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你是何人?!”赵立诚斥道, “这里是你能来的地方吗?”
“沈掌教!我知晓你们仙霞素来尊卑不分惯了,可掌门之席,又岂能容此人在此造次?!”
他显然是将这青衣少年误认成了偷溜到掌教飞舟上的仙霞子弟。
沈仙容惊疑不定:“我不认识此人……”
赵立诚一怔。
沈仙容也愣住了。
意思是说, 这少年并非两派弟子, 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擂台现场。
甚至摸到了两位掌教的身边多时, 他二人竟都无觉察!
沈仙容,赵立诚的面色都不好。
沈仙容秀面惨白,惊出一身的冷汗。
赵立诚失惊:“你……你是谁?”
能有此修为的绝不会是无名无姓的普通人。
少年却没有回答, 哪怕方才轻笑出言也好,此时也好。
他的目光一直深深地凝望着擂台上, 墨玉般的眼底蕴含着淡淡的惊讶、欣赏。
方丹青这样的人,是很难被美丽的容颜,高深的修为等世人眼中优越条件所折服的。
可台上少女那顽强不屈的斗志,却令他不禁另眼相待。
沈仙容愣住:……他在看……阿风?
赵立诚无法忍受这样的无视, 甚至不是轻视, 是无视:“你到底是谁?!”
方梦白轻声说:“这场比武仍是作数的。”他还是没有回复赵立诚的问题。
赵立诚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几乎就要拔剑。
“你到底是何人?!我两派以比武断恩怨, 岂容你在此大放厥词?!”
不知不觉,离飞舟最近的台下弟子们都觉察出了舟上的异样。
闹与争执已不知不觉停息了下来。
“我?”少年微微一笑, 他稚秀的眉眼令他显得客气可亲极了。
两相比照之下,倒显得赵立诚以权压人, 以大欺小, 落了下乘。
“我只是个路人。”方梦白无辜说,“听闻两派在此设擂,好友又为代表参战,便过来凑个热闹罢了。”
“两派既争执不下, 引入第三方作为裁判,难道不是很合适吗?”
“以鄙人浅见,贵派狼心狗肺,以仇报怨,仗势欺人在前,这场比武的赢家当属阿风才是。”
“放肆!”赵立诚面色铁青,“荒谬!胡言乱语!此人当众舞弊,这场比武怎能作数?”
“赵真人,你恐怕误会了。”方梦白话锋一转,轻描淡写说,“这不是商量。”
“这是结论。”
“是因为我愿意遵循贵派的游戏规则,这场比武才成立……贵派当初立定这场游戏时,怎么又不说不公了?”
方梦白的话没有说完,一道剑光飙起打断了他。
他不得不抬起眼。
听到这里的赵立诚耐心已经到了尽头。
赵立诚悍然出剑!
赵家能够如此骄横,那是因为赵立诚自信他们有骄横的资本。
他们家族虽在修真界排不上什么名号,可整体的实力也算能威震一方。
赵家人中最强的不是家主赵立德,而是此时此刻,站在这里,出剑的赵立诚。
赵立诚出了“剑”。
他应该是出了剑。
为什么会是应该?赵立诚一愣。
出剑就是出剑,难道剑光还会凭空消失不成?
可他眼前,的确一派风和日丽,微风细细,方梦白微笑,眉眼俊逸柔润,温和可亲。
一切都跟上一刻没有任何差距。
他的剑光呢?
赵立诚怔怔动了动手指,他确信自己出了剑。难道大白天还见鬼了不成?
他简直要被这青天白日闹鬼的一幕逼疯了。
他的冷汗一下子就流了下来,面皮抽搐着,眉眼扭曲惊惶之极。
“你……你到底是谁?”
若不是他剑光闹了鬼。
那就是这少年在他出手的刹那,就已经令他剑光消弭于无形,动作快到他甚至都没看清。
这比闹鬼还要可怕百倍。
不论哪一个可能都能将赵立诚逼疯。
那少年终于又开了口,风轻浪细一般,柔和得像梦,“我?鄙姓方,贱名梦白……”
赵立诚愣住了,舌头仿佛也僵硬在了嘴巴里:“你……你是方梦白?”
他突然想起另一个极为可怕的事实。
他看向远处的看台。
那雪衣的年轻人,即便相隔数丈之遥,仍敏锐地觉察到了他的视线。
他微微抬起脸,神色平静如雪,皙白如玉的肌肤在阳光下仿佛发着淡淡的光。
方梦白觉察到了这一点,他笑了。
他很体贴地说:
“他姓贺,岐山贺。”-
比武继续。
赵家的弟子不明白为什么方才还据理力争的二家主,突然放弃了争执,宣布了上一场比赛的成立。
有那眼力好的弟子,瞧见了赵立诚惨白的面色。白得他吓了一跳,棺材铺前没上色的纸扎人或许还没有赵立诚的脸色白。
二家主难道突然生病了吗?
他们惊疑不定,又注意到二家主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青衣的少年,那少年青衣素袍,乌发束带,微微笑,极为清朗旷雅,他似乎对赵立诚颇为照顾,主动为他端茶倒水,眼里泛着慈悲般的神色。
这难道是二家主的哪位子侄辈?怎么不曾见过?
赵立诚喝的仿佛不是茶水,而是那少年倒给他的毒药、马尿。
恐怕方梦白真端出一杯马尿,赵立诚也不得不喝。
弟子门额大惑不解。不过也没有疑惑太长时间,因为新一轮比武又开始了。
阿风血战不退,爆冷赢下了赵宙之后,秦香洁跟叶芝面临的压力骤减。
二人修为本就与赵乾、赵畅相近。又受阿风激励,全力以赴,都拿出了比平日训练时还不要命的架势。
三轮比赛下来,赵家竟没能赢下一场,仙霞大获全胜!
阿风受伤太重,刚赢了比赛就被叶凌云等人带下了擂台疗伤。
“阿风!你赢了赵宙!”激动雀跃的仙霞弟子们,欢呼着一拥而上,将她层层包围起来。
“阿风你太强了!你救了我们仙霞!”
饶是阿风置身于这样夸张的赞美之中,也忍不住红了脸,嘿然一笑。
沈宜等几个长老无奈地走过来,“吵什么吵?阿风刚下台,快散开点,让她看看伤,阿风,你伤怎么样?”
跟弟子们不同,长老们还处于后怕之中,回想那惊险一幕仍觉心惊。
虽不赞同她拼命之举,可瞧见阿风跟叶凌云他们那些小辈弟子们,眉飞色舞,兴奋地涨红着脸交头接耳,沈宜也不忍在此时扫了他们的兴。
阿风也知道自己刚刚的确是有些莽撞了,正要道歉,却不期间撞入一双熟悉的双眼。
“贺……道友?”
“阿风。”从刚才起,一直静静跟随在沈宜身后的少年,这才点了点头,“又见面了。”
“贺道友,你怎会在此?”叶凌云惊讶地问。
沈宜讶然道:“凌云你也认识?这位贺道友说是阿风的好友,方才又帮了阿风。”
阿风一愣:“贺道友,你不是跟方道友去……”
贺凤臣平静说:“你走之后,我放心不下你,特跟玉烛告了假来看你。”
阿风心头一动,“那方道友?”
贺凤臣略一颔首,转过身:“如你所见。他也过来了。”
她一下了擂就被众人包围,一直没怎么留意过看台,此时循着贺凤臣的视线,才瞧见远处两道联袂而来的身影。
仙霞弟子们惊呼:“是掌门!”
“掌门身边那个少年是谁?”
阿风怔怔望着沈仙容身边那个绿衣少年。
方梦白。
方梦白竟也来了?
他怎会甘愿抛下南辰大业,来到区区一个小小的仙霞?
便是失忆之后的方梦白已经变得陌生,阿风仍然了解他逐利的本性。
是什么,让他抛却了利益的计较,甘做这陪伴的买卖?
赵家一败涂地,赵立诚纵有不甘,却又实在畏惧方梦白,或者说这个少年背后代表的势力。曾经仗势欺人骄横如他,此时也不免灰溜溜地带着赵家弟子,悄悄地下了山,远离了仙霞。
沈仙容之前纵有不解,如今见此,也知晓这少年非敌人,而是朋友。
她陪着这位特殊的客人,一路下了飞舟,回到了仙霞弟子聚集的平台。
沈仙容唏嘘道:“方道友……今日多谢你出手援助,否则,赵家那里恐不好收场。”
方梦白微笑:“掌教太过客气,方某那位好友将掌教视作家人,仙霞于方某而言,自然也是自家人了。”
沈仙容不禁问:“……从方才起便听道友频频提起那位好友,不知道友这位好友究竟是咱们派中哪一位弟子?”
他二人已走到了阿风等人面前。
贺凤臣为阿风指明方向之后,也已收回了视线,他重又转向了她。
“伤得怎么样?”
贺凤臣、方梦白不约而同问。
两般嗓音,一同响起。
阿风一愣。
沈仙容等仙霞众人一愣。
就连方梦白也微微一怔。
阿风一愣之后,迅速回神,“我没事……就是血流得看起来吓人,伤不太重。”
“好。”贺凤臣处变不惊说,“请将伤药给我。”这当中最不受影响的竟然是他。
这话是对叶凌云说的。
叶凌云下意识将掌心的绷带,伤药递了出去。
他给出去之后,才觉出不对劲:等等,他们不是医修吗?让他们来包扎怎么也比贺凤臣来包扎更适合吧。
可贺凤臣已然垂眸,亲自为阿风包扎起伤口来。
他动作轻缓,竟也像模像样,令在场众人都挑不出错处来。
众目睽睽之下,这样体贴周到的关切令阿风略感窘迫的同时,不自觉喊出那个尘封已久的称呼:“二哥……”
贺凤臣淡淡说:“如果还认我为兄长,就不要乱动。哥哥关心妹子天经地义。”
阿风没办法了。她张张嘴,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刚经历过赌上了性命的一番苦战,这个时候若能见到朋友、家人,许多人都会感到后到的汹涌的委屈。
此时,此地见到贺凤臣、方梦白突然,为仙霞撑腰,阿风的心情正如是,她心中淌过一阵暖流,既感动又委屈。
“贺道友,谢谢你。”她低声说。
她很清楚自己的斤两,若没有贺凤臣刚刚的场外援助,绝对拿不下赵宙,或者说,在不重伤的情况下拿下赵宙。
她虽然能看出赵宙的问题,但以她的水平,没有贺凤臣提供思路,是无法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的。
贺凤臣只是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令阿风鼻子猛地又一酸。
方梦白怔了一下,像是短暂地出了一会儿神。
“好了。”贺凤臣此时已经罢手,他替她绑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这还是他之前跟她学的。
方梦白这才动了动眼睫,他不期然对上贺凤臣的视线,像是被惊醒了。
他微微一笑,“阿风,升鸾很关心你。”
贺凤臣悠悠淡淡补了一句:“我一向很看重她。”
这本是一句很普通的话。
可方梦白却听出了这句话的弦外之音。
他不禁又要走神。
这实在是很不应该。可从方才见到阿风起,他就已经作出了不应当的事。
他同贺凤臣一齐发出了对她的关心。
贺凤臣是他的义弟,阿风是他的心上人。
他当然可以表示关心。
可他不能显得太急切,更不能越过贺凤臣这个正主去。
因为大哥、“弟妹”的身份,一向是需要避嫌。这不是陋习,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而他下意识间对她的关切已经超越了“大哥”对于“弟妹”的关切。
所以贺凤臣递给了他一个,只有他二人才能听懂的,体面的警告。
这让方梦白隐隐觉得有些难为情了。
但他是何许人也,很快又调整好了情绪。
少年微微一笑,眼里又换上了属于大哥这个身份才有的欣慰:“……幸好赶上了,不枉你前几日特地向我告假走这一趟。”
这句话里点明了贺凤臣对阿风的看重,潜台词也认可了他们之间的情意。
贺凤臣听明白了,点到即止,再不多言。
这隐秘的交锋仅为两人知晓。
阿风跟这两人生活太久,多多少少也觉察出一点不对劲。
他们俩又在打什么机锋?
要说以前是为争风吃醋,现在方梦白变成了方丹青。
阿风还不至于自作多情到认为方丹青这样的人,会在仅仅一面之缘的情况下对她一见钟情。
阿风没深思。
仙霞的人更没有发觉出这股涌动的暗流了。
沈仙容讶然道:“阿风,你何时认识的方、贺两位道友?”
阿风:“呃……这个,说来话长。”
第92章
总归赵家已经败走, 前因后果还能慢慢说。
方丹青、贺凤臣的出现,改变了战局,他二人自然也被被仙霞奉为了上宾, 请入门中招待。
为了招待贵宾, 庆祝胜利。
仙霞阖门上下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晚宴。
门内各处张灯结彩, 热闹非凡。
宴会开始前,沈仙容私下里找了阿风一趟,询问详细。
“阿风。方丹青、贺凤臣二人, 如今,修真界如雷贯耳的人物……便是咱们地处偏远, 也是有所耳闻的。”
说到这个,沈仙容也很无奈。
当初,阿风跟叶凌云前去求援无忧,她就没报太大期望。
没想到无忧果真没请到, 却请来了方丹青跟贺凤臣!
阿风的身上有秘密, 沈仙容自初见时便瞧出来了。甫见她出招,她便看出这少女一招一式颇有些名门气象,来历似乎颇为不凡。
她也无意探究她的隐私, 只盼阿风能明白她的苦心。
“事涉他二人……如今白鹿,太一又跟南辰斗得正紧, ”沈仙容语含歉疚,话说得十分委婉, “我不得不慎重对待。”
阿风见状, 忙道:“掌教我明白的,至于我跟他两个的关系……”
阿风略一犹豫:她跟方梦白如今已无关系……
未免节外生枝,她还是用了杂役的说法来回答了沈仙容。
“在来到仙霞前,我曾在太一观待过一些时日……”
她实在是不会撒谎, 短短一个谎编得心虚得很。
沈仙容何许人也,她心善,却不愚蠢,只是善良总会促使她作出许多常人眼里看出来愚蠢的事。
“我明白了。”沈仙容微微一笑,“我晓得你这孩子有秘密,这是你难言之隐,我不追问。
阿风怔愣:“掌教……”
沈仙容:“总归他们是你朋友不是吗?”
阿风迟疑一瞬,坚定说:“是的。”
沈仙容:“更何况,他们还帮了仙霞。大名鼎鼎的儒道双壁……”她慨叹,“没曾想,今日竟专程来到咱们这小门小派……阿风,仙霞之危,是你的功劳,幸亏有你,才能救我门今日之危急……”
“掌教……”阿风的脸慢慢红了。
“去吧,”沈仙容莞尔,“凌云他们还在等你,你今日重挫了赵宙,大大激励鼓舞了他们,如今这些孩子都将你视作门内英雄看待呢。”
阿风的脸愈发红了。
等她回到宴上的时候,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就等她今天这个大英雄入了席再开宴。
许是考虑到贺凤臣、方梦白都是她的朋友,为她而来,他们三人的位置也被安排到了一处。
方梦白正在凝神观望台上的演出。
贺凤臣见她,问:“沈掌教寻你都说了什么?”
阿风摇摇头:“放心,没什么……掌门人很好的。”
贺凤臣:“嗯。”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担心我跟玉烛贸然前来,给你添麻烦了。”
阿风忙道:“贺道友你能来帮我们,我感激不尽,又怎会怪你添麻烦?”
随着开场前的热身演出结束,酒宴也终于开始,贺凤臣再不多言。
实际上,开宴之后,他即便想找阿风说话,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她几乎被仙霞弟子包围了,一直有仙霞弟子来找她敬酒。
酒过三巡之后,阿风也有了些醉意,脸颊烧红得像火炭,头晕乎乎的。
当不知第几个仙霞弟子再一次兴奋地捧杯而来时。阿风头皮真的有些发麻了。
对上那弟子闪闪的目光,她又不忍心拒绝。
正煎熬间,一只雪白秀气的手,不问自取地截胡了那盏酒杯。
阿风一愣:“……”
眼睁睁瞧着贺凤臣不动声色,飞快地吞下了那口酒。
那弟子也愣住了:“贺道友?”
贺凤臣处变不惊,全无截胡敬酒的不安,淡定道:“她喝醉了,我来。”
那弟子:“……”
接下来,贺凤臣竟当真践行了自己的所言,正襟危坐,守卫在她身边,来一杯便替她挡一杯。
这饮酒量,阿风看得心惊肉跳,“贺道友……不要紧吧?”
几圈下来,不止阿风有些醉意,贺凤臣也面颊飞红,星眸潋滟,泛出醉态。
贺凤臣眼睫动了动,慢吞吞说:“……无妨。”
阿风:“你醉了吗?”
贺凤臣不假思索:“没有。”
阿风比了个“三”,“这是几?”
贺凤臣沉默了一阵,半晌,语气坚定得能入党:“五。”
阿风:!坏了,都醉成这样了!
毕竟是给自己挡酒才醉成这样的,阿风也不能坐视不理,正准备找沈仙容私底下告辞。
一转头的功夫,却见贺凤臣朝前来敬酒的弟子,无声地伸出手。
那弟子:“贺贺道友?”
贺凤臣咬字强调:“给我。”
一双凤眸冷冽逼人。
那弟子:“啊?”
贺凤臣淡声:“你不是要敬酒么?”
那弟子无助极了,向阿风投向求救的目光。
阿风:“……”醉酒人会被变傻吗?
她赶紧一把将人拉住,扯着醉酒的贺凤臣去找沈仙容。
“掌门,贺道友喝醉了,我扶他回去歇息。”
沈仙容一不留神,回头见这两人都醉得不轻,赶紧叫停了众人敬酒,“这是应当的。阿风,你呢,头晕不晕,要不要我找人送你们?”
阿风犹豫了一瞬,摇摇头。她其实是想找方梦白把人带下去的。
可方梦白无疑比贺凤臣精明许多,宴开之后没多久便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脱身的。
一回神的功夫,贺凤臣已经一本正经地跽坐在席前数盘子里的瓜子仁了。
一二三四五……瓜子仁整齐排列。
他清润脸上浮现疑惑,喃喃:“没有错。”
阿风:“……”该说不愧是鸟吗?
“算了,掌门,”她无力说,“还是我来吧。”交给别人,她也不太放心。
仙霞的客房离这儿不远,阿风扶着贺凤臣慢慢往客房走。
回去的路上,贺凤臣一直表现得十分安静,乃至乖顺。
如水的月色照着他长长的眼睫毛。
阿风问:“贺道友?”
贺凤臣慢慢回:“嗯。”
阿风继续问:“贺道友?”
贺凤臣有问必答:“嗯。”
阿风觉得新奇有趣极了,忍不住继续问:“贺道友,你喝醉没有?”
贺凤臣似乎想了一下,才道:“不曾。”
阿风见他说得笃定,觉得好笑。
五年没见,这回再见面,阿风对于贺凤臣其实是有些陌生的。
就是不太熟的同学室友,一个暑假回来,刚见面也有一点点生涩。
更不要说她跟贺凤臣、方梦白两个已经阔别了五年的时光。
而这次醉酒似乎不知不觉拉近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因为知道面前是个神志不清的醉鬼,阿风反倒出奇地放松下来,她心里觉得好笑,忍不住又比了个“五”,“这是几?”
出乎意料的是,贺凤臣没有回答。
他抬起眼睫,用那双漆黑清冷的凤眸静静瞧着她。
阿风一愣,手一时顿在半空有点不上不下,正愣是间,贺凤臣却忽然伸出白皙的手掌,包住了她的手掌。
“五。”他嗓音泠泠,哪里还有方才的醉态?
阿风愕然:“你没……”
下一秒,她额间突然一凉。
贺凤臣俯身冲她额角轻轻吹了口气。
他淡色的唇瓣张合,吐息清芳,如兰似麝。
“贺道友?”阿风呆住了?
贺凤臣不置可否,“嗯。”
阿风:……这这这不对劲吧?不是说要保持距离了吗?现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近了。阿风心里忍不住想,真的太近了。
近到他长长的眼睫毛几乎轻轻蹭着她的肌肤。
她要不要推开他?可直接推开是不是有点太伤他了?贺凤臣毕竟又没做什么实质性的行为。
等等,万一他就是吃准她这一点呢?
倘若贺凤臣仍如从前一般痴缠也就罢了,她可以坚定地跟他划清界限,偏他自跟她重逢之后,态度颇自矜冷淡,令人捉摸不透,让她如摔入一团棉花一般,不知所措。
……甚至于因为五年不见,关系难免生疏,一些细微的身体接触,比从前更令她紧张心悸。
直到他皙白微凉的手指轻轻拨开她额发,摘下了什么。
阿风:“……”
贺凤臣将指尖的落叶展示给她看:“有叶子。”
阿风:“……”合着白担心了!自作多情的竟是她自己。
她有些绷不住,欲言又止:“有叶子也不能……贺道友你其实可以告诉我,让我自己来的。”
贺凤臣又“嗯”了一声,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没有。
隔了一会儿,嗓音清糯低低地说:“……醉了。”
贺凤臣:“真的醉了,阿风……你要跟一个醉鬼计较吗?”
这话不曾作假。
他生性好洁,不爱喝酒,尤其不喜欢酗酒之人身上的酒臭气息。
贺凤臣的酒量也很浅,此时胃里一阵翻涌,面色也烧得得发红,有些晕。
贺凤臣不禁蹙了蹙眉,细白的指尖轻轻捂住嘴唇,眼角泛水,有些反胃之态。
阿风瞧见,心里不禁一软:“贺道友……你何必呢。”
贺凤臣觑她松动,心头一动,打蛇随棍:“阿风,我……”
正在这时,不远处突然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一道微讶的,窘迫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啊!抱歉……”
贺凤臣飞快地松开她。
月色下,方梦白面露尴尬,微微笑着,“……抱歉,升鸾,阿风……我方才瞧见你们想来打个招呼……可是打搅你们了?”
方梦白!阿风浑身一颤,面色不受控制地微微泛白,这一幕几乎有点让她幻视从前。
“阿风。”贺凤臣淡淡提醒。
阿风这才回过神。
她定了定心神,瞧见月下的青衣少年。
他微微笑着,眼里有窘迫,有尴尬,却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没有任何芥蒂。
这让阿风有一瞬的恍惚。
眼前的人是方丹青,真的已经不是方梦白了。
她甚至还从他眼底瞧见了惊奇和揶揄。
她摇摇头。
贺凤臣神色泰然:“既知晓打搅,为何不悄然走开,仍要出言?”
方梦白苦笑:“升鸾你……”
“我真不是有意,抱歉……”
贺凤臣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方梦白话锋一转:“……我这就走……”
他说到做到,竟真的也不耽搁,转身就走了。
贺凤臣一直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这才似乎感到满意,转回身,面向她。
孰料,阿风乍见方梦白,勾起回忆,良心不安道:“贺道友……客房就在前面,那我就不多送了。”
贺凤臣一动没动。
阿风纳罕:“贺道友?”
隔了好一会儿,贺凤臣才闷声回复:“嗯。”
他手掌张开,又合拢,宽大的道袍袖口下,有什么东西扑簌簌地落下。
阿风一愣:“这是什么?”
贺凤臣一顿,颇为不自在:“……没什么。”
阿风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好像是那片树叶……
在方梦白来的时候被他不自觉捏碎了。
趁她不备,贺凤臣已飞快地将碎叶毁尸灭迹,垂着指尖说:“……没有通知你,贸然前来,是我不对……”
阿风:“贺道友……”
贺凤臣:“阿风,你如今身边又多了许多师长,好友,我由衷为你感到高兴,人总是要向前看的,旧人旧事,理当抛却脑后……”
“虽说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不过也无妨,总归不是三岁幼童,一路找人问路总也能问到客房。”
阿风:“贺道友……”
贺凤臣平静继续碎碎念:“更何况,玉烛……你与他多年夫妻情谊,再见到他,又令你心乱也是人之常情。”
阿风嘴角一抽。愣是从他白皙红晕的脸上,瞧出力图轻描淡写,却压抑不住的怨气。
好像这是真的醉了。一醉,鸟嘴就叭叭的。
“我……”
阿风彻底缴械投降:“你不要这样说,我错了,贺道友,我送你回房。”
贺凤臣闻言,又顿好一会儿,才低低地“嗯”了一声,“多谢你,阿风。”
阿风:“……”这么好哄?
她将贺凤臣一直送到客房门口,这才准备离开,“贺道友,我走了。”
贺凤臣倒也深知点到即止,水多则溢,月满则亏的道理。他没多勉强她,“夜路难走,当心。”
出了客房,阿风步月色而归。
从客房回到弟子房,要路过一片不大的湖泊。
素辉如雪,落星满湖。
湖边阿风竟又遇见那道熟悉的青色身影。
方梦白也未想到又会遇她。
少年一愣,眉眼一弯,“阿风道友,巧遇,送升鸾回来了吗?”
阿风尴尬地点了点头,因刚才的乌龙,此时再见方梦白,她浑身上下都有些不自在。
方梦白似乎未觉她的尴尬,目含歉疚说:“方才的事……实在抱歉。”
“你误会了。”阿风飞快地打断了他,“我跟贺道友不是你想的那个关系。”
方梦白一怔。
他似乎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在他开口前,阿风低下头,迅速又补了一句,“方道友……如无他事,我先走了……”
方梦白情不自禁:“……且慢!”
第93章
阿风一愣, 诧异回眸:“方道友……还有何要事吗?”
方梦白苦笑:“难道没有要事,便不能留少侠多说几句话了?”
少年眼里倒映湖影,眸色黯淡, 微不可闻低声说:“……我还以为, 我们早是朋友了呢。”
话到这个地步, 阿风也有点不好意思脚底抹油开溜了。
“……那个,抱歉啊。”她回到大青石畔。
少年抬眸,目含惊喜, 笑意盈盈:“道友不曾做错什么,为何道歉?”
阿风摇摇头, “你就当和谢谢一样,是个口癖。”
总之,硬要解释,也能说她本就对他心怀歉疚, 可真若解释, 那是一时半会儿绝说不清,她也不能说的。
方梦白静静瞧着她。
月色下,她有些郁闷地牵着裙角在大青石畔坐了下来。
少女眉眼柔润, 发髻也跑散了,松松垮垮地低垂着。
淡淡的湖光月色落在她的眉眼间, 微凉的湖风吹动。
她衣带当风,那衣衫也是淡淡的, 薄薄的。
衣衫像雾, 乌发如水,雾伴着水一般流淌,她花一般的眉眼便在雾与水之间。
雾里看花,临水照花, 时隐时现,似乎触手可及,又似乎渺远难攀。
俗话说,月下看美人越看越美。
阿风的样貌平心而论,并不算多美,也并不十分符合方梦白对女子的审美与向往。他以为,他喜欢的女子是如仕女画一般的袅娜风流。
可谁想月色偏爱,独为她添色。她并不算多美,平日里的行为举止也不算多优美合宜。
方梦白心想,可正如美当以“拙”字为最高。
“大巧若拙、全其天真”,正因这少女平日里的疏拙,此时,安静下来,更有些惊心动魄的飘渺。
他越想,目光反而越在她脸上移不开了。
想她白日里浴血奋战。
想她面对升鸾、师长好友时的言笑晏晏。
想她大多数时候的神采飞扬,却又在不为人知的时候,或者说,独独在面对他又偶尔会露出,转瞬即逝的怅然憾恨。
背对着人的时候,她到底在怅然着什么?跟他有关吗?
方梦白头一次对一个人生出探究欲。
他想也没多想,柔声问:“道友似有心事?”
这话问得实在是自然极了,自然到,方梦白问出口才觉察出不对。
交浅言深,是与人交往之中的大忌,而他显然已经有了交浅言深之嫌。
这个错误人人都可能会犯,可对曾苦心经营过人际关系的方梦白而言,却几乎是个不可能犯的错误。
方梦白难得又是一怔。
为何同这少女相处时,他竟总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不知不觉中放下戒心呢。
这实在令他后知后觉中,惊出一身的冷汗。
难不成这少女正如话本之中的狐仙所变?能够不知不觉魅惑人的心智?
他刚想保持距离,却突闻阿风的回复,“没什么……就是打了一天有点累了。”
闻其言辞语气,人精如方梦白绝不会听不出其中的生疏敷衍。
他心情一时间极为复杂。
他方才尚有一时的意乱情迷,可阿风面对他时,却一直保持着谨慎的克制。
之前的舍命相助,瞧见他伤势时的动容担忧,做不得假。可面对他时,比旁人更多的生疏客气也的确为真。
她为何……独独对自己,若即若离?
“方道友……”阿风坐立不安地站起身,“时间不早了,我真的要回去了。”
她有点遭不住这个诡异的气氛了。为什么把她留下来,两个人半天统共也没说上五句话?
这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方梦白仿佛被惊醒了,他柔声问:“时候不早了吗?我竟未觉察。”
“正如我所言,同道友在一起,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阿风:“……”这话她没有办法接。
“我先走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离开前多关照了一句,“外面冷,你也早点休息。”
又是这样的关切。
方梦白正要回答。
却见阿风早已跑远了,她马不停蹄,仿佛背后有鬼在追一般。
瞧见阿风如此唯恐不及的态度,方梦白一呆。
又是这样的态度。
忽冷忽热,若即若离。
这并不尊重他,甚至可以说轻浮。
可他却忍不住探究,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她呢?
他想着想着,望着湖面,唇角忍不住泛起淡淡的微笑,一个真心的,很久不曾有过的微笑-
方梦白跟贺凤臣于第二天,正式拜见了沈仙容。
沈仙容很紧张。
她虽是前辈,却也知晓这两个年轻人如今的实力。幸好,这二人对待她极为谦逊,全无少年天骄该有的自矜。即便这是全阿风的面子。
阿风就陪在沈仙容的身边。
对方帮了自家这么大个忙,不能不有所回报。闲叙了一番寒温之后,沈仙容斟酌着开了口:“我观方道友身上似乎隐约有魔气流动?”
方梦白一讶。
沈仙容自知失言,忙苦笑着找补说:“抱歉,我并非有意探究道友隐私,只是医者习惯了……”
方梦白温言说:“沈掌门太客气了,实不相瞒,在下这些年来的确深受魔气困扰。”
沈仙容松了口气:“道友帮了我们仙霞这么大个忙,若道友不弃,可否让我帮你瞧瞧?”
修士所造杀孽太多,难免就会走火入魔。这魔气,方梦白这些年来也不是没寻访过名医,可惜一直没什么起色。
他不太以为仙霞如此一个小派,能解决得了一些大能医修都解决不了的问题。
不过尝试尝试也无妨,他自不会拂却沈仙容的好意。
“沈掌门仁心仁术,若能得掌门诊治,自然是极好的。”
沈仙容:“只怕可能要耽误道友几天时间,不知道友可有闲暇?”
方梦白想了想:“身为病人,自然全凭大夫的安排,几天功夫总能抽得出来的。”
仙霞虽说只是个小派,可沈仙容的医术水平却不差,敢替方梦白看病本身就是因为有所把握。
头天给方梦白诊过脉之后,回去,沈仙容便配了药方令他煎服。
为此,沈仙容特地将阿风叫到身前来,交代说:
“魔气一直淤堵于体内,恐怕早晚会走火入魔,因此一定要发出体外。”
“只是,魔气发出时人的心智难免又会受魔气影响。”
“阿风,你与方道友相熟,其他人我不放心,这段时日,恐怕还劳你帮忙照料他的病情。”
阿风本就对方梦白心存补偿心理,闻言,自然毫不犹豫,一口应下,“我明白的。”
说是照料,其实主要也就是每天过问一下病情。
阿风端着药进屋的时候,方梦白正在处理公务。
因为要在仙霞派暂留几日,方梦白干脆问沈仙容讨要了个书斋,将公务全都搬到了书斋里处理。
见是她,少年一弯眉眼,“阿风,是你呀。”
阿风:“掌教让我来给你送药。”
他干脆撂了笔,眉眼弯弯,笑得软软的,好像很高兴的样子:“给我的吗?多谢?”
阿风:……
喝药到底有什么高兴的,不能理解。
也不知道沈掌门到底用的什么药材,煮出来的药漆黑浓稠,还散发着诡异的气味,跟寻常的中药味道大不相同。
还是超大碗,汤碗装的那种。
端出这么一大碗药的时候,阿风自己都觉得心虚了。
“要不要我给你找点蜜饯?”
方梦白看见这夸张的尺寸,也沉默了。
“不用。”少年风轻云淡地朝她笑了笑,一眨眼的功夫,便如龙吸水一般顿顿顿一饮而尽。
眼看方梦白眼角都憋红了。
阿风同情道:“苦吗?要不我还是给你去找个蜜饯吧?”
方梦白保持微笑:“又不是小孩子了……”
阿风:……如果你鼻子,眼睛不是红的话,说这话还有点可信度。
说完,方梦白就忙用帕捂嘴,转过脸打了个饱嗝。
瞧见方梦白骤然凝固的尴尬神色。
阿风安慰说:“……没事的,喝了那么多药,又不是牛。”
方梦白撤了帕子,苦笑:“又让少侠见笑了。”
阿风忙着收拾碗,摇摇头。将碗洗刷干净之后,她也没走,干脆拿出□□书,在书斋里大喇喇坐了下来。
方梦白微讶:“我已喝完了药,少侠不用去忙自己的事吗?”
阿风老实说:“这药会引动你体内魔气发出,掌门让我守着你。”防止你发疯。
这后半句话她没有说。
方梦白点点头:“原是如此,”他露出感激的表情,“劳道友费心了。”
阿风:“不辛苦,就怕打扰你,你当我不存在就好。”
方梦白柔声说:“红袖添香……又怎会觉辛苦。”
阿风一愣。
饶是她再迟钝,也觉出方梦白言辞之间的不妥。
红袖添香?是不是太暧昧了?可方梦白好似也只是随口一说,很快,便又低下头,投入到繁重的公务之中。
一时间,书斋内便又陷入了一片温馨的宁静之中。
安静得只能听见方梦白笔尖触动纸面时细微的“沙沙”声响。
午后的阳光晒得阿风有些困倦,阿风打了个哈欠,需要警惕的魔气发作的时辰已过。
她瞧了眼方梦白。
少年正襟危坐,垂着眉眼,面色柔润,极为专注平宁的模样,阳光照得他长长的眼睫根根可数。
以防万一再多等一个时辰好了。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有可能是太放松了,阿风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方梦白感觉到身前阿风的呼吸越来越匀长,直到她终于沉沉睡去。
方梦白不觉停了笔,瞧见她的睡颜。
少女垂着头,阳光晒得她脸颊微微泛红,面庞白皙清润,呼吸匀长,日光能清楚得照见她脸上那层细细的茸毛,像有着温暖皮毛的小狗,被太阳晒出暖烘烘的味道。
不能再看了。
这是升鸾的心上人。
他心里告诫自己。
却不论如何都移不开视线。
方梦白看着看着,竟不自觉感同身受,感到久违的放松与困意。
人在极致的脑力疲劳之后,是很难入睡的,身体困倦,偏头脑又十分清醒。
可这一刻,他突然很想好好的睡一觉。
处理完手头暂留的最后一点公务之后,方梦白瞧着阿风的睡颜,缓缓地阖上眼,任由思绪一点点沉入黑甜的梦乡。
第94章
方梦白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置身于一场喜宴之中, 大红的喜字高张,红烛高烧,宾客云集, 觥筹交错。
他穿着一身新亮的青衣, 头发难得用一根青玉簪半挽得整齐, 显然浑身上下是好好打扮过一番的。
周围的宾客高声谈笑,不时招呼他痛饮。
他怔了一下,方回过神:……对了, 今日是升鸾跟阿风少侠成亲的大喜日子。
他亲眼目睹了贺凤臣的默默守候终于修成成果。
今夜他将抱得美人归。
有情人终成眷属,一个是自己的兄弟, 一个是自己欣赏的少侠。
他自然是喜闻乐见的。
方梦白想到这里,微微一笑,挽袖斟酒。
仪式过后,送入洞房。
身为外男, 他本不该踏入新房, 可不知何故,他仿佛被人簇拥着挤到了房门前。
有人从背后撞了他一下,他跌入房中……
等他回过神来时, 竟然摔到了新娘子的身上!
他惊讶极了,无措慌乱, 浑身僵硬。
他脸涨红了,额角也渗出汗来, “弟妹……抱歉。”
新娘子却纳罕地掀起盖头, 惊讶地瞧着他:“阿白,你在说什么呀?”
方梦白一怔,身为大哥,摔到弟妹身上, 已经十分要命了。
他本应拔腿立刻就走,可目光触及盛装的她之后,他的腿脚竟仿佛生了根。
昏黄灯火下,她雪肤乌发,红衣如灰,顾盼间,明媚娇憨得不可思议。
他的心几乎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汗水很快浸透了鬓角乌发。
方梦白怔怔吞了口口水,她刚刚叫自己什么?
……阿白?
忽然一阵风吹来,吹动窗棂哐当作响,吹动烛火明灭,也迷花了他的眼。
等他再回神时,便已是被翻红浪,襄王神女,巫山云雨。
方梦白魂飞天外,惊骇难言。可唇舌,四肢的交缠,却又令他畅美得头皮发麻,个中快慰实在难以言说。
阿风……是升鸾的心上人……
是他的弟妹……
他虽非善类,却也不至如此龌龊……
他心底发冷,剧烈挣扎,目光却渐迷离,指尖不由自主顺着少女窈窕微肉的腰线抚摸……
那光滑的触感令他险些发了疯,他心快跳了出来,举腰展力,劲腰狂摆。
思绪浮浮沉沉,一时间似乎再说:快一点再快一点,若不再快一点,升鸾就要赶来捉奸在床了……
一时间又在说:……不可以,停下。他犯了大错。在好友兄弟的婚礼上偷新娘……实在有违圣贤书的教诲,下流龌龊之极!
一时间,却又觉心安理得,这本就是自己的老婆。和自己的老婆行事,天经地义。渐渐地,这样的想法占据了上风。
他抽1动了几下,没瞧见阿风的脸,始终觉得缺了点什么,不得趣味,便抱着她转过身。
孰料,一转身便瞧见少女双眸紧闭,面色痛苦,眼里流出泪来。
方梦白浑如被个霹雳击中。
“升鸾……”她绝望哭地着喊着丈夫的名字,“方大哥……求你,不要……”
他扶着头呻吟一声:……天爷,他到底干了什么糊涂事……
……
少年一惊而起,猛然回神,头发衣裳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他下意识瞧了眼仍安静睡着的阿风,见她仍未苏醒的迹象,略松口气。跌跌撞撞忙向水盆前掬了一捧冷水洗脸。
几捧冷水泼到脸上,这才令他发热的大脑稍稍降温。
方梦白轻喘着,扶着洗漱架的指尖微微发颤。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荒唐的梦。
他临水重整了发丝、衣裳,回到桌边。
回眸瞧见她仍一无所觉,睡得恬静香甜。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竟毫无防备。
……是太相信自己?
方梦白回到座位前坐下,想起那个甘美又恐惧至极的梦,惊魂未定之余,唇角却泛起一抹苦笑。
心里又酸又涩,百感交集。
……还是太不把他当回事了呢?-
等阿风再醒来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斜阳红。
这一觉睡得她大脑都有点发懵。
她是谁?她在哪里?
一回头却见方梦白仍坐在案后笔耕不辍。
瞧见她醒来,少年还冲她微微笑,“醒了吗?见你在睡觉,不敢打搅你。”
不知道为什么,阿风总觉得,一觉不见,眼前少年精神奕奕了不少,笑容闪闪,面孔似乎都在发着光。
她捂着沉重的脑袋,老实说:“有点晕。”
方梦白停下笔,给她倒了一杯茶,关切说:“刚睡醒是这样的。”
阿风也没客气,一饮而尽之后放下茶杯,站起身,“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
方梦白跟她起身:“我送你。”
阿风:“不用不用,我自己走就行。”
她出了书斋,没走两步,竟在路边瞧见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颀秀玉立,就是有点鬼祟,不时向书斋里张望。
“贺道友?”阿风惊讶。
那白衣人——贺凤臣,原本正在路边盘桓逗留不止,还不时向书斋的方向窥伺。
被当场抓包,贺凤臣身形一僵,挺直了脊背,不自在走上前来,“阿风。”
阿风觉得贺凤臣的态度有点奇怪,也没多想,“贺道友你怎么在这里,你来找方梦白吗?”
没想到,贺凤臣沉默了一刹,“不是。”
“我来找你。”
阿风:“找我?”
贺凤臣若无其事垂下眼:“……沈掌门说你去照看他用药……”
阿风:“对,怎么了?”
贺凤臣又顿了顿,自荐说:“……这点小事,不必麻烦你。让我来就可以。”
阿风:“可是掌门说魔气发出时都有人盯着,防止他走火入魔。”
贺凤臣坚持说:“我修为比你高,让我来照顾他会更安全。”
阿风摇摇头:“但你不懂医术。”
再三被驳回,贺凤臣隔了一会儿才道:“既如此,便让我来接你罢。”
阿风一愣,对上贺凤臣的视线:……这不会是怕她跟方梦白旧情复燃吧。
贺凤臣眼睫颤了颤,似乎心思被戳破,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皙白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仿佛斜阳染就的。
阿风:“我……”
贺凤臣抿了抿唇角,觉察到了她的为难,“他一旦入魔,你控制不住他……我来接你,也好防他万一暴起伤人。”
阿风:“……”情感让她狠不下心拒绝,可理智却又再三警告她,不能再这样没有原则了。
难堪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贺凤臣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默了一默,没有再继续坚持,“阿风,至少,现下,让我送你回房。”
这个要求,她不好再拒绝,阿风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贺凤臣送她回到弟子房,一直确保她进了屋之后就没再出来,这才安心离去。
接下来三四天,阿风照常去找方梦白,盯她喝药。
贺凤臣也没再出现过,不过,阿风总觉得以这人的心眼子,顽强的心性,绝不会轻易放弃的,说不定就在哪个地方窝着。
窝吧,窝吧,窝着也好,她都可以装看不见。
这一天,她照常盯方梦白喝完药。
方梦白也如常将药碗递还给她。
却在还碗的时候出了点意外。
方梦白手没端住,碗还没等她接过,就落在地上“啪嗒”一声碎了。
空气霎时间变得十分安静。
阿风浑身僵硬地看着少年身上渐渐冒出来的丝缕黑气:“方道友你不会……”
不会吧?头三四天都好好的,今天真就突然发病了。
方梦白一怔,面色也微微变了,“阿风道友。”
魔气一开始还只是丝缕,但很快,便争先恐后,黑云匝地一般从他体内翻滚而出。
少年苦笑着缓缓抬起脸,眼里已经染上赤红,“快跑……”
他断断续续说,脸上浮现出痛苦之色,面色甚至因为强行忍耐魔气的发作而微微扭曲。
阿风呆了,她发誓她真的很想掉头就跑。
可掌门安排她守护在这里,提防的就是这个。
她强忍住恐惧,强作镇定,飞快地将袖子里早就准备好的特制清心丹倒出来五颗,冲上去给方梦白服下。
“怎么样?”丹药下肚,阿风紧张地关心着方梦白的反应。
方梦白皱着眉:“唔!”
反应看起来并不像是有缓解的模样。
难道是药量不够?阿风额头冒汗,又飞快倒出来几颗,一口气全塞他嘴巴里了。
少年倒吸了一口气。
阿风:“怎么样怎么样?”
方梦白气喘吁吁:“……不,不太好。”
阿风一咬牙,干脆将一整瓶都倒入了方梦白口中。
掌门之前特地叮嘱她,一旦方梦白又被魔气侵染的迹象,就把这丹药喂给他吃。
正常情况下,一般人三到五颗也就差不多了,半瓶可以说是绰绰有余。
可阿风没想到,沈仙容也没想到,方梦白的魔气竟然已经到了动用一瓶的地步。
“怎么样?!”阿风一着急,就没忍住急得直拍他胳膊,直将少年拍得喘息声声。
他仿佛在忍受极大的痛苦,细密的汗水已经将鬓角都渗透了。
“我……”
阿风竖起耳朵。
方梦白嘴角逼出抹苍白的苦笑。
阿风快急死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苦笑呢哥!
“阿风。”方梦白断断续续,吃力说,“快跑罢。”
事已至此,阿风瞧他状态也不敢多留了,“我去觉掌门来。”
说完,她转身就跑。
可还没跑到门前。
砰!
两扇门无风自动,从里面被重重合上。
阿风一愣,头皮瞬间麻了半边,她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战战兢兢瞧向黑雾包裹着的方梦白。
方梦白且走且停,眉头紧皱,神色痛苦,看得出来他还在努力跟魔气抗争。
可下一秒,他就已经近到了她身前。
阿风只觉喉口一痛,就已经被他掐住脖子抵在了墙上。
他的眉头松弛了下来,眼里泛着淡淡的,目空一切的傲慢冷光。
“方……方道友。”阿风吃力地挤出几个字,企图唤醒他的神智。
眼前的方梦白似乎已经被魔气侵染了全部的心智。
少年微微笑,眼神却是冷的,看她的眼神像看个陌生人。
不,甚至比陌生人还不如,简直就像是在看只虫豸。
“嗯?”少年莞尔一笑,指尖游刃有余轻拂过她脖颈,“我认识你吗?”
阿风喘不上气来:“……”太酷炫狂霸拽了……
问题在于,如果她现在再不做出点什么,是真的会被杀的。
她手指飞动,暗暗掐出一个剑诀。本拟乘其不备,剑光暴涨,伺机脱身。
孰料,剑光才刚刚亮起,方梦白便好似长了眼睛一般,将她手腕一把攥住。
阿风:“!”
“别乱动。”少年笑盈盈捺住她的纤细的腕骨,仿佛下一秒就能轻而易举地折断她的手腕。
阿风吃痛地皱起眉:“方道友!你醒醒!”
掌心下的肌肤光滑柔软,触之微凉,令少年又怔了一下,微感到古怪。
但他很快又回过神来,眉眼弯成月牙儿:“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出现在北斗?”
阿风:“……”什么北斗?
她愣了一秒,才意识到这人是记忆错乱了!
难怪这么酷炫狂霸拽,他是以为自己还在北斗惨案的那一天?
必须要做点什么。
眼看她不回话,方梦白脸上已经浮现出漫不经心的杀气。
……不做点什么,真的会死的。
她大脑飞速运转。
“不回话吗?”方梦白想了想,白皙的手掌翻转出一道剑光,递上她的脖颈。
他目含同情:“也不要紧,一样杀了就是。”
千钧一发之际,阿风大脑一片空白,不禁脱口大喊了一声:“阿白!”-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飞速倒流。
方梦白瞳孔微睁,拈剑光的手微微一顿。
脑海之中仿佛同时浮现出无数声熟悉的呼唤,高兴的,低落的……
“阿白”。
“阿白”……
一声一声,仿佛连入最初的因缘。
盛夏的阳光如一捧热水一般兜头浇在脸上。
“公子!”女孩子惊讶,腼腆的嗓音响起。
方梦白愣了一愣,吃力地睁开眼。
对上一张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脸颊。
阿风有些羞耻“公子”这个古风称呼,她窘迫又关切地问,“你醒了?”-
阿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穿越到这里。
在经历过最初的恐惧,不安,大哭了一场之后的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去直面现实。
她穿越的地点好像是片荒无人烟的小树林。
目下当务之急是赶紧走出这片迷宫般的树林子。
在林子里鬼打墙般的不知道转了多少圈之后,她遇见了个躺在地上,浑身是血,生死不知的少年。
自小生活在和平社会的阿风险些吓得魂飞魄散,可惊惧之下,竟又感到了点安心。
……好歹不是自己孤身一人了。
当然,她也担心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凶杀现场,盗匪劫路什么的,但小心翼翼观察了一圈四周,仍是渺无一条人影。
回到那少年跟前,阿风犯了难,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高三生,也别指望她能包扎救人。
她所做的就是,心惊胆战地守在那少年身边,拼命祈祷他能快点苏醒活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少年终于悠悠转醒,长睫扬起,露出一双秀目清澈如江南三月的杨柳月波。
他怔了一下,“……抱歉,姑娘你是?”
“我是……”他的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迷茫与不安,“我是谁?我怎会在这里?”
……
第95章
跃动的篝火, 不断散发出光与热。
阿风斟酌问:“所以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眼前的少年,面色尚有些失血过多的苍白, 苦笑道:“是……除了名字, 的确将一切都忘尽了。”
“这也没什么。”阿风犹豫了一下, 安慰说,“你看我也忘记了我的名字。”
方梦白没有说话,火光将他的眼珠照耀成浅淡的琥珀色, 他似乎静静审视了她一眼。
阿风挠挠头,她也觉得她这话可信度不太高, 连带着她整个人的出现都透露着诡异。
她不确定,方梦白身负重伤的情况下是否会相信她这个很可疑的人。
少年那短暂的审视仿佛只是她的错觉,很快,方梦白便付之一笑, “你说得对, 谢谢你,阿风。”
阿风想跟着方梦白。
哪怕这人是个刚从鬼门关回来的重伤之人。
就算他重伤,身为土著古代人, 生存经验也比她深厚几百倍不止。
至少,这篝火就是他从衣服里翻找出的火折子点燃的。
没有方梦白, 她就算拿到火折子也不会用,迟早会冻死, 或者饿死。
是的, 方梦白甚至还拖着伤体找到一些野果。
很小,也很酸,但勉强果腹。
烤熟了味道好像会好一点,果肉绵软, 好像也没那么酸了。
方梦白甚至还会辨别方向。
阿风虽然小学学过野外如何分辨南北,比如看树叶树冠的分布,但她看每一棵树差别好像都不太大,有些朝南茂盛,有些朝北茂盛一点……
阿风:“……”
总之,她二人之中,虽然方梦白面色苍白,摇摇欲坠,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但的确是她依赖着这少年。
吃完饭之后,阿风一抹嘴,也有点不好意思了,“你先睡罢,今晚我守夜。”
她学着影视剧里的做派,自告奋勇。
方梦白正瞧着篝火发呆,闻言,抬起头,微微露出个苍白的,温软的笑,“无妨,我如今身上难受,也睡不着,姑娘先睡吧。”
阿风紧张道:“难受,严重吗?”
方梦白摇摇头:“尚在可忍范围之内。”
阿风不太信,“真的?”她又点不太放心,“不要勉强。”
方梦白失笑:“若疼得难受在下早已呻吟不止了,如何又能像现在这般平静?”
阿风:“可你生病了更应该好好休息,怎么能让病人守夜?”
方梦白风轻云淡:“不妨事,姑娘你先睡两个时辰,等我喊醒你,你我轮流值夜。”
方梦白坚持,阿风也无计可施,只能照做,临睡前,不忘再三叮嘱:“一定要喊醒我啊。”
方梦白莞尔:“一言为定。”
让病人给自己守夜,实在有点考验她的良心了。阿风翻来覆去半天都没睡着。
后来,想到养足精神才是对两个人负责,这才糊里糊涂睡去。
梦里她睡得也不是很安稳。
可能是白天看到了方梦白的惨状,梦里她总梦到有山匪提着刀追杀自己。
她拼命往前跑,还是被山匪追上,用到抵着脖子。
阿风惊醒了。
“!”她心漏跳了一拍,一动也不敢动!因为她感觉到有个冰凉的,尖锐的东西,正抵着自己的脊椎。
而那个拿剑抵着她的人,除了方梦白之外并不作第二人想。
她是侧蜷着身子睡的,腰椎被剑尖紧抵,她不敢回头,自然也看不清方梦白的神色。
只能听见他的嗓音,很温淡,很轻软,落花流水,风轻云淡,又有着说不出的客气礼貌:“阿风……姑娘,我问你答。”
方梦白温润有礼说,“还望阿风姑娘能如实回答在下的问题,否则在下的剑……偶一失手只怕伤了姑娘。”
“姑娘花一般的年纪,只怕不想死,或者说,比起死,恐怕更不想后半辈子瘫痪于床,不良于行罢?”
他语气温和,言语却如毒蛇一般缓缓攀绞上阿风的四肢,令她不寒而栗。
阿风一动也不敢动,浑身僵硬四肢发麻:“问……问什么。”
方梦白淡淡道:“你到底是谁?”
他果然不信!阿风的内心叫苦不迭。
天杀的,她说的可都是真的。
“我……我说的都是真的。”阿风内心哀嚎着。
饶是知晓她这样很像“死不悔改”,也只能硬着头皮,磕磕绊绊回复。
方梦白果然更怀疑她的用心了,剑尖逼近:“真的……哪一句为真?”
“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不成?”方梦白淡淡道,“两个同样失忆的人,来到同一片荒无人烟的荒郊野林。”
阿风感到愤怒,同时又感到百口莫辩的委屈。
“我真的不记得了……一睁眼我就出现在了这里。”
方梦白没有回答,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阿风姑娘,我不想伤你……我只希望你能配合我……两全……不好么?”
阿风鼻尖一酸。
明明不想哭的。
可一想到两个人白日里还是互相帮助信赖……夜里这人就变了副面孔,故意哄她入睡之后再拿剑威胁她,她就有种说不出来的委屈。仿佛被狠狠欺骗辜负了。
她理解方梦白行为的合理性,身受重伤,又失去记忆,突然出现她这样一个可疑的存在,为自保谨慎一些也是人之常情。
可并不妨碍她觉得被辜负了。恐惧又难过。
她的眼泪忍不住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啪嗒嗒落下来。
“我真没骗你,大哥。”
“你问我我问谁,我也想知道啊……”
穿越异世界之后,苦苦压抑着的恐惧如潮水般倾泻而出。
阿风见说不通,干脆破罐子破摔,嚎啕大哭起来。
“呜呜我真的不知道,你杀了我好了。”
方梦白:“……”
她哭得伤心极了,仿佛真受了泼天的委屈。
“呜呜呜。”
方梦白的头有点痛了。
“呜呜呜我恨你。”
方梦白握剑的手略微迟疑,心头浮现不忍。
她看起来,好像,真的很委屈。
最主要的是,他拿剑抵着她时,她的反应并不像是有武学功夫在身。
要相信她吗?
空空如也的记忆,重伤的身体,方梦白清楚,相信她,可能意味着交付自己的生命,与死亡同行。
他忍不住瞧了她一眼,眼泪顺着她的脸淌了下来,她哭得伤心极了,眼泪糊作了一团,眼眶红肿,毫无形象可言。
她的眼泪在篝火下,反射着闪闪的光。
她,真的,很伤心。
如果她真的无辜,那她应该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失去记忆,身处野外,也愿意对他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伸出援手。
如果她真的无辜,他岂不是在伤害这个好姑娘?
方梦白心下动摇。
是相信恶?是相信善?
要不要将自己的生命交付于她,哪怕随时可能跟死亡同行?
星灰飞起,他手背被火星燎痛,仿佛被她的眼泪也烫伤了。
方梦白长长的,长长的叹了口气。
阿风一愣,眼泪停在眼角,她突然感觉到抵着腰椎的剑松开了。
“抱歉。”方梦白嗓音温温柔柔,含着浓浓的歉疚。“阿风姑娘请原谅我……是我错了。”
阿风不太想原谅方梦白。
可他主动拉坐起她,神情十分诚恳。
当他用那双明月般的秀目凝望着你时,眼底仿佛拥有能令人信任他的神奇的魔力。
正如方梦白试着将自己的生命交付给她这个可疑之人时,阿风也要试着抛下方才的矛盾,将信任托付给他。
只有这样,天大地大,他们两个孤苦伶仃之人才能相依相偎,抱团取暖。
……
最初的日子很是难熬。
因为是原身穿越的,阿风没有户籍,方梦白当然也没有,更不知晓如今他们身处何处。
他们花了两天时间走出了这片林子,又花了三天时间走出这座大山。
中途,就靠找些野果,方梦白抓些河鱼,野兔来果腹。
好几次阿风险些踩空山坡悬崖,都是方梦白舍身一把拉住她。
方梦白伤口发炎,发烧的时候,也是阿风昼夜不眠地照顾他。
等他们终于瞧见人烟,找到城镇的时候,他们俩已经衣衫褴褛,活像两个灰扑扑的叫花子了。
过往的路人避之不及,纷纷朝他们投来嫌恶的目光。
阿风跟方梦白相视一笑,都瞧见双方笑容中的苦涩。
偏逢天公不作美,天上下起雨来。
雨下得太大,他们想寻求片瓦避雨遮身。刚站到一间商铺门口,就有老板出来赶人。
“去去去,这里不能避雨。”
“叫花子一边去。”
阿风学生气,面皮薄,涨红了脸,小声企图解释:“我们不是……”
方梦白忙牵住她的手,向那老板赔礼道歉,“……抱歉抱歉,打扰了贵店开门做生意,老板见谅,我们这就走……只是走之前,想跟老板打探一下,这附近的当铺在哪里?”
那老板见他谈吐文雅,不禁一愣,心里警惕散去了七八分。
“教老板见笑,我与内子出门省亲,孰料路上遇到劫匪……被抢空了行囊银钱。”方梦白一副难为情的模样。
老板心里多了几分同情,态度也好了不少,“唉……那你两个也是真倒霉,当铺就在……”
他报出当铺地址,方梦白侧头认真聆听。
内子?
雨还在下,春日里雨水又多又密,顺着屋檐瓦当若贯珠累垂。
阿风愣愣地瞧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他浑身灰扑扑的,可那突然握住她的手,依然雪白秀气,筋骨有力。
第96章
事后, 方梦白很歉疚地跟她解释。
“你我二人,孤男寡女,同行一路……若不以夫妻相称, 恐多有不便。”
他就是不说, 阿风也是明白他的意思的。可听他委婉解释, 她的脸反倒又微微发起烫:“嗯……我明白的。”
总之,在方梦白的交涉之下,老板非但准许他们站远一点避雨, 甚至还送了他们两个烧饼。
方梦白收起一个烧饼,将另一个一分为二。
手掰的烧饼尺寸毕竟不够规整, 他将稍大的那个递给她,自己去吃那个小的。
等雨停之后,二人在老板的指点下找到当铺。
阿风担心道:“……你要当什么?有东西可当吗?”
方梦白拿出个玉佩:“这个。”
阿风不懂玉,但见那玉佩质地细腻, 也知晓不是凡品。
原谅她看了太多影视剧, 一时忧心忡忡:“真的要当这个吗?万一对你很重要,跟你身份有关怎么办?”
方梦白摇摇头:“不要紧,我记忆尽失, 此物于我不过废品。”
少年扬起脸,甜甜一笑, “比起找回记忆,当务之急是确保咱们今夜能有张床榻睡, 有热饭吃, 热水用。”
小镇不大,玉佩自然也卖不出什么好价钱。老板刻意压价气得阿风够呛,险些跟他吵起来。
方梦白倒是看得很开,“一时的低谷罢了, 等你我拿这笔钱安定下来,再赎回来也不迟。”
毕竟是他的玉佩,阿风也不好说什么。
不过,多亏了方梦白,他们找到了间客栈住下,当真做到了有热水澡可以洗,有热饭可以吃,有柔软的床榻可以睡。
钱不多,为省着花,方梦白开了一间房。
他对她十分歉疚,“抱歉,阿风,委屈你了。”
阿风赶紧摆手:“都沦落到这个地步了,没必要拘泥那些男女大防了……我不在意,真的。”
方梦白很自觉:“我睡地上。”
阿风:“还是我睡吧,你受过伤,但我身体好得很,壮实得像牛。”为确保话里的可行度,她甚至拍了拍自己胳膊。
方梦白被她逗笑了。
他重伤未愈,身子寒凉,的确也睡不了地,阿风坚持,方梦白便也没再跟她矫情。
只不过地铺让他特地铺得又厚实又绵软,乍一看,竟比他这睡床得还要舒服。
熄了灯,两个人各闭上了眼睛。
阿风却有些睡不着。前几天睡野外的时候还好,满脑子都想着怎么荒野求生,如今真的有被褥可以睡了,她难免就有点想家了。
在她翻来覆去不知道第几次之后,身后传来方梦白温润的嗓音:“阿风,你睡不着吗?”
阿风立即道歉:“对不起,吵醒你了。”
方梦白柔声说:“不要紧,我也睡不着。”
他叹口气,苦笑说:“人当真是……贱骨头,荒郊野地里睡得香,真睡上床,反倒又想东想西……辗转难眠了。”
阿风大有同感:“我也是。”
黑夜遮盖了一切,她看不清身后人的神色,不自觉,也放下了心防。
“我有点想家了……”阿风低声说,“想我妈。”
方梦白:“我记得阿风你只是忘记了自己的名姓?”
阿风:“对,所以其他记忆还记得挺清楚的……”
方梦白没有说话。
阿风自觉失言:“不好意思……突然就跟你说这些丧气话。”
方梦白:“无妨……”
“我如今记忆全无……”他顿了顿,慢慢说,“也很好奇……家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阿风,”方梦白主动鼓励她说,“既然睡不着,不如跟我说一说你的家人吧。”
阿风一愣,“你真想听?”
方梦白柔声:“嗯,我也想知道,说不定,有感你所言便恢复记忆了呢?”
阿风斟酌了一会儿,便拣着童年里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开始说起。
话匣子一打开,她不知不觉便说了很多,方梦白一直静静聆听。
阿风中途也怀疑,他是不是有意打探她的隐私……可想了想,又觉得如今既已经抛弃前嫌,既为同伴,理当继续保持对同伴的信任。
最重要的是,有个人藏身于黑夜之中,不出言,不打断,耐心聆听她的感觉真的很好。
或许,方梦白只是借用这种方式,帮助她倾吐出自己的思念。
她说起小时候,她妈给她唱摇篮曲哄她睡觉的故事。
方梦白问:“不知是什么样的曲子?”
阿风犹豫一下:“要不我唱给你听?”
方梦白:“好。”
阿风紧张得脸都有点发红了:“我唱歌不好听又爱跑调,你担待一下。”
方梦白宽慰说:“能听闻令尊唱给阿风姑娘你的曲子,是在下的幸运……相信一定是情真意切……至于音调倒不重要。”
阿风也不好意思正经唱,就小声哼了一遍。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呀……”
这是一首东北民歌,曲调舒缓,温柔优美,朗朗上口。
她哼了两遍之后,方梦白就能跟着唱了。
少年嗓音温醇,“月儿明,风儿静……”
简简单单的摇篮曲,却被他唱得恍如天籁。
阿风听得愣住了:“阿白……你唱歌真好听。”
方梦白腼腆一笑:“是这曲子真挚朴素。”
而接下来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每当月上西窗,她睡不着的时候,方梦白总会一边轻拍着她,一边柔声为她哼唱出这首歌儿来哄她入睡。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呀……”
起初是在客栈,之后她们换了个破落的泥瓦房。
贫民区的环境太差,方梦白每天出去卖字为生,给人写家书,写对联……什么都写。
他发誓要搬出这条脏乱的小巷,给她盖一间大房子。
再然后,他果然践行了他的诺言,方梦白得到个村塾先生的机会,带着她搬到了槐柳村,盖起了一间独立的青砖小院。
为了节省人工的费用,每一块砖头都是方梦白跟泥瓦匠一起,爬上爬下,一点点垒砌而成的。
篱笆也是他削断了一根又一根竹子,慢慢编葺而成的,那段时间,他指尖都冒血,手腕红肿。
阿风每天晚上都拿了药油使劲给他搽揉。
他那么爱干净的人,常累得一身是汗,倒头就睡,阿风也不嫌弃。
她心里感动,忍不住亲亲他的眼皮。
他勉力撑起眼皮,眼里还泛着水雾,也不知有没有瞧清楚她。
但瞧见她个模糊的影,便先温柔地笑了,跟她道歉:“阿风……抱歉……我太累了,这便起来洗漱……”
院子终于搭了起来,小小的一间,却很讲究,阶前种花,庭中种木,另辟一方小菜园种些瓜果蔬豆。
几只大缸里种了荷花,水底养鱼,又移栽了几棵古意十足的梅花在窗前,冬日落雪推窗便可赏玩。
方梦白是个很会过日子的人。
她年纪小,他怕她营养跟不上,特地买了几只鸡鸭回来养着,就为了每天早上能给她多添个鸡蛋。
煎炖炒煮……变着花样来。
鸡鸭这东西会到处拉屎,养不好就腌臜,但方梦白每天都能不厌其烦地收拾得干干净净。
小家刚起步,开销太紧,买不起衣服首饰给她,方梦白就自己学着做,削木头做簪子,还一点点细心雕刻出不同的纹路,买布的时候问人家饶点碎布料,给她攒花戴。
因此,哪怕日子过得再窘迫,阿风却从来没吃过苦头。
她问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方梦白说,她救了他的命,是应该的。
又说,他瞧见她手掌心没任何茧子,就手指上有一点。
阿风:“对,以前握笔握的。”
方梦白轻声说:“你从前就没吃过苦,我怎好让你吃苦?”
但阿风却觉得,方梦白对她的好,不单单是报恩那么简单。
果然。
半年之后,方梦白跟她求亲了。
她起初有点被吓到了,不敢答应,又不忍拒绝。
“太仓促了是不是?”方梦白苦笑,“可是阿风……我对你的心意是真的。”
对上少年如碧海般真挚明亮的双眼,阿风怎么也不会怀疑他的真心。
“阿白……我……”阿风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既能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感受,又能不伤害他的感情,“我们家乡一般都晚婚……我觉得太早了,我有点……”
方梦白一愣:“抱歉,阿风……是我想左了。我只是以为,你我这半年……总要有个名分。”
阿风赶紧解释:“我都明白的!”
时代价值观不同而已,于她而言是早婚,于方梦白而言,若迟迟不能给她个名分,那无疑于不负责任的畜生行径。
其实,刚认识没两个月的时候,阿风就觉察到了方梦白想跟她求亲之意,之所以耽搁半年,还是他怕吓到她,又忍耐了四个月之后的结果。
方梦白虽然体贴地表示会等她准备好的那一天。可阿风不是没瞧见他眼底浓浓的失落。
这恰到好处的脆弱感太致命了。
她看他目色黯淡,仍然强颜欢笑的模样,心里登时升腾起一股保护欲。
不过促使她下定决心的,还是方梦白身边突然出现个跟她竞争的姑娘。
对方家境殷实,长相貌美,性格温柔,因弟弟在村学念书,一来二去之下,就瞧上清秀文雅的方梦白。
方梦白推脱了好几次,对方仍坚定地表示非君不嫁。
方梦白束手无措,无可奈何,阿风警铃大作。
当天,趁着方梦白回身去厨房端菜的间隙,阿风瞧着他忙忙碌碌的身影,脱口而出:“阿白,我们成亲吧!”
第97章
方梦白一愣, 手里的碟子掉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人果然是需要外部刺激的。
她都已经穿越了,再坚持以前的那一套也没多大意义。
最主要的是阿白。
她再也不会遇到比阿白更好的人了。
时至今日, 她还记得方梦白不断变幻的神色。
少年一怔, 像是在做梦。
隔了好一会儿, 才动了动嘴皮问:“当真。”
她用力点头:“包真的!”
方梦白愣了半天,第一反应竟然是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碎瓷片,“那自然是极好的……”
他精神恍惚地碎碎念着, 指尖被碎瓷片划伤了也浑然不觉。
阿风:……不至于吧?
“阿白!”她赶紧去牵他的手,要给他处理伤口。
方梦白任由她牵着, 瞧了她一眼又一眼,仿佛在看什么稀罕景。
又伸手摸了她一下。
掐了自己一把。
“嘶——”这一下可不含糊,方梦白给自己掐得倒吸了口凉气,却呆呆地笑开了, “阿风?”
他好像还不敢相信, 呼唤她的名字。
阿风:“……你傻了?”
虽然腹诽“不至如此”,可瞧见有人这么在乎自己,她心里说不美滋滋那是假的。
方梦白又伸手摸了她一下, 苦笑说:“就老觉得不真切……像在做梦。”
阿风想了想,红着脸, 期期艾艾地将自己脸凑近点,“那现在呢……”
方梦白摸着她的脸, 眼神慢慢就变了。
他眼睫动了动, 目不转睛瞧着她丰润的唇瓣,脸也泛起红晕,呼吸也放缓了,嗓音低哑, 像羽毛一样搔着她的耳朵:“阿风……”
阿风也瞧着他弧形优美薄唇,瞧得心里痒痒的。
突然,屋里传来一股焦味儿。
两个人蓦然回神。
阿风跳起来:“锅!”
方梦白赶紧站起身,去厨房救场,起身时,脚步虚浮,一个没留神,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阿风又赶紧回身去拉他。
他瞧着文弱,身子却很高大。她非但没拉住,两个人还摔成了一团,都摔了个灰头土脸。
灶台上的锅还在烧。
两个人四目相撞,却不约而同一齐地傻笑开了。
这是阿风第一次瞧见方梦白这么高兴。
席间,两个人拿出酒来庆祝。
二人一口气吃了很多酒,最后方梦白吃醉了,红着脸抱着她不撒手,絮絮叨叨地跟她说了好多他婚后的计划。高兴得眉飞色舞。
眼见他连计划几年要娃都竹筒倒豆子说出来了。
阿风目瞪口呆:“停一停,停一停,你这算不算图谋已久?”
方梦白腼腆一笑,捏住她指尖。
她摸着他两条俊秀的长眉,心里甜蜜得几乎快要炸开了。
昏礼,阿风跟方梦白本打算一切从简,低调着来的。
没曾想,槐柳村众人太热情,赵婶子非说他们小夫妻不懂事,人生大事哪能含糊。
在众人帮助之下,成亲那天,村里摆了好几方酒席,槐柳村的就不必说了,乃至隔壁几个村的孩子家长都来了。
喜宴热热闹闹办了三天。
不过洞房当晚,出了点岔子,她太紧张了,实在不好意思,过不去这个坎。
方梦白也没勉强她。
“能娶到阿风已是我三生之幸了。”
方梦白清俊的脸红彤彤的,显得尤为满足,一点也没介意这个。
帮她打了水卸了妆,两个人洗漱干净,他就老老实实躺到她身边,合衣沉沉睡去。
哪怕后面再想,甚至阿风撞见过好几次他偷偷在洗澡的时候忙活,他也没主动提出过一句要。
成亲之后,方梦白跟村学告了几天假,带着她去“度蜜月”。这是阿风说过的,他记在了心里。
夫妻俩钱不多,也不便去太远的地方,打算去临近的州府。
哪知道,就这一趟蜜月出了意外。
这条路应该很安全,否则方梦白也不敢带她走。
在临近州府游山玩水,踏遍名胜古迹,痛痛快快玩了三天之后。方梦白带着她往回赶。
路上遇到了山匪。
几十个山匪将他们团团围住,方梦白立刻将她挡在了身后。
他紧张得语气都有些发干,仍强作镇定与那些山匪们交涉。
“小弟银钱都已在此处,未敢有任何隐瞒,还望诸位大哥大爷们开开恩,饶小弟与内子一条生路……”
阿风紧张得心差点都跳出喉口了。
可她不敢说话,更不敢动。她僵硬地瞧着劫匪手上那明晃晃的大刀,只怕一点动静都会打破这岌岌可危的平衡。
方梦白额头滴下汗来,分明自己也紧张得头晕目眩,口干舌燥,文弱的背影仍像一座高山一般挡在她的身前。
终于,那些劫匪发话了。
“钱留下,人你也可以走了。”
方梦白大喜过望,一边忙不迭弯腰道谢,一边去牵阿风的手,“阿风,快,快谢谢几位大哥……”
“慢着!”其中一个劫匪傲慢地冷喝一声,“我是说,男人走,女人留下!”
方梦白面色大变,忙抢到阿风面前,张开双臂挡住她:“这位大哥是不是有所误会?”
劫匪啐了一口:“误会?什么误会?快走快走,别给你脸不要脸。”
“还是说,你要留下来看你老婆被我们——”
他暧昧笑起来,话音未落,方梦白急了眼:“住口!”
劫匪俱都变了脸色,一齐拔刀:“想死不成?!”
气氛又陷入剑拔弩张。
阿风穿越前也只是个高三毕业生,见到这场面早就吓得六神无主。
她应该也做点什么……可她手无缚鸡之力,到底能做点什么?
心里正一团乱麻,那劫匪见方梦白不识相,一怒之下,一记耳光已狠狠扇到他脸上。
蒲扇般的大掌,扇得方梦白舌尖很快尝出血腥气,他头晕目眩之下,护妻心切哪里肯退后一步,眼见那劫匪要上前抓她,他忙道:“阿风……快跑……”说着,他一个飞扑,将这劫匪死死抱住。
阿风:“阿白!”对方这么多人,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她是绝不可能丢下阿白一个人逃跑的。
劫匪果然被他激怒,拳头如雨点般落下,方梦白咬牙忍着,仍不肯松手。
哪怕知晓收效甚微……可,可总要做点什么……
劫匪大怒,一脚踢中他肚子,足将他踢飞丈远,生死不知。
阿风慌忙跑到他身边,将他紧紧抱起,两个人依偎在一处。
劫匪拔了刀。
阿风忙回身挡在方梦白面前。
劫匪走过来,伸手想要拽阿风的头发。
怕。怕得呼吸急促,浑身发抖。
可阿风反倒没有哭,她哆哆嗦嗦咬紧牙关。摸到手边的一块小石头。
哪怕跟阿白拼尽全力杀一个,也算不亏……
就在她豁出去,打算跟这劫匪拼命之际。
短暂失去意识的方梦白终于醒转过来,他睁开高肿的眼皮,就瞧见那柄往阿风头上落的银色大刀。
方梦白失了惊,想也没想,空手就扑过去夺刀!
刀刃切入他的手掌,几乎将他肉掌切成两半,方梦白疼得浑身冒汗,也不敢松手,他眼角余光已经觑见提刀围上前的众劫匪。
好在刀刃最终卡在掌骨间,他松口气,一横心,爆发出自己也没想到的力量,刀刃咯吱拉过掌骨,他用力将那把大刀抢了过来。
劫匪们已经逼近。方梦白强忍痛楚,将阿风始终护在自己身后,胡乱挥舞着鲜血淋漓的大刀。
……
残阳如血。
风中送来一股浓郁的血腥气。
方梦白怔怔地瞧着自己露出白骨的掌心。
他身前不远处,横七竖八,躺了足足有十一二人,还跑了有七八人。
……这都是他杀的。
阿风也呆住了,方才所经历的那一切仿佛是一场血色的噩梦。
要问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竟然一点也不想起来了。
方梦白仍怔愣愣站着。
阿风看见他,这才回过神来。
“阿白……?”来不及恐惧这尸横遍野,阿风只担心方梦白杀了那么多人会不会有心理创伤。
她慌忙直起身,跌跌撞撞朝他那边跑了过去,伸手去抢他手里的刀。
少年仿佛僵硬了。
脸上的神情却很淡。
他五根指头攥得紧紧的,阿风一点点,小心翼翼将他手指头抠了出来,赶紧将刀往地上一丢,回身抱住了他。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别怕。”
身后传来的熟悉的温暖,令方梦白冰冷的身子一点点回温,他如梦初醒,“阿风……”
阿风焦急地瞧他。
少年脸上的淡漠如化冻般一点点散去,他扯动青紫的唇角,鼻青脸肿的脸上却慢慢扬起个她熟悉的,温暖明朗的笑。
她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如果说这笑原本还有假面的意味,可对上她通红的眼,方梦白的眼也不自觉红了。
少年眼眶通红,眼里霎时泛出水来,冲淡了她方才发怵的淡漠。
“阿风……”他含着泪,瓮声瓮气回。
劫后余生的少年夫妻二人,相拥在一起,抱头痛哭。
哭完,方梦白问她还能不能走。
她的脚在刚刚的混战之中受了伤。
方梦白:“阿风你脚不方便我背你走罢。”
阿风:“阿白你的手……”
四目相撞,瞧见双方一个手残,一个脚瘸的模样,又都笑起来。
阿风:“但你的手——”
方梦白:“无妨,我不用那只手就是。”
他说着垂下那只手蹲下身。
阿风也没多犹豫就爬了上去:……要是那些劫匪喊人追回来就完了。
方梦白单手撑着她,垫了垫,“抱稳了?”
她环绕他脖颈,使劲点点头,“阿白我怕有援军,我们快走罢。”
方梦白闻言也不敢耽搁,背着她一刻也不敢歇,一直走到官道上,这才松了口气,放慢了脚步。
经历过方才那样的苦战,又背了她走了一路。
阿风瞧他累得双腿都有些打战了,乌黑的鬓角都被汗珠子浸透了。
她想让他放她下来歇歇。
方梦白却摇头:“我走慢点就好。”
阿风挽起袖口,替他擦了擦汗,将脸轻轻贴在他肩头,去听他胸膛里传来的心跳声。
一拍,接一拍,有些急促,却很稳。
方梦白怕刚刚吓着她,一直温言跟她说话。
“阿风,都结束了……”
阿风:“嗯。”
他晓得她爱吃,就故意说:“前面就是镇子,我饿了,想吃肉夹馍,你呢。”
阿风闻言,胃里也一阵绞痛:“……我也想吃,好饿。”
方梦白:“那待会儿买四个,你两个,我两个。”
阿风:“吃得完吗?”
方梦白笑道:“怎么?瞧不起你相公?两个肉夹馍罢了,我现在能吃下一整头牛。”
或许是担忧语言苍白,他说着说着,突然又唱起了她教她的那首摇篮曲。
少年嗓音温醇,飘散在夕阳之中,仿佛黑夜前一个柔和的幻梦。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呀……”
这大半年来,每当她情绪低落的时候,都是他一直唱着她妈的歌来安慰她。
方梦白一边唱,一边背着她,一点点向前走。
夕阳的将两个人的影子捏成两个,长长地拖在地上。
月亮出来了。
月光亮堂堂地照着。
他们像是要一直走进月亮里。
第98章
……
那是她的阿白。
是哪怕日子再窘迫, 也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她好的阿白。
是哪怕手无缚鸡之力,被打得鼻青脸肿,也要将她护在身后的阿白。
可眼前, 少年淡淡微笑, 剑尖已经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生死关头, 过往的一切犹如走马灯一般历历浮现。阿风突然就很想哭。
本不应该哭的。
她怔怔地眨着眼。当务之急,是抓紧从他手中逃生,想办法让他恢复理智。她不断在心里头警告自己。
可一眨眼, 一颗豆大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眼泪落在方梦白的手背上,方梦白的动作却突然顿住了。
少年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
下一秒, 两扇房门飞了出去,贺凤臣破门而入,抢到阿风跟前,将阿风护在了自己身后。
“二哥?!”阿风猛然回神。
贺凤臣微微抿唇, 面色极为难看:“阿风, 快跑。”
她本来还指望方梦白瞧见贺凤臣能恢复理智,毕竟他现在记忆错乱,正处于北斗灭门那晚, 那会儿他不认得她也总该认得贺凤臣。
没想到少年只讶了一秒,“升鸾……连你也来阻我?”说着就扑了上去。
阿风:???
怎么回事?!你们之前不是好兄弟吗?就这么塑料兄弟情?!
入了魔之后的方丹青战力可谓恐怖。
贺凤臣护着她且战且退, 房子从内部被激荡的剑气震得四分五裂。
虽然贺凤臣叫她跑,阿风又哪里能抛下这烂摊子不管。她抽空给沈仙容传了个讯之后, 就掐动剑诀, 又投入了战斗。
贺凤臣见劝不住,也不多言,不动声色跟她打着配合,帮她挡住一二她没来得及防备的攻势。
她修为虽然低, 却是极为熟悉方梦白跟贺凤臣的。
不用说话,不必交流,一个眼神,有时候甚至一个眼神也不用,她就能跟贺凤臣心有灵犀,配合得天衣无缝。
二人合作,竟也真将方梦白短暂困住。
这让阿风略有点恍惚:……她的实力竟然已经进步到能在方丹青的攻势下走几个来回。
可也仅仅只是困住而已。
被他二人交攻,少年脸上甚至浮现出惊讶,有趣之色,他眼眸微微发亮,仿佛小孩子看到极为有趣新鲜的游戏。
疯成这样,阿风也没了头绪,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一边躲避方梦白的攻势,一边努力喊他的名字:“方道友……醒醒,阿白,醒醒!”
方梦白:“嗯?我不是在醒着?”
阿风:……不是这个醒!
虽然不想哭,可或许是受过往的记忆影响,瞧见眼前这个六亲不认的方梦白,阿风的眼皮下面还是有些热热的。
贺凤臣看了她一眼,一时不察,被方梦白剑光撩上左臂,鲜血淌了出来。
阿风并未觉察,她此刻满心都记挂在方梦白身上,大脑飞快运转着破局之法。
她芥子囊里多备了一瓶清心丹。
……再给他灌一瓶到底有没有用?
清心丹不同于其他丹药,无害纯天然,吃多了问题也不太大。
贺凤臣指尖垂落,宽大的袖口不动声色掩住了伤处,他一声不吭,指尖在手臂连点,仓促止了血,便又继续运转剑光默默配合她的攻击,继续同方梦白缠斗。
同时拍出流风琴,单手拨弦。
琴音袅袅,如松风寒月,皎然清冷,令人闻之神骨俱清,也冲淡了魔气对人心智的影响。
在贺凤臣的配合之下,阿风终于冲到了方梦白面前。
这无疑于是一个冒险的举动,她如今也管不了那许多了。
清心丹在她发力的瞬间,被她瞬间捏碎成齑粉,朝方梦白兜头扬去。
方梦白登时扬袖屏息。贺凤臣一剑切断他袖口。
回雪剑劈面而来,来势凌厉凶悍,若被命中,重者重伤,轻者也非得毁容不可,方梦白不得不运转内力,去抵挡回雪剑气,内力流转,气息微乱,被迫吸入了不少粉末。
成了!阿风眼睛一亮。
眼看功成身退,她正要撤身,方梦白却在闪过贺凤臣的剑光之后,如鬼影一般猱身攻上来!
阿风脖颈一痛,就被他掐着脖子抓个正着。
阿风:怎么老爱掐人脖子,这到底是什么癖好?
少年笑吟吟。
四溢奔走的魔气吹动他乌发飞扬,袍袖如乌云滚滚,一看就很邪恶反派:“啊……一时失察,有你跟升鸾配合……是有些棘手。我倒是更好奇你到底是谁了。竟能令升鸾配合你……”
阿风眼冒金星:“……”她倒是想回答,你倒是先放开她先。
“我……”她嘴皮子颤动着,吃力挤出一个字。
方梦白似乎没有听清:“你?……是什么?”他上前几步,目露好奇,可掐着她脖颈的指节却不动声色又收紧了少许。
他根本就不想知道她到底是谁!他就是想杀了她!
贺凤臣不自觉上前一步。
方梦白:“升鸾。”
他淡淡笑,“别动,否则,我手下没个轻重捏碎你这位朋友的喉骨,可就不好看了。”
贺凤臣面色微变:“放开她,换我!”
方梦白付之一笑,置若罔闻。
阿风眼前发黑,呼吸也越来越艰难,肺憋得几乎快要爆开了。
少年熟悉的,清雅的眉眼近在眼前。
曾见过他动人的温柔,如今命悬一线,阿风突然觉得很难过。伴随难过而来的,还有铺天盖地的委屈。
难道她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了吗?被走火入魔的方梦白掐死?
“阿……阿白……”她断断续续,吃力地想唤回他的神智,一开口,眼泪又不由簌簌而落。
方梦白微微一怔,回过神忍不住瞧了她一眼。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因为她的眼泪而发怔。
他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为何会为这女修的眼泪而触动?
难道是什么幻术不成?
方梦白眉眼间反倒被逼出一线很淡的杀意,他收紧指尖——
可她在哭。
黑白分明的眼里盛满了泪水,那眼里没有他熟知的,人之将死前的怨毒。
除却恐惧之外,更多的是浓浓的悲伤与委屈。
真奇怪,被杀的人竟然会因为凶手对她动手而感到委屈?
方梦白轻轻皱眉:头……又开始痛了。
她滚烫的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令他不住发怔,心里滚过一阵细细密密的悸动,钩扯着肌骨都有些发痛。
他不由松开手,捂着头后退了两步。
贺凤臣及时抢上,将险些摔落在地的阿风抢回怀中。
“受伤没有?”他扶着她头,飞快地低声问。
阿风摇摇头。
“……少侠……”
正在这时,一声很轻的呻吟响起。嗓音微弱,几不可闻。
可死里逃生之后的阿风却清楚地听见了,她来不及去调整自己的情况,闻言大喜过望:“阿白?你清醒了?!”
贺凤臣抱住她的双臂不动声色地紧了紧。
方梦白眉头紧蹙,捂着头,神色不断变幻,露出极为隐忍痛苦之色:“我……我在哪儿……北斗……?”
他捂着头不住呻吟起来。
一时间神色极为冷酷,一时间神色又是她极熟悉的柔软温润。
阿风见状,忙挣开贺凤臣,贺凤臣手臂下意识、徒劳紧了一紧,又默然松开。
阿风扑到方梦白跟前,抬起他一只手替他把脉。
真气随之沉入他肌肤之下,游走全身经络。好消息,方梦白体内的真气虽然仍处于狂暴的紊乱状态,但魔气的影响正在淡去。
阿风松了口气,却惊闻少年又开了口,这一次的语气又变了,嗓音透着浓浓的迷茫:“阿……风……?”
阿风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朝方梦白看去。
方梦白、方丹青虽然都会喊她阿风,可那细微的语气差异,唯有阿风自己才能觉察分辨。
非要说就是方梦白更显亲近。
方丹青更显疏离客气。
现下的这个声音,分明是……
“阿白?!”阿风心头狂跳,不敢置信地扶起他的肩膀。
是阿白吗?是阿白回来了?
她心里浮现出个大胆的猜测,并为这猜测心跳不已:“……你恢复记忆了?”难道入魔还有这副作用?
贺凤臣垂眸,指尖按上回雪剑,提防着方梦白再次暴起伤人的可能性。
方梦白怔怔地,目含迷茫地瞧着她。
他受了不轻的伤。这是无可奈何的,阿风跟贺凤臣的修为还不足以在不伤他的情况下,就能将他拦下。
“记忆?”方梦白怔怔学舌,他的青衣已经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衣。
说到记忆……大脑仿佛被一根铁钎刺入,翻搅。
……头,好痛。
少年扶着头,吃力地呻吟一声,将脸埋在染血的手掌之间,浑身抖如筛糠。
方梦白剧烈的反应将阿风吓住了,她心惊胆战瞧着他,不敢再多说话惊动他。
方梦白面色愈发苍白,下一秒竟直接昏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阿风:“阿白!”
她心里着急,正要扑上前,贺凤臣却快她一步,接住方梦白,转身交给刚刚赶来的沈仙容等人。
阿风怔忪。
沈仙容急步而来:“阿风!你没事吧?!”
贺凤臣走到她面前,当着众人的面将她抱起,不容置疑说:“你现在需要休息。”
方梦白被沈仙容接手。
阿风被贺凤臣送回了弟子房。
阿风虽然焦急方梦白的状况,却也知晓自己也受伤不轻,不可轻举妄动。
贺凤臣主动接过了照顾她的任务,坐在床边帮她上药,动作细致而轻柔。
阿风愣了下,这才想起刚刚贺凤臣似乎也受伤了。
他好像一声不吭。
她想到这里,顿时坐不住了,忙一把按住他手臂拦住他,“二哥……”
下一秒,就感觉到掌心下的肌肉绷紧了。
贺凤臣面色微白,像是疼的。
阿风吓了一大跳,赶紧捋起他袖口,看个详细。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他小臂上不知何时多出一道寸长的伤口,深可见骨,虽然已经略作包扎,但鲜血还是将纱布都浸红了。
“你受伤了?!”情急之下,阿风也顾不得什么保持距离不保持距离了,“为什么不说?”
贺凤臣轻轻推开她,将袖口重掩上,轻描淡写道:“皮肉伤,无妨。”
第99章
阿风:“哪里算皮外伤了。”
她看不下去贺凤臣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 干脆一把攥住他的手,直接抢过伤药。
贺凤臣指尖一动,想要抽开手。
“别动。”她捺住他。
贺凤臣微不可察一僵。袖口已被捋起, 露出白皙劲瘦的小臂。
阿风转身又倒了些烈酒, 先替他清创。
到目前为止, 贺凤臣面色终于有了波动,他微动容:“阿风……”
“别乱动。”她头也不抬,动作细致, 还不忘问,“弄疼没有?”
贺凤臣:“……不疼, 只是有些……”
阿风关切:“有些什么?”
贺凤臣:“……”痒。
细细密密的痒意顺着指尖直抵心肺,心里仿佛漾开一阵暖流。
贺凤臣喉口动动,垂下眼睫:“……没什么。”
阿风奇怪地瞧他一眼。
“阿风。”贺凤臣突然正色唤她。
阿风:“怎么了二哥?”
“你……”贺凤臣顿顿,有些微讶地偏头, “叫我……二哥?”
他并未忽视她称呼的改变, 这让他感到有点开心。
阿风心情复杂:“……对。”
她刚刚算是发现了,让她装模作样,称呼他一两天贺道友也就算了。紧急情况下, 她脱口而出的仍是“二哥”二字。
这是她的本心,并非掩耳盗铃可解。
正如……阿白。
方才她或许也受魔气影响, 濒死前的走马灯,让她意识到, 她放不下。
她跟方梦白之间的感情, 并非她逃避五年,就能一笔勾销的。
既如此,那她的坚持又算什么?坚持跟方贺二人保持距离,难道欺骗的是自己吗?
这一刻, 阿风的心情很乱。
过往的回忆令她清楚地意识到,她已经辜负了阿白。
或许是因为他们当初成亲太快了,过于仓促地进入婚姻,令她并未清楚地认识到“婚姻”的意义。
或许是因为方梦白跟贺凤臣从前的关系太过复杂。
总之她犯了全天下的男人都会犯的错。这是无可弥补的。
阿白已经作出了抉择,难道她还要辜负一直以来默默守候自己的贺凤臣吗?
“我很高兴。”贺凤臣说。
阿风被打断了思路:“……”
贺凤臣顿了顿,续接之前被她打断的话:“阿风,这一切是我甘愿,你不必介怀。”他指的是他受伤的事。
阿风苦笑:“怎么可能不记挂。”
“会很累。”贺凤臣倏道。
阿风一愣。
贺凤臣垂眸避开她的视线,“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会很累。”
“那你呢?”阿风反问,“你就不累吗?”
贺凤臣微感不解:“何出此言?”
阿风:“我不能给你回应……不累吗?”
她心还没那么大,能眼睁睁看着有人不求回报,无怨无悔地为自己付出。可能这就是她做不成海王的原因。
贺凤臣沉默半晌,“累,就会走开。”
他其实想说,她给的一切,他都甘之如饴,只要能陪伴在她身边就好。却又怕这样的话分量太重,再吓到她。
更何况,她并非全无情。
正如目下她仍瞧见他伤势,精心为他处理一般,她的真情流露,正是他坚持的理由。
阿风果然松了口气。她真的很感动贺凤臣的付出,却又很害怕他的付出。怂鸡如她,承担不起这样的压力。
她看着贺凤臣,他觉察到她的视线,不解地扬起浓密如扇的眼睫。
睫毛精啊……她感叹。
她看着他古画般的眉眼,又一次意识到了,她喜欢他。
也喜欢阿白。
同阿白相逢于微末,相濡以沫,少年夫妻,同甘共苦是真。
之后遇到贺凤臣。
从初见时的惊为天人,再到感激他作为领路人带领自己踏入修仙界——这个超越凡人寿数,有着白云野鹤,沧溟长鲸,仙人宝剑的奇异世界。
感激他作为最坚实的后盾,助她成长。也爱其神秘天真,心静气傲下的柔软脆弱,甚至于其清纯放荡。
她就是这样的,有一点色心,但没有色胆。
阿风:“……”累了,毁灭吧。开摆算了。大家能过就过不能过就离。
发挥了现代人的摆烂精神之后,阿风的精神状态迅速恢复了平稳。也能冷静地跟贺凤臣交流方梦白的异状。
“二哥……你说阿白他是不是恢复记忆了?”
贺凤臣摇头:“尚无定论。”
“你想让他恢复记忆?”他抬起眼皮,敏锐问。
阿风一愣,喃喃,苦笑,“我……我不知道……”
“我当然是想让他恢复的。”
贺凤臣不动声色捏紧了骨节。
阿风话锋一转,“可又觉得现在这样很好……他恢复记忆,或许又会觉得痛苦。我们两个都别扭。”
贺凤臣微不可察松口气:“一切未有定论,一切还要等他苏醒。”
“先休息。”最终,贺凤臣一锤定音,结束了讨论,也结束了阿风漫无边际的思绪。
第二天,阿风就从贺凤臣口中得到消息,方梦白醒了。
她经过一夜的修养,身体精神状态都好了不少。
阿风主动提出要去探病,贺凤臣不置一词,默默陪她出了门。
从弟子房到客房,仍要经过之前那片湖泊。
跟上回一样,阿风还没走到客房,就瞧见了湖边熟悉的青色人影。
少年坐在那块大青石上,衣袍曳水,面色苍白,神情怔忪。
“方道友?”阿风的呼唤拉回了方梦白的思绪。
方梦白瞧见她,一怔:“阿风少侠?”
阿风心在见他第一眼就跳到了嗓子眼里,此时细细观察他的神色。
见其病容倦淡,待她仍彬彬有礼,客气而生疏。
阿风:“……”心情就很复杂。
看起来是没想起来。
昨天他昏迷前,双目发亮,迷惘地唤她,“阿风”,那一幕仍历历在目。
她还以为经此一遭,他或多或少已经恢复了记忆。没想到仍是老样子。
阿风也说不上来自己是松口气还是失落。
方梦白也瞧见她身后的贺凤臣:“升鸾。”
贺凤臣略略颔首,“你们聊。”说罢,竟真走到一边去了。
阿风跟方梦白都微微吃一惊。
两个人面面相觑。
方梦白:“……抱歉。”
他苦笑着首先打破沉默,“昨日我入魔,一定吓到道友了……”
阿风摇摇头:“……盯着你本来就是宗门派给我的任务,你入魔是喝药时正常的副作用。”
她还是有点在意。忍不住又旁敲侧击了一遍,“我看方道友昨日记忆错乱……”
方梦白点点头:“是……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处何处。”
看到阿风,方梦白的心情不可不谓复杂。昨夜发生的一切,他的确都已记不住了,仿佛一场光怪陆离,又没有逻辑的梦。
梦里频见阿风的身影,梦见她跟自己朝夕相对,举止亲密,仿佛举案齐眉的夫妻一般。
但这都是些很零散,错乱的片段。
想到这里,方梦白心里就乱得很。
……难不成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对这少女,升鸾的心上人生出不可告人的心思,因此才会梦此种种?
想到这里,方梦白又忍不住瞧了一眼远处花树下站着的贺凤臣。
……升鸾如此信任自己,为他跟阿风制造相处空间。
他可知晓自己这位大哥的表里不一?
他真有点担心,昨日自己入魔时,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做什么不该做的了。
记忆最后只停留在女孩子哭着望着自己的那一幕,黑白分明的眸子被泪水洗得透亮,眼里仿佛有说不清的哀痛与委屈。
这令昨夜的他感到惊痛。
清醒之后的方梦白顿时意识到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阿风……”方梦白斟酌着又开了口,“多谢你这几日的照拂,我不日即将动身……回到淄州。”
阿风一愣:“回淄州?可你的魔气?”
方梦白温言:“已过了最艰难的时候了,这还要多谢你无微不至的照顾。前两日淄州传来消息,南辰那边又有了新动向……我不得不走这一趟。也已禀明沈掌门。掌门道,我昨日也算因祸得福,魔气已散出大半,至于后面的治疗,也不必急于一时。”
阿风觉得不妥:“可……”
可是什么呢?方梦白这一席话已经将前因后果都讲得一清二楚了。
正愣神间,方梦白已去回请了贺凤臣,“升鸾……我说完了。”
贺凤臣回到阿风身边。
方梦白微微一笑,瞧着花树下这一对并肩而立的少男少女。
一般的年轻,俊秀。
他强压下心底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意,竭力扬起唇角,以大哥的年长姿态含笑欣赏二人。
方梦白口气很温和:“既如此,那恕在下先走一步了。”
贺凤臣转身瞧向阿风:“你们说完了?”
阿风还是觉得有些措手不及,她还很迷茫啊。
她糊里糊涂点点头。
贺凤臣瞧了她两眼,什么话也没说,倏然拔剑。
剑光阻却了方梦白的去路。
方梦白诧异回眸:“升鸾?”
贺凤臣沉默一刹,嗓音里含着压抑的微怒,“留步。”
方梦白迷惘。
贺凤臣直直望着他,“……讲清楚,她还有话想跟你说。”
“二哥!”阿风猛然回神,瞧见这一幕,吓了一大跳,“你在做什么?”
二哥?方梦白心里一愣,她何时叫升鸾二哥?又为何叫他二哥?
他依稀记得,有些地方常叫情郎“二哥”,难道是取此意吗?一念既出,不免胡思乱想,心中酸涩更浓。
贺凤臣:“你不是有话要说?”
阿风:“……”她就是有点没回过神来。
“没有的事……”她赶紧劝架,“我就是有点走神……”
贺凤臣瞧了她一眼,召回回雪剑。令行禁止。
矜傲如他,竟颇有些像有着雪白皮毛的,阿风豢养的灵兽。
方梦白见了,又不自觉一怔,眼神微黯。
他竭力扬起唇角,“既然是个误会……那在下告辞了。”
贺凤臣并未出言挽留,他静静目注方梦白离去,等他彻底走远了,这才转身面向阿风。
阿风:“刚刚说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动上剑了?”
贺凤臣言简意赅:“他伤你。”
阿风欲言又止:“他毕竟是你大哥。”
贺凤臣有点淡哂:“兄弟也有阋墙之时。”
他说完,又沉默好一会儿:“你舍不得他吗。”
阿风:“啊?”
贺凤臣语气生疏:“我可以帮你追回来。”
阿风:“不必做到这个地步。”
贺凤臣显而易见松口气。
而且他要真想留方梦白,刚刚早就留了。
他这点小心思,阿风看破不说破:“南辰的人闹事,他走了,你不走吗?”
贺凤臣摇摇头:“陪你。”
阿风一愣。
贺凤臣解释说:“当初是你让我照顾他,我照做了,如今你回来……自然要以你为先。”
虽然她多少也猜测出了贺凤臣这五年跟方梦白焦不离孟的原因,但听他亲口承认,她心里还是有些感动。
为她当初一句请托,他当真身体力行践行了五年之久。
“二哥……”她低声说,“多谢你。”
“嗯。”贺凤臣垂眸,浅色眼瞳漾过星星点点的柔软。
想了想,又轻声重申了一遍,“你最重要。”
第100章
贺凤臣就此在仙霞暂住了下来。
一开始众仙霞弟子, 见他矜持冷淡,譬如大家闺秀,还不太敢接近。
但阿风常常跟贺凤臣在训练场上切磋练习。
经过赵家之危, 全仙霞弟子知耻后勇, 纷纷发愤图强, 丢下医术,开始苦练起武功。
贺凤臣剑术惊艳绝伦,渐渐地, 以叶凌云为首的几个仙霞弟子,实在忍不住, 大着胆子主动向他求教。
没曾想,贺凤臣大抵上是将仙霞视作岳家了。教习弟子时,语气虽然疏冷,但态度却很温和, 耐心而细致。
顿时, 向贺凤臣请教的仙霞弟子一时蜂拥而至。
另一边,阿风在方梦白走后,才知晓南辰到底在淄州又搞出什么事来。
天同死后, 南斗六星已去其四。
方梦白锐不可当,紫极不能坐视不理, 于是调动天机、天梁主动发起了攻势。
方梦白回转之后,跟天梁星君展开一场恶战, 但因为战场情势多变, 传到仙霞派后,信息又滞后了许多,二人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又身处何方, 阿风也不太清楚。
方梦白的事暂且不论。
在修养数日之后,阿风又接到一样新任务。
因为赵家之前围山,山内物资短缺。有几样亟需的草药,由于地处偏远,采摘不易,非仙霞弟子亲自走一趟不可。
包括叶凌云在内的几个小辈弟子都分配到了指标。
至于阿风要采的药,主要是太清芝跟三一草几种,集中分布在仙霞以南千里之外的青山秘境之中。
接到任务之后,阿风就收拾行囊准备动身了,贺凤臣主动提出跟她同行。
多个人多个帮手,阿风也没拒绝。
几日之后,两个人赶到了青山秘境附近的青山城。
任务不重,时间也不紧,有足够多的时间可以在城中逛逛,感受一下各地的风土人情。
青山秘境,顾名思义,就是一片绵延不绝的苍翠群山,山内灵气浓郁,多生仙草灵植。有不少修士都会来此采药。
青山城地处群山脚下,城内的山珍跟药膳都很出名。
进城的第一天,阿风找到家酒楼,问店小二要了他家的头牌菜。
店小二端来一盆乳鸽汤。
阿风:“……”
贺凤臣:“……”
太地狱了啊啊啊!阿风看一眼,身边正襟危坐,白衣如雪,俊秀如玉的某·人模人样·鸟。
她内心狂敲木鱼:“呃要不叫人撤下吧?”
贺凤臣平静抄起筷子,果断下筷:“无妨。”
阿风看着汤里肥美的乳鸽肉:“住口啊这算不算同类相食!”
贺凤臣不解地移开筷子:“……只是鸽子而已,未开灵智。”
阿风叹气:“总觉得很有负罪感,吃鸡都不好意思了。”
贺凤臣筷尖一转,干脆挟了一块鸽肉放到她碗里,“……你可以吃。”
阿风:“我刚开玩笑的,你不吃了吗?”
贺凤臣摇摇头,“吃,只是不好此类。”
说着,挟了碗里的红枣枸杞慢慢吃起来。
阿风发现,贺凤臣吃东西的时候很文雅,嘴唇微动,几乎不露齿,小口小口咀嚼。十分大家闺秀。但动作却很快,食量也很大,那一碗红枣她都看不清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阿风大感新奇:“咦?二哥你真喜欢吃坚果这些?”
贺凤臣点点头。
阿风也不太喜欢吃鸽子,这锅乳鸽汤最后他俩还是没怎么碰。
倒是一盘野山菌辣炒鸡,被阿风配着白米饭大快朵颐吃完了。
撑得摸肚子的阿风:……太罪恶了,1111……
吃完饭,两个人下了楼去逛街。
路过坚果店,阿风又特地称了些花生、核桃、地瓜干之类的,又买了个小荷包,统统揣里面,给贺凤臣挂腰上了。
贺凤臣没说什么,但她感觉到,他好像还挺开心的。
她发现,他好像真的挺爱吃坚果的。
不仅会吃,还很会开。
她把核桃递给他,他不动声色收紧掌心,“咔”坚硬无比的核桃就如同纸皮一般碎裂了。
贺凤臣这才又细心挑出完整的核桃肉递给她。
阿风:“……”太感动了,小鸟把自己的核桃让给她吃。
两个人吃吃喝喝,逛吃逛吃了两天,当然基本都是阿风逛,贺凤臣在旁边付钱。
修真界地大物博,风土人情各不相同,稀奇古怪的东西很多。
她有时候只是看一眼,一转头,贺凤臣就已经在跟店主交涉买下了。
啊……可恶的有钱人。
当然,阿风还惦记着他们是来干正事的。
这两天里,她没少往药店跑,跟同行们打听清楚了哪里草药多,药效好,方便迅捷。
同行们果然指出一条明路。
因为占地辽阔,足有万里之遥,所以青山秘境入口也很多。
热心同行建议她们走后山那边的那条叫“神农道”的入口。
隔天,阿风就带着贺凤臣出发了。
贺凤臣腰间还好好地系着那一袋坚果,玉禁步压着,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两人沿着神农道一路深入,又花两天时间将所缺的芝草都采得差不多了。
阿风甚至还采到不少菌子。红伞伞,白杆杆……应有尽有。
嗯……乱吃菌子会中毒,但修士不在乎。
她一股脑采了许多菌子全塞进了特制的芥子药囊里。
差不多了。拍拍药囊,阿风正准备叫上贺凤臣撤退。
却没想到,她会在这里遇上方梦白。
而且还是被人围杀的方梦白。
起初只是贺凤臣撤退过程中觉察到秘境深处有动静,以防万一,他二人过去探查详细。
孰料赶过去,一眼就看到了被人团团围住的那道青色身影。
方梦白身上的青衣已经染红成血衣,又因为时间太久,血迹干涸凝固成了棕褐色。
他身边所带的门人弟子都已牺牲,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势。
反观,天梁星君那边,战况就更惨了。
方梦白的脚下全是被他杀伤的南辰弟子,天梁也受了重伤,口鼻间不断溢出鲜血来。
两个人状态都不好,但相比较之下,还是方梦白更胜一筹。
他甚至还有心情微笑,温声细语劝降天梁:“……天梁星君,以你我二人如今的状况,再打下去不过是两败俱伤……在下侥幸,伤势较轻,到时候,在下或能捡回一条性命,只可惜星君一时英杰,何必非要给紫极那老儿陪葬呢?”
天梁生就一张长方脸,眉眼敦厚,行事也显稳重,闻言,不为所动,“方丹青,你如今落在我青要斩魂阵中,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如何敢在此大放厥词。”
他深知方梦白秉性狡诈如狐,因此不论方梦白如何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都作置之不理。
见劝降落空,方梦白也只淡淡付之一笑,不曾放在心上。
两人一言不合,便又拔剑战在了一处。
阿风也没想到会在这里撞上方梦白,她心里惊讶极了。
她跟贺凤臣,宛如小学生春游一般,误入现场,格格不入。
为免打草惊蛇,以便在合适时间进场。
她没急着立刻加入战局,而是拉着贺凤臣,借着青山秘境茂盛的草木遮掩,悄悄观察着战况。
两人之间,方梦白明显占据上风。
然而天梁处事稳重,剑走得密不透风,滴水不漏,方梦白一时也拿他不下。
这时候,阿风就对天梁口中的“青要斩魂大阵”十分警惕起来。
她问贺凤臣:“二哥你听说过这个阵法吗?”
贺凤臣摇头:“不曾。”
贺凤臣爱莫能助,阿风只能耐着性子继续旁观发展。
方梦白也深知不能久拖下去了。
天梁修行比他早个几百年,是当之无愧的长辈,修为远比他高深,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修为的累积,本就需要日复一日的水磨工夫,哪怕天才如他或者贺凤臣,也没有捷径可以走。
方梦白微感心惊的同时,天梁的心情就更糟糕了。
此人,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
这连日以来的布局,围杀,本以为拿下他不过是瓮中捉鳖,没曾想,自己竟被逼到如今的地步。
他曾亲眼见几位同袍,被这少年如吃饭喝水一般,轻描淡写,拍碎元神。
甚至于,方梦白如今受这一身伤,主要原因还不是他自己技不如人。
而是他身边的白鹿弟子,同天梁的手下战力悬殊。他前些时日不得不分神援救同门所致。
必须在这里杀了他!天梁转瞬之间,已下定决心。
此獠不除,必要灭亡他南辰!
哪怕代价是自己的性命,他也在所不惜!
他大吼一声,周身真气顿如排山倒海一般,尽数吞吐而出,朝方梦白兜头拍下!
数百年修为积累的真气,一夕之间,竟成重浪高叠之势,横荡日月。
方梦白的身形在这涛涛真气前,变得十分渺小柔弱,弱如柳絮飘蓬,似乎下一秒就会被这汹涌的波涛碾碎。
阿风看得心惊肉跳,差一点就没忍住跳出去援手。
可若真坐视自己被浪涛碾碎,那也不是方梦白了。
他仍是一片渺小的柳叶,柳叶是无法与巨浪相抗衡的,所以他没有反抗,他就着水势,柳叶随水悠悠漂流。
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
他立在浪巅,随浪扶摇而起,他出了剑。
剑气相撞的刹那,激荡出的气流,令周围的树木尽数被翻折摧毁,方圆数百里竟被夷为平地。
阿风眼睁睁看着自己身前的杂草灌木被掀飞。
她跟贺凤臣就这样闪亮登场。
阿风:“……”
反正已经藏不住了。
透过两人的交手,阿风已经对天同的作战风格有了大致的了解。她还观察了一遍四周,确认过了没有敌人阴谋潜伏。
既然已经没有了藏身的必要,阿风不假思索纵身跃入战圈!
“方道友!”
两道剑光从天而降。
落在方梦白面前,方梦白一诧:“阿风?升鸾?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阿风仰头瞧了眼面前汹涌的巨浪,拔剑出鞘,“方道友,我们来助你!”
贺凤臣略略颔首,也放出回雪剑。
三道剑光齐射,在天空合流成一道灿烂的剑瀑,直朝着巨浪攻去!
方梦白得了两个强有力的援手,顿时压力大减。
天梁面色大变,他瞧出三人之中,阿风的修为是最低的,便竭力向她这边发动进攻。
何曾想这三人配合极为默契,仿佛一体连婴一般,心灵相通,默契得令人发指。不论是谁受到攻击,其余两个人都能迅速回援。不论哪里出了纰漏,总有一道剑光能够及时替补上。
三个人,三道剑光,于广、大之处,如百川入海,合流成洪波千万,‘风恢恢而能远,流洋洋而不溢’。细密之处,又字字珠玑,如织锦回文,密而精巧。
在此情况下,方梦白仍不忘说服天梁,他目光里含着一股悲悯:“星君如今已是穷途末路,又何必再苦苦挣扎?”
天梁面色微变,冷笑说:“犯不着你来当这个假好人!”
他话音刚落,阿风,方梦白,贺凤臣三人只觉四周地动山摇,脚下烟雾匝地。
贺凤臣迅速挡在阿风面前。
方梦白神情微肃:“是阵法……小心。”
下一秒,地面泛起水波纹一般的繁复阵纹。
阿风心一沉:“这难道就是他口中的青要斩魂大阵?”
随着阵法启动,三人身前突然刮起一阵大风,风中跳出无数形容可怖,状如《山海经》中的妖兽出来。
这原是阵中煞气所化,实力不算太强,但胜在数量太多,又十分难缠。
方梦白见状,立刻停了手,对阿风跟贺凤臣道:“请二位助我破阵。”
说罢,干脆盘腿而坐,指尖为笔,在地上写写画画,推演起阵法来。
阿风跟贺凤臣都知道他在阵法上的造诣,因此都无二话。
两个人一左一右,不断将进逼的妖兽打退,为方梦白清理出适合思考的空间。
少年大脑飞速运转,额角已经冒出汗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
阿风渐渐感觉到力不从心了。
贺凤臣一剑斩断向她扑来的一只妖兽,语气微沉,提醒说:“方丹青,我们要撑不住了。”
方梦白嘴唇颤抖,面泛冷汗。
此时一只妖兽已经突破了阿风跟贺凤臣的防卫,朝方梦白扑来。
少年豁然睁眼,拍剑而起:“有、有了……”
“阿风,升鸾!走姤位!”
方梦白语气已经恢复了素日的沉静。
阿风也不懂这阵法运作原理,照做就是。
在方梦白有条不紊的指示之下,竟然真让他们穿过了大阵,直逼生门所在!
天梁就处于生门之中,见三人现身,他面色终于再难保持稳重。
“你们……竟当真让你们破了此阵……”他喃喃说着,不再啰嗦,将全身真气催发到极致,凝成一柄举世无双的巨剑,直接朝三人之中的方梦白当头劈下!
“阿白!”
阿风,贺凤臣立刻回剑去救。
突然之间,阿风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
时间仿佛也变慢了,能够清楚地听见她体内心跳的回响。
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她愣神间,突然,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发生了。
爆炸始于天梁的体内。
他自爆了丹田。
这或许是他一开始便已下定决心了的。
这一击只是障眼法,若大阵不成,便自爆丹田,与他们同归于尽。
生门顷刻间竟成了死门。
巨大的爆炸声,震得阿风双耳几近失聪,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看到的是贺凤臣不假思索,张开剑光,挡在她面前的身影。
轰隆!
青山秘境崩塌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