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折 北京涮肉 以后等我下班,……
在商哲栋的印象里, 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有人问他“咱们吃什么”是在什么时候。
反正在商家老宅,所有饭菜都由厨师和营养师搭配,每天固定呈上来, 不需要挑选;跟着商世坤出席各式各样的应酬,扮演他完美无缺的儿子时,吃什么菜也是请客方决定,不会多问;再其他时候, 他一个人吃饭, 吃什么, 只需要简单考虑几秒钟,就很草率的做了决策。
“咱们吃什么”好像是一个很少会出现在他生活里的问句。
“下雨天。”梁洗砚倒在沙发上往屋外看, “我点东来顺外卖行么,在家涮羊肉。”
“可以。”商哲栋很好说话。
梁洗砚又翻了个身,撑着下巴,点了个虫草清汤锅,配了几盘羊肉和茼蒿,付完款, 就看着平台里外卖小哥开始出发的提醒。
趁着这个时间, 商哲栋冲了一个澡, 换上他休闲的衣服回来,然后重新在茶桌后坐下, 似乎在处理工作。
梁洗砚玩着手机, 瞄了一眼商哲栋。
老实说, 他印象里的商哲栋总是一身正装,上班上课,出席酒宴,或是拜访长辈, 永远都是那副严肃得体的样子,西服精英的效果好看归好看,可是总有一种太遥远、太正经的感觉。
而且梁洗砚总觉得,正装就像是一种束缚,压得人喘不过气儿来。
所以现在,商哲栋只穿了一件简单的T恤,头发蓬松,姿势放松地坐在他面前,倒是把他们俩的距离拉得近了些。
“唉,你现在干嘛呢。”梁洗砚从沙发上回头,“回来还工作?”
商老师拿着笔正低头:“写本月工作报告。”
“真爱岗敬业,你评劳模啊。”梁洗砚顺嘴说。
“没有,我已经拖了一周了。”商老师顿了顿,“明天就交拖不了了,才不得不写。”
梁洗砚趴在沙发上看着他,听他说完这话,下巴搭在胳膊上乐了好半天。
“您也拖延啊。”他说,“跟我小时候写暑假作业似的,先玩疯了,最后一天抓耳挠腮的赶,不过,您这几天忙什么呢?”
商哲栋抬眼,目光轻扫过梁洗砚的脸,回答: “忙着想办法得到你的允许搬家。”
“……”
外卖小哥终于把食材送来,梁洗砚去厨房找出来自家的电火锅,插上点后,倒入锅底和矿泉水,等着水烧开。
商哲栋没让他自己忙活,外卖敲门时,他已经起身过来,帮着梁洗砚一起摆碗筷食材。
几分钟以后,他们已经围坐在八仙桌前,准备开吃了。
梁洗砚去冰箱里拿了瓶冰啤酒,掀开拉环一口气吨吨了半罐儿,走到商哲栋身边坐下,问他:“今儿在家吃饭不开车,您喝点么?”
“我不喝酒。”商哲栋说,“我还是喝热茶吧。”
“真有意思。”梁洗砚拿起筷子,“不抽烟就算了,还不喝酒,不喝酒就算了还喝不了凉的,您这生活方式总给我一种很虚的感觉。”
商老师正端杯喝了一口茶,咳嗽了两声。
“又咳了?”梁洗砚警觉地看他。
“没有。”商哲栋放下水杯。
“那吃吧您。”梁洗砚先涮了一筷子羊肉下去,美食在前,商哲栋也算是将功折罪哄好了,他现在心情还不错,话也多了起来。
他对商哲栋说,“吃北京涮羊肉必须吃麻酱,加足量的葱花香菜,撒一点白芝麻,要是爱吃辣,点一点点辣油不要太多,这才是绝配。”
“你很会吃。”商哲栋评价。
梁洗砚给他碗里夹了一筷子羊肉,嘚嘚瑟瑟说:“那是,你要说别的,我可能是人尽皆知的废物点心,但论吃喝玩乐,我可是北京城的专家,前三十岁啥也没干就在街上晃悠了。”
他低头自己咬了一口裹满麻酱的鲜羊肉,小羊羔身上的肉嫩得入口就化,非但不膻,还带着淡淡的奶香味儿。
“已经不错了,但这家外卖不太行,味儿还不够正宗。”梁洗砚说,“您吃过阳坊涮肉没,就在沙河那儿,北边儿。”
商哲栋很斯文地咬着一片肉:“没有。”
“东单那家南门涮肉呢?”梁洗砚又问。
商老师摇头:“没有。”
“我去。”梁洗砚抖着肩膀笑了下,顺嘴说,“您是不是北京人啊,这些都没吃过,那这辈子不是白活了,改天吧,有空我带您去一趟,信我,倍儿香。”
“好,下次一起去。”商哲栋又夹了一卷羊肉,看着他,“不过有件事我还是想强调一下。”
“您曰。”梁洗砚以为他有什么要紧事,筷子都放下了。
商哲栋表情顿了顿,慢声说:“我忌烟忌酒,喝热不喝冰都是为了保护嗓子。”
梁洗砚眨了下眼。
“不是虚。”商老师淡淡说,“我身体挺好的,体力耐力都不错。”
“”
梁洗砚心说好就好呗,这怎么还显摆上了。
“您天天晨练的,倒是也差不了。”梁洗砚夹了几根茼蒿,说,“不过说起来,我好像好多年没在家里跟人一块儿吃晚饭了。”
“金汛淼他们不陪你吗?”商哲栋问。
“金汛淼自己家有饭啊,二妞妞也是,她都回家吃。”梁洗砚说得云淡风轻,“谁能陪我?”
“爷爷呢?”商哲栋又问。
“他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爷爷。”梁洗砚笑了笑,“以前没搬走之前偶尔跟我吃吧,大部分时间我就自己吃,所以很少在家,都出去下馆子。”
商哲栋没说话,沉默着夹了一筷子茼蒿。
“听起来挺可怜的。”梁洗砚无所谓地说,“不过习惯了还行吧,自己吃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自在。”
“我也很久没在家吃过饭了。”商哲栋说。
“嗯?”梁洗砚一愣,“你怎么也不在自己家吃啊?”
“不。”商哲栋语气平淡,“我大学毕业后就很少在家吃了,而且就算在家,也是自己一个人吃,跟你一样。”
“不能吧,您家里不应该是电视剧里演的那种,就是,父慈子孝坐在大别墅里面,吃着山珍海味喝82年拉菲,边吃边发出有钱人爽朗的笑声那种么?”梁洗砚说着把自己都逗乐了。
商哲栋神色异常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我在你眼里倒是什么样的人,四宝。”他问。
“不知道。”梁洗砚咬着茼蒿,含糊不清,“说真的,挺牛逼的人,跟我完全不一样的人,您是那种,怎么说呢,感觉永远不会让人挑出什么错儿的,完美的人,谁来都得说一句好当世英才,就这种吧,怪正经的。”
火锅的蒸汽糊了商哲栋的眼镜,他只能摘下来,放在手里擦拭。
梁洗砚咬断半根茼蒿,抬头看了一眼没戴眼镜的商老师。
直接愣了。
他没想到一个人戴着眼镜和不戴眼镜居然能有这么大的差别。
从前只知道商哲栋长得好看,却不知道他简直生了一双韵味十足的细挑凤目,天然雕琢,没有了镜框的遮挡,此刻深黑的眸子中是一身正儿八经的气质也掩不住的媚色。
“我操”剩下半根茼蒿掉在碗里。
“也许我不是那样的人。”商老师重新戴上眼镜,转过脸看着他。
梁洗砚大脑还卡着壳,半天没说话。
“我脸上有东西?”商哲栋问他。
“没。”梁洗砚合上嘴,“这涮羊肉可能有毒,刚才好像吃出幻觉了。”
吃完饭以后收拾碗筷,梁洗砚先端着电锅去倒锅底,回来时,见到商老师在收拾桌上的垃圾。
他站过去帮忙。
“四宝。”商哲栋叫他。
“您能放弃叫我四宝么。”梁洗砚把餐巾纸攥成一团。
“以后一起吃饭吧。”商哲栋声音不大。
“什么?”梁洗砚看向他。
商哲栋也抬眼:“以后等我下班,咱们都一起吃饭吧。”
他看着梁洗砚,轻轻眨眼:“可以吗?”
*
洗完澡,满身大白兔奶糖味儿躺在自己西厢房里发呆时,梁洗砚觉得有点后悔。
他不应该答应商哲栋一起吃晚饭的邀请,这样很麻烦,要等他下班,还要考虑他吃什么不吃什么,啰里吧嗦一大堆事儿,不符合他小梁爷的作风。
但他也不知道是脑子抽风了,还是到底被商老师摘了眼镜的美色给迷惑了,反正就是直接点头了。
商哲栋很高兴,还说明天会从单位食堂打包一点菜回来,叫他在家蒸米饭就行。
梁洗砚翻了个身,屋里窗帘还没拉,从这个角度,他能看见正屋的灯还亮着,商哲栋好像还没回他的西厢房。
直到现在,他终于对二妞妞说的“有人陪他住”有了实体的感受,就比如现在,以前他一个人独居,自己在哪屋,哪屋的灯就亮着。
不会像现在这样,他看见灯亮了,所以知道商哲栋还没睡。
梁洗砚觉得口有点渴,懒洋洋踩上拖鞋,朝着正屋去。
正屋,商哲栋在茶桌后,早已写完他的工作报告,虽然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很难写,但是对他来说也很快就能完成。
他合上电脑,刚想起身,听见西厢房的门打开的动静,随后就是京痞子懒洋洋的拖沓步子。
手比脑子快,原本打算休息的商老师迅速坐回去,随手从身边扯了一张纸,拿着笔,做思考状。
梁洗砚进屋的时候,商哲栋果然还在茶桌后面写他的工作报告,正屋地方有限,茶桌和书桌的功能只能合二为一。
“还没睡?”他走到商哲栋面前倒水。
“还没写完。”商哲栋停下笔尖,“写不出来,有点烦。”
梁洗砚吞下一口水,正想着要回屋,听见商哲栋温和的声音。
“四宝。”他说,“陪我一会儿。”
梁洗砚这回吞了一口唾沫:“不陪,你小孩儿啊还陪你写作业,一会儿用不用我给你听写签字检查正确率。”
商哲栋看了一眼外面淅淅沥沥下秋雨的小院,说:“打雷,我一个人在正屋,可能会怕。”
梁洗砚直呼牛逼。
他听过怕打雷的,也听过不怕打雷的,没听过可能怕打雷的。
“实在不方便就算了。”商哲栋抬头,“你早点休息吧,晚安四宝。”
“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放弃四宝这个名儿。”梁洗砚木着脸,用脚勾开对面的椅子,一屁股坐下了。
出乎意料的,商哲栋让他“陪”,还真就是很单纯的“陪”,他并没有找话题跟梁洗砚搭话,依然很专注地低头,铅笔在纸上勾画。
梁洗砚看了一眼,他应该是在写提纲思路。
夜晚小院安静,笔尖唰唰落在纸上,像是稳定轻柔的白噪音,梁洗砚伸了个懒腰,枕在自己的胳膊上,就看着商哲栋拿笔写字,居然静静看了很久。
商哲栋偶尔会停下来思考,思考的时候有些小动作,比如会食指顶着笔尖,让笔杆在他那修长的指尖转个圈,再用中指和无名指勾回来,最后翻一下手腕儿,动作丝滑优美,像是做了很多年,烂熟于心。
梁洗砚观察他的动作,发现他的姿势不像是转笔。
倒是有点像京戏里面的转扇。
他怔怔地盯了好半天,忽然意识到商哲栋已经很久没写了,抬起头来去看,就看见商老师托着腮,不知道从时候开始,同样侧眼在看他。
老屋子,灯光不算亮,黄白的柔光落在他的眉眼上,温柔漂亮。
“咳。”梁洗砚觉得耳朵热,别扭地直起腰来,“您还北大的毕业的呢,写的这么费劲儿啊,未名湖第一学府的水准呢?”
商哲栋说:“工作报告这东西跟水平没关系,反正都是硬编硬套,每个月干了什么七成都是假的,大家都写不出来。”
“我没写过这玩意儿。”梁洗砚嘟囔,“我好些年没上班儿了。”
兜里手机响起,吓了他一跳。
梁洗砚拿出来一看,还是刘一虎。
刚接通,对面明显已经喝多的人大着舌头:“梁洗砚,不够意思,虎子说你结婚了和嫂子备孕呢,这么大的事儿一个字儿不告诉兄弟,你该当何罪!”
第22章 第二十二折 相亲条件 北京户口,教师……
梁洗砚没想到这个莫名其妙的伦理包袱还能三翻四抖, 在这儿又给他抖搂一遍,喜剧效果固然不错,但当事人可一点儿都乐不出来。
因为电话那头那厮喝大了, 说话声音也大,喊出来的句子一个字儿不落,全都被一旁的商老师听见了。
梁洗砚举着手机,果然看见商哲栋缓缓放下笔, 看着他。
眼底带着审视。
“我特么没瞒着你们, 是刘一虎听错了。”梁洗砚扶着脑门解释, “我不让你们过来喝酒是因为有人新搬来我家,不方便。”
对面的醉鬼愣了会儿:“对啊, 你结婚了嫂子肯定得搬你家里来啊,不然住哪儿,住桥洞啊,还跟我们这儿骗骗骗,小梁爷,到岁数结婚生子人之常情, 你扭捏个什么劲儿呢。”
“”梁洗砚终于忍无可忍, 站起来把手机怼商哲栋嘴边, “你,说话。”
“什么?”商哲栋没反应过来。
梁洗砚拿回手机, 朝着听筒喊:“听见了没, 你们嫂子, 不是我呸,特么气得我都说胡话了,我新室友,是个男的, 男的!”
他怒火中烧:“还在那备孕生子,生生生,谁生,我就问你们我俩是谁能生,我生行不行,我下个崽儿给你们几位祖宗看看,服了!”
电话对面的人短暂呆滞的时间里,梁洗砚看见坐在他对面的商老师低下头,抬起手放在唇边,喉结很明显的滚了滚。
不用看也知道,这人绝对在笑。
梁洗砚气得脑袋要冒烟儿。
“嘿嘿嘿,对不住啊,居然是我理解错了。”刘一虎憨笑着拿回自己手机,“不过我们哥儿几个都觉得你该有情况了,你小梁爷什么长相啊,那帅得都没边儿了,当年部队里女兵慰问演出,哪个姑娘不盯着你看。”
他顿了顿,含含糊糊接着说:“哥儿几个吧,也是想你好,你说你要是想找个对象结婚,那不简直是什么掌,什么正反的,啊,知道吧!”
“易如反掌,我说你们几个能不能稍微注意一下文化建设。”梁洗砚无奈,“你们啊,再为我好也没用,我没什么情况,还单身自由呢啊。”
“我们那都是糙人一个,新华字典就认识个封皮儿的人,跟您没法比啊。”刘一虎笑了两声,“你可太谦虚了,怎么会没情况啊,当年,咱们在苏布日格旗戍边那会儿,可有人顶着下了三天的大雪来咱们连,就为了见你一眼。”
余光里,商哲栋低头写字的手很明显僵硬地一顿。
“快别提了,这故事你们都给我讲多少遍了,不腻么。”梁洗砚啧一声,“我说了那不可能,我回来以后问了一圈儿,我身边认识的人没一个承认来看过我的,你是不是又耳朵背听错了。”
“我听错了吗?”刘一虎迷迷糊糊说,“不能吧,我记得可清楚了,那人也不知道坐了多久的车,反正到咱们这儿的时候,一句话没说,晕车抱着垃圾桶先吐,苦胆都要吐出来了,我问他找谁,他说就想见你一面,我还记得那人的长相呢,长得挺好看,看着就有文化——嗝——”
电话突然就断了,也不知道是谁碰了挂断键。
梁洗砚撇着嘴看了一眼,一脸嫌弃。
“一喝多就满嘴胡话,甭搭理他们。”梁洗砚把手机扔桌上,“我以前跟您说过,我戍边那地儿,一下大雪坦克开进来都费劲儿,谁还能不认识就大老远特意跑过来看我,那不纯傻帽么。”
“”商哲栋没说话。
“我估摸着我得欠那人八百万,才犯得着这么追我讨债来。”梁洗砚又说,“刘一虎那人老听个假消息就来传,懒得理。”
很久,商哲栋才动了动,低头重新写报告。
“也许吧。”他垂着眼,手中笔尖轻转。
*
第二天下午的时候,梁洗砚在沙发上百无聊赖,看了一眼院子,昨天阴着的天儿今天倒是晴了,万里无云湛蓝蓝的天,没有丝毫下雨的迹象。
梁洗砚想着,今天不用去接商哲栋了。
他随手从书架上捞了一本书出来,躺在沙发上翻,这书大概是他爷爷的专业书,挺无聊的,梁洗砚看了几页,避免不了的犯困。
微信电话响起,梁洗砚看了一眼,耷拉着眼皮接起来。
“四宝。”商哲栋那边听起来很嘈杂,“我在单位食堂打包晚饭,你想吃什么?”
听见这句话,梁洗砚先是愣了会儿,才想起来昨天晚上答应以后一起吃饭的邀请,太久没人这么跟他说些家长里短,搞得他一时半会儿适应不过来。
“别叫四”梁洗砚说了前半段就不想说了,他已经懒得再纠正这个称呼问题了,累了,商哲栋爱叫什么叫什么去吧。
“有什么啊?”他懒洋洋问。
“我看一眼,你等一下。”商哲栋走了几步,“卤牛肉,京酱肉丝,还有糖醋里脊。”
梁洗砚想了想:“卤牛肉吧。”
“好。”商哲栋应他,“别的还要吗?”
“别的来个素菜好了。”梁洗砚打个呵欠,困得凶巴巴的,“你快点儿回来,我已经饿了,要是再慢吞吞的我就不等你吃了。”
“好。”商哲栋说。
“唉,那什么。”梁洗砚嘴比脑子快,话说一半儿又想收回去。
“怎么了?”商哲栋问。
“没什么,想让你下班儿回来地铁口买点卤菜来着。”梁洗砚又打了个呵欠,坐起来,“算了,太麻烦你了,我自己去。”
“不麻烦,我来吧。”商哲栋很好脾气,“想吃什么微信发我。”
梁洗砚懵懵地盯着手里的书,哦了一声,又躺回去了。
商哲栋从外面拎着菜回来,跟他喊了声“四宝我回来了”的时候,梁洗砚听见了,但是闭着眼睛,翻了个身,迷迷糊糊还在沙发上睡。
于是商老师走进正屋,就看见梁洗砚在沙发上缩成一个团,背对着他,上身的背心睡得卷到腰上,突出的脊背和腰线就那么大咧咧露在外头。
商哲栋看了一会儿,把菜放到餐桌上,慢慢走到沙发旁边。
梁洗砚模糊之间,突然感觉到一双冰冰凉凉,又非常柔软的手,轻轻碰上他的腰线,说不上是抚摸还是什么,总之很温柔地在那块肌肉上碰了碰。
他像是长了刺儿一样睁开眼。
商老师淡定地把他卷起的衣服拉下来,说了句:“起床吃饭了。”
梁洗砚低头看了眼。
哦,原来是给他扯衣服啊。
商哲栋人还挺好嘞。
饭菜上桌,梁洗砚还是觉得有点魔幻,反正他要是跟谁说,别人见一面都不容易、青年才俊、位高权重的商家少爷商哲栋从单位给他打包晚饭,还在回家路上顺道给他买了卤菜回来,那个人一定会真诚的建议他去安定医院看脑子。
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商哲栋好像非常愿意跟他一起吃饭,丝毫不觉得打包辛苦。
梁洗砚戳起筷子,夹了一口。
“今天干嘛了?”商哲栋自然地问他。
“还是睡觉,我能干嘛。”梁洗砚咬了一口卤藕片,“刚看了一本我爷爷书架上的书,看睡着了。”
“什么内容?”商哲栋问。
“明清工笔画鉴赏吧。”梁洗砚咽下嘴里的菜,“你呢,工作报告合格了?”
“合格了。”商老师吃饭比他斯文得多,现在才吃下第一口米饭,“老领导没为难我,直接通过了。”
“没看出来您是昨晚上熬夜赶的啊?”梁洗砚笑了声。
“没有。”商老师说得云淡风轻,“我糊弄的还不错。”
他们俩就这么吃着饭,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白天的事儿。
“小梁爷跟家呢么!”院子里,雄浑中气的女声叫了一嗓子。
“唉!”梁洗砚扯着脖子,“您自个儿进来吧李大妈,我这儿吃饭呢。”
“今儿吃饭挺应时应晌的啊。”李大妈从外头迈着矫健的步伐走进来,在八仙桌旁看见商哲栋后愣了,“哟喂,这美男子谁啊,咱小梁爷就够zun的了,还来个跟你不相上下的,咱们鼻烟儿胡同什么风水净出帅哥啊。”
“快别美男子了,上个世纪的词儿了都。”梁洗砚损她一句,站起来介绍,“这位,商哲栋,我爷爷让他来我那东厢房暂住的。”
他又转过脸,对商哲栋介绍:“隆重介绍一下,这位,是咱鼻烟儿胡同街道主任兼妇幼关怀办负责人李大妈,伟大的社区工作者,奋斗一线多年,始终坚持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思想方针,以胡同的和谐幸福为己任,舍小家为大家,鼓掌!”
他这一大串,听得商老师一愣一愣的。
李大妈被夸得满面红光,伸手在梁洗砚鼻梁上一刮:“数你小子嘴贫。”
“嘿嘿。”梁洗砚乐两声,“您怎么来了?”
“哦,国庆社区登记啊,我上回不说了嘛。”李大妈从她的帆布包里拿出来一个活页登记本,顺带着递给梁洗砚一支笔,“姓名身份证电话号户籍地家里现在住几口人都得写上去,你自个儿拿着慢慢写吧。”
“怎么我自己写了还。”梁洗砚嬉皮笑脸接过本子,“上一句刚夸完您热心服务群众,这就对群众不管不顾了?”
“去你的。”李大妈笑着白他一眼,一屁股在商哲栋对面坐下了。
“小商啊。”李大妈笑容满面,“多大了?”
“您好。”商哲栋默默向后退了一点,“我今年三十。”
“好啊,好年纪啊,成家了没?”李大妈笑眯眯问。
“还没有。”商哲栋回答。
“啧。”李大妈一扭头,一拍手,“哎呦,这正是说对象的好岁数啊。”
她转过脸来,满眼欢喜拉过商哲栋的手,拍着问:“小商啊,李大妈得先问你个事儿啊。”
“您,您问。”商哲栋顿了顿。
“你是北京户口不?”李大妈殷切看着他。
“”
“是。”梁洗砚边登记边摇头晃脑帮他答,“咱商老师正儿八经北京人,还是海淀的户口呢,身份证110开头,祖上不说大清镶黄旗铁帽子王吧,那也是要地位有地位,要身份有身份。”
“哎呦喂。”李大妈向后一仰,“那太好了。”
“何止。”梁洗砚砸吧砸吧嘴,吊儿郎当一笑,“人家大高个子长得好,事业单位上班儿,有编制,哦对了,还当过老师,您快给他说个媳妇儿弄走吧,省得天天赖我这儿。”
“我的老天啊!”李大妈使劲儿攥着商哲栋的手,就差热泪盈眶,“你李大妈这么多年,还没见过条件这么完美的小伙子啊,这这这,随便哪一条不是顶配?!你你你,见过我家二妞妞没,觉得那丫头怎么样,唉,她人是咋呼了一点儿,随我,但是吧,心眼儿特别好”
人在做坏事儿的时候总是有无限精力,梁洗砚现在是一点儿也不困了,坏笑着去瞄商哲栋,商老师被李大妈热情拉着手,表面上还保持着得体的笑容,人应该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
终于,在李大妈恨不得马上掏出手机把二妞妞叫过来原地相亲时,商老师回过神,按住李大妈的手。
“请您等一下。”商哲栋诚挚地看着李大妈,“其实我名下没车也没房。”
第23章 第二十三折 明月沟渠 我本将心向明月……
李大妈咣得一下, 坐回去了。
“啊——”她迟疑着,“没车没房啊。”
梁洗砚都快趴在登记册上乐翻了。
“是。”商哲栋好像真的很怕被拉去相亲,话都多起来, “您看我现在都得暂住在梁洗砚房子里,上下班也是坐地铁。”
李大妈陷入沉思,几秒后,咬咬牙:“没事儿, 小商, 咱还年轻, 有的是买车买房的机会呢,大不了先攒个首付, 剩下的公积金还!”
眼瞧着李大妈又把自个儿说服了,掏出手机又要安排相亲。
在梁洗砚一片越来越放肆的笑声里,商哲栋再次按下李大妈的手:“您再等一下。”
“还怎么啊?”李大妈害怕地瞧着商哲栋,“这回缺什么啊孩子?”
“不是。”商哲栋硬着头皮说下去,“其实我有发展的方向了,实在不麻烦您。”
李大妈放下手机, 脸上写满遗憾:“不早说呢, 原来是有喜欢的姑娘了。”
商哲栋嗯了一声。
梁洗砚本来还在旁边捡乐子, 听到这段话,笑容倒是收了收。
他掀起眼皮去看商哲栋, 对方表情严肃, 没有丝毫开玩笑说瞎话的意思。
所以商老师是真有喜欢的人啊。
梁洗砚瘪了瘪嘴, 其实没什么太多感觉,就是觉着能被商哲栋看上的人应该挺幸运的,同时也好奇,商哲栋这放婚恋市场里能让几家大妈抢得头破血流的条件, 到底追谁追不到。
他耸了耸肩,填完自己的信息。
“商老师。”梁洗砚叫他,“身份证给我,你的也得填。”
“我给你拿。”商哲栋站起身,拿来他上班的包,掏出钱包找到身份证递过来。
他打开钱包的时候,梁洗砚注意到有个白白的纸片露出了一角,看大小像照片,也不知道是谁的。
“你冬天出生的,比我大小半年。”梁洗砚随意瞥了一眼身份证上的数字,顺嘴说,“论起来我还得叫您声哥哥呢。”
说完,他低头专心填写商哲栋的身份信息。
“今年国庆你们调休不啊?”李大妈问。
“我不上班不知道,但肯定调休吧。”梁洗砚答。
“唉你爷爷身体怎么样?”李大妈又问。
“挺好啊,精神头儿挺足。”梁洗砚说。
终于把信息都填完,梁洗砚把登记册和笔还给李大妈。
李大妈站起来说:“得了,那我不打扰了,你俩吃饭吧,多吃点啊。”
“不送您了。”梁洗砚笑笑。
再次坐回来,梁洗砚拿起筷子继续吃饭,塞了两口酱牛肉以后,发现商哲栋正盯着他看,不知道在卖什么单儿呢。
“吃饭啊,一会儿凉了。”梁洗砚催他。
商哲栋没什么表情,淡淡问:“你上一句话是什么?”
“吃饭啊,一会儿凉了。”梁洗砚莫名其妙。
“不是,再上句。”
“不送您了。”
“再往前两句。
“”
梁洗砚也不知道商哲栋又抽什么风呢,但好在他记性好,往前面数十句也能想得起来,索性就陪着他发癫。
“我说,您身份证生日比我大小半年,论岁数我得叫您哥哥。”梁洗砚无奈说,“这句到底有什么信息量还得听第二遍?”
商哲栋垂着眼,停了几秒:“没事儿了,就这句,能再说一遍吗?”
“滚。”
吃完了饭,商哲栋很自觉地端起碗筷去厨房刷碗,梁洗砚也不好意思自己跑去沙发上躺着享福,所以干脆站在厨房边上,看着他刷碗。
“不过说真的,我才发现你条件挺好的。”梁洗砚说。
“哪方面?”商哲栋拿着泡沫海绵。
“各方面吧,你这条件,北京男的里面顶级了。”梁洗砚说,“个头相貌气质家世工作存款户口,哪个缺,放婚恋市场里,谁家姑娘都能挺乐意。”
“这样吗。”商哲栋擦着碗,冲干净沫子,才说,“既然我条件这么好,追求你,你会答应吗?”
很突然的问题,让梁洗砚卡了个壳。
“假如。”商哲栋补了两个字。
“哦,假如啊——”梁洗砚思索了一会儿,放弃了。
“不会吧,我喜欢的不是你这款的。”他抖抖脑袋,“好奇怪,你又不是弯的说这个干什么。”
梁洗砚想着商哲栋心里面有喜欢的人却仍然单身这事儿,估计以这人的性格,应该不是对面迟钝,而是商哲栋自己磨叽,老是不表白心意才错过。
“我觉得吧,追人这事儿你大胆一点儿,勇敢表白,让对方知道心意才行。”梁洗砚振振有词。
“”商哲栋沉默着又刷了一个碗,看着他,“我觉得我已经很大胆了。”
“不够,还不够,你商老师什么条件啊,你要是真明确表白了,对方能拒绝你吗?这要是舍得拒绝你得多瞎了眼,多不识货,多买椟还珠,多明珠蒙尘,多有眼不识泰山啊。”梁洗砚说。
可惜他的回答并没有多少激励作用,商哲栋把最后一个碗放在沥水篮里,抬起头,喉结轻滚,对着墙面叹了口气。
美人儿唇红而齿白,美目中怅然淡淡。
梁洗砚歪头看他,心想这感情这么坎坷吗,还惆怅上了。
商哲栋闭了闭眼:“我本将心托明月。”
“谁知明月照沟渠,这词谁不会背,不儿,说正事儿呢你突然念这个干什么,显摆你有文化怎么。”梁洗砚追着他问,“所以你追谁啊!”
可惜商老师拒不回答。
接下来几天的日子还是一样的过。
因为要和商哲栋吃晚饭,梁洗砚那惊世骇俗的作息勉强调了调,终于不是太阳上班他睡觉,太阳下班他睁眼了,所以这几天睡得早也醒得早了,过得还挺舒服。
就这么连着几天,一直到迟秋蕊再唱折子戏的日子,老屈给他发了条微信,里面带着戏票和约他见面的事儿,梁洗砚才猛地想起来。
今天要去听戏,晚饭不能跟商哲栋吃了。
他掏出手机,找出对话框,正编辑文字呢。
“对方正在输入”
【秋迟】:今天晚上不回家吃饭,到家晚,你早点睡
梁洗砚眨了下眼,心里想着太好了,还省得他因为不能跟商哲栋吃饭内疚。
他快速敲了一行字回过去,从沙发上蹦起来,准备高高兴兴去看戏了。
*
牡丹楼,迟秋蕊化妆室。
小薇手拿片子,在专用的胶水中泡开,准备给迟秋蕊贴额前的水发刘海。
而迟秋蕊本人,已经用绑带吊起凤目,眼线上挑,红粉勾眼,端坐在镜前,已经能初步看出戏台上娇俏美艳的模样来。
只是此时,他本人还是一身冷淡淡的气质,温柔却少话,垂眼拿着手机。
小薇抖了抖肩膀。
跟迟老板合作就这点好,再热的化妆间也不用开空调,冷。
她正要贴片,却发现迟秋蕊此时柳眉轻蹙,心情看起来有些烦闷纠结。
小薇不敢多问,手上操作着,眼睛却无意识瞄到迟老板的手机屏幕。
她也不是故意想看别人的聊天内容,但毕竟正在化妆,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很容易就能瞥见一两条。
她发现迟老板正在跟一个备注叫“小四宝”的人聊天,差点没忍住笑。
这名儿,还有点可爱,不知道对面是个什么样的人。
最后一条消息是“小四宝”发过来的。
【小四宝】:正好,我晚上出去乐呵一下,也晚回,你自己带钥匙开门
就这么一条简简单单的消息,迟秋蕊迟老板美目凝重,看了许久都没回。
小薇贴完第一个刘海时,迟秋蕊终于捧起手机,打了一行字。
【秋迟】:你去哪儿?
打完觉得不妥,好似怕自己过分追问越过边界,删了没发。
贴第二片到时候,迟老板可能越想越难受,又拿起来打字。
【秋迟】:好的,那你和谁去?
打完字看了一会儿,又删了,改成:
【秋迟】:是出去聚会?几点回来?
改完以后也没发,迟秋蕊很轻地叹了口气,双眉紧锁,最后把手机放回桌面,放弃了。
小薇目睹全程,实在是没忍住笑,舔了两下嘴唇。
也不知道这位神秘的“小四宝”到底是谁,能让迟老板这么纠结,明明在意的要命,却生怕多问一句,光在这儿生着闷气犹豫。
最后,当小薇贴到最后一片鬓角的时候,迟秋蕊再次拿起手机。
【秋迟】:爷爷前几天嘱咐,秋天流感频发,不要去人群密集的地方多接触,早点回家
这次发出去了。
小薇差点笑出声。
什么人啊,这怎么还搬出人家爷爷来了呢,这不明摆着怕对面真跑去哪儿“乐呵”,赶紧找个借口吓唬吓唬。
看不出来,这高高冷冷的迟秋蕊迟老板醋劲儿还挺大。
消息终于算是发出去了,小薇刚打开旁边的妆奁盒子,准备开始插发簪绑鬓花,外头忽然像是沸石入水,烹出一阵嘈杂来。
她和迟秋蕊同时抬起头,仔细竖耳听。
“我们买了票送了花还送了钱不能见多高贵出来!”
“装什么装我说了知道我是谁快”
外面的声音断断续续飘来,是粗鲁的男音,语气满是挑衅。
“怎么好像吵起来了?”迟秋蕊问。
“我出去看一眼。”小薇放下手里的鬓花,“您在这儿等我一下。”
迟秋蕊却站起身来,说道:“我和你一起去吧,外面人多事杂,你一个女孩子应付不来。”
小薇呆了呆,在迟老板清澈细腻的嗓音中逐渐迷失自我。
两人前后走出化妆间,一路走到后台通向观众席的通道口,为了保证私密,这里扯了一道粉纱珠帘,两边互相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人影。
“我说了,叫你们迟老板出来见见,爷们今儿高兴,包了二楼一半儿的座儿,老子花这么多钱,他迟秋蕊应该主动来见我!”
“哪儿来的人在这闹事。”小薇皱着眉嘀咕,“上回三天连唱,票都是卖给票友的,大家知根知底没那么多事儿,今儿是折子戏,除了vip包厢都是对外卖票的,什么牛鬼蛇神都来了。”
“抱歉啊先生,您不能在这喧哗的。”帘子外,前台的姑娘连声解释,“我们迟老板规矩就是下台不见人,不能坏规矩的呀。”
“什么狗屁的规矩!”
帘外,男人的影子粗大肥胖,一抬手,就把前来劝阻的姑娘甩去一边,还朝着帘子伸出手来,说着就要一抬手把帘子扯开。
“一个臭唱戏的装什么清高!”
男人半个身子已经钻进帘子来,他只觉得鼻尖迎面扑来一股脂粉香风,光是闻了闻,整个人就如同吃了一碗新酿的梅子酒,神魂颠倒;再一抬眼,帘后,赫然立着位花旦美人,朱钗环饰,身形颀长,白玉鹤颈,就这么冷冷瞧着他。
美,是真美,近距离看更美,他今儿才算是知道,什么叫戏子美人儿,什么叫名满京城的男扮花旦。
他越看越喜欢,甩着一张油腻的脸,笑嘻嘻就要上前去拉美人儿的手。
一只结实的小臂忽地从帘后探出,勾着手指扯住男人的后脖领,肌肉绷紧,只用力向后一扯,那男人瞬间面色扭曲,抓着自己喘不过气的脖子,如同被拎起来的猪崽,狠狠摔出帘子。
第24章 第二十四折 鎏金折扇 隔着一把扇子短……
老屈跟梁洗砚说, 今儿牡丹楼有福利给票友,凭着票根能去前台领一个文创帆布袋,还能拿一盒京剧小人儿的书签。
老屈想带回家送孙子, 所以开场前,老胳臂老腿儿的也要去排队领。
梁洗砚虽然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但自己呆着也是无聊,跟着老屈一块儿去, 排队的时候还能唠会儿嗑。
两人站在队伍里, 老屈问他:“最近过得好不好, 退伍以后你家那些个牛鬼蛇神又来折磨你没?”
“嗐。”梁洗砚插着兜跟他并肩站着,“这阵子还算是消停吧, 毕竟我也不在梁季诚的公司干了,梁琦梁琳想害我,手伸不了那么长。”
“唉。”老屈叹口气,“我有时候想着你过的那日子,都觉得后背发凉,你说谁天天在自个儿家里, 还得防着这个防着那个, 生怕哪天让人给害了, 这回退伍回来,你也甭松懈, 多少留意着。”
梁洗砚无所谓地笑了笑, 抬手摸摸自己后脑勺的疤, 说:“有这个提醒着我呢,松懈不了,再说了,我在他们眼里真就一废物, 没那个能力争公司财产,应该没事儿。”
“你最近那个新室友怎么样?”老屈问,“靠得住不,是不是个敞亮人?”
“他啊。”梁洗砚想想商哲栋,实话实说,“长得倒是个大美人儿,心眼儿也不坏,就是人太正经太老套了,冷冷淡淡的,一点儿青春活力没有,还老爱管我。”
他拿出手机给老屈晃了一眼他和商哲栋的聊天记录:“这不,刚拿我爷爷的话压我呢,跟我啰嗦什么秋冬季流感,让我少出门浪。”
“还是防着点儿吧。”老屈又叹气,“甭跟人家交浅言深,你小梁爷心眼儿太实诚了,又容易对别人掏心掏肺的,这样好是好,但也危险。”
“得。”梁洗砚笑笑,“我听您的。”
“今儿怎么这么多人。”老屈拍拍他,“小子,你个儿高,看看前面什么情况。”
梁洗砚高出人群一个头,都不用踮脚,往前头瞄一眼,就看见个黑T恤的胖子,正在前台闹腾着,不知道是什么不满,两边儿都挺激动。
老北京人闲的没事儿,特爱看热闹,还尤其爱出头评理,老话说得难听但有理,胡同儿这帮人,那就是粪车从家门口开过去,也得掏出勺儿来尝尝咸淡。
梁洗砚和老屈对视一眼,默契地朝人堆里挤了挤,打算去看看到底什么事儿。
好容易挤到最前排,梁洗砚从三言两语里面就听明白了,原来是面前黑胖子痴心妄想,觉着自己多花了点儿钱,就吵着要见迟秋蕊了。
“哥们儿。”梁洗砚在人群里头,懒洋洋掀起眼皮,操着他的京腔,“您这就不讲规矩了啊,二楼多少个座儿您爱买多少都是您自个儿乐意,牡丹楼和迟秋蕊可没逼着您花钱吧,怎么这还讨价还价上了,嫌贵您甭买啊,是不是这理儿。”
旁边的票友们纷纷附和。
“哪儿来管闲事儿的。”黑胖子回头瞪向人群。
梁洗砚扬起下巴弹个舌:“嘿,孙子,爷爷我这儿呢。”
黑胖子气势汹汹看过来,就看见个高瘦的青年,剃一溜儿青的寸头,没个正形儿的站在那,看着吊儿郎当满不在乎的样儿,可那单眼皮儿下头的眼神,分明张扬挑衅,一双黑眼珠又深又沉。
他一下哑了火,这种胡同串子,不知道打过多少架,少惹的好。
“没你事儿,甭管!”黑胖子一回头,想着闹都闹到这份儿上了,索性就要掀了帘子往里钻。
梁洗砚一看,旁边几个细胳膊细腿儿的姑娘都拦不住,眼瞅着就真让这野猪拱进去了,他听见老屈喊了声“悠着点儿唉小梁爷”,勾了勾唇,伸出胳膊,一把拽着,轻轻松松又把人给薅出来了。
黑胖子看着挺是个事儿,拽起来根本不是他对手,扑腾着打翻了两侧放道具的戏箱子,折扇手绢马鞭撒了一地,但还是被众目睽睽拎了出来。
梁洗砚淡定拍了拍手,又把手插回裤兜。
保安很快来拖着人下去。
老屈突然戳他的肋骨,声调都高了:“小梁爷,看帘子后面,迟秋蕊!”
梁洗砚完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只是顺着老屈指的方向下意识抬眼——
胸口这颗心脏没出息的抽了下。
红纱帐,玉珠帘,迟美人儿身姿曼妙,分明就在帘后和他遥遥两望。
看了迟秋蕊的戏七年,他不用掀开帘子也能确定,面前这位,就是他心里头第一的大美人儿,这天底下论气质,没人比得上迟秋蕊一根手指头。
“多谢您帮忙啊!”里面,迟秋蕊身边站着的姑娘喊了句。
“啊”梁洗砚一向贫嘴贫舌,这会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屈看他这儿犯傻,忙替他说:“都小事儿,甭客气。”
梁洗砚平时挺灵巧的一个人,但每逢碰上迟秋蕊就犯痴,他看着里面的影子,明明想说点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看着迟秋蕊克制知礼地朝他微微颔首,算作致谢,转身便要走。
梁洗砚下意识跟着向前走了一步,脚尖踩了一个凸起,低头一看,竟然是一把鎏金牡丹的扇子,可能是刚才黑胖子挣扎的时候,一路踢到他脚底下来的。
梁洗砚还发懵,蹲下身子捡起来。
还好老屈反应快,在旁边喊了句:“这儿掉了柄扇子!”
梁洗砚想要伸手还给旁边的工作人员,却没成想,听到这声的迟秋蕊竟然身形一顿,那坠着满满流苏云肩的平直肩膀回转,竟然朝他缓缓走来。
梁洗砚就看着那道身影在帘后越来越近,他的脸和耳朵,也跟着越来越红。
凝脂玉指拨开红纱,从中探出,如雪的手腕弯垂如二月柳条,手心朝上,就这么朝他伸出手。
梁洗砚低头盯着近在眼前的那只手,脑袋已经无法思考。
好,好修长的手指。
真是漂亮的一双手,柔柔软软,像丝绸一样光洁,真不知道要是能有幸摸一摸,碰一碰,那得是什么样的感觉。
当然,这些话梁洗砚只敢想,不会做也不能做,于是,他老老实实握着扇子的另一端,将扇柄轻轻放在迟秋蕊的掌心。
交接的时候,两只手明明没有碰到一起,可梁洗砚却精神胜利法,觉得他们就算隔着一把扇子短暂的牵了几毫秒的手,也足够满足了。
迟秋蕊拿到扇子,食指顶着扇头,手心顶着扇尾,纤长的指尖也不知道怎么做的,那柄扇子绕了个形态优美的圈儿,随着一股香风,被握回掌心。
梁洗砚呆呆地看着,觉得这样的动作非常眼熟,好像前几天他才在商哲栋转笔时看见过同款。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屈拍他肩膀:“嘿,醒醒了,迟秋蕊走多久了。”
梁洗砚方才大梦初醒。
“走吧,咱也回包厢去。”老屈乐呵呵举起手里的帆布袋,“刚才工作人员说谢谢咱俩,多给我发了两份,咱俩现在有四份了,真好嘿。”
梁洗砚眨了下眼,看他这么高兴,笑着摆手:“连着我那两份儿,您都拿回去吧。”
今天这场是折子戏,顾名思义,就是只挑一些精彩剧目其中的一折来唱,并非从头唱到尾,因此每一折的时间短,切换快,登场的演员和剧目也多。
迟秋蕊不在的时间里,梁洗砚耷拉着身子在椅子上,兴致就缺了不少。
老屈看出他无聊,来搭话:“最近崇坛公园那事儿,你听说没?”
“崇坛?”梁洗砚掀起眼皮,“那不我家附近嘛,怎么了?”
“我听群里面票友们说,最近这段日子,每天早上有人在崇坛公园练嗓唱戏,每天就唱一小段儿,但是唱得特别好。”老屈说。
“切。”梁洗砚嗤笑一声,“估计是谁家有兴趣爱好,随便嚎两嗓子吧,都是玩儿票,能唱的有多好。”
“非也非也。”老屈笑着说,“听过的票友们都说,那人的唱腔和吐字,像极了迟秋蕊迟老板,特专业!”
“听错了吧。”梁洗砚打个呵欠,笑着说,“迟秋蕊那么大的角儿天天去我家边儿上的小公园练嗓啊,说这话您自个儿信不信。”
“我倒是也不信那是迟秋蕊。”老屈说,“但要是真唱得那么像,你就不好信儿去瞅瞅?”
梁洗砚换了只脚跷二郎腿,没大在意:“行,我有空喽一眼去吧,反正就家门口。”
大戏散场,迟秋蕊的戏在前几折,早已谢幕退场,梁洗砚对其他戏曲演员没兴趣,才站起身来,对老屈说:“我没什么事儿,送您回吧。”
老屈这回没推辞,点头了。
于是两人走到停车场,梁洗砚按钥匙开了车门,对老屈说:“您坐后排,宽敞。”
老屈乐了:“那不成您小梁爷给我这老头儿当司机了么?”
“没事儿,给您当司机,我乐意。”梁洗砚笑着招呼他上车。
车子开出停车场,梁洗砚顿了顿,想起来前两次他都莫名其妙在这个时间点遇上商哲栋,今天倒是没有,看来前面也是真凑巧。
说曹操曹操到,车载电话响起,梁洗砚看见是商哲栋打来的,点了接通。
“你回家了吗?”商哲栋上来就问,而他那边听起来明显也还在外面,电话里满是车流跑动的噪音。
梁洗砚心说你这大半夜的也没回家,还管我。
于是不爽地呼出一口气,贫劲儿上来,故意说反话:“没有,我在外面浪呢,花天酒地,跟好几个小帅哥嘴对嘴喝酒,专门传染秋冬季流感病毒。”
对面商哲栋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在哪儿呢?”
“酒吧。”梁洗砚说。
“喝什么酒?”
“都喝,兑一块儿喝,往死里喝。”
“几个人和你喝?”
“一万个。”
商哲栋那边又几秒钟没说话,再开口,淡淡说:“梁四宝,我看见你的车了。”
梁洗砚:
别说,他也看见商哲栋了。
挡风玻璃前,马路边,商哲栋正一手举电话,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他看起来好像正在这个路口打车。
电话里,商哲栋的声音像催命符,温柔又致命:“四宝,停一下。”
梁洗砚在想要不要一脚油门冲过去,当没看见他。
商哲栋轻描淡写补了一句:“过几天我们要去看爷爷。”
“”怎么还学会告状了呢!
梁洗砚瘪瘪嘴,一脚把车刹住,在他面前停下。
商老师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带进来一身秋风。
他眼皮都没抬,第一句话问:“一万个小帅哥坐哪儿了?”
梁洗砚沉默着。
后排,被忽略半天的老屈幽幽说:“一万个小帅哥没有,但老帅哥倒是有一个,要不您二位看看?”
第25章 第二十五折 烤羊肉串 就是刚才突然一……
刚才光顾着和商哲栋斗嘴, 直到老屈说话,前排的两个人才想起来后面还坐着人呢。
商哲栋有些诧异回头,很快颔首, 礼貌问好:“老先生,抱歉刚才没看见您,失礼了。”
“唉没事儿,这孩子还挺客气。”老屈乐呵呵的, “您就是商哲栋吧?”
“您认识我?”商哲栋问。
“知道。”老屈说, “小梁爷跟我说来着, 说您是个大美人儿,我一看一猜, 这不就是了么,他是没吹牛啊,小伙儿长得真不赖,玉面书生!”
梁洗砚握着方向盘喊:“我没说过这话!”
商哲栋默默朝他看了一眼,回头对老屈说:“谢谢您的夸奖。”
梁洗砚只觉得耳朵热,这老屈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车子很快开进老屈家的小区, 在一众横七竖八的小汽车里, 梁洗砚开到单元门口, 就看见单元下头,站着个胖胖乎乎, 颇有福相的中年女人, 手里拎着半拉西瓜。
“小梁爷!”女人看见他的车就咧嘴乐。
梁洗砚把车停下, 笑着应了一声,跟商哲栋说:“这是老屈的儿媳妇儿。”
他摇下副驾驶的车窗,越过商哲栋探出身子:“怎么还在下头迎呢?”
老屈儿媳妇儿从窗口弯腰,笑眯眯地说:“看你, 又开车送我爸回来,谢谢啊。”
“嗐,这多大点事儿。”梁洗砚笑了笑。
老屈儿媳妇儿从窗户递进来手里的塑料袋:“中卫的沙瓤西瓜,刚买的,给你切开一半儿拿回去吃,吃不完的记得放冰箱啊。”
副驾驶上的商哲栋就这么被塞了半个圆滚滚的瓜,眨了一下眼,乖乖抱着。
“哎呦!”梁洗砚勾个唇,“我正馋这口呢,您也太及时雨了。”
“咱俩也好长时间没见了,我儿子天天问他小梁叔叔什么时候退伍回来,吵着要找你。”老屈儿媳妇儿看着梁洗砚感慨,“还得是没结婚没孩子的啊,三十岁还这么青春靓丽,大小伙子似的,一点儿看不出生活磋磨,哪像我,又老又丑了都。”
“瞧您这话说的。”梁洗砚朝她眨了眨右眼,“刚才往这儿一站,我还寻思谁家格格来民间下凡来了,又美又靓,老什么老丑什么丑。”
老屈儿媳妇儿被他哄得直乐:“就乐意听你小梁爷说话,嘴巴甜。”
老屈已经从车上下去,站在车窗边跟他道别。
“小梁爷,眼瞅着中秋了,你怎么过?”老屈问。
梁洗砚看了一眼旁边的商哲栋,说:“不知道,看安排吧,这位要是——”
他话没说完,身旁的商哲栋赶着就说:“我有空。”
“”
梁洗砚瘪了瘪嘴:“那可能跟他过吧,中秋假短,吃顿饭得了。”
老屈对他说,“你要是没地方去就来我家吃饭啊,我让我老伴儿给你炸排骨炸丸子吃。”
“得嘞。”梁洗砚朝他咧嘴一乐。
“你俩早点回吧。”老屈儿媳妇儿朝他们俩摆手,“回去路上开慢点儿啊,下回得了空来我们家坐坐,我给你煮菊花茶喝。”
“成,甭送了!”梁洗砚喊了一句,踩着油门离开。
汽车开出小区,商哲栋才动了动,把怀里沉甸甸的西瓜放在脚边。
梁洗砚顺手从车里杂物箱里拿了一根烟,想点的时候想起来身边儿还坐一祖宗,闷闷地又把烟放回去了。
真麻烦啊。
“你今天晚上一直跟那个老先生在一起吗?”商哲栋问。
“啊对,就跟一老头儿光唠嗑。”梁洗砚不耐烦回答,“没去酒吧没去浪,没找小帅哥嘴对嘴喝酒,您满意了吧?”
商哲栋淡淡说:“嗯,满意。”
“商老师,有时候吧,问句看似是问句,但实际上不需要回答。”梁洗砚咬牙切齿,“就比如刚才,我没真问您满不满意。”
商哲栋看了他一眼,轻轻哦了一声,也不知道听懂没有。
就这么闷着声儿开到路口,梁洗砚越想越气,商哲栋住他们家就算了,怎么现在还拿着爷爷的幌子,大模大样管起他来了?
梁洗砚耸了耸鼻子,正好,商哲栋那边的车窗开了一条缝,风朝着他吹。
鼻尖,再次出现一股胭脂水粉的香甜气味儿,这回不像是上次衣服里面,只有淡淡的一点儿,而是非常浓烈,导致完全不可忽略的味道。
梁洗砚一脚把车刹在路边。
商哲栋疑惑看着他,正要开口问怎么了。
驾驶位的梁洗砚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忽然朝他侧过身来,低头贴近商哲栋的脖颈,像是小狗耸鼻似的闻了好几下,最要命的是他那高挺的鼻尖,总是若有若无蹭过商老师的颈侧,热热的呼吸吹在皮肤上,酥而麻。
商哲栋眼眸微微瞪大,心跳在一瞬间从平静到狂速,他向后退去,身体却被安全带绑着,哪儿也逃不了,只能被迫低着头,就这么看着面前京痞子近在咫尺的优渥侧颜,在他身上闻嗅。
“商哲栋。”梁洗砚冷笑,“你好香啊。”
夜半宁静,路灯昏黄,车子停在路旁影影绰绰的绿荫下,这里不会有人经过,也不会有人发现,窄小的车厢只有他们两人,此时还贴得极近。
有那么一瞬间,商哲栋盯着梁洗砚锋利红润的薄唇,盯着他雪白细腻的侧脸,盯着他圆润灵活的耳朵,盯着他凹凸错落的锁骨颈侧,很想就这么低头吻下去,哪怕对方可能马上就会提起拳头挥过来——
他也想亲一亲梁洗砚,不管不顾。
人性本就贪嗔痴慢疑,对于太喜欢的东西从来都是没有抵抗力的,稍微放出一点点的诱惑,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丢掉所谓风度,所谓理智,所谓克制,只想拼了命的占有索取。
不,他甚至不仅仅想亲,他想咬,咬梁洗砚的下巴,咬他的唇,咬他的耳垂,咬他的脖子,咬他结实的肌肉,想在这个人身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想惩罚他的迟钝,惩罚他的贫嘴贫舌,惩罚他这么久以来的不解风情。
商哲栋如同受了蛊惑,朝梁洗砚慢慢低下头
“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也出去花天酒地了!”梁洗砚突然咋呼,“商哲栋,看不出来啊,管我管的一套一套的,自己身上一股女人的脂粉味儿,你干嘛去了?”
商哲栋垂下的眸子一顿,很久,声音发哑地回答:“我没有花天酒地,身上的味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的,但我保证绝对没有你想的那些事。”
梁洗砚从他身上起来,一脸狐疑地看着他,重新发动了车子。
车子开出几米,商哲栋问:“你不信吗?”
“我信,行吧。”梁洗砚打了个呵欠。
商哲栋抿唇:“你信就好。”
又过了几米,梁洗砚嘶了一声,感慨:“常言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
“”
车子又开出很远,两边的景色极速倒退,商哲栋看似看着窗外景色,实则是在想到底该如何解释身上脂粉香气,他不想让梁洗砚误会他和女人亲近,但也不能把他精心藏起的迟秋蕊身份公之于众。
该如何解释,是一个世纪难题。
商哲栋忧虑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梁洗砚,再三措辞,说:“我身上的”
梁洗砚压根没听他的话,他将车开到路口,探头朝着左转道看了一眼,突然问他:“商哲栋,你饿不饿?”
“嗯?”商哲栋一愣。
梁洗砚朝他甩头,勾唇一笑:“咱俩撸串去啊?”
“……”
*
梁洗砚的肚子是真饿了。
从老屈家小区出来的时候还没觉着,但他刚才,趴在商哲栋脖子上闻了一会儿这人身上的味道,在得出“商哲栋好香”这个结论的同时——饿了。
车子拐到路口,直行是回家,左转是去烤串店,梁洗砚顺嘴就问了商哲栋吃不吃。
商哲栋叹了口气:“走吧。”
于是梁洗砚很高兴地把车开上左转道,奔着烤串店去了。
烤串店就在街边,夏秋燥热的夜晚,城管下班,戒备森严的北京城短暂放松的时间里,店员会搬出来几张桌子,几个炉子,供想露天吃饭的客人选择。
“坐外面儿?”梁洗砚停了车,带着商哲栋走进店里。
“我都可以。”商哲栋看似很好说话,但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儿。
梁洗砚找了张桌子带他坐下,坐下却没着急点菜,看着商哲栋说:“有话快点说,我巨烦磨磨叽叽的人。”
商哲栋在他对面坐着,垂眼看着烤炉半天,终于说:“你为什么不继续问我身上为什么有脂粉香味儿?”
“您一天到晚都在纠结什么玩意儿。”梁洗砚瞪着他,“行,那我现在问行了吧,请问您身上的味道是哪里来的?”
“不行。”商哲栋抬眼,“你明明不想知道,现在才问不算数。”
“我真没空儿陪您闹了。”梁洗砚黑着脸扯过菜单,一巴掌拍在商哲栋面前,“点菜,再磨叽些有的没的你就自己回家去。”
商哲栋又看了他一眼,低下头乖乖去看菜单了。
烤串店食材丰富,梁洗砚无肉不欢,上来就点羊肉,商哲栋点了几串素菜,这回倒是很快敲定了菜单,梁洗砚伸手,叫来服务员。
“羊肉串先来两打,要呼伦贝尔小羔羊的。”梁洗砚把菜单递给服务员,“剩下的素菜一样来点。”
服务员说了声好的。
商哲栋默默坐在一边,想要提醒自己的忌口,梁洗砚却已经交代:“对了,羊肉串一半不放辣,另一半往死里放辣,素菜全部不要辣,再给他来一杯热饮。”
商哲栋不易察觉地抿了抿唇。
“您喝点什么?”服务员问梁洗砚。
“我啊。”梁洗砚眯起眼睛,桌子下面,用膝盖碰了碰对面的商哲栋,“唉一会儿回家你开车行吗,我想喝点啤的。”
商哲栋点头:“你喝吧,我开。”
“那成,他开车我就喝酒。”梁洗砚对服务员笑笑,“一瓶青岛,冰的,别给我上燕京啊,那玩意儿难喝得一批。”
秋日的夜晚,气温不凉也不燥,头顶枝繁叶茂的杨树随风沙沙得响。
生羊肉串很快上来,在自动烤炉上转啊转,烧得通红的炭火偶尔爆出一个亮点,又被羊肉上滋滋滴落的油浇灭。
而那一串串红白相间的羊肉串,在火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后,亮闪闪、油汪汪的,散发出特有的熟食香气。
商哲栋斯文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热热的玉米汁。
他对面的梁洗砚,熟练地用桌边儿敲开啤酒瓶盖儿,扬起脖子来,咕咚咕咚,先一口气灌下去大半瓶儿。
喝酒时,喉结会随着吞咽滚动,性感无比。
桌下空间局促,他们两个个子都高,所以弯曲起来的膝盖,有意无意,总是会碰在一起,到最后干脆就那么贴着。
梁洗砚没注意到这件事,所以商哲栋也就假装不知道。
啤酒瓶上凝结水珠,玉米汁里飘出热气。
商哲栋低下头,抬手将鼻梁上的眼镜向上推了推。
“您又想什么呢?”梁洗砚咽下一口啤酒,懒洋洋靠在椅背上,问他。
“这话怎么说?”商哲栋问。
“没有。”梁洗砚放下酒瓶,“就是刚才突然一下,觉得你好像特别高兴。”
第26章 第二十六折 蟒蛇巢穴 叼回窝里,准备……
肉串刚烤上的时候, 梁洗砚坐得还好好的。
但等肉串开始冒油,底下的炭火滚出烟来的时候,他开始意识到不妙。
今儿晚上的风向朝南, 从商哲栋的方向朝他吹过来,连带着烤串热辣的浓烟,也朝着他面门而来。
梁洗砚一开始尝试着忍了忍,直到他坐在那儿跟给死去的呼伦贝尔小肥羊哭丧似的, 一把鼻涕一把泪, 他木着脸站起身, 走到商哲栋身边去。
“往里点。”他说。
商哲栋乖乖地往里面挪了挪。
他在商哲栋身边坐下,终于不用再被浓烟呛着眼睛。
地方不大, 他和商哲栋两个男的坐在一起,肩膀挤着肩膀,手臂贴着手臂。
“你不能再往里点儿吗?”他看着商哲栋那边比天安门广场还宽的地方。
“不能了。”商哲栋睁眼说瞎话,“到头了,没位置了。”
“”,梁洗砚想问他是不是瞎, 最后摆摆手, “算了, 你不嫌挤就挤着吃。”
他又喝了一口啤酒,从啤酒瓶反出来的绿光里, 发现商哲栋在看他。
“我脸上印着人民币?”梁洗砚冷冷问。
“四宝, 你眼尾红了一点。”商哲栋说。
“烟熏的。”梁洗砚白他一眼, “这有什么好看的。”
服务员在外面转了一圈,最后走回他们桌,说:“羊肉串可以吃了。”
梁洗砚早就在饿死的边缘徘徊,伸手就拿了一串过来, 撸下肉开始吃,商老师不出意外又比他讲究,拿了张餐巾纸,在擦拭肉串签子前面被炭熏黑的地方。
一串下肚,梁洗砚伸手想拿第二串时,商哲栋往他盘子里放了一串。
“吃这个,我擦过的。”他说。
“哦。”梁洗砚闷声拿起来,“谢了。”
商哲栋擦着剩下的签子,突然说:“你好像特别招人喜欢。”
梁洗砚直到咽下嘴里一块儿香喷喷的羊肉,才抖着肩膀笑了两声。
“这玉米汁不含酒精吧,怎么还给您喝得说胡话了。”
“没说胡话。”商哲栋说。
梁洗砚无所谓地说:“您要不上圈儿里,随便捞个男女老少,问一嘴,打听一句,问问他们梁季诚一家最讨厌谁,再问问张波和他那帮富二代狐朋狗友最不待见谁,您再说这话呢。”
商哲栋过了一会,说:“这个问题我思考过,没有答案,所以我也一直很奇怪他们为什么不喜欢你,你明明就很招人喜欢。”
耳朵又开始发热,梁洗砚归结于羊肉是发物,上火。
“没想到您对我评价还挺高。”梁洗砚说。
“有感而发吧。”商哲栋终于擦完了签子,拿了一串自己吃,他小心剔下肉块儿,“这阵子跟你生活,发现无论梁爷爷,李大妈,还是刚才的屈老先生一家,大家都很喜欢你。”
梁洗砚摆摆手,接着低头吃肉:“嗐,那就是认识年头多了而已,这几位都上岁数了,看我贫嘴耍宝高兴,都是长辈看小辈的心态,不一定是我有多好。”
“再说了,各花入各眼吧。”梁洗砚接着说,“我这人就属于,喜欢我的特喜欢,讨厌我的特讨厌,随便,爱怎么着怎么着,喜欢我的我不多块儿肉,讨厌我的我也不少块儿肉,这辈子我活我自个儿的,对得起良心就成。”
商哲栋又给他拿了一串,淡淡说:“我是前者。”
“谁问你了。”梁洗砚耳朵动了动,凶巴巴说,“说话能不能注意点,一天到晚跟我说话跟gay似的,您把这些话拿去跟您喜欢的那位说,早特么成了八百年了。”
这话说完,商哲栋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喝了一口玉米汁。
“你和屈老先生怎么认识的?”商哲栋问他。
“公园认识的。”梁洗砚咽下肉才说,“那阵儿刚毕业没几年,闲得没事儿,我在公园晃悠,跟他下了一盘象棋,把他打服了,就成朋友了。”
“不过现在想起来。”梁洗砚抹了一把嘴,“我那会儿是真闲啊,整天没事儿,还跟老屈去过老年活动中心打麻将,在公园里还陪大妈们跳舞呢,你敢信?”
可能是他形容的这画面实在是有点滑稽,身边的商哲栋咳了一声。
“没找个工作吗?”商哲栋问。
“没有,一开始,爷爷希望我在梁季诚的公司干,我就去了,后来——”梁洗砚话说一半,眸子一凛,没再说下去。
“后来?”商哲栋看着他。
“后来不想干就辞了。”梁洗砚垂着眼吃肉,答得含糊,“反正梁季诚有钱,养得起我,上什么班儿。”
商哲栋很聪明地没再追问。
“你怎么还挑着吃?”梁洗砚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发现他正在挑出稍微带肥的羊肉,只留下瘦肉块。
商哲栋愣了下:“我不吃肥的。”
“你”梁洗砚有一种想骂他又不知道从何骂起的感觉,“商哲栋你会不会吃啊,羊肉串你不吃肥的,那还不如不吃,你这张嘴这辈子跟着你算是亏大发了,一口好的也吃不上。”
“”
梁洗砚把盘子推过去:“不吃给我,见不得你浪费。”
商哲栋垂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他的盘子,又看了一眼自己用过的筷子。
“又磨叽什么呢?”梁洗砚等了半天发现他没动。
商哲栋这才把他挑出来的肥羊肉夹过去了。
夜宵吃到最后,酒肉尽欢,梁洗砚数了数啤酒瓶子,他居然喝了三支。
秋夏之交,冰啤酒,烤羊肉。
梁洗砚有时候就觉得,幸福真的特简单,生活也真的特容易满足。
打着饱嗝跟商哲栋往车边走,梁洗砚从裤兜掏出车钥匙,扔给他。
“我突然发现你住过来确实有一个好处。”梁洗砚说。
“什么好处?”商哲栋按下开锁键。
“你能开车啊。”梁洗砚拉开副驾驶的门坐进去,“我以前都是自己来,自己吃的话喝不了啤酒,不爽。”
商哲栋拉开驾驶位的车门,弯腰坐进来。
“以后想吃夜宵都和我一起吧。”他拉过安全带,嗓音温沉,“我给你开车。”
梁洗砚伸手拉自己这边的安全带时,在耳朵上狠狠揉了一把。
车子行驶上路,梁洗砚没骨头似的陷在椅子里,几次欲言又止。
最后,他朝着窗外指了指,跟商哲栋说:“商老师,路边有一蜗牛,看见没?”
商哲栋只敢瞥一秒,又迅速去看前方的路。
“怎么了?”他问。
梁洗砚说:“咱们争取下个路口超了它!”
“”
有科学研究,人的大脑在唱歌、开车、跳舞以及弹奏乐器这些方面,触发的功能区是同一个,按道理来说,应该会同时擅长。
商哲栋自认他在节奏和唱腔这方面不差,甚至不自谦的说,他可以做到顶级都不为过。
可唯独开车这件事不行。
拿了驾照快要十年,明明驾考是一次通过,但只要是上路实操,总是会紧张。
或许真跟梁洗砚说的那样,他自己是指望不上了,以后得找个会开车的“媳妇儿”。
他只能尽量放低速度。
所以,等他把车开回鼻烟儿胡同最近的那处停车场时,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梁洗砚一开始还试图让他加加速,后来干脆放弃了,窝在副驾驶上思考人生。
而现在,商哲栋废了很大力气,终于把车停进狭小的车位里,一扭头,却发现人已经睡着了。
梁洗砚睡着的时候会习惯性皱眉。
这是商哲栋搬来四合院以后,新发现的关于他的事情。
身边坐着的人对他毫无防备,脑袋向后微微扬起,靠在安全带上睡得正香。
商哲栋盯着他的胸口,一呼,一吸,鼓起,落下。
喜欢的人在自己身侧这样睡着,或许不少人会陷入要不要做些什么的天人交战,君子与否,全凭自觉。
但商哲栋没有。
他只是熄了火,在车子奔鸣的发动机安静下来,只能听见梁洗砚均匀的呼吸声时——
抬手摘下眼镜,疲倦无比地揉着前额,轻声叹息。
跟曾祖父商寅盛一样,他学历史学出身,毕业后到现在,都在专门搞研究,看过无数晦涩难懂的史料典籍,却从来没哪次,像面对梁洗砚这么棘手。
他转过脸去,看着睡熟的人,忍无可忍伸出食指,在梁洗砚脸颊上轻轻一戳。
“明明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就看不出来呢。”商哲栋盯着那块儿被他戳得微微凹陷的皮肤,没忍住,又戳了两下。
商哲栋终于收回目光,刚一抬眼,远处,车窗外,一道人影朝着这辆车走来。
那人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颇有要来讨债的架势……
*
彭简书估计着商哲栋已经忘了他,这才敢找到个机会从家里溜出来。
溜出来以后第一件事,先攒了个局儿,找了一帮青春靓丽、盘靓条顺的男大陪他喝酒,可是三杯两盏下肚,怎么看怎么觉得都是一帮庸俗货色。
长得帅的,气质太阴柔;气场强的,长相又差一点;身材好的,脸不行;脸能看的,身材又瘦如竹竿。
于是他端着酒瓶子,纸醉金迷里,又想起梁洗砚来了。
他是真不甘心啊,他瞧不起梁洗砚,非常瞧不起,知道他身上背着私生子的骂名,知道他吊儿郎当毫无可取之处,知道这圈儿里没有人不讨厌这个京痞子。
彭简书从来都把梁洗砚当个不入流的玩意儿。
可就那张脸,那个身材,他彭简书就是馋,馋得要命了,觉得这辈子怎么着,都得吃上一口才不枉来人间一趟。
彭简书越想越不甘心,最后干脆叫司机给他送到梁洗砚家门口来了。
蹲在外面等了半天,终于蹲到他的车从外面开回来。
彭简书酒壮人胆,气势汹汹就要去敲车窗。
他已经做好了要看到梁洗砚一张臭脸的准备,甚至决定管他丫那么多呢,先亲上去爽了再说。
反正梁洗砚要是敢动他一根汗毛,最后闹起来,梁季诚也只会收拾自家儿子。
没人会护着梁洗砚,他天生就是个错误,所以别人怎么欺负他,都成。
彭简书怎么都想不到,他弯曲的手指还没落下,驾驶位的车窗已经缓缓打开。
车内坐着的,不是梁洗砚。
而是那位哪怕是一句话都不说,就能把他这种酒囊饭袋的二代衬托成渣滓的商哲栋。
此时的商哲栋面无表情,收起他一贯的内敛温沉,眉目森寒,神情冷肃。
彭简书脑袋一麻,一抬眼,瞥见副驾驶睡觉的梁洗砚。
在他看向梁洗砚的瞬间,商哲栋甚至都没有动一下姿势,只是从那禁欲斯文的眼镜镜片后淡淡然掀起眼皮,那道目光从黑暗深处朝彭简书投来,逼得他后背一僵,在这和煦的秋日里,竟像是被扔到凉水冰瀑下冲了个清醒。
他从没想到有一天能在这温润如玉的人眼底看到这么强的占有欲,好像彭简书只要敢再多看梁洗砚一眼,他就要扯破这层表面的伪装,露出本来面目。
彭简书在这一刻觉得他像是误入了一条蟒蛇的巢穴,而一旁睡熟的梁洗砚,则像是这条蟒蛇势在必得的猎物,已经被它叼回窝里,准备吃干抹净。
彭简书后退一步。
商哲栋关上窗户。
第27章 第二十七折 鸟鸣朝露 这么跟商哲栋吃……
彭简书灰溜溜离开后, 商哲栋又在车里静坐许久,才慢慢的,一点一点的, 消去身上凛冽的戾气,回归平常。
他深呼一口气,伸手轻轻推了推梁洗砚。
“四宝,到家了。”他说。
几秒后, 梁洗砚迷茫睁开眼, 坐直身子四周看了一圈:“哎呦喂终于到家了, 现在人类文明发展到第几个纪元了?”
“”
商哲栋把车钥匙递给他,闷声说:“我开得也没那么慢。”
梁洗砚接过钥匙, 抖着肩膀笑了好一会儿。
从停车场往胡同走的路上,梁洗砚插着兜,下车后直到商哲栋去拿,才想起来车里还有半个西瓜。
“我拎。”梁洗砚朝他伸手。
“我拎吧。”商哲栋说。
“得了吧您。”梁洗砚还是坚持从他手里勾走了塑料袋,笑了声,“您那小劲儿, 拎这几步路别累死在半道儿。”
“……”
梁洗砚并肩跟他往回走, 说:“哦对了问你个事儿, 你每天早上跟哪儿锻炼呢?”
“崇坛公园。”商哲栋说。
“猜也是。”梁洗砚打了个懒洋洋的呵欠,“我明天早上和你一起去吧, 但我不锻炼, 我去转一圈就回。”
商哲栋嗯了一声。
“你要是方便就叫我起床吧。”梁洗砚困得厌厌地, “我怕我起不来。”
“那明天一起吃早饭吗?”商哲栋问。
梁洗砚愣了会儿才说:“一起吃也行。”
他顿了顿,看着商哲栋笑起来:“你现在一日三餐都快跟我一起吃了,还得加一顿夜宵,咱俩天天呆一块儿的时间是不是太长了。”
商哲栋静静走着, 说:“我们住一起,这是当然的。”
“不懂你。”梁洗砚打呵欠,即将进家门前说,“把这功夫用到正地方,跟你喜欢的姑娘约会多好,天天在这儿跟我干瞪眼。”
商哲栋在他身后叹气,关上了小院的大红门。
*
因为知道第二天早起,梁洗砚这回起床倒是没太费劲。
商哲栋只是在门外敲了两下门,喊了声四宝,他就已经坐起来了。
北京的秋天干爽舒适,每天最湿润的时候只有早上五六点钟,露水潮而重,走出家门,湿湿黏黏粘在皮肤上。
梁洗砚跟着商哲栋出门,听见胡同里不知道那棵树上,麻雀吱吱叫了两声。
四处还很安静。
崇坛公园虽然是离鼻烟儿胡同最近的公园,但地方不大,只有一处假山和池塘而已,散步一圈儿下来,最多也就二十分钟不到。
所以相比之下,附近胡同的居民们还是更爱去稍微远一点,但设施更完善的大公园,导致崇坛公园每天相对冷情不少。
时间还早,梁洗砚跟着商哲栋站在公园门口的时候,除了一两个早起遛鸟的老头儿晃悠过去以外,公园四处静悄悄的。
梁洗砚四处看了一眼,没再见到谁,当然也没见到老屈说的那什么,唱戏动听堪比迟秋蕊的人。
“你在找什么吗?”商哲栋问他。
“没。”梁洗砚找了池塘边上的柳荫底下,一屁股坐在石凳子上,说,“你锻炼吧,我就这儿坐一会儿。”
商哲栋看了他一会儿,说:“那,那我去跑步吧。”
“你去。”梁洗砚又打了个呵欠。
商哲栋走后,他拿出手机看了眼表,已经六点十五了,照着老屈跟他说的那个时间点,那位唱戏练嗓的世外高人应该早到了。
难道今儿没来?
那还真不凑巧,明明老屈说那人天天都来,雷打不动,怎么他梁洗砚一来看,反倒是正好没影儿了。
偏他来时不逢春是吧。
梁洗砚百无聊赖地拍掉一只蚊子,看见商哲栋又回来了。
为了晨练方便,商哲栋一般会穿一身长袖贴身的运动服,此时虽然没出汗,但空气湿度大,那身衣服料子又薄,还是紧紧贴在商哲栋的腰腹上。
梁洗砚盯着看了一会儿。
原以为是个文弱书生,现在一看,商哲栋的身材倒也真不错。
虽然力气上比他这部队出来的肯定是差,但肌肉至少是差不多的漂亮。
商哲栋晨练,梁洗砚就在旁边托着下巴等,他甚至还站起来从假山后面绕了一圈,都没见到有什么唱戏的人。
中途来了位大妈,拖着行李箱那么大的音响,上面还插着麦克风。
梁洗砚刚想说真人不可貌相啊,这么大岁数的大妈还能有亮堂如迟秋蕊的嗓子,结果大妈下一秒打开音响,给他来了一首荷塘月色。
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看来也不是。
梁洗砚等的都快睡着了,愈发觉得自个儿跟个怨种一样,一早上光在这儿喂蚊子。
他实在无聊,背着手,去柳树荫底下看人下棋去了。
于是等商哲栋结束晨练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他三十岁的室友,梁四宝,被一群老头儿围着,吊儿郎当坐在石桌旁边,气定神闲把玩着一个红炮。
而他对面的老大爷眉头紧锁,举着一枚红色的马举棋不定。
“我跳马!”老大爷终于下定决心。
梁洗砚笑了声,掀起眼皮:“您要不再想想呢?”
“再想想再想想。”旁边的智囊团老头儿们议论纷纷,“老崔,这小子脑子活泛得很,你再好好想想,刚才老刘头输给他就是太大意了。”
梁洗砚也不催,搭一条腿在膝盖上。
“那我,我顶炮!”老崔在一帮人的建议下,谨慎下出一步。
梁洗砚仿佛早有预料,勾唇一笑,上前拿了自己的车,拍在棋盘上。
“将军。”他笑了笑,“您没得打了,您跳马我飞相,您顶炮我挪车,您就是拿车管我,我这儿还有个卒呢,将死了已经。”
“哎呀哎呀,啧,我怎么把这茬忘了,这小子还有个车在这防着呢,唉!”
“我就说刚才应该跳马!”
“跳马也不成啊,他卒在这儿挡着呢,跳过去不就吃了么!”
老头儿们互相责备。
梁洗砚晃晃悠悠站起来,潇洒摆手:“您们玩儿吧,我撤了。”
“小伙儿,再来两盘啊!”老头儿们招呼他,“教教我们。”
“小把戏,您们看我年轻让着才赢的,不卖弄了。”梁洗砚回身笑了笑。
梁洗砚从人群里走出来,一抬头,就在正前方的石板道上看见商哲栋。
商老师不知道已经在这儿看了他多久,眼睛直直落在他身上,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梁洗砚都快走到跟前了,他还没舍得挪开视线。
有那么一刹那,梁洗砚从商哲栋看他的眼神里居然感受到一点点的佩服和欣赏,只不过很快,他自己否定了这个扯淡的想法。
商哲栋这种人还佩服他什么,佩服他会跟老头儿下象棋啊。
梁洗砚朝他弹个舌:“嘿,眼珠子看掉了,你锻炼完了?”
“嗯,跑了几圈,运动量达标了。”商哲栋又看了一眼梁洗砚身后,对他恋恋不舍的下棋老头儿们,说,“你很厉害,也很聪明。”
“嗐,这玩意儿有套路的。”梁洗砚耸耸肩,“一共就那么几个棋子儿,玩得多了就知道了,我不聪明,我废物得很。”
商哲栋没言声。
两人并肩走了几步,梁洗砚问:“走吧,吃早点去。”
商哲栋看了他一眼:“你早上特意来公园是下棋的?”
梁洗砚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说:“没,找个人,结果他今天没来。”
“找”商哲栋几乎要将“找谁”两个字脱口而出,硬生生忍住了。
“这样。”商哲栋点了一下头,脸色有些冷,即使连梁洗砚要找的那人是男女老少都不知道,但心里面的醋意还是不可避免地漫起来。
朝着公园外走的一路上,商哲栋都在思考,梁洗砚专门早起来见的是谁。
心里面疑神疑鬼,看四周也是草木皆兵。
休闲步道旁,供人休息的长椅上坐着位背书复习考研的男大学生,商哲栋看了眼梁洗砚,又看了眼那个男生,肩膀僵了僵。
会是这位?
男大学生背书的间隙抬起头,看见迎面朝他走来两个男人,前面那位吊儿郎当在打呵欠,而后面那位,看似温和斯文,实则冷飕飕的眼神竟然充满防备紧紧盯在他脸上。
男大学生:?
直到梁洗砚看都没看这人,从他身边经过,商哲栋才松下来精神。
从崇坛公园走出来,回鼻烟儿胡同的路上,有一家早餐店,就是梁洗砚之前天天跑去吃卤煮那家,老板是个老北京,做得地道,客流一直不错。
早上人多,老板让在店吃的客人自己拿托盘取,而他则忙活着做外带和外卖。
梁洗砚懒洋洋拎了个托盘,还是叫了碗卤煮,配个火烧,然后回头看见商哲栋在他身后盛了一碗豆腐脑,白花花在碗里,还没加卤子。
他瘪了瘪嘴,凑过去在商哲栋耳边,微笑着威胁:“虽然您也是北京人,但鉴于您以前对美食的种种表现,我还是要嘱咐一句,您要是敢往这豆腐脑里加糖,我真的会跟您打起来。”
“”
商哲栋乖乖盛了一勺咸卤子,梁洗砚满意地笑了。
但他很快意识到商哲栋不碰辣,所以必然是体验不到豆腐脑咸香的卤子加两滴红辣油再沾刚出锅的油条一起的美妙吃法时,又释怀得似了。
商哲栋斯文吃着饭,抬头看见坐他对面的梁洗砚神情复杂看着他的嘴唇。
“怎么了?”商哲栋拿起餐巾纸,“我嘴上沾东西了?”
“没事儿。”梁洗砚咬了口火烧,“我就是心疼您这张嘴。”
“”
他看见对面的商哲栋打开手机,放了个视频,摆在桌上。
“看什么呢?”梁洗砚好信儿问了一嘴。
“员工培训。”商哲栋云淡风轻答,“研究所的职工每月有最低学习时长要求的,我一般早上把它刷了。”
梁洗砚差点把舌头咬断,乐半天才继续吃。
北京人的早点从来讲究热乎、实在,又得有滋味儿,原因是过去的人都得早起干活,早上吃得咸,一天才有力气;吃得热,肚子里才有火气抗得住风。
梁洗砚摸着肚子走出早餐店时,胃里又饱又暖,浑身舒坦。
他突然觉着,虽然早上扑了个空,但这么跟商哲栋吃顿早饭也还不错。
往家走的路上,他看了一眼走在他身边的商哲栋,冰山冷还是那副冰山脸,但是他这回倒是十分确定,商哲栋的心情也很晴朗。
就跟今天的天气一样。
走到四合院大红门门口,梁洗砚老远就眯起眼睛,发现自家门口停着辆车。
很眼熟的车。
车边上果然也站着一个他熟悉又讨厌的人。
张波。
张波身边,跟着个哭哭啼啼,梨花带雨的男孩儿,黑发肤白,脆弱地绞着衣角,就连抬起头看人时,都是从下往上,不敢正眼瞧谁。
“在干什么?”商哲栋问。
张波早已知道商哲栋搬到梁洗砚家住的消息,倒是不惊讶他在这儿,只是笑着说:“商老师,一点烂糟事儿,跟您没关系,您也甭多问了,省得脏耳朵。”
商哲栋不明所以,侧脸去看身边的人。
梁洗砚一张脸已经冷得能直接杀人,那双单眼皮下的目光在张波和男孩儿之间来回一扫,眼底闪过一丝“原来如此”的了然,冷笑一下,似乎就已全明白了。
“你上班去。”梁洗砚冷飕飕对商哲栋说,“这儿没你事儿。”
第28章 第二十八折 孤岛无依 身后,身前,空……
办公室内, 郑新伟观察着他们家商少爷。
商世坤的年龄逐渐大了,在自家企业的许多事情上,时常会把儿子商哲栋带在一旁观摩学习, 一来是给他积攒人脉,为未来铺路;二来也是让他见识风浪,以后好能独当一面。
商哲栋倒也乖,他从不会违拗商世坤的要求, 叫他来便来, 叫他逢场作戏左右逢源那便也一同照做, 在外人眼里,从来父慈子孝, 挑不出半点错处。
只是郑新伟跟着商家多年,了解商哲栋,他们家少爷私底下是个极其安静,甚至有些孤傲的性子,他大部分时间更喜欢阅读、研究、考察,专心去做他的学术, 去完成他的工作。
而非在这里跟着一帮笑面虎说着虚假套话, 在名利场里推杯换盏。
不然, 商哲栋也不会有那份骨气,两年前抛下遍地金砖的北京, 跑到外面的科考项目上去风餐露宿, 吃苦受罪;在这一点上, 商哲栋倒是跟他的曾祖父商寅盛先生很像。
都有一身纯粹孤冷的文人风骨。
所以每一回,商哲栋虽然面上不显,但他出现在公司里的时候,总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只是今天, 似乎格外兴致缺缺了一些。
郑新伟观察他许久,发现今天的商哲栋时不时就要拿出手机看一眼,神态焦急,眉头紧锁,以往还能挂个得体笑容和来客相谈甚欢,今天,却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一下,从进门开始,始终就在窗边孤僻地站着,一言不语。
郑新伟几次想去问问怎么了,却始终找不到机会。
终于等到上午的事情短暂结束,宾客离开,商世坤也终于得空休息的空挡,才走上前想问个清楚。
“郑新伟。”商世坤看着手表,叫他,“梁季诚怎么没见到他来?”
听见“梁季诚”三个字,窗边的商哲栋终于有了一丝反应,立刻抬眼望过来。
郑新伟拿出秘书专业素养,回答:“梁总那边刚来电,说是上午临时有家事要处理,稍微晚些再来拜访,顺便,为表歉意,梁总还问我您是否方便和他一起吃顿晚饭,地点定在后海边,馥雅斋。”
“什么家事?”商哲栋急着问出声,才反应过来他父亲没有回答之前,按照规矩,他是不能插话的。
商世坤眼神轻扫,商哲栋颔首不言。
“他梁季诚倒是天天有家事要处理。”商世坤拿过桌上文件,低头随意翻看,想了想又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更何况他家又有那么个不好管束的混小子,倒也不怪他,你跟他说,晚饭我可以去,毕竟我儿子住在梁实满老先生家里,这份面子还是要给的,就定在六点吧。”
郑新伟看了一眼商哲栋,稍微措辞,还是把知道的都说了:“是,这回也是他家的私生子梁洗砚惹出来的祸事,应该是一时疏忽,惹了桃色事件,让人找上门来要说法了,这一上午,梁季诚都在公司处理这件事。”
两颗木珠碰撞,声音来自商哲栋手中的那串佛珠。
郑新伟垂下眼,那串佛珠是商哲栋的母亲去雍和宫给他特意开光求来的护身符,商哲栋一直戴在身边,自从他母亲去世后,更是干脆从不离身。
多年观察,郑新伟知道,每逢商哲栋心底中焦虑烦闷担忧或是有什么举棋不定的时候,下意识触摸佛珠是他的习惯,好像这样,就能把焦虑外化舒缓。
“现在的年轻人,声色犬马,烂透了。”商世坤并没有惊讶,只是淡声问商哲栋,“梁洗砚和你住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带不三不四的人回家吗,有没有影响到你?”
“没有!”商哲栋喊出第一声,顿了顿,冷静了些说,“没有,他很好,洁身自好,社交圈层也干净。”
商世坤冷笑一声:“洁身自好就不会让人闹到梁季诚面前了。”
郑新伟说:“这次事情闹得还挺大,听说梁总也是生了大气,主要是不只他们家关起门来自己的事,听说瑾堂拍行家的公子张波也知情,所以一时间难以快速处理,梁季诚得找个体面的方式才下的来台,这才从上午闹到现在。”
“父亲。”商哲栋终于向前一步,“我们现在去梁季诚的公司主动拜访吧,梁实满爷爷好心让我暂住,您本就该登门拜谢,今天主动去算是还了这份人情,现在两边正闹得凶,我们去正好能解围,递上台阶,大家都体面。”
说着话,他薄唇抿起,左手将佛珠攥在手心。
郑新伟知道,商哲栋正处于一个非常紧张的状态,紧张到这份情绪几乎难以压制。
商世坤沉思片刻,最后点头:“也好,虽然我瞧不上梁季诚的做派,但北京城就这么大点,两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去一趟帮个忙解围倒也应该。”
许久,佛珠上的小叶紫檀珠再次发出一声轻微的碰响。
郑新伟看着他们家少爷那颗紧握佛珠到青筋暴起的手,慢慢的松开,最后才重新绕上手腕。
*
与此同时,梁季诚的办公室内。
梁季诚得使劲抬起头来,才能勉强看见他儿子梁洗砚一张臭脸,这样让他觉得非常不爽,好似自己的地位就这样被身高蔑视,于是一拍桌子,喊道:“畜生东西,跪下!”
梁洗砚还插着兜,斜着身子看他一眼,冷笑:“你让我跪你,不怕折寿啊,梁季诚,说起来咱俩也有日子没见了,是太久没动手,您忘了挨我揍的滋味了,又敢来找我麻烦了。”
“我是你老子!”梁季诚恨不得伸出脚踹他。
梁洗砚还是那么桀骜不驯蔑视着他,忽地扬唇一笑,他那薄眼皮抬起来,往窗外看了一眼日头的方向,朝着北面爷爷的方向,跪下了,肩膀是歪的,身子的斜的,吊儿郎当。
梁洗砚懒洋洋抬眼,黑眼珠盯着梁季诚,唇边勾起一抹嘲弄的笑意,“小爷我不跪天不跪地,只跪我爷爷,梁季诚,你有多少胆子敢来受我的跪?”
梁季诚当然不敢,给他几份胆子也不敢,梁洗砚看似跪着,那挑衅张狂的气势却生生压了他一头。
从前梁洗砚是毛头小子的时候,随便他打,随便他骂;可自从他这儿子跑去内蒙古当过兵,一身腱子肉回来,配上那大高个子,梁季诚就是看他一眼都打怵。
硬撑着,拿着个“老子”的身份压一头,才能勉强叫板。
于是会议室里就出现了滑稽的一幕,老子让儿子跪,结果自己却不敢站到面前,只能在边儿上气得无能狂怒。
“废物点心。”梁洗砚早料到似的笑起来,向后一倒,没骨头似的坐下,半点儿没把这一屋子人放在眼里,“就您内怂胆儿,还跟小爷摆上老子的谱,真逗。”
虽然如此,整个会议室里,张波和男孩儿,梁季诚带着梁琳,还有不少张波身边跟着的二代们,连带着两边的秘书司机们,全都站立两侧,只有梁洗砚孤单一人被围在中央。
商哲栋跟着商世坤走到会议室外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会议室两侧站立许许多多的人,他们千人千面,各有其态,脸上写满戏谑好奇鄙夷和嘲弄,一张张脸扭曲成一道道无形的利刃,朝着梁洗砚而去。
而梁洗砚,像一座被他们隔开的孤岛,身后,身前,空无一人。
几乎是立刻,商哲栋脑子一空,已经迈开步子朝他去,郑新伟吓得赶紧伸手拉住人,才将他的理智拉回一点点。
“梁叔叔,跪不跪的,都是些虚的,梁洗砚和我从小就认识,我知道他心气儿高了点,性格莽了点儿,您也甭跟他一般见识,咱们还是解决问题吧。”张波站出来。
“说得好啊!”梁洗砚耸肩一笑,竟然鼓起掌来,“张波,从小你这人就会演戏,每回大人一问,数你哭得快,瞧着最可怜,没想到三十上下,胖得跟头猪似的岁数,你还是这么会说场面话,人是你带来的,事是你闹起来的,现在又这儿装什么王八呢。”
张波脸色发绿,朝着跟他来的男生说,“你自己说吧,一五一十说清楚,今天各家长辈都在,会给你做主的。”
话音刚落,商哲栋就看见早上在四合院门口见到的那个男孩儿从张波身后怯怯地走出来,人还没说话,捂着脸坐在地上,先哭出两滴泪来。
“各位叔叔伯伯们,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我从上大学开始就跟着洗砚哥,他原本答应的我好好的,让我跟着他恋爱相处,他供我上学,给我生活费。”男孩儿哭得颤抖,“就连他入伍的那两年,我都去过他戍边的地方好几次探望,那地方又冷又寒,我都一门心思奔着他去,就这么一心一意,结果谁知道——”
他抽噎一下:“谁知道洗砚哥回北京以后,再也不跟我联系了,我四处找不到人,生活费又拮据,还好碰上张波哥,愿意领着我来找人。”
一段话声泪俱下,郑新伟听着都有那么几分相信,他看着梁洗砚那桀骜不驯的背影,想起这位爷平时放荡不羁的生活作风,又早已出柜,这事情很像他能干出来的。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当那个男孩儿提到去戍边的地方探望的时候,他们家商少爷突然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手里佛珠被他捏得隐隐作响,死死瞪着那男孩儿。
郑新伟赶紧伸出手,时刻准备着要把他家脱缰的少爷扯回来。
梁琳抱着胳膊:“干得事真不是人啊,给爷爷丢脸的玩意儿。”
“哇。”梁洗砚听完,再次鼓掌,他回头来挑着眼皮,戏谑看着那男孩儿,“这位,我也不知道怎么叫你,我给你推荐个地儿,你啊,出门左转,路口打车,跟师傅说去湖广会馆,进去以后撩开德云社的帘子,台上无论站的是谁你都给他踹下来,自个儿往那个台子后面一站,惊堂木一拍,然后跟底下观众说一段评书,那多绘声绘色啊,在这儿编故事屈才了。”
“我没编故事!洗砚哥!”男孩儿扬起脖子,整个人如同顽强的一株小白花,“你不承认我,可以,但我实打实跟过你,你戍边部队的番号、军营地址我都记得,我要是没去看过你,我能知道的那么清楚么?!”
梁洗砚一摊手:“那我只能说你提前调查过我有备而来啊,小伙子可以啊,不打没准备的仗,好习惯。”
“你”男孩儿气红了眼睛。
事情其实不大,圈儿里惹祸的二代多了去了,把姑娘搞大肚子的,把网红带回家胡闹的,屡见不鲜,梁季诚并不想多费心思,于是直接给梁洗砚定了罪。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他说。
商哲栋站在人群最末,郑新伟始终拦着他半个肩膀,拉住他不让他说话。
商世坤始终没有出声,不知道是不是看透了什么,原本是来解围的他决定静观其变。
身边跑过来一个人,大汗淋漓,商哲栋侧眼一看,竟然是金汛淼。
金汛淼一路跑过来,呼哧带喘,看着是来为梁洗砚两肋插刀的,只是他性格懦弱,看见这一圈的人,各个达官显贵,一下子气势先弱了半截,喊了声“四宝”就卡住了。
“闭上嘴,金汛淼。”会议室内,梁洗砚始终盯着那个控诉他的男孩儿,头都没回,“没你事儿,我自己解决,你敢说一句话我揍死你。”
商哲栋蹙起眉,知道梁洗砚的良苦用心,他不愿意让自己的哥们蹚浑水。
“所以——”梁洗砚慢腾腾从地上站起身,扫过一圈人,“你们都信他的话?”
张波说:“我倒是相信你啊,但是你看,他连你部队番号都能说出来,这还是很可信的呀,小梁爷,你听我一句劝,情感上大家都糊涂,你知错能改——”
张波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站起身来的梁洗砚一步一步,慵懒散漫却杀气十足地走到他面前,那双痞气的眼皮耷拉着,像看一个将死之人。
“你要干什么?”张波身边的狐朋狗友警惕地看着梁洗砚。
几个人就这么恐惧地盯着他,一齐咽下一口唾沫。
“怂样儿。”梁洗砚看着他们,抖着肩膀笑,眼睛却不带一丝温度。
他从裤兜里摸出烟盒,熟练地甩开盖子,咬出一根烟,低下头点燃了烟。
直到缭绕的白烟从他脸庞前飘起,屋里愣是没一个人敢说话。
“行。”梁洗砚把烟拿下来,呼出一口烟,笑意散漫,“这么傻逼的话既然你们都信了,那这一屋子简直是傻逼开会,我没话说,爱怎么怎么。”
张波很快笑起来:“这才对嘛,大家都是哥们儿,愿意给你个悔改的机会,这样,你们谈谈赔偿,这事儿就过去了,别伤了——”
他的笑容和他的话在一瞬间同时凝固。
梁洗砚咬着烟,在所有人反应不过来之前,抬起脚狠狠踹向张波的大腿骨。
几乎是瞬间,张波痛苦地向后倒去,陀螺一样摔倒在地。
“谁跟你是哥们儿。”梁洗砚从唇边拿下烟,单眼皮淡淡垂着,“您可真逗。”
第29章 第二十九折 你要干嘛 看起来好像想干……
直到张波痛苦倒地的那一刻, 在场所有人终于理解了,为什么说梁季诚家里这小儿子就是个十足的痞子,一身暴戾, 难管难驯。
敢在会议室里当着长辈的面,叼着烟就动手的,圈儿里二代里面也就这位爷了。
商哲栋听见身边的金汛淼小声喝彩:“漂亮四宝,踹死丫的, 太爽了。”
可是他看向梁洗砚孤立无援地背影, 看他那阴沉沉又灰淡淡的眸子, 知道这一脚并不是快意的报复,更像是走投无路, 狗急跳墙,被逼到绝境时一点点微末的反抗。
梁洗砚就像只被人抓住的兔子,逼急了,在笼子里咬了人的手一口,或许能咬出来一点儿血,但也就是那么一个小伤口而已, 他仍然要被抓走, 也仍然是只弱小的兔子。
报应很快就来, 梁季诚看见他这么胡闹,三步并两步, 仗着人多势众, 举起手来, 一巴掌狠狠抽在梁洗砚的右脸上。
很清脆的一声。
梁洗砚歪过头,眼神还是那个眼神,表情也依然是那个表情,眼皮都没眨一下, 只是那白净的右脸上很快高高肿起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这一巴掌是梁季诚恨到极致也好,还是逢场作戏也罢,反正,他这巴掌必须得挨,挨给在场的人看,挨给张波当报复,都有。
商哲栋在众人还在惊讶的余韵里,已经朝前去,郑新伟死命扯住他的胳膊,小声提醒:“小哲,老子训儿子天经地义,这个场面你是小辈,不能去!”
商世坤淡淡递来一道目光,尽是警告。
面子撑在这儿,梁季诚怒火上头,可这一巴掌打完,立马就后悔了,他迎头对上自己这私生子黑压压的眼珠那一刻,过去不少次的痛苦回忆泛起脑中。
梁洗砚的拳头快得谁都没看清,梁季诚心口一疼,身子向后飞去,一路跌跌撞撞,狠狠磕在会议桌边上,狼狈不堪低头咳嗽着,差点咳出血来,胸口火辣辣得疼。
“爸!”梁琳惊呼一声。
“还打吗?”梁洗砚笑得邪,抬手在自己下巴上一抹,“要不咱俩跟我出柜那回一样,再打一次?”
堂堂梁总面子里子丢了个完全,面目扭曲地瞪着他,
“懒得跟一帮蠢货多说,没什么事儿我就撤了。”梁洗砚咬着烟,双手插兜,晃了晃身子。
他目光冷沉地在张波身边一圈狐朋狗友中逡巡而过,冷笑一声:“这男的到底谁惹出来的,你们自己心里面门儿清,今儿既然有胆子来算计我,让我替你们背黑锅,回去以后就夹起尾巴藏好了,别让我摸着什么线索。”
“不然啊——”梁洗砚云淡风轻看了一眼张波,“下回也一样送一脚,但位置可就不一定是大腿骨了,直接断了您老儿孙福,也不是没有可能。”
“梁洗砚,你这个痞子无赖!”张波疼到现在,脑门上全是汗珠,才喊出一句话来。
梁季诚揉着心口,摆手:“全都散了,梁琳,去领着人谈谈赔偿,把人打发了,别闹大了叫外面知道。”
梁琳哦了一声,抱着胳膊翻白眼:“麻烦死了,梁洗砚什么时候能死啊,别来祸害我们家名声。”
人群熙熙攘攘散去,梁洗砚叼着烟,肩膀终于松了松。
他觉得累,累得只想回他的小院关起门来睡觉。
张波带来的那个男孩儿还在旁边哭着,控诉梁洗砚是怎么负了他的心,可梁洗砚到现在为止,连这位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这么拙劣的说辞还能跑出来行骗,问题是还真能骗成功。
想来还有点好笑,要不说还是梁家这私生子好用呢,没人在乎的人,扣屎盆子都不用找逻辑。
梁洗砚这么想着,也真的笑了,嘴里咬着的烟抖下几粒烟灰来。
他转过脸来,拖着步子想朝门外走,一抬眼,人群深处,对上商哲栋的视线。
他怎么在这儿呢?
为什么脸上有失望有愤恨?
商哲栋发什么脾气呢?跟他有屁的关系?
还是说,商哲栋这么个温室里头养大的娇花,君子堆里打出来的美玉,终于在今天意识到,哦,原来他天天叫四宝的人其实就是个市井无赖,人品奇差,道德败坏,所以对他生气,不想再来往了?
梁洗砚觉得他的想法很有可能。
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以前都是商哲栋一厢情愿,莫名其妙的要搬来同住,莫名其妙说什么觉得他很招人喜欢。
现在好了吧,吓着了吧。
吓着也好,那该滚蛋了。
他提着步子,真的朝商哲栋走去。
美人儿还是那个美人儿,斯文漂亮地站在他面前,镜片儿后的眼睛里看着他,满是失望,满是气恨,梁洗砚以前就发现,商哲栋的眼睛很有神韵,就像是戏曲演员一样,没有情绪的时候淡淡的,可一旦真的装了酸甜苦辣,那感情就从眼睛里飞出来,藏都藏不住。
“商老师,您今儿不上班啊。”梁洗砚夹着烟,在商哲栋面前没骨头似的站定。
“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他很轻地笑起来,“您搬来第一天,我跟您说四合院是老破小,条件不好甭嫌弃,当时也是脑袋抽了忘了说了,其实——”
梁洗砚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总之,他突然就想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露出来给商哲栋看,希望这人能赶紧滚蛋,别再跟他吃什么早饭午饭晚饭。
“其实我也不是个好东西。”梁洗砚说完后半句,又笑了。
手里的烟还剩下最后一口,梁洗砚将它吸进,若是换个人,此次此刻,这口烟,他是一定会直直吐出去的,可面前的是商哲栋,在呼出去的前一秒,梁洗砚还是记着他这娇贵的“室友”闻不了烟。
到最后,他顿了顿,侧过脸,一口烟朝着身侧呼出,半点没让商哲栋闻见。
“走了。”梁洗砚从他身边要过,“您也快点儿找房子搬家吧,选我当室友,不合适。”
手腕再次被一把握住,这一次,力道大的甚至有点疼。
“请等一下各位。”商哲栋抬眼,嗓音清澈而洪亮,在场每一个人都能听见。
与此,刚要散去的众人在诧异中纷纷投来目光,在看见出来说话的居然是商世坤的儿子时,那份诧异转为震惊。
梁洗砚还在发懵,听见商哲栋身边一个年老的秘书倒抽一口冷气,已经在伸手摸速效救心丸了。
而商哲栋的父亲,商世坤,梁洗砚虽然以前没见过,但见到这阎王阵仗,也大概能猜出来是谁,正拧着眉,眼底全是警告,眼神如某种阴冷的爬行动物,湿湿冷冷钉在商哲栋后背上。
这些所有,梁洗砚看见了,商哲栋当然也看见了。
可他全当没有,往那一站,大有种彻底豁出去的架势。
商哲栋捏紧梁洗砚的手腕,紧到他恨不得自己的手能变成一副手铐,将这人牢牢地栓在身边,哪也不能去才好。
“你”梁洗砚皱了下眉,“松开。”
“梁四宝。”商哲栋几乎是咬着牙才让自己的声音冷静如常,“我是不会搬走的,在这乖乖等我不许动,要敢走一步就试试。”
“”
梁洗砚看见商哲栋这幅样子,大为震撼。
不但震惊这平时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跟他说话温润克制的男人居然有这么强大的气场;还震惊于他自个儿,居然被商哲栋一句话唬得住了脚,乖乖站住了。
当然,还有最后一层震惊。
这人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危机又紧张的气氛里,还特么叫他梁四宝。
这人对叫他“四宝”这事儿是有多么执着。
似乎是不放心,也是警告,商哲栋的拇指在他的手腕上狠狠一搓,才松开梁洗砚,朝着那男孩儿走去。
“梁总。”商哲栋依然很懂礼数,先向梁季诚问候,“不请自来,赶上您的家事,很是抱歉。”
“啊。”梁季诚愣了愣,“是商董家的啊,真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客气了。”
“刚才的事情我觉得有点蹊跷,能不能先不急着定罪,让我问问这个男孩。”商哲栋颔首,“还请您原谅我读书迂腐,遇上不懂的,总想搞明白。”
梁季诚卡了个壳,心想商哲栋的意思肯定就是商世坤的意思,虽然想不明白,但肯定是要点头的,所以说:“当然可以,你问吧,只是这种事儿说出来难听,都怕扰了商董和你的兴致。”
“小哲。”商世坤冷冷落下两个字,什么都没多说。
梁洗砚后背一直,敏锐地意识到商世坤是绝不想让商哲栋掺和的。
也是,梁家人这点烂事儿谁会愿意管。
可惜商哲栋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他慢条斯理地走到那男孩儿面前,镜片儿的目光居高临下俯视着他,脸上冷得能凝出一层坚冰。
“梁洗砚部队的番号是多少?”商哲栋问。
“北部战区内蒙古军区第42步兵边防团。”男孩很快答。
“很好。”商哲栋面无表情,“答对了。”
梁洗砚眨了下眼,想知道商哲栋是怎么知道正确答案的。
“那那是不是就证明我”男孩不明所以。
“具体的地址,说得详细一点。”商哲栋说。
“在在苏苏布。”男孩儿瞄了一眼张波,“那个,苏布什么日”
“内蒙古自治区苏布日格旗扎日图至哈拉乌苏段边境综合巡逻警戒区。”商哲栋波澜不惊一口气说完,一次停顿都无。
卧槽。
梁洗砚瞪大了眼睛,就这一串蒙语地名,让他自己不打一个磕巴的复述下来都费劲。
金汛淼蹭到他身边,小声问:“你跟商老师说过你部队的事儿?”
“一次没说过。”梁洗砚皱眉,“谁没事儿跟他报地名,我背贯口啊,可能是我爷跟他提过?”
“我帮你说完了。”商哲栋说。
“啊”男孩儿干笑两声,“是这个,时间太久了,我有点忘记了。”
“你去看了他几次?”商哲栋又问。
男孩儿回答的速度一次比一次慢,最后看了一眼张波后,低着头说:“五六次吧,数不过来了。”
这个回答他和张波没有提前串通,突然被问,想着反正也没人会去查,随口编几次就完了,因此张嘴就往多了说。
可谁知,当他这个“五六次”说出口,面前高高在上审问他的男人眼底忽然闪过一抹嘲弄和冷意,然后便只剩下蔑视。
“我国陆上边境警戒区因为地域特殊,任务关键,因此有一套单独严苛的管理方案,其中明确解释了军属探视的相关规定,第一条,出于保密和安全考虑,非休假期间,仅允许军人三代内直系血亲,以及能够提供相关证明文件的夫妻关系前往探视,且必须有正当理由,提前十个工作日递交组织审核,由组织酌情批准探视,一年内不得超过两次。”
男孩听得目光呆滞。
“你和梁洗砚当然不会是血亲,也肯定领不了结婚证。”商哲栋淡淡问,“所以请问你是走的哪个身份,才能跑去看他五六次,理由还仅仅只是谈恋爱。”
梁洗砚也听得目光呆滞。
他入伍期间,爷爷岁数大不能奔波,金汛淼和二妞妞又各自有工作,梁家人恨不得他能死在外头,当然不可能前来,所以这两年里,从来没有一个人来探望过他。
所以这些冗长的规章制度,别说那男孩了,他都不知道!
“我差点忘了。”商哲栋收回目光,像是要放过面前人似的,递出台阶,“还有一个渠道,是走各单位的因公对接,这个限制就相对较少了。”
“啊对!我就是这个!”男孩儿抓住救命稻草,赶紧喊,“是这个是这个。”
商哲栋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原来是这个。”他停顿了片刻,再抬眼时,眸子中已经连最后一点蔑视都懒得给,“按照规定,因公对接需要对接人在本单位提交申请,在有正当理由的前提下,由本单位出具政治审核材料,并且还需同时出具盖有公章证明和相关负责人签字的因公介绍信,最后递交上级组织审核。”
“所以你能告诉我。”商哲栋看向他,“你的档案挂靠在哪家单位,介绍信是谁写的,谁签的字,谁盖的公章,又是以什么理由才能得到对公对接的批准。”
这男孩儿已经彻底傻眼,他本来就是酒吧里面不正经赚钱的陪酒,说难听点,那叫小倌儿,实在缺钱了死缠烂打追着张波身边的一个小二代,结果对方不愿意让他吸血,又不想坏自己名声,转头张波想了个主意,把他推给梁洗砚这边,让他找梁家一次捞一笔大的。
反正没人会查事情真假,梁家财大气粗也无所谓指缝里漏他这一点儿,事后赔了钱,其他人还是清清白白好名声,至于梁洗砚,更无所谓了,他身上被泼的脏事儿烂事儿多了,不差这一条。
面前,居高临下审讯他的男人身形颀长,那男孩儿拼命扬起头,才能看见他一双冷峻淡漠的眼神。
那男人很轻地弯了一下唇角,是近乎怜悯的嘲笑。
“可惜你好像连我在说什么都不知道,就凭你,也配说喜欢他,也配说大老远追去过他的部队探望,拙劣的骗术。”商哲栋说完,转身朝向梁季诚,颔首,“梁总,我要问的问完了,谢谢您。”
万籁寂静。
商哲栋这么一番问题下来,在场凡是不傻的,都知道这事儿是糊弄不过去了,不能就这么一屎盆子往梁洗砚身上扣,然后大家装成相安无事。
梁洗砚目瞪口呆听完这一串,一愣一愣再一愣,直到商哲栋走到他身边,眼神又冷又寒地扫在他脸上,他才打了个激灵,醒过来。
“我和梁洗砚之前约好中午去探望梁爷爷,现在时间快到了,不好让老人家空等,既然梁洗砚是被污蔑的,那我们就先告辞了。”商哲栋对商世坤,也对梁季诚说。
商老师一本正经,说得煞有介事,梁洗砚自己都恍惚了一下,他俩是不是真的约了爷爷要见面,而他一疏忽给忘了。
他这愣神,就听见身边的商哲栋一声“跟我走”,于是下意识乖乖跟着他,就这么一头雾水地走出了会议室。
扔下里头面面相觑的一帮人。
商哲栋今天的步子比平时都要快,梁洗砚跟在他身后,正常的走路速度甚至有点跟不上,他又习惯吊儿郎当,没两步就没落在后面。
“商老师,你走那么快干嘛啊,你等我一下呗。”梁洗砚在后头懒洋洋喊。
商哲栋的背影依然决绝,连一句话都没和他说。
“唉你就这么出来,你爸那边没事儿吗?”梁洗砚又问。
商哲栋还是不发一言。
“您再这么快我就不跟了啊!”梁洗砚终于受不了,朝那正装笔挺的背影喊。
面前的背影停了,此时两人已经走到梁季诚公司楼下,此时午间日头晴朗,万里无云,四周的光线暖融融地笼在人身上,照出一圈儿金黄光影。
空无一人的林荫道上,梁洗砚刚想说点什么,商哲栋忽然回过头,再次攥住他的手腕,狠狠将他扯向旁边的大树后。
梁洗砚眨了一下眼,下一秒,他就被商哲栋单手怼在树干上,背靠大树,被人圈在紧密的方寸之间。
“不儿,您要干什”他话问了一半就问不下去了。
因为他的脖子被商哲栋握住了。
他面前,一贯斯文的商老师此时就像换了个人,毫不掩饰他的生气和暴戾,那双眼睛因为气愤深黑如渊,而他那只柔软纤长的美手,此时正惩罚似的单手握在梁洗砚脖子上,掌心紧紧贴着他的喉结。
商哲栋没有因为愤怒失去分寸,动作不轻也不重,梁洗砚没觉得疼和难受,只是被束缚限制还被压着,实在有点别扭,所以稍微反抗了两下。
很快,面前的人察觉到梁洗砚的反抗,指腹贴在他的脉搏上,收得更紧,好像下定了决心,不会让梁洗砚从他手心里再跑出去。
“……”
梁洗砚突然觉得自己像只被人拎了耳朵提溜起来的兔子,只能在空中胡乱蹬腿儿,等着被商哲栋一口吃掉算完。
最后他放弃了,仰起头来看着商哲栋,乖乖不再动。
梁洗砚吞了一口唾沫,滚动的喉结蹭在商哲栋掌心,鼻尖像兔子似的害怕得耸了耸。
完蛋,商哲栋这样子看起来,怎…怎么好像想干他呢?
第30章 第三十折 咬了一口 不知道谢你什么,……
空中飘来一团小小的絮状物, 像是棉絮也像什么植物的种子,它在清澈的阳光下闪着光,从梁洗砚和商哲栋贴得极近的两张脸之间飘过。
“梁四宝。”商哲栋终于松开他的脖子, 说话了,“我记得我给过你我的电话和微信,见到你第一天就给了。”
梁洗砚张了张嘴,呆呆回答:“给给过啊。”
“打不通吗?”商哲栋追问。
“打打得通啊。”梁洗砚脑袋已经蒙了, 这对话都什么跟什么。
商哲栋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脸色更沉, 几秒后,他突然提高音量:“打得通你为什么从上午到现在一个消息都不给我, 我从八点等你到现在,你一次都没有联系过我!一次都没有!”
“我”梁洗砚盯着他控诉的脸,居然真的有种他辜负了对方的愧疚感,“不是,我给你打电话干嘛啊,你上你的班, 有你什么事儿?”
“你是不是至少应该让我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商哲栋说。
梁洗砚想问为啥非得告诉你啊, 但他瞥了一眼现在商哲栋的脸色, 还是决定不说了,总觉得这位现在气得恨不得掐死他。
虽然他也不懂商哲栋到底在什么气。
“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呢?”梁洗砚反问, “今儿是张波成心来找我麻烦的, 告诉你又怎么, 他就不来了,事儿就没有了?”
“你告诉我,我至少能第一时间来找你。”商哲栋看起来真的很激动,“我在, 你至少不会孤立无援,一个人被围在会议室里指责审判,身边连一个肯听你解释的人都没有!”
梁洗砚看着他因为激动一张一合的红唇,脑袋发木。
半晌,他笑着问:“商老师,咱们俩什么关系啊,你就站我这边儿?”
商哲栋垂了垂眸,短暂避开他的视线。
“室友。”他答得有些闷,“我们现在住一起。”
梁洗砚又笑出声:“那您凭什么相信我呢,有没有一种可能啊,我真的就是那么个市井无赖,我玩弄感情,我背信弃义,我在外花天酒地,风流无度,仗着兜儿里有几个臭钱,随便压榨玩弄普通人——”
“你不是那种人。”商哲栋打断他。
“你凭什么觉得我不是?”梁洗砚仰起脸,“商老师,您学历史出身的,最讲究史料实证,您得拿证据说话。”
话问出口,他发现商哲栋侧过脸,长眉蹙起,叹了一口气。
商哲栋转过脸来:“就凭我对你的了解,梁四宝,以你在感情,尤其是爱情这一个课题上的智慧和敏锐程度,不足以支撑你去玩弄别人的感情。”
“”
梁洗砚嘶了一声,“听着不像好话啊。”
商哲栋避开他的视线,语气依然冷冷:“下次遇到这种事第一时间联系我,我来帮你处理解决,记住了吗?”
“没记住。”梁洗砚耸着肩膀,笑得散漫,他对上商哲栋投来的目光,“告诉你了,你来了,能怎么样呢?”
“我能帮你解释澄清,能帮你找证据。”商哲栋说。
“有必要吗?”梁洗砚又笑,“你千里迢迢过来,找了一大堆证据,咱们两边跟打辩论赛一样你一句我一句,最后就得到一个结论,哦,梁洗砚可能没干今天这事儿,但他依然是个吊儿郎当的胡同串子,以后肯定会干别的混蛋事儿,有区别吗,有谁会在乎我。”
“我会!”商哲栋皱眉,“不是你干的为什么要认?”
梁洗砚看着他认真激动的眼睛,心口有一瞬的颤抖,他忽然歪唇一笑:“商老师,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长得是真好看,离近看更好看。”
“说正事儿。”商哲栋顿了一下,抬手扶眼镜,“回答我的问题。”
“没什么正事儿,也没什么好说的,刚才那男孩儿说的话都傻逼成啥样了,您看看在场有谁想管真的假的么,算了吧,既然您在乎,那您相信不是我干的,就够了,跟别人小爷懒得废话。”
梁洗砚舌头顶着脸颊,伸手推他的胸膛,“得了,您先起开行不行,大白天的在外面把我往树上怼,哪儿来那么大劲儿。”
没推动。
商哲栋依然挡在他面前,将他困在树下不许出来,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胸肌不错。”梁洗砚说。
商哲栋的眉头拧得更紧,一步不动,也没心思跟他玩笑。
“行行行。”梁洗砚终受不了,懒洋洋举起两只手,“我服了您了,我投降还不行,下回再碰上这种事儿,我要是有空,想得起来,没忘的话,就跟他们说,唉,大家伙儿先等我一下,我得打个电话跟我室友商老师说一声,我打完电话咱们再继续三堂会审伽利略,好不好?”
商哲栋长久地看着他那副满不在乎、嬉皮笑脸的模样,最后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背影决绝。
梁洗砚面前终于没了堵着的一道人墙,刚松了一口气。
商哲栋唰得又转身回来了。
眨眼的功夫,他被商哲栋压着两只手腕,重新怼回树干上。
梁洗砚还没来得及问他要干什么。
商哲栋弯下腰,低下头,侧过脸,在他脖子侧面狠狠咬了一口,然后再次转身就走,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梁洗砚瞪大了眼睛。
商哲栋都走出去五六米远了,他还靠在树干上愣神呢。
这什么玩意儿?
说不过怎么还咬人呢?
“商哲栋!您今年贵庚啊还咬人!”他朝着前面的背影喊,“你属狗的啊!”
脖子上,刚才被咬过的皮肤隐隐的痛,也隐隐的痒,梁洗砚抬起手来摸了摸,先摸到自己慢慢跳动的脉搏,然后就是商哲栋咬他的痕迹。
商哲栋这一口咬得很重,真像是泄愤一样,梁洗砚都不用拿出手机照照,就知道那一片现在肯定红了一大块儿,而且估计着几天都消不掉。
他再次抬起手摸了摸那片皮肤,疼和痒都消去过后,他回想起来刚才那一瞬间,商哲栋的两片唇贴在他皮肤上的感觉,轻而软,像是一个畸形的吻。
耳朵又热了。
商哲栋已经走到林荫道尽头,终于停下脚步不再走,只是也没回头。
梁洗砚赶紧从树干上起来,往前追了几步,刚要追上商哲栋,那人又闷头往前走了,似乎今天下定了决心,就是不跟他说一句话。
“唉!”梁洗砚喊,“商老师,你到底在生什么气啊!咱们不都把话说开了吗,那事儿我不是没干嘛,我清清白白,您干嘛还这样?”
他又往前追了几步,转过街角,看见路边有一个报刊亭。
从早上开始,在梁季诚公司里面被一帮人审判,梁洗砚累得口干舌燥,气得三窍生烟,刚才还跟商哲栋吵了一架,追他追的后背上都是汗,他早就受不了了。
梁洗砚于是不想追了,停下来跟报刊亭老板说:“来瓶北冰洋,冰的。”
“三块。”老板说完,已经用瓶起子给他打开了,还插上吸管。
梁洗砚掏出手机要付钱,按了两下开机键,才发现完蛋,他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早没电了。
现在这个年代,没人会带现金出门,梁洗砚都不用翻裤兜也知道他身无分文。
商哲栋一路气愤地往前走,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生谁的气更多,也许是在生张波明里暗里算计梁洗砚的气,也是在生梁洗砚那副嬉皮笑脸满不在乎,明显没想着依靠他的气,当然,更多的是气自己耽误了一上午,硬是等事情发酵起来,才想到办法先去看一眼。
他还生那个男孩儿的气,气他凭什么敢嘴皮子一碰一张,就把跑去苏布日格旗探望一眼的事情说得那么简单,那人知道一路过去,要周折多少手续,要跑多少公里的土路,要吃多少的苦才能到?
“商——老——师——”身后,懒洋洋的男声叫他,带着点撒娇和讨好。
商哲栋停下脚步回头,就看见梁洗砚站在树影斑驳的报刊亭下,双手插兜,晃悠着身子朝他笑。
笑容还是他惯有的吊儿郎当,在气头上的商哲栋看着多少有点气人,可就是那么明明朗朗,慵懒随性,商哲栋有多恨,也就有多爱。
“我手机没电了。”梁洗砚朝他眨眼,“劳驾您回来给付个款呗。”
商哲栋看着他许久,最后还是冷着脸又走回来。
梁洗砚笑着说了声谢谢商老板请客,拿过北冰洋汽水儿,蹲靠在路边的树下喝起来,足足的气和甜滋滋的水咽下肚里,爽得叹了口气。
“再来一瓶,冰的,不要打开。”他听见商哲栋跟老板说。
“你不是不喝冰的吗?”梁洗砚愣愣地问。
右脸上忽然冰冰凉凉贴上来一个汽水瓶子,敷在他刚被梁季诚一巴掌打肿的地方,他挨过梁季诚太多的耳光,都快被打习惯了,如果商哲栋不说,他都忘了身上还有这么一处伤。
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伸手要拿过来自己敷,说:“嗐,我也没那么娇气,一会儿就自己消——”
商哲栋冷冷打断他:“喝你的汽水,不许动。”
“”
不动就不动呗,好凶。
树荫下,午后阳光明媚,风偶尔一吹,树影会晃,那铜钱大小的光斑就在地上跳起舞,又在风停过后,落下几片早黄的树叶。
北京的秋天是最好的季节,惠风和畅,天朗气清。
“不过还是谢谢你啊。”梁洗砚喝完最后一口汽水。
商哲栋把冰汽水从他脸上拿走,怕敷太久冰坏了,用手背碰了碰梁洗砚的脸,给他暖暖。
梁洗砚现在倒是很乖,也不挣扎,配合得仰起脸来任他摸。
“谢我什么?”商哲栋盯着他仰起脸而露出的脖子。
喉结旁边,还留着他刚才咬上去的一口红印。
“不知道。”梁洗砚笑了笑,“不知道谢你什么,有挺多想谢的,不知道从哪说,先谢着,您就甭问了。”
*
金汛淼大老远扔下工作跑来一趟,想帮着梁洗砚说两句话,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轻的,张波那帮人根本没把他放眼里。
但至少,他在这儿,梁洗砚要真挨打,他好歹能去搬个梁爷爷当救兵来。
还记得之前梁洗砚出柜那次,他和梁季诚简直是打到天翻地覆,差点儿把屋顶都掀了,还是金汛淼眼疾手快火速把梁爷爷接来,才平息这场事端。
结果今天还没等他叫人呢,商老师就出手了,还这么漂亮得把人救走了。
梁洗砚跟着商哲栋离开好久,张波还在地上龇牙咧嘴呢,撩起来裤腿一看,那块大腿骨让梁洗砚一脚踹得是紫黑发青。
金汛淼在人堆里偷偷乐,心说这还是我哥们儿手下留情了,要不然一脚踹折了都有可能。
“金汛淼。”身后,苍老的声音焦急叫他。
他一回头,就看到原本应该在小汤山疗养院的梁实满老爷子住着拐棍,被护工搀着一路赶过来。
“啊。”金汛淼卡了一下,“商老师不是说他要和四宝去看您吗,您怎么跟这儿呢?”
“四宝呢?”梁爷爷问他。
“商老师救走了。”金汛淼把刚才的事儿言简意赅复述了一遍。
“您甭着急啊,您身子要紧,血压高不能生气。”金汛淼说完以后赶紧嘱咐。
谁知道,听完后的梁实满居然一点儿没着急,老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对旁边人说:“得了,以后有人护着他了,用不上我这老骨头了,咱就回吧,还有半瓶吊针没打完呢。”
金汛淼看着老爷子欣慰的背影,挠了挠头。
头好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