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可贺凤臣是不会觉得尴尬的, 他生活在这样的视线下已经惯了。
贺凤臣心平气和地直起身,对上众师兄师妹热切的目光,轻轻点头致意, 聊表对他们欢迎的感谢, 便牵着阿风穿过人群, 头也不回一迳往峰顶去了。
阿风错愕:“不用打个招呼吗……他们看起来都很喜欢你。”
贺凤臣:“不用。招呼不过来。”
阿风:“那说句话呢?”
贺凤臣显然极有经验了:“那一时半会儿就别想走了。”
阿风:“……”
唉。一想到要见长辈,阿风就有点发愁。
“许真人是什么样的人?”
贺凤臣这才停下脚步,认真回想了下:“师尊……人很好。”
阿风:“这说了不是等于没说?”
贺凤臣又补充了一句:“师尊会喜欢你的。”
他语气太笃定, 阿风乐了:“万一你师尊特别讨厌我怎么办?”
贺凤臣摇头:“不会。因为我喜欢你。”
话音刚落,他感觉到一道炽热的视线正落在他发顶。
贺凤臣顿了顿, 抬起眼,方梦白冲他微微一笑。
这人三番五次当着自己的面对自己老婆表明心迹,方梦白早就不满了。
可谁叫这人自称自己男妻,又救过他夫妻性命, 言行举止又颇不谙世事。他夫妻二人如今寄人篱下, 要仰仗他人鼻息。方梦白不好发火,就只好轻飘飘地说点似是而非的话挤兑他。
“贺兄毕竟是赤子之心,人情世故还是一点不懂。”
“与人交往, 最好还是注意些分寸。尤其男女之间更要注意大防。”
方梦白微笑说:喜欢这样的话,在下晓得贺兄不是那个意思, 可让外人听到误会了,恐怕对阿风不利。”
“不是那个意思, 是什么意思?”贺凤臣缓缓说, “谁伤阿风……我便杀谁。”
方梦白一噎,气得两眼有点发昏,这人竟完全没听明白自己的弦外之音。
是真不懂?还是故作懵懂?
瞧见阿白脸都被气白了。阿风心虚:“走了走了。”-
三人加快脚步,没一会儿就来到了许抱一所居住的草庐前。
方梦白暗暗打叠精神, 匆忙整理好情绪。
罗纤、薛荷、林镜等人正站在草庐前。
贺凤臣走上前:“师姐。”
罗纤一愣,瞧见阿风:“你们过了登天梯了?”
贺凤臣:“嗯。”
罗纤心情一时极为复杂,不过仍冲阿风露出个笑来:“恭喜。”
贺凤臣:“师尊可在?”
罗纤:“刚回屋写信给祭酒呢。”
贺凤臣便道:“我去拜见。”
说着便整衣后退了几步,郑重地深深一拜:“弟子贺凤臣,拜见师尊。”
阿风从旁屏住了呼吸,暗暗猜测他这位师尊到底是何方神圣。
下一秒,屋里便传来一道和蔼女音:“是小凤儿飞回来了?”
小凤儿……是贺凤臣的小名?阿风吃了一惊,忍不住多看了贺凤臣一眼。
贺凤臣:“……”
他上山得早,幼时师尊常以这个乳名逗他。长辈拳拳爱意,他自不会有任何不满。因此,这个称呼便一直延续到他长大成人。
可头一次,当着阿风跟方梦白的面,贺凤臣感到难言的窘迫。
阿风会怎么想他?跟方梦白比又是否太过幼稚?
他忍不住悄悄微觑了二人一眼。
正巧跟阿风撞个正着。
她比个口型:“小凤儿?”
贺凤臣:“……”
少年飞快地垂下眼,抿了唇角,神情看起来有点郁闷。
方梦白倒是乐见其成,挑起眼尾。
一个黑发的女冠缓缓推门而出。
方梦白心里一紧,不由正色。
阿风没想到贺凤臣的师尊,竟是个慈眉善目的女道子。她好奇地打量着这师徒二人。
见许抱一快步上前,面色红润,笑如洪钟:“一早就盼,真盼到咱们小凤儿当真带着玉烛飞回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方梦白不敢轻忽,忙上前见礼,“晚辈方梦白,见过许真人。”
许抱一摆摆手:“自家人这些虚礼还是免了罢。正巧我这里有封信要转交你师父,你在这里……可有什么想同你师父说的?”
方梦白苦笑:“为人子弟,自然要孝敬师长,但真人你也知晓,我如今记忆不全……”
他觑着许抱一的神情,不好意思地垂下头,露出少年人的生涩腼腆来,“还请真人代为问个安罢!”
许抱一露出个微笑,安慰说:“不打紧,慢慢想,总能想起来的。你师尊将你托付给我,就安心住下。你是小凤儿的道侣,便也是咱们太一自家人。”
方梦白偷眼她的神色,唇角苦涩加深:“真人高义,只是我的情况想必贺兄也同你说了。实不相瞒,晚辈沦落凡间时,心许了一位女子……晚辈曾暗暗立誓,此生绝不相负。”
“她是凡人女子,年纪小,又柔弱,如今甘愿抛家舍宅,追随晚辈到此……
“晚辈既厚着脸皮携她上了山便不得不向前辈说清楚。”
方梦白一闭眼,将心一横,干脆说:“若前辈能体谅我二人之间共患难的情谊,我二人便厚颜在此住下。”
“若前辈不肯,晚辈这就带她下山,绝不会有任何纠缠!”
说着方梦白招呼道:“阿风。”
方梦白此言,实在大大出乎了阿风的意料。
罗纤、薛荷、林镜等人也都变了脸色。
薛荷:“真人!大师兄他失去记忆,说话当不得——”
贺凤臣倒是敛眉垂眸,心平气静,一言不发。
阿风只短暂地惊讶了一瞬。知晓了方梦白的心意,她不假思索便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语气锵然:“晚辈阿风,见过真人。”
许抱一目光落在她身上,又瞧了瞧方梦白与一同未出言的贺凤臣,神情终于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她虽知晓方梦白另娶,却不知他二人已如此情深义重。
许抱一:“你便是阿风?”
阿风抬起脸,大胆迎向许抱一的视线。
老人细细地打量了她几眼,神情虽严肃,目光却很温和:“还是个孩子……难怪玉烛放心不下你。”
方梦白敢说出上述这一席话,便做好了许抱一怜惜小徒弟,动怒将二人赶走的准备。
可他也并非莽撞无识之辈,敢这么做,也是心底存有七八成的把握,许抱一恐怕不会如此行事。
太一观与白鹿学宫的联合,早已非他同贺凤臣的婚姻状况所能左右。
孔青斋着人又是送信又是送礼,再结合他过往记忆,想来这位师尊对他很是真心。
他方才来时,暗暗留心许抱一提及孔祭酒的反应,见其谈笑自若,显是极为熟稔。二人交好,不似作假。
便是没同贺凤臣成亲,想来仅凭他孔青斋嫡传弟子的身份,许抱一仍会收留。
既如此,不如放手一博。提前分说清楚,去留坦然受之,也免日后拉扯起来委屈了阿风。
许抱一果未动怒,她只是叹了口气,“正如你自己所言,你记忆还没恢复。还不是个完整的方梦白,我又怎会怪你。
“你待你身边这位小姑娘也算情深义重。不过既然还没想起所有的事情来,便不可轻许一切。”
方梦白微微一怔,正要开口辩解。
许抱一抬掌下压,止住了他未尽之言。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孩子可以留在太一。但在你恢复记忆之前,我不希望再听到类似的话,否则对小凤儿也不公平,好吗?”
贺凤臣一怔:“师父。”
许抱一摇摇头,露出一丝微笑来,“我老了,你们年轻人那些情啊爱啊我也不懂。小凤儿你扶我回去歇息吧。”
贺凤臣低头应诺,扶着许抱一转身回了草庐。
阿风瞧他们师徒二人进了屋,心里还有点后怕。
她惊讶地瞧向方梦白,忍不住埋怨他方才的突如其来:“……你怎地说这种话?”
方梦白苦笑着拉过她的手:“他们人人都当我跟贺兄才是一对。为了得到太一观的庇护,难道我连你也不能认吗?委屈你……我不愿这么窝囊。宁愿走。”
阿风心里有些感动,又有些对贺凤臣的愧疚。
草庐内。
贺凤臣扶着许抱一坐下,正要转身倒茶。
许抱一制止了他:“且慢。”
贺凤臣回过神,目光有点疑惑:“师父。”
许抱一整身,微微一笑,没有丝毫方才被方梦白冒犯的不悦:“如今就剩在我们师徒两个啦,咱们也可以好好敞开说心里话了。”
“方才玉烛所说的那些……你怎么看?”
贺凤臣抿了抿唇:“但凭师父决断。”
许抱一好奇:“方玉烛变心另娶……你不伤心?”
贺凤臣摇摇头:“正如师尊所言,如今的他,不是完整的玉烛,我又为何会伤心呢?”
许抱一笑道:“这可真不像你。那,那个女孩子呢……阿风,你讨厌她吗?”
贺凤臣心里不禁漏跳一拍,微感口干舌燥:“……师父何出此言?”
许抱一笑道:“真新鲜,我瞧方玉烛拉着那女孩子,当众落你面子,你也不生气。这与我知晓的小凤儿可天差地别。”
“师尊知晓的弟子,是何模样?”贺凤臣问。
许抱一缓缓想着:“嗯……是个烈性子。认准了便不回头。当初你决心要嫁方梦白……”
许抱一说着轻轻叹口气:“唉……我真不该由你的性子的。媳妇难当,这世上做人老婆最不容易,因此你师父我一辈子都没成亲。”
她笑眯眯指着满头乌发说:“所以我头发还是黑的,牙齿还很坚固,修为嘛……大言不惭,在当世也算有些名气。”
贺凤臣不假思索:“师父之才,世所罕见,其他庸常男子还配不上师父。女人不必非得同男人成亲,人活一世,必须要有自己的理想,有为之钻研、奋斗的目标,所谓抱负,非‘大丈夫’所独有,却是女子所一定要有。因这世道一直在要求女子作菟缕蒲草。若有抱负,便能举照破魑魅魍魉的明灯。”
许抱一笑道:“你现在说这些倒是清醒,当初非要同玉烛成亲的岂不是你?”
贺凤臣垂眸:“弟子那时命悬一线,玉烛肯救我,嫁给他,弟子无悔。”
“当初你不后悔,那现在呢。”许抱一肃然问。
贺凤臣默了默,好半晌,才道:“不悔。”若非如此,他也遇不得阿风。
许抱一将他沉默看在眼底,“看来你走凡人界这短短一遭,颇生出些感悟——可是你那个女孩子的影响?”
贺凤臣想了想,不知用什么言语来形容:“师父,她……不一样,她和外面其他女子都不一样。”
许抱一笑道:“世间女子不都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不过,我看你倒是大不一样了。你这孩子从小自矜得很,我还从未见过你对个女孩子如此亲近……也是她跟你投缘……”
她说着说着,又叹口气,颇为遗憾:“倘若这孩子先方梦白遇到你,说不定你也不会成断袖了。”
显然还是对他断袖的事耿耿于怀。
贺凤臣:“……”
“为师也不是瞧不起断袖,只是觉得你们当时太过仓促,也缺深思熟虑……”
摸清楚贺凤臣对阿风的态度之后,许抱一心里大概也有了底。
又问:“如今,你打算处理你这笔情债呢?”
贺凤臣恭恭敬敬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弟子想让阿风拜在您门下。”
许抱一惊讶:“我门下?”她不错眼地瞧着他,目光深邃而睿智,仿佛能洞穿他心底一切心思。
贺凤臣不知何故,竟有些心虚,垂眸避开了她的视线:“她追随玉烛来此,玉烛理应对她负责。而我身为玉烛的妻子……玉烛的责任便是我的责任……”
“她如今举目无亲,我愿做她的后背靠山。”
许抱一:“说清楚,到底是方梦白的责任,还是你想负责。”
贺凤臣在许抱一灼灼目光逼视之下,语塞了半天,才蹦出一个字:“我……”
“怪哉!”许抱一一扫拂尘,哈哈大笑:“我这小徒儿竟真是个圣人不成?还是说你对方梦白当真用情至深?连情敌也一并照拂了?”
贺凤臣不知许抱一为何而笑,却被她笑得面色有点发烧,长睫难堪地轻轻垂覆下来。
许抱一笑完,才轻轻摇了摇头,“我是掌教,收徒没那么轻易。”
贺凤臣轻轻替她申辩:“她很聪明,学道不过月余,便已得回雪剑法两成的精髓了,方才还过了登天梯之试。”
许抱一:“我晓得你不是那种徇情偏私的糊涂人,但她毕竟初来太一观,我仍需考察她一段时间,否则旁人又要如何想她?届时,你又忍心将她置于众人流言蜚语之下?若她当真聪颖灵秀,也不惧这短期考验。”
贺凤臣心想,也确是此理,便不再多言,抬手行了一礼,“多谢师父。”
许抱一微忖:“孔青斋托我照拂他小徒弟,洗青山我半个月前便命人整理出来,既如此,你今日便带他二人去吧。”
可隔了半天,也没见面前少年有所动作。
贺凤臣一动不动,面色微见踌躇。
许抱一纳罕:“怎么了?”
贺凤臣顿了好一会儿,方缓缓开口,“可否令他二人分居?”
第52章
许抱一讶道:“怎么?难不成是我误会, 原来你还没修成个圣人?仍介怀夫婿的私情呢?”
贺凤臣只是说:“求师父成全。”
许抱一低头想了一下,“你是我弟子,这点要求我怎会不满足你。既如此, 便安排那女孩子跟阿纤同住如何?”
贺凤臣却道:“不必劳烦师姐, 我瞧……”他顿顿, 若无其事说,“藏月山便极好的。”
许抱一一愣:“藏月山?那是你幼时曾居住过的洞府,这些年来一直空着, 你想让她搬进藏月山。”
“嗯……”少年垂下柔脖颈,皙白的面色默默飞起两抹薄红, “嗯……弟子想着藏月山闲置也是闲置,此地人少,清静……”
许抱一愕然道:“你不介意?”
贺凤臣心跳得很快,脸颊也更烧热了。
他不知为何在许抱一面前提及阿风竟这样难为情。
少年他眼睫颤动, 耳尖, 脖颈也绯红一片。
难为情地轻声说:“……恳请师尊成全。”
许抱一并未立刻回答他,而是用那种古怪的,让他觉得十分难为情的目光打量了他好半天。
才洒然一笑, “也罢……就遂你心意吧。不过——”
贺凤臣才松口气,闻言, 又紧张起来。
许抱一笑道:“不过,说服那女孩子肯跟她丈夫分离, 便端看你的本事了。”
贺凤臣:“……”他总觉得师父看他的目光似乎又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不过目的已成,他也无心再多追究。
只默默拱手,懵懂应诺:“徒儿会努力的。”-
贺凤臣去了好一会儿,闲着也是闲着, 阿风跟方梦白,索性便在罗纤的带领下游览起了丹鼎峰的景色。
丹鼎峰在整个云川群峰间,并不显高大,甚至可以说得上平庸了。
但胜在小巧秀气,风景清幽,在许抱一连年潜心的打理之下,细花细草,别有一番清新雅致的山野逸趣。
众人赏玩了一圈,都有些累了,回到草庐门前那条小溪前的大青石畔歇脚,歇息之际。
正巧瞧见贺凤臣掩门而出。
“贺兄!”方梦白忙站起身,急急问:“许真人如何说?”
贺凤臣见他眉宇见压着一段轻愁,哪里还有往日跟自己针锋相对时的毫不相让?
阿风也忙跟着方梦白站起身,紧张问:“二哥,我刚一想,觉得我们夫妻还是太莽撞了。唉。”她面露忧色,“只盼着真人不要生我们的气才是。”
贺凤臣不欲令他们担心,解释说:“真人不会生你们的气。她半个月前就吩咐人将洗青峰收拾出来,拨给玉烛居住。”
“玉烛?”罗纤皱眉,敏锐地捕捉到贺凤臣话里的蹊跷。
“嗯。”贺凤臣垂眸,“阿风……真人另有安排。”
方梦白先松口气,闻言又大感紧张。
贺凤臣尽量自然平静地说:“真人说,她钦佩你二人情深义重,但在我、在太一观面前,仍需收敛。因此,需你们两个人分峰而居。”
短短几句话,阿风听得一颗心是七上八下,情绪不断跟着起伏波动。
听到最后,她彻底松口气。
这还蛮合理的。人家长都同意让“小三”住进家里了,再坐视女婿跟小三住一个房间就有点反常理了。
没想到,贺凤臣他师父还挺开明的。阿风心情乍然明媚,“我没问题!替我多谢你师父。”
方梦白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贺凤臣不着痕迹松口气。
阿风回过神,忙继续追问:“那我到底住哪里,你师父可发话了?”
贺凤臣:“藏月峰。”
藏月峰。阿风有点迷惘地咀嚼着这两个字。
罗纤怔愣:“藏月峰?!”
阿风:“罗道友知道藏月峰在哪儿吗?”
罗纤神情有点复杂:“自然知晓。升鸾幼时便居于此。”
贺凤臣:“嗯,此地环境清幽,你不必担心有人来打扰你。”
那还挺好的,阿风乐呵呵想,贺凤臣小时候住的地儿总不会太差,许抱一待她跟阿白确实挺好的了。
“那我们这便入住吗?”阿风问。
“等等……”方梦白始终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出言打断了三人,“贺兄,当真不能请真人再通融一二?”
“阿风毕竟第一次来仙人界……”
“不能。”贺凤臣干脆利落。
方梦白:“……”不知为何,他感觉更不对劲了。
对上贺凤臣的视线,方梦白企图说服,“……从我二人相识起,她便未曾离开过我一日……她一个人住,我不放心。”
贺凤臣认真看着他,郑重说:“我会照顾好她的。”
方梦白:“……”你不补这句倒还好,补这句,他更不放心了是怎么回事?
贺凤臣抬起眼,看向罗纤:“师姐,还请你领玉烛去洗青山安顿。
“藏月峰是我幼时所居之地,我再熟悉不过,便由我带阿风走这一趟罢。”
罗纤点点头:“也好。”
就这样,在贺凤臣毋庸置疑的口气之下,阿风、方梦白夫妻二人被懵懵懂懂,分带去了两峰-
藏月峰地势较四周诸峰更为险峻。
每到夜深月出,皎皎明月,淡淡云海,月亮便好似浮在水天之间,婵娟遮掩,因而得名“藏月”。
山顶几间轩敞的大屋子,带一个小院。虽闲置已久,但每月都有专人来洒扫,因此也不显荒败。
阿风在贺凤臣的带领下,进了南边的那间屋子里。
贺凤臣介绍说:“我幼时便住这里。”
阿风闻言,顿生好奇,打量着四周一切。见四壁洁白,唯一桌一椅,一榻一柜等生活必须家具,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干干净净跟雪洞似的。
若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地方,便是窗边种了几枝红梅,由山顶阵法运转的灵气温养着,四季不凋,经年不谢。
阿风:“你那时多大?”
贺凤臣:”七八岁。”
这么小的孩子独居在这么高,这么冷,这么凄清的地方?
阿风咋舌:“这也太小了,这里这么冷清,你怎么不跟同门住?”
贺凤臣:“我幼时情况与他人不同,我父母是兄妹私通生下的我,初入太一观时,同门都瞧不起我。”
“私通?”阿风呆住了。
如此隐秘的事,被贺凤臣语气平平淡淡,简简单单,开门见山托出。
寥寥数语,却如个炸弹一般顿将她炸得头晕眼花。
“嗯。”贺凤臣抬起眼,轻轻问:“不知廉耻吗?”
阿风愣了半天,对上贺凤臣垂眸瞧来的视线,他眼珠子纯黑如玉。
眼里原本坦然直接,可因为她的沉默,慢慢多出点犹豫、不安。
可阿风却从这眼里读出许多莫名的意味。
德国骨科这个……放在小说里,摩多摩多,还挺带感的,但真落到现实,还是稍稍震撼了她两秒。
可能是之前乱七八糟的小说看了太多,阿风惊讶之余,也很难生出什么恶感来。
贺凤臣见她久久不答,不禁垂下了眼帘。
“他们鄙夷我,正巧,我也瞧不起他们,搬到这里,正好清静。”
阿风:“骨科这个……确实有点。”
听到陌生的词汇,贺凤臣疑惑地抬起脸:“骨科?”
他下意识以为又是什么鄙薄之词,可很快又觉得她不会说这样的话。
阿风:“呃,让我想想怎么解释,就是一对兄妹相爱,他们的爹打断了哥哥的腿,要送去某个叫德国的地方看骨科。”
贺凤臣似懂非懂,顿了一会儿,又轻轻问:“那你觉得……兄妹乱1伦惹人生厌吗?”
阿风给了个保守的回答:“这不好说。”
她还蛮爱看骨科的。但小说现实一码归一码。现实不太行。
贺凤臣他爸妈的事,显然也不是让她用来娱乐化的。
“就我个人而言……并不讨厌……吧。”
贺凤臣闻言,明显高兴了一点儿:“我亦如此。”
少年凤眸微亮,慨然说:“只要彼此相爱,身份、地位,世间人伦礼教,又算得了什么?礼法从困不住有情人。”
阿风:“……”她还以为爹妈兄妹骨科会给这人带来什么童年阴影,没曾想他全家都接受良好。
哥们,你这个想法很危险啊!
贺凤臣洋洋说着,忽想起一事,回身,交给她一个传讯玉牌:“你好好休息,若有什么缺的、用的……”
他说着,顿了顿,“亦或是想找人聊天闲谈,可通过这玉牌联系我。”
少年皙白的指尖,落了淡淡的梅影,好似玉梅盈手。
阿风懵懵懂懂接过玉牌。
指尖相触,女孩子的手指柔软,温暖。
仿佛一团小火苗烧尽了心底,贺凤臣顿了一下,忽有些不自在地蜷起了指尖。
“你……好好休息。”匆匆丢下这一句话,他快步出了屋,背影难得有些慌乱,仿佛有鬼在追。
一直到下了藏月峰,贺凤臣的心跳还是急促的。
那股高热非但没有褪去,热意反倒还似燎原的野火一般,越烧越是熊熊,烧得他面颊、脖颈。耳根都泛出薄粉。
烧得他浑身燥热,皙白挺翘的鼻尖也渗出细密汗珠。
且那股热意还有一路往下走的趋势。
贺凤臣有些不太舒服地扯松了领子,扯了扯道袍下摆,尽力遮掩住瞬间的不堪。
这些时日,他常常如此。
或许是因为催1情药残留的余韵,每每与阿风接触时,他常不受控制心神摇动,脑海里浮现出那日破庙唇齿纠缠,阳气勃发,情难自抑。
每次,他必须要调动全部的心神,才能克制住身体的蠢蠢欲动,不致在众人面前出丑。
本以为少与她接触就好了,可没想到,待到夜深人静,只他一人时,更是有许多光怪陆离的不堪,涌进脑海。
贺凤臣一动也不敢动,僵硬地站在山底,想等那股潮涌褪去。
可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浮游乱想。
……那张床,曾是他睡过的。
她如今也要睡那张床了……
一想到这里,他呼吸便又急促,当真欲1火焚身,色1情莫遏。
努力掐紧了掌心,反反复复好几次,才令自己莫要再浮想联翩-
阿风从此便在藏月峰安顿下来。
贺凤臣几乎日日都会来看她,每天都会带一点家具、摆设来。
或是一张琴,或是一只花觚,或只是几本书。
阿风自来到藏月峰,便再没见过几个人。她想去看阿白,可是峰顶设有阵法。
那阵法太复杂,阿风尝试往山下走了几步,便失去了方向,在半山腰上迷了路,最后还是用玉牌联系了贺凤臣。
贺凤臣紧急从他处赶来,救她于危难。
“能不能把这个阵法暂时解除?”她提出建议。
贺凤臣却说,阵法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危,免去闲杂人等的窥探。
她想用玉牌联系方梦白,却苦于玉牌上没有阿白的联系方式。
她问贺凤臣。
贺凤臣顿了顿,说,“我也不知道。”
阿风大为纳罕:“你俩之前的关系,你不知道?”
贺凤臣:“他失踪之后,原有的玉牌遗失,谁也联系不上他。如今,太一观应当发给了他新的传讯玉牌。”
阿风:“那你能帮我问问阿白的联系方式吗?”
贺凤臣:“你是说通讯符文?”
每一面传讯玉牌都刻有不同的通讯符文,用以识别联系。
贺凤臣好像有点儿犹豫,面色微微勉强,但最终仍答应下来。
隔天,阿风终于联系到了方梦白。
夫妻俩阔别已久,好不容易得到了对方音讯,彼此慰问了一番近况之后,都松口气。
方梦白传讯给她,说他这两天也想来藏月峰找她,可惜他这些时日诸事缠身。
洞府门口被数不清的拜帖淹没,几乎挪不动脚步。
按理来说,他借住在洗青山的消息,只有许抱一、罗纤等人知晓,也不知是怎么飞快地就传遍了云川上下。
好不容易谢绝了一切访客,来到藏月峰,山上有阵法,他只走到半山腰便上不去了。
问罗纤等人,罗纤说阵法被贺凤臣改动过,但贺凤臣自回到太一观,便神龙不见神尾,他去堵了贺凤臣好几次都不见他人影。
就在方梦白几疑心贺凤臣是避而不见时,他终于姗姗露面,问他要了通讯符文。
阿风得知来龙去脉,对他大为同情。
果断回了个“抱抱”。
洗青山。
月光如水,一道草色的纱帘垂下。
方梦白瞧见“抱抱”二字,起先微感惊讶,紧接着忍不住微笑,也回个“抱抱”。
他心里温暖,只觉连日以来的疲倦、不安,都被这二字尽数抚平了。
“阿风。”他拿着传讯玉牌走到窗前,拨开纱帘,让月光照得牌面更清楚了些,问,“你既来到太一观,过了登天梯,可曾想去旁听太一教学?”
阿风吃了一惊:“还能去旁听吗?二哥说,他可以单独辅导我。”
方梦白瞧着“二哥”两字微感不悦。
勉强说:“自是可以的。你二哥虽好,但学习不能闭门造车,要多走出来跟同道切磋切磋才是。”
阿风顿觉有理:“那我明天去跟二哥说一声。”
二哥。又是二哥。方梦白不满地将那玉牌横看竖看,觉得字里行间都是“二哥”二字。
不过短短几日功夫,她便张口闭口全是贺凤臣了?
方梦白微觉不安,不敢再让她单独留在藏月峰,只跟贺凤臣接触了,忙趁热打铁继续说:“你明日跟他说了,我就在山底接你。”
阿风:“好,没问题。”
方梦白叹口气:“我如今才知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到底是什么意思。”
阿风瞧见玉牌上的文字,脸有点红,心底却很甜蜜,“明天就能见面啦。”
这个“啦”字说出来,她自己都觉肉麻,难免有刻意卖萌之嫌。
方梦白:“再不见你,我眼泪便要将洗青峰淹没了,这下,真不愧洗青之名了。”
阿风盘腿坐在榻上,抱着玉牌,脸更红了。心说,真不愧是书生,落到纸面上的情话,如此信手拈来。
她也不知该回复什么比较好,“那……亲亲?”
方梦白:“亲?方才抱抱我便想问,隔着玉牌,要如何亲,又如何抱呢?”
她有点幻视当年她刚接触互联网的爸妈了。
阿风解释:“就只是这么说而已,你意会一下。”
方梦白那边安静了一会儿,似乎花了点时间才接受这种隔空的心里安慰。
“亲亲。”他回复,补充一句,“吻你双唇,深深吻你。”
阿风倒吸口凉气,“太肉麻了,还是先别亲了。”
方梦白微微一笑:“那我便拉着你的手,拥你入怀,你逃不掉,走不开,我便又能吻你。”
她一边姨母笑,一边后知后觉有点不太对劲。
方梦白怎么好像无师自通地跟她玩起了语C?
救命啊,回过神,阿风羞耻地面色一下子就涨红了,一把将玉牌倒扣。
仿佛看到了之前网上冲浪时在博主评论区艾特自己男(女)友不顾博主死活玩语C的小情侣们。
羞耻得阿风自己都忍不住大喊一声,救命啊有娇妻。娇妻竟是我自己。
她羞耻得默默往后一倒:“困了,睡了,不说了,晚安。”
所幸方梦白还没有被腌入味,单纯得像老一辈,说啥信啥,
温温然说:“这便困了吗?那好好休息,我不扰你了。”
阿风:“晚安。”
告别了方梦白,阿风床上躺尸了一会儿,缓过神,想想,又敲敲贺凤臣。
将她跟阿白的打算说了。
贺凤臣也不知是不是没看见,隔了好一会儿才回她。
只回了一个字:“好,我明日送你下山。”
阿风:“谢谢二哥!二哥晚安。”
贺凤臣:“嗯。”
可惜没有表情包,总觉得缺了点什么。阿风叹口气。
贺凤臣垂眸盯着手里的玉牌看了好一会儿。
他早知晓,便是将她安排在藏月峰,也只能一时、几日,拦着她不去见外人。
日子一长,方梦白不愿,她也不会高兴。
可他不放心她。
这几日,他不止一次,在观中听到有弟子打探她的消息的。
她身份比较尴尬,将她留在藏月峰是为她好。
为何她不愿意呢?他有些伤心,却也知晓无法违背她的意志。
少年垂下眼睫,腾出一只手缓缓抚摸玉牌上的“晚安”二字,指尖一点点书写回复。
熟悉的血气直往下涌,他红唇微动,微不可察地溢出一声清媚的轻哼来,忙腾出手轻轻咬住手臂忍住了。
第53章
处理完手头上的事, 阿风如释重负松口气,正要入睡。
贺凤臣的信息跟方梦白的信息,近乎前后脚, 跳出来。
“晚安。”
“晚安, 吻你。”
她心里一紧, 瞧着玉牌上交相重叠的字迹。
一纤瘦寒丽。
一肆意挥洒。
她心里漏跳一拍,忽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仿佛做了错事-
贺凤臣又做一梦。
梦中, 他拥吻着阿风,将她压在身下, 肆意爱怜。
色授魂与,颠倒衣裳,他咬开她襟口,含在舌尖裹弄。心跳如擂, 正飘飘欲仙之间。
他忽然惊醒, 梦中下意识扯了被褥将阿风一裹。
睁开眼,瞧见一道身影坐在床边,正惊恐地瞧着他, 准确地说瞧向他下半身。
被一条薄被半掩着的脐下。
贺凤臣:“……”他面无表情,拥被而坐, 乌发披散腰臀,“你来做什么?”
冯一真头皮发麻, 连连摆手:“师兄!我刚刚什么也不曾看见!”
一想到外界关于这位高岭带毒之花的种种血腥可怖的流言。
冯一真的腿都软了。
为什么师姐要让他来传话?!为什么贺师兄没睡卧房, 在明间的短榻上睡了。
果不其然,贺凤臣沉默了一刹,问:“你都看到了什么?”
冯一真夹紧双腿:“我什么也没看见!”
一进门就瞧见贺凤臣皱着眉,面色潮红, 香汗淋漓,呼吸急促,薄被被高高顶起……清冷出尘的师兄疑似在做不可见人的梦什么的。
贺凤臣不容置疑: “忘掉。”
冯一真申辩:“已经忘干净了!”
贺凤臣:“……说罢,你来做什么?”
冯一真惊魂未定地擦了把汗:“师兄你受伤的事,师姐已经告诉师父了,特喊我过来请你过去让师父看一看。”
贺凤臣身形微不可察一僵。
相思结,凤血咒,叫师父看看也无妨。可情1药余毒……
“我明白了。”贺凤臣闭了闭眼,正欲掀开被褥起身,下一秒,他身形又一僵。
光速又跌回被褥间,浑身已散发出凛冽杀气。
冯一真:“……我真的什么都没……”
贺凤臣显然已经不欲听他解释:“出去。”
少年面色薄红,凤眸飞出一线羞恼冷锐的杀气。
冯一真如蒙大赦,屁滚尿流,滚出大门:“好嘞!”
他当真没看到师兄起身时道袍下的山峦,冯一真啧啧称奇,想不到纤秀貌美如女子,下面的东西比其他男子都……当真人不可貌相。这得多欲求不满啊。
太阳刚打东边露个头,方梦白便起身,收拾清爽整齐,一大早赶去山下接老婆。
等了好一会儿,他唇角真心的笑也渐渐淡了下来的时候。
贺凤臣终于领着阿风下了山。
待见到那抹日思夜想的身影,方梦白终松口气,忙不迭打量阿风头发是否乌黑,眉眼十分有神,衣服是否整洁。
待确认老婆乌发黑亮,目光炯炯,精神奕奕之后,一颗心这才彻底落肚。
“阿白!”阿风眉飞色扬。
方梦白笑着回应,转身牵着她跟贺凤臣道谢:“多谢贺兄这几日对内子的照拂……内子给贺兄添麻烦了。”
贺凤臣眉眼怔忪,竟如梦游一般,未对他语气里的阴阳怪气作出任何表示。
“二哥?”待阿风唤他。
他方回神,触及她视线,又触电般飞快缩回。
破天荒地,未多纠缠,只疏疏一点头,丢下一句,“你好好待她。”
竟转身走了。
如此轻易。方梦白惊疑不定。
“阿白,阿白?”阿风纳闷。
方梦白回神,握她手掌,绽出个笑:“走,咱们上课去,昨天不是说要去旁听吗?”
阔别几日,再见到方梦白,阿风心里也高兴。
“阿白,你之前去旁听过吗?”她兴致勃勃。
方梦白叹口气:“你不在,我如何又兴致?只远远地站着张望了两眼,瞧了个热闹。”
夫妻两个一边闲话一边来到了太一观弟子上大课的“知行峰”前,沿着山下的石梯一路往上,山顶乃是一片天然形成的石台广场。
每逢初一、十五,太一观的长老都会来此讲道。
夫妻俩来的时候,山顶已经汇聚了不少弟子了。
饶是如此,他夫妻二人出现时仍吸引了明里暗里不少的目光。
置于这么多人的视线之下,阿风难免也有点紧张,只得在心里头拼命安慰自己。
这都是正常的,并且,以后很有可能持续下去,她早晚都得习惯。
莫说阿风了,方梦白站在广场上,迎接众人的注目,都有些头晕目眩。
“阿白,你看,他们长得真好看。”阿风小声跟他咬着耳朵,缓解着夫妻二人初来乍到的不安。
方梦白顺她视线看去,触目所见,果然是满座衣冠胜雪,一水年轻美丽的少年少女们三三两两分散各处。
云川灵气浓郁,朝日破空,阳光清澈明朗。
初日之下,能瞧见这些丰采韶秀的年轻男女,无疑是一件令人赏心悦目之事。
方梦白微微一笑,勉励她说:“入道之后,洗髓伐毛,去芜存菁,自然越长越美,不似浊骨凡胎。阿风你日后,未必不会是他们之中最美呢。”
阿风笑起来:“我要那么美做什么,两只眼睛,一个鼻子,长得端正,不讨人嫌就足够了,你倒不如替我多想想,我日后未必不会是他们之中最强。”
方梦白面露钦佩,拍拍她的手,“是小生小觑了娘子的志气啦,日后,娘子必定是他们之中最强。”
阿风:“比你还强?”
方梦白笑道:“那时,我跟贺兄在你身后为你端茶打扇。”
夫妻二人互相勉励了几句,心情渐松,正彼此搀扶,依偎着继续向前,倏地,一道剑光如流星般当空划过,破空飞来,铛地贯入夫妻二人脚趾前的石板!
阿风眼皮一跳!若非她收脚及时,差一点点,那飞剑没入的就不是石头,而是她的脚掌了。
方梦白遽然变色。
突如其来的飞剑,打破了广场之上的热闹与和谐。
方梦白缓缓抬眸,瞧见一人拨开人海而来。
那人生就铁塔一般的高大身材,眉眼也算英武,却偏偏涂脂抹粉,弄得不成模样。
萧朗瞧着神色都难看的夫妻俩,笑了一笑,抬手作了个揖,“抱歉,刚刚跟师弟们切磋剑术,飞剑不慎脱手飞出,惊扰了两位道友了。”
他态度倒也算端正,就是神情实在轻浮不逊,简直是把“反派”两个字,一左一右刻在两边的脑门。
阿风傻子才会信他。来之前她便预感到她跟阿白的太一观生活不会那么轻松,没曾想这才第一天,就遇到人上门挑事。
“跟师弟切磋,飞剑都能脱手?”阿风大骂,“我看你这师兄当得也不怎么样。”
萧朗暧昧地笑了一下,“这位道友教训得是……方才是在下失礼,不知二位尊姓大名,在下姓萧,贱名一个朗字,在这里给二位赔罪了。”
方梦白收了视线,竟心平气和,微微一笑,端得是温润如玉,风神潇洒,“鄙姓方,方梦白,这位是内子阿风。”
“刀剑无眼,与人切磋,总有个疏忽的时候,咱们夫妻不怪罪,道友也不必介怀。”
萧朗惊讶说:“方梦白?难道阁下便是鼎鼎大名的丹青剑?”
方梦白淡淡一笑,“什么丹青剑不丹青剑,想必道友也晓得鄙人失忆的消息,如今不过一初来乍到的凡人,怎敢以丹青剑自居。”
萧朗吹嘘说:“方道友千万别这么说,丹青剑灭北斗满门,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如今驾临我太一观,真是令我太一上下不胜惶恐。”
这实实在在是诛心之言了,广场上围观这边动静的太一弟子都纷纷变了脸色。
正当众人蹙怖作色,惊疑方梦白的回应之际,广场中心,忽传来一声女子的轻笑。
众目睽睽之下,阿风“扑哧”脆笑道:“这位道友,打你一露面,我心里就奇怪呢,你说你个大男人,涂脂抹粉也就算了,这粉都还没抹匀呢,怪模怪样的,活像个太监。没想到一开腔,阴阳怪气,那就更像个太监了,敢问这位公公,何处高就呐?当年进宫,可是贺凤臣贺道友给你净的身?”
阿风不知晓贺凤臣跟萧朗之间的恩怨,单纯是被人打到门前,反唇相讥罢了。
可在场熟知他二人内情的太一观弟子都忍不住“嗤嗤”暗笑出声。
萧朗深恨贺凤臣,可不恨屋及乌,惦记上方梦白了吗?他今日特来寻衅,众人倒也不意外。
萧朗的面色一下子就青了,险些没端住脸上神情。
他低下头瞧了阿风一眼,皮笑肉不笑地扯动面皮,阴恻恻道:“阿风道友说笑——”
有心回呛几句。
可众目睽睽之下,又觉得有失风度,倒佐证了自己被踩中痛脚。
正巧这时,人群中有人有心为夫妻俩解围,高喊一声:“长老到了!”
霎时间,一传十十传百,次第响应。
“长老来了!肃静!”
萧朗回望一眼,冷笑道,“齐长老既然来了,那在下也不便多留,只盼下次见面还有切磋指教的机会,二位道友,请了。”
萧朗走后,阿风心里仍憋了一肚子的火:“阿白,这人来挑事,你就不生气?”
从方才起,方梦白就表现出了惊人的风轻云淡的冷静。
他方回神,摸摸她的头:
“自然是生气的,可咱们第一天到此,还未摸清楚他的底细,不好跟他正面冲突。”
阿风也有点后悔自己刚刚的冲动:“我刚刚说得是不是有点过分……恐怕将这人彻底得罪死了。”
“不过分。”方梦白笑道,“娘子唇枪舌剑,字字珠玑,英武得不得了,正如娘子所言,此人寻衅滋事,咱们就算避着他走,也怕早就将他得罪死了。”
阿风皱眉:“咱们又不认识他……他到底来寻什么麻烦。”
方梦白摇摇头:“我猜,要么是看不惯我借住太一……恐怕我引祸。
阿风:“可南辰距太一十万百千里,南辰手再长也伸不到太一来。”
方梦白循循:“话不是这样说的。自家里多个犯事儿的亲戚,总不好受。”
阿风:“……”好像却是这么个道理。
方梦白:“所以方才,我不便与此人冲突……至少,先弄明白太一观中是否有其他长老、弟子,也秉此不满。”
“但我方才暗中观察众人望向你我的神情,多为好奇,厌恶……也有,却不多,极少数,即便如此,也远不止痛恨。”
阿风也跟着思索:“不是咱们的问题……难道是二哥?”
方梦白颔首:“我正是这么想的。恐怕还得问问贺兄,与此人到底有什么陈年旧怨。”
贺凤臣的旧怨,他们躺枪?阿风想想,似乎确有此可能。
“阿风。”方梦白叹口气,忽又叫住她。
阿风纳罕回望,见少年眉眼间难得郑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方梦白不是君子,也远不会令你等十年之久。
“今日你我夫妻受到的侮辱,我保证,定会百倍奉还。”
阿风体会到了他语气之中轻描淡写的酷辣之意,不由愣住。她其实不是那种特别爱记仇的人。心里的气当时抒发过了也就过了。
这还是她头一次见阿白这么郑重,说的话……也怪吓人的。
耳边无意中掠过自入仙人界以来众人对方梦白的议论。
“北斗穆掌门满门,男女老幼,无一幸免……”
少年正色而望,睫羽茸茸,漆黑的眼珠子在日光下闪烁着纯然的光。
阿白,当真的是那个灭人满门,大名鼎鼎的方丹青吗?
当初在客栈中贺凤臣故意吓她,她当时面对他,强撑着不肯露怯,但过去常年生活在法治社会的经历,到底令她心里也有点咯噔。
别人口中的方丹青,和她眼前的阿白。
可这念头刚一升起,就被她压下来。
这可是阿白。她在想什么呢。
她甩甩头,忙走过去握住他的手,绽出个笑,“好,我信你。”-
方梦白觉察出了阿风短暂的怔忪,乃至退却。
他心底一凉,有些不是滋味。
夫妻之间,本应全心全意互相信任。
她应该全心全意信任他。
应该全心全意依赖他。
她应该全心全意待他,不允许有任何迟疑,有任何退缩。
她怎么能短暂动摇呢?
他心里微感不虞,可很快,意识到自己的不满,方梦白不免又愣了一下,暗暗心惊。
他刚刚在想什么?在责怪阿风?
方才那唯我独尊,不可一世的思想,当真属于他吗?
方梦白知晓自己从非善类,在阿风面前,也不过是尽量表现得尽善尽美。
……自来到仙人界,危机在侧,他本性便稍有些不加遮掩。
刚刚那人,当真是他吗?
第54章
夫妻二人各怀心思间, 今日的授课长老齐长老已翩然而至。
阿风忙拉着方梦白寻了个不远也不近的位置坐下,打叠精神认真聆听。
太一观无愧为如今仙人界第一大观,小半个时辰的课停下来, 阿风倍感受益匪浅。
她之前一直是由贺凤臣领路, 贺凤臣是个不世而出的天才不假, 却未必是个好老师。他讲课,往往提纲挈领,或许是以为人人都与他一般一点就透。
因此, 有时难免就失于细节了。
好些贺凤臣之前讲过,她仍迷迷糊糊, 似懂非懂的疑难,如今经由齐长老深入浅出,鞭辟入里地点拨,竟豁然开朗了。
齐长老只讲了一个时辰, 便住嘴不讲, 留一个时辰令弟子彼此切磋论道,自行领悟。
自由活动的时间内,阿风兴奋地涨红了脸, 拉着方梦白的胳膊,同他说着自己方才的心得感悟。
方梦白听得浅笑连连, 何止阿风,他自己也如拨云见日一般, 获益良多。
“阿白, 你说我要不要也去找人切磋一下。”阿风瞧着场上两两捉对,切磋论剑的弟子,心头微动。
她有此念,方梦白自然鼓励她, “我觉得可以,我娘子天资聪颖,合该让太一观弟子见识见识娘子风采。”
阿风没好气推他一把:“如今全太一的眼睛都盯着咱俩呢。”她故意逗他,“要是输了,你说他们会不会想,这方丹青眼光也不怎么样,抛弃贺凤臣,娶个农妇回来。”
方梦白张开五指,顺势将她拳头包在掌心,笑道,“不怕这个。到时候你若落败,换我上场。”
阿风奇道,“怎么?你要替我出气?”
方梦白摇头笑叹:“就算想替娘子你出气,也得有那个能力才行。小生不才,无法帮娘子找回场子,到时只能一并落败他人剑下,让大家都知晓咱们夫妻一怂怂一被窝,窝囊成一对,那时,人人便都说方丹青的窝囊,再不会说娘子的不是。”
阿风又气又好笑:“人家都是老公帮着老婆打脸,谁要跟你怂一个被窝。”
方梦白正色微笑:“那完啦,谁叫娘子当时看上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君窝囊,娘子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可不能随便反悔,将我丢下。”
夫妻俩正彼此打趣逗乐,孰料,竟当真有那没眼力见地凑到二人跟前。
“在下程屏,久仰丹青剑之名,今日有缘得见,还请赐教。”
方梦白顿时收了笑,淡淡瞧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这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生得一张瘦脸,双颊憋得通红。
“阿白。”阿风一愣,紧张地握住他的手。
方梦白展颜一笑:“原来是程道友,幸会。”
阿风觉得蹊跷,忍不住又将这少年多打量几眼。明明是他主动请战,可他嗓子却显见得有些发颤。
她不禁皱起眉,目光在人群中梭巡,果见萧朗朝这边露出个嘲弄的笑。
……原是如此!阿风心里一个咯噔。再看那少年,紧张得有些瑟瑟,分明是被萧朗逼来的。
她心底顿生同情,扯着方梦白袖口,小声说:“阿白……你瞧那萧朗……”
方梦白语气微冷:“我晓得。”
他方才便预感到萧朗不肯善罢甘休,没曾想竟连这一时半会儿也难忍了。
方梦白将程屏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内心暗暗评估着这少年实力。
既被萧朗逼来,想来也有几分不凡。
这一战,众人的眼睛都盯着,来到太一观的头一战,决定了他跟阿风往后的地位,他只能胜不能败。
阿风大脑飞快运转,也跟方梦白想一块儿去了。
她忧心忡忡,阿白能行吗?
到底有无破局之法?护夫心切,她冥思苦想,突然,大脑灵光一现。
阿风“啊”了一声,不待跟方梦白商量,唯恐商量了他也不同意。
她一个上步挡在方梦白身前,向那少年,昂然道:“我来跟你比划比划!”
“阿风!”方梦白一愣。
意识到她的意图之后,他脸一下子都骇白了:“快回来!你刚入道不久……”
程屏一愣:“你要跟我切磋?”
阿风全不理会方梦白的呼唤,鼓起勇气,笑道:“丹青剑又岂是随随便便出鞘的,正巧,我得了阿白跟你贺师兄的真传,我俩修为……我估摸着也差不许多,跟我切磋,阿白从旁指点,也是一样。”
程屏便有些犹豫。他是被萧朗赶鸭子上架强逼着过来的,他自己打心底也不想去挑这个事。
阿风看穿了他的不安,抬眸冲人群中脸色微变的萧朗挑衅一笑。
她同情这少年,便故作骄横模样,不由分说将飞剑放出,剑锋直指少年心口,“勿要再多说了,拔剑吧!”
程屏始料未及,一怔之下,只好顺坡就驴,仓促迎战。
阿风根本不敢,也无心去管身后方梦白的神色。
自程屏请战,再到她替夫出战,广场上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她呢。这一战,她可以败,但最好不要败。
程屏颇为有礼地后退半步,道了声,“请。”也祭出飞剑。
一点白芒腾空而起,剑光铺天盖地,不绝罩下,顷刻间,便泼洒下千万条的毫光!
置身于这剑网之中,阿风不敢掉以轻心,全力以赴,指剑应对。
两道飞剑凌空飞起。
剑光甫一相撞,阿风便感觉到一股沉重的压力,袭上心头。
程屏不愧为正儿八经的学院派,她之前遇到的那几波野路子,跟程屏如今带给她的危机感,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几招下来,阿风便决定了绝不能一味死板硬攻的作战计划。
程屏方才请战方梦白时,神情紧张无措,只是迫于萧朗的淫威不得不为之。
这说明,他应当时个胆小、懦弱,没有主见的人。
这样的人心气短,很容易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
阿风心念电转,即刻间,便毫不吝惜调动全身灵气,将剑光催发到极致!
修士境界不同,丹田中的灵气也都是有定数的。
一般情况下,修士绝不会在刚开场的时候就将灵气豪掷个七七八八。
可她知晓,正经比武绝拿不下程屏,便不惮博上一博,耍个心眼,来个先声夺人,杀一杀他的志气。
果不其然,剑光暴涨,程屏面色一变。
周围一些低级弟子都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彼此追问这少女究竟时何方神圣。刚入道不久,竟有这般雄厚灵气任她肆意挥洒?
方梦白方才拦她不及,此时二人开战,他也只能强压下忧虑,无奈观战。
阿风到底几斤几两,当属他跟贺凤臣最清楚。
如今这般孤注一掷,方梦白既焦心之极,又爱极她随机应变的灵慧,连叹了数声,也只好将信任全盘托付,盼她能赢,更盼她若事不利,能及时弃剑认输。
输赢不重要,她之安危才最重要。
但求她毫发无损,安然无恙。
程屏面色一变,气息一乱,便已被阿风抢占先机。
阿风见状,更不会跟他客气,剑光吞吐如龙,含磅礴灵气,移山倒海一般朝他兜头压来。
程屏既失先机,自不敢直撄其锋,只能仓促后退,避其锋芒。
而这一退,就只能一退再退,阿风步步紧逼,剑光又急又密,足将程屏惊出满头的冷汗。
如此下去绝不是办法,仓惶之间,程屏一咬牙,哪里还跟有所保留,只好也将全身灵气灌输飞剑之中,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出来!
阿风惊诧发现,在颓势尽现的情况下,程屏竟然还能仓促间组织反攻,抢回节奏!
程屏灵气之雄浑刚劲远胜于她,阿风将飞剑一转,避免正面交攻,旁人瞧她好似游刃有余,实则,已经焦虑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了。
她方才先声夺人,一通强攻竟也未能拿下程屏,而今丹田内的灵气已经所剩无几。
不消几个回合下来,定会被程屏觉察到她的外强中干,表面光。
死脑子,快转啊。
正焦头烂额之际,程屏剑光“砰”地如钟撞来,阿风被罡风所逼退两步,胸口气血翻涌,两耳顿时一阵蜂鸣。
程屏与她几乎面色同时一喜。
程屏喜的是,没曾想反攻如此有效。
阿风喜的是,人果然在巨大的压力之下会被逼发出潜能,瞬息之间,她便已想出应对之策。
程屏乘胜追击,阿风干脆也不浪费宝贵的残余灵气了,只护住心脉命门,顺坡就驴步步落败。
受伤疼痛是难免的,但一想起阿白,她便又有了无穷的力量。好在这少年性子软弱,打得也干净,并不会下黑手。
正当程屏渐渐松懈之际,阿风悄然运转丹田内残余的全部灵气。
觑准程屏剑光之间的一个空隙,阿风毫不犹豫飞起一道剑光,这一剑用尽她残存的所有灵气,孤注一掷,只求一招定胜负!
剑光如一只雪白的凤凰,自她头顶腾空而出!
程屏遽然色变!
这一道剑光,他简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这一剑带有鲜明的贺凤臣的影子。
鉴于贺凤臣带给他们这些师弟师妹们的阴影实在太深。
胆小懦弱如程屏,几乎瞬间便被这虚幻的凰影攫取了心神。
他的心境在几息之间,转折跌宕,摇动剧烈至极,阿风乘机将剑光递出,飞剑最终悬停在他眉前三寸。
阿风抱拳:“承让。”
程屏面色几个变化,终成惨白一片,还礼苦笑:“道友入道不满一载,便能有此修为,是我技不如人,在下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其实倘若程屏自信一些,就能觉察出她最后那一剑,其实是外强中干,灵气都用在特效模仿上了,威力实在有限。
不过战术也是实力的一部分,阿风赢得坦坦荡荡。
方梦白从方才一直高高提起的一颗心,这才落肚为安,重重吐出一口气。
“阿白!”阿风目光闪闪,眉飞色舞地收起剑,神情还带着胜利之后的喜悦与激扬。
方梦白这才感到后怕,牵了她的手,心疼地举起袖子替她揩了揩额角的汗水。
天晓得他刚刚见他二人过招,看得是心惊肉跳,头晕目眩,腿险些都软了。
正想说她两句,就对上女孩子闪闪发亮的乌黑眼珠,又说不出任何扫兴的话来。
“唉。”方梦白苦笑着无奈叹口气,“下次什么事咱们夫妻有商有量,万不可如此莽撞了。”
阿风摆摆手:“包的包的。”
才赢下一战,难免少年意气。她其实心里还想,程屏既然被她打败了,任凭萧朗喊几个人来,保不准她来一个打一个,挡在阿白面前,统统把他们都打回老家。
说到萧朗,阿风抬头去搜寻人群中萧朗的反应。
猝不及防,正跟其人四目相对,目光撞个正着。
萧朗面色沉沉,目光晦涩难辨,少顷,竟冲她露出个笑来。
直笑得阿风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她刚刚的 “来一个打一个”之念,不过是脑子里随便想想的意淫,萧朗若还要发难,她是真不敢以轻心。
萧朗盯着她,竟当真一个跨步踏上前来。
“阿风道友。”男人长身玉立,竟扯动唇角,冲她露出个文质彬彬的微笑来,“方才的比试,实在精彩,令萧某看得是目不转睛,心向往之。”
阿风警惕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萧朗全不在意她的冒犯,竟一笑,“在下说了,在下心向往之……”
方梦白眼皮一跳,跨步挡在阿风身前。
萧朗扫他一眼,“在下虽有心跟阿风道友切磋较量一番,但阿风道友入道毕竟不满半载,难免对道友不公……既如此。”
他目光重落回方梦白身上,方梦白双目直直与他对视。
萧朗终于吐露来意,“还请方道友不吝赐教!”
阿风心里一个咯噔,他到底还是没放弃。程屏不成事,萧朗也只能亲身上了。
不过这也在她刚刚做的预案之内。
一扯方梦白袖口,阿风果断打断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对视,痛呼一声,向下倒去:“哎唷,好痛!!”
方梦白微微色变,果不及关注萧朗,忙接住她,“阿风?你怎样?没事吧?”
“有事有事!我刚刚一定受伤了。”
方梦白满面焦急:“伤哪里了,快让我瞧瞧。”
程屏被阿风打败之后,正难以置信,从旁失魂落魄。
闻言,唯恐是自己过错,忙起身关切:“阿风道友?你受伤了么?”
阿风将人赶走:“有事,但没你的事。”
程屏:“……”少年又愁眉苦脸叹口气,哀声坐回原地了。
阿风扯着方梦白袖子:“阿白,我疼得厉害,你先带我回去休息吧。”
方梦白正要应声,对上阿风灼灼视线,顿时恍然,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萧朗冷眼瞧着:“阿风道友伤得不是时候,看来我同方道友只能改日再战了。”
阿风皱眉,这人是牛皮膏药吗?她正要劝方梦白别理他。
熟料,方梦白双臂圈住她,默默将她打横抱紧,抬眸冷对萧朗,“三个月之后,在下在此地等道友赐教。”
萧朗玩味:“三个月?”
方梦白唇现讥笑,嗓音柔柔,“怎么?嫌太长?三个月,留你修炼,免你到时输得太难看!”
言罢,冷哂一声,抱阿风越过静默无声的人群而去。
虽然方梦白刚表现得很霸气,可是远离人群之后,阿风仍感到忧心。
“阿白,我没事,你放我下来吧,你当真要跟他比吗?”
背着人,方梦白听她话将她放下,“话方才已经撂下,我怎好反悔。”
阿风焦急:“你真不该答应他的。”
方梦白摸摸她的头:“我这不是给自己留了三个月的时间?”
阿风急得跺脚:“……那也没必要答应他啊,我刚刚装病替咱俩解围,只要应付了方才那一遭,等会儿咱们就去找二哥问个明白,二哥定有办法。”
方梦白闻言沉默良久,嗓音轻轻,“为何事事要去找贺凤臣呢。”
阿风一愣,自知失言,懊悔不已:“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是说萧朗恐怕跟贺凤臣有仇?他的仇,他最清楚。”
方梦白神色淡下来,指尖缓缓摩挲她长发,“但如今,也跟我有仇了。”
第55章
阿风一愣。
方梦白一顿, 暗责备自己不好。听她满口贺凤臣,他心下不虞,面色不善, 恐吓到她了。
他忙又挤出个无奈的苦笑, “阿风, 他逼程屏来对付咱们夫妻,你为了我主动应战,那是你机灵又有天赋才未受伤。可为人夫婿, 遇事怎能让妻子挡在自己面前?”
阿风嘟囔:“可夫妻之间,本就相互帮衬, 没有哪个要应当,优先保护哪一个呀。”
方梦白心里一暖,柔声说:“我知晓你情意。但今日累你为我出战,不管你受没受伤, 萧朗已经得罪我了。”
阿风:“那……三个月的时间, 够吗?”
方梦白:“阿风,你夫婿可是那打肿脸硬逞大丈夫之威的男人?”
阿风点点头:“那可难说。”
方梦白眼里的无奈几乎化开:“阿风!”
阿风嘿然一笑。
方梦白叹口气,又爱又怨。
“三个月……或许有些仓促, 但我也非不顾自身实际,胡乱报出的数字。阿风……我知晓你对我的心意。但他们是冲我来。你替我挡这一次, 仍有下次。
“萧朗是危机也是机会。你我初来太一,正苦于如何立足。若能败他, 正好能长我威风。
“只有我, 只有你男人立起来,他们才不敢欺负你。”
“阿白,你说得对。”阿风肃然道,“但我要纠正你一点。你立起来, 他们是忌惮你的威风才不敢对我怎么样,只有我立起来,他们才能打心眼里佩服我,不敢欺负我。”
方梦白呆呆地瞧着她,似乎看愣了,好半天,竟叹口气:“你说得对,阿风。”
“唉,我有时真不想你如此聪明能干。”
阿风见状,拍拍他胳膊安慰说,“夫妻之间,彼此依靠的,只有我成长才能帮你忙啊。二哥,我晓得你不喜欢我说二哥,但二哥说得有道理,人要自立。
“若我只能靠你拖着,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你也会觉得累的。我不怕你烦我,只怕你累。”
方梦白抿着唇笑望着她,目光灼灼,仿佛望个流光溢彩的珍宝,“我怎会烦你呢?能为你做点什么,我心里满足得不得了,更不会觉得累了。”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放心吧,便是为了我有这么个善解人意,惹人疼,惹人爱的好妻子,接下来这三个月,我定当头悬梁锥刺股,绝不给你丢脸。”
夫妻二人正彼此诉尽衷肠。
草庐内,许抱一惊诧地收起手:“奇怪。”
贺凤臣垂眸,掌心向上,将一截白如雪的腕子搭在脉枕上。
罗纤焦急问:“掌教,升鸾的病到底如何?”
许抱一摇头道:“凤凰血,他老毛病了,没什么解决之法。还得看方梦白。相思结,倒不打紧,如今回到了观中,慢慢调理就是,奇怪的是,他这脉像——”
罗纤听得七上八下:“这脉象如何?”
贺凤臣闻言,默默收回手,整了整袖口。
许抱一神情古怪,琢磨半天,直接选择抬头问他本人:“你中春药了?”
贺凤臣:“……”
罗纤:“?!”
装整理袖子装不下去了,顶着两位长辈各异的视线,贺凤臣有些难为情地动了动眼睫。
“……说来话长,”他艰难说,“一言难尽。”
罗纤受惊不小,面色大骇,“等等……春1药?!这到底……”
许抱一端起茶壶,给她先倒一杯,叹道:“这么大人了,比小凤儿还大个三十来岁,怎还这般毛毛躁躁,一惊一乍,喝口茶,稳一稳。”
又给贺凤臣倒一杯:“一言难尽,那就两言,三言慢慢说。”
贺凤臣:“……”少年抬眸,眼里含淡淡的控诉。
许抱一一笑置之,自不会挂心。
贺凤臣虽处事颇有些直接乃至邪性,但对抚育自己长大的这两位女性长辈却很尊重。
眼见瞒不过,只好将来龙去脉照说分明。
从“那日庙会”再到“他想要□□我,我杀了他。”
饶是熟知贺凤臣的性子,罗纤也不禁眼角抽搐,“师弟……话可以不必说得这么直接的。”
贺凤臣:“受教。”
他面向许抱一:“师父可有解决之法吗?”
许抱一闻言,让他将手腕再递过来,细细摸了他脉象:“这位余少主倒也算个奇人,若走正道儿,未必不能成个炼丹大家,偏偏路走歪了,遇到你这么个煞神,也算多行不义,自取灭亡。
“他也算有几分本领。你这毒若当时能找我拔除,也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
“只是你拖延太久……身上又有凤凰血、相思结,三种疾病相冲,在你体内打架,此时想再剥离却不那么容易了,恐害你修行。”
罗纤闻言,一下子紧张起来,“怎会如此?掌教!可还有旁的解法?”
许抱一袖了手,微微一笑,“自然是有的。”
贺凤臣恭声:“请师父指点。”
许抱一神神秘秘一笑:“你们难不成忘记这毒前头那个‘春’字?”
罗纤一呆。
贺凤臣色变:“……”
许抱一笑道:“若你能说服方梦白替你解毒,自无大碍。”
贺凤臣沉默一刹,“他不会愿意的。”他自己也不愿意。
许抱一:“是了,你那夫婿如今的心可是巴巴系在你小师妹身上呢。”
“偏有的人,师妹还没进门,就护得跟眼珠子似的。”
贺凤臣垂下眼帘。
罗纤急道:“难道真无旁的法子了吗?若先放着不管会怎么样。”
许抱一:“就这两个办法。”
“放着不管嘛。”她微微一笑,“也不怎么样,顶多你师弟成日里□□焚身,到最后烧成个傻子,沉沦情1欲,乃至脱阳而亡。”
贺凤臣:“……”
许抱一奇道:“说起来,你倒也能忍,中毒好些时日,神智竟还如此清明。”
贺凤臣眼睫一颤,饶是他也经不住二位师长莫测的视线,干脆站起身:“多谢师父今日指点迷津,徒儿尚有些要事,先行告退了。”
贺凤臣毫不犹豫转身走出大殿。
罗纤想想放心不下,追上去:“师弟……你跟方梦白。”
贺凤臣停下脚步,转身安慰说:“他不会同意的。”
罗纤:“那若是找旁人来……你可愿意?”
贺凤臣一怔。似有女子的一颦一笑浮现眼前。
罗纤把他的发怔当沉默,以为他不肯。不出意料地叹口气:“算了,当师姐没问。”
贺凤臣回神宽慰:“这毒我尚能忍受,师姐也不必太过忧心,待治好了相思结之后,再着手来处理此毒也不迟。”
罗纤勉强笑笑。话虽如此,这叫她如何放心!这三样东西但凡一个处置不好,都能害他修行,损他根基,乃至要他性命。
以她之见,方梦白若能替他解毒,又能缓解凤血的反噬,是再好不过了。
可贺凤臣不肯,方梦白不愿,她又能如何?
贺凤臣略略宽慰罗纤几句,便提步下了山,路上,又想起今日本是阿风同方梦白旁听的日子,拿出玉牌,正要慰问两句。
孰料,玉牌却快他一步,先发出一声显示有信息到来的清扬雁鸣。
贺凤臣微微一怔,心像被一只孩子手紧紧攥住,力气不大,微有些疼痒,更不觉生出几分童心般飞扬跳脱的期许来。
“二哥!”鲤鱼形状的玉牌中浮现出一行有些歪七扭八,缺胳膊短腿的小字来。
“何事?”他定定心神,矜持回。
“你吃过饭没?嘿嘿。”阿风嘿然一笑,想到自己的盘算,心底有些不好意思,“没吃饭的话今天去我这儿我们一起吃个便饭?”
贺凤臣努力忍了忍,饶是不想多想,也不免浮想联翩。
或许是受情药余1毒影响,他的思绪,乃至肌体,无时不刻不处于过度兴奋的发1情状态。
可他很清楚,现在并非他的发1情期,实际上,自修为小有所成以来,他已基本不受发1情期的控制。
开芳宴,烛光餐,酒酣耳热之际,若是向她吐露余毒对自己的困扰,求欢于她,她会答应为他解毒吗?
贺凤臣想想,正瞥见枝上两只踩背的小鸟。
一时竟看呆住,呆呆销魂半晌,回过神,双颊压抑不住滚滚热意,桃腮晕红,好半天,才颤着指尖勉力书写一个“好”字。
这厢,阿风长松口气,“那我今夜戌时在藏月峰等你!”
丢了传讯玉牌,阿风一个鲤鱼打挺忙从床上跃下,忙不迭着着手张罗起今夜的菜式来。
继她跟贺凤臣的一月之约之后,阿白跟萧朗也有了个三月之约。
阿风想想,实在不放心,只能求助外援。
阿白是不会主动开口的,只能由她出面牵线,请贺凤臣这段时日多多关照,指点阿白的修行。
请人办事总要拿出诚意,请客吃饭,更是古来已久的定俗。
阿风的厨艺,她自己心里头有数,家常吃吃也就罢了,客来素有方梦白张罗,她自个的手艺是绝端不上台面的。
幸好太一观的斋堂,私底下为少年嘴馋的弟子们提供了点餐外带服务。
阿风换了衣裳过去,要了一只酱鸭,一只烧鸡,又另点几个大菜,一坛美酒。
至于小菜嘛,她自己做才更显诚心。
当晚,她将藏月峰收拾收拾,翻出所有的蜡烛,一一点上。
先叫了方梦白来。
方梦白一见满室灯辉,惊讶地高高挑起眉头,面现笑容:“今天是什么日子?劳你这般费心!”
“阿白,阿白。”阿风忙拉他手坐下,“我跟你说件事儿,你别生气。”
方梦白莞尔一笑,好似一点儿也不意外:“我瞧你今日这般大阵仗,便晓得这是场‘鸿门宴’,这饭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吃的,说罢,你又要做什么?”
阿风吞吞吐吐说:“你那个三月之期,我不放心,就约二哥前来,想请他指点指点你。”
方梦白一愣,心里一时间极为不是滋味。
按理来说,他去求贺凤臣的帮助是最为理智的抉择,他若求助,太一观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为尽心的了。
可知晓此人对自己老婆有点暧昧的心思之后,又教他如何甘心低头?
他一向是以利为导,就事论事的。男人之间的胜负欲,却令他少见地失去冷静与理智。
可阿风又如何清楚男人的小心眼。纵心里有点别扭,对上她期期艾艾的视线,方梦白也尽化作唇畔一抹苦笑:“劳你费心。”
阿风心里忐忑:“阿白,你不高兴吗?”
方梦白也不瞒她:“自然有点,却不是因为你,只觉得自己没用,还要老婆去求别的男人。”
阿风松口气,握住他手安慰说:“不耻下问……好像不是这么说的?总之,对什么人都能谦逊求教的,才是真男人呢,阿白,只要你别生气就好。”
方梦白反手拍拍她的手背:“我怎会生气?”
到了约定的地点,贺凤臣果来了。瞧见她夫妻二人,他微微一怔。
阿风忙站起身招呼:“二哥!”
方梦白也一并微笑迎客:“贺兄,等贵客多时了!快入席罢!”
贵客两字,令贺凤臣面色微变,喉□□像卡了块冰块。
……他方才到底想什么呢。她无缘无故怎会喊他两人吃饭。
他夫妻二人在此迎客,自己便成方梦白口中那个“贵客”。
对上阿风视线,贺凤臣心底霎时清明,知晓她今夜叫上方梦白,摆这一场,恐怕是有求于自己了。
他面上不显,默默落座。
阿风起初并未觉不对。
贺凤臣生性冷清,沉默少言,心中纵有不悦,也鲜少形于色。
席上,她极力活络气氛,联络方、贺二人感情。
贺凤臣竟也毫不推辞,来几杯就喝几杯,纤瘦的身躯竟有海量。
酒过三巡,阿风思忖火候也差不多了,便适时将自己打算和盘托出。
因多吃了好几杯酒,酒气烘得贺凤臣苍白的面色晕红,醉眼朦胧,眼澄如水。
“嗯……今日竟有人寻你们夫妻麻烦吗?”
“萧朗……未曾听闻。”
阿风心直口快,面对贺凤臣,她也免些套话虚礼,“我跟阿白初来乍到,不认识这个人,思来想去,可能跟二哥有关,二哥你再想想呢?”
贺凤臣嗓音清亮如银,振振有词:“为何就跟我有关,怎么就不能是方梦白他结仇?”
这话中锋直入,不可不谓不客气。
方梦白一怔,阿风愣了一下,感到莫名:“阿白……不记得曾得罪过他啊?”
贺凤臣垂下眼,有些不满地瞅着酒杯,小声咕哝,唇色红如樱桃:“他没得罪,难道我性子便这般不讨人喜欢,四处结仇吗?”
阿风这才意识到不对。这人是不是醉了?
“二哥,你是不是醉了?”
“醉?”贺凤臣当即掷了酒杯,正色说,“我没醉。嗯……我想起来了,那萧朗似乎的确单方面与我有些旧怨。”
他长眉微蹙,“我将他腿打断……便未曾再关注此人,怎么,他来找你们麻烦?”
阿风一呆:“原来真是二哥你旧怨?”
贺凤臣:“这已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我不记得他。”
阿风眼角抽搐:“你将人腿打断还不记得人家,我算是明白这人为什么会惦记这么久了。”
孰料,贺凤臣又反问道:“我记得此人修为只算得平平,怎么?玉烛打他不过吗?”
第56章
阿风忙道:“阿白失忆的事二哥你又不是不知道。”
贺凤臣口角竟浮现一抹讽意:“他修为竟退步如斯了。”
阿风整个人都懵了, 这是不是不太对劲?!贺凤臣喝醉了怎么是这个画风?对阿白的攻击性是不是太强了?
她迷茫扭头:“你惹他了?”
方梦白回望她的目光显得极为迷惘无辜:“他不是说我退步?我哪里打得过他?何时敢惹他?”
说着竟还冲她微微一笑,“他喝醉了,我们不跟醉鬼计较。”清亮月色下, 少年端端正正坐着, 面如冠玉, 标标致致,极为鲜净俊雅。
他好一副隔岸观火的优容,阿风没奈何, 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问。
“二哥,我方才的提议, 你觉得怎么样?”
本以为贺凤臣平日里那一口一个玉烛,男妻的画风,会一口答应。
孰料,贺凤臣顿了一顿, 果断说:“不好。”
阿风忍不住再次回头:“你当真惹他了吧。”
这怨气都快冲天而起了。
方梦白扬起个浅浅笑, 看破不说破。
队友摆烂,贺凤臣又疑似喝醉酒怨气横生叽叽喳喳,阿风无奈, 只能耐着性子跟他讲道理:“二哥……我跟阿白初来乍到,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呢, 这次比武绝不能输的,我人生地不熟, 除了你还能找谁帮忙呢?”
贺凤臣眼睫毛动动, 清冷的嗓音带点糯的鼻音:“你想让我教他?”
阿风忙道:“这是自然。”
本以为少不得又费一番嘴皮子功夫,孰料,贺凤臣想了想,道:“既是你所想……那便如你所愿。”
阿风喜出望外, 长舒口气:“多谢二哥多谢二哥!”
第二天一早,贺凤臣果如他所言,出现在了洗青峰指导方梦白的修行。
阿风也顺势来了洗青峰旁听。
再见贺凤臣时,他正指点方梦白几个行剑的疏漏,眉目平和,淡静如雪。哪里还有昨日的胡搅蛮缠呢。
“二哥。”阿风忙凑前见礼。
贺凤臣淡看她一眼,点点头,收回视线。
就这样,阿风跟着方梦白开始了为期三个月的特训。
或许是因为时间太紧,贺凤臣训练方梦白尤为严苛。
方梦白大病初愈,身子骨本来就弱,一天训练下来,一张脸惨白惨白,衣裳汗得近乎能拧出水来。
阿风看了两天,看得心疼。
问他累不累,少年总含笑摇摇头,温声说:“不累。”
今日训练总算划上了休止符。
贺凤臣垂着眼,端起一杯冷茶,慢慢喝,猫舔水一般,一点声响也不发出。
阿风一早就结束了她今天的修炼,此刻忙掏出块帕子给方梦白擦汗,擦了头,又拉了他的手过来,一根根细细擦他骨节分明细白手指。
方梦白起初仍是说无妨,不痛,但也不知碰到哪里,惹得少年倒“嘶”了口凉气,叫得比谁都大声。
阿风吓一跳:“疼?”
方梦白忙安抚说:“不疼不疼,就是不小心碰到伤口……”
阿风一听,心里一个咯噔,慌忙掰开他手指细看,果见少年玉润般的直接满是剑气割出来的细小伤口。
他往常手多好看,铺纸研磨,提笔写字的手,如今握剑握得几乎快肿成个胡萝卜了。
她鼻尖几乎一下子就酸了。
“都伤成这样了……还不疼吗?”
方梦白竟还笑着说:“怎么哭了?受伤的是我,又不是你,我还没哭,怎么你倒哭了?”
“也不想想我到底是为谁哭!”她没好气瞪他一眼。
眼瞅着一边喝水的贺凤臣,阿风实在有点难捺心头的怨气,忍不住当着他的面,小声逼逼,拼命暗示:
“说是三月之期,二哥这也太严格了……这么练真不会出事?”
方梦白喘口气,一边微笑着反手握她手腕,一边使劲儿上眼药:“不妨事的,他如今往死里练我……也是为我好……我反倒松口气,还怕他不尽心呢!”
阿风只觉得少年汗水洗过的微笑,有种说不出的明亮俊俏。
她看直了眼好一会儿,才纳闷问:“他不是喜欢你么……怎么可能不尽心?”
那自然是人心易变,见异思迁了。方梦白心底跟明镜似的,只笑而不语。绝不肯替贺凤臣捅破跟阿风之间那层窗户纸。
“阿风。”低头瞧见阿风担忧的眼,方梦白心头一动,忍不住俯唇去亲吻她的眉眼,“我不累,也不苦,只要每次练完有你在身边,拉着你的手跟你说会儿话,汗水也变甜了。”
阿风忙道:“那你练完就过来找我,我能帮你的也不多,替你倒杯水,擦擦汗还是能做的。”
方梦白满口答应。
他二人你侬我侬,这般小声说了半天。
贺凤臣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待一杯茶慢慢啜完,这才放下茶杯,冷酷无情地站起身:“继续罢。”
也不知是不是看不惯他装模做样,接下来的训练,贺凤臣出剑愈急,打方梦白也愈狠,一场下来,不流血青紫绝难收场,方梦白心底暗骂这死鸟刻薄,转头又奔到阿风怀里,垂泪含笑,作大度姿态。
如此又练了三四日,阿风实在看不下去了,没忍住找到贺凤臣,企图跟他打个商量。
“虽说三个月的期限比较紧,但二哥当真不能……松动松动?科学训练?”
“何谓科学训练。”
阿风比划:“就是劳逸结合。”
“他如今沦落到与萧朗对战,要约定三月之期,难不成还要安安稳稳,舒舒服服地修炼?”贺凤臣声线冷淡,毫不客气反问。
攻击性太强了!就算她不是方梦白都被攻击到了!阿风欲言又止,“二哥……你跟阿白是不是闹别扭了?”
贺凤臣摇摇头:“我与他未曾生出嫌隙,难道说,在你眼里,我在挟私报复于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阿风忙道。
贺凤臣沉默一会儿,语气讥诮,“我知晓你担心你夫婿,但是,方夫人,玉不琢不成器。笨鸟先飞早入林,功夫不负苦心人。”
阿风:“……”
他知晓,自己不应当同她置气。昨夜不过是他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她实未说过只请他一人。
他也知晓,她忧心方梦白。
是。他们是夫妻,就算他令她二人和离,也未曾有一日真正离间他们。
他心里想得清楚,明白,落到嘴上,难免又成讥诮:“况且……我瞧他尚有余力跟你撒娇,自是好的很。”
他说着,瞧见阿风迷茫的视线,又沉默,自己也觉得没趣。
从昨夜,见到方梦白赫然在席,抬头冲他笑。他原本又满又胀的心简直像活生生裂开一道口子。
这些时日为了训练方梦白,真气频动,相思结的刻痕一刀又一刀,隐隐作痛,连同凰血,□□的余毒,一同反噬着肌体。
贺凤臣胸口一阵翻涌,才转身,面色就不由微一变,呛出好大一口鲜血来。
“二、二哥?!”阿风原本还在忧心方梦白,哪料到贺凤臣会突然吐血,她大脑嗡一声,登时吓愣了,“你怎么了?!”
她忙凑前想扶他。
贺凤臣鲜血染满白衣,不让她上前,“别过来。”
阿风心惊肉跳瞧他血衣,他不让她动,她也不敢动,只好无措停下脚步。
贺凤臣合眼调息一会儿,红唇染着血,一张一合,淡讽道:“不是你要我教他?”
阿风一愣,“是因为教他?”
贺凤臣沉默半晌,眼前不知何故浮现出方梦白软着眉眼、语调,苦笑着故作可怜的模样。
她似乎很心疼……她喜欢这样的吗?
他想着想着,不自觉就模仿起方梦白来,语气也渐放轻了:“你那日见过我的伤,我不能妄动真气的……”
不能妄动真气是许抱一再三叮嘱过他的,理智告诉他,修士性命双修,应当爱惜自己的身躯。
可他却忍不住。
想受伤。
想让她发觉。
她会愧疚吗?会后悔吗?会心疼他吗?一想到她或许会因自己而内疚,他心里就有些酥酥麻麻的痒疼,又十分满足。
阿风又一愣,哪里料到会是这个原因!所以他那天第一次拒绝是为这个?
他怎么不直说?亏她之前还埋怨他太严格。
贺凤臣先强硬,后可怜,阿风一下子就慌了神,愧疚心大炽:“你、你怎么不直说……”
贺凤臣瞧她愧疚,知道起效。比他想象中好用。
他垂眸,语气淡渺渺,轻飘飘,简直气若游丝:“你担心他……我能不教他——”
他话还没说完,阿风就愧疚得不行了,一把握住他的手。
贺凤臣抬起脸。
阿风:“二哥对不起,是我错了。”她真该死啊。
贺凤臣敛眸,瞧见自己唇间一滴鲜血滑落,滴在她指尖。雪白指尖,仿佛被血红染脏。
少年轻哼一声,身子几乎一下子就热起来。
他本想说,不要紧,我本也没怪你。
可话到嘴边,鬼使神差却成轻柔淡缈一句:“既如此……你要如何补偿我?”
阿风一愣, “补偿……二哥你想要什么?”
原谅她太没创意,说到补偿,只能想到送礼。可贺凤臣摆明富二代,根本不缺礼物。
贺凤臣也陷入沉默,补偿……是了,他如今并不缺什么。
他目光瞥见她指尖鲜血。目光不自觉为那抹血红吸引。
阿风眼睁睁看着,贺凤臣突然伸出手,握住她指尖,低头轻轻含住她指腹。
过电般的触觉直冲大脑,阿风头皮瞬间发麻,下意识忙要抽手。
贺凤臣一时不察,被她抽出半截,舌尖也堪堪停留在半空。
“二二二哥?”阿风惊悚地捂住手指。
贺凤臣不言不语,一只手攥住她手腕,倾身而上,将她禁锢怀中,伸着舌尖追逐她指尖,绕圈舔舐。
阿风这次想再挣脱,却没那么容易了。
少年咬住她指腹,她一动,他编贝般细白的牙尖便抵着她指肉撕磨。
阿风涨红脸,看着他垂着眼,慢条斯理细细吮了半晌。
直到她双腿发软,站也站不住,浑身不自觉往他怀里倒。
贺凤臣却偏偏选择才此时松开她,少年雪衣道冠,衣冠楚楚,颇有些正人君子之风。
抬起凤眸,一本正经说:“略收利息,夫人,至于补偿……待我日后想好再说予夫人听也不迟。”
听到“夫人”那两字,阿风臊得简直抬不起头来。
她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抽什么疯,自己前几天到底哪里惹到她。
总之,这段时日,他总爱以“夫人”相称,语气清淡,却隐约轻佻的讥嘲。
偏偏他又是方梦白明牌上的妻室,“夫人”二字,由他轻描淡写呼出,当真将她臊得无地自容。
第57章
臊完, 阿风努力保持冷静,转移话题。
“二哥……你刚刚说不能妄动真气,可入境你动了真气……不要紧吧?要不阿白的事就先算了, 我们再去想想办法。”说着说着, 她真心实意忧心起来。
贺凤臣心里极受用, 面上却并无甚表情,安慰她:“无妨,我既答应教你们, 自然要履行我的承诺。这伤我已在医治,有掌教看护, 只要日后注意这些,别过度动用真气,当是无妨。”
阿风还想再说,贺凤臣意已决, 提了袖摆打断她:“不过淤血罢了。你也不想我前几日辛劳付诸东流?”
“若真担忧愧疚, 便好好训练,勿要令我辛苦白费。”
阿风这下再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按捺下担忧, 只往后训练愈发用心。
贺凤臣似乎也听进她的抱怨,针对方梦白的特训强度竟也放低了不少。
一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
这日, 阿风刚练完剑,正甩着酸痛的胳膊拉伸, 老远里去瞧见个鬼鬼祟祟的影子。
“阿白, 二哥!”她赶忙招呼。
方梦白,贺凤臣一齐抬起眼。
贺凤臣什么也没说,飘过去提着人领口就将人抓回来。
那人吓得面如土色:“贺师兄,错了, 错了!”
贺凤臣将人丢到地上,问:“是谁派你来?”
那人瑟瑟抬起一双含泪眼,阿风惊讶发现,其人正是程屏!
“是你?!”
程屏吓得魂魄欲散:“是我,是我。是……是萧师兄逼我来……”
“萧朗!”意料之中的名字,阿风叫道,“又是他!阿白,二哥,他来打探阿白的修为呢!”
方梦白也不动怒,嗓音和和气气的:“嗯,看起来,这位萧道友也未必如他表现得那般胸有成竹。”
阿风知道程屏是被逼,心里并不讨厌他,只问道:“他逼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吗?”
程屏闻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性子霸道,修为、辈分又高……咱们又晚他入门,哪里敢违抗他的命令……”
阿风闻言有点同情,不禁抬头瞧了贺凤臣一眼。
贺凤臣:“你想留他?”
阿风嘿然一笑:“我那日跟他对阵,见他还挺厉害的……”
贺凤臣不太在意,点点头,“那便留他给你作个陪练。”
他平日里从不主动参与同门之间的争斗,修士素来只以修为论高低。程屏的这些辛酸苦楚,在他看来,不过是修为不够高罢了。
刺探贺师兄方的军情,被当场抓包,程屏本以为死到临头,哪里料想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这可是损人肢体,断人阳1根,毫不留情,遗世独立的贺师兄……
竟如这姑娘的打手一般,让让抓就抓,让留就留?如此言听计从……
程屏心里惊讶得要命,又心痒的要命,却不敢多问,只好细心留意。
虽说只是留下给阿风、方梦白当陪练,但能得贺凤臣的指点,就已经是其他弟子所不敢奢想的美差了。因此后面的切磋他毫无怨言。
也正是这一切磋,程屏才觉察不对。
与他对战,阿风几乎一胜九负。
“可你那日在广场分明——”
输给他这么多次,阿风一点未觉失落羞愧,笑道:“你比我强那么多,我不用点心计怎么玩得过你。”
程屏恍然,又不住苦笑。
他之前落败阿风,回去之后真可谓失魂落魄,道心尽碎。
想她修道不满半载,之前不过一介农女。而他枉在名门大派修行这么多年,竟连她也打不过,还修得什么仙,不如回家种地算了。知晓真相,程屏既松口气,也终于有心情敬佩她的机敏。
接下来的陪练、教学也愈发尽心。
罗纤、冯一真、林镜、薛荷等人在知晓方梦白同萧朗的比武之约后,也常来探望指点,切磋喂招。
程屏也是个聪慧的,乘机便又抱上罗纤等实权弟子的大腿,渐渐摆脱萧朗一方的威胁。
又瞧出罗纤、冯一真等人只在乎贺凤臣,薛、林二人只在乎方梦白。
偏偏贺凤臣、方梦白夫妻俩唯阿风马首是瞻,成日围她打转。
程屏素日里也看云川小报,小报中曾绘声绘色记载。
“新欢旧爱墙角蓬头乱发,衣衫不整”“某天骄大展雄风,如入无人之境”。
说是贺凤臣与阿风为争夫婿,大打出手,阿风不敌,节节败退。
笔者信誓旦旦说亲眼所见,又说这二人不过表面和谐,私底下扯着头发犹如妒妇。
如今看来简直是胡编乱造!
这阿风分明才是众人中心,他得认清大小王,抱住阿风大腿不动摇!
这厢,程屏有自己的盘算。
另一厢,阿风发现罗纤跟贺凤臣之间似乎有事瞒着她跟方梦白。
每次一轮到贺凤臣下场陪练,罗纤眉头就皱得紧紧的,更时不时瞧她一眼,忧心忡忡叹口气。
有好几次,罗纤似乎都要跟她说些什么了,却又被贺凤臣有意无意截下。
时光转瞬飞逝,眨眼便到三月之期。
这三个月的特训下来。非止方梦白的修为一路突飞猛进。
阿风的修为也进步了不少。
毕竟她的陪练对象,贺凤臣自不消说,罗纤、薛荷、程屏等人也都算小辈弟子中的菁英俊才了。
从一开始对战程屏一胜九负,到后来慢慢三七开,甚至四六开。阿风的进步,肉眼可见。
约战前一夜。
夫妻俩都有些不安,方梦白尚未怎么表现,阿风却是紧张得翻来覆去,夜不成眠。
方梦白温言劝慰,以一种方式缓解着阿风,也是缓解着自己的忐忑。
终于将她哄睡,他心里头却七上八下,殊无困意。
睡又睡不着,方梦白索性披衣而起,推开门来院子里赏月散心。
哪知道,刚步至中庭,月色下,竟见一道身影反剪着手,也在临风望月。
可观其貌矜月色,花妒秀颜,竟令皓月繁花也黯淡无光。
云破月现,贺凤臣他苍白面色,似有病容,月光照着。
鬼耶,仙耶?方梦白惊疑不定,“你怎会在此?”
“藏月峰是我幼时居所,我为何不能来此?”贺凤臣淡淡反问。
“明日比武,你没有把握,无心成眠吗?”
方梦白不想在他面前露短,摆出个端正微笑:“人总有睡不着的时候,我睡不着起来逛逛。”
贺凤臣正在看自己的手,五指修长,洁白如玉,落了月影,他看得极为认真。
闻言才转眸淡瞧他一眼,薄薄一哂,也不知是信或不信。
方梦白见他月色下肌骨愈发雪白,眉眼愈淡,心中狐疑。
这一段时日,他面色怎变得这般苍白?
贺凤臣无意与他多谈,向他告辞:“时候不早,你也早些歇息,养足精神,阿风这三个月来深深担心你,你勿要令她失望。”
方梦白退后几步,回礼,微笑,“这是自然,自个老婆我自会好好待她。”
贺凤臣听出他话里话外的敲打,却没吭声。
他今夜本就不是为他而来的。
他这些时日,梦愈发频了……总梦到阿风。
襄王神女,巫山云雨。
梦里他与她贴体交欢,当真是温柔乡,杀人冢,醒来心几乎跳出嗓子眼里,抱着被,心神恍惚,睡也睡不着。便想着四处走走,好杀杀欲1火。
今日也不是他第一次来到藏月峰。
藏月峰的地界他惯熟的,他能在毫不惊动阿风的情况下,悄悄摸到窗下去瞧她。
见她睡得恬静,他瞧着瞧着,打发着寂寞长夜,不自觉便天边浮白,夜露湿肩。
夏日将尽,她穿得仍不太多,有时候甚至露出半只孚乚儿,桃儿一般,如斯美景……他想起一句话“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而今,他暗暗想,他便是这片风月美景的主人了。
他想得浑身发热,只得略含了指尖在舌下,回味昔日甜软滋味,“望梅止渴”。
一连数日,素来如此。
可谁又能想到,在此前的几个月,他还以为自己喜欢着男人。如何会对女人的身躯如此痴迷,色1情莫遏?
因明日是方梦白大日子,阿风特地陪他睡的。贺凤臣如往常一般来峰顶偷窥,不意会遇见他。
辞别了方梦白,贺凤臣没回他自己洞府,而是转道去了丹鼎峰惯例去寻许抱一复查。
他几样旧伤叠在一起。许抱一一见他面色愈发苍白,宛如死人脸,就叹口气:“你师姐那日的话也未尝不是个法子,你跟方梦白说过没有?”
贺凤臣沉默好一会儿,才轻轻说:“师父非令徒儿去自取其辱吗?”
许抱一:“唉,他是你夫婿,若他愿意替你解情毒……那时,你凤血反噬也能舒缓一二。”
贺凤臣只是沉默。
许抱一晓得这个徒儿犟起来几头牛也拉不回,她也无计可施:“也罢,我瞧你这模样,也不是肯的。两人都不愿意,还能将你们绑一块儿不成?”
“但你这凤血反噬……奇怪,倒愈发严重了。”
“你这些时日一直在动真气?那也不该反噬得如此严重……”
贺凤臣也通医术,倒是隐约猜出缘由,他体内这几种旧伤,应当统一看待。
情毒诱发他每日频做春梦,又总梦到阿风……
夫妻之契对他跟方梦白的约束是双向的。方梦白身子骨一直不大好或许便受此影响。
而当初结契是为救他,他受到的影响便大一些……又因这连日春梦,契约恐怕也算他变心。
这些缘由贺凤臣只是猜测,也不好直说。
许抱一寻摸半天也没寻摸出个一二,大为纳闷,没奈何,只能老生常谈,叮嘱他这段时日尽量少动真气。
贺凤臣松口气:“徒儿省得。”-
夜雨潇潇乱打着窗,风送来早秋的微凉。
天将明未明,正昏昧的时候,阿风从梦中惊醒,忙呼唤:“阿白!阿白!”
没喊两声,她额角乱发被人轻柔拨开,方梦白忙从睡梦中惊醒:“阿风,我在这里呢。”
少年温润的嗓音令阿风心跳渐渐平复,“我刚刚做个梦……”
她惊魂未定说:“梦到你跟萧朗……”
接下来的话,她不敢说。
一想到那个梦,阿风的脸还是白的,手脚发冷,冷汗迭出。
梦里方梦白不敌萧朗,竟被他一剑斩成两截!
她纵不说,方梦白瞧她神情,也知晓自己在她梦里下场怕不会好。
他笑笑,披衣而起,点灯凑近:“你瞧瞧,我就在这儿好端端呢。”
说着,便拿了她的手来摸自己的脸。
昏黄灯火下,少年眉眼弯弯,面如冠玉。
阿风越摸他的脸,心底越发不舍:“咱们要不不比了吧,刀剑无眼,阿白我担心你……”
方梦白笑道:“只是比武,又不是决一死战。再说,有你二哥跟其他宗门长老在呢,就算不敌,也不过吃点皮肉上的苦头,怎么也不至死残。”
阿风吓得应激,赶紧捂住他唇儿,“别动不动死啊残的,多不吉利。”
方梦白含笑流眄,轻轻吻她掌心:“你不是不信神佛?”
阿风痒得猛缩手:“……”谁说的。她们年轻人最迷信了。
方梦白摸摸她的头,宽慰道:“放心,便是为了咱家阿风,待会儿比武,我也定当以自保为上,绝不逞强。”
约莫辰时时分,风、白夫妻收拾妥当,来到此前约定的行道峰峰顶。
天还没亮,峰顶便已聚集了不少听闻比武消息匆匆赶来的太一观子弟了。
方梦白牵爱妻甫一登场,便引来众人竞相问候。
方梦白嗓音温温煦煦,说话客客气气,遇人拱手为礼,好不容易将众人一一应付过了。
一直等到天明,萧朗竟还没来。
贺凤臣都已经到了,寻到他夫妻二人身边,萧朗竟还不见踪影。
方梦白也不在意,又等一会儿,直到日上中天,才见一道健拔身影扶着剑姗姗来迟。
萧朗笑道:“抱歉,早间有事耽搁一会儿!方兄就等了吧。”
方梦白如何瞧不出这是他刻意轻视,语气淡淡道:“萧道友客气,也未多久。”
阿风心里实在憎厌。有些话阿白不方便说,她来说。
她平素最不愿见争斗,但护夫心切是另一回事。
“早间有事?别是昨夜没睡好起不来床?”
萧朗看向她,竟冲她笑笑:“是啊,昨日我下山去,路上竟遇一荷衣美人,最难消受美人恩,今日这才起得迟了。”
他眼神露骨得近乎不加掩饰,言语间的暧昧更是可恶,阿风毛发竦立,很不舒服。
贺凤臣伸出一臂,将她护在身后,冷冷道:“梦话少说。多说一字,我断你舌头。”
萧朗面色一变。也不知是不是想起昔日断腿之恨。
方梦白的目光在他出言不逊的刹那就已经冷了下来。
原本来时,他还尚有些紧张,可目下,那点忐忑不安也如烟消云散。
心中只盘算,哪怕拼却这条性命也非得给他点教训瞧瞧。
今日这场比斗,在萧朗刻意宣扬之下,观者如堵。就连几个长老也都来了。
其中几人乃是方梦白转托罗纤亲请,防备的便是萧朗暗地里可能有的小动作。
此时云破日现,雨过的天空愈发清澈明丽,峰顶的石台广场也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了无纤尘。
方梦白与萧朗,各握剑在手,相对而立。
说实在的今日比斗方梦白其实并无必胜的把握。
但这一场原也是他避无可避的。
场上的裁判时那日大课上的长老齐长老。
他先去看萧朗:“可准备好了?”
萧朗笑道:“早盼望能与丹青剑一较高低了!”
齐长老又去瞧方梦白。
方梦白并未立即答话,他先看一眼人群中的阿风,又抬头瞧瞧高远明净的蓝天。
握紧了剑,微微一笑。
目光闪闪,雨后新霁般的疏朗。
凡昔年见识过丹青剑的一众修士,都不会陌生这个干净澄朗的微笑,更不会忘记这笑容曾掀起的腥风血雨。
“萧道友,”书生彬彬有礼,温文尔雅道,“请。”
第58章
比斗到现在已经持续了半炷香的时间。
阿风看着广场中央缠斗正紧的两人, 心险些从喉咙口跳出来。
萧朗行事之所以如此张狂,乃是因他确有张狂资本。
此人剑光大开大合,霸道刚猛。
方梦白的行剑, 与之相比, 则显得温和风雅不少。
若说萧朗的剑光如疾风暴雨, 闪电霹雳。
方梦白的剑光便如暴雨下的潇潇青竹,好几次险些被暴雨狂风压弯了腰。却每每又能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刺破重雨, 拂立云霄。
阿风一边观战,一边在心底瞧瞧将萧朗的对手换成自己。
若是自己迎战……想必坚持不了半炷香的时间。
萧朗, 各种意义上,都要强出好几个程屏。
她一时失落,一时又为方梦白的成长高兴,一时又为他安危牵肠挂肚, 深深担忧。
“二哥, 以你看阿白跟萧朗谁输谁赢?”
贺凤臣显然早已心有成算:“方梦白根基有损,需速战速决,若一时拿他不下, 胜负犹未可知。”
阿风:“这么说,拖得越慢对阿白越不利?”
贺凤臣:“嗯。阿风, 你很聪明,也很敏锐。”-
一滴汗水顺着白皙的前额, 悬停鼻尖。
方梦白鼻尖动动, 精神高度集中,心中紧张不在阿风之下。
他不担心是否会败给萧朗,敢接下他的战书,他便有胜利的把握。
他担心的是如何在一炷香的时间内结束战斗。
一炷香, 是他给自己划定的界限。若拖延太久,非但胜算越小,也不利于他扬威。
萧朗行剑看似粗放,却粗中有细,大开大合间,颇多诡谲偏激之处。
因他身体尚弱,萧朗招招式式,都有意奔着损害他肢体而来,方梦白虽尽量自保,难免还是为剑气虽伤。
眼见着萧朗罡风再至,方梦白指挥飞剑往后撤去,同他拉开距离。
萧朗飞剑紧咬不放,方梦白回剑反击。
两剑相击,方梦白面前飞剑竟“当啷”应声碎裂!
霸道无俦的剑光霎时间穿透碎剑,正中方梦白左肩!
人群中传出惊呼。
阿风:“阿白!”
方梦白手指发颤,疼得眼前发昏。
萧朗眼里含笑:“方道友,看来你这把剑选得不行啊。”
他佩剑两年前伴随他失踪一同遗落,如今手上用的也算珍品,却远不如萧朗所用的本命剑。
须知本命剑与主人神魂合一,其他佩剑纵再珍贵,心意不能相通,也只是凡铁。
见他剑碎受伤,萧朗非但没有停手,甚至运剑越急,剑光如水银泻地,连绵泄来。
方梦白呼吸一促,佩剑断裂,是他自己也没料到的大麻烦。
但越是此时,越知晓自己绝不能退,这一退,步调一乱,很有可能一泻千里,一败涂地。
他心里也发了狠,一咬牙,不退反进了一步。
数不清的剑气如雨点般泼洒而下,割开无数个细密的小口去,方梦白竭力强忍着这如鱼剥鳞,皮开肉绽之苦。
阿风焦急的呼唤犹然在耳,方梦白不敢去看她,他闭上眼,取而代之在心底勾勒她的眉眼五官。
阿风。
阿风。
一时是二人初时,他悠悠醒转,瞧见个陌生女孩子慌里慌张起身扶他:“你醒了?”
一时又是洞房花烛,花前月下,他拥她在怀,情不自禁吻她娇美面容。
更是贺凤臣的突然到访,他夫妻二人遭逢巨变,惶惶不安踏入仙人界。
人人都当他是那个惊艳的丹青剑。
人人也都知晓他失去记忆,修为受损。
人人既盼见识丹青剑的风姿,又乐于见天骄陨落。
无人知晓,记忆未复的他与那个传说中的丹青剑仍有着陌生距离。而被加诸于这些目光的他有多惶惶不安。
今日的他,只不过是为妻子拔剑的丈夫。
他想到这里,一颗心渐渐沉凝下来,灵气也如潮水般不断湃涌而出,一张一收,一吐一缩,竟渐渐凝结出如光轮般轮转护身的气剑!
这些气剑,一时具形,一时无形,如墨横流。
方梦白惊喜发现,祸福相依,失去有形的佩剑束缚,无形气剑反而更令他笔墨淋漓,挥洒自如。
萧朗面色大变。
他早看出如今的方梦白非当年的方丹青,如今的他虎落平阳,外强中干。
正如方梦白要利用他来立足,他也要拿他来扬威,顺便狠狠出口跟贺凤臣的恶气。
却没想到这小子看似面色苍白,柔弱不堪,竟于劣势之中,仍能爆发出巨大的潜力。明明记忆还未恢复,竟然又能自行领悟气剑!
方丹青之所以得丹青剑之名,并不只源于他身边那柄名曰“丹青”的佩剑,更是由于他出生儒门第一白鹿学宫,其行剑,于广、大之处,如泼墨山水,广迈豪阔,于细密之处,又极尽富丽工巧,妙入毫巅。
观其剑法,当真时如诗如画,肆意挥洒,赏心悦目。
方梦白于危机间重新领悟了气剑诸多变化。他毕竟成名已久,在剑法上的造诣与威望更高于贺凤臣,从前更有狂士之名。
萧朗不敢轻忽,见势不不妙,当机立断回剑后撤。
这的确是个谨慎的,理智的做法。
只可惜,他的敌手是方梦白。
但凡与之前的方丹青对战过的修士,都知晓此人看似清雅温润,实则艳毒如蛇,是个心细如发,一旦觑见一线战机,便会张开蛇牙,利用到极致的角色。
如今的方梦白虽然失忆,可常年养成的战斗素养与嗅觉不会消失。
萧朗一撤,方梦白不禁一笑,“跑得好!”又岂会容他走脱。
他今日言语冒犯阿风,他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如今好不容易觑见他破绽,哪里还会轻易放他过?
当即将剑光催动极致!
剑光飞遁,追上萧朗,紧咬他不放。
萧朗暗骂一声,才知晓自己刚才的谨慎反害了自己。不过瞬息之间,他这一撤,竟让方梦白重新把握住了步调,掌控了节奏。
气剑不断变幻着刁钻诡谲的角度,以极快的速度朝他攻来。
萧朗行剑重在霸道,刚猛,如今却如同被困泥潭的猛虎,被绵延如丝,或消或长,或分或合的剑气丝丝黏缠得眼花缭乱,无法脱身。
方梦白知晓他曾经被贺凤臣打断过腿,因此剑光总往他下盘攻去。
阿风远远望去,见方梦白如抽陀螺一般,将萧朗抽个团团转,不由心胸舒畅,连声叫好。
可这对方梦白而言还不够。
他心里恨不能将人碎尸万段,可恨当着众太一长老、弟子的面,却不能下死手。
略一思忖,方梦白微微一笑,有了。
便指挥气剑,一剑一剑割开他身上衣裤。
没一会儿,萧朗身上的衣裳便被他割了个七零八落,破布条一般裹不住他白花花的身肉。
萧朗如此偏激自尊之人,果然无法受此侮辱,面色铁青,双眼泛红,失去了冷静理智,不要命地挥剑反攻。
方梦白也不与他硬碰硬,向后纵掠几丈,表面上故意卖个破绽给他。
萧朗顿时催动剑光追杀而来,方梦白调整着角度,计算着如何以最小的代价吃下这一击。
当剑光袭来时,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侧身避开重要部位,令这一剑浅浅入体。
同时着手斩出一道剑光直奔萧朗丹田而去。
如果他所料不差,这一剑应当能重挫他丹田,毁他修行!
如此一来,他顶多是受伤时为求自保,一时失察。
此人寻衅在前,有目共睹,平日里又多欺压同门,恶名远扬。莫说为他报仇,不落尽下石都算好的了。
方梦白暗忖这苦肉计当完美无缺,却没料到紧要关头,齐长老身形一晃,飞立两人之间,匆匆挥出拂尘,将那道剑气打歪。
方梦白大感失望,萧朗死里逃生,醒悟过来勃然大怒,竟在齐长老下场的同时,暗地里发出一道剑气直奔方梦白脖颈而去!
方梦白面色大变,仓促发剑挡了。
剑光相撞,萧朗剑气不敌,飞弹了出去。
齐长老见状,身形不动如山,只眼皮动动,眼看那道偷袭不成的剑气擦着萧朗头顶囟门飞过,连带着头发削去一小块头皮来。
人群停滞片刻,爆发出激烈的喝彩声。
方梦白长松口气。
萧朗则捂着秃顶,狂怒痛喝,跪倒在地,鲜血顺着指缝沥沥而下。
“二哥!”
一旁观战的阿风大喜过望,“阿白赢了!你看到没有?!”
短短一炷香的功夫,方梦白当真赢了萧朗。
这一炷香的时间,她的心情随着战局的变化一路跌宕起伏,简直比坐过山车还刺激。
贺凤臣也松口气:“嗯,我看到了。”
这三月以来,为了方梦白今日的胜利,他没少劳心劳力。见他取胜,贺凤臣心神稍稍放松,便觉眼前一黑。
苦苦忍耐着的余毒,终于因为这片刻的松懈,突然爆发。
贺凤臣蹙眉变色,身形一晃,动了动嘴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栽倒下去,人事不知。
阿风还来不及替方梦白感到高兴,忽见贺凤臣晕倒,登时吓愣住了。
她手忙脚乱,赶紧将人接住,“二哥,二哥?!”
这厢,方梦白得胜归来,心喜悦激荡,情不自禁在人群中寻找阿风的身影。
阿风可看到他方才神勇?
哪知晓会看到贺凤臣昏倒,阿风慌中拥美这一幕。
“阿风?!”方梦白一愣,当即奔来。
“阿白!”方才眼见他获胜的喜悦一扫而空,阿风焦急道:“你快帮我瞧瞧,二哥不知怎么昏倒了!”
方梦白瞧一眼贺凤臣,少年面色惨白,死生不知,心底也是一惊,忙从阿风怀里将人接过,探他鼻息。
“快,快去喊长老。”
阿风跑去喊人。
几个长老先后赶到,会同他二人一起,将贺凤臣送到杏林峰。
方梦白撒开手,见阿风忧心模样,不甘心地心里直发酸,眼圈发胀,几乎流出泪花。
饶是知晓不是吃醋的时候,却忍不住酸溜溜想,这人晕倒得委实不是时候。
他吃了这么多苦头,历尽千辛万苦,获胜归来,本想着能在阿风面前一展风采,如今竟让他误打误撞抢占了阿风全部注意力!
他暗暗为自己拈一把辛酸泪,好不容易整理好思绪,这才面现忧色,趋步上前,问各位长老:“贺兄……情况如何?”
杏林峰的长老姓张,张长老眉头紧皱,“脉象不妙,我见他体内……似早有沉疴余毒……”
说到余毒,他欲言又止:“……怎会如此。”
阿风心里一个咯噔,跟方梦白异口同声:“沉疴余毒?!”
方梦白一惊:“长老意思是,他旧伤一直未愈?”
张长老:“他这旧伤余毒来得古怪,我不知他过往经历,也拿不准细里。升鸾是掌教弟子,掌教医术远在我之上,我已通知掌教。”
难不成是那日为救他受的伤?方梦白心乱如麻。
张长老见他衣裳上斑斑血迹,面无血色,关切道:“你无妨吧?我听闻你们方才有场比武?可要我帮你瞧瞧?”
阿风瞧他一眼,也吓一跳:“阿白,你脸色好差!我刚刚瞧见萧朗故意欺负你,你怎么样?怪我……”
“刚二哥昏倒我忙昏头了。”她又心疼又愧疚,“有伤别忍着,快让张长老帮你瞧瞧!”
获胜之后的喜悦,而今的心酸、失落、不甘、惊疑,万般情绪在方梦白心头交织。
方梦白心情一时极为复杂,他无心去看伤,摇摇头,正要拒绝,却孰料,脚下发软,眼前也一阵阵发飘。
随即竟在阿风注视下,也咕咚一声,一头栽倒在地,陷入昏迷。
阿风:“……?!!”
“阿白?!”她接完这个接那个,错愕地将方梦白头抱在怀里。
……不是?这是赛着昏迷吗?
两个男人都如此柔弱,阿风一时间显得极为无助,“张长老……这……”
张长老也吓一大跳,赶紧号了脉,“没事……没事,只是一时劳心劳力,损耗过度,心情激荡所致。”
在药僮的帮助下,阿风将方梦白放到贺凤臣身畔的另一张长榻之上。
瞧着这并排躺着,昏迷不醒的两只,不禁发愁。
貌似这两人目下都没什么生命危险。
她只好拖一张小凳子,一边看护,一边等待许真人的到来。
好在修真界交通速度奇快,没一会儿的功夫,许抱一跟罗纤前后脚就进来了。
许抱一见两人,吃惊不浅:“小凤儿,玉烛,怎会?”
阿风忙站起身,跟张长老一道述说来龙去脉。
许抱一点点头:“阿风,多谢你,有你陪伴照顾他二人。”
阿风心里仍担心,但医生都到了,她也不便打搅许抱一跟张长老会诊。
罗纤见她不安,将她叫到外间,倒一杯清茶给她。
“喝杯茶歇歇罢,瞧你受惊不小。”
一杯热茶下肚,阿风从方才起一直紧绷的神经,这才在袅袅茶香中一点点放松下来。
“罗道友……”阿风摩挲茶杯。
想起方才所见许抱一面上神情,吃惊有之,却好像并不十分意外。
“张长老说阿白没什么大碍……但是贺道友,你与掌教是早知道他的旧伤了吗?”
罗纤闻言,瞧她一眼,点点头,“你知道多少?”
第59章
阿风心中倍感愧疚。方才见贺凤臣昏迷, 她便想起那日他在她面前吐血了。
可那时贺凤臣说是淤血,不要紧,她竟也信了。
除了前面几日, 好生慰问关切一番, 见他的行动自若, 气机顺畅,安然无恙。她也就放了心,没再多想, 全身心地关注方梦白的训练状况。
现在想想,她怎么就这么缺心眼呢?就不能细心一点, 再多观察观察吗?
“贺道友那日吐血其实我看到了,还有之前,他身上的相思结……”阿风心里不是滋味,语无伦次, “是相思结和那日在船上受的伤吗?要是我再细心一点……”
“不关你的事。”罗纤打断她, “身体是他自己的,他不爱惜,旁人又怎会知晓他身体底细?”
阿风:“可是……”
她黑瞳子里的担心满溢而出, 罗纤叹口气。
看来升鸾并未将凤凰血跟催1情药的实情告知……
贺凤臣这一次旧伤爆发,并不出她跟许抱一的意料。
凤凰血、□□拖着不解决, 日积月累,迟早会有这一遭。他一连三月, 指点风、白二人修行, 劳心劳力,不过是加快了伤势爆发的速度。
贺凤臣是她看着长大的,她不能坐视他如此糟践自己的身体。
眼前这少女,更是造成他凤凰血反噬的主要原因。
罗纤心里念头转了几个来回, 还是觉得若能将人暂时送走,才是唯今两全之解。
“阿风,你是个好姑娘。”罗纤斟酌着,目光温和如水,脉脉瞧望着她。
阿风一愣,登时坐直身子,预感到罗纤接下来或许有很重要的事要跟她说。
只听罗纤叹道:“升鸾……旁人只见他冷淡,不知他是个极为重情的,外冷内热的好孩子……他的伤,其实有些隐情。”
阿风:“隐情?”
罗纤委婉道:“是,这隐情说来还与你有些干系,他不好开口,但我却不好再瞒你了。”
“你可知晓当初升鸾与方梦白因何结契?”
……
杏林峰内,经年不凋,四季不败的杏花,霏霏如雪。
一只白鸽子衔着花瓣,扑簌簌地飞过窗前。
阿风被白鸽惊动,眼睫猛地颤了一下,好半晌,才从罗纤话语间的信息量中回过身来。
原来贺凤臣身负凤血诅咒……
原来结了夫妻契约之后,方梦白的变心会对他造成反噬。
而方梦白与她在贺凤臣面前恩爱越密,带给贺凤臣的反噬便越强,并不亚于从身到心的凌迟。
她愣了半天,才喃喃憋出一句,这算什么虐文女主体质。
至于催1情药,这药尴尬罗纤也不好同她一个姑娘详说。
“阿风,请你谅解,我本想将你送到个安全所在……你对他二人而言,是个刺激。避开这样的刺激,对他二人都好……”
“方梦白今日昏迷,也未尝不跟他变心有关。不过当日结契主要是为升鸾冲喜,因此他受到反噬较小。”
“你避开他二人,去个安全所在,待升鸾病愈,方道友恢复记忆之后再回来也不迟。”
“那时候,不论方道友选谁,你们三人如何理清这笔情债,都不是我能插手,我也绝无二话。”
罗纤苦口婆心,因为担心病榻上的师弟,看着她的目光近乎恳切哀求了。
阿风心里乱得要命,“我……”
“人命关天,我先离开也不是不行……”
她才松动,罗纤眼睛便轻轻亮了,忙一把握住她的手,大感欣慰:“好阿风,我果然未曾看错你。”
阿风摇摇头。
她之所以如此爽快,跟担忧贺凤臣固然脱不开关系。也跟她如今情况不无联系。
如今的她,比之贺凤臣刚找上门时的她,要成长许多。
这成长是从身到心,全面的成长。
从前的她,并无任何生存的手段,只能依附阿白过活。
阿白一走,可不天崩地裂?
但今日的她,修了仙,成了修士,有了自保的能力,独立的底气,心境也在一场一场战斗中被磨练得更加坚忍。
离开阿白、贺凤臣,独自生活一段时间,于她而言,并不算什么难事。
“不过道友能否给我点时间?”阿风说,“等阿白跟贺道友醒来……我也好跟他二人告别……”
罗纤感激她懂事还来不及,又怎会不肯,“确要跟他二人说清楚的,是这个道理。”
接下来便是等贺、白二人醒来了。
阿风索性便留在了杏林峰方便照顾二人。
治病煎药自有峰内的小药僮负责,林镜、薛荷比斗当天也在观众席的。方梦白大师兄昏迷,他二人也常来帮忙。
阿风这个看护除了聊慰其心,真正需要她做的其实也不多。
见堂外的杏花开得漂亮,她便问小药僮要个废弃的陶罐,接了小半罐的清水,剪枝插花瓶内。
几枝曲秀的如雪杏花,映照两张洁白如玉,一般娟秀的少年面庞。刹那间,便将屋里给点亮了。
小药僮拍手笑道:“这样好,屋里收拾得漂漂亮亮的也去去病气!”
阿风瞧着昏睡不醒的贺凤臣与方梦白两人,叹口气,“只盼他俩能快快醒来。”
她因答应了罗纤,如今瞧他二人一眼,便觉少一眼。
既盼着二人早些病愈苏醒,又盼着分别的那一天晚点到来。
……还不知道他二人醒来她要怎么跟两人说这件事呢。
正忧心间,门外忽然传来个清亮嗓音。
“贺师兄可在这里养病?”
阿风跟那小药僮对视一眼,忙迎出去。
刚跨出大门,就被铺面而来的衣香鬓影,华彩宝光打个怔忪。
门口站着竟站着整整两列十来个俊美少男少女,个个衣袂飘飘,璎珞珠翠满身。
为首的是个唇红齿白的童子,方才正是他开口叫门。
他眉眼生得十分灵秀可爱,就是看人时眼高于顶,颇有些目下无尘之态。
“咱们仙大姑奶奶这回出关,听说师兄受伤,特来探望——你是?” 童子好像这才瞧见阿风似的。
阿风一眼就瞧见由那十几个少男少女拱卫着的鸾车了。
香雾萦空,花雨漫天,宝盖重幡,旌旗飘扬。
她意识到来者身份不一般。
大姑奶奶?难道是贺凤臣的亲戚?
童子态度不逊,她也没生气,“我是贺师兄同门。”
那童子正欲说什么,罗纤驾一道遁光正巧落地。
阿风一喜:“罗道友!”
罗纤拨落云头,见这阵仗也吃一惊。
待听闻“仙大姑奶奶”,当即肃容敛衽,“未曾想是大姑奶奶亲至,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轿子里的人终于悠悠发话,嗓音温醇,却透着股说不上来的神气气势,“我闭关太久,不知这世事变化得这么快!闭关之前,升鸾适逢新婚,我还特送上贺礼。哪料到今朝一出关,就听闻伤重不醒的消息!”
罗纤忙道:“大姑奶奶勿忧,掌教真人前日已来看过,升鸾是真人最疼爱的小弟子,说什么都不会让他有事的。”
那嗓音沉默了一刹。
有童子趋步掀起轿帘。
只见个云鬓高髻,面若银盆,眉目如画的女修缓缓从轿子里走了出来。其人周身灵气如雾如水般忽隐忽现,湃涌不息,可见其修为之高深莫测。
她眉眼生得极为精致,隐约与贺凤臣有几分相似,只是身躯较为丰满肥硕。
仙大姑奶奶下了轿,罗纤忙过去搀扶迎接。
姑奶奶微微蹙眉,眉眼间几分忧愁:“升鸾呢?让我瞧瞧他去?”
罗纤恭声道:“屋里躺着呢。这间药庐是专为他收拾出来的。真人与张长老每日都要来过问病情的。”
罗纤搀着大姑奶奶,你一言我一句,有问有答地进去了。
剩下那些少年少女,则肃容满面留待原地,个个训练有素,一点儿声也没。
阿风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那小药僮同样惊魂未定。
阿风瞧他神色不一般,问道:“小川,你认识这位大姑奶奶吗?”
不过两日功夫,她就已经跟这小药童混熟了。
小川压低嗓音:“这位仙大姑奶奶,贺师兄……贺家的姑奶奶,谁人不识?”
竟真是贺凤臣长辈?
小川见她懵懂,不好当着仙侍的面议论他们主子的是非,便朝她使个眼色。
两个人蹑手蹑脚来到个僻静所在,阿风才对这位姑奶奶有个大致了解。
这人名叫贺玉仙,是贺凤臣祖父辈的老来女,在贺家辈分极高。
此人天赋也高,一早便拜入太一,是太一观十八峰长老之一。
贺玉仙前十来年一直在闭关,是近几日方才出关的。
“贺长老……哪儿是咱们能接触到的人物?不过我听说长老她性子颇强势,恐不好相处。”
两人正闲话着,罗纤忽然从医馆里走了出来。
“阿风。”她举手招呼,神情有点犹疑。
阿风见她面色不对,不禁问:“师姐找我何事?”
罗纤看着她,目泛担忧:“阿风,贺长老听说了你的事……想见你一面。”
阿风一愣,方见过贺玉仙这般大阵仗,她心里自有些紧张。
但对方主动要求,她也真不好置若罔闻,视若不见。
“罗师姐,贺长老知道贺凤臣的病因了是吗?”进屋前,阿风留个心眼,多问了一嘴。
罗纤终于忍不住叹口气,目露愧色:“抱歉,阿风,是我不好,贺长老问我我不敢不说。”
罗纤愧疚得不知怎么好,阿风又哪里会怪她:“没事的,瞒不过去的,我只是问问,心里也好有个底。”
在大门前,深吸一口气,阿风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之事,毫不犹豫跨过了门槛。
这位大姑奶奶,正坐在贺凤臣榻边,细细看着自家最出息的这位小侄孙。
见阿风来,她直起身子,问,“你就是阿风吗?”
阿风答:“回长老话,晚辈正是阿风。”
小川方才说贺玉仙性子强势不好相处,阿风早紧了骨头,做了这位长辈或对自己心存偏见的准备了。
孰料,贺玉仙态度竟还算温和,至少,没明面上给她冷脸看,只对她说:“你的事,小纤都跟我说了。”
“你留在这里,对升鸾的确不好,我瞧她的提议倒是个中肯的。你怎么瞧?”
阿风但凭本心:“贺道友的病最要紧。”
贺玉仙这才露出个柔和的微笑来,“好孩子。”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呀?”
阿风道:“想等阿、方道友跟贺道友醒来。”
贺玉仙皱眉:“这不好。”
阿风一怔。
贺玉仙摇摇头:“他二人的性子……我清楚得很,升鸾连告诉都不肯告诉你,恐怕等他二人醒来,就不好走了……”
“正巧,我有个好姐妹,也是升鸾一位姑姑,叫长瀛真人的,如今正在东海留风岛内修炼,那可是个世外桃源。是她千辛万苦才找到的隐蔽所在。要知晓,留风岛外是天然形成的漫天大雾,莫说寻常修士,就连我误入也要迷路呢。
“每逢初一,十五,海面上会吹来一股东风,这时浓雾才散去一些,外人若要登岛,只能在这个时候过去。
“正巧,明天就是十五,你明日就乘飞舟过去。
“在那儿住上半年,跟长瀛学学艺,那时候,升鸾病情差不多也该稳定了,你学成归来,再同他们两个团圆。你意下如何?”
她满面慈祥,语气极为柔缓,不疾不许,却显然早有成算,并不容阿风拒绝。
阿风愣了愣,张张嘴:“我……”
贺玉仙打断她:“你不愿意吗?”
阿风:“我想等他二人苏醒,不告而别……到底不好。”
贺玉仙笑了一下:“这又何难,不如这样,你留书一封,到时我替你转交他俩如何?”
阿风:“可是……”
贺玉仙笑道:“知你不放心他两个,你且安心罢。有我跟掌教在,又岂会害他们两个?就这样说定了,你明日便出发罢。”
说完,她便侧过身去瞧贺凤臣,显然不欲再多说了。
阿风进屋见她和蔼,还以为小川传言有误,如今看来,这不容置疑,一锤定音的处事风格,倒还真切合了她性子强势的谣言。
阿风虽有些不甘心,可贺玉仙修为、辈分都太高,其实容不得她拒绝。
罗纤也怕她冒犯了贺玉仙,忙将人拽出来。
“长老……辈分太高,不论在贺家,还是观中都是这个说一不二的性子。”
“阿风。”罗纤怕她不忿,劝说道,“我之前还担心她迁怒你,但长老她显然是没同咱们小辈置气的,那留风岛的确是个好去处……长瀛真人修为在当世也有名的,你过去,亏待不了你。”
阿风摇摇头:“我都明白的,罗师姐。”
她哪里不知道,贺玉仙此言一出,就再无她拒绝的余地呢。除非,她去找许抱一。
可这事闹到许抱一面前,又未免显得她太不知好歹。而且她毕竟不了解许抱一的性子,她也未必肯答应她。
仔细想想,罗纤话说得的确不假。
只可惜无法亲自同阿白、贺凤臣告别,阿白他们一定会担心的。
阿风纵不舍,也无可奈何。
贺玉仙、罗纤走后,她又在二人床头守了一夜,盼着两人快快苏醒。
可直到天明,他们也没苏醒的迹象。
没办法,阿风只好匆匆写就了一封长长书信,将来龙去脉分说清楚。
等信写完交给罗纤的时候,日头已经老高了。
贺玉仙派来送她走的飞舟也停留在山门前了。
罗纤虽一直想送她走,却没想这般仓促。
昨日长者问话,她不敢不答,今日对上阿风总有些愧疚。
“你放心好了。”临别前,罗纤握着她手,保证说,“这信我会亲手送到他二人手上的。”
阿风点点头,回头瞧见瓦蓝天空下悬停的巨大飞舟。
“我明白的,罗师姐,阿白跟贺道友便托付给你了。”
目送着飞舟消失在天际,罗纤叹口气。
因阿风临别前的嘱托,在她走后的几日,罗纤探望贺、白二人也愈发频繁、尽心。
这一日,她正指点新入门不久的师弟师妹们修炼。小川发来玉牌传讯。
道是贺凤臣醒了!
罗纤大喜,忙撂下手上的工作,快步赶去了杏林峰。
一进门,便瞧见贺凤臣端着盏水在喝,昏迷这多日,他面色愈发苍白,毫无血色,神情倒十分平静的。
见她来,贺凤臣搁下茶盏,直起身子,“师姐。”又歉意道,“病榻上不便见礼,抱歉。”
“哪能!”罗纤忙快步上前,示意他好好躺下,见他乌发如瀑簇拥苍白如玉的脸蛋,腰也细了,背也薄了。
心里又欢喜又心疼,不知怎么才好:“你这一倒,便昏睡了足足三四天。”
贺凤臣道:“劳师姐烦心。师父她老人家来过吗?”
罗纤叹道:“怎能不来呢,你这病……师父记挂着呢。”
贺凤臣叹息:“教她老人家担心,是我不肖。”
罗纤往他后背掖了个枕头:“可别说这些了,你能醒来,掌教定极欢喜的。”
贺凤臣长睫默默垂落下来,顿了顿,方才若无其事,嗓音轻飘飘的:“……我昏迷前正同阿风在一块儿,她如何了……?”
罗纤的手不由自主就顿住了。
“阿风……这……”
说来也怪,她后背不知为何,竟不自觉浮起一层白毛汗。
正为难之际,贺凤臣目光不经意一扫,恰巧瞥见躺在他身边榻上的方梦白。
他目光凝住:“……他怎会在此?”
罗纤顿松口气:“张长老说是身心耗损太剧,灵力透支太过……掌教以为,也跟你们那夫妻契有关,那契约也不光是反噬你一人身上,你如今反噬得那样严重,他这边也有影响。”
贺凤臣竟又问:“阿风没来瞧他吗?”
罗纤哪里料到贺凤臣没关心方梦白,竟先问这个,一时间又卡了壳。
“这……”
贺凤臣见她神情有恙,正待细问。
药庐外传来一阵动静,却是许抱一、贺玉仙闻讯赶来。
贺凤臣不得不先撇开阿风的问题,先同二位师长见礼。
见贺玉仙,他也微感惊讶。
无不谦逊恭谨道:“没曾想,升鸾不争气,竟还惊动大姑奶奶您前来探望。”
贺玉仙笑道:“快别这样说,你这孩子,就是虚礼太多。自家孩子生病,我这作长辈的岂能不来尽心?”
说着,又是好一番嘘寒问暖。
贺凤臣对贺玉仙恭敬有余,亲密不足。这一通寒暄下来,他已有些心不在焉。
少年微微蹙眉,心底疑窦丛生。
为何仍不见阿风……以她的性子,不该不来。
正待开口闻讯,孰料,身边又传来一道轻吟。
在场几人纷纷扭头去看。
竟是方梦白不知何时,蹙着眉,轻轻呻吟着,缓缓从沉睡中醒转!
许抱一见状,喜得不禁微笑:“太好了,小凤儿刚醒,玉烛便醒了,这可不是双喜临门?”
贺玉仙插嘴笑道:“说不定是他们小夫妻心意相通呢?”
却说方梦白睁开眼,瞧见这陌生的所在,不禁一怔。
他这是在哪儿?
又瞧见贺凤臣、许抱一、罗纤人等,并一个丰硕美妇,他更觉迷茫,惊讶。
下意识便脱口而出自己心底最关心的那个:“阿风呢?”
罗纤没想到这两人先后醒来,竟不约而同都问阿风下落,不禁愣住。
贺玉仙也顿住了。
贺凤臣不动声色瞧在眼底,回方梦白,“我也在问。”
方梦白隔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想起昏迷前的事迹。
见状,贺凤臣干脆面向许抱一、贺玉仙,行动不便,只拱手为礼,“师父,不知阿风可在?”
许抱一愣道:“阿风?”
她纳闷:“对,怎么不曾见她?”
没人应答。
方梦白心里一个咯噔。
许抱一下意识看向罗纤:“小纤,你瞧见那孩子了吗?”
罗纤说不出话来。
若说方才方梦白心里还只漏跳一拍,见此情此景,一颗心简直直直沉下去。
他一阵头晕目眩,险些坐不住,慌忙恳声问:“罗师姐,阿风呢?”
罗纤语塞,正愁不知如何开口。
贺玉仙却突然开了口:“阿风?不用再找了,那孩子,让我送走了。”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贺凤臣遽变了脸色。
方梦白浑像被人打了一闷棍,“送走?!”
浑如个大浪当头打来,打得两人都白了脸色,险些坐不住。
“对,前天刚走的。”贺玉仙纳闷。不解这两人为何作出这么大反应。
“阿风……她……我……”方梦白深吸一口气,强令自己冷静下来,颤声开口,“她送到哪里去了,为何要送她走?”
贺玉仙道:“你竟不知道吗?升鸾的病说起来还跟你脱不开干系。”对上方梦白,贺玉仙就再没这般好脸色了,不禁冷笑一声。
虽说是为自己撑腰,可贺凤臣面色却极为苍白、难看,“敢问姑奶奶将人送往何方……此事与她无关的。”
贺玉仙道:“人我已送到你长瀛姑姑身边,跟着她你还不放心?”
贺凤臣素知这位大姑奶奶脾性。说是送走,恐怕阿风当时并无反抗之力。
一想到此,贺凤臣便忽感头晕目眩,胸口发闷恶心,强忍住了,耐着性子续问:“长瀛姑姑避世已久,怎可劳烦她老人家?”
贺玉仙着实纳了闷了。
她承认她马不停蹄将人送走的确存了为贺凤臣的私心。
“我将她送走你还不高兴吗?”
贺凤臣:“……”
方梦白一想阿风被送走时的凄惶,简直心如刀绞。他舌尖暗暗发苦。
阿风还是太过纯真善良,岂知这一走便由不得她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了。
他夫妻二人相依为命,共度多少难关,如今离散天涯。
方梦白心绪激动起伏之下,竟硬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贺玉仙等人被吓一大跳。
罗纤:“方道友?!”
可为未等她们围上前去察看方梦白的情况。
贺凤臣胸口一阵血气翻涌,他皱眉皱眉,五指紧扣被褥,想要忍耐,却不妨扯破被褥,同时吐血。
“师弟/升鸾!”
药庐一下子就被惊动了。
许抱一忙替二人把脉,小川跑出去请张长老。
刹那间,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贺玉仙惊魂未定退出里屋:“这是怎么回事?!”
不就是将那小姑娘送走?怎弄得这般阵仗?她为他夫妻二人着想,怎么他俩反倒一个接一个吐血?
“方梦白也就算了,升鸾这是怎么回事?!”
第60章
罗纤也吃一大惊。
“或许……升鸾阿风之间交好, 友谊比旁人深厚吧……”犹豫半晌,罗纤吞吞吐吐说,可她心底却清楚, 绝非如此!
若以常理言之, 夫婿情人被送走, 贺凤臣不论如何也当欢喜才是。
若说是他同阿风情谊深厚,这才不能接受这个消息,那吐血不止又是怎么回事?友谊当真深厚到这个地步不成?
观贺凤臣方才面色苍白, 忧惶不似作假,几乎同方梦白这个夫婿如出一辙了……个中蹊跷, 罗纤骇白了面色,那猜想太过荒唐,她不敢深思-
飞舟出了云川地界,继续向前飞行。
大朵大朵的白云在眼前尽情铺展, 云卷云舒, 仿佛触手可及。
可阿风却无心欣赏眼前美景,她惦念她走之前仍昏睡不醒的方、贺二人。
同行的太一观弟子见她郁郁寡欢,便建议她去甲板上吹风散心。
这艘飞舟的终点虽会在留风岛, 但中途会行经停靠许多不同驿站。因此,舟上除了她还有不少太一弟子。
阿风吹了一会儿风, 非但没能排遣心中郁闷,反倒给自己吹饿了。
人生在世, 吃喝二字, 就连修仙也能戒除这口腹之欲。
眼见日上中天,
她盘算着去船中的斋堂去找点东西吃。
才上到二楼,便觉得这四周出奇的安静。
按理来说,这是饭点, 舟上又有不少如她一般,胃口大得能吞牛的年轻弟子。怎么会这么安静?
阿风起初并未多想,但进到厅堂,只见一张张横条长桌上摆满了新鲜饭菜。
这些饭菜明显是刚打没多久,还冒着腾腾白气,似乎不久前丁零当啷的觥筹交错之声犹然再耳。
缭绕的烟火气中,却唯独不见一人!
筷子,碗碟都在,唯独不见食客、杂役与伙夫。
阿风顿觉出不对劲,心里一紧,转身就跑!
才跑出一步,后脑勺一阵冷风滑过,响起一道娇俏女声,笑如银铃。
“小姑娘,久别重逢……你跑什么?”
阿风不假思索,锵然拔剑,回身狠狠一劈!
一道剑光险而又险在她面前破碎,阿风相信,若是她晚一步,这道剑光都会毫不留情贯入她的后脑,将她脑浆都搅和得稀巴烂。
“玉绮罗?”她惊魂未定,蹙补作色,瞧着眼前娇美如花的女子。
玉绮罗收了剑光,微微一笑,裙裳曳地,腰肢款摆,朝她走来,“嗯……好久不见。”
“这么紧张干什么?”她觑她神情紧张,扑哧一笑,“我又不会吃了你。”
“你怎么会在这里?”阿风心惊肉跳,不敢掉以轻心,“他们人呢?”
玉绮罗眼波流转,“关心那些人做什么?奴家今日可是专为你而来啊。”
她说着,长袖一拂,卷起桌上一杯酒盏送到她面前,“时辰也不早了,一定饿了吧?来,喝下这杯薄酒,奴家今日做东请客,带你去吃好吃的。”
她灵气运用之巧,杯酒递到阿风面前时,酒液仍平如明镜,点滴未洒。阿风当然不可能喝下这杯酒。
她心里沉沉。玉绮罗明显是为她而来,她的修为就连贺凤臣也不敢轻忽。现今她要抓她,她根本毫无反抗之力。
她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其他太一观弟子呢?
以玉绮罗一人之力,显然对付不了这么多太一观弟子,她肯定有同伙,拂衣楼的人也在?
那玉玲珑呢?上回她们走时,玉玲珑受伤严重,明显是活不成了。
她死了吗?玉绮罗是要来寻仇吗?
贺玉仙将她送走,也不是随便随便就把她打发走的。罗纤说过这飞舟内部设有严密阵法,按理来说,玉绮罗进不来才对。
除非——
阿风心里一跳,电光火石间,顺利成章跳出个答案。
有内鬼。
玉绮罗见她不买账,也不生气,只笑着朝她一步步走来,当真是莲步轻移,摇曳生姿。
阿风在她紧逼之下,只能步步后退,她心里混乱如麻,大脑飞快运转。却也知晓,以她之力,玉绮罗现在抓她,简直是瓮中捉鳖。
她抬起头,张张嘴,还想说什么拖延一番,玉绮罗却仿佛看穿她的想法,浅浅一笑,一挥袖的功夫,阿风便觉一阵香风铺面而来,她浑身触之即软,眼前一黑,顷刻间便失去了意识-
贺凤臣、方梦白同时吐血。
许抱一、张长老好不容易才稳定二人病情,相与走出药庐。
贺玉仙早已等候多时:“掌教,他二人如何了?”
想到方才所见,许抱一仍微觉心惊,困惑不已:“夫妻之契的反噬加重了……怎会?”
张长老神色凝重:“我才疏学浅,不能解答,但二人同时昏迷,同时吐血,或许是夫妻契约交相影响之故……”
三人正商谈,却见罗纤形色匆匆从外头奔来。
“掌教!”
许抱一翻掌下压:“何事如此惊慌急促?”
罗纤面露难色:“……方才有乘坐阿风道友那一班飞舟的弟子来报……说是飞舟遇袭,他们拼尽全力杀出重围,但阿风道友却不知所踪……”
贺玉仙愕然不已:“怎会?!”
许抱一目光转厉:“太一飞舟素来设有我派独门阵法,如何被人轻易突破?怎么回事?说清楚!”
罗纤舌尖发苦:“弟子……弟子也不知晓个中内情,或许只能将逃出来的弟子都叫来仔细询问……”
“但是师弟跟方道友那边……”
贺玉仙果断说:“先瞒下!”
可还没等她话说完,方梦白的嗓音便从几人身后响起。
“事到如今,诸位前辈仍要瞒我着我同贺兄吗?”
方梦白倚门而望,嗓音微弱,面色不快,语气已有几分不客气。
贺玉仙看向贺凤臣:“升鸾……”
贺凤臣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跟在方梦白身后,俊雅容色苍白至极。
“升鸾多谢诸位师长拳拳爱护之心……只是升鸾已非三岁小童……”他说着,低头掩袖又咳嗽几声。
贺玉仙何尝被人如此顶撞,正感不满:“升鸾——”
贺凤臣无声展袖,雪白的袖口一汪红艳艳的血,令贺玉仙霎时无声。
贺凤臣拢袖,淡淡续道:“孙儿如今消受不得大姑奶奶好意,连孙儿爹娘也没这么看顾过孙儿……姑奶奶方才那一番好意已令阿风生死不知……”他拱一拱手,“还请师尊、姑奶奶,如实告知阿风消息。”
贺玉仙倍感陌生地瞧着他。
贺凤臣平日里性子虽有些直来直去,近似于兽类,但素来孝顺守礼,待师长极为尊敬。
她何时见他如此叛逆,言辞这般不客气地直接顶撞,乃至讥嘲师长?
贺玉仙一时惘然,被冒犯的不悦甚至也被贺凤臣性情大变所冲淡了几分。
说着,贺凤臣上前几步,站到方梦白面前,两人并肩而立,苍白容色,一般执拗,寸步不让。
许抱一看在眼里,叹口气,知瞒无可瞒,只好说:“都进去说话吧……”-
飞舟遇袭,逃出来的太一观弟子,十不存一。
而这些弟子的伤势在经历过必要的处理之后,首先便要面对观内的调查询问。
方梦白,贺凤臣主动请缨。
许抱一拦不住他二人。
这两人简直铁了心一般,浑成最默契无间的一块铁板同盟。
无奈之下,只能任由二人带伤,亲自一一询问过这些弟子详细。
问询地点,便就近设在杏林峰一件药庐内。
屋中其他家具都被清空,仅仅留有上首供二人坐的桌椅。
下首一张椅子专供逃出生天的飞舟弟子而坐。
询问过程之中,一时是方梦白问话,贺凤臣记录,一时二人交换身份,由贺凤臣问话,方梦白笔记。
前头的弟子被请出药庐,等待第二个弟子上前的间隙。
贺凤臣搁下笔,问:“你有什么想法?”
方梦白勉力打起精神,一想到阿风生死不知,他心简直都要碎了。不过短短半日功夫,唇边便燎起好大一个水泡。
“飞舟阵法严密,没有内鬼配合,绝难在短时间内突破。”
贺凤臣:“我亦如是。”
方梦白一声轻叹。只叹息纵有一二个内鬼,绝大多数弟子也是无辜……如此一来,他就不能对这些死里逃生的弟子用刑,若能用刑……
他心里无不冷酷想,或许一早便能逼问出那个内鬼到底是谁。
哪像如今这般,只能不厌其烦,细细地,反复盘问数遍,一点点梳理时间线,企图捕捉出蛛丝马迹。
二人盘问一天,都口干舌燥,焦头烂额,惜一无所获。
天色渐晚。
好不容易逃出升天,又被反复盘问一日,这些飞舟弟子们的怨气已然冲天。
方梦白也不得不暂停了审讯,先回到药庐内歇息。
可他一想到阿风,更想到她必定是被自己牵连才被拂衣楼的人掳走。一颗心便如在火上煎熬,又如何能静心?
他心中忧虑,倍感焦渴难耐,一连灌了两大杯茶水,通讯玉牌却在此时响了。
方梦白哪有心思,匆匆扫一眼,见是程屏来询问详细。
此事牵扯甚多,世上又并无不透风的墙,阿风失踪的消息,很快便为程屏等人知晓。
方梦白本无心回复,却蓦然想起,他跟萧朗的关系。
今天白天他便怀疑内鬼跟萧朗有关。
毕竟他与阿风在太一观中只跟萧朗结仇。阿风失踪正是在萧朗落败他后不久。
若他怀恨在心,得知阿风离开的消息,暗自将其行踪透露给拂衣楼的人作为报复也未尝没有可能。
当然,也有可能是某太一观弟子一早便被拂衣楼收买。
不过但凡一点蹊跷,方梦白都不肯放弃。
今天一天盘问下来,他与贺凤臣倒也揪出几个嫌疑较高,问答时显得心虚鬼祟之辈。
思及,方梦白将这几人性命并容貌一并发出,试探询问:“程道友,你且看看,这几人中,可有你认识,或听闻过的?他们人际、社交如何……”
顿顿,方梦白问: “有无……跟萧朗熟识的?”
“你也知道,我初来乍到,你贺师兄更是个天上月,平日里实难对他们有所了解的。”
本只是四处撒网,没想到程屏瞧见他信息,竟当真回复:“有!方师兄!这当中有个刘和光,我并不相识,但见他似乎跟萧朗师兄熟识……”
程屏又问:“师兄……难道是怀疑萧师兄?”
方梦白目光落在“刘和光”三字上,目光闪闪一道冰冷阴郁的光。
他记得此人,是个杂役,被他与贺凤臣盘问时,汗出如浆,显得极为恐惧。他二人当时便留意在心。
他轻描淡写回复程屏:“并非怀疑,不过是调查所需,总要将阿风这些时日接触过的对象,尤其是矛盾对象一一排查。”
“程道友,事情紧急,望你多多担待,能否请你外出一晤?”
程屏:“玉牌传讯的确不安全,方师兄稍待,我这便赶来。”
没一会儿的功夫,方梦白见到程屏。
程屏见他时,被他憔悴面容险吓一跳,“方师兄!”
方梦白面色苍白如死人,嘴唇起皮,嘴边生好大一个水泡,见他,勉强一笑,为他倒一杯热茶:“阿风失踪……我……请你见谅我如今失仪。”
走到桌边倒茶时更是步履踉跄,差点摔碎茶壶。
程屏与他夫妻二人,算不打不相识。三个月特训下来,早已结成深厚情谊。
见方梦白失魂落魄,内心极为同情、共情。
却不知方梦白的憔悴虽不似作假,但步履踉跄却有几分表演成分,以博取他同情。
“方道友之前也晓得……”程屏斟酌着语句,小心翼翼说:“我们这几个师弟师妹素来被萧朗欺压着的……因此这才能有几分了解。但若说具体,则全然不知了。”
“至于这刘和光,在下所知实在不多,只晓得他是斋堂的杂役。我曾遥遥见过他跟萧朗站在一块儿说话,神态倒是熟稔的。”
方梦白蹙眉:“仅此而已?”
程屏:“倒是听说这刘和光,生性贪财好利,也未知真假。”
方梦白若有所思点点头,“我明白了。”说着摸出玉牌来,发讯贺凤臣-
“升鸾……你也莫怪我多管闲事。但你这病,我做长辈的……又怎好冷眼旁观。”
药庐内,灯火满室。
贺玉仙、罗纤、贺凤臣几人相对而坐。
贺玉仙眉头紧皱,苦口婆心。
“我是绝不允你自作主张的。阿风的下落,掌教已经派出人手去寻,调查的事,也自有专人负责,何须你来插手?”
昏黄灯火下,贺凤臣如玉容色几分疲惫。
“贺长老难道就不曾好奇小子病情何故加重?”
贺玉仙一愣。
贺凤臣平静道:“方梦白变心……凤血才会对我造成反噬……”他语气淡渺柔和,仿佛鬼魅的叹息,“倘若,是夫妻双方,双双变心呢?”
贺玉仙,罗纤齐齐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