,肤色极白,面庞清隽一如往年,只是身躯看着比从前更单薄了,眉心轻皱着。


    一阵风吹过来,他的眉心松开少许,随后是几声轻咳,他握着手掌,轻抵唇边,脸色苍白,不知怎么,竟咳的止不住。


    卫执戟望着他,眼圈一红,如同万箭穿心。


    第74章 冠绝天下的乱世文臣(五)


    郁临筹着粮,正与城中主簿交谈。


    前几年各州叛乱,王朝便已经走入末路,郁临来到淮州,与淮州城外尸横遍野哀声一片的灾民当场打了照面,才知道情况比传到洛京的还差上许多。


    他虽带了一批粮,又从各州筹了一批,加上行商远道而来运的粮食,暂且让淮州喘一口气,但还是杯水车薪。


    再不大开粮仓,单靠郁临筹来这点粮食,用不了几日。


    可淮州城粮仓里空空如也,连老鼠都不去了,这些年州县的存粮去了哪里,城中上下缄默不语。


    偶有几个尚有良知的人,官也不大,跟在郁临身边,忙前忙后,虽尽心尽力,却对城中情况却闭口不言。


    倒不是他们不想,只是这世道,不允许他们多说什么。


    郁临来到淮州数日,却也没有贸然动手。


    王朝气数将尽,他拿的剧本是乱世支柱,史书描写浓墨重彩,以一己之力活大雍数年,然而他毕竟是臣,有些人,最顶上那个人护着,并不好动。


    比如淮州州官,是贵妃亲舅,在淮州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正是因此,皇帝才把郁临派来,帮他顶一顶罪。


    郁临思索着破解之道,正想的走神,在淮州城黑云密布的天光,他抬起眸,竟看到了卫执戟。


    二十七岁的卫执戟已经与当年十分不同了,眉眼更加锋利。


    十七岁时随少年发尾轻甩的张扬发带已经换成稳重的冠,边关风沙吹散了他身上洛京的浮华,将他淬炼的风华内敛。


    数年未见,他又乔装过,脸上做了改动,乍一看并不起眼,也没有与郁临相认的意思,只是站人群里,抿唇看过来。


    故人重逢,两相对视,互不知道对方已经认出自己,其中滋味,难以言表。


    主簿正在说话,郁临受了风,咳呛几声,在主簿诚惶诚恐的目光里,他笑一声:“不妨事,我有些事处理,你去忙。”


    皇帝之所以厌恶郁临,是因为在时下部分人心里,大雍之所以还是大雍,不是因为皇帝,而是因为郁临。


    身为臣子,担了君责,有人厌恶,就有人敬佩,主簿是后一种。


    他看着淮州苍凉的城墙,仰头深呼吸一口气,嘴巴开合,小心问:“那下官去医馆,给您拿些药,药材还有,不妨事的?”


    如今物资匮乏,所有人一应用度省了又省,他担心这人不愿耗费。


    他劝着,郁临正要点头,两人身后,行商队伍里,忽然走上来一人。


    这人身材高大,衣着普通,脸庞黑黑的,形貌并不好看,整个人仿佛扎进人堆里就不见了,说话内容却十分谄媚上道:“小的……带了药,带了许多。”


    卫执戟在外多年,装起来一套一套的。


    主簿瞅他一眼,轻轻挑眉,心想倒是会做人,知道劲往哪处使,不过想想身边人是谁,便释然了,应该的。


    但公然上前行贿,他担心身边人心中不悦,正要训斥。


    他身旁,郁临忽地笑了声,看过去,轻轻点头:“麻烦。”


    卫执戟拉来的粮食颇多,其中还有许多药材,能解一阵燃眉之急,主簿一听,脸色缓和许多,忙跟着人去清点。


    郁临身边顿时空荡下来,高大的城门楼旁,除了陆陆续续有条不紊的军士,只剩下一个乔装而来的卫执戟。


    城中人多眼杂,半天下来,两人并未如何交谈,仿佛并不认识,只是郁临走到哪里,卫执戟便跟他到哪里,他也并不驱赶,配合的默契。


    不会有人想到腕骨颇硬的卫王千方百计潜入淮城,只为给人低头打杂。


    就连主簿抽空过来,看到他顶替自己原来位置,干的有模有样,都要赞一声真是得用的好狗腿。


    忙了一天,晚上淮城州官设了宴,专程邀请郁临。


    实际上郁临到来这段时间,他三不五时都要邀请一番,只是郁临从来不应,今天是邀请头一回被郁临应下。


    州官姓陈,单名一个卓,作为贵妃之舅,也是眼高于顶,雄霸一方,当今圣上重用外戚宦臣,他不说大权在握,也是当地强龙,因此心里并不怎么惧怕郁临。


    只是或许被拒绝的久了,头一次被答应,竟让他莫名生出一种受宠若惊之感。


    因此晚宴设置的颇为豪华,在州府举行,城中豪族大户纷纷前来捧场,淮州粮仓没有一颗粮食,城外流民遍野,郁临整日在外筹粮,踏进州府一看。


    觥筹交错,丝竹乱耳,美酒珍馐,靡丽浮华不输洛京。


    各位豪族华衣美鬓,贵族名士之风,互相交谈,举杯畅饮。


    郁临一身轻便常服,身后跟着一不起眼的高大男人,甫一踏入,格格不入,像金榜下的白丁误入青衣红袍里,下一秒就要羞愧而走。


    郁临轻拢衣袍,垂眼看着淮州的另一个世界,看一会儿,睫毛轻抬,忽地轻笑了声。


    他声音很轻,然而坐上众人如同惊弓之鸟,看着他身上忙完后根本没有换下的青色麻衣,愣一下,酒意瞬间散了干净。


    州官也有些愣,他以为郁临接受了他的邀请,便是示好。


    他不傻,知道郁临同他们不是一路,在朝中占着一股不小的清流势力,断不会与他们为伍。


    他想好了,倒不为难对方,若是郁临亲口要粮,只要他能用名声将城内外那群妖民安抚下去……这不是不可以,甚至他亲自牵头引线,今天的豪族满座就是示好。


    到时候豪族献粮,郁临有粮有政绩,他稳坐一方州官,皆大欢喜。


    陈卓不知郁临这一声笑的意思,心里直犯嘀咕,他从座下下来,愣一下,同门口如鹤孤立的青年对视。


    他佯装什么都没听到,举杯邀请:“上好的十年春,这几日城中短粮,十年春也只剩下不多几坦,专程为郁大人接风。”


    郁临看着他,周身冷薄的气息散去,过了片刻,轻轻颔首:“嗯。”


    郁临走到上首坐下,身后相貌有缺的高大男人紧跟着他,连他喝酒也紧盯着,仿佛一名忠心耿耿不通世事的莽将。


    两人互敬了一盏酒,陈卓酒意上头,望着他冷薄清正到好看的眉眼,也不由咋舌,觉得这人年纪轻轻,官至高位,凭手段走到今天,倒的确不是常人。


    陈卓因为贵妃撑腰,向来冷硬的语调软下很多:“听闻您在筹粮,城外流民甚多,我等也是颇为忧心,有相助之意,这人是大人提拔的随从,听说十分的力?”


    郁临初来乍到,便不与他们近身,只让几个主簿相随,主簿每每回来,都会被他抓着盘问。


    今日他喝了酒,许多话记不清楚,倒还记得主簿口里这个好用的狗腿子。


    他有意同郁临拉一点关系,偏头说了好一些话,这人都冷冷淡淡,无甚反应,偏这一句,轻触到他,这位高高在上的洛京上官闻言,抬起眼皮轻笑一声。


    他颔首,随后仰头看一旁虎视眈眈随立,盯着他酒杯的高大男人,轻声道:“是颇得力,你去替我给诸位大人敬一杯酒?”


    卫执戟正恼着这人喝太多酒,酒大伤身,不妨被提一句,下意识应:“是。”


    他抿唇,随意将目光锁定座下诸人脸庞,想着他们的宰法。


    随后他看着郁临含笑看他,却透着冷然的目光,恍然片刻,意识到这人想让他做什么。


    当年绲州大灾,他隐姓埋名,这事做的便不是一次两次了。


    八年时间,他自立为王,手段冷硬,杀了吐粮的肥硕豪族不知凡几。


    拿着酒杯下去的一瞬间,卫执戟想,八年时间,确实是太长了,长到他已经长成这人认不出的样子。


    但又太短了,短到这人一句话,他还是能明白他意思-


    郁临让人劝的酒,座下无人敢不喝。


    他们不明原因,但卫执戟下去,尽管他是个护卫,却是郁临的护卫,于是一个个兢兢业业。


    唯有一人横眉冷对,是城中豪族赵家之主赵荣,赵家有微薄的宗亲血统,在淮城势力庞大,和陈卓也互有姻亲,在淮城里很有一些面子。


    赵荣有一子赵聪,两年前参加科考,因卷入舞弊案,被郁临羁押审判,终身不得再拿官身,赵家青云路断。


    自此,他对郁临恨之入骨,其他人默认出点钱粮,与郁临合作,将人送走便罢,只有他,费尽心思阻止这件事发生,淮城筹粮艰难,他出了不少力。


    流民一日日在死,他要的却是郁尚书民心尽散,与他儿一道,万劫不复。


    赵荣并不知晓在来的路上,郁临车马之中,在卫执戟面前烧了几个名字。


    他横眉冷对,仰头畅饮,别开脸不接卫执戟的酒,卫执戟看着他,神情逐渐漠然,举杯劝他:“请?”


    他别开头,只是一声冷笑:“想请老夫酒,你是个什么东西?”他看着卫执戟,眼皮略略扫过上首的郁临,不知究竟骂谁。


    某一瞬间,他扫着郁临发狠斥骂之时,胸中长舒一口气,仿佛多年积压,一朝散尽。


    这种舒爽加上酒意,让他整个人飘飘欲仙,简直想要呻吟一番。


    只是下一秒,他忽地感觉脖颈微微一凉,随后,冲天血水喷涌而出。


    他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妙的时刻,只是没有下一次了。


    卫执戟一剑把他砍了干净,干脆利落,潇洒无比,仿佛很多年前,十七八岁,他随着那人南下,一路冲锋陷阵。


    宴会上的淮州豪族酒意熏然,飘飘欲仙,捧着酒杯,在朦胧的灯火里,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什么。


    便是扑通扑通,在血腥里一声声膝盖骨磕在地上的软倒声。


    郁临身旁,陈卓捏着酒杯,脸色阴沉:“郁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郁临侧头看他,又看座下众人,长袖轻垂在桌案旁,神情冷薄:“敬诸位酒,还有谁不想喝?”


    陈卓见他无视自己,大怒,正要唤人前来,庭院里忽地传来阵阵喊杀声。


    片刻后,一年轻白袍小将披着夜色,带一身血腥味进来,越过宴中众人,直挺挺在郁临身前单膝跪下:“曲星幸不辱命,淮城布防与已尽在掌握。”


    曲星当年本是淮城一不入门偏将,因为被同僚构陷,走投无路,千里奔赴洛京,郁临调查始末后,见他有才,提他一把,现在他高居淮城总兵。


    陈卓指着他,目眦欲裂,瘫软在地。


    座下其他人呐呐不敢多语。


    郁临见事毕,轻轻颔首,他放下酒杯起身,酒意将他眼皮熏的微红,他扫一眼曲星,轻声嘱咐:“不要太冒犯了,只是请诸位大人放一些粮救人。”


    曲星不敢抬眼,低头:“是。”


    郁临颔首,自高台而下,脸颊薄红,眉眼清致,走到卫执戟身旁,一偏头,卫执戟眉头轻皱,正咬着牙看曲星。


    他醋的厉害,郁临无奈提醒:“走了。”


    卫执戟神情一顿,若无其事跟上来:“好。”


    第75章 冠绝天下的乱世文臣(六)


    淮州夜色凉薄如水。


    今夜有事要做,道上早清了人,冷清月光挥洒,偌大街道上空无一物,只偶尔在街角幽幽亮几盏灯。


    郁临住的地方离府衙不近,马车在路上咕噜噜行驶,发出不紧不慢地吱呀声,愈发显得车内寂静无比。


    卫执戟洗去伪装,露出底下一张剑眉星目的俊脸。


    他双眸灿烂如星子,抿着唇,有时往外,有时看车对面坐的郁临。


    郁临低头看文书,车里安静一片,良久,他喉结轻滚,哑声问:“纸是烧给我看的,话是说给我听的,你知道是我?对不对?”


    他抿唇问:“什么时候认出的?”


    他问的急切,眼皮深红一片,郁临低头翻看手中文书,闻言轻顿。


    片刻后,郁临抬眸,睫毛浓长,落在车内昏暗光线里,温和沉静,他手腕轻搭书页上,无奈看他,轻轻道:“我与你,何须相认。”


    他的眸子是一种很浅的琥珀色,在洛京时,卫执戟遍寻玉石珍宝,也找不出一颗能与之媲美。


    卫执戟怔怔看他,听他说与自己刻骨入血,无需相认,顿时深呼吸一口气,仰头逼走泪意。


    他咬着牙,垂在一旁的手指收紧,忍了又忍,才哑声说:“嗯。”


    他看着郁临,看着这张午夜梦回轮番出现在他梦里的脸庞。


    过一会儿,轻轻起身,走到这人身边,半跪下,将脸庞轻搁在郁临膝盖上,轻握住他冷白细长的手指。


    卫执戟声音很闷,一下午的随身跟随,让他早忘了八年距离,忘了自己如今高高在上的身份。


    他握着郁临手指,如少年时一般闷声抱怨:“这些年,我总是梦到你。”


    郁临垂眼看他,冰凉手指缓缓回温,轻搭在他脸颊旁,轻声问:“梦到什么?”


    “很多啊。”卫执戟笑出来,埋在他手指间蹭一下,喃喃自语,“头几年,我只能隐姓埋名,窝死人堆里,那时候想,不能死,我还要为兄长报仇,还要回来见你。”


    “后来……收拢了旧部,听说各州叛乱,叛乱兵临洛京。”卫执戟声音一顿,“我怕极了,怕他们伤了你,便每日都关注着。”


    他说的轻描淡写。


    但郁临从他十七岁时便带着他,知晓他的性格,轻轻抚摸一下他的发鬓:“嗯,那时候你已经拿到了青州?叛军外有支无名军队和他们对峙……你带人来帮我了?”


    “……”


    没曾想他猜到这一层,卫执戟偏头,咬一口他的手指,笑的无奈:“趁机捣乱罢了,我身份不正,也不敢见你,你怎么什么都能猜到?”


    他笑起来,眉眼飞扬的样子有了几分少年时的影子。


    郁临低头,手指托着他歪在自己膝盖上的脸颊,目光安静,轻轻摩挲。


    故人重逢,还是他们这等错综复杂的关系,郁临嘴唇轻抿,手指穿进卫执戟轻软的发丝里,揉了又揉。


    八年的时间太长太长,却割不断他们的联系,一朝重逢,宛如初见。


    过去很久,郁临轻声说:“无事便好,这些年,我总是会担心,你吃了许多苦,几次命悬一线,我总想,若天遂人愿,我该再见你一面的。”


    他说着,卫执戟抿唇,头颅往下,压着他的手掌,瞬间发不出声-


    今夜无星无月,唯有窗外桂花树随着风声簌簌摇动。


    院里的床榻也晃的不成样子,边关淬炼多年,卫执戟早不是当年青涩的少年,抱着人,手段颇多,一夜没停,最后只听肩上人断断续续低声喘息。


    天光渐亮,他抱着怀里的人,恨不得两人融为一体,密不可分,郁临趴他肩上睡着了,他微微倾身,亲一下这人雪白的肩头。


    郁临正睡着,受不住力,猝不及防轻抖一下,他抿唇,睡眼朦胧低问:“什么时辰了?”


    卫执戟看一眼窗外将亮的天,心虚挪开视线:“……我看看。”


    天已经亮了,淮州城里天亮的早些,透过窗户,能看到外面影影绰绰,闪烁着清晨的光线。


    卫执戟抱着人,一动不动,在一方院落里,时光仿佛陡然安静下来。


    郁临靠在他肩上,半晌没听见回答,困极,不知不觉睡过去。


    他近来太忙,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一觉睡醒,发觉自己躺在比平时绵软的床榻里,周身清爽,只是微微有些乏力。


    屋里的窗上挂了厚厚帘布,密不透风,乍一看,竟也看不出是黑夜还是白天。


    一看就是卫执戟干的,郁临轻轻揉一下头,哭笑不得,正要起身,院里和人交谈的卫执戟已经敏锐听到屋里动静,挥手打发了人,快步进来。


    他在和部下商量着事,毕竟粮食问题得到解决,然而流民还没有。


    他知晓郁临定会忧心,天一亮,便早早唤来潜入城中的部下,让人按着他治下法子,抄了些淮州能用的过来。


    这些法子脱胎与当年他跟随在郁临身边的耳濡目染,又经他手下谋士根据各州情况精心改良,十分好用。


    方才将这些东西交上来,他座下将领面露忧心,他是见着卫执戟靠这些策略起来的,知道此法必定壮大淮州,便询问主公,这对他们是否不利。


    卫执戟闻言,目光轻扫身后安静的窗户,想都不想,便拿自己经年累月耳濡目染的念头给他灌输:“不会,你以为这天下靠的是什么得以存在?”


    手下踌躇良久,试探道:“天子?”


    只不过在他心里,天子明君是眼前他追随这人罢了。


    卫执戟闻言,懒洋洋轻笑出声:“不对,是人。”


    他淡淡道:“以往有人跟我说过,一人之力或可开天辟地,万民之力才能得以永存,天下万民本无分别,咱们如今据守一方,却不会永远这样,到时问鼎大雍,淮州流民不是我们敌人,是我们的子民。”


    他随意道:“再说了,即使壮大又如何,赵朗,你也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是能对外边那些流民视而不见,还是怕到时候连他们也打不过?”


    “怎么会?”赵朗失笑,不再言语,又觉得这些话颇有理,又觉得怪,疑惑问:“这话您从哪听来的?”


    卫执戟拿着手里的法子,只是笑:“日后你便知道。”


    挥别赵朗,踏入屋中,卫执戟把厚厚一沓作业交上来,郁临坐在榻上喝水,拿来一看,顿时笑了。


    卫执戟提出以工代赈,聚集流民以修水渠,这样既能解决大旱,又能解决流民,还不至于让灾民无事生出乱子。


    确实适合淮州目前的情况。


    随后一段日子,这件事有条不紊的办下去。


    淮州的豪族大户被吓破了胆,不敢不出血,郁临未走,又无人敢上达天听,原本怨言四起的灾民逐渐得到安置。


    从七月到八月,淮州情况逐渐稳定,隔壁通州也逐渐步入正轨。


    极其偶尔有有心人发现,通州判出后,与淮州本是不相干的两个地方,天灾之下,治理方式竟隐隐有些相似。


    入了八月,久不下雨,气候更是热的恼人。


    灾民们日日徘徊在为自己规划的水渠边,只需要卖力干好自己那一份,便有粮吃,听闻这水渠修出来后,日后便不怕旱灾了,不由更加卖力。


    赵朗站在城墙之下监工,这几十天他日日被抓去给敌人干活,灰头土脸,也是最近才闲暇下来。


    他是不想领这份差事的,他堂堂卫王座下将领,家乡当年被大雍皇帝任蛮族践踏,对大雍没什么好感,自然不愿干活。


    然而比不上他们这些年被卫执戟一个个操练出来,一人能当八个人用的得力能臣,大雍官员尸位素餐,整个淮城,除了郁临心腹,便只有一个曲星勉强能用。


    人手不够,他们老大又不愿曲星在那人眼前独大,一脚把他踹了过去。


    于是赵朗发现另一件事……


    他们头,和大雍那位殚精竭虑名声颇盛的郁相,似乎有一段难舍难分的旧情。


    两人在外交流不多,但赵朗心细敏锐,硬是从蛛丝马迹里推测出了事情的经过,不由眼前一黑。


    一个挽天下将倾的治世能臣,一个于叛乱中崛起的乱臣贼子,旧情难忘,按照画本,两人之间必定好一番虐恋情深。


    一段时间相处,虽对大雍并无好感,对这位心系百姓的良臣,赵朗还是颇有好感的,于是忧心忡忡。


    这两人身份敏感重要,又情谊深厚,偏偏立场却天差地别,若有一日刀兵相向……他都不敢想了。


    这件事愁的他不住叹气,没几天就被前来巡视的卫执戟逮个正着。


    不过赵朗不得不承认,大雍朝堂表面稳定,郁临至少占了七成功劳,这人连敌方将领都敢直接用,精准把他们安在合适位置上,且并无防备针对。


    这种游刃有余的手段气量,果真是个颇有魅力的人。


    反正如果是他,像他们主公这种乱臣贼子,有多深情意他都不敢用。


    不过这也更让赵朗忧心,他看着嘴唇深抿,眉心紧皱,近来愈发不悦的卫执戟,拍拍身上的土,走上去。


    赵朗想了想,拿着上边发的锄头,轻声开导对方:“头儿,也不必太过担心。”虽然肯定是免不了担心的,但作为臣子,劝还是要劝。


    卫执戟手指轻抬,摩挲着腰间佩剑,偏头过来,目光疑惑看他,不明所以:“你说什么?”怎么说话奇奇怪怪的。


    赵朗将他这段时间的变化看在眼里,猜测他既是为未来担忧,也是因为即将到来的离别之意烦躁,便轻声劝:“头儿,相逢便是好事啊,也不能太执着了。”


    他声音冷静,有一种的淡淡的残酷。


    卫执戟觑他一眼,知道他在提醒自己别忘了身份,却没出声,这次这事还真给这小子猜对了。


    他与郁临身份特殊,都无法太久离开自己的位置太久,通州淮城逐渐步入正轨,便是他们各自要离开的时候。


    这些天两人同进同出,形影不离,亲密无间,仿佛一直如此,卫执戟贪恋其中,简直把一份时间掰成两半用。


    许多夜里,他舍不得眨眼,更舍不得睡,借着窗外淡淡洒落的月光,看身侧人的面容。


    他刻意忘掉这件事,将淮城破落的城墙,黑沉的天,以及与这人一遍遍走过的石板路刻在心里,当成永恒。


    他不愿意承认两人立场不同,离别将至,不愿意回归正轨,不愿意离开这小小的一方城池,跑回去当他的卫王。


    秋日将至,他最讨厌秋天。


    他又舍不得了。


    第76章 冠绝天下的乱世文臣(七)


    心里闷着一堆事,卫执戟一连闷了几天,终于憋不住,趁着休息间隙,跑城中酒馆叫了壶酒。


    饮酒伤身,他身强体壮,不妨事,酒宴过后,亲眼目睹郁临身弱,不想郁临多喝,他便也许久没碰了。


    原本只是打算喝几口,疏解心中闷意,喝着喝着,卫执戟却愈发难受,心中仿佛有火在烧。


    人如今就在他眼皮底下,留与不留,全在他一念之间,凭他心意。


    城中酒馆的沽酒人是个老叟,在淮城扎根几十年,膝下一女一孙。


    旱灾来临的时候他,他的孙子还小,险些断了粮食丧命,对卫执戟这些跟随郁临来救他们的人,心里只有感激。


    卫执戟喝着,他在一旁随侍,见卫执戟只是大口喝着酒水,他起身,特意去笼屉里拿了些菜过来,和声道:“送的,这些不要钱,您吃。”


    灾情之下,淮城没什么好粮食,这些菜是一家老小年前上山挖的野菜,腌在罐子里,虽然粗糙,胜在有些味道。


    粮食在淮城何其重要,卫执戟垂眼看桌上的腌菜,又看老叟袖口缝的补丁,摇头:“不要,你们自家拿回去吃。”


    卫家家教严,然而他自小无父兄管教,祖母溺爱,养的性情散漫。


    他的一言一行,心性念想,直到十七岁那年雨后,才有人出手规整。


    他不会拿普通人手里的东西,更不会刮这些细枝末节的民脂民膏。


    老叟看着他,神情温和,看一会,眼角经年风霜的褶皱都柔软下来,声音沙哑,背佝偻着,劝卫执戟说:“不妨事,自家做的,味道可好,您尝尝。”


    卫执戟皱眉看他。


    他在自己治下时,有时带人去街边巡视,也有店家期期艾艾上来,不说话,给他们打酒,递烧饼。


    卫执戟不许手下将领随意取用,却分辨得出来,这些目光,无关畏惧,非因卫王,反倒只是……关怀他们似的。


    他在洛京城时便是高高在上的小侯爷,店家畏惧他,也会免了他的酒钱,但二者之间,大相径庭。


    这些不同,莫说皇帝,就是卫执戟自己,有时也弄不清楚。


    他抿唇看向笑眯眯把盘子推过来,目光温和的老叟,沉默片刻,低声问:“自己家里尚且不够吃,为何送我?因为我是官吏,管庶民生死?想讨好我?”


    “非也。”老叟听他这样说,摇头,忙道,“不敢再麻烦您。”


    “那是因为我带来了粮食,让你们吃饱?”卫执戟被酒意熏得眼睛泛红,眼睛在夜色里黑亮一片,继续问他。


    “非也,其实老夫也不知……”老叟佝偻着背,被他问着,也有点迷惑起来,他未曾读过书,弄不清这其中缘由。


    想了想,只能磕磕巴巴道:“就是一想到,您跟着大人一起,带我们修渠,给我们分地,发下种子,让我们活的有盼头,心里就觉得烫,想让您收下。”


    老头只是淮城一普通老头,衣裳打着补丁,死气沉沉一辈子,临到晚年,竟被分了一丝薄田,有一丝丝活着的盼头,丝丝缕缕的精气神从他目光里迸发出来。


    卫执戟看着他,心想,他追寻的那个人,似乎一早就发现了这些东西。


    卫执戟看着老叟,沉默不语,许久,微微颔首:“知道了,我收下,多谢。”


    老叟笑眯眯走了。


    卫执戟喝了一壶又一壶酒,喝的眼皮脸颊通红,有人告到郁临眼前,郁临寻过来的时候,他已经醉眼朦胧。


    夜凉如水,他靠在酒桌上,喝着酒,老叟也不收摊,点了灯,在一旁等着。


    夜里飘了一点点雨丝,郁临撑着油纸伞,在屋棚上的丁点光亮里抬步进来。


    他走到卫执戟眼前,灯光下,睫毛在眼皮上垂出小块阴影。


    他轻轻伸手,细长手指抬起,蹭一下卫执戟眼睑:“怎么一个人喝成这样?”


    卫执戟抿唇看他,看一眼,视线轻轻挪开,他仰头,看酒棚外夜色里的虚空,喉结轻滚:“没,有点闷。”


    “不开心了?”郁临看着他,目光温和,顿一下,合上伞,细密的雨丝还带着一丝丝凉气,被一同收进伞骨里。


    他一袭青衣,清隽好看,在卫执戟身前站着,如珠玉般,微微弯腰,身后是隐藏在层叠云层里的月亮。


    他也像是一轮月亮。


    卫执戟仰头看他,手指收紧,他长年练兵,手指有一层茧。


    他十七岁时遇到这个人,情根深种,八年分别,有一瞬间,他不想放人走。


    可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月亮。


    卫执戟眼皮通红,他咬着牙,眉眼锋利,像即将发怒的猛兽。


    片刻后,却只是往前,闷闷将脸颊轻贴在郁临腰侧,蹭了蹭,闷声说:“我舍不得,舍不得你走。”


    他手指轻扣上来,箍在郁临腰侧,郁临给他抱着,片刻后,怔然低头,看腰侧一小片水迹。


    夜里的虫嘹亮,透着耳膜,郁临睫毛轻垂,指尖抬起又落下,半晌后,往前一点,轻轻蹭一下他眼角:“好。”-


    卫执戟隔日便不承认他自己做的丢脸事,不过也没人敢嘲笑他。


    郁临不会笑他,跟着一起来接他的赵朗恨不得自戳双目,更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淮城危机逐渐告一段落。


    郁临走了一趟淮城,解了民患,百姓欢悦不已,伏地痛哭,甚至有人在家里为他供奉长生牌位。


    大户豪族对他恨之入骨,然而抓不住什么把柄,只好按捺不动。


    等事情了结,将要回京之时,朝堂之上显露出不同声音,有人请功,有人观望。


    诸多消息传到皇城,皇帝扔下奏折,只是不住冷笑。


    一连几天,他辗转反侧,心里愈发不悦,当年风雨飘摇,叛乱之时,他惊慌失措需要依仗的人,如今危机过去,同样能干,却成了他的眼中刺与肉中钉。


    贵妃之舅陈卓托人从狗洞传出来的,一封声泪俱下的密信,恰成及时雨。


    陈卓狡猾,先是信里一番洋洋洒洒啼血忠心,说自己一心为民为君,殚精竭虑,夙兴夜寐,不知疲倦。


    又说郁临大权在握,心硬如铁,堂上翻脸,滥杀无辜,有乱臣之相。


    最后的最后,他说郁临欺上瞒下,淮城百姓……不,不止淮城,这赵家天下,自李阁林死后,郁临出头,不过几年,便已经只知郁相,不知皇帝了。


    皇帝阅罢,冷笑不已,一封意味不明的圣旨从皇城里发出来,直达淮城。


    圣旨传过来的时候,卫执戟曲腿靠坐在府衙边的窗户上,皱眉看这封看起来没什么大问题的圣旨,心里只觉得不对。


    他与皇帝之间隔着血海深仇,不吝啬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对方。


    屋内,郁临俯身整理文书,准备离开,这段时间公务多,攒了厚厚一箱公文,各地发来,许多要在路上看。


    皇帝忌惮他,却又依赖他,自叛乱起,大雍朝堂便是这样畸形共存。


    卫执戟背靠在阳光里,胳膊撑着脖颈,院里树荫将窗边照的阴凉,他拿着圣旨,翻来覆去观察,抿唇看郁临,欲言又止:“这东西,嘶……”


    他皱眉:“我觉着不对,这狗皇帝不怀好意。”


    郁临闻言,抬眸看他,不意外他的敏锐,顿一下,他放下手里的文书。


    白日明亮的光线里,郁临长袖轻垂,眼眸微弯,安抚看卫执戟担忧的脸:“无妨,不要担心。”


    皇帝自是不怀好意。


    剧本里,长乐十五年,支撑大雍数年的臣子被皇帝猜忌所杀,举世震惊,万民请愿,然而无法阻挡,臣子死后,四方无人掣肘,群雄逐鹿,天下大乱。


    剧本里,这场乱世经历数年之久,中原破碎,蛮族进犯,内忧外患,互相征讨,结束时,天下百姓,十不存一,异族进犯,人命如猪狗。


    但如今不会了。


    郁临梳理了数年的大雍各州,哪怕生乱,有他留的人在,亦会引导百姓有活路可走。


    而卫执戟八年蛰伏,养精蓄锐,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天下诸侯,蛮族铁蹄,都不是他的对手。


    这个无法阻挡的王朝更替会以更温和的方式进行,纵然死亡依然存在,却不会使一个民族苟延残喘,被外族践踏,而是留有希望,得以重生。


    拿到剧本的时候,郁临看到结尾的山河破碎,万民被屠如同猪狗的画面,便设计了这样一条路线。


    他查询过,他的积分差不多足够,继续进行任务,除了收尾,是为了每个世界里都在寻找他的这个人。


    他无法确定对方身份,担心对方找不到他,没有随意脱离,想等稳定一点。


    目的如此,但面对这次的世界背景,郁临的本能让他无法忽略作为人的温情。


    他无法视而不见,总要做点什么。


    他身姿颀长,站在桌案前,卫执戟从窗台跳下来,抬步到他身侧,一双眼睛锋锐,眼珠黑沉,一眨不眨看他。


    “你想做的事,我会支持。”卫执戟看着他,轻轻皱眉,想到什么,咬了咬牙,“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一定要回去?”


    他的手静静握在腰侧刀柄上,已经觉察到不对,丢下圣旨,嘴唇深抿,不容置疑道:“可以做,我跟你一起。”


    他长大了,不再是十七岁时打马街头,听不懂便跟人赌气咬人的小侯爷。


    他如今是将军,是割据一方的王,有兵有粮有能力有底气,只要他想,这天下间能做任何想做的事。


    他不会在另一场即将到来的秋雨里透骨彻心,继续无能为力。


    郁临看着他,伸手合上手侧箱子。


    片刻后,睫毛轻抬,眉眼安静,轻轻对卫执戟摇头,弯眸笑了一下:“我需要你,但不是跟我回去。”


    第77章 冠绝天下的乱世文臣(八)


    长乐十五年秋,郁临解淮城之危,朝中赞誉更胜以往。


    然而回京之时,迎接他的并非花团锦簇的赞誉之声,而是洛京士族拿着淮城密信,字字啼血,对他声泪俱下的控诉。


    信中说他性情暴戾,残害士族,言之凿凿,一时间士族惊惶,皇帝大怒,斥责他有不臣之心,随之要将他下狱。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民众官员奔走相救,太学学子与百姓一拥而上,争相围堵前来拿人的禁军,不过短短一天,数千人守在郁府门口,与兵士对峙。


    这就是他的臣子。


    消息传到宫里,皇帝粗喘着气,一连摔了几套杯盏,又惧又怕,这样牵连甚广臣子,他能让他活吗?


    皇帝又是恼火,又是惧怕,在几名宦官士族煽动下,发出数道指令,铁了心要杀郁临。


    一时间,洛京城风声鹤唳。


    由于堵在府门的不只是庶民百姓,还有太学学子,更有退休致仕的老大人,禁军不好讲他们全部抓起来,只好与他们在郁府门前对峙。


    郁临被数百人堵在府内不得而出,场面一时间僵持住,直到禁军接到皇帝暴怒的传令,凡聚众保郁府者,一律按罪同诛。


    禁军首领接到圣旨,然而抬眼一看,郁府门外刀兵下顶着的,尽是让人无法下手之人。


    这些人抱着毯子,听闻风声,夜间也宿在郁府门口,他们有来自太学的高官之后,有街边的贩夫走卒,鬓发皆白的老御史垂头坐郁府门前,颤巍巍,冷硬着脸斥责禁军。


    当年各地叛乱,郁临危难之时站出来力挽狂澜,保大雍太平,这样的忠良臣子,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要被抄家问斩,这是亡国之兆。


    秋日冷雨自天边落下,雨水浇湿了府门上的匾额,门下的台阶,与墙边湿润的泥土。


    禁军接到新旨意,虽不忍下手,咬牙挺着,然而对峙良久,前来监军的宦官再三催促,有见不惯的民众张口唾骂,缠斗之下,最终还是见了血。


    郁府门前一片骚乱,哭声和怒骂声随着天空的惊雷炸响。


    郁临自门内走出的时候,瓢泼大雨正翩然而至,起初还是豆大雨滴,随即连绵成一片,将整个洛京浇透。


    老御史听到身后吱呀地敲门声,倏地转头,布满皱纹的眼角抽动一下,与脸色平静的郁临对视。


    他年纪大了,手里拿着拐杖,在雨里几乎站不住,冷硬道:“你出来做什么,回去!”


    郁府门前聚集许多人,前边正推挤着,听到声音,纷纷往后看,当看到面若冷玉,身形如鹤立孤松般的清隽身影,即使听命如禁军,也不禁虎口发麻。


    许多年前,天下动乱,一路叛军烧杀抢掠,行至洛京。


    那时皇帝吓得几乎昏厥,仓惶收拾行李,竟是要丢下满城百姓南下逃走,洛京暴乱,那时候,是这人出来,顶着巨大压力,救了满城性命。


    在场的民众大多受过他的庇佑,对普通人来说,那是天大的恩情。


    后来皇帝见洛京之危已解,又若无其事回来,稳坐高台。


    不料短短几年,时移世易,这人会被安上乱臣贼子的名号,荒谬至此。


    一道惊雷劈在天际,将门前对峙的众人脸色照的雪亮。


    “郁……大人……”


    “大人……”


    “大人……不能过去……”


    许多人陆陆续续围过来,想要护在郁临身侧,不让他往前,郁临一一看过去,眼皮轻抬,轻轻摇了摇头。


    在他拿的剧本里,这是他的身份必需经历的事,是他的结局。


    旧王朝最后一根脊骨,要端端正正随着时代一起落幕。


    秋天已经很冷了,郁临被风吹的低咳,面对这些只是为了保护他拼上性命的人,他掩唇轻咳一声,轻声道:“诸位不必为我忧心,风雨太大,诸位早些回家。”


    他将风雨说的轻描淡写,仿佛此去不是踏上不归路,而是归家一样平静。


    人群看着他,突然有人啼泣起来。


    一名平民问他:“那您跟着他们,要去哪里呢?这次走了,可还回来吗?我们若让他们将您带走,那是要忘了从前您听我们说话,为我们撑腰,让我们吃饱饭吗?”


    “那么多次,您救了我们,让我们过上太平的日子,如今让您蒙冤赴死,我们视而不见,让我们怎么做得到呢?”


    秋日的洛京,雨水滂沱密集,不知不觉,郁府门前层层叠叠围了更多人过来。


    禁军手里的刀柄握的冷硬发麻,这种规模的民间暴动,不是他能够处理的。


    他身旁,跟随前来监察的宦官白着脸,被几名凶神恶煞的百姓围着,惊慌失措大喊:“你们!你们要造反吗!”


    “那又——”如何。


    一名大汉一声爆喝,眼见他们仍然要带人走,手里拿着棍子,正想要抡他,遥远处,皇城上方,一支响箭突兀爆在空中,惊出一串火花。


    城楼之上,有人惊慌失措大喊:“卫王——卫王打过来了——”


    大雍末年,养精蓄锐的卫执戟毫无征兆打到洛京,卫王兵临城下,似乎预示着大雍王朝彻底分崩离析的前兆。


    自数年前各地叛乱起,各方势力便蠢蠢欲动,除了几个直属州县,其他地方对朝廷已经不若从前听话。


    之所以还能维持表面平静,不过是郁临在其中斡旋。


    卫执戟是其中的第一反骨仔,势力庞大,但从前他一直偏安一隅,捣鼓他所谓的民生工程,不怎么找事。


    没成想,说翻脸就翻脸,还颇为胆大,吞了通州还不够,孤军深入,一路绕道而行,打到大雍老窝来了。


    这对他来说其实不是最好的棋。


    洛京四周州县并连,许多地方还不属于他,即使吃下洛京,他也不一定长久守住,白白耗费兵力。


    赵朗随军北上,本是遵循郁临临行前对他们的委托——数月后蛮族过冬,物资贫瘠之地,他们不敢去找卫执戟,很可能来咬中原。


    蛮族凶猛,视大雍百姓如猪狗,郁临让卫执戟在曹县截住他们。


    曹县刚好在他们版图之外,却又隐隐相连,护住曹县,对他们没有坏处,这样的人,赵朗都有些佩服了。


    只是架不住有人不听话,走着走着,听闻洛京出事,硬是要绕道过来。


    “郁先生说他此行必定无事,我们贸然过来,似乎有些莽撞了。”洛京城外,赵朗驱马过来,望一眼层叠密林,委婉提醒。


    若是相邻州县有人带兵来救驾勤王,哪怕他们兵粮充足,装备精良,可能也要吃一些闷亏。


    “他说他没事,我便不来么?”卫执戟语调冷冽,一身战甲,冷冷看眼前巍峨的城。


    他在这里长大,洛京的每一寸砖瓦,他都了如指掌,他放不下这座城,更放不下城里的人。


    卫执戟手握缰绳,冷着脸往前,只道:“速战速决。”


    他眉眼轻抬,带着一种赵朗熟悉到热血沸腾的轻蔑狂妄:“当初三万残兵对十万蛮兵都不怕,你怕皇帝?”


    赵朗一听,又觉得颇有道理,顿时不纠结了,拍马而上。


    当年镇南侯府的小侯爷带着卫家的兵重新打了回来。


    他没贸然攻城,却一连三天,让人站在城门处,一桩一件,念当年落霞谷一案里,皇帝如何勾结蛮族,诛杀卫家军数十万条人命的真相。


    字字句句,证据确凿,满城可闻。


    一墙之隔,万众哗然。


    消息传到皇宫里,皇帝吓得腿软,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命人死守城门,绝不能允许卫执戟进来。


    然而王朝末路,民心四散。


    朝中虽不是每个人都愿意临阵倒戈,其中不乏有忠义之士,对旧王朝尚有情感,视卫执戟为乱臣贼子。


    但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陪皇帝一起赴死,总有人愿意奔更光明的前程。


    卫执戟目的明确,他与皇帝隔着血海深仇,灭族之仇,非报不可。


    三日后,卫执戟突破城门,他深知自己不能久留,并未干扰洛京百姓,只从皇宫里带走一个身形狼狈的囚犯。


    而洛京深黑的牢狱里,悄无声息少了一名身姿挺拔的官员。


    卫执戟拿了人,悄无声息离开洛京,大军急速北上赶往曹县。


    至于他俘虏的两名囚犯,一名被他扔去餐风饮雪,一名被他精细地养在帐中。


    天牢湿冷,郁临在里面呆了几天,有些受凉,这几天一直轻咳。


    那时他本打算下狱之后,寻个由头假死脱身,不料最后关节被卫执戟在外浑水摸鱼一番,进行的极其顺利。


    如今世界线完成,从此以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再无束缚。


    行军帐中温度偏低,宽阔高大的帐篷里点着火盆,郁临轻咳着,窝椅子里,小腿被卫执戟捂在怀里暖。


    卫执戟嫌热,衣襟随意散开,斜斜倚靠在虎皮上。


    他背靠着椅子,手掌握郁临雪白的脚踝,轻轻抬眸,脸颊往郁临小腿上轻着贴:“如何,还冷么?”


    把人从天牢抱出来的时候,郁临整个人都是冰的,他心疼坏了,话都说不出口,这些天一直拿体温暖着。


    郁临看着本书,翻页中途垂眼看他,以及被他揣在怀里没拿出过的脚,顿一下,摇头:“不冷。”


    卫执戟点头,静静看他,在摇曳的灯苗里沉默片刻,忽然笑问:“我闹出这些动静,破坏你的计划了吗?”


    他问的突然,若无其事一般。


    郁临拿着书的手指轻顿,垂眼看他,睫毛在昏黄灯苗中落下一点影子。


    这么多世界,有时候他甚至怀疑这人和自己一样,是一个不断循环的任务者,他对一些任务条件觉察敏锐的过分。


    从头至尾,他没有问郁临一句,为何这样做,为何“郁临”必须“死”在大雍里。


    他只是默不作声出手帮忙。


    他做的这样周到,然而无论哪个世界,这人又对郁临的试探十分茫然,全无印象,宛如一个真正的剧本npc。


    郁临伸手,冷白细长的手指搭卫执戟脸颊旁,卫执戟顿一下,锋利眉眼上挑,俯身过来,在他手心轻蹭。


    郁临曲指挠一下他的下巴,在卫执戟舒服地轻眯起来的眼睛里,眉眼低垂,轻声道:“没有,刚刚好。”


    心上人的音调轻缓柔和,随着烛光不停摇曳摆动。


    怀里的雪白的脚踝轻动一下,奖励般踩在自己蜜色胸膛上。


    卫执戟低头看着,心里忐忑散去,喉结轻滚,又忍不住蠢蠢欲动起来。


    第78章 冠绝天下的乱世文臣(九)


    卫执戟带兵前往曹县,在郁临预判下,轻而易举挡住蛮兵,没让异族铁蹄南下,踏碎中原。


    然而久围中原不至,恰逢大雍分崩离析,天下大乱,彻底激发出蛮族血性,一时间,各地纷纷受到侵袭。


    对于这段历史记载,后世史书只有寥寥数笔,记载极其模糊。


    史书从长乐十五年秋开始记载这段事,从文臣出门,在滂沱大雨中慨然赴死,以平圣怒开始。


    时值卫执戟叛乱,喧嚣之中,禁军不敌民众之声,暂且将这人押解至天牢,然而不久,这人就因病痛在狱中死去。


    万民啼哭,自此,维持大雍朝最后一分体面的文臣被折。


    御史老泪纵横,前来围堵营救的民众抵不过禁军刀兵,亲眼目睹他离奇死亡,随后洛京大乱,百姓啼哭,学子摔笔,文官痛骂,武将默然,民心彻底离散。


    但也有人说,幸好这人死在长乐十五年秋,不必见高台坠落,大厦将倾。


    因为在两月后,冬日将至,蛮族联合羌族,绕道南下,直指洛京,虽中途被恰巧路过的卫执戟所阻,然而异族铁蹄之下,王朝气数已尽,再无力维持。


    天下大乱,群雄并起。


    先是各路诸侯纷纷在边境与异族作战,将在大雍周边徘徊数十年的蛮羌两族彻底打散,后又竞相逐鹿中原之主。


    也是这是这时候,蠢蠢欲动的天下诸侯才发现,那个早些年偏安一隅,捣鼓一些稀奇古怪工程,攻打蛮族之时还曾与他们称兄道弟的卫执戟,他就是个骗子!


    他与蛮族打的有来有回,与羌族打得有来有回,众人虽觉得他如何厉害,却不知他究竟多厉害。


    结果逐鹿中原之时,他依旧与各路联军同样打得有来有回,这问题就大了。


    这小子浓眉大眼,一早便嚣张称王,原来他真有资本。


    他仿佛合该是纵横天下的天命之子,凡所过之处,无人是其敌手。


    除此之外,他身后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尽掌天下局势,让各位诸侯感觉到一股熟悉的被支配的恐惧。


    没几年,天下就被姓卫的占了大半,为数不多几个负隅顽抗的势力,近些时日也懒散起来,不如从前干劲满满。


    万象更新,新朝初立,指日可待。


    至于几年前旧王朝那个风雨飘摇的雨后,自王朝大乱以后,便仿佛被人刻意抹去,停留在传说里了。


    洛京,皇城内外,熙熙攘攘的人流渐次在街道上流动,新的一天开启。


    由于地势优越,地处要冲,官道四通八达,洛京一直以来便是各王朝中心,新朝初立,新都依旧设立在此。


    吆喝声里,人流密集吵嚷,茶馆说书人对当今天下局势津津乐道。


    “平州一役,卫王巧施离间计,自充州南下,彻底打散最后两路联军,自此以后,新朝初立,天下归一,然而诸位可知道,这些年的战役里,哪一场最为传奇?”


    他说的激情澎湃,台下百姓纷纷叫好,这些民众有些是新都初立后迁过来的,有些一直扎根本地。


    前者兴致勃勃,拍手叫好,一连猜了好几场战役,说书先生都说不对。


    最后群情激奋,说书人被本地观众砸几颗花生米,才笑着揭秘道:“那当然还是我们洛京这一役。”


    新王虽是天命所指,所到之处不乏有轻而易举便收服一方的。


    他也确实能征善战,治下有为,但若论传奇色彩,非洛京的收服莫属。


    卫执戟曾两入洛京,第一次时,为报血海深仇,自知拿不下城,便只带了一囚犯而走,他走后,洛京极其罕见失去核心,被掌握在各行各业领头人手里。


    这批人没有统一首领,但极其能干,互相商议,各司其职,反倒将洛京围的铁桶一般。


    天下大乱之时,各路诸侯路过,无一不想来薅一把,却始终没能破城。


    直到卫执戟打下大半天下,天下即将改朝换代时,他又一次来了洛京。


    他远道而来时,天上尚且起着浓雾,二十万大军自郓城而来,并未遮掩。


    他有数年未至,按理说,洛京百姓已经不大认他,然而卫执戟走近一看,洛京城门正大开着。


    城中百姓,有些推门开张,有些早市叫卖,安居乐业,对于城外大军,并无排斥之意,也无抵抗之意。


    天下乱了太多年,有人的名字湮灭在风沙里,只有极少数洛京当地人知道。


    那年众人看着长大的小侯爷打马而来,在众人掩护之下,偷走了一个人。


    他们受其恩惠,从此心照不宣,守口如瓶。


    他们只是普通人,能做的事不多,当年有人勇敢的守在郁府门口,但更多的人,面对皇权刀兵,并不敢出头。


    他们或许懦弱,怕死,普普通通,毫无作为,不如挺身而出的人勇敢,但心底深处,他们也有良心,为保一人性命,佯装不知,守口如瓶,还是做得到的。


    洛京数千人,其中上至高官将领,下至平民百姓,在长乐十五年秋,共同撒了一个弥天大谎,愿以弥天大谎,送一人清白自由之身。


    就让旧王朝的臣子从此留在旧王朝里,不必再殚精竭虑,不必背负骂名,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这谎撒了许多年都没被戳破。


    这件事直到新朝初立许久,才隐约有一点街头逸闻传出来,但此时此刻,听者大多当成话本故事。


    对于洛京百姓开城相迎的事,知情者缄默不语,更多人并不知晓内情,众说纷纭,为后世史书添一点谈资。


    “所以呢?还有吗?”昭临二年初,十二岁的皇太子卫熙板着一张白嫩小脸,伏案在书房内批阅公文。


    作为兄长遗腹子,出生后,他顺理成章被卫执戟拎出来,从小严格教导,委以重任。


    卫执戟在外打天下时,他便被安排在后方学习为君之道,如今天下初立,用卫执戟的话说,正是他发光发热的时候,便将政务往他手里一甩,嘱咐他不会就问。


    卫熙生了一张卫家人独有的俊脸,眼眸锋利,震慑力非常,然而身上又有种独特的温和沉静气质,君子非常。


    他才十二岁,脸上还带着一点婴儿肥,性格已经十分沉静了,诸多政务游刃有余,宛如生来就是吃这碗皇帝饭的。


    赵朗如今是征夷大将军,位高权重,也是皇太子的武师傅,有时看着他,也不禁感慨,一个乱世英主,一个治世明君,卫家一连出了两个王,合该天命在此。


    更招笑的是,这两人还拥有同一个外挂。


    外挂这个词还是赵朗偷偷跟一个不能提起名字,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多重要的人学的。


    表述有点奇怪,但十分好用,他顺嘴就学会。


    见他只是笑,却不言语,皇太子微微抿唇,停下朱笔,已然有些不悦:“赵卿,你在笑什么?”


    “啊?”赵朗回神,看桌案旁,目光沉静看他的皇太子,这才想起来。


    自己之所以从一众同僚中脱颖而出,不是因为他打天下的资历,也不是因为他身手好,是因为他与那人相处共事过一段时间。


    除了淮城一遇,后来卫王打天下时,那人不露于人前,却因与他有过片面之缘,与他暗中共事商议过军情。


    他口舌好,能讲那人事迹风姿说的惟妙惟肖,皇太子爱听。


    说来小太子也可怜,没出生父亲就被诬杀,母亲千藏万躲,辛苦生下他,却没能照看他几日。


    卫王如叔如父带着他,但天下那时候乱的不成样子,他们又顶着乱臣贼子的难听名号与血海深仇,没过一日安稳日子。


    他才四五岁,就会站在板凳上,懵懂的听政务,排军阵,帮人忙了,心中委屈惊惶,无人可说。


    是后来那人从王城脱身,需要修养,卫执戟欲将人藏他身旁最安全的地方,才把人送至朝都,与小太子一处,那人空出时间,太子才终于被人精心养了段时间。


    赵朗作为为数不多的知情人,是全程看着这些事发生的。


    他至今还记得,那年的春光烂漫之下,那人一袭青衣,目光温和沉静,自院外走来,风姿气度,令人心折。


    那时候皇太子还小,抿着唇,怔怔看他,又踌躇看一旁的卫执戟。


    那时候他对卫执戟又敬又畏,期待濡慕,小心翼翼叫:“父王。”


    “嗯?”卫执戟一开始觉得当爹很怪,后来身边许多人提醒他,小孩子总是需要父亲的,他才应承下来,顿一下,别扭地揉脖子,“啊,嗯。”


    他轻咳一声,眼眸轻抬,看身边人:“这是……”


    终于把人偷进自己地盘,他心里美的冒泡,耳朵尖都红了,忍了又忍,没忍住勾着唇角炫耀:“我的……”


    他看向小小的卫熙,意气风发,唇边笑容如春光绽放:“你懂吧?”


    卫熙闻言,神情肃穆看他,绷着小脸沉思片刻,郑重其事看卫执戟身旁,风姿清绝,神情无奈的人,爬起来,认认真真过来行了一礼:“父亲。”


    卫执戟:“?”


    郁临轻轻眨了下眼。


    当时正是风波初定,百废俱兴,春光正好,这天下最有权势的一家三口神情各异,各论各的,十分招笑。


    导致未来几年,哪怕是身为局外人的赵朗,每每想起,都憋不住肩膀耸动。


    想起旧事,他正笑的不能自已,皇太子已经重新搁笔,目光淡淡看过来,声线微凉:“赵卿,你又笑什么?”


    赵朗:“……”


    他脸色镇静:“想起来大人不愿领官职,也不露于人前,却依旧心系百姓,同陛下此去江州游……咳,体察民情,想来归期渐近,又想起大人的一些旧事。”


    “哦。”皇太子想起被他父皇拐走的人,沉默片刻,重新拿起笔,声音淡淡,“讲讲。”


    第79章 冠绝天下的乱世文臣(十)


    新朝初立,政治清平,风调雨顺,皇太子在洛京兢兢业业处理政务,而江州等富庶之地,经济逐渐恢复,游艺者众多,街上颇为热闹。


    卫执戟与郁临本是为一册旧账而来,江州富庶之地,士族林立,有旧朝之风,调查清楚又处理一批人,总算安定下来。


    夏日晴光正好,江州河水悠悠,卫执戟处理完政务,刚抱着郁临亲热几日,便在乌篷船头收到儿子的八百里加急密信一封。


    【父皇,父亲,展信安,近来可好,何日归?】


    千里迢迢送来一封信,一句话就把人打发了。


    “就这?卫熙真是越长大越不爱说话了,”卫执戟一手拿着信纸,一手枕小臂上,脚尖抵着船桨。


    他随手扯一根莲蓬,弯唇一笑,仰头看夏日清亮的天。


    他手中信纸随风轻摇一下,清澈水面上,纸张被光映出的残影跟着摇晃。


    随即他想到什么,头颅转动,眼眸斜觑船舱里的郁临,笑着道:“我也看看你的?”


    他一翻身,干脆利落起来,自船头处过来看。


    郁临正坐在船舱里看信,他的信厚厚一沓,远远看去,像本册子一般,卫执戟略一挑眉,微微弯腰,懒散看去,发觉通篇尽是:“父亲,日安,近来可好……”


    “工部问我要钱,我说找户部,户部那老头跪下就开始哭,说他没钱,哭天抢地,孩儿头好疼……”


    “宫里御厨新研制出一种桂花酪,孩儿吃着好吃,让他们留了一些,等您和父皇回来一起品尝。”


    “早上刘御史弹劾张侍郎,结果两人大殿上大打出手,打的难舍难分,其他人上去拉架,赵卿被一拳打到眼睛,颇为有趣,儿臣令起居郎记下,等您回来看。”


    “愈掌权柄,孩儿愈觉得朝堂汹涌,人有殊异,近来时常觉得力有不逮,父亲,您与父皇何日归来呢?”


    卫执戟:“……”


    卫执戟若无其事团吧团吧手里的信纸,塞进口袋里。


    郁临轻笑一声,看他一眼,睫毛轻抬,把手里的信纸放进他手里:“看吧。”


    卫执戟看着手里的信纸,轻轻挑眉,抬眼看夏日光线里坐着的人。


    天下初定,这人卸去身上担子,姿态悠然而闲适。


    乌篷船宽敞,黑色船顶端映着夏日阳光,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他置身在接天莲叶里,青色衣袍随风轻晃,姿若冷玉,如松风拂涧。


    卫执戟笑着看他,与他并肩而坐,仿佛看不够似的,看一会儿,等郁临疑惑地看过来时,他忽然道:“你可知道,我年少时时常做一个梦。”


    郁临提笔为远在京都的皇太子写制衡之策,停下笔墨,将手中的信纸折叠好。


    闻言轻轻抬眼,疑惑朝卫执戟看过去,眼眸轻眨:“什么梦?”


    卫执戟笑着看他,一瞬间想起长乐五年的浮华洛京,顿一下,正要开口,乌篷船突然摇晃一下,被水浇透。


    夏日的雨总是不讲道理,说下就下,分明刚才天上还是晴空艳阳,转眼间,硕大的雨滴就已经砸进水里,连绵成一片水幕。


    不远处,一片荷花莲蓬里,湖心桥上传来阵阵此起彼伏的惊呼。


    原是江州书院外出作画的书院学子,江州夏日的荷花本是一片好景,书院学子论策疲惫之时便邀请二三好友,同来赏景。


    这处湖被上任州官施了巧思,中心建了座赏景桥,一年四季景色别有风致,今日一直天气晴好,不料正午天公作弄,突然落雨,将下边学子一个个淋成落汤鸡。


    卫执戟与郁临被乌篷船载着,从湖心闲游过来,噼啪雨滴下,与他们咫尺之隔。


    湖中桥边只填了一点绿地,绿地上只栽着数棵绿柳茵茵,一片无棚顶的小船在雨中轻晃,并无避雨之地。


    一行学子抱着画探头,欲哭无泪,正急的将画往怀里塞,一抬眼,看见天青雨幕里宽敞显眼的乌篷船,船上还有顶!


    胆大的欣喜若狂,随即开始招手:“兄台!兄台!可否襄助我等,必有重谢!!”


    虽说滂沱大雨里别有一番风味,但他们此行可是出来作画的!


    人湿了没事,画没了就全没了。


    卫执戟耳力颇好,听到岸边求助,轻轻挑眉,他看着身边同样看向求救声的郁临,嘴里忆昔当年的话硬是咽了下去。


    他偏头过来询问,郁临点头,他便催动内力,将乌篷船往桥边推去。


    船舱宽阔,装十几个学子并不妨事,一个个书生打扮的学生从桥边跑下来,扬声笑着,船舱里仿佛吹进来昭临二年横劈夏日的蓬勃生气。


    “兄台,你们在此处游湖?”江州书院出了名的文风盛行,一群学生进了船,也不认生,笑眯眯过来招呼。


    其中为首的少年出自江州穆家,今年不过十九岁,是穆家有名的麒麟子,将来注定榜上登科的人物。


    此时他望着船舱里虽不知身份,却气度逼人,不容忽视的两个男人,并不知道其中一位是他的偶像,而另一位,来日登科殿试,他将是十分目瞪口呆。


    此时此刻,他只是因为萍水相逢的谢意,客气道:“不知我们可有能帮的上的,也不枉相识一场。”


    他身旁,一众少年不遗余力吹嘘:“六郎画技绝顶,二位游湖,不如请他作画一副啊,不是我等夸大,六郎天资,就连前朝那位冠绝天下的郁大人也是称赞过的。”


    新朝初立,众人对旧朝避之不及,难掩厌弃,唯有当年那位朗月清风的大人,时至今日,依旧是文人中的精神领袖。


    一少年听见,跟着吹嘘:“虽说六郎当时还小,不过舞勺之年,但他的画实实在在是入那位大人眼的,那位大人当年总是提携后辈,父辈们进京述职便带些我等作品去,京中传来过消息,绝不会错。”


    被他疯狂吹嘘的穆六郎嘴角轻抽,顿了一下,却没否认。


    听他们说着,卫执戟的表情从漫不经心变为有些古怪,他偏头,俊脸板着,锋利眉眼微微上挑,缓声重复:“前朝……冠绝天下的……郁大人?”


    前朝冠绝天下的郁大人拿着茶杯,细长冷白的手指瓷器一顿,他抬眼,清隽面容在夏日青色雨幕中增添一丝冷清气质。


    他睫毛轻垂,面不改色,望向船舱里众少年,轻轻颔首:“那便有劳了。”


    穆六郎画技的确不错,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他凝神作画,两名神态各异,通身气度斐然,气势逼人的男人跃然纸上。


    分明知道眼前人自己肯定惹不起,随行少年看着画作,也不免轻叹:“两位天人之姿,六郎画技决定,我等凡人,如鱼目混入明珠,真是自惭形秽啊。”


    “……”穆六郎被他吹的耳尖一红。


    卫执戟坐在一旁听着,也是嘴角轻抽,一言难尽看他,总算知道书房里一封封言语花哨的奏折从何处而来。


    一行人边走边闹,说说笑笑,颇为有趣。


    夏日天气,阴晴不定,不知不觉,穆六郎作好画,天气也逐渐放晴。


    阳光刺破云层落在湖面上,方才狼狈的少年又兴致勃□□来,道了谢,又纷纷表示还要回去继续赏景。


    江州自古多文人,大概有赖于这样的风气。


    卫执戟和郁临看着他们,也仿佛看见王朝冉冉而起的新生力量,将他们重新送回去,乌篷船如同来时一般飘飘摇摇又离开了,隐入荷花丛中。


    与来时不同的是,船舱里多了一副笔触细腻的画卷,青衣文士端坐着,神情平静,他身旁,身材高大的男人一袭黑衣,眼眸一直垂落在他身上,熠熠生辉。


    江州风气开放,男子相恋并不古怪,反而别有意趣,穆六郎敏锐,看出什么,将其中情意画得颇浓。


    卫执戟挂好画,一回头,同船舱中坐着的郁临对上眼睛。


    心上人微微弯眸,安静看他,等他过来,忆及方才话题,重新问:“什么梦?”


    卫执戟走过来,轻轻偏头,牵起他的手把玩,随即屈腿坐下,看着他,轻顿了顿,忽地笑出来。


    他想起当年十七岁时,他翻越围墙,一次次自郁府墙间而下,摸进书房。


    郁临那时候很忙,能给他的时间不多,一边处理文书,一边手指轻抬,自他发间轻轻穿过。


    阳光落下来,垂在两人身上,时间很慢很慢,他当时满心满眼都是即将漫出的诸多情意,歪在这人膝头时想。


    若是往后都是这样的日子,该多好。


    不料世事繁多,物转星移,数年颠簸,直到今日,才勉强偷得一日闲。


    卫执戟轻轻笑着,也不说话,他挨过来,下巴抵郁临锁骨上,微微往上,含着心上人脖颈轻吮一下。


    同剧本里面目全非,阴鸷冷酷的开国之君不同,卫执戟一点也不像个没有感情的皇帝,他擅军阵,擅冲锋,处理政务也游刃有余,然而太洒脱了。


    新朝初立,大仇得报,他就整日想跑。


    郁临被他咬着皮肉,喉结轻滚,感觉他的气息扑面而来,手指轻抬,安抚自他发间穿过:“怎么了?”


    “没什么。”卫执戟亲着他,怎么也亲不够,一连串亲吻落下,他声音沙哑,低声笑道,“只是想起从前时候,我总盼望着,你能不那么忙,多些时间给我。”


    长乐五年的某个夏日,正如今日一般,雨过天晴,阳光正好,他兴致勃勃,翻墙而下,摸进郁府书房里。


    郁临偏爱明亮的光线,书房里窗户总开着,他一袭青袍,垂目看书,卫执戟绯衣金带,目光灼灼,笑着坐窗台处看他。


    看一会,他跳下去,在灿灿阳光里朝这人走过去,许下愿望。


    年年岁岁,恰如今朝。


    第80章 豪门太子爷的小跟班(一)


    新剧本里,郁临罕见的变成了一个小孩。


    六七岁,穿着板正的小西服,一个人躲在二楼的阳台里。


    楼下在办小型宴会,给九岁的赵家太子爷赵烟景接风洗尘,太子爷挑剔,不好伺候,楼下恭维的声音都不敢太大。


    原主只是明城供货商的孩子,本不配出现在这里,是母亲沾一点赵家旁支关系才被塞进来,要他给太子爷作配。实际根本挤不进去核心圈子。


    于是惊惶之下,他手足无措,孤零零跑到了二楼小阳台躲着。


    郁临进来的时候,他刚好隔着玻璃,与里面的小孩对视。


    小孩六七岁的年纪,很瘦,穿一身白衬衣,亚麻色的棕发乖顺垂着,五官漂亮,表情安静,看着略显茫然。


    他轻轻抬眼,玻璃里的小孩也跟着看他,分明年纪还小,冷清漂亮的眸子里却透出说不出的疏离。


    这个世界里,郁临是一个少爷们的小跟班,从小母亲远走改嫁,父亲另娶新妻,没人管他,也没人在意他,所有东西都要他自己争取。


    对比父母疼爱的新弟妹,他只有靠自己,于是从小到大,他便是钻营性子,很会往上攀附。


    赵烟景家世显赫,个人能力出众,十分显眼,是绝佳靠山。


    于是原主从小就知道往赵烟景身边挤,恭维赵烟景,想从赵烟景身上获取资源。


    然而赵烟景这个人,权势太重,眼高于顶,又薄情寡恩,防备心极重,如原主这样环绕在他身边的人不知凡几。


    因此,直到长大成人,卷入一场并购案,并在袭击中被误杀,原主也还是籍籍无名,不过分得赵烟景朋友名下一点点小的不能再小的,只算附带项目的小狗腿。


    原主这一生都在追求往上爬,郁临读完剧本,心中有了思路。


    他不知道核心人物赵烟景是不是他要找的人,但他的任务是给这人作配,因此无论是找人,还是作配,呆在角落是行不通的。


    郁临想明白如今情形,睫毛轻抬,又朝玻璃镜里看了一眼。


    大约是原主小小年纪,无人在意,在家又时常被冷待忽视,养成了以自我为中心的薄情性子,尽管内心野心勃勃,外表却显得十分冷清。


    他生的漂亮,偏偏眸子看人时说不出的疏离,这样一来,便显得高高在上,清冷疏离起来。


    这样的脸显然不适合讨好别人。


    大约是年纪小,受到身体属性影响,郁临试图让自己温和些,但内心依旧有种平等看不起任何人的自恋感受。


    “……”郁临眨眨眼睛,在原地停顿片刻,迈步走向楼梯。


    对比二楼冷清,一楼宴会厅里觥筹交错,亮眼金灯被妥帖调成温和色调,为了陪伴太子爷,小宴会厅里差不多都是同龄人,大人们在另一个厅。


    众人乱而有序,并不敢直接上前打扰,只有家世相当的顶尖豪门幼子,坐在赵烟景临近位置,几人懒洋洋聊天。


    更多是身份不够,凑不上的,充做人数,远远站着,见缝插针找机会。


    在场的小孩年纪都不大,然而眼神沉稳,不动声色,自有气度,往那一坐,明城日后格局已经初现端倪。


    楚秋望是楚家幼子,上边有姐姐顶着,偏爱散漫,往常并不喜爱这种场合。坐一会就要走。


    然而他和赵烟景关系好,两人母亲又是表亲,比旁人更亲昵些,于是难得老实,坐着乖乖陪人。


    但他嘴上不停,眼风在小宴会厅里扫着,手腕细细搭额角上,不时点评:“这是个馋鬼,第五盘了,来吃饭么?”


    这种场合,不大有人是来吃饭的,如此专注于食物的人,他嘴上调笑,心里反倒并不是十分讨厌。


    倒是那些趋之若鹜,竞相黏上来的,让他觉得很烦。


    他看着看着,又饶有兴趣抬头看身边的赵烟景,身边这个挑剔鬼,自小洁癖又专制,需要人精细照顾着。


    但若是遇到要离他太近来照顾他的,他又嫌烦,好感降的厉害。


    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降住他。


    楚秋望想着想着笑出来,扬了扬下巴搭话:“你母亲这是铁了心想给你找个人陪着玩啊?”


    与明城大多数喜爱珠宝麻将的太太不同,赵烟景的母亲陈夫人为人开明,注重教育,对赵烟景的健康十分重视,无论生理心理。


    尽管她工作繁忙,时常飞来飞去,但从赵烟景小时起,她就每月空出固定时间陪伴他,对比他们这些家庭关系稍微复杂的,赵烟景已经是一顶一幸福。


    然而赵烟景长到九岁,无病无灾,品学兼优,但陈夫人愈发发现,他的儿子专制强势,深藏不漏,看起来毫无破绽,实际共情能力极为差劲,眼里只有自己。


    世界复杂,陈夫人不反对她的孩子成为丛林王者,但不希望他成为一个暴君。


    她希望这世界上能有一个人,让她的孩子不至于太过孤独。


    赵烟景靠沙发上,懒得理他,眼皮轻掀,没有出声。


    楚秋望失笑,正想再问,旋转楼梯上,一道薄薄的视线落了下来。


    不是对他,是对身侧的赵烟景。


    又来一个?楚秋望心里想着,饶有兴趣看去,等看到人,眉心不由轻挑,赞了一声漂亮小孩。


    虽然眉眼有些疏冷,但小孩子,尤其是生的漂亮的小孩子,有点个性也只会让人觉得可爱,就像是家里养的小猫,挠人爪子也只会让人想给它喂冻干吃。


    小猫咪还是只聪明猫,直勾勾看过来,看着他……身侧的赵烟景。


    楚秋望一下就笑了,小孩在他跟前都不眼熟,想必平时没什么靠山,一眼看中赵烟景,从小就这么会给自己找大腿抱。


    不知为何,出于某种直觉,楚秋望感觉赵烟景的克星到了。


    他没提醒,直到这道视线停留太久,久到赵烟景心里已经不耐烦起来,男生年纪不大,然而久居上位,眸子又冷又沉,他抬头,神情不悦扫视过去。


    这一眼不加掩盖的驱逐,不悦,警告,带着能够割伤人的锋利。


    被扫到的小孩怔一下,大而透亮的眼睛怔怔看过来,轻轻抿唇,犹豫一下,睫毛轻眨一下。


    他不动了,窝在旋转楼梯旁,像被吓到,然而过一会,又不甘心地看过来。


    小小一只,分明没什么表情,大而圆的瞳孔里却目标明确:想要赵烟景。


    又小又执着,看着有点好笑。


    被想要赵烟景看着他,轻轻挑眉,原本不觉得特别,但或许是宴中无聊,他唇角轻勾,就这么跟人对视起来,像逗一只他总听说,却没养过的猫。


    赵烟景独占欲太强,又追求完美,他若养什么东西,对方不仅得是最好的,还得从头到尾,完完全全是他的。


    郁临小手搭在扶梯上,轻轻抿唇,他太矮,得努力挺直身体,才能在众多人中看到中心处的赵烟景。


    他身体属性里被刻入一部分眼高于顶的傲气,因此看在场其他人都不以为然。


    然而又有一种敏锐的动物面对危险时的直觉,因此看赵烟景时,目光又变得微软,仿佛知道赵烟景是最好的,最厉害的。


    他和赵烟景遥相对视。


    一开始他无法判断这是否是他要找的人,直到赵烟景看着他,轻轻挑眉,漆黑眼珠里逐渐出现他熟悉的东西。


    郁临抿唇,沉默不语,发现人性本能是恶劣的——确定对方是他要找的人后,他发觉身体里生出一种陌生的,想要对赵烟景也十分高傲的嚣张感。


    爪子拍在赵烟景脸上,指使人让他耀武扬威。


    郁临:“……”


    小宴会厅喧嚣吵嚷,两人的默不作声的对视很快被旁人冲散。


    旁边有人过去搭话,吸引赵烟景注意,见赵烟景看向别处,郁临顿一下,想起自己的目的,抬步过去,也想要跟他搭话。


    不料这会人多,赵烟景身边不断有人被引荐,与他交谈一会儿,这些人身份贵重,郁临不显眼,被卡在外围。


    “……”


    他小小一只,没人带着,每次鼓起勇气,都会有人先他一步。


    郁临抿了抿唇,安静一会,看四周止不住的人,歇了一会,又觉得不甘心,继续往赵烟景身边蹭。


    他艰难地挤进来,没觉察四周开始空旷,不自觉一仰头,才发现赵烟景看着他在笑,不知道看多久了,随即男生眉眼轻挑,在他头顶落下一道声音。


    “过来。”


    赵烟景把郁临叫过来,发觉这一直偷看他的小不点整个人都软软的,脸蛋软,捏起来也很软的样子,于是伸手,捏一下他脸蛋。


    郁临轻轻垂眼,想伸爪子挠,顿一下,想起来自己的目标,轻轻仰起脸颊,让赵烟景捏的舒服点。


    他乖极了,分明刚才对别人还是冷冷淡淡,不屑一顾。


    赵烟景看着他,倏地笑了。


    他懒洋洋倾身,看眼前的小不点,看一会儿,干脆伸手,把人抱到腿上,手捏着对方脸蛋把玩。


    捏了会儿,赵烟景惊讶地发现,觉得手感确实很好,他挺喜欢。


    于是拇指轻抬,揪着郁临脸蛋,挑眉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刚刚一直看我做什么?喜欢我?怎么不说话……嗯?”


    他俯身过去,看怀里仰头过来,目光透亮,软软的一小只,眉心轻挑。


    不知怎么,他手心软软的,心也忽地软一下。


    他突然想,养这么一只小东西,也不是不行。


    赵烟景从不为难自己,心里有了想法,顿了顿,便低笑起来:“说话,跟我说说,你是哪家的小宝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