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未免节外生枝, 阿风并未通知贺凤臣,只在搭乘的飞舟飞出了云川地界之后,这才去信了罗纤, 请她代为说明。


    方梦白既醒, 贺凤臣不得不随许抱一跑这一趟。


    他过去的时候, 少年已经能坐起半个身子了,正捧着药碗在喝药。


    瞧见他,方梦白讶然抬眼, 极为欢欣的模样,眼底不见丝毫芥蒂。


    “升鸾?你来了?”


    贺凤臣来时已听说他失忆的消息, 闻言,沉默走近。


    “玉烛……”贺凤臣顿了顿,有些不太适应,“你没事就好。”


    方梦白挑眉:“怎这般生疏了?”


    贺凤臣默然片刻, 不答。


    他环顾四周, 未曾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不禁蹙眉:“……阿风呢?”


    许抱一也讶然:“是了,阿风呢?之前不是她一直守着, 怎地人醒了反不见她踪迹了?”


    贺凤臣一怔,心里陡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我去找她。”


    说着,也不待方梦白困惑发问:“阿风是谁?”


    便快步出了药庐, 往日从容稳当的脚步竟有些踉跄。


    没有。到处都没有。


    一圈找下来, 洗青山大门紧闭,未曾见阿风的身影,贺凤臣面色泛白。


    正要下山,迎面却撞上罗纤而来。


    “师弟!”罗纤神情有点复杂。


    贺凤臣怔了怔:“师姐。”


    罗纤:“你去哪儿?”


    贺凤臣断续道:“阿风……不见了。”


    罗纤没说话, 瞧他目光却愈发复杂。


    贺凤臣身子一震,似有所觉,脱口而出:“师姐,你知道阿风的下落?”


    罗纤:“师弟我……”


    贺凤臣有些着急:“师姐!她在哪里?!”


    罗纤:“她,她走了……”


    贺凤臣仿佛听个天方夜谭,怔愣复述:“走?”


    罗纤也为难极了:“她给我发了讯,说她对不起你跟方道友,如今她要走了,恳求我们不必找她。”


    贺凤臣愣着,喃喃:“走,她能走去哪里?”


    罗纤哪想到有如此造化弄人之事。


    她之前为保贺凤臣性命无虞,绞劲脑汁想将阿风送走。如今她巴不得为师弟留下她,她却一去不复返。


    “接到她讯息的时候,我也是懵的。”罗纤苦笑,“师弟,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何事,竟让她在信中求我们勿要告知方道友有关她的真相。”


    贺凤臣怔怔听了一会儿,倏抬起惨白的脸,抬腿就走:“……我要去找她。”


    罗纤忙道:“师弟,你要去哪里?!”


    贺凤臣抿唇:“阿风……我要找她回来。”


    罗纤三两步追上他:“你知道她要去哪里吗?你要往哪里追?!”


    贺凤臣淡淡:“查明近几个时辰山门的人员出入,以及云川飞出的飞舟……”


    罗纤皱眉:“这可不是小事,你当真要如此兴师动众?”


    贺凤臣不假思索:“待找到她下落之后,一切罪责,升鸾一人承担。”


    罗纤冷眉:“你疯了不成?承担?你一人承担得起?”


    贺凤臣执拗驳道:“若她遇上南辰的人马……”


    罗纤厉声:“你这般大张旗鼓,岂不是又给她立个活靶子?!”


    贺凤臣一怔。


    罗纤不得不拔高嗓门:“再说了,阿风在传讯中说了,她不希望你,不希望我们去找她。”


    “她不希望你去找她!师弟,我知晓你关心则乱,但你好歹也尊重她的意见!”


    罗纤声色俱厉。


    贺凤臣终于回神。


    他呆呆站了好一会儿,这才动了动没有血色的唇瓣,“……那她……可曾给我留信?”


    他语气飘忽,罗纤听得有些不落忍:“她……”


    贺凤臣眼睛一亮。


    罗纤:“她求你帮忙照顾方梦白。”


    贺凤臣眼睫又垂落下来,双肩仿佛一下子垮了下来,脊背瘦冷。


    罗纤见他面色颓白,缓声安慰:“师弟,我知晓你担心难受……但阿风或许只是跟方道友吵架之后一时想不开。我听说他醒了,怎么样?他情况如何?”


    贺凤臣闭上眼:“将有关阿风的一切,已尽忘了。”


    罗纤皱眉:“我听说掌教已经过去了,这样,你跟我再回杏林峰一趟,顺便一齐请掌教拿个主意。”


    贺凤臣默然不动。


    罗纤:“师弟!”


    贺凤臣动了动唇:“我明白。”


    二人回到杏林峰的时候,许抱一正同方梦白说着话。


    瞧见贺凤臣,方梦白微笑轻唤,“升鸾。”


    许抱一笑道:“小凤儿,小纤你们来了?”


    贺凤臣、罗纤齐齐行礼:“师尊/掌教。”


    许抱一:“嗯,正巧,小凤儿你过来,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贺凤臣跟着她走到外间。


    许抱一转身,面色肃然:“方梦白前尘尽忘,绝情丹的药性烈,未免刺激他,这两天,阿风的事,你先不要告诉他,待他病情稳定再酌情是否告知。”


    贺凤臣道:“弟子省得。”


    “阿风的事,我也听小纤说了。她的下落,我会派人私底下追踪,你就不要过问了。”


    贺凤臣微色变,情不自禁:“为何?!”


    许抱一反问道:“你们之间的事……我问了,你也不会说是吗?”


    贺凤臣沉默。


    “既令方梦白服下绝情丹,阿风负气出走,想必不是小事。她既作出此举,便是下定了决心的。”


    许抱一语重心长道:“小凤儿,我晓得你重感情,放心不下她。可这感情是把双刃剑,有时候,你的钟情反成了人家的负担,伤人也伤己。”


    “便听为师一句劝,暂且放下心头的执着,她若想静一静,你便不要去打搅她了。”


    贺凤臣动了动唇,仍有些不甘。


    许抱一瞧出他未尽之言:“她的安危自有我私底下照料着,如此你还不放心吗?”


    贺凤臣哑口无言。


    许抱一见他仍有些执着,叹口气:“沙门有言,‘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小凤儿,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贺凤臣顿了片刻,终于松动,垂眸一拱手:“弟子遵命……”


    许抱一松口气,展眼一笑:“去罢,方丹青刚醒,他还活在灭门后发生不久的那段日子里,心里恐怕正警惕,还需你多加劝慰。”


    贺凤臣此时已多少平复了心情,略略颔首,回到药庐后,拣了张椅子坐下。


    距离方梦白极远,垂落的眼睫,滤去眼底的内敛的情绪。除却初见他醒转时松了口气,便再无任何欣喜或担忧之情。


    方梦白未动声色,心里其实早已起疑。


    他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便觉周遭人态度皆暧昧古怪。


    此时,趁着许抱一等人都出了药庐。屋中唯余贺凤臣一人。方梦白这才若无其事,淡淡问:“升鸾,我醒来之后,便频频听闻阿风这个名字,此人是谁?”


    贺凤臣哑然无言,良久,才缓缓说:是一直以来在照顾你的……杂役。”


    “杂役?”方梦白一愣,“她如此身在何处?”


    贺凤臣顿了顿:“家中有急事,今日刚下山。”


    方梦白叹息:“听你们频频提及,想必,她在我病中,定然细心竭力……可惜未曾得见。”


    贺凤臣:“……总有再见面的时候。”


    不等方梦白再问。


    贺凤臣站起身:“你睡了太久,可要出去逛逛?”


    方梦白莞尔:“固所愿也。”


    他跟着站起身,伸出手。


    贺凤臣却一动不动站着,并未上前搀扶的意思。


    方梦白心底一动。


    距离当初他二人冒天下之大不韪结契已有数十年之久,这段亲事,于他而言只为救人。贺凤臣,是知交,是义弟,却从非爱人。因此他能随时随地抽身而出。


    而对贺凤臣来说,却并非那么简单了。此人重诺重情,偏又天性淡漠,这就导致,他素来不愿欠旁人什么。他人举手之劳帮他三分,他不但投桃报李,更要百倍恩谢。


    这契约是为救他性命,故他受契约影响更深。


    这些年来,贺凤臣将自己摆在他妻子的位置之上,学习着人类礼教中“贤妻”的形象,包揽他一切内外起居,为其操持中馈,一分一分偿还着他的救命恩情。


    方梦白也曾以“辛苦”之类的的劝过他几次,但贺凤臣不以为意。方梦白见他认真,便也不再多劝了。


    贺凤臣天性如兽,于感情甚为懵懂,不过照猫画虎。他自己恐怕也不甚清楚,妻职的履行不过是他报恩的手段。唯有如此,他才得以安心。


    可方梦白万万没想到的是,贺凤臣演着演着,竟当真将自己演了进去,自己把自己忽悠瘸了,误以为他对他是有爱情。


    二人多年至交,方梦白也不忍戳破,总归他无意情爱,这契约对自己无太大影响,便暂且随他去了。


    这段“婚姻”,贺凤臣才是那个“用情”最深的人,方梦白素来是心知肚明的。


    他病中方起身,若是平常,自以为贤妻的贺凤臣,定不会就这样袖手旁观,无动于衷。


    ……这当中定有古怪。


    方梦白心下自忖,在他昏迷的这段时日,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记忆,只停留在他灭门穆松年之后,身受重伤,四处躲避北斗、南辰人马追杀的日子。


    许抱一方才来见他,自言是祭酒将他托付给了太一照顾。


    太一观是可信任的吗?


    贺凤臣……是可信任的吗?


    莫说他冷心冷清,在孤注一掷,犯下这场灭门惨案之后,他早已不再相信任何人。


    贺凤臣态度矜持冷淡,他故作不察,洒然一笑,举步出了药庐。


    方梦白走在前,贺凤臣默默跟在他身后。


    方梦白瞥见,窗下那丛蔷薇开得尤其热烈,大朵大多的蔷薇沿墙角此地缭绕,凄艳如火。


    他愣了一下,竟有些莫名情意涌动,下意识迈腿朝那花丛里走去。


    最里面的那丛蔷薇无力卧枝,仿佛有人曾在窗前驻足。


    方梦白蓦然想起,自己刚苏醒时窗边那道窥伺的视线。


    那时,他还当是有那好奇心强的小药僮来瞧热闹。


    毕竟,那道视线,根本未加遮掩。而他,也奇异地未感到反感,甚至颇有些亲切。也正如此,他未曾记挂在心。


    可如今,他置身于这蔷薇花丛,竟蓦地生出些惆怅空惘之感,心头感到酸楚刺痛……竟仿佛是那诗文中所说的情苦?


    正出神间,晚风吹动花枝,绿刺牵衣,扯破衣角。


    方梦白低头,瞧见地上跌落的一大朵蔷薇。


    夕阳冷晖下,他捡起那落花,怔怔把玩在掌心。


    心下又莫名隐隐作痛。


    “方才……”少年情不自禁问,“有谁站在这里吗?”


    贺凤臣不解:“方才?”


    他想了想,答说:“我未曾见有人。”


    第82章


    五年后。伏戎城。


    这是位于淄州北部的一座繁茂小城。地图上处于南辰与白鹿学宫之间, 属于南辰治下。


    红日初升,清晨的薄雾渐次散去。


    这本该是一天之内最热闹的时候,小商小贩们纷纷在街道两边支起摊子, 各铺子的伙计们在往下卸着门板, 准备开门营业。


    百姓们早早起了床, 或是去买菜,或是去做工……


    但此时此刻的伏戎城内,里里外外却安静得宛如一座空城,


    寂寥的长街之上空无一人,便偶有几个过客, 也都弯腰埋头,脚步匆匆,觑向街口时的神色惊惶而又警惕。


    不远处的街口,两队兵戈森严的南辰弟子正在巡逻, 但凡遇到逗留在外的过客, 便大声呵斥,厉声驱赶,间或动手打骂也是有的。


    叶凌云将脸贴在药堂的门缝, 使劲儿朝外瞧了几眼,回过身, 忧心忡忡说:“非但没松懈,这几日竟抓得更严了。”


    药堂的正堂内, 因近日无客, 干脆摆上了一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


    几个人围桌而坐。


    药堂老板李大夫闻言捻须叹息不止,“这可如何是好,城禁若不解,你们又如何北上求援?”


    叶凌云也发愁:“那赵家逼得正紧, 偏伏戎城又锁城,我听说是为捉方……”


    他才说一个字,便戛然而止,下意识瞧了八仙桌边的另外一人。


    那人个头娇小,穿件绿罗裙,闻言闷声说:“这都多久了,你直说就是。”


    叶凌云这才犹犹豫豫叫破这人姓名:“阿风,方道友当真在这城里吗?”


    绿衣人,也就是阿风抬起脸,抬起头,摇摇头说:“我哪儿晓得他的行踪。”


    叶凌云:“你这几年不一直跟许掌教保持联系?”那可是大名鼎鼎的许掌教啊,想到许抱一,叶凌云不禁神往。


    阿风摇头:“也就每隔一段时日报个平安罢了。”


    虽然她口头上说着不要紧,可真从叶凌云嘴巴里听到方梦白这几个字。阿风仍有些隔世般的恍惚。


    不知不觉,距她下山出走已有五年了。


    当初下山之后,她举目无亲,无处可去。


    思来想去,突然想起曾在凡人界有过一面之缘的叶凌云,还有他提到过的仙霞派。


    怀着忐忑的心,阿风循着记忆中叶凌云留下的路线,一路找到仙霞派的山门前。


    她那时只想着先对付几天,有个落脚之地,再慢慢谋划后路。


    没曾想叶凌云见到她极为惊喜,他那些师长也如他所言一般热情好客,为谢她恩情,极力留她长住。


    阿风拗不过他们的热情,糊里糊涂便住了下来,这一住便是五年。


    仙霞派是个小派,就连门口扫地的大妈也不可小觑,跟掌门也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


    门派虽小,却长于炼丹,主修医道。修真界的腥风血雨,刀光剑影,素来是跟仙霞派没什么相干的。毕竟寻常修士也不会不找脑子去冒犯宝贵的医修们。


    这里特指“寻常”、修士们,不包括那些脑子不正常的。


    要说阿风跟叶凌云为何出现在千里之外的伏戎城,便跟那些脑子不正常的修士有关。


    三个月之前,仙霞派接到附近修仙世家赵家的人求医。


    赵家的小儿子被妖兽所伤,命悬一线,附近医修都不敢接诊,赵家人找到仙霞派的山门,苦苦哀求。


    仙霞掌教沈仙容于心不忍,明知病人已神仙难救,还是愿竭力一试。


    这一试便试出仇来。


    病人没能挺过去,赵家迁怒于仙霞,聚众围攻了仙霞山门搞起了医闹。


    仙霞阖派上下都是医修,哪里敌得过武德充沛的赵家。长老们只能启动护山大阵,紧急关闭山门。


    可光这么龟缩僵持着也不是个事儿。情急之下,长老们突然想起个跟仙霞沾亲带故的大能修士在淄州修行。


    派内一合计,便将叶凌云跟阿风悄悄送出了仙霞,前往淄州求援。


    阿风跟叶凌云刚进淄州时,一切还算顺利。孰料,进了伏戎城这就不行了。


    据说方丹青跟贺凤臣正在城中,南辰六星君中的天同星君率部下天同军亲至,要锁城拿人,瓮中捉鳖。


    阿风跟叶凌云无奈被困于城中的仙霞产业——安康药堂内。


    药堂的伙计三七忍不住啐了一口:“封城有什么用?还真当能拿得下方丹青?方家的事本就是穆家不占理,北斗的人还没说什么,他南辰的人反倒跳出来了。


    “这下倒好,人方丹青差点儿打到他家门口了,这回知道急了。”


    叶凌云咋舌:“我当初见方道友,还以为是个文文弱弱,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谁曾想竟是大名鼎鼎的丹青剑。


    “自他回到白鹿学宫,整合门中上下,以攻代守……不过短短五年时间,便先后杀天府、七杀、天相三星君,一口气将南辰打回了老巢。”


    “唉……若咱们仙霞也有这样的威风就好了。”


    李大夫宽慰道:“方丹青的身边离不了贺凤臣,若没有太一观从旁协助,方丹青他也不至于短短五年时间就能反攻南辰。”


    叶凌云叹息:“可惜阿风跟这二人已分道扬镳,要不然,咱们就厚着脸皮去求他二人出手了。”


    阿风顿感愧疚:“凌云……是我帮不上大家的忙……”


    叶凌云自知失言,懊悔地直顿足,忙找补说:“阿风……我……唉我这张嘴,说话不过脑,可没暗示你的意思,你千万别误会。”


    三七双掌合十:“这回赶上天同封城,扰得咱们百姓民不聊生。若方丹青真是杀了七杀之后,躲在城中养伤……苍天在上,还望他伤快快好了,杀了这天同星君,还咱们百姓个安宁才好!”


    李大夫皱眉:“早两年便有方丹青病重的传言,数月前又听闻他强杀七杀时负伤。天同可不是什么易与之辈,也不知这二人对上,他到底有没有胜算。”


    三七不假思索道:“这不还有贺凤臣吗?虽说是个男子,但也确实是个贤内助,一直守候在方丹青身边,娶妻当娶贤,此话果真不假。”


    叶凌云心里一动,忙又瞧阿风一眼。


    阿风神色倒还很平静。


    叶凌云呵斥说:“三七,方丹青跟贺凤臣早已和离,当初结契只为救人,据说贺凤臣伤好之后,早非夫妻了。”


    关于方丹青,贺凤臣这对仙人界大名鼎鼎的断袖,一意结契又莫名和离的事,也算仙人界百姓散修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了。


    这二人之前一副对抗全天下的姿态,曾令无数痴男怨女为之动容,感叹世有真爱,超越了性别,年龄,家世的偏见。


    可就这样一对真爱“夫夫”,于五年前突然和离,虽说是贺凤臣命劫已解,但具体内情如何仍令世人费解不已。


    而贺凤臣在同方丹青和离之后,竟还默默跟随在侧,一副左右手的姿态。则更令人纳闷了。


    三七不知晓个中因果,叶凌云常伴阿风身侧,却也多少明白一点的。


    “我没事的,凌云。”阿风瞧出叶凌云担心,反过来安慰说。


    贺凤臣之所以陪伴方梦白身侧……原谅她大言不惭,恐怕是他真的听进去了她当日恳求。


    “请代她照顾方梦白”。


    这五年里,许抱一不是没有帮忙转达过贺凤臣的思念与问候。


    但阿风都没回复。


    阿风没想到,时隔五年,还能跟二人在这小小的伏戎城相聚。当初既已下定决心,她就没打算再去见他二人了。


    这样很好,对三个人都好。


    爱令人苦。阿白忘记了她,醒来后专心复仇,忙于对付南辰。只要拿下伏戎城,想必不久之后就能杀上南辰,手刃紫极。


    忘记她之后,他在仙人界搅动风云,名动天下。


    她由衷为他感到高兴。


    “明天再去城门看看吧。”阿风想了想,对叶凌云说,“现在这个情况……也不知道之前的打点还作不作数……”


    叶凌云也发愁:“之前我瞧着好几个人都买通了守门卫成功出城了……轮到我们就不行了,总不能这么倒霉吧。天同要找的人是方梦白跟贺凤臣……咱们也不像啊。”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封城的这半个月以来,百姓生计没了着落。便有那胆子大商贩的买通了城卫,成功出城。


    叶凌云跟阿风几日前也跟风贿赂了城卫一大笔银钱。


    按理来说,明日便是约定的出城日子。可那城卫却迟迟没信传来。


    眼见这戒严一日严过一日,仙霞又正处包围之中,阿风跟叶凌云都感到担忧。


    几人聚在一起说了半天,翻来覆去也不过些套话,消磨时间罢了。


    等到这一天过去,傍晚十分,那城卫终于传信来,又索要了一大笔银钱。


    道是封城越来越严,出城风险也越来越高,送走他们这一趟,就再不送了。


    跟仙霞被围困相比,这笔银钱叶凌云显然不放在心里。


    阿风跟叶凌云交了款。


    城卫传讯,道是明日寅时,按约定,照常出城。


    二人这才松了口气,回到房中各自睡去,为明日出城最准备。


    第二天一早,天还黑着,李大夫跟三七就已经帮二人整理完行装,送二人离开了药堂。


    阿风、叶凌云头戴幂篱,打扮低调地来到城门前。


    宽阔的城墙门正笼罩在一片浓郁的雾气之中。


    约定的那城卫快步赶来,低声催促说:“待会儿兄弟们会在侧门给你们开条缝,都机灵点,快进快出,不要给我们惹麻烦。”


    阿风哪有不从,脸上挂笑,连连称是,奉承他们的辛苦。


    城卫这才流露点满意之色。


    借着夜色与雾气的遮掩,城卫比个手势,侧门悄悄被拉开一条缝。


    阿风心跳砰砰,拉着叶凌云侧身正要挤过,突然,一道冷沉粗噶的笑声响起。


    “好小子,老子我忙得晕头转向,这边堵,你那边就放?”


    那城卫闻声,骇得魂飞魄散,当场便软倒在地,跪地求饶:“星君,星君饶命啊!!”


    星君?!阿风跟叶凌云面色同时一变!


    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二人交换个眼神,正要不管不顾,一心前冲,一道刚猛无俦的威光却从天而降,截住俩人去路!


    威光散去,阿风脚趾前方赫然出现个丈余宽的深坑。


    天同星君冷笑踱步而来,  “哪来的小老鼠,转过脸,让老子我瞧瞧你们的脸。”


    他话音未落,踏踏的脚步声响起,百余名天同弟子神情整肃,追随首领的命令,踏破浓雾,迅速将城门附近包围如个铁桶。


    叶凌云:“阿风!怎么办?!”


    阿风深吸一口气,拽着他回身求饶:“星君饶命!”


    那厢,那几个城卫也都兀自跪地磕头不止:“饶命啊,星君饶命,小的们再也不敢了!”


    谁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南斗六星——天同星君,会在这个平平无奇的清晨赫然出现在城门附近!


    阿风匆匆一瞥,只瞧出这位天同星君,似乎是个极高大英武的汉子,铁塔一般,须发戟张,至于长相,她也没敢细看。


    天同星君冷哼一声,摆摆手,手中长戟划出一道罡风,刹那间,哭泣哀嚎声停了,那几个城卫还未来得及惨叫,人头便齐刷刷纷落了下来。


    顷刻间,这丈余地面竟成一汪血湖。


    阿风汗毛都站了起来——


    叶凌云面色也不好看:“阿风……”


    天同星君转身,挑眉:“现在轮到你们了,你们是谁?难道不知道这封城令?还是说——不怕死?”


    阿风咽了口唾沫,忙拉着叶凌云俯身求饶:“星君饶命!小人……小人姓叶,这位是小人的弟弟……家中长辈病重,眼看就没几日的光景了,他病中最放心不下我们一位姨母,我跟弟弟北上寻亲,孰料刚进城就遇上了封城令……”


    “大人办事,咱们姐弟俩哪里敢坏规矩,实在是等了这么多天,唯恐家中长辈实在等不起了……无奈之下只能出此下策,求大人饶命,是小的们发昏……小的再也不敢了。”


    说着便又按着叶凌云行了个礼。


    她这一番说辞情真意切,人又生得小巧可怜。可惜天同又是什么样的人物,压根就没不买他俩的账。


    天同微笑:“哦?这么说,你们倒是孝感天地了……”


    他话甫一出口,阿风便大感不妙,一手已悄然掐指成诀。


    这五年来,她一直保持着跟许抱一的联系,修炼方面,也得许抱一指点颇多。


    仙霞派虽是个小派,门下弟子又个个是战五渣的医修,可丹药管够,各种固元丹,聚灵丹,糖豆一般任由门下弟子取用。


    “双管齐下”,同五年前刚下山相比,她如今修为,足可称得上一句“今非昔比”。


    可是能不能从天同星君及其训练有素的手下逃出生天,仍是个未知数。毕竟他那位同僚七杀星君,数月之前可是重伤了方梦白的……


    果不其然,天同前脚才假模假样赞了一句,后脚便话锋一转,戟出如龙:“可惜规矩就是规矩,你们坏了规矩,我就算想留你们也不得了!”


    “凌云!”阿风大喊一声,手中剑芒暴涨!


    危急关头,她也顾不得许多,正要正面迎击上那道烈烈罡风。


    就在这时,天同军内竟突然飙起一片如雪剑光!


    第83章


    多么美的剑光。


    六出奇花, 片片飞琼。


    纷纷扬扬,恍若白鹤舞翩跹。


    在这初春的寒凉的雾气里,绽放出惊心动魄的梅花白。


    慵懒的仿佛是一场梦。


    使出这样惊才绝艳的剑光的主人, 想必也是个风华绝代的人物吧。


    明明身处绵绵剑光之中, 下一秒便有被开膛枭首的风险,


    可这柔美的剑光,仍然令人不顾自身的安危,情不自禁地就去追寻它的主人。


    剑光就好似位绝色的佳人, 慵媚而又冷清。近在咫尺,却又飘渺难寻。


    人们沉醉着, 猜测着拥有这等剑光的主人该是何等风华倾城的人物。


    剑气飞起时,尚有些慵懒,天同抬眸刹那,那剑气竟又产生了变化, 竟成冷然而高不可攀的肃杀。


    大雪漫天, 惨雾重浸。


    阿风、天同、叶凌云,以及在场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众人终于瞧见了这道剑光的主人,可谁也没想到这剑光的主人, 竟只是个平平无齐的天同军弟子。


    这弟子面色蜡黄,五官平庸, 神情却有种目空一切的淡漠。


    众人难免错愕,失落, 叹息, 叹宝剑蒙尘之际,天同却已认出来,他眉目如化开的猪油一般扭曲了。


    天同愤然挥戟,怒吼着便扑了上去。


    戟光如一座巍峨的高山, 似乎要将那弟子压得粉身碎骨。


    长戟掀起的狂风令众人不得不退避三尺,以免被掀飞到天上去。


    风起的刹那,那弟子飞起来,他身形纤细柔软也如一片雪花,在狂风之中摇摆,舞蹈,保持着绝妙的平衡。


    大风吹翻了他的兜鍪,兜鍪滑坠,散出一头绮艳乌发,飘扬在眼前。他手腕翻转,有条不紊,再发一道冷锐至极的剑气。


    那道剑气轻飘飘地就撕裂了狂风,破坏了戟气。


    “阿风!”一片混乱之中,叶凌云趁隙抢到她面前,急声道:“趁现在我们快跑!”


    阿风怔怔看着不远处那天同弟子,说不出话来。


    天同狂吼一声,头发也在这时顷刻散开,他已然怒极,声吼如打雷一般:“贺凤臣!”


    “你这小娘皮!到底何时混入我天同军中的!就这么着急过来送死不成?!”


    贺凤臣!


    叶凌云一震,下意识瞧了那天同弟子一眼。


    那天同弟子,闻言不置可否,仍是一副冰冷淡漠的表情。


    这……这便是他之前见过的阿风那位贺兄长?


    这回发愣的人轮到了叶凌云。


    阿风一怔之后,则迅速回过神来,“凌云,走,我们快走。”


    叶凌云如梦初醒:“阿风……啊哦、好。”


    他两人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趁着场中众人的注意都被贺凤臣吸引,慌忙拉扯着彼此,向那已开了一道窄缝的城门外钻。


    虽作出了最理智的选择,可阿风的心情却并没有面上表现得那么平静。


    她两耳嗡嗡作响,心里一片混乱:……贺凤臣原来真的就躲在伏戎城内,那阿白呢?阿白也在吗?


    他不是受了伤?严重吗?怎么就只有贺凤臣一人?是还潜藏在暗处?


    光他们两个,对付得了天同跟他们那些手下吗?


    透过门缝已清楚地能瞧见城外雾蒙蒙的荒原,露水未晞的野草。临出城前,阿风抿了抿唇,忍不住回头又瞧了最后一眼。


    这一眼,却险些将她心脏从嗓子眼里吓跳出来。


    不过一息的功夫,贺凤臣、天同二人之间交手,已过百招!


    他毕竟要分神对付四面的天同弟子,一时不察,竟让天同抢进身前。


    天同毕竟是成名已久的前辈。高手过招,招招致命可不是说假话。一眨眼的功夫,贺凤臣顿入危机四伏的境地。


    就在阿风焦急不已之时,一道淡绿色的剑气,竟又如吹柳一般席卷横扫了全场!


    在场众人又齐齐为之一愕。


    雪和柳。


    如果说雪是贺凤臣。


    而这柳——


    春日柳色之中,翻出个柳色的少年。


    少年穿一件青色的,很朴素的袍子,濯濯乌发也如春水一般,仅用一条细柳般的发带系住春江的涌动。


    他面上泛着淡淡的,文质彬彬的客气微笑,眉眼明稚纯秀,他看起来很有礼貌,令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若说美中不足之处,便是面色有些苍白太过,像个命不久矣的短命鬼。


    如果说瞧见贺凤臣时,天同还只是怒。


    瞧见方梦白现身,他便怒不可遏了,怒气之中深深地潜藏着不敢为外人知晓的恐惧。


    “天同星君。”方梦白微笑,“早慕你风采,今日一见,果真雄壮如虎狼,当真名不虚传。”


    贺凤臣淡淡道:“你废话太多了。”


    方梦白微微一笑,并无任何介怀之意。


    天同怒声:“好,好,好,方丹青,你这臭小子也来了,来得好,来得正好!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双我杀一双!正好送你们夫妻二人一同下地狱!到底下去做一对鬼鸳——”


    锵——!


    他话音未落,贺凤臣已飞起一道剑光,天同仓促举戟反击。


    剑戟相撞,飞溅出一串星火。


    贺凤臣语气淡淡,剑势却锋锐无匹,竟比方才威压更盛:“我与他早已和离,心已有所属,请阁下谨言慎行。”


    甫一相撞,天同虎口便裂开一道口子,他惊疑不定,满手的鲜血紧紧攥着长戟。


    这小娘皮突然发的什么疯!


    他愣了一下,旋即回过神,逮着这句冲方梦白哈哈大笑,“方丹青,看来你后院失火……”


    方梦白仍是微笑,笑容多了几分无奈苦恼,容貌可亲仿佛邻家少年,闲话家常一般:“当初结契本为救人,我这位义弟性介,随他去吧。”


    自打瞧见方梦白现身人前,阿风的脚步再也迈不动了,眼睛也没有办法从他脸上移开。


    ……阿白,这是她的阿白。


    她怔怔愣愣地瞧着,心底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无暇去想了。


    三两句言语交锋已过。


    天同、贺凤臣、方梦白三人已分立场中,雪色,柳叶,戟光,交织成一片刀光剑影,风花雪月。


    方梦白现身的同时,也带来了白鹿与太一的人马。潜藏在天同军中的两家弟子同时发难,为这三人之间的决战清扫着不必要的障碍。


    贺凤臣、方梦白的配合极为默契,将天同牢牢牵制于两人的包围之中。


    天同便如同被拔了牙绞了指甲的猛虎,空有一身力气,也无处施展。时间一长,他明显陷入了焦躁,长戟的挥舞也愈发狂暴无序了起来。


    就差一个瞬间。


    就差一个瞬间,方梦白便能生擒此人,可偏在此时,他面色微微一变。原本挥洒自如的丹青剑,也多了些微不可察的滞碍。


    阿风跟贺凤臣最先觉察出他的不对劲。


    贺凤臣瞧了他一眼。


    阿风一跺脚,使劲推了叶凌云一把,“凌云,你先跑!”


    “阿风!”叶凌云错愕。


    阿风咬牙转身往城里跑回:“我……阿白在这里,抱歉……我不能……”


    叶凌云:“可是阿风!天同军!”


    阿风这个时候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


    因为她惊觉方梦白已经陷入了逼命的危局!


    方梦白面色微微一变,喉口泛起一阵熟悉的腥甜,握剑的指尖也不自觉打了个寒战。他脚步一顿,迅速又拉稳了身子。


    天同没有放过这细微的破绽。他心头一跳,心下狂喜。是旧伤!方梦白强杀七杀时落下的旧伤又发作了!


    他已扑了上去,那把长戟也一同砸了下来!


    方梦白抬起眼,那柄长戟如高山般倾轧了下来,被这它击中,无疑会被砸得头颅破损,脑浆迸出。


    可紊乱的真气,令他的半边身子发麻僵硬,不可动弹。


    他看到贺凤臣。


    有几个天同的亲信已突破了防线。他们为配合天同这一击,不要命地阻挡着贺凤臣的步伐。


    贺凤臣也看到了他,他剑光果断而又冷冽,伴随着剑光飞起飞落,斩下一颗又一颗头颅。


    杀人也是需要时间的。他们不足以与他为敌,却能拖延贺凤臣半步脚步。


    方梦白仅瞧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他从不寄希望于他人的救助。


    他尽全力,调转半个脚步。


    半个脚步,足够了。哪怕仍会吃下这一击重伤。


    可他却没有想到,预料之中的痛楚并无袭来。


    阿风看到了那戟影已逼进了方梦白!


    她不假思索,出剑抢了上去!


    锵!


    突如其来,杀入场中的援军 ,令方梦白、贺凤臣、天同等人纷纷抬起眼,投以注目!


    也就在这一瞬间,方梦白准确地抓住了这一瞬制造的机会!


    灵气紊乱的影响来得快,去得也快,眨眼之间,他就感觉到一股暖流袭上四肢百骸,他的身子又能动了。


    他撩剑。


    淡青色的剑影飞快地卷向天同星君!


    天同想向后躲,可这时贺凤臣已杀尽那几名天同弟子,回雪剑已追了上来。


    前后被封,天同想往左。


    左边,阿风的剑气也及时杀到。


    他最后想往右。可那淡青色的剑光仿佛鬼影一般,又痴缠上来。


    前后左右。


    不论他往哪个方向,总有一个人会准确地递上剑光补位。


    天同星君,真的成了一头落入了笼网中的老虎。


    他发出一声狂怒悲愤的大吼,决心要拼死一搏。


    他朝阿风所在的最薄弱的那个方向狂攻了上去。


    其实,他已预见了自己的结局,知道了自己不论如何也逃不掉了。


    见那道戟影劈来的时候,阿风并未慌乱,她横剑挡在前,剑气激荡,形成了一层防护罩。


    她大可不必这样做。


    方梦白与贺凤臣的回援来得比天同更快。


    这一切就发生在瞬息之间。


    回雪剑的剑气如流风回雪将她牢牢罩住。方梦白的丹青剑准确地洞穿了天同空门大开的心肺。


    天同死了。临死前,他不甘地睁大了怨毒的双眼。


    想要知道那个莫名奇妙的剑光到底是何方神圣。


    四目相对,他瞧见了阿风。他浑身一震。是她!是那个刚才还拉扯着弟弟跟自己求饶的女子!


    他眼里的怨毒变成了惊讶,迷茫,最终定格,身子缓缓向后倒了下去。


    阿风松了口气:赢了!


    她知道自己这五年修为又有了不俗的长进,但没想到自己甚至能参与方贺二人跟天同的战争了!


    可短暂的欢呼雀跃之后,阿风又意识到了有两道目光正停留在自己的身上。


    方梦白细细凝视了她一眼,露出个客气的,感激的微笑:“方才,多谢少侠仗义相助,不知恩人义士姓名?”


    贺凤臣也收剑,走到了他二人面前,他似乎多看了她一眼。


    阿风身子僵硬了。


    太过得意忘形,她竟然忘记了这要命的一茬。


    置身于方梦白视线之下,她一下子就慌了神,忙压低嗓音,“……道友不必言谢,我跟我弟弟也要出城,被天同拦下受他侮辱。我帮道友不过是为帮自己罢了。”


    方梦白摇头:“少侠太过客气,不论少侠初心如何,救了我性命却是事实,还望少侠能与在下通个名姓……若无事,稍后,还让在下请少侠吃个便饭,细谢过少侠恩情。”


    饶是再紧张,听见方梦白这左一句少侠右一句少侠,阿风的嘴角还是忍不住抽搐了:


    你这是现在还不知道我是你出轨前妻……


    出轨归来,竟成前夫口中路见不平,慷慨仗义的少侠。


    第84章


    “真不必客气。”阿风说着, 看到急忙赶来的叶凌云。


    “阿——”瞧见阿风身边方贺二人,叶凌云一个急刹,迅速开口, “阿姊!你没事吧!”


    阿风一把将叶凌云扯过来, “这就是我那个弟弟。”说着, 又把应付天同的说辞又说一遍。


    方梦白一直保持着感激客气的微笑,也不知信或是不信。


    贺凤臣则心平气静,一直保持着置身事外的沉默。


    “原是如此, 我若强留你们姐弟二人,反倒是害人了。”


    阿风:“道友的好意, 在下心领了,但家中长辈……时不等人,告辞。”


    方梦白黯然:“……少侠总该通个姓名。”


    阿风头也不回,拽着叶凌云就往城门的方向走:“呃做好事不留名, 咱们青山不改, 绿水长流——”


    “且慢。”一道疏冷的嗓音倏地打断了阿风的脚步。


    阿风心里一紧,闻言非但没有停下脚步,反而走得更快, 险些小跑起来。


    贺凤臣追上去。


    阿风急得一跺脚,正要化光。


    贺凤臣的手已搭在了她的肩头, 他先抹去了自己脸上的易容。


    她身子僵住了。


    是继续虚与委蛇,死不承认?


    还是干脆撕破脸皮, 落荒而逃, 间接坐实自己的身份?


    阿风大脑急转了一圈。却没想到贺凤臣这么不讲武德。


    他雪白微凉的手指,已直接掀起了她的幂篱。


    阿风一呆,就这样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跟贺凤臣撞了个眼对眼。


    阔别五年,贺凤臣冰姿雪艳的容貌再一次赫然映入眼帘。


    她错愕的眉眼清楚地倒映在他眼底。


    贺凤臣沉默一刹, 冷淡的嗓音,微有些发颤。


    “阿风……果然是你。”


    阿风大脑嗡地一声。


    完了。就这样掉马了。


    贺凤臣的神色姑且平静,可从他略显起伏的语气之中却能察觉出那压抑着的,潜藏已久的,铺天盖地的——怨气。


    她浑身一颤,再遮掩也没有意义,她低下头。


    “二哥……”


    屋漏偏逢连夜雨,方梦白也在这时好奇地赶了过来:“升鸾,你认得这位少侠?”


    阿风感觉很不好。幂篱被掀开,让她顿失了安全感,如同赤条条地暴露在方梦白面前,再次感到了久违的羞耻。


    她下意识往贺凤臣身后躲。


    贺凤臣一顿,方才意识到他一时情急举止失当,忙侧身用半个身子护住了她。


    “嗯。”对上方梦白探究的视线,贺凤臣的神色有点复杂,“这是……”


    阿风情急拽住他袖口。


    贺凤臣飞快道:“……这便是我那位心上人。”


    阿风:“啊?”


    贺凤臣已恢复了昔日的从容淡定:“阿风,这是我解契之后的结义兄长,来,叫大哥。”


    阿风:“……”


    方梦白一讶,复又微笑起来:“难怪我醒来之后你便要跟我和离,原来是因为这位少侠。”


    阿风:“我……”


    方梦白微笑:“果真英雄出少年,嗯……难怪你这么高的心气仍能俘获你的心。”


    阿风欲言又止:“我不……”


    方梦白:“如此说来,今日倒是自家人相助了?”


    阿风清楚地感觉到,贺凤臣此言一出,方梦白她的态度语气截然不同了。


    倘若刚刚还是客气之中带着疏离,而今却显见地亲同了不少。


    叶凌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里。


    贺凤臣也没忘记他的存在,淡淡问:“这位是?”


    阿风闷闷:“这是之前你见过的叶道友。”


    贺凤臣细细瞧了一眼,似乎认出来,又似乎没有。


    其实,贺凤臣说她是他的心上人倒也未曾说错。阿风如今也不知该用何种身份面貌来面对方梦白。


    方梦白若有所思:“阿风……这个名字,我是否在哪里听过?”


    此言一出,三方皆惊。贺凤臣面色微微一变。


    阿风心下一个寒战。


    少年想了想,微笑说:“我想起来,我刚醒时,曾听贺兄你们许多人提起过阿风。”


    阿风心脏都快停跳了。


    方梦白道:“他们说是你照顾我是吗?”


    阿风一时说不出话来。


    贺凤臣主动替她解围:“她……之前便是照顾你的那位杂役……”


    杂役?阿风先迷惘后恍然,难道这就是贺凤臣帮她找的借口?


    方梦白恍然微笑:“原是如此,嗯,她曾在太一观做过杂役,你才与她相识,继而倾心。”


    阿风:“……”等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方梦白究竟在自顾自脑补些什么?!


    她将求助的视线投向贺凤臣。


    孰料贺凤臣面不改色,撒谎不眨眼,淡定地又“嗯”了一声。


    阿风:“……”


    没有给她拆穿的机会,贺凤臣主动问:“阿风,你方才所说的家中长辈是何事?”


    事已至此,阿风无力地垮下肩膀:“是应付天同的说辞。”


    方梦白含笑道:“也应付了我。”


    阿风尴尬地双颊烧红:“……这不重要,详情是这样的……”


    “原是如此。”贺凤臣平静道,“可需要我二人帮忙?”


    叶凌云受宠若惊:“可,可以吗?”


    若能得贺凤臣,方梦白二人帮忙,别说一个赵家了,就是来十个赵家,那仙霞也不带怕的。


    方梦白续道:“阿风少侠救我性命,解贵派之危也是理所应当,只是——”


    他露出抹歉疚之色:“在下与升鸾也是诸事缠身,贸然出手恐怕反引来南辰牵连你们。”


    贺凤臣:“你们要找的那位长辈姓甚名甚,如今身处何方?”


    阿风:“道号无忧,如今正隐居在伏戎城以北,大有城外的潮风山中。”


    “大有城。”贺凤臣想了想,从袖子里摸出传讯玉牌,“贺家在大有城也有产业……”


    说到这里,贺凤臣一顿:“你们之前不曾传讯吗?”


    叶凌云难为情道:“也有传讯……只是无忧前辈似乎正在闭关,并未回复。”


    阿风闻言心里一沉。贺凤臣太过敏锐,一下就觉察到他们难言之隐。


    闭关固然是一种可能。


    那位无忧散人并不想施以援手也是另一种可能。


    贺凤臣:“我会请大有城中的管事代为上门。若那位前辈不允……”


    “阿风,”说到这里,贺凤臣转过身,郑重说,“可否让我帮你?”


    阿风一愣: “贺道友……”


    阿风低下头。


    好不容易有了希望,叶凌云目含着急切,等待着她的决定。


    阿风也知道眼下不是任性的时候。她心里略作挣扎,还是松了口,“……多谢你,二、贺道友。”


    贺凤臣微不可察松了口气:“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方梦白适时微笑说:“看来诸位已经有了安排。如此阿风少侠想必也有空同我们吃个便饭了?”


    阿风:“……”不管第几次从方梦白口中听到“少侠”这个称呼,她总有种诡异感。


    既然有了贺凤臣的帮助,那他们也不必再急着赶路。


    阿风怔怔对上方梦白的视线,少年仍微笑着,笑容很淡也很温和,却有种奇妙的魔力。


    既不会令人心生反感,又让人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阿风没有了拒绝的理由,她也没有再拒绝。


    方梦白于是转身吩咐了一大部分白鹿、太一观弟子,仅带了一部分的部下。


    一行人去了伏戎城中最大,也是最高的酒楼内,点了满满当当一桌的菜。


    席间,方梦白言辞温煦有礼,为答谢她救命之恩,频频劝菜敬酒。


    阿风跟叶凌云都很拘束。反反复复将“举手之劳,无需言谢,方道友太客气了”挂在嘴边说了好几个来回。


    方梦白不赞许地摇摇头:“二位壮士太客气了……果真是英雄出少年,若无二位壮士出手相助,方某哪里还能坐在这里与少侠把酒言欢。”


    阿风:……已经成壮士了吗?!


    要说几天之前,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跟前夫哥再见面会是这个画风。


    她还以为二人相见,她怎么也要黯然神伤,伤春悲秋好一阵子。


    更可怕的是,她竟然从方梦白眼底瞧见了淡淡的激赏之色。


    她仍保持了谨慎与含蓄:“方道友太客气了。”


    方梦白莞尔笑道:“方才,方某心底便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不知少侠可否代为解答?”


    阿风一愣:“道友请说。”


    方梦白:“道友与在下昔日可是有所旧怨?”


    此言一出,叶凌云面色一变,下意识看向阿风。


    贺凤臣不动声色攥紧酒杯。


    阿风大脑嗡地一声:“道友为什么会这样说。”


    方梦白对席间气氛仿若一无所知,仍笑道,“否则,道友为何仍不肯折节同我相交呢?”


    阿风:“……”


    贺凤臣面无表情松开酒杯。


    阿风绞尽脑汁洗脱嫌疑:“前辈太客气了……前辈成名已久,小子又岂敢高攀,折节相交这类说辞……实在折煞晚辈了……”


    为了扮演好方梦白给她的少侠剧本,一不留神,她敬语都飚了出来。贺凤臣似乎欲言又止,好像有点无语。


    方梦白笑道:“少侠是升鸾好友,便是今日不曾救我性命,也是我方丹青认定的好朋友了。”


    阿风呆呆地瞧着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个可怕的问题。


    方梦白,不会是在拉拢她吧?


    他拉拢她做什么?难道是想让她成为他创业合伙人?


    这一次方梦白没有笑,他的神色很珍重,语气愈发温和:“敢问现在,道友可愿做我方梦白的朋友?”


    “我……”阿风说不出话来。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情,她出轨,方梦白忘情……而现在,失忆的方梦白竟对她颇为欣赏,一口一个少侠想要拉拢她?


    第85章


    阿风的脸上浮现出挣扎, 但这挣扎并不似自视甚高,更不似反感、厌恶。


    她的眼里闪动着感情,那挣扎好像是她有不得已的苦衷似的。


    方梦白微讶, 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感觉到一阵极淡的心痛。这心疼尖锐又飘渺, 仿佛久远的梦里似的。


    他竟会对一个陌生的女人心疼,不,在此之前, 他甚至就已经力图结交与她。


    一刹那的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 方梦白并未多想。他一向是个惯会把握时机的人,他将阿风的挣扎当作了默认。


    “少侠答应了是么?”他用那双温和,明净的眼注视着她,那双眼极为好看, 当他深深凝视着你是, 更仿佛脉脉深情。


    别说阿风,就连叶凌云都有点触动了。


    阿风埋下头:“……如果,如果道友不弃。”


    方梦白终于又露出了一抹微笑。


    “太好了。”他夸张地松了口气, 秀眉扬起,显得高兴极了。


    方梦白回身, 去请小二:“烦请这位小兄弟再上一壶酒来。”


    有白鹿弟子见了,不赞同道:“大师兄……你的身体。”


    方梦白却摇摇头。


    少年冲着阿风又露出个腼腆、真诚, 甚至有些害羞的笑:“方才, 方某真担心少侠不允……”


    酒很快上了过来,方梦白主动为她斟满。


    他自己也端起就酒盏豪饮起来。


    阿风怔怔地吞入一口酒水。


    这样的方梦白,或者说方丹青,跟她印象中的那个阿白很不一样。


    少年青衣染血, 面色苍白,谈笑自若,咳唾成玉。


    这场酒宴一直持续到深夜。


    之后,阿风跟叶凌云被送到了城主所居的府邸。


    这座豪阔的宅院,名义上的主人已经成了方梦白。


    自从天同身亡之后,城主便主动找到了方梦白以表归顺依附之心。


    谁都能瞧出来,这个少年,在继任白鹿学宫之后,对南辰出兵后的锐不可当。


    方梦白并未见这位城主,他微微露出歉疚的神情,请白鹿的同门转告,让他稍等。


    因为那时他正要跟他的新朋友们一醉方休。


    待到散了席,阿风、叶凌云等人被安排下榻之后,方梦白这才姗姗去见了那位早已苦苦等候多时的城主。


    阿风跟叶凌云被安排居住在城主府南边的“鹿鸣院”内,此地通常被伏戎城的城主用来招待贵宾。


    方梦白离去之后,是由他的左右手,如今的义弟贺凤臣来统筹安排对他们的招待。


    贺凤臣亲自送他们到院门前。从方才在席上,他便保持了极大的克制与沉默。


    直到此时。


    他抬头瞧了叶凌云一眼。


    叶凌云顿时识相道:“我……先进屋看看。”


    “贺道友。”阿风装作没瞧见他俩之间的互动,诚恳说,“今日多谢你。”


    贺凤臣平静道:“不喊二哥吗?”


    阿风一愣:“道友明知……”


    贺凤臣:“我以为称呼只是个代号……若你当真放下,又何必耿耿于怀一个称呼。”


    “这是诡辩。”阿风苦笑,“贺道友,”她仍固执了这个称呼,“我有时候真怕你,你好像一个魅魔……”


    贺凤臣不解:“魅魔?”


    阿风有些心悸:“不知不觉就引诱人一步步坠入你的深渊了。”


    贺凤臣沉默了一会儿,似有触动,“阿风,从前的事抱歉……”


    阿风忙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正如你所言,耿耿于怀反倒是放不下的表现。”


    “你放下了吗?”贺凤臣反问。


    阿风一愣,犹豫说:“……或许吧。”


    “我没有。”贺凤臣淡淡道。


    阿风一愣。


    贺凤臣平静道:“阿风,我从不曾放下。”


    阿风一时有些不知道说些什么。


    “你说我是魅魔?”贺凤臣淡哂,“我也并非对谁都施以诱惑。”


    阿风仍没有开口,气氛显而易见地有些尴尬跟沉重。可贺凤臣恍若未觉,不以为意。


    这让阿风真有点拿不准他如今的想法了。


    他好像只是平静地叙述,并不期待她给予任何回应。


    想不通,她就不想了,有时候不是什么事情都要搞清楚的,说不定,这也是他的手段而已,身负谜团,若即若离,引诱人刨根问底。


    或许,他真的并未刻意去引诱她,他只是将引诱她融入了自己的骨血,发丝,是自然而然,发自本心的行动。


    两人沉默地伫立廊下,望着庭前的月光。


    隔了一会儿,阿风终于开。


    “阿白他……当真全忘记了吗?如今的他,知道多少?”这不能怪她。她不能不去在意方梦白。


    贺凤臣竟毫不在意她言语中流露出对方梦白的牵挂:“……断情丹的事瞒不过他,他服药后不久便觉察出不对。”


    “我们当时并未透露你的身份,只告诉他,他是为情所伤,才选择了服下断情丹。”


    阿风的心不由提了起来,“他……怎么说。”


    贺凤臣抬起眼,漆黑的眸子尤为冷酷清明:“他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当初的他既已选择忘情,如今的他自也不会重拾那段被他主动放下的感情。”


    阿风的喉口仿佛一下子梗住了。


    这么说,他是知道他有个不忠的前妻,只是不知道“阿风少侠”正是他那位前妻罢了。


    “我明白了。”阿风喃喃道,她觉得很奇妙,仿佛心痛,又仿佛松了口气。


    “多谢你,贺道友,多谢你如实告知。”


    贺凤臣沉默一刹,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止住了。


    初春的夜风寒凉刺骨,贺凤臣目光掠过她微微发白的脸颊,垂眸解下了身上的外裳。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惊乱的脚步。


    阿风跟贺凤臣一齐回过头。


    是个惊惧的白鹿弟子:“贺……贺道君,抱、抱歉,我不是有意的……只是大师兄请道君过去议事。”


    贺凤臣处变不惊,继续为她披上外裳:“夜里寒凉。”


    阿风下意识想要拒绝。


    贺凤臣淡淡道:“阿风,我方才所言的二哥,自也可以指不涉情爱的,单纯的兄妹之情。”


    阿风拽着那件过分宽大厚实的外裳,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多谢。”


    贺凤臣这才看向那白鹿弟子:“方丹青所在何处?带我过去吧。”


    贺凤臣一走,叶凌云这才狗狗祟祟探出个头来:“阿风……贺道友走了?”


    阿风一愣:“是,走了,怎么了?”


    叶凌云长松口气:“吓死我了,几年不见,你这位兄长气势怎么反倒比从前更冷了?”


    更冷了吗?阿风有些不太确定想。


    似乎,比之前更为内敛,克制,不可捉摸了。


    “阿风,外面风大,你要进来休息吗?”叶凌云问。


    他住东厢,阿风住西厢。这里的歇息自然是指回堂屋暂歇。


    阿风摇摇头,“我不冷,想再去逛逛,透透气。你要是累了,就先歇息吧。”-


    初春的夜寒凉入骨。


    行走在那白鹿弟子身前的贺凤臣,仿佛比这春夜还要安静,冷清,寂寞。


    那白鹿弟子忍不住打个寒战,他姓孙,单名一个邑字,是整个白鹿学宫内再普通不过的一名弟子。


    若说有什么不凡之处,便是修为在同龄人中也算佼佼者,因而有幸跟随在大师兄方梦白的左右。


    孙邑的心情很纠结,他目睹了贺凤臣进了大师兄下榻的“幽篁院”。


    他二人到底谈了什么,孙邑不得而知。


    贺凤臣待得时间很短,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走了出来。


    贺凤臣走了,孙邑考虑的事情就多了。


    他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将方才见到的那一幕告知大师兄。


    贺凤臣与方梦白之间的感情,是一笔糊涂账。个中究竟,恐怕除当事人之外,唯有薛荷师姐那样的亲信才能略知一二。


    但毕竟亲眼见过大师兄曾经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同贺嫂子成亲,孙邑一直以为这两人之间是有真感情的。


    就算和离,这两人待彼此也是十分尊敬客气……这固然有些生疏,不过却很体面,丝毫看不出任何夫妻失和闹翻的意思。


    因此,孙邑心里一直有个猜测。


    和离,说不定是另有隐情。


    基于这个猜测,孙邑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去提醒一下方梦白的。


    于是,贺凤臣走后,他进了堂屋,十分委婉含蓄得将方才所见贺凤臣同那女修之间的亲密情态尽数告知于了案前的少年。


    师兄你帽子可能有点绿。


    没曾想,少年露出个微讶的表情后,就再无任何反应了。


    情绪稳定得令孙邑发指。


    “多谢师弟。”方梦白笑笑,“不过师弟你有所不知,那位女修,其实是升鸾的心上人。”


    孙邑一愣,“心上人……贺道君不是断袖吗……”


    方梦白摇摇头,苦笑说:“一言难尽,总之,我二人当初结契只为救人,我与他,都无分桃断袖之好。”


    孙邑一震,他猜错了,他竟然猜错了师兄的心意!


    闹出这么大个乌龙,他脸登时涨了个通红,正结结巴巴犹豫要如何收场之际。


    方梦白却仿佛看出他的尴尬,露出个真诚舒心的微笑,安慰他说:“师弟能时时记挂我……我很高兴。处理了这么久的公务,我也有些累了,想出去走走,师弟若无事,便早些下去歇息吧。”


    孙邑唯唯称是。


    他瞧见方梦白推了满案的公文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寒凉的夜风打头而来,他脚步一顿,眼睫动了动,仿佛想到什么,短暂地怔忪出神。


    “师兄?”孙邑愣了一下 ,下意识唤了一声。


    “我没事。”方梦白这才好似回过神来,又冲他莞尔一笑,“时辰不早,早些歇息,晚安。”


    门被拉开,又合上。


    满案的公文,就这样毫无保留地敞露在孙邑面前。


    看着青衣少年飘然而出的背影,孙邑心头一热,眼里闪烁着满目的感动、崇拜。


    可在感动之余,他也觉察出了点不对劲。


    大师兄听闻贺道君与风少侠的消息后,离开前的神情,全不像毫无触动的模样。


    ……大师兄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夜色更深了。


    月,从窗前悄然爬升到了中天,毫不吝啬地向这天地施予自己素雪毫光,万般精神。


    月华如水一般轻柔地荡漾,将铺就着大块青砖头的地面也漾成湖也般的光色。


    阿风漫无目的,涉水而行。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这五年来,她过得并不低落悲伤,因为有叶凌云和仙霞派的大家陪伴,这五年里,她过得甚至是十分轻松惬意的。


    除了偶尔,仍不可避免想起方梦白跟贺凤臣。这就好比连日的艳阳天中,总有那么几个阴雨天。


    她一直以为自己多多少少已经看开了。可今日重逢方梦白跟贺凤臣之后,她的心又不可避免陷入了一股复杂难言的怅然迷惘之中。


    她睡不着,也不知该往何处去,不知不觉就走到花园里,望着天上那轮硕大的玉盘发起呆来。


    夜风吹动落花,暗香满园。


    风与落花中忽然响起个熟悉的,清雅好听的嗓音。


    “本以为如此良夜,无心入眠者只有方某一人,没曾想少侠竟也是此间风月主人。”


    阿风浑身如被击中,讶然转身:“方……道友?”


    淡淡的月辉下,静立着个丰采高华的人。


    少年青衣如柳,微微笑,柳影、月影,柳入月中,月融柳色。清雅美丽地无法用言语叙述。


    “风少侠。”他微微笑说。


    阿风愣了一愣,仿佛被眼前的美景餍住了,不自觉往前多走了两步,废话道:“这个点……道友还没睡吗?”


    方梦白仿佛一点也没觉察出这是句废话。


    他柔声跟她说着废话,“睡不着,所以出来走走,风少侠要跟我一起吗?”


    第86章


    阿风一愣。


    方梦白已转过身, “请。”


    阿风只好快步跟了上去。


    她还是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方梦白。


    偌大的花园,只能听闻两个人橐橐的脚步声。


    橐橐、橐……


    起先是两种声音,然后, 脚步声慢慢地融合在了一处, 变成了一般脚步。


    橐、橐, 同步而和谐,奇异地敲击这两人的心扉。


    阿风有些不太适应这样奇异的安静,有意想找些话来说, 却苦于嘴笨。


    她有点羡慕地看向方梦白。


    失忆的人就是从容。


    方梦白却极为悠然闲适的模样,步月而行, 漫步在月华之中。


    他面上泛着很淡的微笑,仿佛触目所及的一切都是如此的优美,和谐,令人心情愉悦, 哪怕他不久前才受了不轻的伤, 面色还很苍白。


    伤……阿风猛然回神,瞥见他受伤的左边肩头,“方道友……”她抿了抿唇, 犹豫问,“你的伤……不要紧吧?”


    方梦白一愣, 低头瞧瞧自己的肩膀,仿佛如梦初醒, 抬头又摇摇头, “已经包扎过了……不碍事的。”


    阿风脱口而出:“可要我帮你瞧瞧?”


    方梦白又一愣。对上她眼底不加掩饰的真诚与担忧,他仿佛一下子从方才那如梦似幻的感受中惊醒了。


    阿风刚说出那句话就后悔了。三年夫妻之情不是假的,关心方梦白几乎成了她下意识的本能。


    方梦白果然又摇摇头:“多谢,但, 不必。”


    他赤裸裸地拒绝,阿风脸颊一下子尴尬地烧红了起来,闷声为自己辩解,“我出身仙霞,虽非医修,却多少也懂些医术。”


    “我不是瞧不起少侠,”方梦白温言说,“只是,不方便。”


    不方便?阿风问:“为什么?”


    方梦白道:“因为你是升鸾的心上人。”


    阿风一愣。


    方梦白话说出口,也情不自禁沉默回味。


    是啊,眼前的女孩子是贺凤臣的心上人。奇怪的是,他心底为何有种空落落的滋味呢?


    是因为羡慕吗?方梦白想,爱情是美好的,他羡慕这一对男女仍有爱的能力?


    就像是一个早已决定独身的人,瞧见路边一对恩爱的小情侣,也会情不自禁为这人与人之间的真挚感情所感染微笑,心想着真好啊。


    阿风脱口而出:“你误会了。”


    方梦白:“误会?”


    阿风摇摇头:“我跟贺道友之间……没有那样的可能的……我目前没有那样的想法。”


    方梦白不以为意地淡笑:“是么?那他有的苦头吃了。”


    他说着,转身继续向花园里走去。


    阿风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方梦白时不时,会同她闲叙寒温,问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问题,譬如,今日菜色她觉得如何,她的师门是什么模样,她年岁几何。


    阿风:“二十六。”


    方梦白微讶,嚼字,“二十六?”


    阿风:“嗯。” 她也有点恍惚,时间过得真快,五年时间一晃而过,可对于自己已经二十六的事实,她仍没有太大的实感,她的心理年龄仿佛比同龄人缓慢许多。


    方梦白赞道:“果真英雄出少年。”


    阿风:“……”她差点忘了,二十六在修士看来真的算是少年英才了。


    方梦白从她口中得到了不少有关她的信息,可阿风却没有得到一星半点有关他的。


    或许是她其实对他已经足够了解,没有什么值得询问的地方。


    也或许是,方梦白,或者说如今的方丹青,是个边界感极强的人。


    他温和,疏狂,身上仿佛有种令人信服的魔力,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要亲近。


    就仿佛天边那轮明月,毫不吝惜地将自己轻柔皎洁的,月辉抛洒向天地万物。


    可月亮自己却高悬于天,里头是沉寂了万万年的冷。


    阿风清楚地感觉到气氛其实已经改变了。或许是从她主动出言要为他包扎起,就无意间越了界。


    从刚才起,那原本悠然,闲适的气氛早已消散了无影无踪。方梦白虽与她闲话着寒温,但言行举止已多了一番不易觉察的疏离。


    她能够觉察,只因她曾是他三年的枕边人。


    两人又慢慢绕着花园走了一圈,又一阵夜风吹来,方梦白的面色肉眼可见得苍白了一层。


    阿风迟疑:“方道友,你面色不好……时候不早了,可要我送你回房?”


    方梦白这一次没有拒绝,温言道:“多谢你。看起来已经是丑时了,与少侠在一起,时间似乎过得很快。”


    踏着月色,两人回到了幽篁。寒风吹动竹影潇潇,婆娑有声。


    方梦白的脚步却在幽篁院前蓦然顿住。


    阿风微讶:“方道友,怎么了?”


    方梦白神情郑重:“有人在院内。”


    阿风一愣:“谁?”这个点会有谁过来?


    看方梦白的反应,也不像贺凤臣,或者白鹿、太一的弟子。


    方梦白轻声:“瞧瞧就知道了。”他一马当先,迈了进去。


    阿风不明所以,紧随其后,最先听到的是一串如流水般咚咚的琴音。


    琴音错落有致,琴曲优美。


    方梦白脚步又一顿,若有所思喃喃,“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他露出恍然,无奈,唇角甚至也泛起抹苦笑。


    阿风不明所以,随他看去。


    幽篁院的中庭,是一张石桌几张石凳。潇潇的竹影便洒落在不远处,供人赏玩。


    月色朦胧,一道窈窕身影怀抱月琴斜坐,指尖不断拨弹出清脆琴音。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出现这样一位美丽的月琴娘子,个中代表的含义已不言而喻。


    阿风的面色一时变得极为尴尬。


    方梦白的脸色也很尴尬,他苦笑说:“恐怕是那位城主的主意,让你见笑……”


    阿风:……阔别五年,亲眼见证权色交易,前夫被接待嫖1娼什么的……


    方梦白已走上前,温声发问:“娘子是?可是城主让你前来的?”


    那位月琴娘子慌忙抱琴福了福身子,细声细气说:“见过方道友,奴家蕙仙,遵城主之命前来伺候郎君……”


    方梦白:“替我转谢你家城主的好意,我这里不用你伺候,下去罢。”


    蕙仙抱着月琴没有动,眼含胆怯瑟缩,脸上露出极为难的神色。


    “可是……是城主让我过来的……”


    方梦白也露出极为难的神色,“……抱歉,可方某一个人起居惯了,并不习惯有人在身边。”


    蕙仙仍一动不动,将目光望向了他身后的阿风。


    从刚才起就一直旁观了这一切的阿风:“……”


    ……她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方梦白循蕙仙视线,跟她四目相对,撞了个正着,他脸上那副气定神闲的温和也变了,变得有些窘迫。


    “咳。”他轻咳一声,“让少侠见笑。”


    阿风猛摆手摇头:“人之长情。”


    蕙仙哀怨地咬紧了唇瓣。


    目光灼灼,令阿风也无法坐视不理,她想了想,问,“你是不是怕城主责罚?”


    蕙仙目光一闪,明显向后瑟缩了一下,眼神黯淡了下来,“……方郎君若不要我,城主只会责怪我伺候不力……”


    方梦白插嘴道:“你不必害怕,如实回禀就好,就说是我的意思。”


    阿风:“对,实在不行,我可要陪你走一趟。”


    方梦白忍不住抬头瞧了她一眼。


    阿风:“?”怎么了,难道是觉得她插话插得太自然了吗?


    她插话插得的确太过自然了,自然到方梦白起初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她说完,方才回过神来。


    他在白鹿一向受师弟师妹们尊敬爱戴,别有一番温和的威严,使他说话时,旁人保持安静便已成下意识的行为。


    可阿风却没有一点敬怕的意思,她语气自然,她与他两终语气,两样嗓音,却如同源的流水一般,奇异的,脉脉地交织在一起,汇合成一股水流,一直淌入了他的心底。


    方梦白定了定心神,又低下眼,好言劝慰,“没错,那位少侠说得不错,我可以陪你走一趟。”


    按理说,话说到这个份上,蕙仙总该松口气让步了。


    可她仍没有动,脸上露出微妙的迟疑之色。


    阿风没有忽略那古怪的迟疑。天性的直觉,令她觉察出了不对。


    “小心!”


    银光飙起的刹那,阿风脱口而出。身体下意识的动作更快于语言一步!


    蕙仙指尖在琴弦上一抹,勒指间,丝弦竟被根根拔下,成杀人利器。


    可惜她的动作还是慢了。


    阿风持剑,拱卫在方梦白的身前。


    剑光一闪而过,琴弦刹那间被剑光断成纷纷扬扬的数截!


    蕙仙与方梦白面色齐齐一变。


    蕙仙是因刺杀失败,面色惊恐。


    方梦白是没想到这个陌生的少女,竟能为了自己再次豁命相护。


    他的动作也很快,就在阿风出剑的同时,方梦白也出了剑。


    那断裂的琴弦之中,有一大半也是他削断的。


    方梦白如今暂时无暇去探究阿风的行为理由,他向她郑重道歉,“少侠又救我一命。”


    阿风松口气:“没事……”


    方梦白收剑,瞧向瘫倒在地的蕙仙。


    她秀美的面色已成一片灰白,神情恐乱。


    “是谁派你来的?”方梦白平静地问了第一个问题。


    蕙仙低头:“没有谁……是我自己要来的。”


    方梦白又问出第二个问题:“天同是你什么人?”


    蕙仙一怔。


    方梦白问出第三个问题:“嗯……他难道是你的恩客?”少年微微一笑,“想不到,丑如夜叉如他,竟也有红颜知己痴心以待。”


    蕙仙咬牙:“……嘴里喷粪的臭小子!谁叫你侮辱他的!”


    三个问题,这场刺杀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


    夜色已深,方梦白没有再惊动贺凤臣,只着人暗中通知了伏戎城的城主。


    城主闻言,慌忙赶来。这是个体态臃肿的胖子,忙不迭弯腰赔笑,活像只球。


    蕙仙被带下去。


    城主战战兢兢,汗如雨下,也不敢伸手去拭。


    一只雪白秀气的手,递来一方干净,含有药香的手绢。


    城主怔怔对上少年温柔,不忍般的视线,“谁也不愿意刺混入府邸,如今的局面,不是你我都愿意看到的,要怪只能怪刺客太过狡猾。”


    城主接了那手帕,抖若筛糠地擦着汗,“……多谢,多谢道友体谅,小的回去之后务必严加整顿府中的戒备……绝不再让此事重演。”


    少年秀眉弯目,脸上露出一种菩萨般悲悯之色,“是不必重演了……那刺客,也是可怜人……”


    城主连滚带爬地,磕着头走了,脸上神情倒不像是看到了天菩萨,活像见了鬼。


    他二人说话的时候,阿风则被方梦白安排在了里间等待。


    方梦白并没有让她等待太久。


    少年回到里间,不加掩饰地吐出一口气,走到她身边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苦笑说:“劳你久等。”


    阿风一愣:……那个好像是她用过的茶杯。


    方梦白全无觉察,一口气便牛饮而尽。搁下茶盏时,才注意到她神色古怪。


    他一愣:“怎么了?”


    阿风回过神,摇摇头,企图遮掩过去,“没什么……”


    可方梦白又是什么人,回忆她目光落点,后知后觉瞧了眼自己手中的茶盏,顿时,失了惊。


    “……抱、抱歉……”方梦白面色红了,手忙脚乱地搁下茶盏,仿佛捧着的不是杯子,是块火炭,“我……我方才渴极,未曾注意。”


    阿风似乎也被他脸上热意传染,言语也磕磕绊绊起来,“真没事……修士,不在乎这些。”


    “对了,蕙仙当真不是那个城主派来的吗?”她主动提起正事转移话题。


    方梦白松了口气,循着她的话头继续说:“此人生性懦弱,几无可能。”


    说话时,他青衣下面又缓缓洇出大片暗色的血迹来。


    阿风讶道:“你受伤了?”


    方梦白一愣:“……或许是方才出剑太急,伤口崩裂了。”


    阿风小声:“要我给你瞧瞧吗?”


    对上方梦白微讶的视线,她小小声说:“方道友,这回可不要再拒绝了。”


    少年又是一怔,对上他视线,他秀目一点点,慢慢弯出个漂亮的月牙儿形:“那就有劳少侠,三救我性命。”


    第87章


    拜入仙霞之后, 药箱是仙霞弟子随身携带在芥子囊里的。


    阿风的医术虽然半吊子,但处理外伤已经足够了。


    “方道友,上衣, 脱掉。”


    方梦白犹豫了一刹, 但很快, 便洒脱一笑,将上衣尽数褪去,露出赤1裸的上半身来。


    少年身材劲瘦, 骨肉匀亭,肌肉紧薄, 线条流畅而优美。可在那白玉般的躯体之上,却错综交织着数不清的旧伤痕,一道叠着一道,剑剑刻骨, 刀刀致命。


    最新鲜的一道, 便是今日对战天同时,被长戟在肩膀斫出来的一道伤口,伤口已经崩裂, 不断渗出血来。


    阿风捧着绷带,伤药等物什, 看得呆立在原地。


    方梦白柔声:“怎么了?吓着你了是不是?”


    阿风的鼻子已经酸了,眼眶也微微泛红, 她低下头, 急促地掩饰了一句,“没有……就是没想到道友受了那么多伤。”


    方梦白:“嗯,这么一瞧,似乎是有点多, 不过,过去太久,我自己都没什么印象了。”


    他说得风轻云淡,可阿风却心如刀割。


    她不敢暴露出蹊跷,未免他怀疑,甚至只能低着头,连嗓音也刻意冷淡了不少,“道友,忍一忍,我给你上药。”


    其实,便是她不提提醒,方梦白也不会因为疼痛而失态。他神色平静,仿佛那正遭受折磨的身躯不是自己似的。


    甚至于,阿风的反应都比他的反应剧烈一点。


    哪怕她竭力去掩饰了,方梦白还是觉察出了她的心痛与难受。


    眼前的女孩子,嗓音微颤,眼角也微微泛起湿润的红。


    这让方梦白既惊惑又迷惘。


    他们相识不过一日,她为何……反应会如此激烈,仿佛刀砍在了她自己身上一样?


    还有方才在庭院里,她又一次豁命相救,便是再有侠义精神,也不至如此舍己为人。


    方梦白想不明白,更不明白的是,为何瞧见她泪盈于睫,强行忍耐的模样,他心底竟会感到一阵战栗般的惊痛呢?


    烛花“啪”地轻轻爆开。


    阿风精神高度集中,全神贯注地处理着眼前的伤势。


    确保每一处伤口都重新清创,撒上药粉,裹紧绷带之后,她这才松口气。


    鬓角的汗水随同烛泪一起落下。


    她能觉察到方梦白惊异的视线,她并没有打算解释。


    从重逢到现在,她所做的一切,皆出自于本心。她也没有打算再跟方梦白再续前缘。


    她只是想对他好一点,或许是旧情难忘,或许是补偿,对他好一点,仅此而已。


    她包扎时,方梦白一直目不转睛地瞧着她,他看得很认真,出神。


    直到她直起身,“好了。”


    方梦白才如梦初醒,他静默了一会儿。


    阿风不解地瞧见他神情有些怔忪,复杂。


    “方道友?”


    方梦白回神,嘴唇动了动,愣了好一会儿,没有忍住。


    问:“风少侠……”


    少年秀目里涌动着复杂的情绪,“你与升鸾是如何相识……”


    这是,二人甫相识起,方梦白第一次问出如此逾距的话题。


    在此之前,他问的问题大多无伤大雅,既不牵涉她的隐私,更不会牵涉他自己的。


    他一向是个注重边界与隐私的人。


    隐秘是需要交换的。


    问了对方的,就需要交付自己的。


    阿风一愣。这个问题的确有点考验她临场应变的能力了。


    “就是曾经在太一观做过一段时间的杂役……因此认识了。”她干巴巴地顺着贺凤臣当初编出的借口继续说。


    方梦白:“冒昧多问一句,道友当初又为何下山?”


    阿风:“原本做杂役只是个过渡,找到了更合适的师门,自然还是要以求仙问道为志向的。”


    “原是如此。”方梦白若有所思微微颔首。也不知信或是不信。


    但少年冲她仍露出个柔柔的笑:“少侠并不拘泥于眼前一时的安稳,胸怀大志,年纪轻轻便习成如此剑法……果真是少年英才,这剑法,似有升鸾影子,是得了升鸾指点吗?”


    阿风不明白他为何一口一个升鸾,跟贺凤臣就过不去了。她剑法中的细节是瞒不过去的,因而干脆大方承认:“略得指点。”


    经过这一晚上的折腾,此时天光已微微亮。


    阿风收拾了瓶瓶罐罐,正要起身告辞。


    方梦白却歉疚道:“劳烦少侠一晚上,着实过意不去,怎好再麻烦少侠。


    “天快亮了,与其再来回折腾,少侠不若便在这幽篁院内歇下罢。”


    阿风吃惊:“这……于理不合。”


    方梦白淡淡道:“你我修士,不妨事,少侠住东厢,我去书房……更何况这院内还住了其他弟子。至于令弟那边,我会请人代为通传。”


    操劳了一晚上,阿风也的确有些累了,不想再多折腾。便顺水推舟应了下来。


    方梦白送她进了东厢房,却并未入内。站在门槛外同她温言辞别:“少侠好好休息,好眠。”


    阿风放下床帐,沾上枕头,不知不觉昏昏沉沉睡去。


    她这几日因为忧虑仙霞派的困境,又经历过这两场交手,实在是身心俱疲。一睡,便睡到日上三竿。


    等她醒来的时候,门前却多了两个白鹿的女弟子。


    她们自称是受大师兄的嘱托前来照顾她。


    方梦白很谨慎,出了蕙仙这件事,城主府里的仆役他已尽量能不用就不用。


    他领队,素来亲和,同师弟师妹们同寝同食,若有忙不过来的时候,彼此之间也常互相照应,搭一把手。


    “方道友呢?”阿风忍不住问。


    那两个白鹿女弟子笑道:“在书房跟贺道友议事呢,大师兄跟贺道友先后来瞧过少侠,见少侠还在睡,特嘱咐我们不要打搅。”


    阿风诚恳道:“多谢二位姐姐照拂。”


    她们外貌普遍少年,年龄却普遍几十起步,叫声姐姐总没错的。


    那两个白鹿女弟子顿时笑得更真心了。


    阿风没有去书房找方贺二人,她先回鹿鸣院见了叶凌云。二人梳洗妥当,穿戴整齐之后,这才一齐联袂拜见。


    方梦白正在书房里,同贺凤臣商定下一步的计划。


    南辰六星君,已去其四,唯余天机,天梁二人仍不可小觑。


    听闻阿风拜见,方梦白微微一笑,搁下毛笔,“是阿风少侠。”


    贺凤臣挽袖提笔,原本正在地图上做标记,闻言,毫尖落下一大团墨渍,晕花了纸上的山脉河流。


    方梦白也看到了,惊讶着打趣说:“升鸾,如此不小心,可真不像你。听闻心上人来了,道心便乱了吗?”


    这张地图明显已不能再用,贺凤臣眉尖微微蹙起,将图画揉成纸团,“……昨夜,她是在幽篁院歇下的?”


    方梦白一愣,面色尴尬:“……升鸾,昨日劳阿风少侠再救我性命,天色太晚了……”


    他苦笑说,“我委实不好意思再令阿风多奔波劳累了。”


    贺凤臣闻言,静静地“嗯”了一声,无可,无不可。


    方梦白心里却有些乱,他轻轻吁了口气,摇头暗叹自己不该。


    是不该明知贺凤臣心悦于她的情况下,昨夜仍同她月夜漫步?留她在幽篁院歇了一夜?


    还是不该心虚?


    面对贺凤臣,他当更坦然才是。毕竟,阿风救他性命,他正常招待,何错之有呢?


    方梦白很快便调整好情绪,更将自己方才一刹的心虚归咎于一夜没睡好的精神恍惚。


    阿风进了书斋,先唤了一声“贺道友”,这才又转向方梦白,“方道友。”


    一夜未睡,方梦白的微笑仍然楚楚清爽,温煦有礼:“风少侠。”


    贺凤臣细细凝视她,关切道:“嗯。阿风你昨夜睡得可还习惯?”


    阿风诚恳说:“城主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潜心搜刮打造的府邸……如此锦衣玉食,就没睡过这么好的觉。”


    此言一出,方梦白忍俊不禁,贺凤臣也淡淡弯唇。


    这是真的,自打入府之后,吃的,喝的,用的,五一不精,无一不美,这挥霍着民脂民膏才能有的物质享受,如何不安逸舒适?


    方梦白轻叹:“这锦衣玉食,享受一晚也就罢了,长住下去,良心不安,非我辈所能消受。”


    贺凤臣也沉默:“南辰治下这百年来,横征暴敛,敲骨吸髓,苦了城中百姓。”


    这话题毕竟太过沉重,也非一时可解的。阿风有意活络气氛,便换了个话题,问:“二位道友在忙些什么?”


    方梦白意会了她的好意,一弯唇:“嗯……有的忙,在确定下一步的作战计划,以及肃清城内天同残部,人事的任命、管理,粮草、赋税……”


    方梦白:“我打算暂留一批人马在城中,至于我跟升鸾,自然还是要带领大部队向南辰进发的。”


    这些都属于阿风的知识盲区,也不是她能随意置喙的。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处理。


    ……更何况,萍水相逢,今日就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当方梦白问出她跟叶凌云后面的打算时。阿风不假思索,和盘托出,“多谢二位收留我们这一夜,但师门有难,休整这一日已经足够了,我跟师弟还是要先往拜访无忧真人。”


    贺凤臣道:“管事尚未给我消息,若有消息,我玉牌通知你。”


    阿风:“多谢。”


    方梦白闻她二人要走,愣了一下,有点惊讶,但很快又成了然的遗憾,“师门危急,我若强留道友在此多加盘桓反倒是害了道友……”


    他有些为难:“只可惜我目下分身乏术无法援手……”


    阿风忙道:“道友太过客气了,道友与我……非亲非故……你自己的正事要紧,我们师门的内务,我们师门自己可以解决。”


    方梦白摇摇头:“不知道友通讯符文是何?互留个符文,若有能用得上方某的,也好随时联系。”


    阿风一愣,顿时有些犹豫。


    当初,她已下定决心退出方梦白的生活……互留通讯符文,无疑又有可能牵扯出许多事来。


    ……不过,从昨天她城门出手救人那刻起,就已经注定了她跟方梦白的缘分又将缠绕在一起。


    这难道是天意吗?


    也罢,阿风想了想,她是个普通人,并非高贵冷艳,冷漠无情。


    缘分缠绕便缠绕,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并非只有爱情。


    亲情,友情……曾经的相知相遇,相依相偎,早已深深融入了她的骨血。


    修士修道,当以砥砺道心为第一要务。要面临的也就是所谓的心魔,或者说各自的人生课题。


    唯有解决了心魔,人的思想,境界方能跃升入一个崭新的高度。


    五年前,她羞愧之极,狼狈地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曾经逃避可耻但有用的人生课题再一次摆在面前,天意要求她迎难而上,勇敢地去直面问题,继而解决问题。


    “也好。”想到这里,阿风心里已经一派坦然清明,她掏出通讯玉牌递给方梦白,“道友可在此留下自己符文。”


    要是阿白无法恢复记忆,她会将他视作自己的朋友对待。


    若他恢复记忆,她也会郑重跟他道歉,爱情也好,友情也罢,认认真真去处理她曾经造成的烂摊子。


    贺凤臣静静坐视他二人交换了通讯符文。


    做完这一切,阿风拉着叶凌云跟二人道别。她本来还有些担心以贺凤臣的性子会阻拦她的离去,或者要求与她同心。


    没想到,贺凤臣仍然保持了极大的克制,只略略颔首,沉声交代:“若遇难处,可随时求助我与方丹青。”


    阿风怔怔对上贺凤臣的视线。


    贺凤臣垂眸,轻声强调:“阿风……不要逞强,我一直都在。”


    或许是知晓五年前他太过炽热的爱意形成了对她的无意识的逼迫,带给了她许多的压力,如今的贺凤臣待她明显比从前克制许多。


    心里似有一阵暖流脉脉流淌,阿风鼻尖一酸:“多谢你……贺道友……”


    贺凤臣淡淡颔首:“去罢。”


    话虽如此,凝望她离去的身影却目不转睛。


    他一直注视着她跟叶凌云退出了书斋,背影一点点消失在了长廊尽头。


    漆黑的眼珠,凝在雪白的巩膜,眼神如汩汩冷泉,极为清澈、好看。


    “既然喜欢,为何不追上去?”方梦白的柔和的嗓音打断了贺凤臣的思绪。


    贺凤臣淡淡道:“你也有好感,为何不拦她。”


    方梦白一怔。


    第88章


    贺凤臣改用那双清黑明锐的眼珠凝视着他:“玉烛, 你对她有好感不是么?”


    方梦白失笑:“这算是试探?”


    贺凤臣沉默半刻,淡淡说:“你我是朋友。志趣相投,兴味一致方能为友。我从不否认你我的相像。”


    方梦白淡淡微笑, 拿起桌上半干的毛笔:“看女人的眼光也一样?”


    贺凤臣:“我们一直很像。”


    方梦白悬腕提笔, 笔尖在纸面流泻下一行行娟秀遒劲的小楷。


    这个字迹, 曾作出一条又一条的批示,排布下一条又一条精妙的作战策略,一点又一点搅动着仙人界的局势。


    墨色的字迹, 在日光的照耀下,竟反射淡淡朱红。可提笔的少年, 指尖依然秀气雪白,仿佛不染尘埃。


    “升鸾,这真不像你。”方梦白轻声道,“放心罢, 我对阿风少侠并无那个意思。”


    贺凤臣:“你喜欢她。”


    方梦白:“我喜欢很多人。师尊、薛师妹、林师弟……”


    “欣赏不同于爱慕。”他早成腹稿, 一落笔,便思路无碍,运笔不停, 挥毫泼墨,一气呵成, 一连作出了十多条的批示与建议。


    方梦白抬起眼,语气平和。


    贺凤臣顿了顿:“方丹青, 你可曾想过再娶?”


    方梦白没有着急回答, 他先将这些公文一一收拢整理,走到水盆前,掬起一盆水,很认真, 也很仔细地清洗着指尖沾染的一点墨渍。


    他慢慢地洗着手,一边洗,一边想,这才缓缓开了口,语气很郑重,“你们曾言……我曾有过一位前妻,正是因为她,我才服下断情丹。”


    “我虽不知此事详细,却也知晓婚姻之中出了问题,非一人之过,多半是两个人的问题。”


    他笑了一笑,“我未曾想我竟会成婚,但这段失败的婚姻,似乎也证实了我并不适合成亲。有这一段失败就够了。”


    贺凤臣没有再开口,他方才那席话本就为试探。


    这五年下来,他同方梦白的关系早已没那般剑拔弩张。或者说,只要阿风不在,他们仍是志趣相投的好友。


    他不可能再多嘴告知他真相,破坏如今有利他的局势。


    只要他不知道,他们永远都会是朋友-


    告别了方梦白跟贺凤臣之后,阿风同叶凌云再度踏上了前往嘲风山的道路。


    她们上午出发,行进了半日,下午的时候,她就收到了贺凤臣的消息。


    那位管事传讯回来,无忧散人答应施以援手了。


    叶凌云难掩喜色:“太好了!若能得无忧散人相助,咱们宗门之危可解了!”


    阿风的神情看起来却并不像高兴。


    叶凌云对她已十分了解,心里一个咯噔:“阿风,你有别的担心吗?”


    阿风犹豫点点头,“可能是我多想了。之前玉牌传讯他就没给过回复。而今突然答应……只怕是看在贺家的面子上勉强为之……恐怕不会尽力。”


    叶凌云闻言,一颗心也沉了下去。


    他完全明白阿风的担忧。


    “但二十二年前,无忧散人以亲戚的身份,以修为停滞的名义,向掌教借来宗门至宝定波珠。


    “仙霞有恩于他,这点是毋庸置疑的。若他不肯援手,咱们也一定要把定波珠要回来才是!”


    二人一番交谈,已下定决心。又经过一夜长途跋涉之后,两人终于来到了嘲风山,见到了无忧散人。


    无忧散人是个保养得宜,穿着考究,样貌英俊文雅的中年文士,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一把胡须,乌黑油亮,显然是每一根都下了大功夫。


    他客气地将二人引进了洞府,热情地接待了两人。


    几根煌煌的巨烛被点亮,丝竹管弦声起,俊美的仙童仙子们捧着金银玉器鱼贯而入,盘中用不尽的山珍海味,杯中斟不完的琼浆玉液。


    就连叶凌云跟阿风也不禁怀疑起他二人之前的担心十分是杞人忧天。


    这般大的排场,难道只为招待他们两个小辈?


    席间,无忧散人态度亲和,频频打探起阿风跟贺家的关系。


    这也是无可厚非的。阿风并不介意。


    她干脆用了之前贺凤臣的理由,“曾在太一观做过一段时日的杂役……因而结识。贺道友平易近人,愿意帮我们传话。”


    无忧的脸上隐约掠过一点失望跟轻蔑,但转瞬即逝,被很好的隐藏起来。


    “原是如此,这么看来,那位贺少主果然是个好人。”无忧微笑着举起酒杯,“阿风,你也不要太单纯,改日定要好好上门谢谢人家才是。”


    阿风点点头:“这是自然。”


    无忧便又继续招待吃喝。


    酒过三巡之后。


    阿风跟叶凌云都已经有了醉意。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


    他二人交换了个视线。都觉察出了无忧对于仙霞之危的避而不谈。


    最后,还是阿风不得不去充当那个扫兴的人,谦逊礼貌地问:“师叔,宗门如今深陷危机,不知我们何时才能启程?”


    她的话果然扫了无忧的兴致,他的笑一瞬淡了下来。


    但很快,又温和地笑了,“不妨事的,有师叔在,你们还怕那赵家?你们远道而来,一定累极了,且休息一天,明日再说也不迟。”


    他语气温和,但身为长辈,言语间透露出的意思却毋庸置疑。


    阿风跟叶凌云都不好反驳,只好遵他的安排,在散席之后,被分别请入早已布置好的卧房。


    房内点燃着名贵的奇香,就连家具也散发着淡淡的清雅芬芳,被褥更是以一种奇异的布料缝制的,软得像云。


    伺候她的侍女露出极为自豪的表情,“我们散人是最为风雅讲究的,别小看这里的任何东西,哪怕就一只杯子也大有门道呢。”


    阿风不置一词。侍女走后,她摸出传讯玉牌,将今日的见闻,事无巨细,统统都报备给了掌教沈仙容。


    第二天,阿风特地起了个大早,以为能请无忧动身。


    没想到侍女传来消息说,“散人被朋友请去了。朋友似乎有急事,需要散人相助。”


    给无忧的玉牌传讯向来是没有音信的。阿风跟叶凌云不得不耐着性子继续等待。


    到了傍晚,无忧这才扛着钓竿姗姗来迟,瞧见他二人,又是极为惊讶歉疚的模样。


    说起行程,又说朋友的事还没解决,明日还得跑一趟。


    阿风二人这一等,就是三天。这三天时间里,无忧总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延迟推脱着行程。


    阿风跟叶凌云只能聚在一起商量。


    叶凌云:“看来他根本就没想过帮咱们,不过是看在贺家的面子上不好拒绝,只能硬拖罢了。”


    阿风:“我们来这三天,能看出来他吃穿住行极为讲究……这人是个极度追求享受,自私,惜命的人。恐怕没有实打实的报酬,他不会出手的。”


    叶凌云:“难怪他那日询问你跟贺道友的关系!阿风,现在怎么办?”


    阿风道:“这几日的见闻我都已汇报掌教,掌教说,他不肯来,不勉强他,但定波珠一定要拿回来。”


    叶凌云微感不平:“……如今看来,也只能如此了,真是错看了他。”


    仙霞的事不能再拖了,作出决定之后,阿风就直接上门,堵到了无忧跟他要珠子。


    定波珠是仙霞宗门至宝,具有聚灵养气,延年益寿的功效,随身携带都能让修为攀升一大截。


    无忧当然不肯交出来,没说两句就要走。


    阿风也没跟他客气。


    她先出剑,剑光拦住他的去路。


    随后面色冷静道:“反正已经麻烦了那位贺少主一次,我也不介意再麻烦他第二次。前辈不过是仗着我门中长辈不在,欺负我们年幼,不肯还宝。不知如果请贺少主帮忙讨要,前辈肯给还是不肯呢?”


    无忧面色遽变。他不太信她能请得动贺凤臣,可阿风的剑光又的确有回雪剑的影子。


    他不敢赌这个可能性。


    就因为他极度自私、惜命,生怕损害到自己一点,才不肯援手仙霞,又怎么敢赌冒犯贺家的可能呢。


    阿风态度坚决,剑光凛然。


    无忧无奈之下,只能屈服,将定波珠交出。


    阿风跟叶凌云拿到定波珠后,当天就马不停蹄往回赶。


    三日之后,就赶回了仙霞山。


    赵家的人,仍聚集在山门前,讨要着说法。


    他们在山门前驻扎,摆下飞舟、帐篷、芥子屋。


    阿风二人没有惊动他们,仍沿着从之前离开的那条小路,悄然回到了宗门。


    回去之后,先拜见了掌教沈仙容。


    仙霞上至宗门长老,下至杂役大爷大妈,阖门代表都聚集在正殿里议事。


    沈仙容轻叹:“无忧……全身远害……果不出我所料,还好定波珠要了回来。阿风,凌云,”她说,“难为你们跑这一趟,辛苦你俩了。”


    沈仙容是个温婉好性乃至有些懦弱的女子。


    可仙霞的战堂堂主沈宜却是个暴脾气。


    她皱眉说:“赵家聚众闹事多日,无非就是贪婪咱们门中那些灵丹妙药。昨天我们才见过赵立诚……”


    叶凌云:“赵立诚?沈师叔你们见过赵立城了?他怎么说?”


    叶凌云口中的赵立诚,是赵家家主赵立德的亲弟弟,也是赵家的二把手。


    沈宜冷笑说:“他们倒是会装大度。说这么僵持、也不是个事儿,但人被治死了的仇又不能不报。


    “让我们这边出三个人,跟他们那边三个人对打,打赢了,一笔勾销,打输了,要我们丹库。不就是欺负我们阖门医修,难道还真当咱们仙霞无人了?!”


    阿风:“沈师叔,你们答应了吗?”


    第89章


    沈仙容面容愁苦, 又叹了口气:“答应了,不答应又能如何,具体分出丹库里多少药, 还可以慢慢商议, 总归还能慢慢炼回来。


    “若让他们一直堵门……咱们仙霞自己不方便也就罢了。只担心那些远道而来求医的散修、百姓有个万一……还有门内那些正在救治的病患, 有几味草药已经短缺了……”


    阿风,叶凌云,沈宜等众人:“……”


    沈仙容还在叹气, 众人却不约而同瞧见掌门身上的神圣光辉。


    叶凌云恨铁不成钢:“掌教你就是心太善了!才被那些恶人拿捏。”


    阿风:“事已至此……比武定在哪一日?派中可有人选了?”


    沈宜皱眉道:“说到这个,阿风, 我正需要你的帮忙。你也知晓,我们仙霞都是医修,实在是无人可用。”


    阿风毫不犹豫:“当初多亏师叔你们收留,但凡有用到我的地方, 我一定尽力。”


    沈宜唇角溢出抹淡笑, “你跟凌云都还小,还不至于让你们小孩子来挑大梁,三对三, 我打算用昔日田忌赛马的法子搏一搏。”


    沈宜道:“这次比武,说是切磋交流, 因此宗门长老不必上场。赵家派出的三人,分别为赵宙、赵畅、赵乾。”


    “你要对上的赵宙, 他修为是三人之中最强, 不必赢,确保自己性命无虞就好。”


    沈宜道:“而我们这边,会派出你秦香洁师姐对上赵乾,叶芝师兄对上赵畅。”


    仙霞派虽阖门医修, 能上场的小辈弟子太少,但也不至于真无人可用,秦香洁,叶芝二人的修为还是要高于阿风的。


    沈宜轻叹:“你们三人是年轻弟子之中最强的,除了你们,我也不能保证像凌云他们上场的安危。”


    “阿风,你虽不必赢,可赵宙的修为太强,你的担子也很重,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受伤。”


    话已至此,她还有哪里不明白的呢?


    阿风没有动摇,更没有退缩跟迟疑,果决道:“我明白的师叔,我一切都听你安排。”-


    夜风吹动窗棂,吹得室内一豆残火狂舞不休,吐出最后一口余力,光芒大放,又在风过之后迅速黯淡了下来。


    方梦白冷汗涔涔从睡梦中惊醒。


    少年独对灯火,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胸腔内残留的心跳余韵,如打雷一般,一拍又一拍,震荡过四肢百骸,席卷过心肺。


    “阿白”


    梦里,仿佛有个女孩子清脆的呼唤。


    “阿白”。


    阿白。如此亲昵的称呼,难道是他那个无缘的前妻?


    他少失怙恃,幸得师尊孔青斋抚养,于白鹿学宫安然长大成人。


    恩师慈爱,同门友爱,再没有比这更温暖的所在了。


    可方梦白心里却很清楚,他如今在白鹿学宫得享大师兄的地位,离不开他人生头几十年苦心孤诣的经营。


    这世上,人与人之间,哪里有什么无条件的友爱呢?


    少时亲耳得知父母双亡的消息,他便知晓,他已成最轻贱的,无根蓬草,若想回到从前优渥的生活,他只能靠自己。


    因此,这些年来,他虽待每一个人都亲如家人,心里却很疏离淡漠,便是贺凤臣也不例外。


    直到。


    阿白这个称呼。亲昵之中又多几分小女儿的娇嗔,令方梦白感到一些古怪,一些惊异,尴尬,却又不受控制地于心头感到一阵酥麻微痒。


    他本不在意那位“前妻”,可人于凄清的夜里,总会感到孤独,他情不自禁闭上眼,想贪恋梦中那残存的温暖。


    那全心全意的信赖,连连同发肤、骨、血都相依偎交融的亲密,令他浑身发颤。


    他情不自禁追寻,勾勒……


    梦中那柔淡的倩影,也一点点变得生动……直到有了一副熟悉的眉眼。


    方梦白面色霎白,倏地睁开眼。


    阿风!他竟然瞧见了阿风。


    他错愕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揉着额头,苦笑涟涟吐出一口气。


    他真是昏了头。


    脑子随便抓哪个女人入梦去扮演“前妻”不好,偏偏抓了兄弟的心上人。


    或许是太累了吧。


    毕竟他已经有几年都没睡好觉了。


    自苏醒的那天起,他便在为同南辰斗争而奔波劳累。


    当初亲手早就的北斗惨案,令他体内一直有残余的魔气,这些年来,魔气在一点点侵蚀着他的身心。他睡不好觉,也吃不下饭。


    也不是没有一夜好眠的时候,但那只是极少数的幸运,或者说奢望。


    仔细想想,最近片刻的安眠,似乎还是那位阿风少侠停留的一夜。


    他见了她,回去之后,枕着案头不知不觉便小憩到了天明。


    那真的是个很黑沉甜美的梦。美好到,方梦白现在想起,也忍不住微笑。


    只是,想到方才那个梦,方梦白便笑不出来了。


    他怎会梦到兄弟的心上人,还将兄弟的心上人梦作自己的前妻呢?


    难道不过短短一面之缘,他就对她萌生出了不可告人的心思?


    方梦白是个骄傲的人,骄傲的人通常都有自己的原则。


    朋友妻,不可欺。


    骄傲的人总是自矜身段,方梦白绝不允许自己对阿风意动,他的骄傲不允许作出这样的事,这并非辜负朋友,更是有违他的风度与体面。


    方梦白对着那盏孤灯,沉思着,直到几声啁啾的鸟声将他惊醒了。


    蓦然回神,阳光照在桌案上那卷半摊着的作战计划上,原来天已经亮了。


    方梦白走到水盆附近掬起一捧凉水,整了整精神,正要去请贺凤臣来议事。


    贺凤臣没等到,等到的却是孙邑来报。


    “贺道君说他放心不下阿风道友,特托我转告大师兄,跟大师兄告个假……”


    方梦白一怔,“是么?”


    可他的心却不受控制在听闻“阿风少侠”的刹那,轻轻地,偷偷地,跳了一跳,仿佛被一只小手轻轻地捏了一把似的-


    比武的日期暂定在六天后。


    阿风接下了这个艰巨的任务。


    长途跋涉之后的头两天,她先好好休息了一番,养足了精神。


    第三天,第四天,抽出两天时间跟随沈宜、秦香洁、叶芝等人研究作战计划,进行短暂的特训。


    又用之后的两天慢慢调理养气。


    等到第六日。


    仙霞山附近一处远离宗门的高峰,搭建起了比武用的擂台。


    是日,天朗气清,风和日丽。


    仙霞、赵家两派的弟子云集。


    仙霞的弟子各去找了视野好的,适合观战的山头、巨石。


    而赵家等级森严,低阶的弟子,只能站在地面的人群之中,踮脚延颈而望。


    那些高阶弟子,宗门长老,却能够好整以暇地乘坐着飞行法器观战。


    比武前的典礼上,赵家的二家主赵立诚发表了讲话。


    他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给人的感觉跟无忧很像,笑容只是他的假面。


    他先缅怀了一下那死去的赵家子侄。


    之后又说:“可我赵家也不是不讲道理。”


    “赵家的子侄在贵派的地盘上丢了性命,我们不能不给自家弟子讨要个公道。”


    他说起赵家的为难。


    最后又说赵家做出了多少让步,同意这场比武中又吃了多少亏。


    仙霞弟子都怒目而视。


    赵立诚瞧见了仙霞弟子的愤怒,他一笑,并不放在心里。


    谁人都能瞧出他对于仙霞的轻蔑。


    仙霞的弟子们,愤怒,却无可奈何,只能寄希望于今日代表仙霞出战的阿风三人身上。


    钟敲三遍。


    比武开始。


    阿风打头阵。


    万声汹动,观者如潮。


    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在擂台对面,阿风瞧见了那位大名鼎鼎的赵宙。


    赵宙是个一表人才的青年男人,但他的脸上有种跟赵立诚如出一辙的虚伪。


    还有眼底那点轻蔑。


    出乎意料的是,瞧见这点轻蔑之后,阿风的紧张奇异地消散了。


    开打前,赵宙笑着,轻蔑地问:“我听说五年前你还不是仙霞弟子。让一个外人来代表参战,看起来仙霞是真的没人了。”


    阿风面无表情。旁观过互联网骂战,这点攻击力她根本不带怕的。


    “吾心安处是吾乡,仙霞能令我一个外人归心,怎么?你明明姓赵,身为‘内人’赵家却给不了你家庭温暖吗?”


    赵宙有些诧异地笑起来,“我还听说,你们仙霞前些时日派了人外出求援。”


    “怎么?没找到靠山?那位大能修士不肯来吗?”


    阿风反唇相讥:“对付你们,需要大能修士吗?”


    赵宙哈哈一笑:“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子。在这里逞一时的口舌之快又能如何?任谁都知道你们仙霞阖门上下不过是一堆草包!


    “既然你们那个靠山不可不肯来。我劝你们还是索性直接依附了咱们赵家,求咱们赵家的庇护算了!”


    若说上台之前,阿风还在思索要如何施行沈宜的计划的话。


    可触及台下那些愤怒的,期待的目光,对上赵宙的轻蔑的视线。


    阿风突然一下子就改变了心意,她突然就萌生出了一个大胆的,却也足够激动人心的想法。


    她想试一试。


    她想赢。


    输了也无妨。但要是能赢下这一场,后面秦师姐跟赵师兄的压力就会小很多。


    阿风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摸到腰间的定波珠。


    上台前,掌门担心她的安危,考虑到她年纪最小,便干脆将从无忧散人那里要回来的定波珠借给她佩戴。


    在定波珠的帮助下,她周身的灵气正如流水一般,源源不断地规律流淌着。


    这一定程度上填补了两人之间的修为差距,也促使她暗暗下定了决心。


    “闲话少说。”阿风深深地吁出一口气,剑光如白虹贯日,冲霄而起,“开始罢。”


    第90章


    赵宙作为赵家年轻一辈弟子中的佼佼者, 修为深厚。


    阿风运转剑光,试探了几个来回,却只觉得剑光泥牛入水一般, 被赵宙统统化解了。


    双方几个试探之后, 赵宙开始动了。


    他的武器是一柄长枪, 枪出如龙,迅若奔雷。


    阿风觉得自己的对手不是人,而是一座山。


    一座巍峨的, 难以逾越的高山。而她想要征服这座山。


    如果赵宙真的是一座山就好了,至少山是不会动的, 发挥愚公移山的精神迟早有一天也能将这座山挖空。


    偏偏最要命的是,赵宙是一座会动的高山,会跑,会跳, 会携万钧的力量半空砸下来!


    阿风格剑!


    锵!


    枪剑相撞, 枪身还在不断地下压,剑身颤抖,阿风的双臂也在颤抖!


    砰!


    她的双脚终于支撑不住这股巨力, 踏破了擂台的地面。


    木质的地面四分五裂,木屑飞溅, 她整个人往下陷了进去。


    就在这是,赵宙又动了, 他乘胜追击向下追刺, 枪尖不断发出一连串迅疾的,漂亮的枪花。


    眼看阿风全身上下即将被戳出百十个窟窿。


    阿风飞了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她终于在狂风骤雨般的攻势下找到了一个喘息之机,飞了出去。


    可就算飞了出去, 她也难逃赵宙的攻势。他的攻势太紧,太密,修为也太高,太深。


    她不得不后退,一退再退,一直退到了擂台的边缘。


    难道她当真就没有任何胜算吗?


    不,不是的。


    从入道以来,阿风所接触的贺凤臣、许抱一等人,都可谓当世的名家。


    野路子与学院派最大的区别,或许便在于其战术素养。名门正派的教导


    培养出了她极为敏锐的战局观。


    或许她的修为跟身体反应跟不上,可她的战术素养绝对要比赵宙高好几个级别!


    她一眼就能看出来赵宙的短板到底在哪里。迅疾的攻势,只是为了掩饰他机动性的不足。


    偏偏阿风的剑术是很灵活的。


    赵宙之所以开场就采取这样暴烈的攻势,


    看起来,不仅她们研究过了赵家,赵家的人也将她们每一个人都研究了个透彻。


    赵宙的枪气杀气太重,只有进攻,不断地进攻,太过注重力量,难免疏于了技巧与防护,失于粗疏。


    阿风的眼睛微微发亮,大脑飞速运转:


    如果她能抓到一个机会,她能不能,能不能反守为攻,逼赵宙反攻为守?


    只要他开始防御,灵活性的短板就会暴露,那她就有获胜的希望!


    枪气如疾风骤雨,不断泼洒而下。


    阿风的□□一边左支右绌地狼狈闪躲,精神却一边高度集中判断着他枪势之中的疏漏。


    温热的鲜血从她体内汩汩地流出,因为受伤的部位太多,她甚至已经分不清,也无暇顾及到鲜血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台下,沈宜等人的面色都变了。


    “不是让她不要拼命?!”


    “这到底怎么回事?!”


    一个清冷淡缈的嗓音轻声作出了回复:“因为她想赢。”


    沈宜一愣,下意识循着声音来源望去,瞧见了个俊秀得出奇的雪衣少年。


    那少年白衣如雪,皙白如玉,姿态极妍,平静地瞧着擂台。


    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沈宜一惊,透过他不同寻常的美丽,瞧出了他非比寻常的修为,“道友是?”


    这是个淡漠得有些傲慢的少年。


    可对上沈宜的发话,贺凤臣却垂着眼,无不谦逊地说:“在下姓贺,是阿风多年好友,见过前辈。”


    擂台上的战斗还在继续。


    贺凤臣说完,便将目光再度投向了擂台。他安静地瞧着台上激烈的战况。漆黑的眼底只有那个浴血奋战的小巧的身影。


    “阿风。”终于,他开了口。


    语气很轻,却奇异地,清楚地传到阿风的耳朵里。


    阿风一愣,眼睛微微睁大了。


    这个声音是……贺凤臣?!


    她愕然抬眸,目光飞快地向擂台外梭巡了一圈。


    美人之所以为美人,便是不论何时,不论何地,不论何种打扮,都能鹤立鸡群,令人一眼在人群中发现他。


    哪怕越过千百的人群,贺凤臣沉静的目光仍与她隔空交汇了。


    “走大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也停滞了。


    在阿风反应过来之际,她的身体已经快于她的意识一步,提前作出了行动。


    她脚步一转,踏向了大有位。


    虽然不知道贺凤臣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阿风还是无条件地相信着贺凤臣的指示。


    贺凤臣不疾不徐:“过无妄,切他下盘。”


    在贺凤臣的指点下,阿风惊奇地发现,赵宙的攻势变缓了。


    不,不是赵宙的攻势变缓了,是她逐渐从他的攻势之下挣脱了出来!


    因为她的剑气重新变得舒展,灵活,才觉得赵宙的动作变慢了。


    阿风双眼不禁微微发亮,正当她决心要一鼓作气,冲破赵宙的枪阵时。


    突然,她远远瞧见了有几个赵家弟子朝着贺凤臣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能将声音传入阿风的耳朵里,周围的赵家弟子自然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敢问这位道友高姓大名?”


    面对众人来势汹汹的逼问,贺凤臣仍波澜不惊,平静说:“我姓贺。”


    赵家弟子问:“那仙霞女弟子是你什么人?”


    贺凤臣说:“是我好友。”


    赵家弟子:“这位贺道友,台上还在比斗,你这样于理不合。”


    贺凤臣偏头:“没有规矩说明我不能这样做。”


    赵家弟子傲慢道:“那现在就有了,这就是我们赵家刚刚定下的规矩,你若不遵我们赵家的规矩,我们只好请你离开了。”


    沈宜愠怒:“放肆!这是我们仙霞地界!赵立诚不要做得太过分!”


    本以为一场冲突就要一触即发。


    孰料,贺凤臣竟清清冷冷吐出一个字,“好。”


    那些赵家弟子自以为恐吓颇具成效,趾高气昂,自大意满地扬长而去。


    沈宜皱眉:“贺道友何必屈就他们,你是阿风的朋友,我们仙霞再不成气,也绝不会让客人受委屈。”


    贺凤臣:“不需要。”


    沈宜:“可是阿风……”


    瞧见擂台上那血葫芦般的身影,沈宜又焦急又担心:“这孩子……怎么不听我吩咐。”


    贺凤臣断定:“她已经明白了。”


    沈宜一愣。


    贺凤臣又将目光投向了擂台,眼睫动了动,“我相信她。”


    沈宜为他的坚定感染,目光不自觉也望向了擂台。


    阿风黑白分明的双眼微亮,仿佛清水下的石子,这让她呈现出一种孩子般的专注与干净。


    贺凤臣说得没错,她的确已经明白了。


    她是贺凤臣亲手教出来的,他已经为她指明了前路。至于这条路到底要怎么走,她心里早已有了计较。


    哪怕没了贺凤臣的指点,她也已经意会了他的用意。


    她的剑气一点点变得轻松,灵活。


    无需贺凤臣的相助,也成功地挣脱了赵宙的包围圈。


    这一下,当真如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一旦从赵宙的攻势中脱身,阿风就变成了一缕风。


    或快或慢,或是柔和的杨柳风,或是凌冽的寒风。


    山岳再巍峨坚固,也是无法撼动风的。


    阿风抓住了她苦苦期盼的那一线机会,反守为攻,迫使赵宙不得不以守代攻。


    只要他开始防御,他就已经落入了阿风的节奏。


    长枪难以闪转腾挪的缺点,令他只能跟随风的脚步,不断地暴露出疏漏。


    赵宙看到剑光,感受到剑风,它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不断涌来。


    风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他想要抢回节奏,可在此之前,他不得不去招架,他越想招架,风却仿佛戏耍他一般,越要从他指尖溜走。


    他做得越多,就错得越多。


    终于,那道剑气已经逼近他的面门!


    暴涨的剑光将他眼前吞没成濛濛的白。


    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感受到风的气息,犹如杀人的刀。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这心悸令他无暇他顾,只得仓促恐惧地喊出一句:“我认输!”


    风突然停了。


    剑光渐渐消散。


    赵宙头晕目眩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又能瞧见了。


    他瞧见了台下众人,尤其是赵家子弟神色不一的,目光异样的脸。


    他打了个冷战。


    风又开始流动。


    场下一片哗然!


    万声汹动,伴随流动的风重又灌入他的耳朵,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惊恐之下到底说了什么。


    可话一出口,覆水难收。


    赵宙神色灰白,几乎瘫软在地,哪里还有方才的高傲?


    阿风的神色也没比赵宙好到哪里去,她受了太多伤,也流了太多血,神色早已苍白得像纸,气力也接近强弩之末。


    倘若赵宙还不认输,这么磨下去,她早晚会失于修为不足。


    决定他二人胜负的或许不仅有战斗风格的不同,还有想赢的决心。


    阿风松了口气,高度紧绷的精神也为之一松。


    正当她准备走下台休整的时候,一声冷喝却突然响彻了整座广场。


    “这不公平!”


    万众瞩目之下,赵宙的胞弟赵乾,拔起一道剑气,跃上了擂台!


    他环顾四周,横眉冷眼,如刀的目光直钉向台下的贺凤臣:“大家想必也听到了,这人刚刚一直在台下指点她,这是舞弊!”


    台下的人声愈发汹涌。


    赵家子弟群情激愤。


    仙霞弟子也忍无可忍,叶凌云怒骂道:“赵乾你们不要欺人太甚!明知我们阖门医修逼我们比武也就罢了,输了还拒不承认,难道什么好处都让你们赵家占尽了不成?!”


    赵乾:“你们治死了我们赵家弟子,是你们欠我们的!”


    台下吵闹不休,眼看着争执即将演变成白刃战。


    赵立诚为难地叹了口气,“沈掌教……你看,这……虽说没有规矩说不能场外指点,可那人非我两派弟子,贸然插手,也算于理不合。”


    沈仙容沉下脸来,“小辈们想不开也就罢了,难道赵真人也输不起吗?”


    赵立诚面色一变,“沈掌教,我理解贵派想赢的心。但贵派胜之不武,我也是好心为贵派计,以免引起群情激愤,掌教也何必心虚之下,口不择言?”


    “那依真人看,该当如何?”一道含着轻笑的嗓音响起。


    沈仙容变了脸色。


    赵立诚也变了脸色。


    他二人都从对方的目光里瞧见了惊讶。


    因为这道嗓音并不是他们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人发出的。


    赵立诚循声望去。


    瞧见了个穿着青衣的少年,他面色皙白,眉眼明稚春秀,眼弯两汪新月,显得极为俊逸潇洒,温雅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