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真好
丢死人了。
贺鸣蝉死死咬着嘴唇, 痛骂自己没出息,可眼泪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劲自己往外冒,停不住, 是不是他中暑了?
太阳太毒,眼睛晒冒水了吗?
贺鸣蝉挣扎着爬起来, 顾不上胳膊膝盖都火辣辣一片,先给人家鞠躬道歉,人家这是给他台阶下。
就算是倒车突然, 他也跟得太近了, 是他走神。
他没保持车距。
他看见漆黑锃亮的车漆被他蹭花了一大片。
“我赔, 您放心,我有钱。”贺鸣蝉立刻掏出手机,自己爬起来拍土站得笔直, 他不是那种人,他不耍赖,讲道理, 有错就认, “对不起。”
原青枫刚和交警解释完,收起驾照, 扶了下眼镜, 望着眼前精瘦的小外卖员。
很年轻——有二十岁吗?像匹刚从野地里冒冒失失闯进城的懵懂小马驹,浑身冒着热气,混着青草味儿、微苦的中药香和薄荷冰片。
一身压不住的蓬勃劲儿,健康的小麦色皮肤被晒得泛红,胳膊和膝盖的擦伤不停渗血,还像不知道疼一样站得笔直……汗湿的黑发黏在额头上,还沾着几片小小的、深绿色的冬青叶子。
琥珀色的圆眼睛亮得惊人, 被眼泪淹了就更亮,浓深睫毛都湿透黏着,高鼻梁,一口整整齐齐的小白牙。
就是整张脸热得通红,胸口也起伏急促得不正常。
但即使这样,也还是咬牙坚持站得挺胸抬头,一边小孩子一样不停拿手狠狠抹眼泪,把脸蹭得像小花猫,一边一板一眼地握着碎得更厉害了的破手机问:“对,对不起……您说,要多少钱?”
……十二万八,算了。
原青枫很难张口说得出这个数。
什么神经病车漆要十二万八,又不是给车屁股镶钻,这是万恶的资本主义无脑抬升奢侈服务价格宰人。
原青枫正在学习很多年轻人的处理方式:往那个地方贴卡通贴纸,比如一只惨兮兮的叮当猫,比划着那个掉漆的地方,飙泪跪地大哭:“我车刮花了”。
他看好像还有一整个系列,什么“擦不掉了”、“又刮花了”……
嗯,原青枫一直在等待一个使用贴纸的契机。
应该感谢贺鸣蝉。
“我有保险,不要你赔。”原青枫抬手,帮他轻轻摘掉那几片冬青叶子,硬扎扎的发茬发烫,“是我该给医药费,走吧,先去医院——”
话没说完,身前的小外卖员脸色就变得苍白。
“不……不用了。”贺鸣蝉磕磕巴巴地说,“我没事,这小伤,一点没事。”
贺鸣蝉还有两个单子要送呢。
一份汉堡、一盒炒饭,还好都不是汤汤水水的东西,翻了车影响也不大。
贺鸣蝉扶起他的宝贝小电驴,迅速远离了要抓他去医院的原青枫,火速检查了一遍车,没事,磕坏了两个灯泡,好修。
车没事就行。
摔疼了的腿有点吃不住力,这不是大问题,他皮实,人摔坏了自己还能长好,东西可没这本事。
贺鸣蝉弯腰,心疼地摸了摸变形的保险杠,安慰好兄弟小电驴今晚就找个最好的修车铺……他打开保温箱,再挨个检查外卖,完美,都没事。
贺鸣蝉深呼吸,用力晃了晃脑袋。
总之现在先送餐,超时了就又要罚钱了,还可能有可怜的期末补论文的大学生活活饿死……冷静贺知了,冷静。
他记了原青枫的车牌号,回头去查一下,把钱给人家打过去。
贺鸣蝉不去医院。
死也不去。
去医院等于挨骂,贺鸣蝉其实也委屈,他一直想找机会和司柏谦解释的,可司柏谦工作太忙,回家也根本不说话,说太累了,要私人空间……他很久没怎么和司柏谦说得上话了。
贺鸣蝉遵守交规的。
他刚进城的时候不懂规矩,让交警抓了,给司柏谦添了麻烦……后来他就再也不那样了,现在他认识一半的交警,有一次他还骑他的小电驴载着交警抓逃逸的酒驾司机呢。
他特别规矩,多热也不摘头盔,不让超速的路口他从来不超速,也不逆行,宁可多绕个大圈子,他还专门骂那些飞车党。
他就是半夜在没人、没路灯、附近也没居民区的宽阔国道上一边玩他的镭射灯一边风驰电掣大声唱歌而已。
上次摔车,也根本不是他的问题,是因为当时贺鸣蝉急着躲一个忽然冲到马路中间捡气球的小屁孩。
不是像司柏谦说的那样:“不用说了,猜也知道你又飙车,发疯,不要命。”
“疯吧。”
“你想找死没人拦得住你。”
脑子里的声音和画面都真切,司柏谦的影子逆光,声音疲倦,麻木,已经对他彻底失望,几乎要忍耐到极限。
司柏谦问他:“你到底还要给我添多少麻烦才满意?”
贺鸣蝉坐在床上,一条腿上了夹板被吊着,不会动,不敢张嘴,嘴里小心翼翼藏着隔壁床婆婆给的桃罐头。
“小娃不容易嘛。”别的家属试图打圆场说好话,“小小年纪跑外卖挣钱,多不容易?单子多时间紧,难免磕磕碰碰的,也不是故意……”
“贺鸣蝉。”
司柏谦走近,盯着他问:“是我让你这么不容易的吗?”
“你要什么、喜欢什么我没给你买?我给你的钱不够花是吗?我让你这么不要命地挣钱了吗??”
贺鸣蝉说不出话。
“是不是我不管你了,你更高兴?”
司柏谦的语气冷得叫人喘不上气,打断所有忽远忽近的声音:“要是这样……以后就随便你自己出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不用和我说。”
“以后不管你了。”
“你自己都不重视这条命,自己找死,我有什么办法?”
……贺鸣蝉的喉咙被看不见的东西塞住了。
不是又甜又凉又好吃的桃罐头。
他低着头,没意识到自己手脚发抖,腿肚子也软,胸口又酸又涨又闷,难受得他牙齿不停地打颤磕碰,眼泪又要夹不住地往下掉了。
司柏谦坏。
司柏谦坏!!
贺鸣蝉狠狠拿手背擦脸,擦到树枝划破的地方了,一阵火辣辣的疼。他顾不上,扶着他的小电驴,赶紧一瘸一拐走到不打扰别人的辅路上,摇摇晃晃骑上去就要跑。
电门还没拧,脑袋里那股沉甸甸的眩晕忽然变轻,扩散。
视野里时断时续的黑雾就漫上来。胳膊痛,腿痛,身上哪都疼,喉咙发干……头顶的阳光在耳鸣里吞噬一切,白亮,知了叫。
空气像是出现了波浪,街道扭曲变形。
尽力握紧车把的手仓促松开,贺鸣蝉胡乱往身边扶,试图扶住什么东西,但什么都没有,他撑了个空,软绵绵地坠下去。
没掉在滚烫的沥青上。
贺鸣蝉的脑子里进了棉花。
有点迟钝地转,转不动,棉花吸了眼泪变得又沉又重,他被温和的檀木香重新裹住了。
在外面晒这么久,原青枫身上那种空调那种特有的凉味消失,他像是不小心滚进了刚晒好的麦子。
或者干稻草垛。
或者一床晒得干爽、温暖、蓬松的厚棉被……姥姥新做好的……木头棍敲敲打打,闭着眼睛摸索出门……姥姥笑着招呼他,知了娃别疯玩了,饭都烧好了,快回家,快来新被子里蹬腿打滚……
……快回家。
贺鸣蝉手软脚软,动不了了,睁着眼睛小声道歉:“对不起。”
“嗯?”原青枫不知道他对不起什么,温和地表达了疑惑,“等一下。”
原青枫抬头,咨询了一下附近几位看热闹的路人,大致弄清楚了情况:他把人家小外卖员碰倒了,还有两份外卖没有送。
眼看就要超时了。
这不难解决。
原青枫让贺鸣蝉放心,他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让刚分配到他手下的实习生过来帮这个小忙。
电话只响了一声,另一头就立刻接通,传来年轻人热情殷勤又刻意讨好的声音:“原老师!我是林宾白!您有什么指示?”
“柏哥,司柏谦前辈特地吩咐的,说让我跟着您好好学习,辛苦您指导我两句,顺便让我给您跑跑腿帮帮忙。”
“有什么杂活累活尽管吩咐我!我特别能吃苦,什么都能干!”
电话里的实习生热情洋溢:“您千万别客气——”
“嗯。”原青枫说,“来芳园西街……”他抬了下头,“望京北街交叉口,极光咖啡门口的花坛边上,五分钟内到,有辆送餐的电动车。”
对面愣了愣。
似乎没反应过来,原青枫猜他是没记住地点,于是又说了一次,顺便提醒:“五分钟内到。”
电话另一头隔了几秒,吸了口气,接着就是杂乱的、匆忙起身乱碰乱撞的声音。
原青枫把话说完:“有两份餐,不可以超时。”
对面语无伦次地答应,欲言又止地叫他“原老师”,似乎还有什么条件要讲,原青枫挂断电话。
原青枫不喜欢这个刚分到他手下的实习生。
看起来好像很有眼色、嘴巴也好听,但做事不稳重,不是忘印章,就是算错会议时间,心思全花在讨好同事前辈上。
讨好当然有些效果,在同期的实习生里很显眼出挑,不然也不会被分到原青枫手下。
原青枫从总部调来,昨天刚到公司,在电梯里,就听见这个实习生小林在高声和其他人讲他怎么教训“事逼穷酸外卖员”。
……
原青枫挂断电话,向贺鸣蝉保证:“没事了,他说不会超时。”
外面太热了,即使有好心的商家拿来冰镇的矿泉水、撑起伞,不停给小外卖员扇风、擦脸、抹清凉油,效果也收效甚微。
原青枫惊讶于贺鸣蝉的人缘,向这些人道谢,先把贺鸣蝉抱进自己的车里。
年轻的身体瘦峭,但实话说比想象里的稍沉,外卖服下的身体紧实,有整天风吹日晒奔波出的流畅薄肌线条。
只不过这些漂亮的薄肌肉,现在也完全变得软绵绵,浑身都是烫的,原青枫抬手,帮贺鸣蝉摘掉头盔,再把领口也稍微拨开。
车门打开,强劲的凉气瞬间涌出来。
贺鸣蝉晕沉得意识不清,像只本能渴求水源的小动物,无意识地想要扎进冷气,被手臂拦住,喉咙里发出呜咽,微弱挣了两下。
“别急。”原青枫摸了摸臂弯里烫手的脑袋,“一会儿就凉快了。”
这样不能上来就猛吹凉气,会偏头痛,还可能会面瘫、中风。
原青枫给贺鸣蝉讲这个道理,他把贺鸣蝉安置在宽敞柔软的后座上,去调空调的出风口,不让冷风直吹。
叫他有些惊讶的,是只这么说了一句,贺鸣蝉居然就配合地安静下来,不再动……滚烫的身体逐渐绵软,枕在他的腿上。
只剩因为忍耐而略显急促的小口喘息。
原青枫又打卡车载冰箱,拿了个凝胶冰敷眼罩出来,想了想怎么给贺鸣蝉敷……他扯了两张湿巾,轻轻擦拭贺鸣蝉滚烫的额头,和烧得发黏发烫的眼皮。
琥珀色的、湿漉漉的圆眼睛,还一直盯着他看。
原青枫试着温声教他:“闭眼睛。”
年轻的小外卖员又聪明、又听话,学习能力非常强。
明明刚才还那么警惕,骑上车就想跑,感觉到原青枫没有恶意,却很快就理解了情况,喉咙里轻轻响了一下,按照他说的放松了。
贺鸣蝉乖乖闭上眼睛,浓深的睫毛温顺地合拢,像小扇子。
原青枫低着头,单手托着烧得通红的年轻的脸,多看了一会儿,拇指抚掉那一小片细密的汗珠。
他把眼罩给贺鸣蝉敷上,冰凉的触感瞬间缓解了不适,贺鸣蝉无意识地动了动脑袋,轻轻蹭他的手掌。
原青枫莫名其妙猜到了他的意思,笑了下:“不用谢。”
原青枫又找了个凉快的皮面抱枕,轻轻摸贺鸣蝉的脑袋,帮他把后背也垫起来一点,给他喂一点能量饮料。
贺鸣蝉靠在他的手上喝饮料。
滚烫的身体还是软绵绵,咽得却很急,喉核用力滚动,但知道不能抢,所以给一口才喝一口。
原青枫看了一会儿,托着贺鸣蝉脖颈的手微微动了下,用指腹轻柔的、 安抚地慢慢揉冒出汗的短短发茬,揭开转眼就变温的冰袋。
琥珀色的眼睛立刻就跟着睁开,湿漉漉地盯着他。
这次好多了,不再有过分虚弱的血丝,清亮了不少。茫然的警惕尚未退散,但还是懵懂地听话,下意识信赖着新冒出来、目的不明的怪人。
像一匹刚从猛兽爪牙下惊险逃生,还没完全缓过神,蹄子不安地刨着地来回踱步,随时准备再跑……却又因为天性柔软纯良忍不住亲人的小马驹。
最后一步了,原青枫摸摸他的头,掏出藿香正气水:“张一下嘴。”
贺鸣蝉:“……”
全世界都讨厌藿香正气水。
原青枫用咳嗽掩饰了下不道德的轻笑声。
贺鸣蝉身上的高热已经退了不少,发梢的汗却还没干,原青枫取出手帕,轻轻擦拭那些扎手的头发,贺鸣蝉很乖,让低头就低头,会无意识轻轻抵着他的手用力……让人有点不想立刻就把手挪开。
原青枫鼓励他:“喝了就不难受了。”
贺鸣蝉缓过了些精神,眼一闭,心一横,英勇无畏地憋着气,一口咬住了吸管。
整张脸皱在一起,把一整支藿香正气水痛不欲生地大口喝完。
“真好。”原青枫几乎是忍不住地夸,“怎么这么懂事?”
他是真觉得好,语气认真,带着纯粹的、完全不加掩饰的赞许和欣赏,专注地看贺鸣蝉,轻轻摸扎手的小发茬:“这么难受都不乱发脾气。”
贺鸣蝉因为这句话愣了愣,攥着藿香正气水的小瓶,睁大琥珀色眼睛,困惑、不解又茫然地看着他。
原青枫哑然,没再多说,只是用手掌盖住他的眼睛,让他放松,睡一会儿觉。
不能贪凉过头,汗吹凉了要发烧,原青枫拿了条柔软的薄毯,给贺鸣蝉盖上,温声嘱咐他裹好。
贺鸣蝉刚想偷偷离空调近一点,听见他的话,就低头“哦”了一声,乖乖把自己裹成毛巾卷,只露出脑袋。
原青枫忍不住笑了下。
他过去没见过这么乖、叫人心软的年轻人,把手盖在贺鸣蝉的脸上,贺鸣蝉的睫毛轻轻扫了几下他的手掌,就听话地闭上眼睛。
再摸一摸眼皮,呼吸就变得均匀,变得凉润舒服的英俊脸庞无意识地靠在他掌心。
……
五分钟到了。
过了。
原青枫看了眼腕表,超时一分半。
车窗外,林宾白跌跌撞撞赶到,价值不菲的西装胡乱团在胳膊上,精心打理的发型彻底塌了,衬衫湿透,全是狼狈的褶皱,跑得汗流浃背。
他双手拄着膝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原,原老师!我到了……没耽误您的事吧?”
原青枫看了看他。
林宾白也看见了后座上那个影子,瞬间瞪圆了眼睛。
哪怕被毯子盖住大半张脸,也根本不难认,黄色的外卖服,相当有标志性的长相——小麦色皮肤,高鼻梁,睫毛浓密五官轮廓深,和写字楼格格不入的野小子。
穷酸外卖员讹到原青枫头上了?!?
还讹成功了??
开什么玩笑!
他匪夷所思,脸上瞬间透出某种被羞辱冒犯的剧烈不忿,咬了咬后槽牙,忍不住滔滔不绝:“他——原老师,您刚回国是不是?您不知道!现在这些外卖员满街乱窜,闯了祸就是讹人……”
剩下的话在原青枫镜片后冷淡的视线里渐渐消音。
原青枫挪开盖住贺鸣蝉耳朵的手。
“不要乱喊。”原青枫皱了下眉,看他的视线已经有些不认可,“像什么样子?”
原青枫说:“人家在睡觉。”
林宾白像被掐了脖子的鸭子,脸色涨红。
原青枫要带贺鸣蝉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处理一下磕碰受伤的地方,算一下需要给的医药费,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想请贺鸣蝉帮他挑一下卡通车贴。
所以今天的会议暂时取消了。
“告诉Marcus,我今天有事,全体放半天假。”
原青枫想了想,还有:“我看了你们这两年的报表。你们之前那种连轴转的工作节奏,除了作为一种‘努力工作’的表演,没有其他的意义,生产的全是无用的垃圾。”
林宾白僵在车外。
原青枫调整那条薄毯,把贺鸣蝉轻轻裹好,高温消退后的汗水很冰,容易着凉:“去送外卖吧,有事邮件我。”
“对了。”原青枫想起来,“司柏谦有方案要汇报吗?我很忙,今天没时间。”
“让他来医院吧。”——
作者有话说:有二更!
第52章 他不会
系统其实没忍住去看了一会儿林宾白送外卖。
惨。
力压同侪、前途一片大好的“优秀实习生”, 在冷气十足地砖锃亮的写字楼里压着无辜外卖员道歉、赔偿,害贺鸣蝉和司柏谦闹翻的直接导火索。
现在正气急败坏地死死盯着那辆保险杠有点歪的破电动车,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精彩得要命。
林宾白抱着西服外套,盯着仿佛要被太阳晒化了的车把扶手, 喉咙动了动,忍无可忍地想去买包湿巾。
刚转身,就让人堵死了路——也是骑手, 块头惊人得像小山, 胡子拉碴, 也不说话,就抱着胳膊杵他面前,足足压了他大半个头。
不止一个。
原青枫的车前脚刚走, 几个骑手就不动声色,后脚围了上来。
这些人把他结结实实堵在了路边。
“愣着干什么?”趴在车把上的骑手懒洋洋拖长腔,怪声怪气, 不知道在学谁, “送——啊——!没时间了不知道吗?超时了找你领导举报你啊!服务业懂不懂?看他向着谁说话!”
“利索点,我们‘陪’你去, 鬼知道你藏什么坏水, 是不是要偷着弄车。”
“就是!小贺的宝贝车,给老子小心着点骑!——别毛毛躁躁磕了碰了的!回头找你道歉,赔钱!”
最后几个字咬得又重又狠。
像抡他巴掌。
毕竟这一片的外卖员都认得他这张脸——欺负小知了的那个,都闹到站里去了,站长调节得焦头烂额,好话说尽,当时那么多人看着。
贺鸣蝉脸涨得通红, 死死拽着听不下去想替他出头的几个骑手,打架要去派出所……贺鸣蝉紧紧攥着拳头,忍着,脖颈绷出了青筋。
最后贺鸣蝉不犟了。
不犟了。
低头,鞠躬,说了对不起。
林宾白要贺鸣蝉给他书面道歉,微信上写清楚,留证存档。
那么多人看着,贺鸣蝉眼眶通红,扫微信的时候手都哆嗦。站长心疼他年纪小,让他找他哥,他们都知道贺鸣蝉是被他二哥带进城的,他二哥厉害,是穿西服坐办公室的……贺鸣蝉却像是被烫了手,立刻摇了头。
“我哥……忙。”贺鸣蝉埋着头,盯着旅游鞋的鞋带,声音又小又哑,不知道对谁固执解释,“小破事,不烦他。”
风水轮流转。
现在林宾白骑上电动车,四、五个骑手忽前忽后阴魂不散地盯着他,不停厉声催他、训得他头昏脑涨,几次差点摔车。好不容易到了这些人说的小区,被不耐烦的保安骂得头也不敢回,又没有电梯卡,一步一喘地拼死拼活爬防火梯上了十七楼,才想起来没带餐。
又跑穿了半个小区回停在门口的破车上拿……保温箱是空的了。
“单子?”躺在树下乘凉的外卖员枕着胳膊,“转出去了啊,餐刚才就拿走了,哥们早都送完了——还等你,等你那饭不都馊了?”
“地址?地址不是这儿啊。”
“你管这儿是哪呢?”
“让你来就是锻炼锻炼身体。为你好!爬个十七楼这么虚,行不行啊?”
……
林宾白气得眼前泛黑,青筋暴起,喉咙里全是腥甜的血沫。
这些骑手还嘻嘻哈哈的,说些半真不假的风凉话,他看着这些脸上的不屑鄙夷,最后一根弦彻底绷断。
那团已经被蹂躏到不成样子的西装狠狠扔在地上,林宾白赤红着眼睛,嘶吼着不管不顾冲上去,胡乱扯住一个人影就要动手……忽然听见身后诧异的声音。
“小林?”
林宾白的瞳孔错愕收缩。
他慌忙收手,顾不上这群该死的外卖员一哄而散,慌忙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转过身挤出点笑:“柏哥!”
司柏谦的车正停在小区岗亭前,摇下车窗,微皱着眉看他。
林宾白连忙小跑过去弯腰:“柏哥,您怎么亲自来这儿了?地产调研吗?”他满是怨气地扫了一眼那些气派的高层公寓,还有那些该死的、趾高气扬的保安,“没前景,这破地方……”
司柏谦蹙了蹙眉,他才该问林宾白来干什么:“我住这。”
林宾白像是又被掐了喉咙。
怪不得——该死,怪不得!
这是那个和他犯冲的穷酸外卖员借住的地方!
林宾白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贺鸣蝉居然是司柏谦老家过来投奔的邻居弟弟……怪不得那些骑手挤眉弄眼,在那扇门外面故意绊了他好几个跟头!
现在可好,他气得牙痒痒,混账东西跑得这叫一个快,他一个工号都没记下来、头昏脑涨一张脸都没记住,他要投诉他们……
后面有车喇叭刺耳地响了一声。
林宾白重重打了个激灵,连忙回神,挤出笑脸:“柏哥,不瞒您说,其实是原老师让我跑腿,帮他送点东西……”
听见“原老师”,司柏谦的眉头蹙得更紧。
他没再多问,只是偏了下头,示意林宾白去把西装捡起来,先上车,后面还有别的车堵着。
毕竟林宾白也算是他带入行的。
既然遇上了,总不好就让人这幅狼狈样子站在小区门口。
“不,不好吧?”林宾白立刻挤出点更勉强的笑,后退了小半步,“我——我和您弟弟起了误会,人家看我肯定不高兴……”他语速很快,偷偷回头偷瞄身后,该死,连电动车也被带走了,“您说这事闹的!您弟弟怎么……我当时要是知道您弟弟居然跑外卖……”
“没事。”
司柏谦打断:“小孩闹脾气,不用管他,上车。”
林宾白今天古怪,但司柏谦也没心思深究,他根本就不想在这个时候回家……就在十几分钟前,Marcus刚踹开门,把所有人都骂得狗血淋头。
就是那位“原老师”,原青枫。
总部新调来的MD(Managing Director 董事总经理),很不满意他们这两年的工作成果。
季度会议临时取消,全体放假了。
Marcus像头暴怒的狮子,疯狂大摔大骂勒令所有废物五分钟内消失,否则当场辞退卷铺盖滚蛋。
司柏谦疲倦地用力揉了揉额头,眼睛里全是不甘心的血丝——他为了新的关键方案,已经连轴转了一个星期,现在得到这么个结果,说不郁闷是不可能的。
林宾白灰溜溜捡了西装,给后面堵到不耐烦的车连连赔不是,小跑着钻进副驾,手忙脚乱系安全带,瞄着司柏谦的脸色不敢说话。
他们进了地下停车场,一路沉默,林宾白被司柏谦带上电梯,刷了电梯卡……该死的,好极了。
果然是十七楼!!!
司柏谦打开了那扇林宾白砸了十分钟、手都砸肿了的门。
看见屋里的情形,林宾白殷勤的客套噎了下,没忍住一愣。
系统也一愣。
有点……乱。
看得出不是一直这么乱——本来绝对是收拾得相当干净利索、亮堂又有生活情调的。
玄关摆着搭配错落有序的干花,芦苇,黄澄澄的麦穗,热闹的小雏菊,一大把蓬松的满天星。
窗台的小罐头瓶里插着绿萝,长得郁郁葱葱,拿彩色晾衣绳吊着。
还系满了“二哥工作顺利”、“二哥身体健康”、“二哥天天开心”、“我想练出背阔肌”之类的……一连串祈福小红牌。
冰箱上吸满了五颜六色的冰箱贴,很满当,挤挤挨挨热闹到不行,但搭配得很好,一点都不杂乱。
小红心冰箱贴,压着张跳草裙舞的史迪奇便签。
上面挤满了贺鸣蝉一笔一画的小学生字体:二哥,饭在锅里,菜在冰箱,你记得吃!我学会咖啡拉花了,今晚给你拉,冰箱里有超甜报恩大西瓜!!!
现在便签卷了角。
绿萝也被晒得枯萎打蔫,干花碰倒了,没人扶。
沙发上堆着皱巴巴的衬衫,几个空外卖盒堆在茶几上,还有撕开的创可贴包装,速溶咖啡的袋子。
司柏谦打开冰箱,大概是想给他拿冷饮,狠狠皱了下眉,又重重把冰箱合上……林宾白看见半个保鲜膜盖着的发霉西瓜。
他干咽了下,有点迟疑:“柏哥,你家,你家保姆……”
“没有保姆。”司柏谦沉声打断。
林宾白连忙把嘴闭牢,他看着司柏谦在这个“家”里像是根本不熟、什么都不会用一样走来走去,烦躁地把门摔得砰砰响。
司柏谦比他还像个第一天来这个家的客人,翻了半天遥控器,用力按开客厅的空调,狠狠扯松了领带,力道极重地坐进沙发。
听见沙发弹簧的呻吟,林宾白的喉咙发紧,干咽了几下,瞄着沙发上闭目养神的人,欲言又止。
司柏谦已经带了火药味:“有话就说!”
……不说也不行了。
林宾白咬牙,横了横心,还是如实说了今天的事,把原青枫的交代也一五一十地和司柏谦说了。
他已经猜到原青枫不会给他好果子吃,于是说的时候也愤愤,和司柏谦同仇敌忾:“什么专业评估师、总部精英?我看就是样子货!过来作威作福……他说让你去医院,还不是也要借机狠狠刁难你?!柏哥,要我说——”
他的声音顿了顿,堪堪刹住话头,因为司柏谦的表情……不太对劲。
像要吃人。
……司柏谦不是不怎么在乎他老家那个过来投奔的弟弟吗?
林宾白有点不安,他也说了,明明贺鸣蝉根本就没事,伤得根本没多严重,就是装晕卖惨,赖在原青枫的车上不下来,害得他……
“他不会。”
司柏谦从沙发里猛地起身,抄起西装外套,冷声截断林宾白的话:“哪家医院?”
林宾白张了张嘴,试图提醒:“柏哥……”
……汇报方案。
司柏谦不能就这么去,起码带上电脑吧,不然去了汇报什么啊,光拿一张嘴说吗?
司柏谦厉声说:“我问哪家医院!”
林宾白半个字也不敢多废话了——不到十五分钟,他们就到了那家医院,林宾白从副驾扑到花坛里吐,司柏谦已经砰地推开车门,快步进了医院的急诊楼。
导诊说贺鸣蝉在三楼。
司柏谦看了一眼电梯门口挤满的人,直接转向楼梯。
有扶着患者慢慢走的家属,被他周身骇人的低气压惊到,瞄一眼他的样子,立刻避之不及躲远。
司柏谦一步两级跨上台阶。
他脸上又控制不住地浮现出那种神情。
烦躁扭曲着焦虑,隐怒翻腾,他太生贺鸣蝉的气了,司柏谦用力捻着指节——贺鸣蝉到底为什么非要送外卖?!出了事又要他兜底,这种日子到底要到什么时候?
他就不该再管贺鸣蝉。
明明他已经和贺鸣蝉说清楚了,让贺鸣蝉搬出去,自己找房子,以后让贺鸣蝉自己过。
贺鸣蝉非要挑这时候出事,是要和他示威吗?
故意伤给他看是不是??
司柏谦找到病房门,单人加护病房,好,好得很,他已经能想到贺鸣蝉现在的样子,脸色苍白、半死不活,头破血流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
他几乎是暴怒着踹开病房的门。
屋里的人应声抬头。
……
屋里的两个人应声抬头。
贺鸣蝉的确穿着医院的蓝白条病号服,脸色也的确有点苍白。
输着液,额头上敷着冰袋,胳膊、膝盖也都包了显眼的纱布。
但精神很好,紧挨着原青枫,怀里抱着一个红通通的大苹果,啃了一口,正兴致勃勃地给原青枫讲解着平板电脑上的什么……听见声音就抬头看门口。
微微打了个哆嗦。
原青枫也抬头,扣过平板,暂时挪开放在贺鸣蝉头顶的手。
平板里面传出史迪奇动画片的音乐声。
第53章 “嗯,说说看。”
原青枫第一次见这种开场的方案汇报。
他看了看门。
本来虚掩着的病房门现在大开, 在墙上狠狠撞了下,响声大得震耳朵,本来正在兴高采烈给他讲“史迪奇其实是蓝色外星小狗”的小外卖员被吓到了。
贺鸣蝉的身体正控制不住地微微打着哆嗦。
原青枫起身, 挡住这种实在不算体面的情形,又把手放回贺鸣蝉短短的扎手发茬上, 带着安抚的力道,轻轻摸了摸。
这无疑不是贺鸣蝉的问题。
他和贺鸣蝉一起挑车贴、看动画片的时候,一切也都还好好的。
原青枫排除错误选项:“出去。”
他这么告诉司柏谦——司柏谦就站在门口, 脸色铁青, 空着手来的, 没带电脑,居然也没带探病的果篮。
领带松散,西装敞怀, 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给了指令不执行,依然置若罔闻地杵在门口,瞪着泛着血丝的眼睛, 用那种仿佛要吃人的表情吓唬贺鸣蝉。
……Marcus对下属的管理, 可能过于宽容和散漫了。
原青枫决定有时间和主管他的负责人谈谈。
司柏谦看起来是僵住了——他的眉头紧锁,匪夷所思地盯着病房, 似乎并不能完全理解眼前的情况, 但还是本能知道这种时候该说什么:“原董……”
吃力的解释在原青枫的视线里消音。
原青枫扶了下眼镜,收回目光,床头的小托盘里也悄无声息地出现了最需要的东西:两个慢回弹隔音耳塞。
原青枫想了想之前有没有耳塞,算了,不重要,原青枫拆开塑料包装,把它们仔细捏扁, 给贺鸣蝉的耳朵里放进去。
贺鸣蝉的脸很冰,渗着冷汗,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被轻轻摸着冰凉的后颈,顺着力道抬头,抿着的嘴唇像是被胶水黏住了,张也张不开,后背僵硬,白着一张脸,眼神都是散的。
……
原青枫刚把贺鸣蝉带来医院的时候,小外卖员其实也有过这样的情况。
被吵醒了——那会儿还不是的,那时候贺鸣蝉还很放松,蜷在小毯子里,先蹭蹭摸着脑袋的手,不情愿地磨蹭一会儿,才慢吞吞睁开一只眼睛。
再睁开另一只。
“醒了?”原青枫当时被他这样弄得心口很软,笑了笑,温声说,“到医院了……”
琥珀色的眼睛咻地瞪圆。
贺鸣蝉吓坏了,像是听见了什么咒语,在车里乱撞,找不到能打开出去逃跑的门把手,窗户也不会开,于是试图撞破车顶出去,砰砰磕了好几声脑袋。
原青枫被震撼了两秒,尽量用身体拢住受惊的小外卖员,徒手轻轻捉回怀里,给他揉后脑勺:“不疼吗?”
贺鸣蝉下意识就胡乱摇头,低声说“不疼”,还挣扎着想跑,但中暑后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了,攒出的一点力气用光,他就又被头晕袭击暗算,像泄了气的小狗气球软绵绵瘫回原青枫腿上。
逃跑失败的贺鸣蝉蔫吧极了,把脸埋在原青枫的腿上不肯抬头,两条胳膊面条一样沮丧晃荡……轻轻把闷红的脸捧起来,红着眼眶抿嘴唇,露出那种眼巴巴、非常叫人心软的表情。
原青枫平白生出罪恶感,虽然不明白原因,但也觉得自己把人带来医院简直十恶不赦了:“怕打针吗?”
他这么猜测,怕打针的人也不少的。
不影响小外卖员当硬汉。原青枫看见贺鸣蝉在改装电动车上面贴的贴纸了,贺鸣蝉想当硬汉,想当拯救吃货的外卖侠。
原青枫和贺鸣蝉保证,尽量不打针,输液也找厉害的资深护士,不喜欢的话,他们只在医院待半天。
贺鸣蝉睁大了眼睛,警惕地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相信了他的话,犹犹豫豫伸出手和他碰拳头。
原青枫忍不住轻轻笑了,和他碰了碰拳头。
他就这么把贺鸣蝉领进了医院。
贺鸣蝉不怕打针。
原青枫有点惊讶——贺鸣蝉不光不怕打针,放松下来以后,还迅速就适应了陌生的新环境,热心地帮忙维持秩序,逗笑了一个因为摔破头大哭的小孩,扶一个腿脚不便的阿婆找了半天诊室,还挺身而出,吓退了一个闹事的醉汉。
听见争执声变得激烈,甚至砸碎了东西,贺鸣蝉就猛地起身冲过去,护着被揪着白大褂威胁的医生,一把狠狠推开了那个酒气熏天的彪形大汉。
连想和对方交涉的原青枫,也被他固执地划拉到身后。
小外卖员厉害极了。
毫不示弱地挺起胸膛,抿紧嘴唇,一步也不让,睁大眼睛凶悍地瞪着醉汉。
直到醉汉怂了,不服气地低声放着没人听懂的狠话,跌跌撞撞悻悻离开……虽然原青枫认为自己叫来的保镖也起到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作用,但无疑,这全是因为贺鸣蝉很英勇。
贺鸣蝉被夸得脸红,被一群人摸脑袋、拍后背,又立刻变得和之前一样乖了,抿着嘴唇露出小酒窝,低头不说话,悄悄扯原青枫的袖子,展示婆婆送的又脆又甜大红苹果。
……明明这一切都很不错。
原青枫反省自己:是他的疏忽,这么好的气氛,不该连这点时间都挤不出来,不好好和贺鸣蝉看动画片,还把人叫来医院汇报工作。
他俯身,摸着贺鸣蝉变红的耳朵,调整了几次耳塞的位置,轻轻摸索,确认耳廓贴合紧密。
堵得很严实。
原青枫站起来,重新说:“滚出去。”
通常情况下,原青枫不这样讲话。他不太擅长骂人和发脾气,这些一般都有身边的副总、部门经理或是秘书代劳。
但今天恰好不巧,他身边只有乖过头的小外卖员。
所以原青枫想了想,他处理掉这个部分出现的小问题。这样一来,贺鸣蝉就可以不受干扰,继续开开心心啃他的苹果,给骑手同事打视频、吚吚呜呜地双手合十拜拜托付好兄弟小电驴,教会原青枫怎么妙用八个人集资充的视频网站会员,爽看最喜欢的动画片。
原青枫还想听他讲外星小狗。
所以原青枫过去,把病房门关上。
司柏谦伸手试图阻拦,阴差阳错,似乎夹了一下,疼得重重吸气。
“抱歉。”原青枫有一说一,“你太不冷静了,去洗把脸,如果不行,打支镇定剂。”
他听见病床咯吱咯吱响,回头就看见贺鸣蝉在吃力地爬下床。输液管被扯直了,已经有点回血,输液架摇摇欲坠。
原青枫折返,把光着脚的小外卖员端起来,放回床上,轻轻摸汗湿病号服贴着的后背:“怎么了?没关系,我让他走了。”
他意识到贺鸣蝉被堵着耳朵听不到,就抬手摘下耳塞,轻轻摸了下耳廓,发现那地方立刻烧红到发烫。
贺鸣蝉没发现自己的耳朵变成这样,他的头埋得很低,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我……我二哥来了,我去和他……他工作不容易,都因为我,我又添麻烦了,我去认错……”
原青枫怔了下。
司柏谦吗?
贺鸣蝉的二哥?
故事被拼凑完整,公司里的确有这么个说法,Marcus提过,司柏谦有个老家来投奔的弟弟,高中辍学,惹是生非,司柏谦这个月请的几次急假都是因为这个不省心的刺头弟弟惹的烂摊子……还错过了一次至关重要的项目立项会议。
也是因为这个,Marcus最终综合考虑,没有把新项目的组长给司柏谦。
客观来讲的确可以这么说。
在一定程度上,这个“老家弟弟”的存在,影响了司柏谦的晋升。
……原青枫结束回忆,半蹲在病床边,看紧紧咬着下唇的贺鸣蝉。
英俊的、年轻热情的面庞上,现在只有苍白自责和剧烈不安,贺鸣蝉的身体绷紧,手指用力抠着病床边,低着头眼眶通红。
小外卖员又要哭了。
贺鸣蝉不想这样的,是他最近流年不利太倒霉了。
“嗯,说说看。”原青枫摸摸他的脑袋,“我听一听。”
短短的小发茬在掌心重重打了个哆嗦。
贺鸣蝉倏地抬起眼睛,错愕地盯着他,好像听见了什么特别不可思议的话——好像很久都没人这么看着他,认真对他说这句话。
很久。
或许有十年。
贺鸣蝉根本说不出话。
他的脸迅速涨红,呼吸急促起来,死死咬着牙关,胡乱抬手挡住眼睛,不争气不争气不争气,贺知了你就哭吧你没用死了。
贺鸣蝉狠狠地抹,狠狠咬自己的嘴唇,动作仓促又狼狈。
原青枫握住他输液的那只手,一直握着,小外卖员要把自己的血管扑腾漏了。
温热干燥的掌心力道稳定,安抚下悸颤的手腕。
原青枫把又脆又甜的红苹果塞到他嘴里,救出贺鸣蝉的下嘴唇,又用掌心轻轻抹掉他脸上淌得乱七八糟的眼泪……大概是不小心。
碰到了小狗气球的隐藏开关。
贺鸣蝉含着满嘴的苹果放声大哭。
贺鸣蝉不是挑事的——他才不惹事,他可以拔头发发誓,他长这么大,也从来没主动惹过事,打架是因为有人欺负他,他忍不了了。
他去酒吧取餐,那些流里流气的人故意刁难他,围着他推搡,不让他走。
乱七八糟地说他听不懂的话,说什么他长得好看,陪人喝酒比送外卖挣钱简单,还有人摸他的脸……摸!他!的!脸!
那不就是变态吗?!?
贺鸣蝉被恶心得汗毛倒竖,推开这些人就要跑,变态反而更兴奋,说的话也更难听……他忍无可忍才动了手。
也没打狠,他收着手了!是城里人骨头太脆,那些人打他把手指头打骨折了,这怪他吗??
因为这事贺鸣蝉到现在还偷偷生着气,他是被拘留了,可他相信他肯定能解释清的,有监控,他知道穿制服的地方是讲理的,他能解释。
可司柏谦上来就答应赔偿,私下和解了。
那警察当然也没道理拦着。
回家路上贺鸣蝉不高兴,在后座团成小球,司柏谦给他买了他一直想吃的大汉堡、炸鸡可乐薯条,这事才勉强翻篇了的。
二哥还说,那几个人家里有势力,让他别惹事,凡事低头让三分。
贺鸣蝉狠狠拿湿巾擦脸,恶狠狠狂吃大汉堡,咬着可乐吸管,不情不愿记住了。
……所以他也没想到还有第二次。
第二次是有人不安好心。
骗他,和他说借住必须要办暂住证,不然就要把他轰走“遣返”……贺鸣蝉吓坏了,赶紧给二哥打电话。
司柏谦一个也没接。
那些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还把他之前的事也都调查清楚了,说他还未成年打过工,也犯法。
贺鸣蝉连外卖也没心思送了,忧心忡忡躲在家,担心自己下一秒就要被抓走。
他倒是没关系,可司柏谦回家,看见他不见了,不就得担心、到处找吗?那不是要耽误二哥的工作吗?
他壮着胆子和那些人去了,上了面包车,差点就被传销团伙抓走。
幸亏他能跑、能跳车、能上房,他摸黑跑了一宿,东钻西拐十几里路,活活跑趴下了十几个追他的人,冲进派出所自首了……他还记了路。
他带着警察,把那个窝点也端了。
立功了。
还拍了照片、拿了奖金。
警察们听说他要“自首”,笑得直揉他的脑袋,告诉他没办暂住证也没关系,及时补办就行了……耽搁了这么久,可能是他二哥太忙,忘了要办这个。
叫司柏谦去是补办暂住证,顺便要对着他二哥好好表扬他的——那个很像他爸爸的特警队长,就是这么拍着他肩膀,一边说“好小子”一边这么告诉他的。
贺鸣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给原青枫用力比划,拍的左肩膀,这儿,就这儿。
他想爸爸了。
贺鸣蝉本来也是要和爸爸一样去当兵的。
他做梦都想当兵,当兵!穿军装!
贺鸣蝉要戍边,抓毒贩也行,或者当武警也行,都行都行,他还想当特种兵,他不怕苦,肯定拼命立功。
可家里不能两个人都走啊。
姥姥怎么办。
所以贺鸣蝉就留下了,陪姥姥过完了最后那几年,高中没毕业这事确实是他欠考虑了,他当时觉得,反正自己也不是读书的料。
不念了就不念了吧,贺鸣蝉瞒着姥姥弄的,说自己特别厉害提前毕业了,也没跟二哥说。
贺鸣蝉在老家给人帮工,帮忙跑腿送货,扛大包,跟着师傅爬高楼装空调……零零散散加起来,挣的钱比一般人还多呢。
投行实习没工资,那几年他老是给司柏谦发红包,他可有钱了。
贺鸣蝉本来是不想来城里的。
姥姥走了,留了地,麦子快熟了。
他想在家打工、种地,姥火化的时候他也没哭,他戴着孝,抱着照片,不知道自己难受不难受。
有连名字都没听过的远房亲戚来吃席,因为这,冷冰冰说他是没良心的小白眼狼,果然不是老司家人,捡来的孤儿养不熟。
从城里回来的二哥也戴着孝,和他一样,停下记礼金的笔,抬头看他。
贺鸣蝉站在那,窘迫低着头,心里疼得像有小刺扎。
可他还是没哭,一声都没有,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没有眼泪……他听见二哥忽然就一把掀了桌子,特别响的一声。
惊天动地。
司柏谦把礼金也砸在那个嚼舌头的远房亲戚脸上了。
“不会说话就他妈滚。”司柏谦丢下圆珠笔,“知了。”
贺鸣蝉愣愣抬头,被司柏谦扯着胳膊回屋,二哥的脸冷冰冰的,给他一大包城里才有的、裹着漂亮糖纸的巧克力,一个大到叫他发懵的空书包。
“收拾东西。”司柏谦说,“明天去照身份证照片,后天买车票,身份证让他们寄过去。”
他愣了不知道多久。
抱着那袋巧克力,喉咙动了动,小声说:“姥姥……”
“我挣钱了,在城里买的高档墓地,咱带姥进城。”司柏谦的声音冷冰冰,“你也进城,这地方没出息。”
司柏谦抬手给他抹了一把脸。
他自己摸了摸,湿的。
那天晚上二哥睡家了,床太硬,他怕二哥睡不习惯,把能翻出来的被褥都铺上,老掉牙的风扇也搬过去,接了好几个插线板。
贺鸣蝉一宿没睡,抱着那一包巧克力,看着书包和姥的照片,坐了一宿。
他小心翼翼剥开了所有漂亮的包装纸。
犹豫了一会儿,他挑了个碰得有点瘪、最不好看的巧克力,拿牙一点一点咬,放在舌尖上尝,甜的,好吃。他不舍得一下全吃完,剩下的拿糖纸裹着,塞口袋里了。
贺鸣蝉把剩下的光滑圆润的巧克力,一颗一颗,整整齐齐码在照片前的老柜子上。
“姥。”贺鸣蝉小声说,“那你吃,这个甜,吃完咱走啊,我带拐棍了。”
他悄悄告诉姥姥:“针线盒我也带了,还有顶针,你眼睛不好啊,不准老弄,扎手多疼。”
那年贺鸣蝉十九岁。
卡年龄拼一拼,其实还是有希望去当兵的,他本来计划的再试试去当兵,但二哥看着好辛苦。
司柏谦高了,也瘦了,眼下乌青浓得化不开,心事重重压着眉头,人也不爱说话了。
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压得喘不过气。
晚上,贺鸣蝉本来想凑到二哥身边,还像小时候那么聊天,问问二哥这几年辛不辛苦,是怎么过的,他还想和二哥一个被窝。
可司柏谦料理完葬礼,转身就又扎回手机里——打不完的电话、开不完的视频会议、回不完的信息、做不完的电子表格。
好不容易放下手机,司柏谦也根本没说床硬不硬、新晒的被子太阳味香不香,一沾枕头就睡沉了。
城里人过得怎么都这么惨?贺鸣蝉踮着脚,换了条新的粘蝇纸,轰跑那几个撞灯泡的扑棱蛾子。
他自己和姥说悄悄话。
贺鸣蝉告状,他偷偷看了二哥拖回来那个行李箱,什么啊……收拾的,乱七八糟,简直不像样。
司柏谦在城里过的都是什么苦日子。
贺鸣蝉想,那就算了吧,他不当兵了。他悄悄把司柏谦揉皱的衬衫洗了、晾了,他给镇上服装厂送过货,知道这个得用温水手洗。
他把那几件衬衫都洗得白白净净的,怕弄坏,拿毛巾一点点压干了,拿竹竿挑着,晾在堂屋最通风的地方。
月亮底下,贺鸣蝉拿小笔记本做计划,那就明天抢收麦子、赶紧找人脱粒收了,后天再找人碎秸秆还田。来不及晒的麦子卖不出价,有点可惜,不过人要豁达一点嘛。
诶呀诶呀。
贺知了,有点出息!
贺鸣蝉狠狠抹了把脸,深呼吸,精精神神地蹦起来。
他跟姥姥讲:“咱陪二哥去新家。”——
作者有话说:有二更!
第54章 我很喜欢他
贺鸣蝉喜欢说话。
也会说, 只要稍微给他点时间,他就能把一件事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全讲得清清楚楚,
练出这本事是因为姥姥——姥姥看不见, 全靠小知了给念报纸、讲电视。
每次贺鸣蝉一开讲,左邻右舍小孩也全凑上来, 啃着冰棍、抱着西瓜,比上课还安静老实,眼巴巴听知了哥给讲动画片里的故事。
……
所以刚进城那会儿, 贺鸣蝉有点茫然。
姥姥去住豪华大墓地了, 怕贺鸣蝉担心, 还给特地小知了托梦。
梦里姥换了新衣裳,眼睛亮堂堂的,腿脚也麻利了, 笑容满面地搂着扑进怀里放声大哭的小知了,说这边待遇特别好,伙食也好, 顿顿红烧肉……对, 最要紧的是还找着了知了的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过得也好,司叔叔也好, 一大家子现在热热闹闹的, 打麻将都不用另找人。
贺鸣蝉睡醒的时候嘴都笑酸了。
他怕司柏谦知道他把枕头哭得湿透了丢人,大清早偷偷钻进洗手间,蹑手蹑脚把枕巾洗干净。
枕头抱去阳台,晒完正面晒反面。
贺鸣蝉自己也在阳台,晒完正面晒反面。
他蹲在阳台,看着下面小得像蚂蚁的人,美滋滋地盘算。
姥回家去过好日子了, 他总算能放心了,接下来就是二哥,贺鸣蝉的新计划,他得照顾好二哥。
他昨天找到这一片的菜市场了,买两斤排骨回来,再买海带,给二哥炖汤补补,再买点新鲜的绿叶菜……他还看见卖花的了。
贺鸣蝉还想买花回来养,城里真不容易,贺鸣蝉对着硬化路面发愁,哪有土啊。
想法总比困难多。
贺鸣蝉去每个花坛借回来了一小把土。
日子很快就变得有声有色。他养了一窗台的花,每天都要点名,挨个数花苞,叫它们立正、稍息,给小花盆转着圈的晒太阳。
贺鸣蝉还天天变着花样做饭,他喜欢做饭,城里的厨房是真的好用,他一边抡起铁勺爆炒螺蛳一边念叨唉呀二哥你不知道,姥不爱戴假牙,还就爱吃肉,简直影响本大厨发挥。
二哥怪,也不出去吹空调,就在厨房跟着他热。
也不说话,光听他在那滔滔不绝地说,偶尔笑笑,摸他的头发。
贺鸣蝉被揉脑袋,心情好到不行,跑来跑去盛饭端菜,把拖鞋踩得啪嗒啪嗒响。
对,拖鞋这个他后来改了,二哥说不能这样,扰民。
也不能一直坐电梯玩。
贺鸣蝉把规矩都牢牢记住了,第二个月就沉稳地再也没把物业招来算账。他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皮鞋都擦的锃亮,穿着他熨的衬衫,二哥气色总算好了不少。
笑容也多了,话也比上次回老家多一点了,眼圈终于不再那么青黑得吓人。
有时候下班回来,司柏谦还会和贺鸣蝉说些公司的事。贺鸣蝉一个字都听不懂,那也愿意听,趴在真皮沙发上啃着榴莲冰棍,满眼崇拜地看司柏谦。
和小时候没两样。
那是他们家气氛最好的一段。
他天天趴在阳台,眼巴巴等司柏谦回家,一看见熟悉的车牌进了小区门口,立马蹦起来去开门。
二哥现在真是赚了大钱了,天天给他买东西——新衣服,新球鞋,各种看着就贵的点心,零食,写满了英文的积木玩具。
还有他小时候眼馋得要死的游戏机……贺鸣蝉不太好意思告诉二哥,他现在长大了,其实已经不太爱打游戏了,这话肯定不能说。
贺鸣蝉努力沉迷他搞不懂的什么登法环。
……有一天贺鸣蝉突然灵光一闪。
司柏谦其实是有固定的上下班时间的啊。
虽说实际上不怎么遵守……那也是只晚不早,只有加班,没有提前回来这么一说。
所以贺鸣蝉心里就长了草,他开始闲不住,把家里收拾好,在什么环里摔死了八次,实在不知道干什么了……就偷偷出了门。
就又火速认识了一大堆新朋友。
两个月后,这一片的小屁孩已经全管他叫“鸣蝉大哥”。
他还统治了整个小区的象棋摊子、广场舞喇叭灯光和狗。
每一条狗。
命运的转折点发生在一个很清凉的雨后傍晚,特别舒服,空气里是泥土和青草香。
他扛着楼上小姑娘家跑丢了的金毛上楼,热心地分出一只手,帮一个黄衣服骑手刷了电梯。
他第一次听见“谢谢哥们”。
贺鸣蝉第一次这么明确地意识到自己长大了——终于有人这么叫他了!他激动到不行,脸都发红,诶呀诶呀,赶快拽着狗爪子挡住。
看见人家头盔上炫酷的小恶魔角、看着那辆帅到他头皮发麻的、流光溢彩的改装电动车,贺鸣蝉醍醐灌顶,醒悟到新的伟大事业在等待他:
他要跑外卖。
贺鸣蝉的行动力很强,说干就干,正好他那会儿从家里带出来的钱花光了……司柏谦给了他张信用卡,说随便刷,但他不想这么干。
贺鸣蝉心里想着,二哥挣钱那么不容易,加班那么辛苦,他也是大人了,也想帮忙。
可也就是这时候起。
……他和司柏谦的关系,好像没一开始刚进城,司柏谦开车带着他到处转那时候那么要好了。
贺鸣蝉有点难过,又不知道问题出在了什么地方。
是因为吃饭的时候,他老说自己在外头遇到的讲不完的好玩的事、交的新朋友吗?
是因为他忙着跑外卖,不太有时间玩二哥给他买的那些积木、游戏,稍微有点落灰了吗?
贺鸣蝉连夜拼起乐高大别墅。
看见这个,司柏谦的表情果然好了点,破天荒地放下电脑,第一次在十一点前离开了书房,坐在游戏室的地上,陪他一起拼积木。
他们短暂地再次回到小时候,他靠在二哥身边,攥着盒子里的纸,小声说他看不懂那个图。
司柏谦帮他看图纸,把他要的积木找出来,帮他安在正确的位置上:“最近还想要什么?”
贺鸣蝉犹豫……他想要个不会把手机震掉的外卖手机支架。
这个不能说。
他还不太懂为什么不能说,但某种近似小动物的天性和敏锐直觉,其实已经意识到这不是个好答案……所以他说他想要平板电脑。
平板电脑是好答案。
司柏谦摸他的头发,给他买了最好的平板电脑,还有触控笔。
贺鸣蝉用它胡乱画一些画,后来还被几个骑手拉着,重新入坑了手游——这个比摔死人法环简单,他迅速找到了感觉,很快就开始叱咤风云。
他的新事业也起步得非常成功,站里还给他颁了“最佳铂金骑手”奖,奖励了他两桶油、三袋冰糖、一箱风油精、一大袋五斤装的绿豆。
他的生活越来越充实、越来越满满当当,每天好玩的事一件叠一件,但是……但是。
但是。
……
当了三年十一个月的“大人”,威风凛凛的铂金骑手蜷在病床上,膝盖抵着胸口,脑袋低得抬不起来。
他的手指头快绞断了,偷偷瞄着险些被自己的眼泪淹了的原青枫……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对,对不起。”贺鸣蝉鼻子不通气,瓮声瓮气,努力说话也说不清楚,“我情绪太激动了……乱七八糟什么都说,太幼稚了……”
他窘迫得要晕过去了,鼻尖通红,耳朵通红,脸也红得像铁板烧。
可原青枫说:“没事啊。”
贺鸣蝉愣了下。
原青枫摸摸他的头发:“多讲,你声音好听。”
贺鸣蝉:“!!!”
他都不知道,脸更红了……眼睛想亮又不敢亮的,局促抿了抿嘴唇,小声问:“真的呀?”
“真的。”原青枫给他倒了点水,等他一小口一小口乖乖喝完,发消息要了件新衬衣,陪他一起坐在病床上,“别着急,慢慢分析。”
原青枫问:“你的事业有起色了,和你哥哥的关系却变差了,是不是?”
贺鸣蝉立刻急着用力点头,对,就是这么回事。
他努力装作没事,每天都疯狂接单挤得没空想,心里其实难受得快死了。
他小声告诉原青枫,很难受。
就像小时候一觉睡醒,发现是傍晚天快黑那会儿——他记得地面和窗户都是橘红色的,他跳下床,光着脚跑了所有的屋子,发现家里只有他一个……就像那时候那么难受。
他说着说着眼眶就又红了,诶呀烦死了贺知了你到底行不行,贺鸣蝉狠狠骂自己,却忽然被拢住肩膀,轻轻压着后脑,生疏地、茫然地第一次靠在温和的、有檀木香气的宽容肩膀上。
“听着就难受。”原青枫告诉他,“靠一会儿。”
贺鸣蝉仓促地紧紧闭上眼睛。
原青枫就这么一直轻轻摸他的后脑勺,直到掌心的小发茬不再发抖,贺鸣蝉自己慢慢平复下来。
贺鸣蝉比他想象的更坚强。
这次贺鸣蝉没有掉泪,紧紧抿着唇,很倔地不肯再哭了,眼睛是泡了水的亮。
原青枫摸了摸他的头发。
“这是常有的情况。”原青枫耐心地给他讲,“你现在是站区的顶级骑手,区域单量TOP3的头部精锐从业者,职业黄金期,是不是?”
“……”贺鸣蝉被他这句话厉害得不太记得哭不哭了。
他,他是吗?
小骑手有点不知道怎么坐着好了。
睫毛颤了颤,两只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热腾腾地坐得笔直。
“几乎所有像你这样,小小年纪就事业有成的年轻人,都会遇到这样的事。”
原青枫温声剖析:“这是因为你们的关系错位,发生了心态失衡……你在变好,而他工作不顺利,处处受挫。”
贺鸣蝉模模糊糊听懂了,“啊”了一声,着急起来:“那我得怎么帮忙?”
他是很生司柏谦的气,气到再也不想和二哥说话、不想理二哥了。
最生气那会儿,他想跑去司柏谦找不到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一辈子都不再让司柏谦看见他。
但生气也生完了……他还是担心司柏谦。
“保持距离。”原青枫见多了这种事情,“你不要靠近他,让他安静一段时间,给他追上你的空间。”
贺鸣蝉愣了一会儿,慢慢抿紧嘴唇,小声说:“可是……”
他收拾的家,二哥可能……住不太明白。
他前段时间沉迷看那种收纳视频,跟着学,把所有东西都装进看起来非常整洁的盒子里了。
然后就因为奶茶的那件事喝司柏谦吵了架,越吵越凶,赌气从家里跑出去……
一个标签都还没贴。
贺鸣蝉小声这么告诉原青枫。
司柏谦可能找不到任何一双袜子。
“不要紧。”原青枫看起来非常有经验,“打乱这些盒子,把它们掀翻、全扔在地上,本身就是非常有效的压力释放途径——就像打沙袋。”
贺鸣蝉:“!!!”
他知道打沙袋!
小骑手才知道这个新知识点,恍然大悟,立刻摸出手机在备忘录里记下来,一边在嘴里小声念叨背诵,还在标题上郑重地认真打了三个感叹号。
原青枫被他弄得心口实在很软,笑了笑,轻轻摸他的头发,给他纠正了两个错别字。
小孩子的心事,来得快去得也快,贺鸣蝉立刻抛开愁云,仰起头,朝他露出笑容。
贺鸣蝉的眼睛是深琥珀色,笑容亮晶晶的,像绿豆汤里晃动的冰糖。
“我知道了。”贺鸣蝉终于懂了,“所以二哥让我搬出去,就是为了这个,我应该答应,我真蠢。”
贺鸣蝉计划好了。
一会儿出了医院,就和站里再请半天假,去找房子!
一找到房子,他就回家……就去二哥家,把他自己的东西塞进大书包里收拾好带走,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能说。
这是为了司柏谦好。
他也不能再给二哥发消息,惹二哥心烦,正好他之前怕医院通知司柏谦,把联系方式都删了,这也是为了司柏谦好。
贺鸣蝉摸了摸电动车钥匙。
原青枫看他兴致勃勃地念叨计划,也让助理帮了一点小忙,发来了一些户型不错、价格合理的短租房。
邮件很快发过来,他在平板电脑上点开,给贺鸣蝉看。
贺鸣蝉先规规矩矩郑重道谢,然后才抱着平板,埋头扎进房源看得专心致志,一边看一边埋怨自己:“死脑筋,怎么才走,早该搬出去的……”
原青枫陪他看了一会儿,决定出去找护士来调一调针头。
贺鸣蝉手背上的针又有点回血了。
离开病房,有点讶异地发现司柏谦还没走——小骑手离家出走了三天,心心念念的“司二哥”又变回了故事里的样子,眼下青黑、神情阴郁,死死皱着眉靠在走廊尽头,眼睛直勾勾的,对着窗外白亮的日色发呆。
眼睛里也有血丝。
似乎也听见了几十分钟前,贺鸣蝉那场终于撕心裂肺哭出来的难过。
司柏谦看起来并不好过。
他对贺鸣蝉并非没有感情。事实上,在看到贺鸣蝉胳膊上那个泡得有点发炎的纹身的时候,原青枫就多少意识到……或许恰恰相反。
贺鸣蝉年纪小,接触的也少,不懂得这是什么意思。
就知道纹这个可能能哄他二哥高兴。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在生活的混乱缝隙里,理清和珍视每一种感情。
有人对这东西避之不及,视为洪水猛兽,发现了苗头就要立刻狠狠掐灭驱散,有人明明捧着珍宝,不知珍惜,一定要往垃圾箱里丢。
……
司柏谦看起来疲倦极了。
看见原青枫,司柏谦的牙关无声咬了下,深吸口气又重重呼出,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朝原青枫走过去:“……原董。”
“我弟弟……给您添了麻烦。”
司柏谦盯着地面:“我们闹了点别扭,我失控了,对他说了重话,他才心神恍惚,闯了祸……我给您道歉。”
他的喉结滚了滚,肩膀压低,快速说:“是我的责任,所有赔偿我付,麻烦您——”
司柏谦想说“别为难他”,可余光扫见原青枫的神情,眉头却皱得更紧。
“啊。”
原青枫扶了下眼镜,温和地问:“鸣蝉吗?我和他相处的很好。”
原青枫的语气脱离职场,并不严厉,有刚才那场很好的聊天遗留的轻松和缓,“听说你不要他了……”
司柏谦的瞳孔猝然收缩了下,刚要开口,就在原青枫的下句话里僵住。
原青枫问:“可以让我带走吗?”
……像是听见了什么相当离谱的话。
司柏谦的喉咙动了动,张开嘴,匪夷所思地盯着原青枫:“……什么?”
“我很喜欢他。”原青枫解释,“他在找房子,找到合适的房子之前,我想邀请他先去我家,我家有很多花。”
第55章 小狗气球
其实还有个不小的院子。
原青枫客气地向司柏谦点了下头, 没再多说,毕竟还要去找护士,小骑手的输液针快要把手扎漏了。
司柏谦看起来不是特别有意见。
原青枫这么理解。
他没有听到司柏谦说“不行”或者“我不同意”。当然, 或许有一些指节捏得近乎错位的响声,喘息也很粗重……但司柏谦满眼血丝地, 最终保持了沉默。
就像在公司茶水间里,同事们用轻慢的语气随口提起他那个“老家来的拖油瓶弟弟”时,司柏谦也会表现的那样。
沉默。
祸从口出, 多说多错, 从小村子里一路拼杀到如今的投行精英, 司柏谦失去的太多了,所以他永远过分谨慎,从不想破坏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形象。
所以不如什么都不说, 这样就不会惹麻烦。
司柏谦是这样的人。
平心而论。
司柏谦很有天赋,聪明,勤奋, 而且心思很重——会因为担心破坏同事关系就保持沉默, 这本身并没有任何问题。
但沉默往往是默许的同谋。
既然司柏谦选择了不提出任何意见,那么原青枫自然也当他默许, 发消息给助理, 拟了一份临时合同。
……
原青枫做了衡量。
他的住处,优势和劣势都很明显——劣势是地点太过偏僻,位于郊区的半山腰,附近几乎没什么人。
邻居也不多。
多数邻居也不太爱交朋友。
比如住在他边上那个性格乖戾、除了钱什么都没有、沉迷飞碟射击的西装暴徒……原青枫其实不太喜欢这位邻居,想到他们有万分之一做同事的可能,就更遗憾。
所以不适合请贺鸣蝉搬去常住。
没有人聊天、没有朋友一起玩,过分寂静的高档别墅区, 显然会把喜欢热闹的小骑手闷坏。
相应的,作为暂时的疗养所,就再合适不过——贺鸣蝉嘴硬,非说没事,不用养,不疼,就是膝盖有点打软。
但检查结果,膝盖半月板有点新旧交杂的伤,关节腔还有点积液。
小骑手上一秒还不甘心地小声嘀咕“跑二十八层楼都没问题”,下一秒被医生恐吓得脸色发白,闭紧嘴巴拼命摇头,他不要老了坐轮椅。
那就要遵医嘱,要想不留后遗症,得老老实实养上几天。
“几天!”贺鸣蝉炸毛了,瞪圆眼睛,他本来就打算请半天假的。
医生就喜欢吓唬这种小孩儿:“几十天。”
贺鸣蝉:“!!!”
天塌了。
天塌了的小骑手晃了晃,又变回漏气的小狗气球,软塌塌瘪下去,奄奄一息叠在床上,头发稍都耷拉成软毛。
资深护士来给他肿成馒头的手重新扎针。
贺鸣蝉狠狠自责,觉得自己给全世界都添了麻烦,头都不好意思抬,小声道歉:“对不起。”
“诶呦,这么乖呀?”护士忍不住笑出声,揉他头发,“不要紧,乖乖,可不能再乱动了啊,跑针多疼啊。”
她家儿子今年也十八了,今年刚高考结束,和朋友出去旅游了。
看着精瘦能干、还见义勇为的小骑手,护士就很喜欢,忍不住轻轻拍他的手背:“好孩子,又懂事又勇敢,你妈妈得多骄傲啊。”
贺鸣蝉不说话,脸颊上那个小酒窝又深了点,趁护士去换药水,飞快拿袖子狠狠蹭了蹭眼睛。
……妈妈。
贺鸣蝉小声嘀嘀咕咕:“妈妈。”
诶呀诶呀贺知了你能不能行了!!
贺鸣蝉啃了自己一口。
医生和护士走了,原青枫一起出去,和医生简单谈了谈,病房外也再没见什么人影。
这样就很适合继续聊天。
原青枫回到病房,扶起团成一小只偷偷想妈妈的气球小狗,帮他打一点气,把插好吸管的甜牛奶给他,继续聊那个院子——对,院子。
院子里有很多土。
前几天新请人做了园艺置景,土被翻得很松软,一下雨就有很明显的泥土味道,贺鸣蝉应当会喜欢。
贺鸣蝉很喜欢土,两个人早上聊天的时候,他还兴冲冲给原青枫讲,沙土松软,透气性好,黏土保水性强,腐殖土最好了,养分足,就是要花钱买……后来不知道怎么话题跑偏,跳跃到怎么省钱,怎么拼会员,就跑去看动画片了。
贺鸣蝉想起来,立刻抱着他那个碎得破破烂烂的手机,给原青枫翻照片。
好看。
原青枫和他一起看照片,摸摸他的头发,夸花好看。
是真的好看——漂亮绚烂,各色的花热热闹闹挤在一起,叶片墨绿油亮,茎秆也粗壮笔直。
原青枫也见过不少园艺作品,但没见过这么帅气疯长的花,不管不顾的,一个个好像都要抡圆了叶子追太阳。
保险起见,原青枫还和贺鸣蝉确认了几次,那棵一人高的树是月季。
吞噬了阳台防盗窗的巨大花团真的是绣球。
那个探进楼上阳台防盗窗,对着人家窗户开碗口大红花的杆子是蜀葵。
小骑手被夸了,脸立马又红又热乎乎的,低了头不好意思地抿嘴高兴,小麦色的脸颊旋出一小点酒窝:“楼上是阿婆啊,喜欢看花……”
花爆盆太多了,分出去的养不完,根本养不完,一去阳台就是花花花花花……他去年还送上去了好几盆呢。
阿婆高兴得合不拢嘴,把他拉进家,给他吃冰棍、吃西瓜,拉着小知了坐沙发看电视,给小知了开风扇。
贺鸣蝉不好意思,鼻子尖通红,眼睛也红,规规矩矩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出神。
他每次都鼻子酸,想姥姥。
他是不是太没出息了啊又想妈妈又想爸爸又想姥姥还有司叔叔……
小骑手要强,心里难受了也忍着,不能再哭了,贺鸣蝉低头,嘴唇紧抿着犯倔,就是身体下意识地还想要挨着人。
原青枫让他紧紧挨着自己,轻轻摸他的背:“今年呢,种了什么?”
如果也是这个规模,贺鸣蝉想要离家出走,队伍是要壮观些,可能要安排一辆卡车去拉。
贺鸣蝉兴致勃勃的话头顿了下,抿了抿嘴唇,低头一下一下地掰着手指头,小声说:“绿……绿萝。”
去年,前年,贺鸣蝉都种了整整一个阳台的花,开开心心地折腾,扦插、嫁接、花粉杂交实验,玩得乐此不疲,弄出来好多叫花店老板惊掉下巴的新品种。
今年……除了绿萝就没种了。
其实开春那会儿,贺鸣蝉蹲在空花盆前,也犹豫了很久。
他第一次开始想这些问题:这么多花,弄得又是土又是虫子的……二哥是不是不喜欢?
过去贺鸣蝉脑子简单,高高兴兴地想什么就干什么,从没想过这么复杂的问题。
今年他长大了,成熟了。
他抠着花盆边干结的土块,严厉责怪自己,太不懂事了,成天就只知道顾着自己高兴喜欢,一点也不体谅二哥的情绪。
像什么样子!这么大人了,还只想着自己吗?
贺鸣蝉决心改。
他今年改了很多了,不和朋友一起去网吧开黑了,打游戏也不开特效声音了,不每天出去陪小狗大狗毛毛狗玩了。
有时候送外卖回来的路上,路过花鸟市场,他实在挪不动脚,就机智聪明地摸出手机翻几下,假装有单子,鬼鬼祟祟钻进去绕一大圈。
闻闻花香,闻闻土味儿。
背着手对某些老板那个蔫吧花摇头唏嘘,他都不想说,种成这样,暴殄天物。
贺鸣蝉知道“暴殄天物”,他今年重新把书捡起来了,想去试试夜校和成人自考,因为他不想给二哥丢人,不想别人提起司柏谦的弟弟,就是“老家辍学、初中学历、惹是生非的混混”。
……
听了他这些“做个成熟懂事的大人”的雄心壮志,原青枫没有赞同,也没有立刻否认,只是温和地提出了一个相对折中的建议。
搬去有院子的地方住几天怎么样?
贺鸣蝉愣住了:“什么?”
“不急着改。”原青枫说,“先搬出去试试。”
贺鸣蝉咬了下吸管,他之前完全没想过,他从记事起就是负责看家的——看家怎么能走呢?
爸爸妈妈在的时候,妈妈是村支书,爸爸是民兵支队长,他是家里的顶梁柱,负责抱着西瓜看家。
后来和二哥、姥姥一起搬进新家,他报名了村子里的巡逻队,天天瞪大了眼睛狠狠盯着水位线,死死攥着大人给他挂在脖子上的无线电,从河口走到水库,一遍一遍来回巡逻,发誓要保住新家。
再后来姥姥身边不能离人,他就守着姥姥。
二哥太瘦了,他就来照顾二哥。
原青枫摸摸他的头:“你自己的家呢?”
小骑手仰起脸,眼睛瞪得圆圆的,似乎第一次听见这几个字。
原青枫陪贺鸣蝉一点点分析,理清思路。
每个人长大后,都要有自己的家。而两个人合住,如果性格、喜好不合拍,就是难免磕磕碰碰,会有一些小摩擦。
原青枫举自己的例子,不要说合住,就算是邻居,住得没那么近,也难免有不好解决的矛盾。
原青枫就不太喜欢他的邻居。
枪很响,原青枫多少觉得吵。
但也不太说得通,毕竟对方有枪。
“这样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原青枫和贺鸣蝉讨论,小骑手喝着牛奶,吸管把脸颊戳起一个小包,“搬去我家住几天。”
原青枫建议他:“把伤养好,不留后患,再出去正式找房子。”
贺鸣蝉担心的问题,也每个都能解决——这样一来,司柏谦也再不需要烦土和虫子,不会再在加班或者补觉的时候被声音吵到。
不会再因为贺鸣蝉和小狗玩得浑身是泥土爪印,和小狗那个浑身肌肉的主人勾肩搭背举着冰镇啤酒干杯,一口一个“好兄弟”就皱眉。
为了司柏谦好。
……贺鸣蝉完全被说服了。
小骑手恍然大悟,眼睛彻底亮起来,一口气喝干了牛奶。
“我跟你走!”小狗气球又鼓胀起来,高高兴兴飘到半空了,原青枫看见门外的影子——有那么一秒,司柏谦看起来似乎要忍无可忍,推门进来。
但没有。
原青枫不想强制贺鸣蝉做选择,留了机会了。
司柏谦并没这么做。
贺鸣蝉紧紧挨着原青枫,声音里带着久违的雀跃,不像是离家出走,倒像是要背起书包去新世界探险。
离家出走的第一站,就去原青枫家!
他不白住。
贺鸣蝉努力推销自己:他不怕吵,他喜欢枪,他跟着民兵训练蹭过八一杠打,可准了,他可以帮忙和邻居交涉……而且他有技术的。
贺鸣蝉固执地要签合同,他去做临时花匠,用劳动换一个星期的借宿。
他看了原青枫展示的花园置景照片,刚才不好意思说,其实他一眼就看出了至少七个毛病。
排水不行,下大雨就要淹,土用的也根本不对,偷工减料,是最差的板结土,只顾着做造型不管花的死活,喜欢光的花被挤到边边角角了,最怕晒的正绝望独自抵抗三年来最热最晒的夏天……一看就是根本不懂植物的二把刀。
贺鸣蝉气得不行,嘀嘀咕咕:“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
原青枫于是郑重请他去紧急救援自己家的花。
合同签的很顺利,是传过来的电子版,原青枫加了自己的防伪印章,贺鸣蝉抱着平板电脑,一笔一划工工整整,拿手指头写好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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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青枫还有些事要和医生详谈,拜托英勇的外卖侠、洪水镇守者、花草守卫者在病房等自己,去了医生办公室。
小狗气球快被哄得飘上房顶了。
司柏谦钉在门口,一动不动,盯着晕晕乎乎、乐陶陶自己摸自己发烫的脸,掐自己胳膊的贺鸣蝉。
喉结剧烈滚动,瞳孔翻着骇人的暗潮,深得慑人。
有三次司柏谦像是要忍无可忍推门进来……三次,可偏偏就在第三次,他就要这么干的时候,手机响了。
Marcus暴躁地质问他为什么还不交新方案的草拟文档。
司柏谦用力闭上眼睛,他攥着那个手机,胸口剧烈起伏,第一次没立刻回“收到”并道歉,又睁开眼睛,盯着开心到冒泡的贺鸣蝉。
他看上去甚至想狠狠丢掉那个该死的、因为装了太多东西和软件,正烫得要命的手机。
「他好生气啊。」系统小声给沈不弃吐槽,「他这人好爱生气。」
沈不弃背对着门口倒下去,替贺鸣蝉打了个滚,挡住针扎的视线,揉搓系统变成的小毛球。
「主角嘛。」沈不弃枕着胳膊,「苦大仇深一点。」
……唉,系统叹了口气,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猫猫祟祟删掉了那一大堆兄弟部门发来的未读邮件。
剧情线本来其实不是这样。
完全不是——本来司柏谦可能用不着这么生气的。
毕竟本来的剧情,贺鸣蝉应该满心都是司柏谦,被分手了,失魂落魄,根本没心情再去跑什么外卖。
不会意外撞到原青枫的车,不会被完全拐歪了思路,在病床上高兴得滚来滚去。
本来的故事应该是这样的:
大半夜,司柏谦疲倦地下班回家,皮鞋踢到走廊里黑咕隆咚的东西,原来是团成一小团、在门外等他,等到不小心睡着了的贺鸣蝉。贺鸣蝉被提着衣领拎起来,吸了吸鼻子,像被轰出家门又被雨淋透的小狗,红着眼圈,手指头小心翼翼地碰着司柏谦的西服袖子,声音小小软软的叫二哥……
系统唏嘘。
没了,全没了。
系统把这一页撕下来扯碎再咻地扔掉。
贺鸣蝉是这种脾气。
骨子里刻着不知道哪来的强烈分寸感,哪怕手里就有门钥匙,只要他们吵架了,他不小心闯祸、惹司柏谦生气了,就不敢随便再用。
二哥不说“进来”、“回家”,他就在门口徘徊,不敢自己进家门。
这点司柏谦其实纠正过他很多次,贺鸣蝉乖乖听训,抿着嘴角,低头嗯嗯答应,可心里还是想……那怎么行呢?
这是二哥的家啊。
贺鸣蝉总这么想。
现在,在门外徘徊、挣扎,看起来想把这扇门和门锁一起卸下来吃了的,换成了司柏谦。
「司柏谦既然舍不得,为什么还要提分手?」系统想不通,「他不是对贺鸣蝉彻底失望了吗?」
沈不弃抱着平板玩水果忍者,划来划去切大西瓜:「唔。」
系统也被随手塞进屏幕,到处乱窜躲刀光剑影,被西瓜汁糊了一屏幕,受不了他了:「啊啊啊啊」
「你不会吗?」沈不弃敲了敲屏幕,「习以为常、已经变成生活一部分的东西。」
系统愣了下。
「习惯到你只记得它的缺点,它的不好了,被磨得失去耐心,烦到恨不得丢掉。」沈不弃隔着屏幕拎起系统,帮它躲开一个飞来的菠萝,「觉得只要丢掉,就能解决所有的麻烦,更何况……」
更何况。
潜意识里,其实知道,哪怕丢一万次,小狗也会拼命摇着尾巴,大哭着跑回家。
沈不弃就很不喜欢这种故事。
他给系统的解释是这种发展老套、无聊、狗血值不足,毫无性价比可言,系统将信将疑,但还是提醒:「可是……数据清除一旦开始,就不可逆了。」
有些事是后悔不了的。
就算司柏谦后悔了也没用。
后悔到发疯也没有用。
系统偷看了贺鸣蝉的原定结局——他不小心扭伤了膝盖,检查的时候发现异常,确诊了是骨癌,病情发展得很快,就像暴雨冲垮的堤坝……
沈不弃知道啊:「换一个嘛。」
「他的基础数据已经开始被删除了,接下来会很容易不小心睡着,会容易累,会逐渐啊啊啊啊」系统瞪圆了摄像头,「你在干什么???」
沈不弃在玩水果忍者,消除癌细胞,解决腿上的小隐患。
「不喜欢这个。」沈不弃要换一个,「不能有别的退场方式吗?」
腿怎么能出事,贺鸣蝉那么喜欢跑来跑去。
原青枫家里那么大的院子,邻居家还有八条恶霸犬,上次原青枫尝试去和邻居讲道理,势单力薄,被狗咬出来了。
贺鸣蝉要去撒欢的。
系统第一次见这种要求,纠结到打结,沈不弃已经轻轻吹了声口哨,系统「啊啊啊啊你放开不行」地猝不及防撞过去,屏幕上最后一块顽固的黑色水果应声碎裂,化成像素烟花。
系统被戴上了闪闪发光的水果英雄王冠,变成烫手的绒毛球:「……」
「就这……就这一次哦。」系统一边嘟囔,一边潜伏进电脑,顺着网线爬去修改医生收到的X光片,「换了下一个,就不能再改了。」
还有后面的剧情也不能再乱了。
沈不弃可以乱搞……呃,可以“合理发展多段友谊”,但不能就这么把主角的升级线和最后的正牌CP全弄得乱七八糟啊。
系统嘟嘟囔囔,按照贺鸣蝉现在的身体状况,在X光片上涂涂改改,把狰狞的阴影变成普通的软组织挫伤。
医生狠狠揉了揉眼睛。
又揉了揉眼睛。
……
原青枫快步回了病房。
温和稳重的脸上罕有地露出笑容,他越走越快,向给贺鸣蝉拔针的护士颔首道谢,礼貌地请司柏谦借过,轻轻敲了两下病房门,推开。
他接住朝自己飞奔而来的贺鸣蝉,顺势托着肋下,把人举起来,忍不住笑了:“这么精神啊?”
小狗气球等好久了:“嗯!”
贺鸣蝉被他像抱小孩一样抱着,轻轻放在一次性拖鞋上,回过神才想起来不好意思,耳朵尖红透了,飞快蹲下把拖鞋规规矩矩穿好。
他的两只手都贴着裤缝,眼睛亮晶晶,红着脸迫不及待等原青枫说话。
“好了。”原青枫笑着说,“换衣服,回家。”——
作者有话说:有二更!
第56章 长得不错,我喜欢
原青枫叫人送来了T恤短裤。
很适合年轻人穿的版型, 按贺鸣蝉的尺码,蓝白色清爽利落,是舒服凉快的速干透气面料。
换上以后几乎也跟大学生没什么两样。
原青枫告诉他, 这是花匠的工作制服。贺鸣蝉的眼睛果然腾地亮起来,抱着衣服单腿矫健蹦进洗手间, 脱下病号服火速换了,对着镜子美滋滋左看右看,还偷偷拍了张自拍发朋友圈。
非常沉稳地宣布:外卖暂停, 有紧急任务。
贺师傅得去拯救快被太阳晒报销的花花草草了。
一秒十二个赞。
骑手群瞬间就炸开了锅。
提示音叮咚叮咚响个不停, 铺天盖地地训他:【摔成猪头了还不知道老实???】
贺鸣蝉不服气, 同等气势犟嘴:【没有变猪!!!】
还附了张很帅气的自拍证明,可惜瞬间被淹没,根本没人理他这条, 消息转眼刷屏:【推了推了推了,哪也别去,在家老实养伤。】
【你小电驴兄弟可都已经康复了[照片], 在站里充电呢。】
【不是哥哥吓唬你, 现在你年轻,觉得受伤不当回事, 老了都找上门, 四十岁坐轮椅你就知道哭了!】
【把你电瓶偷走!】
【[红包][红包]去去去买糖吃,你单子哥几个分了,小屁孩老实在家躺着打游戏,省得天天埋怨我们拖累你掉到铂金一。】
【养伤!!躺着!!玩!!】
快饿死的大学生订单群气氛又不太一样,一片惊慌失措的哭嚎:【什么什么什么怎么回事鸣蝉大王不要啊!!!!】
【完了完了今晚要饿死啦QAQ】
乱七八糟的痛哭表情刷屏,一群大学生宛如被边牧抛弃的羊,咩咩大哭一片混乱, 把手机卡得发烫。
贺鸣蝉抿着嘴,拿小虎牙轻轻咬嘴唇,扒拉了半天,实在插不上话,于是回了个小狗摸头的表情包。
他自己画的,自己照着网上的教程琢磨,还问了几个传媒系的大学生,摸索着做出来的一套动图。
小狗狂奔、小狗杀来、小狗驾到。
小狗拯救世界。
毛绒绒的狗狗大王,哄着一大堆小动物,沉稳极了,拍拍这个、揉揉那个,挨个抱抱:不哭不哭,都要吃饱。
要回的消息太多了,贺鸣蝉争分夺秒,单腿支撑靠在洗漱池边猛敲手机,解释情况、和站里请假、把几个预订单转出去……听见轻轻敲门声,吓了个激灵猛地抬头。
手机在手里炒了个饭,几下都没捉住,险些跳到地上。
原青枫帮他接住:“好忙。”
贺鸣蝉不太自在了,小声说了谢谢,接过手机,手指轻轻抠着钢化膜碎开的边缘,不自觉地站好了低头,右手捏着裤缝。
“就是……很多人……嗯,要吃饭……”他磕磕巴巴解释,嘴忽然就变笨,声音越说越小,“我……”
原青枫点了点头,把轮椅拉进来:“吃饭是大事。”
这句话说的认真,语气也是再平常不过的陈述。
贺鸣蝉愣了下,瞄着原青枫的神色,好像确实没有那种叫他咽不下唾沫、喘不过气……没有整个胃都绞紧抽搐成冰冷铁块的沉默。
“坐坐吗?”原青枫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居然就把这事翻篇了,“医生说了,你的腿暂时不能走太多路。”
贺鸣蝉连忙摇头,又觉得摇头才是添麻烦——他不坐怎么办,蹦下楼,让人家搀着吗?那不更不懂事??还是得坐,小小轮椅,不成问题,他自己摇轮子……
念头乱七八糟塞满脑袋,还没理清,温暖手掌已经轻轻盖住了他满是冷汗的冰凉脑门。
贺鸣蝉不知道自己忽然怎么了,嘴唇抿得泛白,勉强稳住呼吸,不安地抬起眼睛,看原青枫。
原青枫笑了笑,指腹轻轻揉了下他的脑门:“是挺突然的……我十几年前出车祸,听说要坐轮椅,也觉得天塌了。”
暖融融的琥珀色眼睛立刻关切地睁圆,忘了自己的事:“要紧吗?”
“小事故。”原青枫摇头,“就坐了两天,我还没过瘾呢,人家就收走了。”
贺鸣蝉松了口气,没忍住抿了下唇角。
小骑手低着头,下嘴唇被虎牙硌着,脸红扑扑的,颊边旋起一个小窝。
贺鸣蝉也不害怕了。
他不用扶,瞄了瞄估算距离,深吸一口气,自己单腿使劲,一个灵巧的起飞转身腾跃,稳稳当当掉进轮椅里。
原青枫佩服地“啊”了一声,认真鼓掌三下。
贺鸣蝉抓着轮椅扶手,脑袋几乎低到胸口,烫得快冒烟,又高兴又不好意思的神志不清……并没看清楚轮椅推出病房经过了什么人。
“原……原大哥。”
贺鸣蝉冒着热气小声问:“我能叫你原大哥吗?”
他自己当然没察觉,这句话其实不自觉讲得很小声、很软,乖乖的小心试探,像小狗用嘴巴和湿漉漉的冰凉鼻尖轻轻拱手掌心。
尾音掺了点乡音,不自觉轻轻上扬,像一吹就飞的小蒲公英。
身后好像有点动静。
闷响,像是什么狠狠砸了墙。
贺鸣蝉愣了下,想回头看看,但已经转过墙角了……嗯,算了。
那就不看了吧。
贺鸣蝉也不是很有好奇心、见到瓜就非吃不可的那种类型。哪怕马路上有人打架,他也只是远远瞄一眼,发现什么也看不见,就索然地继续忙着投身他的伟大外卖事业了。
“行啊。”原青枫摸摸他的脑袋,“你叫我原大哥,我叫你外卖侠。”
贺鸣蝉:“……”
原青枫推着轮椅,看着小骑手羞耻到快要爆炸,在轮椅里动来动去、试图找个地缝钻进去,叽里咕噜嘟囔什么“太中二了”、“不能这么说出来”……好吧,原青枫有点遗憾,原来是这样。
他学会了。
于是再换一个:“护园英雄哨兵?”
这个贺鸣蝉看起来很愿意听了,甚至眼睛发亮,自己跟自己不好意思了一会儿,趁着没人注意,就悄悄挺胸昂头地坐直。
原青枫轻轻笑出声,停下轮椅,打开车门,把贺鸣蝉从轮椅里抱进自己的副驾。
贺鸣蝉看起来还不习惯被抱,身体紧张到硬邦邦,动也不会动,乖乖靠在他胸口,带小毛茬的脑袋紧紧贴着他的肩膀。
热乎乎的。
原青枫等他坐好,俯身仔细替他扣好安全带。
贺鸣蝉瞄了眼后视镜,又偷偷回头,看后座上的泥土树叶血迹,真皮座椅上一片斑驳,脚垫也被弄脏了。
“没关系。”原青枫坐进驾驶位,遮阳板弹开,阳光也被滤成柔和的琥珀色,“等下送去精洗。”
贺鸣蝉小声说:“我给钱。”
“嗯?”原青枫低头系安全带,“没关系……”
“我给钱。”
小骑手低着头,声音又小又固执:“我有钱。”
原青枫微微怔了下,没急着说话,只是把手轻轻放在他的头顶,摸着扎手的小发茬,揉了揉。
“好。”原青枫说,“听你的。”
车里变得凉爽又安静。
原青枫把车载广播打开,随便选了个放歌的频道。
他们没再急着聊更多,就这么慢悠悠地,吹着空调、听着车载广播,看着风景……贺鸣蝉没少在这个城市穿梭,但都是急匆匆来去如风。
二哥的车也快,贺鸣蝉坐不惯,其实每次都有点晕车。
这次居然不觉得头晕难受,贺鸣蝉睁大了眼睛,把发烫的脸贴在车窗上。
他第一次这么慢下来,吹着空调,看外面被太阳包裹的街道,梧桐树,高楼大厦……很新奇。
和记忆里很不一样。
不像是同一座城。
车子缓缓驶入郊区的林荫,贺鸣蝉已经迷糊地打起了盹,脑袋靠在窗户上,原青枫轧过一道减速带,他也跟着弹起,“咚”的一声。
原青枫连忙替他揉了揉:“鸣蝉?”
小骑手大概累坏了,睡得很沉,几乎没什么反应,解开安全带,就软绵绵滑进原青枫怀里,温热的呼吸打在原青枫的手掌上。
原青枫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
不烫。
摸摸眼皮,睫毛微弱颤了颤,喉咙里发出很不想醒的哼唧。
……好吧。
原青枫笑了笑,就这么单手护着贺鸣蝉,轻轻拍着背,开完了剩下的一段路,回家的路很顺利,没有堵车,没有更多颠簸的减速带……除了最后五十米。
原青枫看着本来很宽阔平坦的林荫道上。
八条凶神恶煞的血盆大狗。
原青枫降下车窗。
他很不想见的邻居抱着胳膊,靠在他家的铁门前。
刺眼的张扬银发,疤痕豁开半张脸带一只眼睛,仅剩的完好眼珠是异于常人的冰冷铁灰色。
此刻正漫不经心摆弄打火机,火苗在手里驯服地一跳一跳。完好的那只铁灰色眼睛微微眯起,扫过原青枫和他怀里的人影。
像审视和评估猎物。
“自己开车,第一天上班就撞了一个外卖员,为了这就推迟季度会议。”
低沉喑哑的嗓音冰冷:“——我不记得你是这种作风。”
原青枫看了他一会儿,摸出手机,看了看Marcus“无限期休假”、蓝石新亚太大区负责人走马上任的公告邮件,轻轻叹了口气:“厉别明,我说过了,不要在我家门口遛狗。”
原青枫查过资料,知道恶霸犬只是天生长了这样一张脸,在理论上不是那种非常凶恶、能生嚼人骨头的犬种,但那也要分是谁养啊。
厉别明家的狗是真的有过伤人记录的。
“你不也带了只‘小狗’回来?”
“听说——还是别人家跑丢的。”
厉别明垂眸,扫了一眼他怀里护着正熟睡的年轻外卖员,有点讥诮:“长得不错,我喜欢,洗干净了吗?”
第57章 湿漉漉
原青枫看了厉别明几秒, 收回视线低头,扣上安全带,重新发动汽车。
从变态脚上轧过去了。
系统:「……」
「不要紧, 不要紧。」沈不弃很有经验地弹了个思维气泡,好心地在后台安慰系统, 「轮胎是有弹性的。」
经常被车从脚上轧过去的人都知道,只要车速够慢,鞋底够厚, 不是扁平足, 最多也就是疼一下、肿上两天。
不会骨折, 也不会有什么更严重的大问题。
系统受不了了:「啊啊啊啊」
谁没事跑去天天找车轧脚玩啊!
再说这是厉别明!
……
原青枫知道这是厉别明。
所以只是这么警告他,毕竟厉别明有病,对谁都这副德行, 在自己家也不睡床睡保险箱,工作的时候嚼芥末冰块,喝伏特加放盐。
原青枫沉了神色, 蹙起眉看着厉别明, 温和的眉宇罕有地透出冷意:“不要这样说话。”
“你怎么和我说话,没关系, 也可以放狗吓我。”
原青枫警告:“但不能这么说他。”
厉别明眉梢几不可查地动了动, 做出最接近“惊讶”的表情。
金融圈没有秘密,零碎消息满天飞,不难拼凑起整件事的始末——俗不可耐的桥段,骑着电动车的小外卖员在大街上撞宾利。
索然无味。
让人有点兴趣的,是原青枫的反应。
居然只是因为这么点小事,原青枫就没去公司,取消会议, 亲自把人送去了医院。
要知道这段时间,原青枫天天下午起早上睡,内审法务外调全折腾了个遍,已经挖干净了Marcus这只鬣狗的料,内外勾结吃黑账,故意搅黄几个至关重要的大单子……杀鸡儆猴的最好时机。
这么完美的立威现场,原青枫就轻飘飘揭过了。
厉别明始终对原青枫这种风格不屑,明明就有把人逼跳楼的本事,非要退半步、留三分,给什么杂碎都留所谓的毫无意义的“体面”。
不愿意抢风头、不愿意把人当众逼上死路,永远留余地的老好人原青枫。
为了一只路边捡的小流浪狗,就发这么大的脾气。
“鸣蝉年纪小,听见什么都当真,都往心里去。”
原青枫盯着他:“如果我再听见你这么说,就带他去别处住——我会给丽思卡尔顿打电话。”
厉别明荒唐地笑了一声。
他对这个手段了得的小外卖员更感兴趣,想拿起来看看,刚伸手,就被毫不客气升上去的车窗夹了个结实。
系统:「…………」
好极了。
很完美,现在厉别明先生左右轴对称,有一只肿起来的手和一只肿起来的脚了。
系统焦头烂额,一边「啊啊啊啊啊」地应付兄弟部门噼里啪啦发过来的紧急询问邮件,一边快速处理掉这部分影响人设的记录,尽量不让它正式流传出去。
厉别明不是一般随随便便的角色。
系统看见了足足几百页的详细具体设定资料。
主角部那边也发了协调邮件,语气很卑微地提醒他们,厉别明是接下来的关键人物,如非特别特别必要,请沈部长千万千万求求不要乱玩了……
——厉别明是司柏谦的官配CP。
据说人气挺高的,支持他们在一起的,远比支持司柏谦和贺鸣蝉的多得多。
厉别明的身世成谜,只知道他连存在都是某个海外大人物必须被抹除的活体丑闻,疑似是乱-伦的产物,权贵床上最不堪的意外,偏偏命硬怎么都杀不掉,在垃圾堆里和狗抢食活下来了。
至于从小到大的绑架、谋杀更是不计其数。
有传闻说,他七岁那年被丢进地中海的某个私人精神病院,拿刀捅把那个院长捅成了筛子。
沈不弃冒了个点赞气泡:「酷。」
系统:「啊啊啊啊」
不是酷不酷的问题!
因为扭曲的童年经历和过分复杂的身世,厉别明性格古怪、行事乖戾,手段狠厉不论人己。
厉别明和司柏谦的CP线已经替代了旧的,那也就意味着“命运的齿轮”开始转了。
厉别明和司柏谦的个性其实很相似。
剥离出身带来的差异,他们是纯粹的同类——精英主义,利益至上,为了目标和效率可以砍掉一切不相干的枝蔓,每个决策、每次社交,都要精密计算。
不做没有价值的事,不投入毫无回报的资源。
他们永远不停下休息,永远在扫描环境里一切可利用的东西:机会、漏洞、上升渠道……永不满足。
所以厉别明也对这个年轻版的自己有了些兴趣。
在这之前,厉别明和司柏谦其实已经有过交集。
厉别明设计的,司柏谦是他精心挑中,撬动蓝石堡垒的完美支点:一个出身不佳、在名利场如履薄冰,没有任何背景和资源,却又急于出人头地的心思深沉的年轻人。
蓝石最称心的漏洞。
他们早就在私下接触过,司柏谦明知道是圈套,却不舍得放弃这种机会。
毕竟就算有再强的个人能力,他这种穷小子想在蓝石那群手握无数资源、背景通天、海归精英里出头……背后依然少不了厉别明的推手。
那个时候,厉别明还是司柏谦供职的蓝石投行最忌惮、恐惧和深恶痛绝的敌人——行事作风异常激进强硬、专门狙击蓝石这种大投行的私人基金掌舵人。
蓝石苦苦挣扎了两年,终于彻底低头认输,祭出了最后的办法:狠砸重金和高位,把这个叫人头痛到死的“Trouble maker”(麻烦制造者)请来,收编成自己人。
接下来的剧情里,厉别明会以司柏谦顶头上司的身份空降。
理论上会有不少挺带感的桥段——阴谋里的零星感情,算计里的微薄真心,源于猜忌的博弈,复杂晦暗的过往纠葛和致命把柄……在一系列冲突、博弈、试探之后,彻底成长进化的司柏谦,会在一场悄悄逼近的巨大危机里力挽狂澜,拯救蓝石与厉别明本人的职业生涯,两人达成微妙而深刻的理解,最终HE……
……系统拿着这么一大页隔壁部门发来的解释说明。
想了又想,还是想给沈不弃看一眼。
但沈不弃正忙着划掉一百条新的退场方式。
骨癌不行,白血病不行,先天性心脏病也不满意。
沈不弃对着「渐冻症」点了几次,系统不得不绝望地过去提醒,这个选项没开放,因为冻一个月也死不了人。
一个月的时间太短了。
什么都发生不了——就连厉别明和司柏谦的CP,这种天作之合,也要磨合数年以上,经历分分合合,波折无数。
感情这种事就是这样的……
沈不弃终于舍得抬头:「啊,是这样吗?」
系统:「……」
它说了这么多!问得哪个啊!!!
沈不弃接过那一大页写满了人设剧情的解释说明,随便画了画,挑几个字草草打圈表示读过了,就随手折成弹簧跳跳狗。
系统苦苦抱着他的手指头:「不行我们太坏了不能这样……给,给我的啊。」
系统坐在跳跳狗上,被沈不弃拿手指头轻轻推着晃来晃去地玩,不太好意思了,蹭了蹭,悄悄关掉叮咚乱响的邮件提示。
系统什么都没看见。
/
原青枫已经把贺鸣蝉安全带回了家。
不是什么难事。
厉别明只是脑子有问题,又不是疯子,总不至于真的要凑够四个肿手肿脚,再说严肃起来较真的老实人最好也不要惹。
所以院子很清静,花草也安然无恙,没被某只坏狗糟蹋。
贺鸣蝉还是睡得很熟——原青枫低下头,轻轻摸了摸有点扎手的小发茬,贺鸣蝉睡得脸颊泛红,额头有一点薄薄的汗。
原青枫把车泊好,摸摸他的脑袋:“到了,鸣蝉?”
没醒。
轻轻捏了捏后颈,又戳了戳泛红的脸颊。
还是没醒。
原青枫想了十几秒钟,做了些抉择,斟酌,深思熟虑,还是忍不住想玩:“要超时了。”
小骑手腾地就瞪圆眼睛弹了起来,“单子单子我的单子”浑身上下疯狂摸手机,被原青枫及时托着肋下接住,没磕脑袋、没撞车顶,两条腿还在扑腾着要狂奔绝命送单。
原青枫尽量不笑得过分,别过头咳了咳,调整呼吸,他端着贺鸣蝉,迎上暖洋洋琥珀色的、回过神以后相当义愤填膺的圆眼睛。
贺鸣蝉好气啊:“过分!”
“过分。”原青枫承认,把羞耻到发烫的小狗气球轻轻放回副驾,“到家了,喜欢吗?”
贺鸣蝉愣了下。
他像是不太适应这个说法,抿了抿嘴唇,喉咙动了动——但还是很懂事地乖乖把话咽了回去。
贺鸣蝉深呼吸,狠狠揉了揉眼睛,悄悄吐了口气。
不行不行贺知了不就是离家出走吗难过什么!精神点!别这么没出息!
为了二哥好!
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把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晃出脑袋,紧紧攥着安全带,透过车窗户往外看。
……原青枫大概听见琥珀色的眼睛“叮”地亮了起来。
大概是因为院子的确很大。
虽然上个园艺师毫无种植常识,对植物养护一窍不通,马上就要害死这些花了——但不得不说,造景的水平尚可。
视觉景观上的确很漂亮。
修剪整齐的宽阔草坪绿油油一大片,像片巨大的绿丝绒地毯,可以扑上去拼命撒欢、打滚。
花开得都很盛,不少价值不菲的珍惜品种,丝绒一样质地的暗红玫瑰花,薄如蝉翼的蓝罂粟,无尽夏,三色山茶、变色木绣球……
原青枫听见贺鸣蝉小声嘟囔他听不懂的一大堆名字。新上任的小花匠愤怒极了,鼻尖抵着玻璃,嘟嘟囔囔地严厉批评上一任简直不要干了,竟敢把那么漂亮的喜马拉雅蓝就放在大太阳底下。
远处有水池和喷泉,锦鲤游弋,好奇地吐泡泡,太阳把水晒得波光粼粼。
贺鸣蝉快要控制不住杀出去看家护院了。
……但原青枫发现,小骑手是真的很讲规矩。
明明心也飞了、眼睛也不停瞄着倒霉受苦的花花草草,一直往院子里探头看,每根头发丝都在喊“快放我出去救花”……但还是坐得又乖又规矩。
攥着手指头,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忍着不乱动也不乱跑。
用那种实在非常叫人心软、几乎要化成水的表情,抿着嘴唇,眼巴巴等着原青枫说话。
原青枫尽量不这就被击倒,揉了揉有点扎手的小发茬,侧过身,帮他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去吧,小心你的腿,注意安全……”
原青枫:“啊。”
说完“去吧”,副驾驶的小炮弹其实就已经发射出去了。
蓝白相间的身影单腿蹦得飞快,贺鸣蝉杀进那片看似一片祥和、实则蔫头耷脑的花圃,摸摸这个碰碰那个,翻开叶片检查,轻轻扒开浮土看根,捡起一点土块,捏碎了凑近鼻尖闻一闻。
贺鸣蝉单腿蹲不住,不小心摔了,发现自己站不起来,就托着下巴发愁,叹气叹得像是最权威的急诊室专家。
原青枫带着轮椅追他,把小贺专家抱回轮椅上:“还来得及吗?”
“差不多。”贺鸣蝉抱着一盆可怜的小无尽夏,“这个最危险了……怎么浇了这么多醋,根都烂了啊,得把它带回屋里治——”他忽然回过神,仓促咬了下腮帮,声音转小,仰起脸申请,“可以吗?”
原青枫摸摸他的脑袋,点头,摸出手帕给他擦汗:“听你的啊。”
贺鸣蝉有点脸红,抱着小花盆不好意思。他才发现自己居然又把新衣服弄得浑身是土,更后悔了,规规矩矩坐好,仰起脸乖乖给擦。
原青枫觉得他乖。
乖得不像话,被擦脸就闭眼睛,睫毛轻轻打着颤,薄薄的眼皮也在指腹下面轻微滚动。
原青枫抬手,帮他把鼻尖上的土轻轻抹掉。
他发现了,贺鸣蝉被这么摸的时候,就会下意识给一点同样的、又谨慎又乖的轻微力道。
花圃有循环冷气,贺鸣蝉穿的少,小半张脸埋在原青枫手心,冰冰凉凉的鼻尖碰他的手指。
原青枫低头柔声问:“还是困吗?”
贺鸣蝉摇头,不吭声,不肯把脸抬起来,抵着他的掌心。
有心事的小狗气球就是这样,哪怕自己一直在努力地打气振作,偶尔难免还是会漏一点气。
贺鸣蝉小声难过:“……我好不懂事啊。”
怎么到了哪都是这样。
贺鸣蝉用力咬着嘴唇,怎么就是改不掉呢?
就是一高兴,整个人就又像飘在云彩里似的,迷迷糊糊找不着北,一兴奋、一开心,又开始这样,不长记性,永远不长记性。
贺鸣蝉跟着二哥去那些高档地方,餐厅、剧院、音乐厅……被很严厉地提醒过多少次了。
司柏谦是会这么教训他。
脑子里冒出半夜做梦都会梦见的糟糕画面——铺着雪白桌布的高档餐厅,刀叉都不能碰出声音的。
他可倒好,手是拿来干什么的?叉子也握不稳,“当啷”一声砸在瓷盘上,牛排弄脏了桌布,他慌忙想找纸巾擦又碰翻了水杯,洒了一桌子,杯子掉在地上碎得满地玻璃……整个餐厅都在看他。
他不敢动,捧着一手水,小心翼翼地看二哥沉到能滴水的眼睛。
“……乡下弟弟。”最后,二哥这么给对面神情玩味的同事解释,“刚进城。”
后来二哥就不带他去同事聚餐了。
贺鸣蝉在家苦练飞刀、飞叉、餐巾纸凌空接牛排,徒手接玻璃杯也没用。
他一口气接了十二个玻璃杯,一个都没坏,二哥看见了还是那样冷冰冰的,也不会笑。
贺鸣蝉烦死这样的自己了,他每次都能二哥给惹一大堆不重样的祸,在音乐厅里迷路,在剧院里因为偷偷带了包子被安检抓,还不小心碰了警报器……现在也是。
现在也是。
一高兴就什么都忘了。
横冲直撞,新衣服也弄脏了,腿伤也抛到九霄云外了……
……就不配给点好脸色!
脑子里源源不断冒出来的念头揪着喉咙,又绑架了他的胃,往里面塞了个大煤球。
贺鸣蝉死死咬着嘴唇,眼睛烫得发疼,他被温暖干燥的手指轻轻抚摸耳朵,胸口剧烈起伏,浑身都憋得止不住发抖。
“……啊。”他听见原青枫问,“是衣服脏了吗?”
愣怔的小狗气球摇摇欲坠晃了晃。
原青枫没忍住,笑了下,暂时把那盆小无尽夏放好,又把他从轮椅里抱出来,轻轻放在翻得松软的土上。
贺鸣蝉睁大了眼睛,煞白着一张脸,不会动。
原青枫自己也脱了西装外套,搭在轮椅上,一起躺下去:“是这样吧?然后呢,翻身吗?”
贺鸣蝉张了张嘴,耳朵尖烫的通红,他知道原青枫这是在配合他、给他台阶,不用,不用这样……他连忙要爬起来说话,就被那只手轻轻捏了下后脖颈。
“贺鸣蝉。”原青枫挺认真地通知他,“你二十二岁,不是八十二岁。”
贺鸣蝉愣住了。
“年轻人要有年轻人的样子。”原青枫说,“不要老气横秋的,我本来计划你会打滚和下去捞鱼的。”
原青枫做了攻略,想要融入年轻人的生活节奏,都已经下单“赶海套装”抄网和小塑料桶了。
贺鸣蝉:“……”
那也不至于啊!!!
贺鸣蝉狠狠吸了吸鼻子,抿了半天的嘴,还是憋不住地飞快笑了一下,又立刻把小酒窝藏好。
他低着头,老老实实蜷在原青枫身边,把脑袋贴着原青枫的肩膀,他太想攥着原青枫的袖子了,就握住了衬衫的一小块袖口。
“没事的,没事的,我会洗衬衫,”小狗气球嘀嘀咕咕的,小声打气,不知道是在安慰谁,“我能洗得特别干净,还不皱。”
“这么厉害。”原青枫摸他的头发,“那抱一下吗?”
贺鸣蝉抬头,琥珀色的眼睛有点发懵,像是不太理解这两件事的因果关系……但他太想抱了。
原青枫好像抱住了一只暖融融、热乎乎的小动物。
贺鸣蝉身上是青草、中药跟薄荷冰片的味道,在医院沾了点消毒水味,现在又混了泥土的清香,毛绒绒的发茬抵在原青枫颈窝。
贺鸣蝉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点湿漉漉的鼻腔,像闯了祸不敢回家的可怜小狗。
因为被轻轻摸着后脖颈和后背了,所以就又彻底忍不住,吸着鼻子,瓮声瓮气地一直说。
他开始絮絮叨叨反省自己惹过的祸、搞砸的事,一口气不停地狠狠责备自己,他烦死自己了,他小声和原青枫承认,不是二十二,那个是周岁,他是二十三岁的大人了,他们老家都算虚岁的……
“二十三岁了啊。”原青枫轻轻摸他的头发,“那是很大了。”
原青枫问:“还能玩捞鱼吗?”
同城骑士都接单配送了。
贺鸣蝉:“……”
他努力憋了半天,还是实在严肃不起来,把脸藏进胳膊里笑得不行。
原青枫看着他,眼睛里也轻轻笑了下,拢着又变得轻飘飘的小狗气球,轻轻揉脑袋。
“可以弄脏衣服啊。”原青枫告诉他,“可以闯祸。”
贺鸣蝉的脑袋静静靠在他胸口。
原青枫摸了摸他的后背:“鸣蝉?”
贺鸣蝉可能的确是累坏了,刚被哄得抿着嘴偷偷地笑、高高兴兴地贴着他,才闹了一小会儿,就又闭着眼睛,握着他的袖口,软软贴在他怀里。
原青枫抱着他坐起来,轻轻拍着背。
贺鸣蝉偎在他胸口,有点叫不醒,但脸色还红润,呼吸也均匀,原青枫就放下心,把人和小花盆一起抱去客卧安置妥当。
把人往床上放的时候,贺鸣蝉勉强醒了一小会儿,说什么都不肯一身泥土的上床——这点坚决过头了,原青枫没能劝说成功,于是在地板上铺了软垫。
还有衬衫。
贺鸣蝉很不情愿松开那件衬衫,虽说硬要拿走也行,但就会变成很难过的、紧紧团成一小团的很小一只。
原青枫就让他抱着,房间里空调冷,又加了条小毯子。
小狗气球裹着毯子睡得又香又甜。
安置好贺鸣蝉,原青枫就去简单冲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叫了两份餐,坐在地板上等了一会儿。
又等了一会儿。
……
天快黑的时候,厉别明家的电话响起。
接起来,原青枫的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和气,友善地告知邻居:“我带回家一个小朋友。”
“……”厉别明拄着拐:“我知道。”
“嗯。”原青枫知道他知道,但原青枫没有经验,现在需要场外求助,“可能是太累了,到家就一直睡,不洗干净就不肯上床,我可以抱他去浴室,帮他洗澡吗?”——
作者有话说:有二更!
第58章 被弃养过就是这样
厉别明:“……”
原青枫大概是疯了。
他有一只手、一只脚不方便, 边拄拐边打电话就已经吃力得异常恼火,刚要开口,就猝不及防, 听见电话另一头传来异常嘈杂的混乱响声。
像是养了只很粘人,睡醒找不到人会急得眼泪汪汪到处乱跑的伯恩山。
或者什么没有血统证, 但非常结实活泼的“中华田园犬”,这个类型看起来温顺朴实,会热情地朝你摇尾巴, 实则为了看家护院什么都敢咬——厉别明的八条恶霸犬全吃过亏。
一只都没落。
八只废物, 全被那只叫“大黄”的恶霸咬得不敢出门, 整整一年,不论厉别明怎么拽,都死活不敢再走后山那条路。
不然他也不用去原青枫家门口遛狗。
……原青枫对他说了“稍等”。
然后搁下电话听筒, 另一头的语气明显变柔和,温声开口叫了“鸣蝉”。
接着就是碰到什么柜子的闷响、撞到门的响亮动静。
原青枫似乎被什么撞了个满怀,发出一声闷哼, 听起来活像是被睡到腿麻、跌跌撞撞跑出来的小狗冲刺, 不管不顾飞扑进怀里抱紧——然后立刻也抱回去。
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然后是摸脑袋、轻轻拍背,肉麻到死的温柔安慰。
厉别明面无表情拿着听筒。
隔着电话, 隐约听见另一头话很多的唠唠叨叨, 又软又低的小哭腔:“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睡着的……我真的很健康没有病……打过疫苗了……我每天只要睡五个小时……现在就去洗衣服还有救花还有擦地板……”
……荒谬。
厉别明想。
原青枫真是会给自己捡麻烦。
厉别明养了八条赛级犬,每一只都训练有素,有完美的血统证书,从没有一只这么黏他、干扰和打乱他的工作节奏。
当然——作为如今真正势均力敌的对手,他绝无可能好心提醒原青枫这一点。
厉别明冷眼旁观,忍耐地听着另一头叫人牙酸的动静。原青枫彻底完了,居然在用那种腻死人的离谱腔调, 一句接一句彻底沦陷在那种荒谬的对话里:“没事啊”、“嗯”、“不要紧”、“醒来自己一个人害怕了是不是”……
“鸣蝉乖。”原青枫轻轻摸小骑手的脑袋,笑了笑,温声告诉他,“休养就要好好睡觉的啊。”
可以肆无忌惮摊开手脚、露出肚皮,痛痛快快呼呼大睡。
彻底睡个够。
就是不能再睡地板了,原青枫告诉贺鸣蝉,小骑手是蹦过来的,他索性也不让贺鸣蝉再落地,就这么把人抱去浴室——有些可惜的是贺鸣蝉宁死不肯被帮忙洗澡,坚持自己能行。
原青枫有些遗憾,只好回到电话边上,请养了八只大狗的邻居推荐最补身体的食物菜谱……
厉别明居然没挂断电话。
不仅没有,还似笑非笑地,慢悠悠推荐了几样食谱,又忽然问:“你给他买玩具吗?”
“还没有。”原青枫明显愣了一下,“是需要玩具吗?”
原青枫用肩膀夹着听筒,拔开笔帽,在随身的口袋笔记本上记下“乌鸡山药汤”、“炖肉骨头”和“玩具”。
“当然。”厉别明说,“还有飞盘。”
原青枫家不是有个很大的院子吗?
正适合玩飞盘,最好每天都玩几个小时,让原青枫完全没时间去看什么K线图。
“还要大量陪伴。”厉别明饶有兴致,“高敏感、懂事、粘人的类型,最容易焦虑,你给足他安全感了吗?”
“被弃养过的就更是这样。”
厉别明听见原青枫那头笔尖摩擦纸张、比开会还认真的唰唰记录声,轻轻敲着桌面,不紧不慢。
“他不理解自己是做错了什么才会被丢掉的,所以自己乱想,乱猜,把什么都当是错。”
“你要知道,就算他看起来毫无问题,其实也在时刻担心又被丢掉、又被嫌弃,这种类型的自我价值感极低,认为自己的一切都可以奉献,所以需要好、好安抚……”
——他当然犯不上欺骗愚弄原青枫。
厉别明难得大方地倾囊传授,他说的每个字都有据可查,绝非空穴来风,而原青枫,最好就这么一直沉迷养狗。
这个横在他夺取蓝石的路上的最大障碍,最固执、最讲不通、最难搞的绊脚石,最好一直被分散注意力、被吸引着去关注无聊的事。
这样,等他彻底掌控蓝石资本,原青枫还只能坐在家里,抱着黏人的小麻烦精一边哄一边手忙脚乱擦眼泪。
原青枫挺认真地和他说了谢谢。
厉别明祝他好运,隔着窗户举了举杯,提前送走一个对手兼死敌,满意地回到书房,重新严严实实拉上厚重的遮光窗帘。
/
贺鸣蝉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适应了花匠的新生活。
重病号小无尽夏被搬去新花盆了,贺鸣蝉自掏腰包,斥巨资买了最贵的营养土,给它搬了新家。
原青枫扶着膝盖,看他一脸认真地忙碌,小骑手这时候一点都不焦虑、不紧张,冷静地握着花剪,果断裁掉没救的叶子,年轻的侧脸被夕阳镀上一阵毛茸茸的金边。
专注、踏实又可靠,像是靠单薄精瘦的肩膀就能扛起房梁。
贺鸣蝉做好了所有措施,最后握着叶子,嘀嘀咕咕鼓励那盆小无尽夏:“加油啊,你可是最棒的无尽夏……”
原青枫忍不住问:“它能活吗?”
“能。”贺鸣蝉绷着脸,异常严肃地点头,“我夸它。”
他给原青枫拿手机噼里啪啦飞快敲字:不能说不好听的丧气话,得一直夸,夸着夸着就能活了。
植物是这样的,当初麦子灌浆的时候,正好赶上阴雨预警,贺鸣蝉天天蹲在田埂上哄麦子加油努力大口灌,它们就听懂了,秋收的时候就数司家地里的麦子最沉甸甸。
原青枫记住了:“那我也夸它。”
他们两个对好了台词:最勇敢的无尽夏、最坚强的无尽夏、一定能坚持到最后的无尽夏。
……
贺鸣蝉白天睡饱了觉,晚上睡不着,狼吞虎咽扒完了饭,套了件原青枫衣柜里的半旧T恤,一头扎进那个奄奄一息的花圃。
小骑手身板结实,但肩膀偏窄、身量精瘦,棉质T恤松松垮垮套在他身上,几乎遮掉了短裤。
贺鸣蝉腿长,又直又漂亮,他的膝盖已经不疼了,利落地跑来跑去,小麦色在月亮底下像蜜糖。
原青枫收到八只恶犬邻居的短信:【变态。】
原青枫:【……】
他抬头,看见远处别墅窗户里被垂落窗帘盖住的灯光。
厉别明用望远镜监控死对头的“小伯恩山”——大意了,判断有误,可能中华田园犬的成分更多。
该死,当时被那种软绵绵的黏人哼唧误导了。
月光下面,不知疲倦的影子跑来跑去,摸摸蔫巴巴的叶子,哄哄垂头丧气的花,渴的浇水、饿的施肥,涝的烧根的集体换土翻盆。
原青枫温声招呼他睡觉,蹲在花圃里的小骑手就立刻应声冒出脑袋。
脑袋上顶着一片叶子,鼻尖还有点土,左脸大概是自己抹了一把,像小花脸,但眼睛亮晶晶的。
“马上!”贺鸣蝉举手,答应得又脆又乖,这片月季就剩最后几株了,几分钟就好,他一边解释一边加快速度,一边对着奄奄一息的花絮叨,“好了好了睡一觉就不要紧了……”
贺鸣蝉的动作又轻又稳,手一点也不抖,摸着花苞判断还能不能开,利落地咔嚓咔嚓剪掉枯枝,手里的园艺剪在月亮底下泛着寒光。
完成任务,贺鸣蝉就从花圃里蹦出来,他被原青枫稳稳当当接住,耳朵立刻就红了,抿着嘴忍不住地高兴,又被原青枫做游戏一样忽然举得更高。
诶呀诶呀诶呀!
小狗气球努力不让自己开心得飘到飞走回不来。
贺鸣蝉蹬腿扑腾了两下,他想自己走,但原青枫掐着时间,稳稳当当把人托住:“医生说是恢复期,一天只能自己走两个小时。”
“哦。”贺鸣蝉乖乖答应,他身上还带着月季香气和青草的甜香,肩膀上、后背上都有草叶,老老实实趴回原青枫肩头,像刚在野地里撒完欢被扛回家的小动物。
他忽然又有点紧张了,小声问原青枫:“那我听话,是不是就不留后遗症?”
他问得声音很小,被捧着轻轻放在台阶上,琥珀色的眼睛在月亮底下,漂亮得像融化的蜜糖。
原青枫摸摸他的后背,安慰他,不仅不留后遗症,以后还能想怎么蹦就怎么蹦。
贺鸣蝉立刻放心了,又生龙活虎地单腿蹦去洗澡,他今天其实还擦了地板、洗了衬衫、洗了被自己弄得全是土的软垫和小毯子,全干干净净焕然一新。
望远镜一直跟到浴帘的剪影上,年轻的小骑手还残存有少年特有的纤细和矫健,脊背漂亮,朦胧而灵动,像野生的鹿。
贺鸣蝉高高兴兴地洗自己,扒拉着花洒玩水,忽然开始左摇右摆,显然在玩幼稚的洗澡游戏,可能把自己当成了暴风雨里的小树苗。
他催原青枫不要等自己——湿漉漉的脑袋从浴室门探出来,发梢还滴着水,声音被热气蒸得软乎乎。
贺鸣蝉快,他洗完澡,把浴室收拾好、米泡好、再备好了菜、打几局游戏就睡:“原大哥你要上班……要睡觉啊……”
原青枫答应,又温声和他讲,没关系,自己也不急着睡,在看电脑。
原青枫举起笔记本给他看:“在处理工作。”
贺鸣蝉立刻把嘴巴闭得紧紧的,轻手轻脚快速洗完,拖地拖出残影,他换上原青枫的T恤,严格按医嘱乖乖坐轮椅,在家里风驰电掣,十五分钟变出一份七彩果盘。
苹果切出兔子耳朵,芒果排成小太阳。
原青枫轻轻咳嗽了一声,有点手忙脚乱地打开一份业务报表,摸了摸小骑手过分厉害的脑袋。
远处别墅里,厉别明嗤了一声——看吧。
影响已经出现了。
原青枫根本就没在工作。
蓝石的管理严格,要处理业务必须在公司内网,原青枫的头像从头到尾都没亮,一直是离线。
原青枫是在给贺鸣蝉挑毛绒玩具。
厉别明监控了他的电脑——老好人、循规蹈矩的优等生原青枫当然想不到。
厉别明已经看见了他屏幕上的七八个购物网站界面,他愚蠢可怜的死对头,就这么轻松上钩,一口气下单了上百个进口毛绒玩具,乌鸡山药汤的图文食谱旁边是《飞盘应当这样玩》的教学视频。
厉别明抬了下嘴角,收起望远镜,回头看向自己漆黑的、一个晚上根本没开的电脑屏幕:“……”
等等。
不对。
第59章 恶犬有枪低素质邻居
可能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翌日一早, 厉别明坐在蓝石顶层会议室,压着太阳穴,面无表情盯着一杯加了盐和威士忌的特浓咖啡。
不对劲。
昨晚的一切明明就像他计划的那样, 天衣无缝,完美无缺。
原青枫的注意力, 果然被他精心设计的“养狗指南”完全牵制——根本无心工作,把电脑丢在一边,彻底一门心思沉迷于陪捡回来的小流浪狗玩。
买玩具、查食谱、学飞盘的教学视频。
甚至连他恶趣味发过去的《焦虑、被弃、安全感重度缺失, 你试过了吗?安慰抚摸手法大全300种》, 原青枫都当真地下载阅读了, 还做了相当详细的笔记。
更令人发指的是,看完以后,原青枫居然真就开始认真在贺鸣蝉身上实践了起来。
——那个琥珀色眼睛的小土狗也实在是捧场到不可理喻。
只不过是被揉了揉脑袋、捏了捏脖颈, 顺着脊背摸几下,原青枫做什么了吗?手法生涩杂乱,根本不入流。
居然就得到了一小滩冒着热气融化的软乎乎糖浆。
红着耳朵, 乖乖黏在原青枫的腿上, 怎么捏都不反抗,还让揉肚子。
还攥着原青枫的衣角, 仰着脸和原青枫小声说话。
当然, 不出意外的,原青枫果然被这幅场景完全俘获了心神——空白的工作界面一个字都没动,电脑被丢在角落,只顾着轻轻抱起贺鸣蝉,让人舒舒服服躺在自己的腿上。
阴谋告成的厉别明讥讽地笑了下。
不堪一击的对手,就这样轻而易举一败涂地,脑子里只剩下了“摸小狗”。
摸额头和鼻梁, 乖乖闭合的眼皮,轻轻摸发红的耳朵,有点扎手的小发茬……把温暖干燥的手掌探进棉质T恤,一边给贺鸣蝉揉着胃。
白痴,揉反了,是顺时针。
厉别明准备明天狠狠嘲讽一番原青枫,让这个医学知识匮乏的愚蠢对手知道这个愚蠢的生活小常识。
原青枫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俯下肩膀让距离更近,柔声和贺鸣蝉有说有笑的聊天。
聊得真好啊。
一点都不寂寞。
两个人聊得兴致勃勃,居然有那么多话可说,小狗眼睛发亮,连比带划……可恨。
厉别明咬碎一颗强效薄荷糖。
原青枫是个温和稳重、寡言过头的人,就连派出的商业间谍也套不出三句话,难得有一次居然主动说这么多。
不难推测,接下来的内容有多重要,很可能渗透出原青枫的职业规划、投资偏好、并购计划,多少人想扒出来的捉摸不透的风控思路……这么多重要情报就这样在他眼皮底下溜走了,他没听见,一个字都没听见。
而且小狗眼睛发亮。
而且小狗更乖了,乖乖的主动掀起T恤下摆,握着原青枫的手指尖,小心翼翼去找自己不舒服的地方,嘀嘀咕咕说话,眉宇间愁云笼罩。
贺鸣蝉担心自己是要得胃病了。
小狗闷闷不乐地比划,这里老是疼,一疼就疼好久,疼起来什么也不想吃……好极了,厉别明想,他都不知道他原来在手语这门学科上有这么强的天赋。
贺鸣蝉疼的是胃。
很典型的焦虑性胃痛。
原青枫应该准备热敷袋,多备温水,不能贪凉,不能让小狗一口气吃掉冰箱里的所有冰淇淋。
抗焦虑药也应该常备,没必要对精神类药物讳莫如深,有病吃药,再正常不过的事,世界上本来就没几个正常人……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该死的原青枫挪了下位置,完全把人挡!结!实!了!
厉别明狠狠灌下一大口咸咖啡,因为乱七八糟的滋味蹙紧眉,盯着窗外过分明亮的太阳光。
该死。
早就该在原青枫家安窃听器的。
昨晚原青枫和贺鸣蝉一直聊到了凌晨三点,这两个没分没寸的混账东西,一个精力过剩、一个睡眠时间昼夜颠倒,倒是都不需要睡觉。
厉别明需要!
厉别明需要早上六点半出门,早上八点到公司,早上九点开会!早高峰太堵了!!
堵了一个半小时的厉总挂着黑眼圈,把剩下的咖啡也灌进肚子里,随手拿过会议纲要,哗啦作响地翻了几页。
原青枫是真听进去了他说的话,就那么一直陪贺鸣蝉。
等小骑手彻底放松、一点也不紧张了,才帮他检查身上的伤势,轻轻捏膝盖,活动腿脚,仔细检查胳膊和腿上那些已经结痂的擦伤。
还和贺鸣蝉一起,把那堆幼稚的苹果兔子和太阳芒果吃得一干二净。
更肉麻的是,在几次劝说无果后,原青枫居然就直接拿起一块芒果,喂给过分规矩、过分严格,认为自己“没在工作就不该吃水果”的小土狗——而贺鸣蝉居然也就乖乖张嘴咬下去了。
小土狗分寸感强得要命,轻轻咬着黄澄澄的果肉,溢出一点汁水,鼻尖碰上原青枫的手指……睫毛眨巴眨巴像要飞起来。
原青枫拿湿巾擦手,笑着轻轻摸贺鸣蝉的头发,这次他看懂了,问的是“甜吗”。
小狗诶呀诶呀把发烫的脑袋埋成胳膊团成不大点的小狗球。
过了零点就又有两个小时能跑了,贺鸣蝉严格地算着,一跃而起啪嗒啪嗒跑去刷牙,把盘子刷的干干净净,一边哼歌一边忙活第二天的工作——像个被按了快进键的全能超强家务机器人。
贺鸣蝉兴高采烈地忙碌,马力全开,三下五除二淘米备菜泡豆子准备磨豆浆,小葱花小蒜末小米辣全切好速冻,早饭蜜薯红豆包放蒸锅定时,再顺手腌个开胃解暑的酸辣柠檬凤尾虾。
发现原青枫完全不烦、非常欢迎,就连眼睛都放光了,火速冲过去趴在床边陪原青枫一起工作,自己静音全神贯注打游戏。
原青枫就这么一直陪到贺鸣蝉睡着。
开机的时候效率超群、精神过分旺盛的小土狗,睡着了就变成安静的不大点一小只,蜷着腿脚,不占地方,紧紧贴着原青枫。
还是很睡不安慰。
做噩梦,不安地轻轻蹬腿,扑腾,眼睛紧闭眉头紧锁。
原青枫轻轻摸他的眼皮,一下一下揉眉心、捋后背,直到被丢掉的小狗终于感觉到安全感,放松下来,呜呜咽咽地蹭温暖的掌心。
原青枫低头想了一会儿,就这么把小狗托着后背和膝弯抱起来,和自己一个被窝,拿被子裹住,伸手把灯关了。
……准确时间是凌晨三点四十七分。
原青枫赶在睡前提交了次日上午的居家办公申请。
贺鸣蝉在睡前做完了一千零一件家务。
然后这两个人美滋滋一个被窝睡了,原青枫抱着暖烘烘的小狗,小狗蜷在原青枫的胸口,紧紧贴着,在睡梦里小心翼翼地轻轻蹭,幸福到轻轻咂嘴。
那么,他厉别明呢?
厉别明有点想不明白,重新整理了一遍昨晚的收获:
一份对愚蠢死敌的完整监控日记。
一张被画得乱七八糟并被笔尖戳烂的废纸。
八只没来得及遛晚场,哼唧了一宿,失落睡觉的狗。
以及一份措辞辛辣尖刻,嘲讽原青枫“连焦虑性胃病都不懂”的阴阳怪气邮件。
不对劲。
不对劲。
厉别明合上笔记本电脑,忽然觉得胃疼。
他干什么了??
/
沈不弃还是没挑中喜欢的退场方式。
系统有点发愁,离开跳跳狗和摇摇马提醒他:即使什么也不选,贺鸣蝉的身体还是会无法阻止地慢慢变弱的,精力会流失,会睡得越来越久,记忆也会消散。
因为基础数据在被回收了。
「也不是特别合理吧。」沈部长提出自己的看法,「人家活得好好的,干什么非要把数据删掉呢?」
贺鸣蝉开开心心过他的日子,种他的花,在彻底碍不着司柏谦的地方过得爽翻幸福上天。
又不耽误司柏谦升职加薪啊。
系统其实也不想的。
数据毛球有点失落地叹了口气,贴着沈不弃:「因为这本书的世界资源数据库有限,不能浪费,需要集中给主角啊啊啊怎么回事???」
系统火速点开主角部那边发来的嚎啕大哭掉出1024个句号的邮件。
升职加薪呢???
按照原本的设定,厉别明空降的第一天,就应当力排众议,把司柏谦直接推到项目组负责人的位置!
这当然不完全是厉别明对他的照顾。
——作为厉别明挑中的「镜像样本」,“年轻的、翻版的世上的另一个自己”,厉别明对司柏谦的注视是极端复杂到扭曲的。
他厌恶司柏谦,就像厌恶他自己。于是故意违背原则,适当漏给司柏谦一些资源、打开那扇与恶魔交易的“方便之门”。
厉别明引诱司柏谦一步步走上设计好的路。
对司柏谦的刻意提携,是危险的利用,也是残忍的考验,甚至是厉别明某种近乎自毁式的恶劣捉弄。
厉别明像是在某种程度上,轻蔑地隔空俯视着,引导着,也傲慢地等待着当初那个狼狈不堪又弱小愤恨、满心不甘的自己。
所以要么说这两个人合该纠缠不休,孽缘满满,天生一对。
是司柏谦,从始至终,在被厉别明饶有兴致地长久注视。
他被推上了那个万众瞩目又众矢之的的位置上,才会有后面的更多阴谋危机,才会一次次磨炼、进化,彻底脱胎换骨……
怎么这一段忽然就没有了???
沈不弃抽空探头,看了一眼十分高深的CP羁绊分析报告:「啊。」
系统:「啊啊啊啊啊」
「不是我干的。」沈部长举起双手,自证清白,「我在勇斗恶霸犬、拯救原青枫呢。」
系统:「啊啊啊啊啊???」
系统没工夫管什么司柏谦了,光速杀回去,一眼看见被八条膘肥体壮、凶神恶煞的血盆大狗扑在地上,根本无力反抗的单薄影子,吓得当场绒毛掉色,疯狂翻待选择的退场方式——它记得明明没有被八条狗咬走这种猎奇选项的!!!
绝望的毛球战战兢兢举起一根数据牙签,狠了狠心,冲上去要和这群恶犬拼了……接着就愣在原地。
八只恶霸犬快打起来了。
因为贺鸣蝉又没有长出八只手。
被几百斤的狗蹭倒在地上、撒娇打滚哼唧拱来拱去的小骑手不生气了,赦免它们乱踩草坪之罪,“诶呀诶呀”闭着眼睛笑:“好了好了……不是凶你们……但不能去咬花的呀……”
系统:「……」
原青枫在捡被狗踩碎的眼镜。
原青枫没有多大的野心,蓝石雇佣他,是负责应对危机、处理问题,专门解决那些棘手的烂摊子。
问题已经解决了,他就不是很喜欢上班。
他和贺鸣蝉睡得晚,但起得也不早,一觉睡到了大中午。
——小骑手这辈子没这么懈怠、这么懒惰过。
贺鸣蝉彻底睡过头了。
因为卧室里安静、一点太阳光也没有,又舒服又凉快……最要命的是,他只要稍微轻轻一动,就能碰到温暖的肩膀和胸口。
根本不舍得动,安心得简直像做梦一样。
……
贺鸣蝉早上那会儿其实醒了。
但原青枫睡得很熟,他就不敢乱动弹喘气,规规矩矩躺着。
……不知道为什么眼睛又酸又涨又烫。
他好喜欢这么睡啊。
喜欢到心脏疼。
贺鸣蝉恶狠狠拿最近的那根手指头拼命揉眼睛。
不行不行贺知了这么大人了还这样是不是太没出息了……可不能动嘛,他跟自己偷偷犟嘴。
原大哥还在睡。
贺鸣蝉小心翼翼贴上那个肩膀。
最后一次被这么抱着睡,还是他十二岁那年,那个暴雨的晚上……他贪吃冰棍把自己吃得肚子疼,不舒服了,疼得哼哼,就耍赖要妈妈抱着睡……妈妈笑着轻轻弹他的脑瓜崩。
“小馋猫。”妈妈笑着温柔地在他耳边问,“后悔了吧?”
后悔了。
贺鸣蝉睁着眼睛想。
那是在自己家,他睁着眼睛,安安静静地一个人仔细想,不是姥姥家,不是二哥家,都不是。
是挂着“光荣之家”的贺连胜贺队长家。
小知了家。
……都怪他吃了太多冰棍。
贺鸣蝉想,他总是想,从小就忍不住一直想——要是他那天没拉肚子呢?
是不是他就能替妈妈跑去北梁叫大伙转移?他跑得快啊,嗓门还亮,是不是妈妈和那里的大伙就不会被塌方埋了。
是不是他还能跑去帮爸爸和司叔叔?
他水性好,又会爬树,个头又小身体还灵活……要是那天他在,是不是说不定,就能钻进被冲得扭曲变形的闸门里开闸泄洪?
大坝就不会塌了。
十二岁的贺鸣蝉站在那,想这些事。
拼命想。
背着姥姥拼命往冲锋舟上爬的时候想,安全以后对着暴雨想,二哥回来了,抱着那个相框,动也不能动,话也不敢说,脑子疼得要炸了。
长大以后的贺鸣蝉还是不甘心,他专门找了一天,狠狠吃了十几根冰棍,也再没拉肚子——怎么那天就那么不争气呢?
怎么就不能……再努力一点,再少犯懒一点呢。
贺鸣蝉从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些,他甚至以为自己都早过去了、翻篇了,二哥也说的,他这人没心没肺嘛,什么都不往心里去。
进城的第二年,二哥把司叔叔、爸爸妈妈的墓也迁到了城里,和姥姥挨着。
他一有时间就去给大家讲他遇见好玩的事,外卖站的八卦啦,收到五星好评还有打赏红包啦,带迷路小姑娘去警察局啦……他立功了哦,贺知了从外卖箱里掏出锦旗,挺胸昂头骄傲展示,墓碑被太阳晒得好烫,风揉他的头发。
他可厉害,一次都没哭。
一定是因为原大哥像司叔叔,贺鸣蝉这么给自己找理由。
司叔叔也是这样斯斯文文、喜欢看书,会把他举得很高,说话又永远温声细语很和气的。
他被原青枫往怀里揽了揽,屏着呼吸,努力闭紧眼睛,贴着那片温和的檀木香。
……就这么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再睡醒屋子里还是黑的,这一宿好久啊,贺鸣蝉打着哈欠,摸过手机,睁开一只眼睛,看一眼。
放回去,不对。
再看一眼。
再看一眼。
天塌了。
“这个是遮光窗帘。”原青枫也醒了,拉开窗帘给他详细介绍,“对睡眠好啊,可以睡到大天亮,我还加了隔音材料。”
不过隔音材料也不完全管用。
比如厉别明,因为找不到合心意的并购案就无聊到发疯,在家用枪打墙的时候。
比如厉别明沉迷他那个斥巨资布置的、敏感到令人发指,路过一只蚂蚱就要长鸣防空警报狂喷高压水柱的“末日防御系统”的时候。
还比如厉别明,因为疑神疑鬼,不肯雇人遛狗,八只恶霸犬因为憋坏了,翻墙闯进他的院子,又因为跳不回去急得嚎叫、狂奔、拆他的院子的时候。
原青枫叹了口气。
他这个邻居承受了很多压力。
他还在给贺鸣蝉坦言住在这里的弊端,说到一半,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很不妙的动静。
厉别明的恶霸犬属于极端血系,花了重金请人精心培育,肩高超过半米,单只体重大于六十五公斤,比贺鸣蝉还要稍微重点。
八只。
八只肌肉恶犬压塌栅栏的声势惊人。
木屑迸溅,尘土飞扬,草坪已经被刨飞好几块了,黑漆漆的土被翻开,玫瑰园近在咫尺。
“不行!!!!!”
原青枫还没回过神,贺鸣蝉已经愤怒地大喊着,气得脸颊通红,一个蹬腿窜上了窗台,小炮弹一样飞了出去。
……然后就是现在的局面。
八只巨型毛绒绒被凶得惨极了。
原青枫戴好只剩一边镜片的眼睛,照了张照片,发消息让厉别明赔钱。
他起初也没有看清局面,试图参与进去,救出被狗群淹没的贺鸣蝉——眼镜就是这时候被踩碎的,接着就听见小骑手愤怒的教育声:“不准咬花!”
“栅栏!”
“草地踩坏了!”
“坏狗!!”
八只恶犬怂成一团夹着尾巴。
凶一声,集体哆嗦一下。
其中一只试图把脑袋塞进同伴的肚皮底下,另外的几只挤挤挨挨缩成一团,头犬趴在地上,用前爪挡住眼睛。
最后一只试图亡羊补牢,把掀开的草皮重新盖上,扒拉了两下,掀开得更多了,被愤怒的小骑手正义鼻头拍击,立刻轰然倒地,发出悲痛欲绝的心碎嗷呜声。
“……”贺鸣蝉就是这么容易心软,拽了拽狗爪子,“那是你们不对嘛……”
这些家伙也知道听声音、看脸色,火速变身撒娇精,一个接一个全都躺了,拼命打滚哼唧,不动声色地暗中踹开同伴,湿漉漉的鼻头见缝插针,可怜兮兮地往贺鸣蝉怀里拱个不停。
贺鸣蝉被拱得东倒西歪,被巨大撒娇精弄得又痒又热,诶呀诶呀地笑个不停,手忙脚乱在一堆毛绒绒里摸索着寻找狗头:“要听话……不能咬花呀……”
原青枫录了个小视频,特写,截图,定损,栅栏修补、草皮重铺,大致给厉别明转播了现场情况,发了账单。
还有贺鸣蝉的衣服和他的眼镜。
厉别明应该是在开会,原青枫也就没催他,等了几分钟,收到一张刚签好的支票照片。
原青枫:【?】
原青枫也不是要把别墅扒了重盖:【没有这么多。】
【你管不着。】厉别明发消息也和他本人一样有病,发得很碎,一条接一条,【狗。】
一条消息被撤回了。
原青枫又回了个问号,等了一会儿。
备注是“恶犬有枪低素质邻居”的聊天框变成「正在输入中」,紧接着,消息就叮叮咚咚冒出来。
【外卖员】
【全名】
【叫什么】
【现在立刻。】
原青枫的手指悬停在手机屏幕前,抬头看了看,贺鸣蝉正在被头犬驮着冲锋,剩下七只兴奋地围着他们打转,挤来挤去试图争宠。
小骑手完全不生坏狗的气了,红着脸开心得不行,轻轻揪着狗耳朵,嘟嘟囔囔软乎乎地教育:“不可以拆家啊,不可以乱跑……”
他看见原青枫就立刻高兴,眼睛亮晶晶的,努力在颠簸的狗背上保持平衡,用力挥手。
原青枫也笑了,招手回应他。
没什么可瞒的——贺鸣蝉的身份又不是什么商业机密。
稍微一查就能查到,小骑手厉害坏了,因为见义勇为、协助警方破获传销组织,还上过几次本地新闻,登过几份报纸。
司柏谦就在会议现场,厉别明一问也就知道了。再说厉别明的确脑子有病,但也不是那种会平白无故拿枪打人、完全没法交流的类型……大概。
基本的道理大概还是讲的。
原青枫告诉他:【贺鸣蝉。】
恶犬有枪低素质邻居:【把贺鸣蝉给我。】——
作者有话说:有二更!
第60章 你打得过这个人吗
原青枫有病。
蓝石会议室里, 厉别明盯着手机,眉峰紧锁,盯着那个“微笑”的黄豆表情, 用力重重按了几下屏幕。
他又不是不给钱,支票已经签了, 也拍照片发过去了——如果原青枫不满意价格,大可以直接和他说。
为什么忽然拉黑他??
还有这个刺眼的看起来好像在翻白眼的“微笑”是什么意思!?
厉别明心情很差。
比早上更差,他把手机丢在桌面上, 正在汇报的高管像是被掐了脖子的倒霉鸭子, 瞬间消音, 最后几个没念完的字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冷着脸沉声说:“继续。”
高管疯狂冒着冷汗,战战兢兢偷瞄着这位新总监的脸色,结结巴巴, 低头继续念剩下的半页纸报告。
一群饭桶。
厉别明面无表情合上交上来的汇报。
原青枫说得对,这些人的工作根本毫无意义——虽然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有他之前作为对手,一直在暗地里给蓝石使绊子的原因, 但这些人自身的能力也未免太像笑话了。
就算没有Marcus这个内鬼, 也一样是白费功夫,给不出任何一点像样的成果。
放在过去, 厉别明会觉得这个游戏有意思。
他享受这种游戏, 丢一点鱼饵,看着贪婪的蠢货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撕咬、搏斗、丑态百出,撕下冠冕堂皇的皮扭作一团……然后他再轻轻一提鱼线,抽走钓钩,收回饵料,尽情欣赏这些人希望落空的扭曲表情。
在这个令人厌恶、痛恨、无数次觉得忍无可忍的垃圾世界里,这是厉别明为数不多的消遣。
但现在厉别明只觉得烦躁。
浪费时间, 毫无意义。
他忽然这么想,但不明来由,他又抓起手机,点开原青枫在拉黑他之前发过来的那个视频——短短五十七秒,不到一分钟。
手持拍摄,很模糊,画面不稳定地晃过。
小土狗趴在他那一群恶霸犬里,琥珀色眼睛弯成月牙,手忙脚乱地不停挡舔过来的大舌头、拱过来的鼻子尖,脸红扑扑,拿手背擦鼻子尖冒出的汗。
该死。
厉别明盯着手机屏幕。
他的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厉别明死死皱着眉,他从没见过这八条赛级犬做出这种……谄媚的丢人样子,很想被外卖员揉脑袋是不是?尾巴怎么回事,要变螺旋桨上天吗?
丢、人、现、眼!
厉别明现在就想回家教训这群吃里扒外的废物一顿,但这只是冲动,冲动是愚蠢、荒谬、软弱的代名词,是人类低劣的兽性本能。
厉别明厌恶一切失控,也从不放任这种劣等的反应冲破理智。
综合考量收益、安全性和性价比,加上一直以来无法忽略的关键痛点,他选择了最优解:花钱。
让贺鸣蝉来他家。
帮他遛狗。
可他还没说完,原青枫这个混账东西就把他拉黑了!!!
会议结束,厉别明不停转着手机,依然没能从这种荒谬的愤怒里抽身。余光里,他其实已经注意到司柏谦起身,抱着策划案脚步迟疑,慢慢落在其他人后面,最后留在会议室内,朝他走来。
——他们已经见过很多次。
当然。
事实上,按厉别明的计划,本来要在今天的会议里把司柏谦推上新项目负责人的位置。
他布置这样一个陷阱,准备观察一个“年轻的自己”会如何选择,会不会继续割掉枝蔓,牺牲掉无趣的所谓“情感、情怀、道德和忠诚”。
这是他本来给自己准备的、打发无聊的小小消遣。
临时取消,是因为他忽然觉得没意思,厉别明的注意力完全被另一件事占据,他再次转动那个手机:“你弟弟。”
司柏谦愣住。
他的神情显然错愕,看得出准备了无数的开场白,在腹稿里打了无数商业提案和谈判话术,预设了各种可能的对话走向。
……唯独没想到居然是这一句。
厉别明紧皱着眉,屈起指节,一下一下敲着桌面:“他为什么离家出走?”
司柏谦张了张口,喉结滚动,没能说出声。
算了,厉别明不浪费时间,换了个问题:“他喜欢什么?”
要把贺鸣蝉从原青枫那挖过来,只怕并不容易,这大概是他职业生涯里最难的一次撬墙角,必须掌握充分的情报,做好万全准备。
司柏谦很聪明,知道这种时候一直沉默是最糟糕的选择。
“他……他喜欢车,喜欢送外卖、到处跑。”司柏谦轻轻咽了下,换了口气,谨慎追问,“厉总……您遇到我弟弟了吗?”
喜欢送外卖?
车倒是好办,厉别明盯着手机,他没调研过外卖领域。
难道要收购一家外卖平台吗?
司柏谦和贺鸣蝉的关系,厉别明在调查这个“年轻版自己”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大概也是他们最大的不同,厉别明从未遇到过这么个人。
所以,在这之前他也并不奇怪,司柏谦会在事业和贺鸣蝉发生冲突时,舍弃贺鸣蝉。
“他搬走后,你还联系过他吗?”
厉别明准备让司柏谦交一份贺鸣蝉的详细生平履历上来:“他有没有什么朋友,比较熟悉的人?”
从这个角度入手,总比今天半夜直接带着麻袋翻墙去原青枫家更稳妥——虽然这个念头已经在厉别明的脑子里转了半个小时了。
“你们最后一次吵架的内容是什么,他因为什么生气?”
“你道歉了吗?”
“他的东西取走了吗,还剩什么?”
“他带走的最贵重的物品——不,我不是说价格,他最——”厉别明皱眉,有些烦躁地想了想合适的词,“最珍惜的东西是什么?”
“他为什么放弃了你,选择了原青枫?”
……
司柏谦煞白到像个死人的脸不是重点。
重点是,厉别明需要评估贺鸣蝉当前的心理状态、欲望、软肋,综合确定最合适的方案。
这些的确都属于个人隐私。
但如果司柏谦愿意把这些隐私和盘托出,整理得足够详尽、足够妥当,帮助他偷走那只小流浪狗。
厉别明会考虑那个项目组长的位置的。
潜伏在空调出风口,身负主角部奄奄一息托付的系统:「……」
……司柏谦看起来好像有点死了。
又过了几分钟。
司柏谦开始用干涩过头的嗓子,磕磕绊绊,异常艰难地回答厉别明的问题。
比如贺鸣蝉为什么生气,为什么和他吵架。
为什么离家出走……说实话司柏谦后悔了,知道贺鸣蝉出了车祸他就懵了,大脑一片空白,一路飙车去医院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恨不得穿回去忍住不发那几条消息——那十几分钟里司柏谦快疯了。
他觉得自己疯了,脑子里好像真的只剩工作了,当时他究竟在想什么?就算真的厌倦了、受不了了,要贺鸣蝉搬出去住,等晚上下班说不行吗?!?
为什么要在贺鸣蝉送外卖的时候说?路上那么多车,真出事了怎么办??
……可不知不觉,他似乎已经变得只会朝贺鸣蝉发脾气。担心了,发脾气。自责了,发脾气。就算是冷静下来后悔,想哄贺鸣蝉了,也不知道怎么放软语气,下那个台阶。
工作太不顺了,连轴转一个星期,压力太大、烦躁不堪,看见贺鸣蝉那种小心翼翼的眼神,无名火就窜上来,一言不发冷着张脸推门去书房。
贺鸣蝉被丢在客厅,像只不知道做错了什么的可怜小狗,一点声音也不敢出,守着他推门出来上洗手间那几分钟啪嗒啪嗒跟着,不安地轻轻打转。
……
而现在。
现在,厉别明正在用那种让司柏谦像被扒了皮、无数根针刺,恨不得立刻去死的视线,古怪地上下打量着他。
“压力大。”
厉别明莫名其妙地问:“你有什么大事可忙的?”
司柏谦的脸瞬间涨红到发紫,血管在皮肤下灼烧,太阳穴突突跳动。
他站在厉别明像是看什么难以理解之物的、货真价实的困惑视线里。
那些他不眠不休、精心做出来的方案,让贺鸣蝉受了大委屈的东西,被厉别明随便翻着,会议室死寂,纸张撕裂的脆声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脑神经上。
厉别明没什么情绪,是真的难以理解,不是针对他,纯粹是阐述事实,掸了掸那张纸:“就这个?”
司柏谦的脸也像是被这么撕下来了。
雪片似的纸像垃圾一样往下落。
厉别明看得很快,扫过一页就撕一页,慢悠悠飘在地上。
“忙成那样,就做出这些吗?”
厉别明合上本夹,抬起头:“我是不是太高估你的能力了。”
做点这个就这么吃力吗?
至于因为这个,连小狗——他是说外卖员,司柏谦的弟弟,厉别明艰难改口,连弟弟也没时间好好养,以至于被原青枫那个混账东西截胡吗?
司柏谦被钉在地上,齿关咬得张不开,像被掼了耳光,脸火辣辣撕痛,眼前黑雾弥漫。
厉别明改变了主意,拿起手机,头也不抬地发消息:“你休假吧,可能是Marcus的压榨让你变蠢了……这样我没法用你。”
他的指尖停顿,又不明原因骂了一声原青枫,烦躁地低声嘀咕了句什么:“不过没关系,我要撬你弟弟,可以给你开个特例。”
他可以先给司柏谦停薪留职。
对别人,厉别明一般都是直接炒掉的。
——系统举着望远镜,看厉别明靠在椅子里,飞快敲手机。
这位金融暴君没有原青枫那种什么都按规定的老好人脾气,听完吵架原因,就已经让人事给那个姓林的实习生结工资走人了。
但厉别明显然没这么容易满意,他并不打算放司柏谦走,还需要更多资料,虽然系统觉得司柏谦可能已经多半是死了……
厉别明又问了更详细的情况。
原来今天早上已经有人替贺鸣蝉去搬东西了。
司柏谦是上班出门的时候被拦住的,对方问了他几句话,在他要关门之前抬手直接拦住,强行进了门——收拾的很干净,打包利落,几乎带走了所有的东西,包括那盆绿萝。
还有几天没擦、落了层薄灰的全家福。
全家福是贺鸣蝉最珍视和宝贝的、绝对不能丢的东西。除了这个,还有姥姥给做的枕头。
……动作很快。
可恨。
厉别明的眉峰不满意地锁紧。
去帮贺鸣蝉收拾东西的人叫韩荆,三十岁,伤退的特种兵,蓝天救援队特聘教官,现在是CBD某顶级健身会所的金牌格斗教练。
收养了一只威风凛凛的长毛流浪土狗,当初执行任务捡的,和贺鸣蝉亲到不行。
土狗不会说话,嗷呜嗷呜地和贺鸣蝉痛饮冰啤酒、啃烤淀粉肠、拜把子,还得韩荆帮忙翻译“好兄弟”。
两个人认识,是因为小外卖员在屋檐底下躲一场雷阵雨,眼巴巴趴在窗户上看格斗训练,鼻尖在玻璃上压出小圆印,软乎乎的雾气一小团一小团……过分叫人心软了。
系统去看了看当时的情形,唉,唉。
去年夏天。
司柏谦刚开始让贺鸣蝉“不要打扰他”、“出去转转”的时候。
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小狗外卖员,又瘦又小,穿着大过头的雨衣,下班了又不敢回家,就一下一下,跟着里面“嘿”、“嘿”地比划。
比划得居然很像模像样。
韩荆注意到他,出来抽烟,和他随口搭话:“当过兵吗?”
贺鸣蝉吓了一跳,差点左脚绊右脚摔倒,被拉了一把站稳,连忙囫囵摇头,红透了脸小声道谢,又解释:“我……我爸爸是戍边的。”
贺鸣蝉和爸爸学的操练、打拳。
他熟练地、想也不想地背出了爸爸的番号,又把胸口和腰板都努力挺起来:“退伍了以后,还是民兵队长。”
韩荆看了他一会儿,笑了笑,随手胡噜他湿透的脑袋。
虽然贺鸣蝉担心鞋子上有水有泥,宁死不肯进冷气十足、一看就价格不菲的高档健身会馆,但还是抗议无效,被韩荆单手轻轻松松拎进门。
韩荆把他拎到休息室,拿自己的毛巾给他擦脑袋,给他喝热板蓝根,介绍懒洋洋趴着睡觉的大黄。
“老班长的小朋友。”韩荆告诉贺鸣蝉,没什么客气的,部队都管比自己兵龄长的叫老班长,“以后随便来玩。”
话是这么说,但贺鸣蝉还是有分寸过头了。
小外卖员几乎不贸然来打扰韩荆,就算来了,一般也是直奔狗绳,和大黄兄弟亲亲热热搂搂抱抱出去玩。
除非发现了哪家特别棒的健身餐,或者韩荆打比赛训练得晚、半夜要补充蛋白质,需要某个十公里外药店才卖的止痛喷剂,贺鸣蝉才会威风凛凛杀到。
……
厉别明停下记录。
他皱紧眉“啧”了一声,隐约感觉到了一些超出他想象的麻烦,不仅是他难以徒手胜过一个退役特种兵、金牌格斗教练,还有他的八只狗。
可能也没法冷静地面对一个“大黄”。
最好不是同一个“大黄”。
他决定再给司柏谦一个机会:“你打得过这个人吗?”
司柏谦:“……”
系统:「……」
怎么说呢。
系统看了看司柏谦裤腿漏出来的绷带,调出监控,还有贺鸣蝉手机里超过5个G的恐怖聊天记录。
和韩荆的聊天截止到昨天——贺鸣蝉下决心要离家出走,想借韩荆的越野车帮忙拉东西。
韩荆答应了,昨天下午,给贺鸣蝉发了几条消息,但贺鸣蝉睡得太沉了,没有听到。
【小蝉?什么时候出发。】
【我听说你受伤了,怎么回事,严不严重,出院了吗?】
【速回消息。】
【司柏谦欺负你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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