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方梦白动了动唇, 神情复杂:“你何必做到这个地步?”
贺凤臣闭着眼避开阿风的视线,似乎在忍受着莫大的痛楚与疲惫,断断续续说:“……夫妻之间, 本为一体……你救我性命, 我曾承诺, 绝不相负……一命还你一命……今日纵为你死了,我行我愿,纵死无悔……”
鲜血不断地从他肩头涌了出来。
贺凤臣的身子压得阿风双臂直坠, 也压得阿风一颗心惘惘地直坠。
阿风慌忙按压他伤口,想替他止血。
方梦白心头一震, 为之触动甚深,反倒无以言表。
触动的又何止她一人。
瞧见贺凤臣浑身是血,重伤如此,仍坚持诉说自己对方梦白的心意。
阿风心乱如麻。
贺凤臣说完, 似乎不敌伤重, 便又昏睡过去。
阿风看了一眼方梦白。
方梦白:“……先送贺兄回房吧。”
阿风点点头:“……好。”
待又看见怀里身材高大的少年,她又怔了一下。这得怎么搬回去——
方梦白已弯下腰,破天荒地主动从她怀里接过贺凤臣, 送他回了偏殿。
飞舟按照预定的航向,继续往前航行。
经过一夜的飞行, 飞舟终于驶离了风暴圈,天汉海的海面竟渐渐变得湛蓝, 平静。
云开雨霁, 天边初日东升,霞光万丈。
贺凤臣受伤太重,伤势不稳定,身边离不开人。
阿风就跟方梦白轮流守在他身边照顾。
在给他换药的过程中, 阿风惊见,除了肩头伤势,少年皙白紧壮的身躯间,竟还残留着一道又一道红线般杂乱的伤痕。
这些伤痕似乎一直就没长好,微微外翻,卷着淤血,遍布他脊背,腰腹。
少年的皙白劲壮的仿佛被红线紧紧裹缠的白玉。
这些旧伤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又是何时出现的?
为何从不曾听贺凤臣提及,与她相处过程中,也从未见异样。
阿风正不解间,日光照在贺凤臣挺直的鼻梁,他眼睫一颤,终于缓缓醒转。
瞧见她,他眼底有些朦胧,神情有些怔忪不解:“……阿风?”
“二哥,你醒了?!”阿风又惊又喜,忙搁下手里的药膏。
贺凤臣缓缓回过神:“是你在照顾我么……多谢。”
阿风:“是我跟阿白……”
既然人醒了,她也没多想,顺势就那些伤痕问:“二哥,你感觉怎么样?肩膀的伤我们处理过了,但你身上这些是?”
贺凤臣一顿,循她视线看去,似乎才发现自己衣襟大敞,胸腹伤痕错落。
他微不可察一僵,若无其事般地飞快拢了衣襟。
“陈年旧伤,因某些缘故,一直未曾彻底痊愈,并无大碍。”
“这叫无大碍?”
贺凤臣默了默,又补充了一句:“于日常起居,没什么问题。”
阿风登时皱眉。
这叫没什么问题?什么叫某些缘故没愈合?
她总觉得他在骗她,话里还藏着话。
可贺凤臣沉默不言,她竟也不知如何逼问。
兴许是两个人之间才吵过一架,共处一室时都有些不自在。
隔了一会儿,竟是贺凤臣主动打破了沉默:“你……如何?”
“什么如何?”阿风有点跟不上他的脑回路。
贺凤臣有点尴尬,垂下眼:“……你感觉,如何?可有受伤?”
阿风:“受伤的是你,又不是我。”
光这样,也不是个事儿。
阿风站起身,“我帮你把阿白叫过来吧。”
贺凤臣倏地抬起眼:“为何要叫他?”
阿风:“你不是喜欢他吗?”
贺凤臣不解其意,追问:“喜欢?”
阿风:“你之前说的话……不记得了吗?我都听到了。”
她心情不知为何一下子低落起来。
眼里浮现出那天夜里少年黝黑坚决的目光。
“我不悔。”
她心里好像被刀子猛地扎了一下。
他待阿白如此情深义重,自己跟阿白之间又算什么呢……
有这样一个人如此深爱自己的丈夫……
她不是没看到方梦白当时的神情,饶是他再不喜他,也不免怔愣,感激。
明明她也勇敢救夫了。
这么一想,她好像只是单纯嫉妒他对阿白的无私奉献,担心阿白为他触动,由此而生出浓浓的危机感。
可如果真的仅仅只是如此就好了。
要命的是,她不止嫉妒贺凤臣,还嫉妒阿白。
嫉妒阿白拥有贺凤臣的真心,他肯为了他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性命。
阿风越想就越绝望。
怎会如此?她为什么会同时嫉妒阿白跟贺凤臣?难道她同时喜欢上了两个男人?
贺凤臣微微蹙眉,似乎才想起之前夜里那一幕,“我……”
阿风有些自闭了,强忍着酸楚,问:“你不喜欢阿白吗?”
贺凤臣不知何故,竟没立刻回答。
阿风一愣,心底漏跳了一拍。
贺凤臣却适时开了口,打消了她莫名的期待。
“……我与他夫妻结契,三十余年,自是真心。”
“但夫妻之间,只要有真心,互相守望即可。
“不必日日厮混。”
阿风的心情不可避免的一下子糟糕透顶。
贺凤臣又顿了顿,轻声说:“我如今,只想见你,阿风。”
阿风一愣。
眼圈忍不住红了,低头控诉:“你这段时间一直在躲我。”
贺凤臣:“嗯。”
他没反驳,耐心哄道:“但我昨日才知晓,你很难过……是我不好,让你难受。我向你道歉。前些时日避而不见,非我本意……我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你……”
“所以我今日才想见你。”
贺凤臣:“阿风,过来些,让我多看看你,可以吗?”
阿风犹豫了一会儿,这才小心地挪到床边。
贺凤臣倒是毫不在意,直接上手就摸她的脸。
少年安静地,温柔地细细摸她。
阿风:“二哥,你真的很过分。”
贺凤臣:“何出此言?”
他嗓音清冷中难得温和,阿风大脑一热: “在你心里,是阿白重要还是我重要?”
贺凤臣:“……”
阿风心里一沉:“……是阿白更重要是吗?”
贺凤臣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垂眸说:“你们在我心里一样重要,不分彼此。”
阿风觉得自己也真糊涂了,竟问这些自取其辱,得亏他还愿意哄她。
她哦了一声,干巴巴地说:“原来如此……”
心底又觉得失落,到底没忍住:“我就知道是阿白最重要,但你愿意哄我,已经很开心了。”
贺凤臣:“……”他一见她模样,便知她误会。却不知从何开口。
他的心上曾经唯有方梦白一人。
而现在,他已确信,阿风,这女孩子,已不知不觉占有了他心上一席之地。
他昨日其实并未想那么多。与方梦白结契之后,他便将方梦白视作了自己的责任。夫妻之间是最紧密的伙伴,盟友。
所谓道侣,非单单指爱侣,更是在修行道路上拥有相同的目标,思想、信仰都契合的同修。自然要守望相助,甘为同道者死。
昨日的每个字,每句话都出自他的真心,却并非因情,因爱而发,而是为信、义二字。
那时候,他见她挡在方梦白面前,那样大的危机,实乃他生平未见,惊出一身冷汗。
哪有时间想那些风花雪月?
贺凤臣缓缓强调: “……我昨日救他,也是救你。”
阿风却有些没滋没味:“二哥,我为你叫阿白来吧。”
不要。贺凤臣心蓦道。
阿风说着忽觉手臂一沉,贺凤臣不知何故竟拉住了她的手,直直看她,“……阿风。”
“二哥?”她惊讶。
贺凤臣触及她视线,一顿,似乎也自知失态,慢慢松开了手,低下头去。
他心乱如麻,见她似有心事,强颜欢笑,好像又做错事,说错话。
对于她,他到底是何感情?
她不信他说的一样重要,阿风跟方梦白之间当真有不同么?到底孰轻孰重?
贺凤臣微微抿唇,他生平从未遇到过这样棘手的难题,心里像揣了只扑咬着线团的小猫。
明明差一点就要厘清了……-
得知贺凤臣苏醒的消息,方梦白快步而来。
阿风替两人掩上屋:“阿白,你们说罢。”
方梦白一顿:“阿风?你不跟我们?”
阿风摇摇头:“我出去看看。”
方梦白细察她面色,见她面色不好,便也没勉强。举步进了屋。
贺凤臣正垂着眼在喝药,没束发,乌发披散着,拥着苍白的脸。
方梦白看他病容,心里头实在复杂。
他跟阿风,前两年因记忆受损,没有钱财,没有背景,吃尽了不少苦头,相依为命的那段岁月,尝遍世态炎凉。
他不似阿风单纯,对人或事,他总不惮于先以“利”心揣测。
见除阿风之外,竟有人愿为自己付出性命,如何不动容?更遑论,他此前,待他实有些不客气。
顿足,先行一礼,难得真心,“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贺凤臣安静地喝完了药,才将药碗一搁,淡淡道:“我亦未曾奢求回报。”
他这话说得又近似表白。方梦白大为尴尬,腹诽这人当真不会说话,三言两语,便将他的感动、钦佩冲散了不少。
他心思一淡,反倒从容微笑起来:“贺兄高义,舍己为人,不求回报,在下却不能做那忘恩负义之辈。”
贺凤臣似乎也早已习惯他的道貌岸然,薄哂之,不以为意。
方梦白:“贺兄,身子若还有不爽之处,万望一定要告知小弟,也好教小弟尽自己一番心意。”
贺凤臣:“多谢,免了,已无大碍。”
两人你问我答,各自尽了心意,安了心。
很快,方梦白便又退出了屋。
贺凤臣见他推门而出,料他方才囿于救命之恩跟自己周旋的辛苦,目下应当是找阿风去了。他也不以为奇了。
心平气静之余,更想起一事来。
……他救了他性命,他总不好再日夜防备着他跟阿风的接触了罢?
他思及,终于高兴了一点,觉得事情总算还没自己所想的那般有这么糟糕。
方梦白出了屋便直接找到了阿风,见她心情有些低落,知晓她是担心贺凤臣,心里有些酸溜溜的。
可人为了救他们夫妻俩还在病床上躺着呢,他怎好再吃这飞醋?便若无其事,柔声问她:“饿了没有?”
阿风这才感到腹中空虚:“……有点。”
方梦白立刻捋起袖子,洗了手问,“想吃什么?”
他不喜欢自己老婆满脑子都是别的男人。那个男人方才救过自己的命,自己待他好点便是,犯不着劳烦老婆为他牵肠挂肚。
他微微一笑,又轻飘飘补充了一句:“方才……瞧你对那些海味很感兴趣呢……”
阿风精神一振。想起自己之前收获的大生蚝,金枪鱼,三文鱼:“想吃海鲜拼盘!”
方梦白虚心求教:“是为夫见识短浅了。敢问娘子,这海鲜拼盘如何做?”
阿风突然想起他出发前带走的那瓶瓶罐罐:“阿白,你带了芥辣吗?”
方梦白一点就透,恍然:“难道是鱼脍?要用芥辣调味?”
“对。”说到吃,阿风顿时来了兴致,将贺凤臣也抛之脑后,她兴致勃勃拉了方梦白到厨房。
“今天我来当厨子,你等着吃就好了。”
说着,她倒了点芥辣酱油,又拿起菜刀,给金枪鱼、三文鱼来了套回雪剑法。
嗯……脂肥肉腻,奶香四溢。
“你尝尝呢?”切完鱼,她迫不及待将筷子往他手里一塞。
方梦白握着筷子,觑着盘中芥辣,暗暗心惊。
他尤其怕这东西,呛得慌,每次吃总要丢丑,少有几次吃芥辣,为了不在阿风面前丢脸,更是使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强压下去,仍要保持微笑。
正踌躇间,阿风觉察到他的犹豫,纳罕问:“怎么了?不合胃口吗?”
方梦白强扯出个微笑,不忍令她失落,“并非如此……”
“唉。”他闭目叹口气,将筷子一丢,“想要阿风喂。”
阿风:“……?”
好吧,老公正常的要求。
她贴心地挟起一块最肥腻的鱼腹,往料碟里滚了一滚,浸满了酱油芥辣,送入他口中:“啊。小心点,芥辣有点冲鼻……”
方梦白闭目待死。
入口的刹那,芥辣直冲脑门,饶是他之前做足了准备,仍不可避免被辣得呼吸困难。
眼皮一热,眼里竟流出两行热泪来。
阿风目瞪口呆地看着呛得面色通红,泪如雨下的方梦白。
方梦白平常在她面前很少吃这些,她也没想到这人竟这么不能吃芥辣。
少年呛得眼泪汪汪,眼角鼻子都红了。
“快,喝点水!”她猝然回神,吓了一大跳,忙抄起茶杯往人手里塞。
方梦白忙不迭仰头灌了整杯,又被水呛得直摆手,咳得惊天动地,好不狼狈。
阿风眼睁睁看他咳得这么凄惨,心中大为愧疚。
没想到方梦白缓完了,徐徐吐出一口气,道:“还要吃。”
阿风:“?”
方梦白补充:“要阿风亲手喂。”
阿风拒绝:“呃,都这样了,别了吧。”
方梦白冲她笑了一下,鼻子眼圈都还是红的,瓮声瓮气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就这样,在方梦白强烈要求之下,两个人分食了全部的海鲜拼盘。
揉着涨得硬邦邦的小肚子,阿风满足地吐出一口气,没想到竟然也有吃不要钱的豪华海鲜大餐吃到撑的一天。
酒足饭饱之后,夫妻二人手牵着手溜达到船舷边看云彩。
阿风吃饱了,心情自然而然也就放晴了。
她全神贯注瞧见天边一朵云,看它一会儿像一颗树,一会儿又像一只小狗。
忍不住分享,“阿白,你看这朵云,像不像小狗?”
方梦白举头看了一眼,微笑起来:“像,像之前刘婶子家落的那只小黄狗,你叫三毛的那个……”
阿风:“唉,我好想三毛……”
方梦白:“这话你可不要让小白听到,听到它又不高兴。”
阿风忍不住笑起来。
方梦白这才拉了她的手,轻声问:“昨天,吓到你没有?”
阿风摇摇头。
方梦白捏捏她的手掌,不再说话。
两人并肩而立,见云涛滚滚。
等到夜幕降临。
又隔了一会儿,贺凤臣也披衣出了门,他面色苍白,仍有病容,却更显得纤腰秀项,弱不胜衣,飞仙风流。
他扫了一眼两人,自然而然走到船舷,插入他们之间。
向下俯瞰了一眼,淡淡道:“阿风,玉烛,仙人界到了。”
随他话音方落。
夜雾渐此散去,露出地面灯火辉煌。
世人口中的仙界,终于在风、白夫妻二人面前揭开了神秘的面纱。
第42章
飞舟并未在地面繁华的港口多做停留, 而是改道向东飞去。一直飞到附近另一座临海的小城,这才寻了个偏僻之地降下。
无咎城滨临天汉海而建,城池坐落在险峻高大的群山崖壁之间, 崇阁巍峨迭起, 点缀着错落有致的灯火, 遥遥望去,灯火通明,一派辉煌盛美。
早在渡海之前, 贺凤臣便已发出玉简传讯。
在凡人界的这段时日中,他也一直保持着同太一观、白鹿学宫两家的联系, 下船之后,自会有人来接应他们。
穿梭在街头巷尾的风、白夫妻二人却无暇欣赏这繁盛的景色。
贺凤臣走在前。阿风追在后面,喘口气,皱眉问:“二哥, 我们现在去哪里?”
贺凤臣:“去碰头。”
阿风:“碰头?”
贺凤臣:“白鹿学宫与太一观已于三日前, 派出弟子,在此地接应我等。”
……白鹿学宫,太一观。
方梦白跟贺凤臣的师门……
“谁?”阿风心里一惊, “能不能说清楚点?”
方梦白追问:“我可认识?”
贺凤臣:“薛荷,林镜。若你还记得, 他们是你师妹、师弟,由你一手带大的。”
方梦白迷惘地抬起脸。
说着说着, 贺凤臣停下脚步, “到了。”
门口半旧的匾额上书四个大字,“悦来客栈。”
客栈不大,但胜在干净。大堂内收拾得窗明几净。
这是贺家名下众多暗哨中最不起眼的一处,也是三方人马今夜约定碰头的地点。
薛荷、林镜……
救命, 才听到这两个陌生的名字,阿风就已经开始紧张了,这算什么上门见亲戚。
“太一观呢?太一观有没有来人?”她问。
贺凤臣的话击碎了她的期待:“来者是我一位名唤罗纤的师姐,与一位名唤冯一真的师弟。”
阿风:“……”
她还没忘她此时的尴尬身份。
“二哥,你跟他们说起过我吗……”
贺凤臣:“作过简单的介绍。”
阿风欲言又止: “……我是说,我的身份……”
贺凤臣怔了怔,方解她的担忧,微露歉意,解释说:“抱歉,你之身份较为特殊,我瞒不得。”
这就是说,所有人都知道方梦白另娶了。阿风短暂地死了一秒,很快又闭上眼安慰自己。
也行吧。就算瞒,也只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她也是被小三……不是故意欺负别人家孩子的……
薛荷,林镜。不算陌生的名字。方梦白蹙眉。
他这些时日,记忆时好时坏,时隐时现。
虽多多少少想起一些身在学宫时的记忆,可终究如雾里看花,如看别人唱戏,鲜能对他“白鹿学宫首席大弟子”的身份感同身受。
客栈柜台后面的伙计,支着下巴在打哈欠,见到他们三人忙过来招呼。
“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可叫几位赶巧了,今日可是咱们无咎城的海灯节,这可是好几年不遇的盛会!诸位客官若无事,不妨住个一两晚,城中逛一逛,玩一玩灯。”
贺凤臣拿出一袋灵石:“我找人。”
伙计一愣,“若要成仙须忘我?”
贺凤臣平静:“我心不死道无门*。”
伙计的脸色顿时变得严肃起来,转过柜台,行了一礼,低声说:“可是贺大爷?罗娘子等人已经在楼上等候多时了。”-
一个时辰之前。
从昨日起,无咎城的悦来客栈,便低调进驻了一行四人的修士。
店内打杂的伙计,一早便得了客栈老板提点,知晓这四人是东家的客人,得罪不起的人物,却并不妨碍他对这四人感到好奇。
这四名修士,分作两男两女,各穿青衣、白衣。
为首的白衣女修,其人面色苍白犹甚于身上素衣,身段风流,乌发如云斜插一枝飞燕钗,却背一把阔沉的大刀。
青衣的女修,容色生得艳丽非常,裙摆绣大朵大朵红莲,腰间别一串寒光烁烁的飞镖。
白衣的男修,个子高大,生一张黝黑脸庞,样貌凶恶,瞧着很不好惹。
不过最后那位青衣的男修,倒是生得面如冠玉。
四人进了早就订好的包厢,各自落了座。
彼此交换了个视线。
青衣女修薛荷先开了口,她面露忧色:“大师兄还未到吗?路上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白衣女修罗纤柔声说:“拂衣楼这些杂碎宵小,怎配阻你师兄与升鸾的路,左右就这一会儿了,且等着吧。”
众人便又倒了茶,安心地等了一会儿。
一刻钟后,青衣男修林镜又坐不住了: “可贺师兄之前来信不是说大师兄失忆了?”
罗纤:“失忆了,修为总还在的。”
白衣男修冯一真大喇喇开口:“可师兄不是说,方师兄还另娶了?”
此言一出,四人俱静。
早在数日之前,贺凤臣便去信了师门,将凡人界所见所闻大抵说明清楚。自然也包括了方梦白另娶一事。
四人见到讯息的第一眼,都是不信。
当初这俩人不顾世人非议,也要结契的架势,太一,白鹿全体上下弟子,哪个不记忆犹新?这才过了多久,便风流云散,劳燕分飞?方梦白便移情别恋,另娶新人了?
“这当中定有什么误会吧。”罗纤斟酌着说。
冯一真大着嗓门:“我听说那女子今日也来了,以师兄的性子,她抢了他男人,竟没打断她的腿!还把人领到这儿来了,古怪!”
林镜悚然:“那姑娘不过是个凡人,哪里晓得大师兄跟贺师兄之间的事,这件事,她也无辜,怎么就要打断人腿了?”
罗纤:“别听小冯瞎说,他光长个子,不长脑子。”
林镜:“那打断腿……”
罗纤叹口气,有点无奈:“升鸾性子刚烈。有几个好龙阳的浮浪子,见他生得俊美,早就心存不轨。
在他同方梦白成亲之后,那几人动了意,自以为有机可乘。寻到师弟洞府前故意说些猥亵不堪之辞。”
罗纤委婉说,“师弟便干脆将他们统统阉了,打断了腿,丢了出去。”
林镜骇然变色:“阉了?”
罗纤:“嗯,一剑正中下身。当时在场一十二人,统统去势。”
林镜忽觉腿间一凉,默默夹紧了双腿。
冯一真哈哈大笑:“因此事,我师兄还得个诨号‘绝阳魔剑’。”
因下手狠辣,贺凤臣在仙人界颇有些恶名。
“要说这姑娘也当真是个奇女子。”冯一真啧啧称奇。“我虽不知师兄是如何对待情敌的,但没打断她的腿赶走也就算了,竟还将人带了回来!”
“或许是顾忌大师兄的心情呢。”林镜猜测。
“就跟那些替丈夫纳妾的贤妇一般?”冯一真诧异说。完全想象不出贺凤臣贤惠作派。
他生得本就漂亮,又以妻子的身份下嫁给了方梦白,外界对他便颇多狎昵之词,实际上跟方梦白成亲之后,贺凤臣行事手段反倒比从前更加激烈,身体力行地用实际表明了自己仍是个“伟丈夫”、“真男人”、“无毒不丈夫”。
众人想象贺凤臣的贤妇姿态,纷纷打了个寒噤。
“那一定是那女子手段了得了。”林镜笃定说。
薛荷喃喃:“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女子,既能拿下大师兄,又能稳住贺师兄……”
她如此一说,众人都不由好奇,心绪起伏不定,陷入悠然沉思-
由那伙计领着,阿风三人上了楼,转过长廊,在走廊尽头一间上房门口停下了脚步。
阿风拽着方梦白袖口的手一下子就紧了。
贺凤臣却已不假思索,径直推开门。
屋里两男两女,正坐在一处说话,个个都丰姿俊美,见到贺凤臣,俱都惊喜、急迫地站起身来。
“贺师兄(师弟)!”一对白衣男女先站起来。
另一对青衣的也跟着站起身,阿风听到他们口中喊的却是“嫂子!”
阿风:“……”
“嫂子,怎么样?我们大师兄?”薛荷年纪小,性子急,憋不住,眉目焦急,先开了口。
贺凤臣心平气静,仿佛极为适应,或者说熟稔这个称呼,“在这了。”说着,退开半步,将风、白二人暴露于人前。
阿风眉心一跳:“等等!”
……她还没做好准备!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他二人看来,阿风整个人都麻了。
所幸众人都先被方梦白吸引了注意力,虽有两个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却都未开口。
方梦白抬眼,唇角挤出个妥帖客气的微笑:“……见过二位道友,二位可是薛道友,林道友……”
乍见到日思夜想的师兄,薛荷、林镜两人一下子热了眼眶:“大师兄!”
太一观的师弟冯一真,也振奋:“嫂子!”
方梦白:“……”
阿风:……到底谁是嫂子。两家该死的胜负欲,薛定谔的嫂子吗!
师姐罗纤倒最镇定矜持,略略颔首:“方道友。”
方梦白微笑如水:“贺兄想来也同诸位说了,抱歉,我受了伤,失去了一些记忆,往日的一切记不太清楚了。”
薛荷红着眼:“嫂子一早便说了,大师兄你平安就好,师父,我们,还有诸位师弟师妹们都很想你。”
薛林二人说得动情,方梦白不动声色观察着这几人,心底的感动却实在很有限。
仙界不比人间,他记忆又太模糊,看这几人宛如看陌生人。
只念着跟阿风,夫妻二人初来乍到,需打叠精神,小心应对,万不可轻易开罪了对方。
“我真记不太清了……”方梦白蹙眉,“……若有得罪之处,万望海涵……师父他老人家……可有什么指教。”语气倒是温情。
林镜性子软,忙道:“师兄勿忧!北斗一案……明眼人都晓得个中内情,祭酒也是体谅师兄苦楚的!师兄你为父母报仇是天经地义,穆松年……是活该!”
祭酒……方梦白眼前浮现个清癯文雅的中年男人形象。
白鹿学宫历史上曾是皇家的书院,因此掌教也一直沿用祭酒之职。
如今的白鹿学宫孔祭酒,据传是圣人血脉,也是他之师尊。
林镜一咬牙,又面露气愤之色:“只是紫极那老儿,狼子野心!南辰与咱们白鹿同处淄州,咱们白鹿又坐拥了淄州境内绝大多数的文脉,他自掌权之后,早就眼馋咱们的文脉。正愁找不到机会发难呢!
“”此次,他明面上打着替穆松年讨公道的幌子,冲着你去了。可谁人不知他私底下的盘算。
“师兄,你决不能去见他,我们也绝不会将你交出。
“不过大师兄你放心,咱们祭酒已与许真人商定了。由咱们护送你先行上太一观。云川距淄州万里,紫极那老匹夫的手还伸不了那么长!”
他看一眼贺凤臣。
贺凤臣微微颔首,以安他心。
信息量太大,阿风在一边努力顺理着个中关系,听得实在有些糊涂。
穆松年……好像是被阿白灭门的北斗派掌门,紫极真人是南辰的掌教,跟穆松年是姻亲。
南辰与白鹿早有嫌隙,紫极借此事发难,是为名正言顺同白鹿开战。
屋里林镜几人简单同方梦白交换了一番信息,这才有闲心留意他身边的阿风,更留意到二人从方才起边一直紧握,未曾分开的双手。
……方梦白变心另娶,那个从贺凤臣手里抢走了夫婿的奇女子。
罗纤眼皮轻跳:“不知这位是——”
虽说方才见面便有所猜测,但眼前这个容貌青稚的小姑娘,竟真的是他们讨论了半天的“奇女子”?
阿风一怔,她旁观太久,所接触的人和事都太陌生,难免有种局外人之感,没曾料想,话题还能转移到自己头上。
松开了方梦白的手,阿风陷入迷惘。
呃……这要怎么自我介绍?不管怎么说好像都怪尴尬的。
正不知所措间,贺凤臣清泠泠的嗓音响起:“……你们小嫂子。”
薛荷,林镜等人目瞪口呆。
罗纤,冯一真等人遽然变色。
虽然刚刚讨论的热火朝天,可跟亲眼所见那是两回事。
贺凤臣跟方梦白的结契,从前曾招致白鹿,太一,乃至天下人的反对。
薛,林,罗,冯四人也都是其中之一。
但日子一长,大家也渐渐都习惯了,默认了贺、方的“嫂子”身份,两家走动也渐趋频繁,紧密。
又有谁人料想到方梦白会失忆,变心。
当真是一波三折,狗血横生。
此时耳闻贺凤臣一句淡淡的“小嫂子”,四个人面面相觑。
这少女当真就是那个夺走了方梦白,稳住了贺凤臣的奇女子?!
瞧着年纪也不多大,还是个女孩子呢。
容貌可爱是可爱,可跟他们想象中的绝色美人实在是大相径庭。
目光不禁在阿风,贺凤臣,方梦白三人之间游走,内心各怀心思。
薛荷心惊肉跳:小嫂子……贺师兄是认真的吗?还是故意的?难道是在阴阳怪气?!
贺凤臣生性寡言少语,玉牌传讯也言简意赅,只简单地将事情来龙去脉叙述了一遍,并未有任何多余的表达自己态度,倾向的词语。
四人摸不清楚贺凤臣对她的态度,气氛一时间极为尴尬。
阿风很尴尬,四人也无助地像误入了什么肥皂剧现场。
而无心之间造就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贺凤臣垂眸不语,任由打量。
话题既已经来到了自己头上,阿风不得不硬着头皮,露出抹商业性的微笑:“我叫阿风……”
薛荷白衣绣着朵朵红莲,性子也最爽朗,率先打破了沉默:“道友贵姓?”
阿风摇摇头,坦然说:“你们大概也知道你们大师兄失忆的事了,我也是,我也失去了一部分的记忆,没有姓。”
方梦白心里咯噔一声,眉心一跳:“……阿风?”
薛荷继续寒暄:“不知道友多大年纪了,瞧着倒是显小。”
阿风:“二十。”
薛荷瞧着方梦白的眼神一下子就锐利了。
方梦白:“……”
他们仨之间的关系确实有点不太好处理。见状,阿风体贴道:“呃……要不你们先聊,我去外面逛逛。”
薛荷一怔,下意识想挽留,又不知从何开口。
这么多年,他们早已习惯贺凤臣的身份,多出来个女孩子……
而且,薛荷忍不住想,她真的有二十岁吗?太小了。
阿风已经打开门走了出去。
方梦白一愣,正要追出。
孰料,贺凤臣抢先一步道:“我陪你。”瞧着倒不像有嫌隙的模样。
阿风出了屋,走到二楼的楼梯看,看着下方的大堂。
贺凤臣看了她一眼,走到她身边。
阿风没回头:“二哥这么久没见同门,难道不想念吗?”
贺凤臣淡道:“没必要。”
几盏红纱灯笼散发出温暖的微光。大堂内,食客如云,人头攒动,大口饮酒,大声谈笑,觥筹交错。
阿风才想起来,今天好像是那伙计说的海灯节。
贺凤臣的声音又在这时响起。
“薛荷、林镜是玉烛一手带大的。我第一次见他们时,同他们闹得很不愉快。”
贺凤臣平静说:“我那时年少气傲,在仙道比武大会上,重伤了白鹿学宫的弟子,却不肯道歉,因此跟他们起了不小的冲突。
“他们很不喜欢我,私底下谋划着要堵我给我个教训,还是玉烛过来圆场,我二人因此相识。
“后来,我二人结契,可想而知,他们的反对有多激烈。
“足足过了十年时间,他们才认了我这个道侣。”
阿风抿紧了唇角:“二哥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贺凤臣:“他们是玉烛的家人。连我也不能避。
“阿风,你那时问我玉烛的过去。他的家人,过去,仇怨你总要面对的。”
阿风愣了一下。没想到刚刚自己在屋里那点逃避之意,被他一下子看穿。
这也不能怪她,突然来到个陌生的地方,见到的都是些陌生的人……而这些陌生人还跟阿白、贺凤臣关系如此紧密。
他们说着她不懂的话,纵使无意,阿风却从来没有过这么强烈地被隔绝在外的迷茫,陌生。
“我方才听那位林道友说……为父母报仇是何意?”
贺凤臣:“你既来到仙界,如今也该令你知晓。玉烛他是清光真人与飞琼元君之子。”
阿风:“……他们很出名吗?”
贺凤臣沉默少顷,颔首:“二位真人都是义薄云天的人物,成亲之前便颇具侠名,成亲之后,更常并肩携手,除恶扬善。当时在仙界,享有极高的盛名。”
阿风心里一沉,莫名预感到这沉默背后的沉重。
第43章
“玉烛是他们的独子, 生而岐嶷,天赋异禀。一早便拜入学宫孔祭酒门下。
“他长到八岁时。清光、飞琼二位前辈行侠至翠微城一带,遇见一少年欺压当地妇女。
“二位前辈出手制止, 争执过程中, 见那少年冥顽不灵, 已是无药可救,为防他再为恶,只好将他杀死。”
阿风心里一个咯噔, 几乎已经猜出接下来的故事走向了,“那少年……跟北斗派有什么关系?”
贺凤臣:“那少年正是北斗掌门穆松年的侄子。浣霞元君之子。穆家对于这个侄子百般溺爱。知他死讯, 对清光飞琼二位前辈怀恨于心。
“但到底知晓侄子死得不光彩,明面上不敢有所动作。
“几年之后,仙界出现一上古秘境,各宗门联合门下弟子共探究竟。二位前辈也在同行队伍之中。
“穆家便趁此机会对二位前辈暗下了毒手。那年, 玉烛十一岁。”
虽然也大致预料到了故事的内容……
可真正从贺凤臣口中听闻方梦白家人遭遇时, 阿风喉口还是如塞了一团棉花一样,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贺凤臣:“穆家将此事做得极为妥帖,对外只托辞两位前辈是遇到妖兽, 才不幸遇难。
“葬礼之上,还曾托人送来礼品慰问吊唁。那时, 我还未同玉烛相识,不知他内心感受。
“但或许, 从那日起, 他心中便深埋了为二位前辈报仇之念。”
贺凤臣言辞简洁,但仅这简简单单三言两语,却听得阿风心都痛了,眼眶也红了。
阿白现在或许已经记不得了……可那时候, 他那样小,得多伤心啊。
“……这不是阿白的错。”她轻轻说。
“这也不是穆家其他弟子的错。”贺凤臣平静说,“他为父母报仇确无错。却不该灭尽穆家满门……”
阿风迟疑:“你觉得他做错了?”
贺凤臣反问:“你呢?
阿风抿了一下嘴唇:“理智上……灭人满门的确不该,但我这人护短……我没见过他家里人,对我来说,穆家只是你口中一个陌生的名词,但阿白对我而言是个活生生的人。”
贺凤臣点了点头,“想来也是如此,我亦然。”
他眉目淡淡,却语出惊雷,并不以自己的言论为耻,“若有人伤我所爱之人,我定以彼之道还之彼身……灭他满门,又有何妨?”
风吹动红纱灯笼,抖落少年乌发雪腮前,恍然如新血。
他语意柔和,更胜融融灯光。
阿风却猛地打了个寒噤。
“你如今已大概明了他的过去。”贺凤臣话锋忽转,“我险忘了,你已同玉烛和离。”
“如何,来到仙人界之后,你可有旁的打算?”
“我自然是跟着阿白。”阿风没多想。
“很可惜。”贺凤臣淡淡道,“恐怕这整个仙界都视我为玉烛之妻。”
“玉烛的家人,过去,你也未必能处理妥当。跟着他,之后的腥风血雨,你当真能承受吗?”
阿风:“你……在逼我离开吗?
贺凤臣沉默片刻:“我只是希望你做出理智的选择。”
阿风:“如果不跟着阿白我又能去哪里?”
贺凤臣顿了一下,如愿说出早就考虑好的答案:“你……要不要来太一观?”
阿风迷茫:“阿白也在太一观,这不一样吗?”
“不太一样。”贺凤臣反驳,“我的意思是——”
“你聪敏,努力……”少年垂下眼,若无其事般地续说,“我求师尊收你为徒。
“你可以做我的小师妹。”
仙界不比凡人界,方梦白自己屁股后面一堆烂摊子等着收拾,到时候,恐怕再难顾得上她。
是他带她入道,把她带到仙人界的,理应对她负责。
贺凤臣想了想,愈发觉得可行。观中有一处藏月山,曾是他一位师祖隐居之处。
山高地险,设有特殊的隐匿阵法,十分隐蔽。他幼时不爱与人接触,为了避人,常常躲在那里,这是他秘密的天地。或许可以先安排她住到那里去。
她可以在山中隐居,不必再见人了。他会定时去看她,教导她道术,给她带点吃喝玩乐之物。
她会生活得很好。
阿风:啊??
她连眼下的事都还没怎么处理好,这就拜师太一会不会太突然了?
“不了吧?”她婉拒。
贺凤臣似乎不想放弃,还想再说什么。
突然,一个白衣女修朝他们走了过来,眉眼温婉,行走间袅袅风流,阿风认出来,这好像是贺凤臣的师姐,叫罗纤。
“罗道友。”阿风招呼。
贺凤臣只好闭了嘴:“师姐。”
罗纤冲她微微一笑,语气是很亲近的,“阿风道友。初来仙人界可还习惯?”
阿风挠挠头:“不太习惯……”
罗纤登时就笑了,温声安慰:“刚来一处陌生之地是这样的,住久了就好了……”
略略寒暄了两句,罗纤目光转向贺凤臣:“我能否带师弟,说两句话?”
师姐弟久未见面,阿风当然不会连这个眼力见都没有。忙让开半步:“请便。”
罗纤在前,贺凤臣默默跟在后。
罗纤停下脚步。
贺凤臣顿步,侧眸致意:“师姐。”
罗纤:“你受伤了。”
贺凤臣垂眸:“闲云派与南辰有旧,派出玉氏姐妹前来截杀玉烛。我一时不敌,受了些轻伤,攃过药后已无大碍。”
罗纤:“肩膀上的伤我看见了,那相思结呢?”
贺凤臣霎时一静。
空气在这一瞬间陷入短暂的凝滞。
罗纤也不着急,慢慢等他的解释。
罗纤口中的相思结,指的正是贺凤臣身上那些红线一般错乱的伤口。
这是仙人界中一道“情人术”,所谓“情人术”指的便是仅限于情人、爱侣之间的术法。
若遇到伴侣离散,即可用此法来卜问伴侣的下落,而副作用便是他身上那些红线般的伤口。
方梦白失踪之后,他遍寻他不得,无奈动用此术。
“相思结与你的凤血呢?”罗纤转过脸,看着他,“方梦白失踪之后,你以秘法相思结寻找他的下落,想必受到不少反噬……相思结造成的伤口一运转真气就会破裂,你伤好过没?”
贺凤臣无言。
罗纤皱眉,越说越来气,“那凤凰血呢?你父母本为兄妹,却违背天下人伦,私通下你。你继承了贺家千年来最精纯的凤血。却也日日承受凤血烧灼人体之苦。
“我从前便不赞成你跟方梦白……但他命格与你互补,能扭转你命格,纾解你血脉诅咒也好。
“原本,你身子都调养得差不多了,离解契就差临门一脚。
“谁曾想,这小子又在凡人界娶妻成亲!这夫妻之间,一方变了心,反令你血脉诅咒加强,凤凰血恐怕已经反噬你了吧?”
贺凤臣仍是不言。
罗纤恨不得捏他耳朵骂:“升鸾,血脉反噬是能要你命的!那女孩子你不赶她走也罢了,还把人领到了仙人界,我就没见过比你更能忍的!”
贺凤臣顿了好一会儿,终于才开了口,“阿风……与她无关。”
一开口,罗纤差点儿就被气笑了:“我还担心你这个呆子,不知争取,被人欺负,你倒好,夫婿变心,还护着人呢。
“他们夫妻二人天生一对,你呢,你算什么东西?到时候让人姑娘哭一哭,你拿什么争?”
贺凤臣不假思索,断然反驳:“阿风绝不是这样的人。”
少年语音太干脆,罗纤猛地被他打断,愣了一下,狐疑地皱起眉来。这孩子也算她看着长大了,打小便沉默自持,不近情爱,何时言辞这般激烈帮个女孩子说话。
但贺凤臣垂眸迎向罗纤的视线,气息又实在沉静,丝毫未乱。
罗纤一时瞧不出他底细,皱了一下眉,故意激他说:
“……你夫婿变了心,情人都跳到你脸上了,你倒好,还替人家说话。掌教怎么养出你这么个怂货!”
贺凤臣没被她激将影响,平心静气继续说:“待回观中,相思结可慢慢调理。至于凤血,我已逼他二人和离。”
罗纤挑眉,“还好,还没蠢到没边。那现在呢?你打算怎么做?我看方梦白那小子对那姑娘倒是情深义重,你就眼睁睁看着他变心?”
“他变心倒是无所谓,唯独不能在你诅咒未解之前变心反噬你。你想过将他抢回来没有?
贺凤臣顿了顿,只简单说:“我会。”
至于矜冷的表面下到底是个态度,没人能探知个透彻。
罗纤叹口气,她也不能-
阿风不知道贺凤臣跟罗纤姐弟二人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左右无事,她便沿着走廊逛了一圈儿,凑热闹般地赏玩着尽头墙面上挂着的那副四君子画。
没一会儿,二人终于回来了。
罗纤左右张望了一番,瞧见她,步履匆匆而来,神情仍是那副春风化雨般的大度温柔。
“阿风,等久了没?”罗纤忙快步赶到她身前,“怪我,跟师弟久未见面,说得太多。”
阿风忙回礼说:“也没多久。”
罗纤看着她,眼里闪烁着点怜惜:“升鸾方才都同我说了,拂衣搂……吓到了吧?这一路长途跋涉也累了。”
“我已订了一桌席面,到时候我们坐下来慢慢谈。”
罗纤对贺凤臣的恨铁不成钢,并不牵扯阿风。
实际上,她对这女孩子的遭遇颇有些同情。
只是,在方梦白与贺凤臣契约未解之前,他不能对旁人动情。
想到这里,罗纤便不由叹口气。
初次见面,一起吃个饭认识一下也是应当。阿风压根就没多想,点头说,“多谢罗师姐关心,多亏二……贺道友出手相救,辛苦的是贺道友,我没什么大碍的。”
见她乖巧懂事,罗纤心里极熨帖,“话不能这样说,是他将你带来仙人界,总要对你安危负责。”
罗纤很快便将席面招呼了下去。
二楼的包厢,陈设得极为雅致,挂书画数幅,瓶插鲜花兰草。
等酒菜治备得差不多,罗纤叫冯一真去请方梦白,薛荷,林镜等人。
阿风从贺凤臣口中得知了方梦白的往事,早对他涌生出满腹的怜惜,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阿白身边,将他搂在怀里,抱一抱,摸着头说些夫妻之间的体几话。
……也不知阿白那里谈得怎么样了。
他的同门如今在这里了,他会想起过去的事吗?恢复记忆之后的方梦白还是她熟悉的那个阿白吗?
她担心方梦白,不禁守在门前延颈而望。
第44章
就这样等了好一会儿, 才终于瞧见个幽魂般的缥色身影。
少年脚步有些虚浮地跟着薛、林二人走出屋。
也不知说了多少,他微微蹙眉,面色有些发白, 嘴唇也有些发干。
“阿白!”阿风忍不住喊。
少年脚步一顿, 抬眼见是她, 眼睛一亮,唇角绽放花朵般的微笑,“阿风?可等久了?”牵她手入了席, 贴着她坐下。
他夫妻二人相依为命日久,言行亲密惯了, 罗纤,薛荷,林镜,冯一真第一次见, 都相继一愣。
薛荷惊了一下, 目光闪闪,睇眼贺凤臣:……这,还当着贺师兄的面呢, 这真的没问题吗?
方梦白这次回来,薛荷便觉得大师兄变了许多。
可人失去以往的记忆, 性子也会变吗?她还没见过大师兄待人如此亲昵呢。大师兄是个令人如沐春风的君子,可内里头却是个秋风扫落叶的霜冷性子。
便是贺方二人新婚燕尔, 这两人也是相敬如宾, 从未有过逾距之处。她曾经以为是这两人性子都淡,薛荷暗自踌躇,如今想来,竟非如此?
阿风早就习惯方梦白黏人, 摇摇头:“……还好,你们聊得怎么样了?”
方梦白一顿,想起方才薛、林二人所言。
最初,他二人说了许多当前的局势,又对他极尽安慰,但提到的人或事对他而言却十分抽离乃至陌生。
他听得头晕脑胀,却不得不打叠精神,仔细分辨着个中的信息。
他自然是晓得个中厉害轻重。自来到仙人界,恐怕就不能由他们夫妻心意了。
他那些血海深仇,屁股后面那堆烂账,就像是一头择人欲噬的猛虎。由不得他们夫妻二人不郑重对待。
不过后来,薛荷、林镜二人又说起他那位师父孔祭酒的关系,昔年白鹿学宫同修之间的趣事……倒还真令他勾动心底那点淡淡的温情。
方梦白心里百回千转,却不欲她担心,便摇摇头:“……不过些琐碎叙旧,你我刚来,我记忆未复,也说不了那许多。”
“那南辰……”
“放心,”方梦白起身倒了点水,替她清洗着碗筷,劝慰说,“方才薛道友都同我说了,南辰的人未必敢动手……祭酒与许真人既愿意保我。等咱们上了太一观,老老实实躲着,不出来添乱子,南辰的人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阿风还真没傻白甜到信这些。
可阿白愿说这些话哄她,她又怎么忍心戳破他?
她倒是想就他父母的事安慰他,可这话题太沉重,她怎么也开不了口,斟酌了好一会儿,才说:“阿白,你父母的事我已听二哥说了……节哀。”
她嘴笨,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你爹娘都是英雄,这不是你的错……穆家活该。”
方梦白有点惊讶,目光流转竟不似伤心模样:“你知道了?”
阿风也愣了,“你不伤心吗?”
方梦白摇摇头,也不怕她知晓,“我记忆还没恢复全呢。看过去的事总像隔着一层纱……怅然倒是有些的,但伤心,却还不至于此。”
阿风闻言松口气,安慰说:“这样才是最好的,咱们记得你爹娘的英武,记得你爹娘的仇,但不沉湎于痛苦悲伤就是最好的,是老天爷也在怜惜你呢。”
方梦白不由莞尔,心里却没说,他瞧那些零散记忆中的从前自己,好似也没那般痛苦。
过去的事过去了,他十一岁的事,哪能记到一百多岁?那就别过日子了。
为父母报仇的时候,他的痛苦其实已经很浅淡了,下此狠手也是因为,他很清楚,那是他不得不为之事,是他毕生必须完成的责任。为人子,他要对得起爹娘。
他心中温情不多,大半都分给阿风了。
就这样夫妻二人说着亲密的小话,手拉手入了座。
薛荷抄起筷子,瞧着这满目的珍馐,却实在提不起什么食欲。
活了这些年,她从未吃过如此让人难以下筷的鸿门宴。
尤其是,她正坐在阿风、方梦白夫妻二人对面,瞧他二人亲密无间,她更觉坐立不安,煎熬不已。
薛荷瞅瞅贺凤臣,又瞅瞅阿风,忧心忡忡。
她是方梦白带大的,自然偏向方梦白,连带着对阿风也没什么意见。两个嫂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这可如何是好。值此多事之秋,太一观的人又会作何想。
当初正是有大师兄与贺凤臣的亲事牵线搭桥,两家才渐有了联合。学宫如今正需要太一观的支持。
闹出这事儿,自家徒弟受了这样的委屈,许真人又会作何想?
罗纤则是真正担心贺凤臣这个师弟的感受了。
升鸾性子极内敛,寡情淡欲,可一旦动情,便是极情深义重。
方梦白变心另娶,他内心该有多难过?恐怕都藏在心底了吧。
孰料,正不是滋味间,众人注视之下,贺凤臣竟神情自若,径直走到阿风身边,拂衣落座。
“嗡——”地一声,在场其余四人脑子顿时就炸了。
这什么意思?!薛荷、林镜心中悚然,各交换了个视线。
贺凤臣垂着眼,动作不疾不徐,矜持端庄,却让各怀心思的四人组,硬生生瞧出了点对阿风示威的意味。
冯一真:!早知晓师兄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不动声色做阿风身边,那存在感,无形的压力,连他都忍不住两股战战。
方梦白抬眸看他一眼,显然已经习惯了他的无孔不入,死皮赖脸。他也不甚在意,见席中有阿风爱吃的几样菜,习惯性夹她碗里。
贺凤臣微微侧头,目光一紧,气息微不可察一冷。
碗里掉下来一只红彤彤的油爆大虾,阿风顺势就夹起来吃了。
众人倒吸了口凉气,看她的目光简直如看勇士,这女孩子怎会如此迟钝?!
薛、林二人几乎都不敢看了。
冯一真飞快将自己黝黑的脸埋进了碗底,默默扒饭。
罗纤:“……”身边的人都不靠谱,还得她来主持大局。
她略定了定心神,暗忖方才从贺凤臣嘴里没撬出什么,还得从方梦白这边试探一二。
他如今恢复了多少记忆?待那女孩子与升鸾到底有多少真心?
打定了主意,罗纤微微一笑,举起酒杯来热场:“今日,又同方道友见面,见道友平安,我心里实在欢喜,也多亏了小师弟,这两年来,不肯放弃,不辞辛劳将人找回。
“如今可算是夫妻团圆,咱们两家人又能欢聚一堂……纵使外界风风雨雨,但咱们齐心协力,那南辰,紫极又算什么东西!”
薛荷、林镜、冯一真等人顺坡就驴喊了声:“好!”
罗纤调转酒杯,朝向方梦白,洒然一笑:“这杯酒我先敬了方师弟平安。”
方梦白一边给阿风夹菜,一边听罗纤讲话。
聪明人讲话,有时无需直来直去。
她故意说些贺凤臣的情深义重,说他二人的情比金坚……这是什么意思,又将阿风置于何地呢?
他微感不虞,只不好表现。
他夫妻二人初入此地,可不比在凡人界,仙界是个龙潭虎穴,他从前那些恩怨人情更是危机伏藏。
方梦白打叠精神,更坚定了要保护好阿风之念。
他对罗纤的话很不喜,又不好当众驳斥她,便微微一笑,端着酒杯站起身饮了。
旁人指望他说些什么,他只当看不见,待落座,又给阿风夹了一条小鱼。
罗纤微不可察顿了顿,又举杯敬贺凤臣:“这一杯敬师弟你待方道友的情深义重。”
贺凤臣站起身,一言不发地饮了。
如此寡言。令罗纤叹口气,有种自己干活,队友摆烂的无力。
一轮劝酒下来,罗纤落座,仍不死心,笑盈盈道:“说起来,今日是无咎城难得一遇的海灯节……”
冯一真附和道:“来时我还纳闷呢,这城里怎么如此热闹!”
罗纤偏头问贺凤臣:“你们夫妻分离日久,好不容易才团圆,可想去逛逛?”
阿风埋头吃饭,筷子一顿。
她本来就不擅长饭桌上的人情往来,又自知身份尴尬,干脆默默干饭,争取当个存在感最低的隐形人。
可罗纤这一而再再而三频频点到贺方二人,她也觉出不对劲了。
……这是在撮合两个?
她心里一时间极为不是滋味。
方梦白在给她剥一只虾,装作没瞧出罗纤的试探之意。
罗纤:“不知方道友意下如何?”
方梦白微微一笑,并不把话说满:“我夫妻二人初到仙界,难道遇见如此盛会,自然是要去长长见识的。”
剥好的虾仁莹润如玉,方梦白往她碗里一搁,温言问:“阿风,你想去看吗?”
阿风闷闷地戳着碗里的虾,知晓自己的意见并不重要,“我都行……”
方梦白见她碗里的虾已不能吃了,又替她剥了一只,柔声说,“你若想去,我便陪你。”
他并不惮于在众人面前表现同阿风的亲密。
虽说如今仍需仰仗太一观的照拂,但一味的示弱,避嫌与阿风之间的关系,并不能保护好阿风。
越是这个时候,他越必须释放出自己的态度,阿风是他不容冒犯的底线。
这一步绝不能退却,因为一旦往后稍稍退却一步,迟早一日,便要往后退却数步。
试探又落空了一次。罗纤仍不甘心放弃,瞧着桌上一叠雪白的小鱼倒笑了。
“我记得方师弟爱吃鱼?升鸾是也不是?”
贺凤臣:“嗯。”
罗纤笑道:“我记得有次方师弟违背观中宵禁,偷偷翻墙喊你去钓鱼。这是师弟你第一次违反门规吧?
“这也罢了,偏你二人钓到半夜,才钓到条拇指大小的小鱼。偷偷拿到厨房烤了,又险些放火烧了厨房,闹得满门皆知!
“事后师父要罚你二十鞭,还是方师弟为你求情,代你受过。
贺凤臣眼睫微动,似乎陷入回忆。
罗纤:“对了,是什么鱼来着?”
贺凤臣颔首:“明月鱼。”
罗纤:“可不是巧了,这席上正有有一条明月鱼。”
贺凤臣闻弦歌而知雅意,便挟了条明月鱼细细拆了鱼骨。送到方梦白的盘子里:“师姐为你准备的,吃罢。”
罗纤:“……”
方梦白:“……多谢。”
因他那晚舍命相救,他也不好拂却他的心意。咬了一口,便放到一边去了。
贺凤臣又夹了一条明月鱼在盘中。
接下来,罗纤又绞尽脑汁,说了些方、贺二人昔日的往事。
她倒不是多喜欢他二人在一起,只是怕方梦白跟阿风恩爱日密,契约反噬了贺凤臣罢了。
可惜方梦白态度客气归客气,大部分时候都笑而不语。
贺凤臣一边认真拆鱼,一边偶作应答。
阿风简直如坐针毡,头几乎都快埋到碗里去了。
正在这时,贺凤臣拆完了一条鱼骨,将剔好的鱼肉挟她盘子里去了。
在场霎时一静。
罗纤愣住了。
薛荷倒吸一口凉气,后背汗毛都炸开了。
若说之前,他若无其事坐到阿风身边,还只是无声的威胁。目下之举,简直是明晃晃对阿风开开战了!
好端端的,为何要夹菜给她?就连罗纤也不禁怀疑其用意。贺凤臣前次为阿风说话,她还只当是这位师弟不谙世事,难道说……是扮猪吃老虎不成?
众人好险以为这是贺凤臣刻意发难了。
阿风愣愣地抬起头,“贺道友?”
众目睽睽之下。林镜,薛荷心急如焚,这个小嫂子怎么呆呆的?!
贺凤臣恍若未觉:“吃罢。”
阿风:“……”这么双眼睛都盯着呢,她也不好不作表示,吃了明月鱼,犹豫一下,也挟了只大虾到贺凤臣碗里。
“这虾好吃,二……贺道友你也尝尝。”
贺凤臣垂眸,不言不语看着碗里这只大虾。
罗纤心里一个咯噔,知晓自己这个师弟是绝不吃旁人碗里东西的。
薛荷急得心里直跺脚:……完了,这个小嫂子好像真是个傻的。
第45章
罗纤正要替阿风打圆场。
孰料, 贺凤臣挟起虾肉放到嘴里,细细咀嚼了两下,吞了。
罗纤:“……”
罗纤有点怀疑人生。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也罢, 贺凤臣他本人都不急, 她替他着急又有何用, 接连受挫,罗纤心里叹了口气,便也不再多说了。
直到席将散之时, 再重提了海灯节一事。
“师弟,你可要去逛逛海灯节?”
贺凤臣闻言放下筷子, 不着痕迹地向身边瞥了一眼。
阿风不解回望。
贺凤臣掏出一方白色的帕子擦了擦嘴角:“可以。”
用过饭,一行人出了悦来客栈。
彼时月上中天,灯火正盛。
无咎城内,家家户户门前搭起灯棚, 悬挂出一盏盏的花灯。
山楼上下, 星火错落,远处的天汉海也漫漾着无数的河灯,一片一片霏雾融融。
林镜感慨:“无咎城海灯节果真名不虚传。”
夜风吹了过来, 阿风深吸了口气。
包厢里太闷,气氛又太尴尬, 她这时才稍稍觉得活过来一点。
几人一同走进灯海。
芙蓉灯,栀子灯, 荷花灯……花灯竞放, 灯光月色,霏微杂融。
阿风专注地看着眼前的灯彩,努力忽略一直萦绕于胸的郁气。
她这两天兴致一直不算太高,或许是贺凤臣前些时日的反复无常, 不可捉摸,或许是亲眼见证他对阿白的情深义重……
又或许是初到一个陌生的环境……
亦或许是,罗纤,薛荷等人的态度,无不提醒着她,在她没出现之前,贺凤臣与方梦白就已是仙人界,全天下所公认的一对。
她从未有过这般强烈的挫败感,仿佛局外人。
这一路上,罗纤也没放弃说些贺、方二人的旧事。
罗纤:“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你们成亲那会儿,还跟昨天似的。
“一晃几十年竟过去了,对了,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贺凤臣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显然早已铭记于胸:“仙人历熙和三年,已有四十六年。”
阿风不禁又黯然。
罗纤:“熙和三年,那年是不是论道大会?”
进入仙人界,心态变了,方梦白对寻回记忆的事已无那般抗拒,闻言,也蹙着眉,主动多插了一句,“那年……可是在无妄派举办?”
贺凤臣转头定定看他:“你想起来了?”
方梦白苦笑:“隐约而已……可是在无妄派举办?”
贺凤臣颔首:“正是。”
灯光下,二人不知不觉便并肩走到了一起,一样的姿容如玉,俊秀无双。
这些她不曾参与的旧事,阿风又不想听,又好奇。整个人差点儿逼成精分。
还是不听了吧,听了心里又不痛快。阿风移开视线,专注地看着眼前这盏芙蓉灯。
偏方梦白竟在此时觉察到了她的心不在焉,少年温润的嗓音回响耳畔,“阿风,喜欢这个吗?”
阿风一愣。
贺凤臣也微微侧眸,望了过来,漆黑的瞳色,灯光下极为浅淡。
他二人不知何时已经结束了对话。
方梦白已朝那小贩掏钱了:“劳驾,店家——”
“不用不用。”阿风慌忙按住方梦白的手,“何必花这个钱,我就是看个新鲜。”
方梦白弯弯眉眼:“我赚钱给你花,岂不天经地义?”仍是买了,送到她掌心。
掌心的芙蓉灯,大如拱把,淡淡的粉色花瓣层层叠叠,一簇灯火作那浅黄色的黄蕊,从花瓣里透出玉晕般的光。
而少年浅笑盈眸,昏黄的光映润白嫩的脸,灯下丰仪秀朗。
阿风心里一热,为了不让方梦白担心,便攥紧了灯杆,抬起脸主动参与了话题。
“论道大会,你们在论道大会上认识的吗?”
贺凤臣垂眸。
罗纤一愣,看看贺凤臣:“不如让升鸾自己说?”
贺凤臣抬眼瞧她:“你当真想知道吗?”
方梦白瞧了她一眼,握住了她的手,“阿风……”
阿风点点头:“我想知道你们的过去。”光伤春悲秋,装鸵鸟有什么用,只有都了解了,尽在掌握了,胸有成竹,才不至于胡思乱想。
更何况,不管是过去的阿白还是二哥,她都想多了解他们一些。
贺凤臣点点头,“好。”
这才缓缓地开了口,“四十八年前,我作为太一观的代表之一,参加了论道大会比斗。那时我年少气傲,常有逞凶斗狠之举……”
“比武过程中,不慎重伤了白鹿学宫弟子……那时,学宫的代表是——”
“杜钦。”方梦白补充。
贺凤臣抬眼。
方梦白轩眉:“……我也只是刚刚有点印象。”
贺凤臣:“是杜钦。”
方梦白微笑:“他那时心高气傲不亚于你。”
贺凤臣又不着痕迹瞧了阿风一眼。
女孩子低着头,若有所思,并未往这边多看。
他微微抿唇,怀揣着不知道什么心思,继续说:“杜钦事后让我道歉。论道大会,公平竞技,死伤自负,我见他出言不恭,心下厌恶,只作视而不见。杜钦便纠集其他学宫弟子,决心给我个颜色瞧瞧,在我回客房的路上将我截住——”
方梦白轻轻叹息:“我想起来了,那时我觉察到杜钦神情不对,问他,他也不说,便悄悄跟在了他们身后。直到,瞧见他们将你团团围住。”
贺凤臣眼睫微颤,显然已陷入沉思,素日里冷淡的神情,在灯光照射下,竟呈现出春日疏晖般的柔软。
方梦白也沉入了从前意气飞扬的轻狂岁月之中,不时微笑。
阿风心里突然又空落落的,恐怕阿白自己也没觉察到他唇畔微笑吧。
明明都下定决心要掌握他们的过去了。可真听闻二人从前,阿风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沮丧。
这时,罗纤又道:“杜钦前几年成亲了,你可知晓?”
方梦白一愣:“这么快?”
罗纤笑道:“是颜家的女孩子,据说是在个秘境里一见钟情,当时他父母还嫌弃那女孩子家世低微,可一晃几年过去,小夫妻两个和和美美。”
“你们两人当初也不正如此?你们结契之时,我亦未曾想你们能坚持这么久。三十年的风雨也走过了,下个三十年也要和睦啊……”
方梦白没有回答,故作被一盏花灯吸引了视线。
贺凤臣对上罗纤的视线,沉默一刹,声如碎玉,泠泠有力:“会的。”
方梦白仍是聚精会神盯着那盏螃蟹灯。
贺凤臣见他喜欢,掏下钱取出那盏花灯,送到他面前。
方梦白一顿:“贺兄这是何意?”
贺凤臣:“送你。”
方梦白下意识想要推拒,却对上贺凤臣淡而执拗的目光。眼前顿浮现出那日他挡在自己面前的画面。
方梦白心里叹口气,不忍再拒绝,点点头,“阿风爱吃这个,多谢。”
贺凤臣闻他提及阿风,唇角竟浮现出淡淡的微笑,“她素爱吃的。”
说起阿风,二人转身正要问她。
孰料,身边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少女的影子?
方,贺二人登时色变。
“阿风呢?!”-
阿风听了一会儿,就再听不下去了。
算了,还是别为难自己了。
趁着他们说话的时候,她悄悄地跟跟薛荷打个招呼,说自己一个人走走,过会儿回客栈,便飞快地溜出了人群。
走在大街上,阿风心情为之一松,触目所见的无数花灯汇成一片灯海,就像一棵棵会发光的珊瑚树。
其中不乏一些鲸鱼、鱿鱼等稀奇古怪的海底鱼造型的灯。十分符合“海灯节”的主题定义。
而与她擦肩而过的人群,就更像是海里忙忙碌碌的沙丁鱼群。
阿风看着周遭的一切,几乎被自己的想象迷住了。
一瞬间,她忘记了阿白,忘记了贺凤臣,只漫无目的沿街走着,一路走走停停。
一直走到一架巨大的灯棚前这才停下脚步。
琳琅满目的灯笼相次排定,灯笼底下悬挂一张长长的字条。人群围着灯棚正在猜灯谜。
阿风凑过去看了一眼。
谜题是:小姑居处本无郎。
这是道“五经谜”,谜底在儒家五经之中,难度可想而知。
……她有限的文学素养挑战不了这么高难度的题目,阿风只看了一眼,便遗憾放弃。
周围也无一人能作答。
看了一会儿热闹,阿风正要从人群中退出。孰料一转身,正巧踩到个无辜围观群众。
那人发出一声痛呼,竟是个青衣的年轻书生。
阿风:“抱歉抱歉!”
书生忙摆手:“不打紧不打紧,是我没留神。”
书生冲她腼腆一笑,“我听到里面在猜灯谜……就想凑近看看……”
刚不小心踩了这人一脚,阿风十分愧疚,忍不住多说了一嘴:“谜面是小姑居处本无郎谜目是五经……”
这显然是专业对口了,书生顿时陷入沉吟:“嗯……”
他念念有词,一连将《五经》报了个遍,间或摇头晃脑,阿风看得有趣,忍不住停下来,等他的答案。
终于,那书生眼神一亮,“我知道了!定是《尚书》一夫不获!”
阿风完全没听懂,“《尚书》?”
书生高兴极了,笑道:“是‘一夫不获,则曰:时予之辜’”
还是没听懂,不过小姑居处本无郎,射一夫不获。阿风仔细琢磨琢磨,心想还挺幽默的。
跟那书生回过神,都忍不住笑。
阿风指指人群:“你要过去吗?”
书生看看拥挤的人群,心有戚戚:“还是算了。”
他转瞬又露出个笑脸儿:“猜灯谜重在享受此间的乐趣,奖品倒是无所谓。”
人都如此不计名利了,阿风也不好不夸,遂夸夸,“郎君好豁达的风度。”
那书生看看她,面皮被灯光照得有些红,竟有些忸怩:“在下封志学,今日与姑娘相逢,也算有缘,未知姑娘——”
阿风心里一个咯噔。不会吧……
她这么有魅力?还是说花灯会就是孤男寡女,眉来眼去,容易诞生奸情之地。
但她有老公了,虽然老公还有老婆……
不对,她老公都有老婆了,那她怎么就不能接触点小帅哥,来点艳遇?
正犹豫间,孰料,一道熟悉,冷清的嗓音自她后脑划过。
“阿风。”
阿风一愣。
封志学也一愣,回头一看。
见个白衣少年抱琴而来,如玉姿容灯火下俊美无双,眸色浅淡,淡若天山之雪。
少年个头极高,高得目下无尘,顺理成章地忽视了他的存在。
他自然而然走到阿风身边。
贺凤臣淡扫她一眼,朝她俯身垂首:“阿风,你去了哪里?”
贺凤臣!他怎么追来的?来得这么快?!
虽然很没出息,阿风头皮一下子就麻了。主要是,她刚刚的确有些目的不良……带着点赌气打野食的想法。
她一时没吭声。
封志学见这白衣少年气度,便知晓绝非普通人,他心里有点发憷,仍鼓起勇气问:“这位道友?”
贺凤臣垂睫,淡色双眸凝视她一会儿。
直起身子,面无表情看向封志学:“你是?”
封志学一时语塞:“……我……在下封——”
他还没说完,那少年便冷冷抬眸,冷剐他一眼。似乎对他下文全无兴趣。
封志学觉得很无辜:“……”既不感兴趣,干嘛要问他是谁?
而那少年看着他,竟缓缓举起袖子,用只有他二人才能瞧见的角度,张开手。
封志学没忍住好奇,探头看了一眼。
见那少年细白手指,肤骨剔透,掌心却不知何时攥一把短剑剑刃。
封志学一声惊呼,空手握剑刃岂不是要将手掌割烂!
可贺凤臣的手并没有烂,他微微使力,咔咔两声,便将剑刃捏碎成几截。
他眼波流转睇他一眼,无声地张开手掌,齑粉扑簌簌而下。
目睹全程的封志学:“……”话卡在嗓子眼里,腿突然有点发软。
“他是我新认识的朋友!”阿风后知后觉,跳起来警告,“你不准吓他!”
贺凤臣:“嗯……”
他不动声色将手揣回袖子里,故作不解地歪了歪头:“我可未吓他,他自个抱头鼠窜,见我如同见鬼,岂可怪我?”
阿风:“啊?啊?”她猛回头,哪里还见那书生的身影。
没出息!
她恨铁不成钢。
贺凤臣泠然作出评判:“……你交游广泛,但交友也需筛选,‘择友如淘金,沙尽不得宝’。”
阿风瞬间生气了:“你管我。”
看他闲庭信步,意态从容,阿风心里头不舒服,不想跟他走,转身想跑。
手腕一沉,被贺凤臣攥住了。
“危险。”他抿了抿唇,不自在道,“南辰的人……或许便在附近。”
他语气含着淡淡的告诫。
如果真那么危险,罗纤就不会喊他们一起逛灯会了。
阿风不高兴地推开他,嘴上敷衍:“我会注意的。”
贺凤臣见她不逊,不知何故,竟当真松了手,没再勉强。
阿风一喜,朝他相反方向跑去。
孰料,才跑出几步。
灯火阑珊下,却见另一青衣书生。
眉眼弯弯,风姿隽爽。
书生正仰头望着灯下谜面,款款微笑,念念有词:“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嗯……”
书生疑难踟蹰,低吟自语,偶一抬头,乍见她,唇角乍浮现出温软笑意,“阿风,快来看!”
“你瞧瞧可是射‘女也不爽’?”
阿风一怔,简直如当头一个霹雳,她回头看向贺凤臣。
贺凤臣毫不意外,举步走来。
两人一前一后,一清冷,一温柔,从容信步,将她围堵。
她进退失据,空前地愤怒起来。
“你们合伙堵我!”
方梦白轻轻拥她肩头,苦笑讨饶,“阿风,娘子,消消气……”
贺凤臣心平气和,毫无羞惭之色:“你不见了,我与玉烛分头找你。只是不放心你。”
他垂眸,走到她身后,冰凉的指尖去抿她鬓角散落的发丝,夜风吹来,青丝绕指,理还乱。
方梦白见他动作自然地加入他夫妻,忍不住多瞧他一眼。
阿风快气死了:这两人何时学会了合作?
合着救命之恩,昔日旧情,就培养出这个默契是吧??
偏在这时,有一对年轻的情侣走过他们身后。
那女子瞧他们一眼,不禁满面羞红:“阿仁,你快看他们三个,好生奇怪。”
那名唤阿仁的男方,见状看了一眼,也羞红脸,慌忙拉着心上人走了:“嘘,快走快走,别看了。”
女子仍不肯离去,追问说:“他们三人……到底什么关系?”
男方压低嗓音道:“我瞧那俩男子倒像兄弟,听闻有些地方有兄弟共妻的习俗。”
“啊!”女子掩唇惊呼,羞得满面通红,“竟有此淫俗?!”
方梦白笑容一僵:“……”
贺凤臣垂眸不言。
阿风闻言又是气,又是羞,从头红到脚,活像个被煮熟的螃蟹:……气死算了。
第46章
方梦白觑她神色, 纳头便拜,“女也不爽,士贰其行。阿风是不会错的, 是我同贺兄的错。”
阿风:“叽里咕噜说啥呢听不懂。”
贺凤臣顿了顿, 也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阿风……别生气了。”
阿风:“我没生气……”好吧。她确实有点生气。
可究竟为何生气……她也说不上来, 甚至觉得自己很不讲道理。
“我要走了。”她说。
方梦白跟贺凤臣对视一眼,默契地一前一后挡住她去路。
“你们让开!”阿风更生气了,没忍住阴阳怪气道, “你们之前不是聊得很好吗?”
方梦白、贺凤臣面面相觑。
“你说你想听的。”贺凤臣微感不解。
“我……”一不留神暴露了自己真实想法,阿风臊红了脸, 一时语塞。
好吧,她就是双重标准,同时吃了两个人的醋!
方梦白微微正色,“阿风。”
阿风臊得恨不能刨个地洞钻出去, 只希望他们是以为自己被忽略了不开心, 别往深处想……
所幸,方梦白并未提什么吃醋不吃醋的,他微肃容:“阿风, 我这些时日一直在想。既来到仙人界便容不得我再作鹌鹑逃避过往的回忆了……方才我光顾着回忆旧事,未曾留意到你也是初来一个陌生的环境, 遇到的都是陌生的人,尴尬的事, 没处理好你的紧张、害怕, 是我不好。”
阿风一愣,原是为此吗?不是因为回忆起了跟贺凤臣的恩爱?
她眼睛顿时有点酸酸的,却一时有些抹不开脸,窘迫难受得更想跑了。
方梦白, 贺凤臣这回倒是并未拦她,只默默跟在她身后。
过路的行人,都见了此奇景。
见个少女闷头走在前,后面寸步不离地跟着两个俊美少年,一温润,一冷清。
跑了几步,阿风就被跟得受不了了,回头说:“你们别跟着我了,我要走了。”
方梦白、贺凤臣往后退了几步,远远地在她身后缀着。
阿风没办法,目光在人群中梭巡了一圈,专往人多的地方挤。
二人自知不好,忙追上前,阿风却仗着个子小,游鱼一般在人群中左拐右拐,灵活穿梭,一眨眼的功夫,便溜个无影无踪。
一直到那两道如芒在背的视线消失在了人群中,阿风这才松口气,从个大爷身边钻了出来,险些给大爷吓个哆嗦。
她慌忙扶稳那大爷:“您站好。”
摆摆手,正要潇洒离去。
身后,忽传来一道熟悉的,鬼魅般挥之不去的嗓音,“阿风……”
阿风头皮一下子就炸开了,她猛回头,无能狂怒:“你怎么跟上的?!”
贺凤臣如实说:“我有凰血,感官比寻常人族血脉更为敏锐。”
“阿风,”他劝她,“别跑了。”
阿风:“我都让你们别跟着了。”
贺凤臣顿了顿,仍是老调重弹:“外头危险。”
“我心里有数。”
贺凤臣不说话了。
阿风转身往前跑出几步,瞧见贺凤臣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既没有说话也没有跟。
她心里浮现出一股异样的感觉,强压下来。
其实她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更不敢走太远,便一路走走停停,走马观花地看。
待她走远一些,贺凤臣才动了动,如猫儿一般,脚步轻微无声地远远缀在她身后。
孤身一个少女,在这样的盛会是很引人注目的。
路边的行人,见其容貌很有几分清丽可爱,也不乏意动者。
阿风才走了几步,就被个男人拦住。
男人生得高大,作武夫打扮,说起话来却彬彬有礼,上来就客气地问她是不是跟家人失散,需不需要帮忙。
阿风正赌气,完全没耐心搭理这些人,正要开口将人打发走,眼前一花,贺凤臣不知何时挡在了她面前。冲那汉子,略略颔首,容色淡淡:“我便是她家人。”
那汉子一愣,见其乌发雪肤,容貌矜贵,冷若冰霜,混像只炫耀的猫儿。顿讨了个好大的没趣,讪讪走了。
阿风看贺凤臣一眼。
贺凤臣颇知趣识数,乖巧无声地默退回人群中。
接下来,但凡又有人跟她搭讪,不拘是流氓,还是拐子。
贺凤臣都会适时出现,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将人赶走。
……凭什么不让她结交新朋友!
阿风瞅瞅他,再看向眼前一个容貌俊秀的小哥。
……不让她交朋友,她偏要交。
怀揣着报复心理,她主动跑远了一点,解了自己的香囊往他脚下遥遥一丢。
“这位郎君!”
那小哥一愣,回过身,阿风气喘吁吁赶来,边跑边不好意思地指了一下他脚边。
那小哥慌忙将脚挪开,捡起地上的香囊递给她,“这是娘子的?”
阿风知道贺凤臣在看,少年一眨不眨,目光炯炯,如芒在背。
当着贺凤臣的面撩汉,简直当面作死,阿风有点紧张,更有点莫名的兴奋,她冲那小哥感激一笑:“对,刚刚还以为找不到了。多谢郎君。”
小哥被她谢懵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阿风将香囊往腰上别,“郎君是一个人来看灯吗?”
小哥迟疑点点头:“是,最近游学到无咎城……”
阿风笑道:“正巧,我也刚来无咎城,听客栈伙计说有灯会便出来看了,可惜,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也不知哪里的景色好看,不知郎君能否推荐一二。”
小哥见她举止大方,语气自然,也不禁笑起来:“我也是刚来,不太清楚,若娘子不弃,我倒是听闻……”
一来二去,话匣子就这样被打开。
贺凤臣终于看不下去,主动走上前,打断了她: “阿风。”
阿风抿着嘴,不吭声。
那小哥一愣,“你是……”
贺凤臣暗忖。孤男寡女一同出游倒是不好解释,若依从前兄妹相称,少不得又一番纠缠。
便心平气和道:“我是她夫婿,内子年少贪玩,生了我的气,方才与之走散,叨扰郎君了。”
小哥愣住,脸顿时就红了。
阿风震惊了:“不,我!我不是……”
可那小哥方才未尝不是没有过意动,闻言已羞愧至极,来不及听她解释,涨红了脸匆忙告退。
“我不是!你!”阿风也涨红了脸,“你怎么能这么说?!”
贺凤臣淡淡:“难道你非有夫之妇?”
阿风:“那也是阿白的妇。”
贺凤臣又淡瞥她一眼,张口欲说。
阿风一僵,后知后觉想起那日破庙,“夫妻之间本为一体,代行其职”的神言论,真怕他又说这番歪理,慌忙打断他。
“总之,我跟阿白已经离婚了!按理来说,我完全可以另觅新欢,爱找几个就找几个,你们管不着!”
贺凤臣神色有些不好。
阿风忙又呛了一句:“是你逼我的——”
她说着,又跑了出去。
无咎城民风开放,又正值海灯节盛会,这一路上,阿风每每想与人搭话,不拘男女。
可不知为何,说不了几句话,那些人便要走。
阿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狐疑回眸,长街上游人如织,并无熟悉的身影。
“出来!”
“……”
一角白色袍角自一幅灯架一闪而过。
“出来!”她决心诈他一诈,“我看见你了!”
那白衣顿了顿,果缓步而出。
“这么好骗?”阿风诧异,“我刚骗你的。”
“……”自知被骗,贺凤臣微微一怔。
阿风抱着胳膊冷冷说:“刚刚是不是你捣鬼,为什么他们见我就跑?”
贺凤臣垂眸,一言不发。
好,那让她再诈他一诈。
“你说我就跟你回去……”
没想到这人这么好骗,闻言,竟当真抬起脸,迟疑少许。俯身拾起地上一颗石子,握在掌心,用力一捏,捏成齑粉。
“这样。”贺凤臣说着,抬起漆黑的眼瞳,幽幽地瞧着她。
阿风:“……”
“现在,能跟我回去了吗?”他耐心问。
阿风又岂会守诺,转身又要再跑。
贺凤臣倏道:“玉烛。”
……也学会骗人了?
阿风本不信,哪知往前跑了几步,就撞入个干燥温暖的胸膛。
方梦白拥着她,轻叹:“阿风……我找你好久。”
贺凤臣也在这时走了上来,强调:“真的,我没骗你。”
方梦白微笑着拥着她,手却不动声色锢得紧紧的,“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阿风看看方梦白,又看看近在咫尺贺凤臣白嫩的侧脸。
前有狼后有虎。
这下,阿风也知晓不论如何再难逃跑了。
她忽然又觉得自己闹这一场很没意思,推开了方梦白。
方梦白微讶,没有再勉强她。
阿风心里头发闷,逆着人流,往山上走。
方梦白,贺凤臣一直安安静静守着她。此时,倒显出这二人的默契来了。
一直走到一条小河边。
阿风盯着那浅浅的河水,终于没忍住,弯下腰掬了一捧水,突然朝着贺凤臣泼去。
贺凤臣一时未察,或者说根本也未曾提防过她,被泼个正着。
头发衣裳一下子全湿了。
他愣了一下,眼睫微颤,抖落几滴晶莹的水珠,像是被打湿的猫儿,不解地抬起圆圆的凤眼,“为何……”
阿风:“都怪你!”她气呼呼又掬起好几捧水,化身洒水车。
方梦白瞧瞧她,又瞧瞧贺凤臣,也掬起一捧水,冲她兜头一浇。
阿风顿时呆住,“你还敢泼我?!”
女孩子眼里盛满了他一人的人影,方梦白眉眼轻弯,衅道:“你可以泼回来。”
阿风这下再也忍不了了!洒水车启动!哗哗哗!
“来决战吧!”
但预料之中方梦白被浇成个落汤鸡的画面却并未出现,他指尖一点,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形成了一道灵气保护罩。
阿风:“你作弊!”
方梦白:“兵不厌诈。”
阿风:“啊啊啊啊看招!”
贺凤臣抖了抖眼睫,饶是他也缓缓地意识到了不对劲之处。
……原本阿风泼的人是他。
现在她眼里只有方梦白。
他静静地瞧着月下嬉戏的两人,被忽略的感觉很不好。
他抿了抿唇角,竟也俯身。
哗!猝不及防被人从侧边浇了一捧水。透心凉心飞扬。阿风错愕地看向始作俑者:“二哥,你也!”
贺凤臣淡定地看着她。目光在阿风看来却多了点挑衅的意味。
这就护上阿白了?!
她气呼呼地撩起一捧水,当着贺凤臣的面浇到了方梦白的身上。
方梦白:“?”
贺凤臣:“……”出乎意料的是,他竟没有阻拦。
贺凤臣抬眼,同方梦白二人目光隔空相撞。
互不相让。
顿了半晌,方梦白这才垂下眼皮,笑着拨水向阿风反击。
贺凤臣指尖引动水流,如长龙吸水一般,在掌心搓了个水弹。冲阿风一丢。
阿风惊呼:“二哥!你太卑鄙了!”打个水仗怎么还上强度的。
而且,为什么都在打她啊?!
她艰难地在两人枪林弹雨之间躲闪,还击,命苦的像是横店抗日片里的群演大学生。
“可恶,不就是1v2吗?我根本没在怕的。”
正当方梦白专心争夺注意力之际。贺凤臣又搓了个水弹,正中少年脸颊。
这一击,快,准,狠。
同丢给阿风的松散水流不同,水弹经过灵力的压缩,扎实得像高压水枪。
方梦白冷不丁被打懵了一瞬,白嫩的侧脸登时浮现出一抹红痕。
他缓缓看向贺凤臣。
贺凤臣垂眼,表情十分纯良,浑不似刚刚偷撩了他一记老的。
方梦白:“……”
也不知怎么地,三人就着这条浅浅的小河,开始了大混战。
不知过了多久,三人衣裳,头发全都湿透了,累得都没了力气。
头顶一沉,方梦白将下巴搁在她头顶,笑着拥着她,倒在河畔的柔软的青草间。
阿风直推他,“好沉,快起来。”
方梦白只是笑,笑声透过前胸后背传来。
贺凤臣在他二人身边徐徐躺下。
方梦白抬起眼,不着痕迹将阿风往自己怀里拥紧了点。
玩了这么久,阿风也累得够呛。不得不说,方才的大混战着实出了她一口恶气。
此时三人并肩躺在一起,头顶便是繁星点点。阿风吐出一口浊气,心情为之一爽。
她如今心情开阔,整个人也懒洋洋的,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动弹。
方梦白清润的嗓音回响耳畔:“睡吧。”
她的眼皮越来越重,睡意汹涌而至。
贺凤臣一眨不眨瞧着他怀里的阿风。
他的手臂也不能遮挡他的视线。
直直的,赤裸的,过于专注乃至有些呆愣,像蛇。
少年不加掩饰,也不知掩饰的目光,令方梦白心底微微一沉,顺势将她头往胸前按得更紧,几乎遮挡了贺凤臣全部的视线。面上却是不显,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可他仍未移开视线。
方梦白心底已觉不爽了。
闭上眼,眼不见为净,当着他的面,与她相拥而眠。
他能感觉到贺凤臣目光微微变了。
书生唇角漫弯出个清艳的弧度,拥宝在怀,怡然自得,他人侧目于他不过多添几分快活。
谁在乎呢-
阿风睡得并不久,也不太安稳。
梦里仿佛隔了一层,烟火咻咻腾空之声,山下鼎沸的人声,街市鼓乐之声,隐约传来。
她还觉得热。身子仿佛被紧缚住了,又热又重。
她用力去推,抱着的人醒了。
方梦白睁着倦眼,迷惘地抬起脸儿:“唔……阿风?”
鼻音软糯。
“好热。”她埋怨。
他刚想让一让,目光却倏地越过她肩头,凝住了。方梦白朝她轻轻眨了眨眼,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唇前:“嘘。”
阿风一愣,循他视线一看。
却见贺凤臣蜷缩在两人身边,玉白的脸蛋枕着散乱的乌发,九尺的身高,缩得像个小虾米。
……这是怕吵醒他?
方梦白什么时候这么体贴他了?
阿风正狐疑间,方梦白却莞尔,就过来咬她的嘴唇,“阿风……嘘,小声点,别让他听见。”
意识到他究竟想干什么,阿风登时面如火烧。
少年的手从她衣摆下探入,轻轻捏她的小肚子。
阿风压低嗓音,贴近他的脸:“你疯啦,这是在外面……而且贺……”
这不当着贺凤臣的面吗?若不当他的面,他何必在此亲近?给他几分颜色瞧瞧,也免得他整天把一对眼睛往别人饭碗里瞟。
方梦白内心薄哂,面上却装乖,与她蹭蹭脸,面色红扑扑的,也小小声说:“我设了结界,外面看不到的头,否则蚊子早就将你我咬死了。”
阿风这才想起,这一觉好像确实没蚊子。
可是——
“这不还有贺——”
“不管他不行吗?”他不满皱着鼻子,有点可怜地瞧着她,“阿风……我们好久没亲近了。”
少年的眼乌溜溜,黑润润的。
阿风被短暂地迷惑了一秒,方梦白的指尖便已经兜了满手的温软。
少年鼻间溢出一声满足的轻叹,“阿风……”
书生的手指,修长如玉,指节,虎口生着一层淡淡的薄茧。
因是老夫老妻,极为熟门熟路。
阿风被他摸得闷哼了一声,立时软了身子,涨红了脸。
想斥骂,推搡,又顾忌身后沉睡的贺凤臣。
“你不能……”终于,她也没了辙,只好作出让步,“不能……能摸一摸。”
“只摸一摸?”方梦白闻言蹙眉,故作好一阵长吁短叹。
好吧。她咬咬牙,“再亲一亲。”
方梦白顿时展颜,眉眼弯弯如月。
他哪里真舍得在这个地方,当着外人的面委屈她呢。
阿风阿风,是他捂在怀里,舍不得让人多瞧一眼头发丝的珍宝。
不过是一睁眼,瞧见贺凤臣挨着阿风睡,心里头微觉不爽,又想起她夫妻二人之间好些时日未曾亲近,不免意动。
不知不觉间,这少年竟登堂入室至此了 !
非但博得了阿风的欢心,甚至连自己都对他的登堂入室习以为常。
方梦白不由想起罗纤等人口中的论道大会初见……
这一个多月来,他多多少少已想起一些旧事。
年幼的贺凤臣性子孤僻,比之今日冷淡百倍不止……
他那时身为白鹿学宫大师兄,自然要肩负起看护弟妹们的职责,生怕他们闹出什么事情来,牵扯到太一,白鹿两家不好收场,便提前截住了贺凤臣,向他道歉……
他记得那时的贺凤臣,冷淡得不像人,近乎一头幼兽,待他极为不客气。
往事历历在目。
他那时知晓他父母背德,心中对他很是同情……
曾经,他畏惧回忆,畏惧恢复的记忆会令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
可如今,方梦白却再不作此想。
想起往事,他对贺凤臣仍淡淡,或许从一开始,他待他便如幼弟,心存同情,怜悯,爱护,之后多意气相投,钦佩……
记忆虽零散,情绪虽混乱,但交织在一起,无非悌弟而已。
失去记忆后的他,反倒能以一个更客观的身份来观察二人之间的感情。
既然失忆之前,对贺凤臣便无情爱,而今又有何惧?
他亦不觉得贺凤臣喜欢他。结契是他年岁还太小,不通情爱,将知己、兄弟之情意误□□情。
如今,在方梦白看来,贺凤臣恐对阿风有点心思,他自己却还不明。
方梦白自不会闲着没事去提醒他,让他误会喜欢自己,也好过让他了悟对阿风的觊觎。
方梦白想着想着,又不免想起他那晚纵身救他的身影。
他自也感激,钦佩。
若非如此,今日亦不会跟他合作,拦下阿风,稍稍纵容他的得寸进尺。
方梦白轻轻摸着她的腰腹,不觉想得入神。
“阿白?”
阿风被他摸得又莫名其妙,又有点自尊心受挫。
刚刚那个色中饿鬼的书生是谁?是她没有魅力吗?怎么还摸着走起神来了?
方梦白这才回神,下意识“抱歉……”还没说完,书生猛地闭上了嘴,呆呆地瞧着她,“……阿风……”
月色下,女孩子双颊花色,唇瓣得像新鲜的樱桃,蜜色的肌肤泛着细汗,活像是水里浸过的红苹果,咬一口,甘美多汁。
他一愣。顿时,脑子里哪里还有什么贺凤臣,太一,白鹿……全都被抛到爪哇国去了。
方梦白咕咚咽了口口水,看得移不开视线,脸红心跳,燥热难忍。
“阿风……”他摸着她脸喃喃,心里荡漾,一个扑上前,心满意足地一口咬她红嘟嘟的嘴唇。
贺凤臣睡得很浅。
或者说,他其实根本没有怎么睡。
他二人醒来的时候,他便已经苏醒了。
少年低垂着眼睫,指尖默默揪紧了身下的青草。
听闻不断传来的书生少女盈盈的笑语。
方梦白抬着阿风的脸儿,细细啄吻她每一处眉眼,啄得啾啾有声,“阿风……阿风……不生我气了?爱你……”
贺凤臣本想置若罔闻,却到底抬眼多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便教敏锐至极的方梦白觉察出了蹊跷。
他抚着女孩子肩头的手一顿。目光与贺凤臣隔空相撞。
方梦白微露迟疑,因记忆多多少少复苏,又蒙他前次舍身相助。
他其实早已有意同他化干戈为玉帛。毕竟阿风喜欢这个二哥,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阿风善良,希望大家都能和和美美,他二人闹得太难看,倒令阿风伤心。
最终还是点头致意了一下。
只这一眼,多年相识,还是令贺凤臣觉察到了他深层之下宣誓主权的意味。
他是有意为之。
他是有意当着他的面,与阿风亲近。
他并非没觉察出那次舍身之后,方梦白态度的软化。但他自始至终,却也多留了个心眼在提防着他,告诫着他。
“阿白,怎么了?”阿风纳罕。
“没什么。”方梦白轻了轻嗓子,又眉眼带笑,低眉亲了亲她的眼皮,无限缱绻。
贺凤臣垂下眼,阿风热烘烘的身子背对着他,头发散落着。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捞她散落的头发。
乌汪汪的,像一捧油。
掬了一捧乌发在唇边,贺凤臣缓抬眼,几乎已一种挑衅的姿态与方梦白四目相对。
方梦白仍辗转吻着阿风,目光却在刹那间凝固了,如蛇闪动。
他见贺凤臣缓缓俯身,趁着阿风不注意,红唇一张,咬了她一缕长发入口。
面色苍白犹带病容,像一条艳丽的毒蛇。
抬起脸,目光不偏不倚,淡含针锋相对的挑衅。
第47章
阿风是全不知晓他二人私底下的暗流涌动的。
目睹贺凤臣的举动。方梦白又惊又怒, 可很快便又平静下来。微哂。
饶是他对阿风起了意又如何呢?
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这少年于人情世故,浑如兽类,一举一动, 多凭本能行事。
不过仗着阿风好颜色, 才得以登堂入室。却连光明正大与阿风接触的理由也无一个。
方梦白也不意令阿风知晓二人之间的暗流, 微微一笑,当着贺凤臣的面,便又继续亲她, 吻她,将她哄睡之后, 自己也轻轻合上眼皮。
本拟闭目养神,可不知怎么回事,他眼皮竟不自觉越来越沉……-
昨天睡得太早,第二天天不亮的时候阿风就睁眼了。
她醒的时候, 方梦白跟贺凤臣都还在睡。
天还是黑的, 远处的山像化开的墨。
时间还早,她谁也没有叫醒,干脆又继续躺在地上, 仰头看天上未落的星星。
孰料,起身的时候, 胳膊一不小心撞到了贺凤臣。他本就敏锐,长睫动了动, 缓睁开一双含着水汽的凤眼。
昨日他睡得并不安稳, 亲眼见阿风他夫妻二人亲密,他半夜又做了个梦。
只不过梦里,按着阿风的肩膀亲她的是他。唇舌交缠,他浑身发热, 面颊烧红,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他这些时日一直深受催1情药的困扰,破庙里那一回不过是令药效暂时压制,这几天又有复萌之兆。
他频繁做梦,常常分不清梦境现实,每天早上醒来又硬又痛,流满了衣裳。
因此,当睁开眼,眼前倒映出少女惊讶的面色时,贺凤臣脑子里嗡地一声,便如一点火种落进了薪绒。转瞬变成燎原之势,熊熊大火瞬间焚毁了他的理智。
身体的本能快于意识一步,已先长臂一揽,将她揽入怀中。
没想到会吵醒贺凤臣,阿风愣了一下,下意识想道歉。哪知道,一翻身,被他压在了身下。
“二哥?!”她大脑还是懵的。
贺凤臣骨节分明的大掌,按着她的手腕,垂眸瞧着她,乌发如瀑般滑落她颈间。
眼前不断浮现出,昨夜她同方梦白缠吻谑笑。
女孩子脸红如玫瑰,但眼神极亮,比之同自己亲昵时的抗拒、懊悔,被方梦白搂抱着她显得大方,幸福许多。
凭什么。心底一字一顿反问。
方梦白昨日抚她肩头,遥遥望过来的一眼,仿佛提醒他永远也见不得人的身份。
……嫉妒,不甘,犹如毒蛇啃噬着心扉。他指腹淡淡抚过她唇瓣,心想,何时,她才能在他面前大方、享受呢?
“二、二哥?”对上那双幽深的眼,阿风头皮麻了。
贺凤臣摸了摸她唇瓣,倏地低下头,吻了下来。舌尖轻车熟路地钻入她的口腔,纠缠起她的舌头。
阿风大脑一声嗡鸣。
阿白!她可没忘方梦白还睡在他俩身侧!
这可不比破庙那回。
他的舌尖冰冷而濡湿,蛇一般往她喉咙里钻,阿风又急又怕,吓得鼻尖冒汗,慌忙去推。
“二哥,别!阿白还在……”
可贺凤臣却恍若梦游未醒一般,长长的眼睫摩擦着她的眼睫,鼻息喷洒着她的面皮。
“嗯……”
这人一亲起来,便好似色中饿鬼投胎,双颊晕红,放1荡得全无神智可言。
一想到方梦白正睡在两人身侧,随时可能会醒,阿风急得浑身冒汗,简直恐惧到极点。
她用力去推,反被贺凤臣单手扭住手臂。他苍白的手缓缓在她腰身流连,顺势解她的衣带。
“二哥。”她甚至都不敢喊太大声,又急又怕之下,顿红了眼圈,眼里有泪。
她含泪的双眼倒映他眼底,贺凤臣手微微一滞。
也就这一瞬间,让阿风瞅到间隙,忙手脚并用爬出他身下。
才爬出几步,终以为逃出生天。贺凤臣倏地用力一拽,将她拽回身下,苍白的大掌隔着裙摆布料,掌心紧贴她大腿软肉轮廓,用力一捏。
他手劲奇大无比,腿肉满溢而出,阿风疼得倒嘶了一口气,大腿顿时被捏出五道鲜红的指印子。
正这时,他竟将她大腿抬高,夹住他劲瘦腰身。
他什么时候这么熟练了?! 这个姿势令她几乎敞露无疑,阿风惊惧之极,一时间连身旁的方梦白也无暇顾及了,挣扎得愈发激烈,连声哀求:“二哥,二哥,你醒醒!”
贺凤臣抬掌轻轻压上她口鼻:“嘘。”
因为阿风挣扎剧烈,贺凤臣不得不追逐她身躯移动,二人叠被一般在草地上磨蹭着,险些撞上身侧的方梦白。
手臂短暂触碰到方梦白清瘦的脊骨,阿风眼里蓄着的眼泪终于一下子流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她眼里太过明显的恐惧,唤回了贺凤臣的神智。
他愣了一下,仿佛被火燎到,松开了她。
“我看到了。”他怔了一会儿,没头没尾突然说。
谢天谢地。阿风长松了口气,慌忙裹紧衣裳,拉开了点跟他之间的距离。
贺凤臣抿了抿唇:“抱歉……我刚刚不太清醒……”
阿风迷茫,这时才有空问他:“看见什么了?”
贺凤臣:“看到他亲你了……”
昨天……阿风面上发烧,昨天她跟阿白胡闹的时候,他竟没睡吗?
贺凤臣犹豫了一下,膝行凑近,仰起脸,轻轻舔去她鼻尖的汗珠,“阿风……也亲亲我罢……”
阿风揣着一肚子的气瞬间哑火,呆了半秒:“这对么?”
贺凤臣:“你都亲他了。”
阿风:“他、他是我夫婿。”
“是前夫。”贺凤臣纠正。
阿风:“……”
“这不一样。”她艰难回。
贺凤臣:“这不公平。”
阿风:“……”
没得到她的回复,贺凤臣又垂下眼。
因方才的挣扎,她衣襟半散,几近呼之欲出,山峦起伏一般,好似流淌着蜂蜜、美酒与丝绸的丰沃大地。
他目光霎时幽深。
“可是阿风我好难受……”他缓缓将头脸贴着她的前胸,轻声说。
阿风一个激灵,像被丢进油锅里的鱼,煎熬地抓耳挠腮,像蹦出油锅,却又受限于贺凤臣,无助地在锅边蹦跶。
她既不敢高声,也不敢乱动,生怕吵醒了方梦白,就连挣扎也像是欲拒还迎。
“二哥……”冷静下来想想,他这状态明显不正常,“你药效又发作了吗?”
贺凤臣唇间在她膻中游移,轻轻咬她前襟,“嗯……难受……”
他好像真的很难受。
少年像只雪白的猫儿一般,不断摆头在她胸前轻蹭。眼角红红的,泛着濛濛的水汽,阿风险些就要动摇了。
阿风一呆,慌忙拢了衣襟,飞快瞥了眼睡中的方梦白,“不行不行!”
贺凤臣也没强求,唇瓣下移,埋头咬了一口,“那便隔着衣服……”-
一轮红日挣出天际,太阳渐渐升了出来,日光晒干了夜露。
阿风仰面躺着,脸红得几乎能滴血,风一吹,诃子凉津津黏着肌肤。
贺凤臣吃了好半天才抬起脸儿,唇瓣吃得红红的。柔弱无骨般趴在她胸前,眯着眼,意态餍足,“多谢……”
阿风:“……”一动不动,双手笔直地垂在身侧,像条绝望的咸鱼。
……她不想活了,活不了一点。
她痛恨自己的道德水平。
她是个坏人,是个对婚姻不忠的负心者。
她不敢往阿白的方向多看一眼,心几乎快跳出嗓子眼里,吓得浑身瘫软。
贺凤臣趴在她肩膀,眯眼喘息,“嗯……”媚眼如丝,春1情泛滥,显是回味无穷。
阿风半天没动静。贺凤臣瞧了她一眼,拉她起来。
“当心。”阿风慌乱道,“阿白、别吵醒他!”
贺凤臣也瞧了方梦白一眼:“我方才设过结界。”
阿风:“啊?”他什么时候设的,她怎么全无觉察。
贺凤臣又补充说:“他听不见。”因昨夜觉得方梦白嘴脸可恶,他便悄悄用了个小术法令他沉睡。
没想到竟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阿风瑟瑟的模样,令他有些着迷,移不开视线,她舒服得眼眶都红了,想要挣扎又不敢,小小的一团,在他身下发抖。
他情不自禁想要看到更多。
她不知道,反而更容易任他施为。索性便一直没告诉她。
阿风:……合着她刚刚白担心了?
她气得瞪他一眼,干脆站起身。
贺凤臣握着她的手,将她往怀里一带。阿风转了个圈,就被他抱在怀里,坐在他腿上。
两个人肉贴着肉,都汗津津的,乌发也交缠在一起。
她皱皱眉,正想推开他。
贺凤臣便已附唇她耳畔,啄吻她耳朵,轻轻呵气:“阿风,已经是第二次了。”
阿风一愣,挣扎的动作不知不觉顿住了。
第二次……
是啊,破庙那次可以说是不得已……可是这一次呢,算什么。
可一,不可二。
这一次,算真正出轨吗?
阿风心里惘惘的,沉甸甸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贺凤臣说完,便主动放开她,解开了对方梦白的禁制-
于方梦白而言,只是做了一个极深的梦罢了。
方梦白只觉得这一觉睡得极深。醒来时,他心里一紧,极为错愕。
他素性谨慎,何时在野外一睡不醒了?
他第一反应便是去寻阿风的下落。
“阿白……你醒了?”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
抬眼见阿风好端端地坐在自己身边,方梦白松了口气,微微苦笑,“唔……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我睡了多久?”
说着,又想起贺凤臣,一边偷眼去觑贺凤臣。
阿风、贺凤臣,一个坐着一个站得远远的。
该说不说,方梦白登时又轻轻吁出一口气。
阿风心里虽有点乱,可到底比前次有了经验,再面对方梦白时也不至于乱了阵脚。
“也没多久。”她说。
至于贺凤臣凝望远处的神情,更是心平气和,吐气如雪,不染尘俗,哪有方才媚态横生的妖艳之态。
哪似方才当着她夫婿面险些强奸了她?
见方梦白醒转,他举步而来,低头扫他一眼,淡道:“既醒了,那便回罢。”
第48章
昨夜, 贺凤臣便已去信给了罗纤,今晚不回客栈。
二楼包厢内,天光才破, 罗纤、薛荷等人便已围坐了满满一桌。
这也实在不能怪他们积极。实在是最近的事太过离奇。由不得他们不聚在一起拿出个章程来。
“正巧, 趁着贺、方二位, 同阿风道友不在。”罗纤居上座,正襟危坐说,“两家的事……诸位是怎么看待?”
薛荷、林镜交换个视线, 都保守得没立刻开口,毕竟变心的是他们的大师兄方梦白。
倒是冯一真, 人生得高大,性子也粗放,说话做事也享不了那许多。大剌剌直接道:“嘿,搞不懂贺师兄跟方师兄干嘛呢, 若说他们夫妻两个难得重逢, 逛逛灯会,花前月下也就算了,怎么还捎上了阿风道友夜不归宿。三个人有什么好看的?大家睡一个被窝, 你瞪我我瞪你呗?”
罗纤:“冯师弟!”
冯一真缩缩头颈:“……如今本来就乱,又多出个阿风道友, 她一介凡人,牵扯到这些事里, 师兄怎么还领她入了道, 将人带回了仙人界,这不害人家姑娘么?”
罗纤蹙眉叹口气,她又何尝不感到棘手?
“升鸾已促成二人和离。此事,阿风道友也是无辜。但升鸾糊涂, 既已和离,便不该再画蛇添足。
“方道友身负血海深仇,危机四伏。阿风道友生于凡人界,长于凡人界,纵使现今入了道,又岂是她一介凡人所能处理的?”
冯一真一拍脑门:“……难道!这便是贺师兄的谋划?!借刀杀人!”
“什么借刀杀人……借、借什么刀?”林镜胆子最小,此时已骇白面色,哆哆嗦嗦问。
冯一真击掌感叹:“我还以为师兄变性,原还是那个狠辣的食人花!”
罗纤:“……”
薛荷觉察到罗纤弦外之音,也不理那两个蠢蛋,终于开口:“依罗道友看,该如何是好?”
罗纤虽单名一个“纤”字,行为处事,却不见纤弱,反倒颇为强硬,“以我之见,不若将阿风道友送到个安全的住处,待南辰危机解除,方道友恢复记忆之后,再着手处理他们之间这笔情账。”
最重要的是,留阿风在方梦白身边一日,方梦白待阿风用情越深,贺凤臣受血脉反噬便越深。
罗纤出身兰阳罗氏,兰阳罗氏虽非世家大族,在仙人界也算小有名气,她父亲便是个风流成性的。
在她看来,男人好色如狗改不了吃屎。
一时为色相所惑,是人之常情。
可只要太一、白鹿仍是盟友。
以贺凤臣的家世出身,能力修为,才学素养,他才是最适合与他并肩而立的妻室。
正如她亦出身世家的母亲,父亲纵使再好色风流,也绝不敢同母亲和离,几百年来,待她仍极为敬重。
薛荷提出异议:“可这样,对阿风道友是不是不太公平?”
“你有没有想过,方道友对阿风之爱,或许只是因为失忆的影响呢?”
“等他恢复记忆,发觉自己真爱是贺凤臣……”
薛荷一怔。
罗纤环顾四周,强调:“我想,方丹青,贺凤臣二人从前之情深义重,想必在座各位也是有目共睹。”
林镜蹙眉:“可贺师兄性子素淡,瞧着也不似没有容人之量……”
冯子真插嘴:“那也未必,你难道忘了贺师兄初出茅庐时那逞凶斗狠的行剑风格?”
薛荷轻轻:“就怕他心里不快活,对阿风道友心存怨言,不好表现罢了。”
四人正说话间,包厢房门被人敲响,却是阿风一行人回返。
四人交换了个眼神,忙止住话头。
罗纤起身迎接: “你们回来了?”
方才讨论的正主出现,四个人都忍不住多瞧了他们三人一眼,
贺凤臣点点头,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
阿风,方梦白也并无任何异样之处。
见众人都在,贺凤臣视线缓扫过屋内,淡声发问:“我们何时出发?”
罗纤:“你们回来了,就今日罢,免得夜长梦多。”
阿风初来乍到,心知自己的处境,因此罗纤,贺凤臣等人商讨之时,她从不主动插嘴、说话。
几人很快便将行程商定下来,退了客栈,换了车马,继续向太一观进发。
这一路上,罗纤虽有意探究一番阿风他们三人的关系,探问探问阿风的口风。可惜他们三人几乎是同进同出,同食同寝。
贺凤臣待阿风的态度也极为平静,妥帖,并不似心存芥蒂的模样。
临近太一观治下一个名唤陈县的小城。
众人将水囊灌满,原地修整。
罗纤思忖着,拿着水囊正要去找阿风。
贺凤臣轻颔首:“我来罢。”
说着便走到阿风身边。
阿风同方梦白并肩席地而坐,坐了一天的车,她头发都颠得散了,正一边篦头发,一边跟方梦白,脸贴着脸说小话呢。
“阿白,你紧张吗?”
方梦白微微一笑,好似成竹在胸,“我不紧张,阿风,你也不必紧张。”
阿风不太信:“太一观是什么样……我还不知道呢……还有那位许真人,二哥的师父。”
她这个尴尬的身份,也不知人家要怎么看。
“你说你不紧张,我才不信。”
方梦白洒然一笑:“我若紧张,又如何能令你依靠?”他说着,将阿风往怀里一揽,安慰说,“……人非圣贤,咱又没真修成个得道高人,喜怒哀乐,紧张害怕,都是人之常情,不必介怀。
“不过,若问我……我之前倒有些害怕的,后来就不怕了,你猜为什么?”
阿风顿了梳子:“为什么?”她还以为他会说出一些把人当大白菜,大萝卜之类的套话。
方梦白握紧了她的手,瞬目微笑,“想到你,我便不紧张了。想到咱们夫妻初来乍到……你义无反顾跟着我来到这个地方……我绝不能辜负了你,定要打叠精神,绝不能让你被人欺负了去。”
“只要一想到你在我身后,我就只有无边无尽的勇气,哪里还会害怕呢?”
阿风“啊”了一声,内心触动,羞红了脸,“阿白……”
方梦白见她感动,内心亦是极欣慰,他方才说的话并不为假,他忆到底未全复,心底也有些发憷。
可只要一想到阿风,便又生出无限的柔情与豪情来。
夫妻二人正窃窃私语着。贺凤臣走了过来。
他清姿颀长,行步款款,很是矜持。
因众人此时都留意着他与阿风之间的暗流涌动。
他一走过来,四周便一静。唯恐他发难。
他身量太高,不得不在阿风面前半跪下来,垂眸将水囊递到她唇边,“渴了吗?”
四周一瞬间更是静得吓人。
方梦白一愣,住了嘴,也不知作何表情,便微微一笑,笑容有点古怪。
在这一片古怪的寂静之中,
正在喝水的罗纤差点儿打翻了水囊,拭剑的薛荷差点削到手指,咬着干粮的冯一真,差点儿□□粮噎死,呛得惊天动地。
众人疯狂交流着目光,眼神不过惊骇二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难不成贺凤臣他真是个贤妇?何时见他这般体贴?
视线中心的阿风却毫无觉察。对于贺凤臣的照顾,她早已习以为常。
无比自然地接过水囊喝了一口,将水囊又递给方梦白,“阿白你也喝。”
方梦白叹了口气,无可奈何接过饮了。合上木塞时,正听到阿风在跟贺凤臣说话。
原是贺凤臣见她头发细软难梳通,主动请缨问她要了梳子,“我帮你。”
阿风纳闷:“你会梳吗?”
众目睽睽之下,贺凤臣“嗯”了一声,拿着梳子坐到她身后,替她细致地篦起了头发。
阿风大奇,扭脸问:“我平日梳的那个发型你会梳吗?”
贺凤臣按住她头,摆正她:“会。”
“你还会这个?”
贺凤臣一只手捧起她一缕头发,用梳篦一截一截慢慢通:“看你梳过。”
他下手如此老道,还晓得难梳的头发分段通,阿风吃惊不小:“你一次便会了?”
贺凤臣玉白的指尖理着她头发,熟练地挽出个垂髻来,嗓音淡淡的浮玉一般:“一次不会,但我看了很多次。”
阿风的脸不知怎么又热起来。
……看了很多次。她捕捉到他话里的隐藏信息,又怕自己多想,心里不禁咚咚直跳。
……她怎么一点儿都没觉察,贺凤臣还留心过她梳头。
“怎么?脸这么烫?”贺凤臣最后抿顺了她鬓角一缕碎发,垂首柔声问。冰凉的指腹细细滑过她后颈,指尖滑腻,细白如兰花瓣。
她整个身子都被他虚虚半圈在怀里,嗅到他那股如兰似麝般的芬芳,浑身都有些僵住。
或许是因为今早才有过亲密接触,她全身上下的肌肤如今对他敏1感得吓人。
他如玉的指尖稍微有点触碰刮蹭,她便涨红脸,不自觉瑟缩,从后脑勺通电到前胸,又从胸口贯入脚趾。
玉润冰清的嗓音在耳,更有些重合早晨那妩媚的喘息呻1吟。他埋首,垂着眼睫毛,吮酥酪一般,舔吃得认认真真。睫毛一下下轻轻搔她肌肤。
她之前食客的专业素养也被他学个七七八八,非一边吮吻,一边抬眼发表评论:“阿风……很软……喜欢,好喜欢……”
一边合掌轻拢,眉眼微泛惊奇,孩子般玩得不亦乐乎。
那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眼前浮现,当着阿白跟众人的面,不合时宜地回想这些,阿风羞窘得将身子蜷缩得紧。
……那可是众人眼里,阿白名义上的男妻啊……她怎么又跟他……
贺凤臣摸摸她肩膀,顺势几乎将她端在怀里。他视若未见她的窘迫,继续为她鬓间簪一支白玉钗。
这一幕,落在罗纤等人眼底,无疑又于各人心里掀起轩然大波。
林镜忍不住小声嘀咕: “贺师兄跟阿风道友……怎么弄得好像磨镜对食?”
冯一真听到新鲜的词,不禁凑前:“磨镜,对食?”
林镜不太习惯这个黑脸道人的行事作风,不动声色往后挪几步,这才耐心解释说:“……有些宫女,宫中寂寞,会凑个对,彼此慰藉,那有些大户人家的妻妾,关系甚好,相爱相昵,也是这个道理。”
林镜性子内敛,但平日里就爱看些乱七八糟,风花雪月的话本子,薛荷见他越说越不像话,厉声出言敲打:“林师弟!”
林镜洋洋洒洒说这一通,这才后知后觉意识不对劲,涨红脸,不敢吭声了。
阿风心底煎熬得厉害,贺凤臣替她梳完头,竟稳稳坐着,再没挪动过。一只手蛇一般缠上她肩头,亲昵地与她依偎。
阿风打个激灵:“贺道友,还有多久到?”
“嗯……”贺凤臣鼻音轻哼,怔怔动动眼睫毛,好像这才从亲昵中回过神来,“快了,最迟明日正午。”
阿风失望:“那还要好久。”
贺凤臣:“累了?”
阿风:“是有点。”
这一路为了低调行事,他们没有御剑,都是车马、走路交替轮换着来的。
古代的道路条件……就算仙人界也不过如此。
更何况,这两日,在阿风看来仙人界与凡人界也并无什么不同。
她晕车晕得厉害。
贺凤臣淡淡道:“累了就歇息。”
阿风:“……”说得很好,听君一席话胜听一席话。
她正腹诽间,脑袋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揽过。
阿风一惊,“二哥?!”
贺凤臣垂着眼,抱着她的头,摁在他大腿上:“睡罢,出发了我再喊你。”
目睹这一切的方梦白微笑着握紧了水囊:“……”
他只是在喝水,又不是死了。
毕竟他才救过他夫妻二人性命,身份又尴尬,简直理直气壮将自己当阿风姐妹腻友了,当着众人的面,方梦白委实不好同他置气。
再说阿风也不吃亏。贺凤臣待她越好,她便越能在太一观站稳脚跟。
说到底,不舒服的不过是他这个善妒的妒夫罢了。
可若真让他眼睁睁瞧着妻子同别的男人亲近,就不是他方梦白了。
方梦白微微一笑,强压下心底的醋意,硬挤进来给阿风捏腿:“累了……腿酸不酸,我帮你揉揉?”
原本没贺凤臣强行膝枕,阿风就已经够尴尬了,现在又挤进来一个方梦白,她大吃一惊,尴尬得涨红了脸。
……这还在外面呢!那么多人看……
大家一起赶路,她也就累了点儿,怎么弄得这么大一番阵仗。
她能感受到罗纤、薛荷等人明里暗里复杂的视线。
阿风心中大感折磨,瞬间好像被动变成了公共场合亲亲抱抱的小情侣之一。
她慌忙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用力将两个人统统推开,丢下一句:“我回车歇会儿。”便逃也般的钻进了车里。
隔了一会儿,方梦白也钻了进来。
阿风见他躬身往里钻,心中忿忿,没忍住轻轻踢了方梦白一脚。
方梦白一个不稳,差点乌龟翻身,四脚朝天从马车里栽下来。
他忙扶住车壁,险险稳住了身形,苦笑着凑上前,“又生什么气,姑奶奶!”
阿风窘迫得压低了嗓子:“刚刚二哥发疯……你也发疯?”
方梦白拍拍身上的灰,酸溜溜的:“怎么?你二哥能得,我不行?”
阿风大怒:“你以为我想吗?二哥那性子……你又不是不晓得。缺心眼得很。”
方梦白微微一笑,语气凉凉的:“我瞧你方才可得意了。众目睽睽之下,有这样一个美少年伺候你,哦错了,是美老年。”
阿风本来挺生气的,可看方梦白破防的微笑,顿时就乐了。
怎么就醋成这样了?
“我倒是听说修士洗髓伐毛,去芜存菁,全都是美少年美少女,”她故意吓唬他,“反正我俩都离婚了,我岂不要好好挑个十个八个的?”
她这段时日也感觉出来自己变好看了不少,肌肤便细腻了,毛孔也变小了,牙齿变得洁白坚硬,头发变得乌黑顺滑。
方梦白微笑,微笑,微笑不下去了。
“不行。”
“为什么不行?”方梦白努力保持微笑的样子,让阿风一下子就来了劲儿,继续逗他,“反正他们都认为你跟二哥才是一对。”
方梦白风轻云淡:“那也不行。”
阿风:“我们不是和离了?”
方梦白突然不说话了,瞧了她两眼,竟一笑,语气有些凉凉的:“那我们之前也实打实成过亲,三生石上刻过的名字,阴间生死文簿里落过笔的。”
阿风被他凉凉阴阴的语气吓个哆嗦,兴许是早上才背着他做过那样的事。
方梦白之前也不是没说过类似的话,但今天在她听来,却阴得有点可怕:“……你说得好吓人……”
“吓人么?”往常,阿白总要给她道歉了。可不知怎的,见她瑟缩,方梦白竟微微一笑,笑里还多见真心实意的快活,语气仍轻飘飘的: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咱们一日做夫妻,便是死了,到时候阎王殿里报到,说起那毕生生平,少不得也要提及于某年某月跟阿风结过夫妻。”
他知她是个糊涂蛋,怂包蛋,遇上贺凤臣这也糊里糊涂,衣冠禽兽般不知廉耻的人,轻而易举就被人勾得晕头转向,傻不愣登就跟人姐姐妹妹般抱一块儿了。
他方才见他二人抱一起梳头,心里不爽,有心敲打敲打,吓唬她一番,语气愈发凉飕飕的。
“所以,阿风,你说呢,咱们算不算夫妻?人之生平,功过是非,生死簿里都记着呢。”
第49章
队伍稍事休整之后, 继续出发。
果如贺凤臣所言,在第二天晌午时分抵达了太一观前。
这仙门第一大观,便坐落在延亘不绝的云川山脉之间。
万壑争流, 千崖竞秀。壁立千仞, 浮一片川也般的云头。
缭绕云雾间, 只见一座巍峨挺拔的笔峰,高出群山百丈,鹤立鸡群于群峰之间, 其上玉宇飞宫,楼阁峥嵘。
“这正是云川的主峰, 步天峰。”
此时此刻,站在步天峰上门前,罗纤朝着峰顶遥遥一指,介绍道。
步天峰的山势极为惊险, 仿佛天宫掷落人间的一枝毛笔, 山体几乎呈直线型,毫无转折缓冲之处。
阿风正震撼这自然造化时。
贺凤臣却倏然开口:“这便是太一了,我的提议, 你考虑如何?”
“什么提议?”阿风纳闷。
方梦白,罗纤等人也纷纷不解看来。
贺凤臣平静道:“我可以引荐你拜入丹华真人门下。”
所谓丹华真人, 指的便是太一观如今掌教,贺凤臣之师尊许抱一许真人。
罗纤大惊:“师弟这怎么使得?!”
方梦白兀自迷茫, 问阿风:“你要拜入许真人门下?你们何时决定的?”
“为何使不得?”贺凤臣反问, “修士求仙问道,天赋机缘缺一不可,阿风有天赋,亦有机缘。”
罗纤心里早打量着先将阿风送离, 又如何肯答应她拜师太一?
“这……于理不合。许真人百年前早已不再收徒了。”
罗纤蹙眉:“凡有心求道太一的,也需先过了‘登天梯’的考验,才算我门弟子。
“我晓得你是掌教亲传,可也不能罔顾了门规,大开方便之门,否则对其他弟子不公平,传出去别人要怎么看……不能服众。”
贺凤臣:“古来修士求仙问道,天赋、机缘缺一不可。修真是最残酷的,没有险缘的,纵有天赋,到头也不过在散修之流沉浮。
“阿风不缺天赋,而她,既然能遇到我。”少年容色静冷,淡淡语气之中尽显傲意,“我丹华真人座下嫡传弟子,便是她的仙缘。
“能得我引荐她入门墙,便是她仙缘深厚的体现,这是夙世的福报。旁人又岂能闲论是非?”
阿风在一边听得一愣一愣的。她有些听不懂,但好像……贺凤臣要给她开后门,boss直聘?
把开后门说得这么义正言辞,清高孤傲,也算一种天赋了。
罗纤一噎,修士最重机缘,她竟也指摘不出什么不是来。
贺凤臣这才又看向她:“阿风,你可愿拜师太一?”
方梦白蹙眉,“等等,为何不能拜入我白鹿?”
贺凤臣不以为然:“白鹿山高路远,如今又被南辰所困,若你能一日之间,往返太一、白鹿,杀尽南辰弟子,手刃紫极老儿,自然可教阿风拜入祭酒门下,做你的小师妹。”
方梦白:“……”
贺凤臣漆黑的眼,静静瞧她,敛了一身傲骨,耐心等她回复。
进入云川地界,这一路所见之浩气横流的仙家气象,阿风也有些意动。
……可她不想当开后门的关系户。少年意气,总想试试自己的锋刃。
她问,“登天梯是什么?”
罗纤松了口气,顺坡就驴,遥遥向前一指,“道友可曾见步天峰上的楼梯?”
阿风仔细一看,果然看到陡峭的崖壁之上隐约着的铁索石梯。
“这便是登天梯了。这是我门遴选弟子的方式,过了登天梯便算我门外门弟子了。”
这地势果然险峻。但她如今是修士,修为、体力自不可同日而语,石梯虽险,阿风思量,对而今的她来说,似乎还算不得什么。
“仅是如此吗?”
罗纤摇头,想让她知难而退,“只是向上爬,算不得什么,只要胆大,心细,体力够好就行。重点是,这天梯其实也是一方小幻境,登天梯时,会经历严寒、酷暑等诸多幻象考验,道心不坚者,便有失足坠崖之险。”
阿风一愣:“没安全措施?”
罗纤道:“求仙问真又岂是能安安稳稳,舒舒服服的?不历经艰险,舍身取道,又怎能求大道?”
阿风一愣,腹诽,还真不愧是网文特有的丛林法则型修真社会。
罗纤只想吓她,令她知难而退,并不想伤她。劝道,“这道天梯危险,道友暂寓居我门,便是想学点什么,也可求教诸位长老,不必非得拜入太一。”
阿风又不傻,罗纤好言相劝是真,心存轻视不肯叫她拜入太一也是真。偏她们这种年轻人骨子里就是“不信邪”。
因被成了贺、方二人之间的小三,她身份本就尴尬。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
做方梦白的附庸进入太一,恐怕还是要被人瞧不起。
为什么不能靠自己的能力,堂堂正正走进去。
“我想试试。”想了想,阿风坚决说。
“阿风!”方梦白一惊,出言不赞同,“不可!”
贺凤臣却面露赞许:“好。”
方梦白瞪他一眼,贺凤臣视若不见。
“阿风……你难道没听罗道友说天梯危险?”方梦白蹙眉。
阿风兴致勃勃:“再危险的事我都做过了,阿白你就别担心啦。”
方梦白顿时无言以对。可不是吗?
野猪那次,木龙那次,她哪一次听过他的了?早知她是个拿定主意,就难被说动的性子,又有贺凤臣这个同伙在旁撺掇。
方梦白白了贺凤臣一眼,无奈叹口气,面向罗纤,拱一拱手,“敢问可否两人同行。”也罢,她铁了心上刀山下油锅,他舍命陪君子便是。
薛荷、林镜都吃了一惊。大师兄要登天梯参加太一的入门考核?
罗纤一愣,尚未答话,贺凤臣抢白道:“可以。太一观每十年一次开门招生。各地有识之士,素来成百上千人,浩浩荡荡,齐试天梯。”
他又道:“我从旁陪着他二人。”
罗纤更是呆住了:“你……不回去拜见真人吗?你一去这些时日,真人很是担心。”
贺凤臣摇头:“不急一时。还请师姐先行,代我向真人告罪、行礼,说明缘由……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之后,不肖之徒便来自拜会他老人家,问他老安。”
“一个时辰?你要阿风道友一个时辰登天梯?一直以来,天梯之试少说也要花上一天一夜的时间。”
贺凤臣从容淡道:“她是我教出来的。我信她。”
阿风:“……”不要啊。可别信她啊。她虽然有心一试天梯,可没想这么卷。
贺凤臣代她装叉,果然将罗纤给震住了。
三人心意已决,她也只能无奈行事,先行上山。
临走前叫走冯一真,薛荷,林镜等人。
薛荷此次前来,本就肩负了师命,拜会许真人,献上仙宝,谢其仗义相助,庇护方梦白。
薛荷心道,大师兄陪阿风小嫂子考试,应当不算参考。
她对方梦白很有信心,纵使大师兄失忆,但见过从前大师兄之风华绝代,也不会将这小小天梯放在眼前,更莫说,还有贺嫂子作陪。
留下一句,“阿风道友小心,我们在山顶等你好消息云云”的勉励之词,便先跟着罗纤去拜会许掌教了。
在贺凤臣的带领下,阿风站到了天梯前。
抬头一看,只见石梯陡峭,一线贯通天地,上部没入缭绕的云雾之中看不分明。
又低头一看,石梯经年累月,被磨得光可鉴人。
附近的大石块上还沉着点暗褐色的血迹,不知道是什么,看得人毛骨悚然。
她又摸了一下铁链,触手很滑。
她顿时不敢轻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阿风,你先上。”方梦白一见这石梯环境,眉头皱得几乎能夹死苍蝇。
阿风心知,他让自己先上,是好接应自己,以防她失足坠空。便也不再挑战阿白脆弱的神经,点点头,捋起袖子。
贺凤臣倒是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等他们商议,待他们拟定,这才道:“请。”
他们先后上了天梯,他便跟在他们之后安静相随,并不出言提点半句。倒是十分有原则,显得铁面无私-
罗纤带着薛荷、林镜等人上了步云峰,这一路上遇到不少太一观弟子。
太一观弟子知晓她是去接应贺凤臣的,见她回来,都很激动,“是贺师兄回来了吗?!”
罗纤心中轻叹。贺凤臣生得貌美,修为又奇高无比,在太一观内很是收获一批拥趸。
罗纤:“是,你们师兄已经回来了。”
一小师妹问:“师兄呢?怎么没看到师兄在哪里?没跟师姐一起回来吗?”
罗纤怕出岔子,万一人都拥到登天梯如何是好,“他山下还有事要处理,过会儿再去拜见掌教。”
正好言相劝间,突然,人群中传来一声冷笑,浑如个霹雳一般当空炸响。
“回来了不先面见尊长,处理什么要事?月余不见,他贺凤臣倒是更嚣张了,目无尊长的东西!”
罗纤蹙眉:“萧朗……”
一众师弟师妹纷纷向声源怒目而视。
人群中,大踏步走来个身姿挺拔的青年男子。
其人身长八尺,眉眼生得倒也算英俊,双眉斜飞,目若寒星,鼻似悬胆,就是脸色白得有些不正常。
仔细一看,竟是攃了一层厚厚的白粉。眉毛涂得浓黑,嘴唇也涂得红红的。
笑起来,脸上的粉扑簌簌抖三抖。又因天太热,脸上的口脂、眉黛也被汗水晕染了一大半。
他生得健拔有力,涂脂抹粉未如何郎风流,反倒破坏了原本的英武,显得不伦不类。
这青年在众人面前明显积威甚重,众人虽面露不满,却在他走过来时,仍不自觉让开一条道来。
罗纤蹙眉问:“你来做什么?”
萧朗冷笑连连:“我那好师弟……不,该说好师妹才是。我那好师妹带着情郎回山,我可不得来迎接?”
罗纤心里头对他极为厌恶,“萧朗!你嘴巴最好放干净点,再这样侮辱同门,莫怪我对你不客气!”
萧朗目光闪过一抹阴鸷,似笑非笑道:“难道我说得有错?这小子自甘下贱,嫁个男人为妻,没卵子的货色,我难道还说不得了?”
一旁,跟随罗纤等人一同上山的薛荷,林镜,不意撞见师妹这一桩口舌是非,顿时面露尴尬。
当着薛、林二人的面,罗纤不想跟他纠缠,冷冷道:“我尚要去拜见掌教,还不让行?否则,修怪我也治你一个目无尊长之罪!”
那萧朗闻言,轻蔑地笑笑,退开半步,倒也未曾真的继续纠缠。
只在罗纤转身之后发出愉悦轻笑:“去罢去罢。掌教是贺凤臣那小子嫡亲的师父,你呢,你是他亲娘!如今他那个断袖的情郎犯了事。可不是又给你们找了个奶儿子?”
“咱们太一观什么地方,竟沦落到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混进来了。”
他笑意盈盈,嗓音却暗含灵气,声振数里之远。
罗纤面色愈发难看。
薛荷皱眉问:“抱歉,恕我失礼,不知这位……跟贺师兄有什么仇?”
罗纤回过神,苦笑了一下,叹口气:“……教你见笑了,一言难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位名叫萧朗的,是我师弟,贺凤臣的师兄。”
“虽是师兄,当年跟升鸾入门也不过是前后脚的功夫。
“他二人入门时间相近,一起修炼,周围的师长,同门,难免就经常把两人放在一起比较。
“竞争是难免的。升鸾长得漂亮,一进门,便获得了来无数师姐师妹们的追捧。”
罗纤说到这里,也自觉无奈。
“莫说师姐师妹们了,他漂亮得像个女孩子,便是许多不明所以的师兄师弟,也对他暗暗倾心。
“萧朗你也看到了,他样貌也英武。可跟升鸾比就差得远了。
“他这人性情偏激,争强好胜惯了,很不服气升鸾被众星捧月。暗地里就骂他是个小白脸,绣花的枕头。
“可升鸾除了长得好,偏偏在修炼一事上也是个举世难出的天才。算数韬略、医卜星相,无一不通,无一不精,文武兼修,琴剑双绝……”
薛荷闻言,倒是对这萧朗生出几许同情之心来。大师兄没失忆前也是这样的人物,他们这些小辈弟子还好,师兄师姐们可没少被大师兄压得抬不起头来。
将心比心。身边一直有这么个惊才绝艳的别人家的孩子,那确实还挺难受的。
“倘若萧师弟只是个庸才便也罢了。”罗纤叹道,“偏他也算个英才,放在哪里,都能称得上一句少年才俊了,不论如何努力都差一截能不难受吗?”
林镜恍然:“那萧道友就这样记恨上了贺师兄了?”
三人一边交谈,一边朝着太一观掌教许抱一隐居的草庐而去。
罗纤摇头:“不,单单如此,还不至于变成现今这不死不休的仇怨。”
“萧朗他后面喜欢上我门内一位师妹。”
薛荷“啊”了一声,轻轻叫出声,“那师妹看上贺师兄了?”
罗纤:“可不是如此么?萧师弟爱甚了那位师妹,咽不下这口气,就去找升鸾决战。”
林镜已经不忍心听下去了,“一定输得很惨吧。”
罗纤心道,哪里是惨!贺凤臣根本对那师妹,还有萧朗毫无印象!
萧朗找来时,他莫名其妙。
萧朗一气之下,出言不逊,贺凤臣皱眉,忍了又忍,最后嫌他聒噪,打断了一条腿,扔出了洞府。过往的同门将他狼狈全都看个一清二楚。
从此之后,这才算结下了萧朗不死不休的死仇,萧朗单方面的。
萧朗心性扭曲,多年来既记恨贺凤臣,又暗地里学他风雅,没他生得好看便涂脂抹粉。
三人说起这桩旧怨,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丹鼎峰一间草庐门口。
罗纤这才住了口。
若不是两家如今关系紧密,她才不会对外人说这些家丑。而到掌教洞府门前,更不可能再多闲言半句了。
草庐依山傍水,门前一道浅浅的小溪淌过,几杆修竹,一丛兰草,几只白鹤在溪边玩耍漫步。
薛荷,林镜也都整衣肃然,门前纳头便拜。
“弟子罗纤,拜见掌教真人。”
“晚辈薛荷、林镜,奉吾师孔祭酒之命,略备薄礼一份,特来拜见丹华真人。”
话音刚落,草庐门便被人从里面推开,一道温和带笑的嗓音由远及近快步而出。
屋内走出个黑发如云,肌发光细的女冠来。
“是小纤回来了吗?来得可巧,我正打算出去钓鱼呢,若晚一步,还见不到我。”女冠生得方口宽额,天庭饱满,眉眼温和,背一杆钓竿。两袖翩翩,满面春风,慈祥可亲,见面先笑。
望见薛林二人,她奇道,“咦?还有孔青斋的弟子?他叫人送什么好东西给我了?”
见其人之平易善谈,哪里有一派掌教的威严?活像个凡间再普通不过的钓鱼婆。可薛荷,林镜等人都不敢疏忽,慌忙上前跟这位修真界鼎鼎大名的丹华真人见礼。
许抱一含笑着纳了几个小辈的大礼。
薛荷忙将早就备好的见面礼,并孔祭酒的信双手奉送。
许抱一也没推辞,和蔼地对罗纤说:“你先收着。”
又对薛荷,林镜二人道:“你们师尊近来如何?吃得怎么样?睡得怎么样?我听说紫极纠集了几个门派,将你们白鹿团团围住,你师尊可还能应付得来?”
薛荷恭敬道:“师尊一切都好,南辰狼子野心,选错了对象。师尊而今,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大师兄。这里有一份信,由师尊托我师姐弟二人呈送真人。”
许抱一拆了信一阅,看罢,洒然一笑,“这信里说得客气。孔青斋那家伙……玉烛既跟升鸾成了亲,咱们就是儿女亲家了。”
薛荷心道,礼不可废,却不敢吭声。
许抱一微微笑:“我明白孔青斋的意思了,玉烛留在太一,他就放心好了,南辰的人不敢,也动不得他。
“这样,稍后,我回封信,你们带回去转交你们师尊,安了他的心。”
薛、林二人忙纳头称是。
许抱一回身将信交给罗纤,“我方才听山下的动静,可是升鸾跟玉烛回来了?怎么不上山见我?”
罗纤面色不变,照样恭恭敬敬。
薛,林二人则暗暗心惊于这位老真人耳力之敏锐,隔峰也能听到山下的动静。
罗纤略一思索,知无不言:“确是他二人回来了,只不过此行之中还有个叫阿风的道友,好教掌教知晓,这位阿风道友便是方梦白在凡人界失忆之后,新娶的妻子。”
这是贺凤臣一早便送回两家的消息。许抱一也不惊讶,她微讶的是罗纤说阿风要爬登天梯,贺、方二人都要作陪。
罗纤犹豫着说:“升鸾您也知晓,他性子外冷内热,恐怕是觉得辜负了阿风道友……对不起她,有意补偿,便想让她拜入太一……”
至于贺凤臣有心让阿风拜在许抱一门下,罗纤干脆没说,这不是她能说的,由她说反倒有些尴尬,像在滴眼药了。
许抱一年纪越大,玩心反而越重,通身的修为越接近返璞归真的顽童境界。
毕竟年纪大了,对任何人任何事都能看得开。而弟子们还年轻,那些情爱纠葛,辗转反侧,由她看来,实在有意思得很。
当初也是她劝贺凤臣不成,见他意已决,便也不再多劝了。
之前小徒弟那个清冷坚贞,非君不嫁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如今竟多出个凡人女子,还被贺凤臣亲自领着入道,带回了仙人界。
许抱一闻言,顿生了兴趣,“在爬登天梯?何方的奇女子?竟能从升鸾手里抢人,俘获玉烛那高傲小子的芳心?”
第50章
此时的奇女子阿风已经后悔之前自己之前的年轻气盛, 不知天高地厚,妄自尊大了。
长长的登天梯一路往上,仿佛没有个尽头。
阿风累得四肢酸软, 汗如雨下, 往下看是深渊万丈, 往上看是没入流云之中,一眼看不到顶的山体。
她人挂在绝壁之间,进退不得, 就算想反悔下山也不能了。
到了这个地步,人便是为了活个面子, 阿风硬着头皮,继续向上攀登。
方梦白也累得够呛,累得汗如雨下,面色涨红, 眼神也有些恍惚。
“阿白, 你没事吧!”阿风一边往上爬,一边分心担忧老公柔弱的身子骨。
方梦白刚想开腔,嗓子就抖。
瞥了眼身边的贺凤臣, 少年脚步轻盈,呼吸平稳, 冰肌无汗,发丝也未乱, 闲庭信步地像只在自家后院里漫步的猫儿。
瞧见贺凤臣洁净方雅的模样, 方梦白内心嫉妒,深吸了口气,不愿输给他去。
刻意夹着一把清润沉稳的嗓音,摇摇头:“我……没事……”
阿风这才松了口气。
如果说体力只是一重考验的话。那不断变化的四时幻境, 便又是另一重考验了。
她往前又爬了一截,忽觉狂风呼啸,霜风如刀,眼前铺下漫天的鹅毛大雪来。
风雪迷晕了她的视线,冻得她手指僵硬,差点摔到山下去。
她慌忙伸手去捞铁链子,掌心的汗水被寒气凝结成冰,攥着铁链忽传来一阵粘滞之感。
阿风:……
救,黏住了!!
她算是明白东北的铁栏杆为什么碰不得了。
下面的方梦白瞧见她突然僵在那里,喊道:“阿风?”
阿风欲哭无泪:“阿白,二哥,我黏住了。”
方梦白见状忙向上奋力爬了几步。
好在这登天梯能容两人并排,他瞧见她的窘迫,心疼得直皱眉,忙俯下身对着她掌心轻轻哈气:“没事,别怕……”
眼见只容两人通行的登天梯已被方梦白占据,贺凤臣索性身子一翻,更如猫儿一般飞出铁链的保护范围之外。
他灵气汇聚在掌心、脚掌,助他牢牢附着在山壁。山风猎猎吹动他乌发白衣,整个人恍如一只挂在绝壁之间的雪白飞鸟。
少年如履平地一般轻轻踩着山壁,踩到阿风身边,伸出一只手覆握住阿风的手掌。
阿风吓了一大跳:“二哥!你怎么过来的?!”
贺凤臣垂着眼不断往她掌心输送灵气:“用灵气。”
温热的灵气,顺着他的掌心,不断没入她的右手,仿佛被一股脉脉的热流浇灌一般,暖洋洋的,很舒服。
没一会儿的功夫,阿风便感觉到黏住的掌心松动了。
贺凤臣收回手:“应该好了,你试试。”
方梦白捧着她的手,停止了无意义的呵气,心里一时极为复杂,整个人好似瞬间失重,一头从登天梯上栽了下去,又迷惘,又空落落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阿风试着拿开手,果然顺利,不禁喜形于色:“谢谢二哥!”
贺凤臣:“不必说谢,多留些力气应对之后的挑战。”
阿风心颤了一颤,“后面……很难吗?”
贺凤臣想了一会儿,认真答:“不难。”
阿风忍不住吐槽:“我总觉得你说的那个不难,跟我和阿白以为的不是一样的。”
贺凤臣又想了一会儿,这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语气笃定:“一样的。”
唉。一想到后面还不知有多少艰难险阻,阿风愁眉苦脸叹了口气。
贺凤臣犹豫了一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阿风一愣:“二哥?”
紧跟着,她就惊讶地瞧见,他抿了唇角,露出歉然之色:“抱歉,个中细里我不能透露,这是门规,需你们自己多想办法。”
贺凤臣一路默默陪伴他们夫妻俩,阿风感激还来不及,又哪里会有意见?忙道:“二哥,你不用说了,我们都懂的。”
贺凤臣轻轻颔首,神色显见地又柔和了许多。
好不容易挨过了这“风刀霜剑严相逼”,还没等阿风喘口气,头顶的天象竟又发生了变化。
一轮刺眼的白日突然跳到上空。
炎炎的赤日蒸烤着天地间的一切,风似乎也被晒干到一丝也无。
铁链吸收了足够多的热量,触手烫得像烙铁。
这下阿风吸取了教训,她不敢再抓铁链,否则非将掌心烫烂不可。
她只靠脚下附着的灵气,踩,或者说,挂在陡峭的石梯之上。
方梦白看得心惊肉跳,生怕她下一秒就一个仰头栽下天梯去。
腾出两只手,阿风灵力运转掌心,直到灵气将双掌包裹得足够厚了,她这才重又抓上铁链。
接下来,再继续往前爬。
忽而又狂风四起,险些将阿风卷下登天梯。
又或者,天上竟噼里啪啦掉下无数冰雹,她跟方梦白避无可避,仓促遮头遮脸,险些被砸个鼻青脸肿。
不知过了多久,拨开重重的浮云,远处的山巅终于近在眼前。
阿风,方梦白都松了口气,精神大为振奋,不约而同加快了向上攀爬的速度-
贺师兄回到宗门的消息,顿如生出了双翅,不一时的功夫,便传遍了太一观上下。
因凡人界这百年来民间出版业发达,市井中各色小说、小报层出不穷。就连仙人界也深受其影响。
仙人界素用玉牌传讯,信息流通速度更快。便有好事者在玉牌内开设“报纸”,号曰“云川小报”。
这世上素无不透风的墙,更何况还有冯一真这个大嘴巴在。
贺凤臣携方梦白回太一的消息,顷刻间变成玉牌内各色耸人听闻的标题。
“跨越万里,为爱追夫,某天骄携夫回门”
“疑变心,赘婿上门吃软饭”
“委曲求全,某天骄隐忍作娇妻”
这实在不能怪太一观弟子们嘴毒。
贺凤臣莫测的修为,清雅的容貌,好似上天的宠儿,冷清的性情,又使他便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神秘得引人竞相仰慕、追逐。
不论男女,对这个师兄都极为好奇,钦佩,仰慕。
当年贺凤臣义无反顾要嫁方梦白为妻,着实令不少人惊掉了下巴,心碎一地,泪洒太一,从此日日辗转反侧,扼腕叹息。
又早就听闻失踪已久的方梦白回归的消息。一众太一弟子早就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不等罗纤透露行踪,便有好事者四处打探起贺、方二人的消息。
正当众人毫无头绪之间,登天台的阵法竟不知被谁触动,以阵眼为圆心,灵力如水波纹般不断向外激动,渐次亮了起来。
步云峰上的登天台与登天梯相连接。
登天台的阵法被触发,也就意味着有人在爬梯!
今年又不是太一观招生之年,有谁闲着没事会去爬登天梯?
众人惊讶,好奇之余,纷纷向天台靠近。
萧朗见人流涌去的方向,不明所以,抓了个年轻的男弟子,笑问道:“吵吵闹闹的,要去哪里?成何体统!”
男弟子惊恐地看着他,宛如见个笑面虎,吓得瑟瑟发抖:“登、登天台亮了,有人爬梯!我们、我们去看看热闹!”
萧朗心底轻蔑他的懦弱,微微一笑,松了手,将他用力丢回人群之中。
心里也微感纳闷,这个时候也有人爬梯?
莫不是跟贺凤臣那小娘皮有关吧?
一念既定,大踏步别开人群,挤进了人圈之中。
人群发出一声惊呼。
“是贺师兄!”
“方丹青!他当真没死!”
萧朗心里一惊,劈手挥开几个同门,硬生生挤进了人群第一排的好位置。
极目远望。
那垂着眼,一步步,踩着石壁,走得稳当的白衣少年,不是贺凤臣那小娘皮又有谁?!
众人目瞪口呆。
贺凤臣走得很慢,也很矜持,轻盈得像只白燕子。
倘若他脚下踩着的是什么大户人家的青石板那也就罢了。偏偏他脚下踩着的是陡峭的,羚羊也难挂住的岩壁。
这就让他优美姿态中多出了一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众人看了一眼,又发出一声惊呼,终于意识到贺师兄为何放着天梯不踩,去踩铁链边的岩壁了。
实在是因为天梯上,正并肩走来一男一女。而他将路让给了这两人。
一个青衣的书生,风致楚楚。
一个荷衣的少女,明媚娇憨。
山巅的吵闹吸引了贺凤臣的注意,他仅仅漫看了一眼,便视若寻常收回了视线。转而继续留心风、白二人,当然,更多留心阿风。
阿风老远就瞧见了山顶人头攒动。
……爬个登天梯,有这么多人来看吗?她有点受宠若惊:“二哥,好多人啊。”
贺凤臣习以为常:““嗯,不管他们。”
临到登天台,众人注目之下,贺凤臣飞身而起,将将坠崖之际,翻上了登天台,先回身去接离他最近的方梦白。
青衣的书生,苍白着一张脸,气喘吁吁,弱不禁风的好似风中一片柳叶,似乎下一秒,就要被山巅的风卷到悬崖下去。
有人惊呼:
“是方丹青!”
“他当真没死!”
“奇怪,他好像……怎么变得如此柔弱了?”
人群“嗡”地一声炸开。
一时间有兴高采烈喊“贺师兄”的,有问方丹青的。
更有不少人问:“那位女仙子是谁?怎地不曾见过?为何同方贺二人举止如此亲昵?”
方梦白累得眼前发黑,也顾忌不了那许多了,撑着贺凤臣递出的手借了一把力,上了台子。
两人连肩而立。一般的长身玉立,衣袂翻飞。
一人冰姿雪艳,淡然蕴集。
一人风姿楚楚,清灵秀逸。
方梦白此时虽形容狼狈,却不减起隽秀,更因痩得有些单薄了,反多出几分病弱风流之态。
这对名动仙人界,毁誉参半的夫妻,重现人世,儒道双璧,绝代风华,众人无不短暂地为二人风姿所摄。
刚站稳脚跟,就被热情的太一观小辈弟子们围了个水泄不通。方梦白倒吸了口气,累死累活爬上来,险些被“看杀卫玠”,吓晕过去。
“这都是来见你的?”
贺凤臣淡淡说:“准确说,是你、我。”
方梦白蹙眉,只匆匆问了一句。
便又跟贺凤臣,不约而同地回神伸手去接阿风。
两个风姿楚楚的美少年一起回身挽手,众人不明所以间,纷纷顺着他二人视线看了一眼。
其实还剩这一截路,阿风一鼓作气完全能冲上去。但贺凤臣、方梦白都倾身伸手了,阿风也不好拂却他们的好意。
她将右手搭上方梦白的掌心。
方梦白用力握住了她,“阿风,快上来吧。”
阿风看看贺凤臣。
众人目光炯炯,他垂睫屈身,伸出玉白手,她没动,他也岿然不动。
见贺凤臣意态显得甚为素淡柔和,作这牵马执辔之姿,好事者纷纷瞪圆眼。
“这女修到底是何方神圣?”
“难道出身什么世家豪族?”
“非也,世家豪族难道就能让贺师兄屈尊吗?岂不将师兄看低?”
方梦白不禁侧眸。
阿风犹豫一下,将另一只手搭上贺凤臣。
如此一来,她两只手便稳稳被贺、方二人攥住。
二人同时使劲,她几乎是被两个人一齐捞上来的。
站稳之后,阿风也被眼前这乌泱泱的人头吓了一跳。
“这人也太多了……”
贺凤臣看了看阿风,爬了一路,她荷花色的裙摆也沾了一身的灰,整个人灰扑扑,脏兮兮的。
他又将目光放在方梦白身上,他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垂下眼,替方梦白略掸了掸灰尘,才仔细替阿风拍尽身上的浮土。
“不必管。”
阿风:“……”
貌似,这已经不是她能决定的了。
当她左手牵着贺凤臣,右手牵着方梦白,这对傲然于世的龙阳“夫妻”,儒道双壁,温顺被她以“左牵黄,右擎苍”的姿态,出现在人前时,众人震惊、好奇,不可置信的目光简直能把她烧穿出一个个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