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哦。”靳雪至说
“……弄错了吧?”
迟灼听见自己的声音, 他的呼吸很急促,干涩的气流呼啸穿梭,像是把喉咙割出了细小的口子, 带出叫人反呕的咸涩腥甜的血味。
他下意识又想回头去看卧室,但不行, 绝不能这么做。
他得忍住。
他的猫藏在里面。
靳雪至那么机灵的坏猫,那么狡猾,一定正藏在卧室, 蜷在被窝里, 或者已经不听话蹑手蹑脚地溜下床了, 一定又不长记性地光了脚。
靳雪至一定正贴着门缝,屏着呼吸,竖起耳朵警惕偷听外面的动静。
说不定那些苍白修长的手指正不耐烦地搭在膝盖上敲敲打打, 气他容易上当、演技拙劣,担心他露馅。
说不定——说不定等他打发走这些人,一回去卧室, 就要撞见很不满意的灰眼睛, 坏脾气的聪明猫要盯着他大声数落刻薄嘲讽喵喵叫。
或者更糟。
靳大检察官可能会什么都不说,就抱着胳膊, 用那种“听说你到处和人说我死了”的嫌弃表情盯着他。
要摸一整天、亲一整天, 一百块太妃糖加手工松露巧克力加揉耳朵服务才能哄好……
……这样的想象,让他紧绷到僵硬如铁的肩膀稍微放松了一些。
迟灼强迫自己恢复冷静。
冷静,冷静,用理智思考。
像靳雪至一样。
他逼着自己去想象卧室里的靳雪至,一定已经蹲麻了腿,换了个姿势,盘膝坐在地上了吧?那些漂亮的、修长的手指大概抵在一起, 支着下颌。
靳,雪,至。
迟灼念这个世上最短的咒语。
他攥紧那个小猫挂件,手指剧烈发抖,他不想知道为什么指腹摩擦沙砾的触感这么熟悉……这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细节。
无关紧要。
他刚才还使尽浑身解数哄靳雪至喝牛奶不是吗?
迟灼盯着自己的鞋尖,那上面甚至还有坏猫为了泄愤踩的半个脚印,他的手指重重摩挲下巴,找到新证据,嘶了一声。
坏猫咬破了他的下巴。
千真万确。
所以靳雪至当然好好的,这是基础前提,绝不会出问题的前提,可能是中间出了什么波折,挂件丢了而已,笨猫,这就对了,一个破挂件哪有人重要……
迟灼逼自己冷静,接过女警递来的那一堆乱七八糟的文件。
靳雪至的身份特殊,相关审核太多,复杂得要命,迟灼不得不邀请对方进了家门,翻出钢笔一份一份按要求签字,心不在焉地听对方说些没用的官样文章。
他的瞳孔还是被那个“已死亡”的刺眼红戳扎得收缩了下。
他装作不经意地随口问:“所以没捞到尸体?”
女警支吾了下:“是……”
迟灼问:“那就能确定——确定给这个吗?”
他拿笔杆敲了两下那份碍眼透顶的死亡证明,隔着纸张,敲在茶几上,声音很清脆。
像敲坏猫得意洋洋、正盯着他偷笑的脑门。
女警试图解释:“天气太冷了,冰下的湍流很急,打捞队尝试过再次下水,但不可能做到,那不是人类能存活的……”
“知道了。”迟灼生硬打断,“用不着说细节,我不关心。”
他为自己的不绅士在心里忏悔——但他的确有点失控,有点生气,他捏着钢笔,满脑子都是一会儿得杀回卧室,好好问、问、靳雪至。
刚见面的时候靳大检查官那一身湿淋淋的海水到底是怎么回事。
迟灼深呼吸,长长吐出,他埋头签字,视线飘来飘去,试图绕开那个可恨的很不吉利的破红戳,笔尖却在一份“检察署身份信息验证正式注销”的文件上。
忽然灵光一闪。
等等。
迟灼攥着钢笔,猝然回神,凝固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轰隆冲过干瘪血管。
所以这些人是以为靳雪至——以为靳雪至被害了吗?他在急个什么,这太好了,简直绝妙——妙不可言!
这岂不就是说,靳雪至可以完美地彻底摆脱现在的身份,彻底“消失”,和他去自由的地方?
对。
他不如也去死一下好了。
就这么办!
迟灼攥着挂件的手终于开始微微发抖,他在心里大声嘲笑自己后知后觉、迟钝至极,简直愚蠢!怪不得靳雪至总是踹他。
近乎疯狂的念头从每个骨头缝里争先恐后冲出来,几秒里席卷全身,烧得他喉咙冒火、眼睛生疼,脊背控制不住地微微打颤。
什么死亡证明?这些人知道什么?靳雪至是自由了!
靳雪至一个人苦苦熬了这么久,终于自由了。
那个被政敌疯狂泼脏水、污蔑、羞辱,被媒体生吞活剥,被他保护的混账诋毁和辜负……被榨干了血肉的检察官。
从今往后,他的阿雪就可以干干净净的消失,至于联邦和检查署,出于体面,多半甚至还会抹掉“罪行”、“丑闻”,给靳雪至一个不错的“毕生表彰”。
多讽刺的风光GAME OVER!
至于他,一个树敌无数的刻薄银行家,不小心死了是什么很稀奇的事吗?迟灼至少能想起几十号人因为这个消息彻夜狂欢开香槟。
迟灼现在也想开一瓶爆炸的香槟了。
他们只要换换名字、变一张脸,就能高枕无忧、得意洋洋地逃出生天……
他们终于甩脱命运这个阴魂不散的混账窃贼。
他要带靳雪至去骑摩托车!
西装革履的银行家恶狠狠地想,他要把油门拧到极限,听靳雪至趴在他后背上死死抱着他大声骂他不要命,他们要去热带,他要在太阳落下的时候,抱着靳雪至跳到温暖的海水里去。
迟灼已经可以想象那样的靳雪至——穿着他的T恤,完全被海水打湿了,像只火冒三丈的落汤猫,瞪圆了灰眼睛,往他脸上狠狠泼水。
他们要游到精疲力尽,瘫在被晒得又暖又烫的沙滩上,为了“晚上吃凉拌海鲜还是喝热腾腾海鲜浓汤”这种无聊的事吵架,然后还睡一个被窝。
他要让靳雪至把手和腿都霸道地放在自己身上。
这些念头像滚烫的蜜糖灌进他肋骨缝里,滋滋作响,在每一处冒着幸福到无法想象的、温热柔软的泡泡,充斥他的胸腔和骨缝。
迟灼把那个狂跳的心脏狠狠咽回去,他几乎要笑出声了,但不行,他得忍住,不能露馅。
再忍忍。
忍一会儿,只要一会儿,他就能冲回卧室去抱他的猫了。
他要把好消息讲给靳雪至。
他们要上天堂。
迟灼垂下视线,喉结重重滚了滚,捏着钢笔的手指用力到泛白,他完全不是在逢场作戏,他是真的在和自己搏斗,忍住关门反锁回去狂吻靳雪至的冲动,他要咬着靳雪至的耳朵宣布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
这让女警的神情变得更复杂、不忍和欲言又止。
“迟先生。”
女警低声说:“我们知道,靳检察官,他可能……曾经做过一些,对不起您的事。”
“嗯?哦。”迟灼回过神,随便乱答应,“是啊,对。”
他是挺惨的,在旁人眼里——迟灼早已经习惯了,他是靳雪至跻身权贵的台阶,靳雪至放在祭坛上的牺牲品,是个被无情野心家玩弄于股掌之间、用完就抛的可怜虫。
离婚,公开决裂撕破脸,老死不相往来。
靳雪至榨干了迟灼的利用价值,亲手把迟灼推落深渊。
所有人都知道这些事,不是秘密。
他们那点破事至今还是三流媒体最爱炒的冷饭。
迟灼就是在这些冷嘲热讽里一步步爬回去,身上带着敲不掉的“靳雪至前夫”的烙印,撕碎那些说风凉话的愚蠢东西,回到今天这个位置的。
“这故事挺老掉牙的了。”迟灼尽力让自己显得符合这个可怜虫身份,露出破罐子破摔、无所谓的表情,“所以呢,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吗?”
他故意让自己的语气掺进不耐烦,像每个被咄咄逼问、揭开伤疤,十分不悦的“上流人士”那样。
女警看起来十分挣扎,似乎并不清楚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她打量着这个深冬还固执窝在寒酸旧房里的顶级富豪。
女警的褐色眼睛里透出不忍。
为那位殒命的检察官。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被政治家的谎言和媒体愚弄,越是身在其中,看得越清楚,很多警察至少知道,媒体说的都是颠倒黑白的鬼话。
那个自诩“英雄”的,恶狠狠诅咒联邦官员每个都该死、至今还在监牢里大肆宣扬所谓复仇精神的愚蠢流浪汉……杀错了人。
他们杀了唯一为他们执剑的检察官。
而现在,靳雪至的前夫,唯一可能出席他葬礼的人,露出这种强行压抑的狂喜表情。
“迟先生。”女警的语气都变得低哑柔和,“靳检察官是您的担保人。”
迟灼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下。
他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以逸待劳,打好腹稿,为了应付任何意想不到的盘问手段,他甚至已经做好了银行流水……可什么?
什么担保人?
“按照联邦法院修改的最新版法律,经济罪犯五年内不允许继续从事金融类工作,除非有人担保……”
迟灼匪夷所思地盯着女警。
开玩笑吧?
什么时候出的鬼法律?!?
不,不用外行给他解释,迟灼止住女警的话,抓起他刚才签的那些文件疯狂翻看——明白了,又一个“博弈游戏”,借着反垄断浪潮修改法律,只有检查署和联邦法院有资格担保,这样那条冰冷的精巧镣铐,就能握在白手套里,牢牢拴住金融猎犬们的脖子。
他盯着靳雪至在那些文件上的签名,每三个月一次的“审查通过”,靳雪至的政治信用,名声,前程……轻飘飘押上去。
靳雪至的签名。
和离婚协议上的没差,还是那样锋利、傲慢又漂亮,末笔凌厉不知收敛。
靳雪至这个笨蛋甚至不知道他可能干出什么,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手段东山再起,会不会去碰不该碰的东西……就这么愚蠢的签了字。
靳雪至甚至一个字都没和他提过!
靳雪至的脑袋不是世界第一聪明吗?!
怎么不想想,要是他疯了怎么办?要是他不择手段越界呢?要是他像身体里的脏血那样,像他父亲那样操纵市场、囤积居奇,像他二叔那样拿人命当耗材燃料……
要是他又去做迟家做过的事,走那条老路呢?
他不是没动过心思,怎么可能不受诱惑?在那些屡屡碰壁、头破血流,在别人脚下不如一条狗的狼狈深夜,在输红了眼的时候——靳雪至到底想没想过!
要是他一念之差走歪了,要是他走歪了……
他们绑在一起。
靳雪至就完了。
“……我没做过。”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遥远,干涩:“我没做过……不合规的事。”
迟灼捏着那一摞文件,尝到齿关的血腥气,他的确下手颇狠,不留余地,刀刀见血,但至少……
没有给靳雪至抹黑。
对吧?
对吧!?
他急切地绞尽脑汁反思,确认,是这样,毕竟他宁死也不想被混账绝情前夫再亲手抓住一次,毕竟他……他被靳雪至教好了。
灰眼睛的坏猫捧着关东煮的纸杯,坐在便利店里,被他围上围巾,看着下不完的雪。
用那种很轻的、很不靳雪至的声音对他说一点也不野心家的话:这世上有很多苦命人。
“迟灼。”靳雪至仰头,靠着他的胸口,“你给他们一点热汤喝。”
他捧着靳雪至的脸,去吻靳雪至的额头。
靳雪至说:“不要抢他们的毯子。”
……迟灼攥着那支钢笔。
他像是看见越来越瘦、越来越苍白和冰冷的靳雪至,裹在漆黑的大衣下面,冷灰色的眼睛一页一页扫过他的那些财报。
他还是难以自控地觉得靳雪至是疯了。
疯了——迟灼盯着第一份文件签署的日期,拜托,靳大检查官,他们那时候刚离婚三个月零七天!
他刚从拘留所里出来,把靳雪至狠狠推搡着按在斑驳的墙上,质问墓的事,他盯着靳雪至,愤怒冲昏头脑……什么狠话都放了。
他想起那双疲倦过头、安静过头的灰眼睛。
靳雪至低声说:“我没办法……”
他记得靳雪至的领带歪了,睫毛在苍白到泛青的脸庞上落下阴影,一只手捂着胃。
那里的衬衫已经被同样青白的手指攥出褶皱。
他死死忍着问这只混账猫多久没喝一口热汤了的丢人冲动。
靳雪至还在和他打官腔:“我要抉择……”
“我的位置太敏感,迟灼,盯着我的人太多,我能保住的东西很少。”
“他们都在挑我的刺。”
靳雪至的眼底有血丝,表情平静,声音也一样,好像是这一切都只是冷冰冰的纯粹算术题:“我没有后台,能用来交换的政治利益太少了,保住了墓,就保不住别的……我没办法。”
迟灼记得自己笑了一声。
他松手了,向后退,看着靳雪至,像看一个第一天认识的陌生人。
靳雪至只是稍微看了他一眼——只是一眼,那双灰眼睛就像是被烟灰烫了,飞快挪开。
“我尽力了。”
靳雪至这么为自己辩解。
靳雪至低着头。
靳雪至说:“迟灼,我好累,你抱抱我。”
……迟灼当时被他气得笑出了声。
他其实看见这只坏猫指尖染着的墨水,他也看见靳雪至口袋里折起的雪白的文件纸。
可死犟的坏猫不把这些掏出来给他看,不肯说清楚,只肯吐出这些模棱两可的话,硬邦邦站在那。
还想要他摸耳朵、摸后背。
还敢要他抱。
“迟灼。”
靳雪至站在那,像只根本不会撒娇的野猫,垂着手也垂着头,睫毛在脸上投落阴影。
他看着靳雪至的手,青白得像冰,指甲修得过短,贴着血线,几乎剪秃了。
靳雪至说:“你抱抱我。”
迟灼笑了一声:“等死后吧。”
他发誓他没说明白,迟灼向胃里要把它扎穿的滚烫铁钎乞求,他当时那句话的意思是“等他死了以后才会消气抱靳雪至”,他当时是想颓废混日子当那种曝尸街头的倒霉流浪汉的——挺可笑的是吧?
迟灼可能快要把那支钢笔捏断,他真的恶毒地想过,如果他烂醉如泥地死在某个老鼠穿梭的巷子里,靳雪至接到电话去认尸,掀开白布,会是什么表情。
他没有要吓唬靳雪至、诅咒威胁靳雪至的意思。
没有。
可靳雪至似乎还是理解成了最糟糕的那种可能,当时他说完这句话,那个瘦削的影子像是被子弹当胸打了。
靳雪至晃了晃,靠着墙,看着他的灰眼睛几乎要淌出某种可疑的液体——可最终也没有。
靳雪至只是……扬了扬下颌。
像一只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也不肯低头、不肯示弱的高傲的野猫,靳雪至戴上那副白手套。
“哦。”靳雪至说。
“所以你再也不会抱我了。”
靳雪至慢慢地、自作聪明地翻译他的话:“你生我的气了,你恨我,我们再也不会在一起了。”
靳雪至的声音还是很冷静,轻飘飘,垂着眼睛:“你不要我了。”
那些苍白的手指反复揉捻袖口,频率很快,指尖很快就摩擦出一层薄薄的红。
迟灼和他赌气,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反驳。
靳雪至点了点头。
靳雪至丢下他,转身就往外走,走得很快,一眨眼就没了影子。
迟灼本来不知道靳雪至那之后去了哪,可他不小心坐在那个靳雪至抠出来的沙发窟窿上了。
那里面有蜷缩着不肯理他的毛绒绒的小梦。
靳雪至去了那片被毁掉的墓园。
一个人,大半夜,靳雪至恶狠狠地试图徒手修复那座墓——这对只有脑袋非常聪明、动手能力很差的检察官大人来说有点太难了。
所以靳雪至很快就变得有点气急败坏,原来靳雪至也会气急败坏。
雪白崭新的手套沾满泥浆,检察官专属的风衣下摆也全弄脏了,靳雪至和砖头较劲,低声嘀咕着“这块该放哪……不对……”靳雪至气得狠狠去踹用锹把欺负他的破铁锹。
靳雪至摔了一跤,重重倒在乱七八糟的碎砖块和泥水里,抱着渗血的膝盖。
“我也不抱你了。”
他红着眼睛,恶狠狠对着漆黑的、无人回应的夜色放狠话:“混蛋蠢迟灼。”
“你去约会吧,去酒吧,勾肩搭背,去结婚。”
……他想起他那些绯闻,他承认,他的确在刚离婚那会儿故意和一些人走的很近。
还去混了酒吧。
但迟灼发誓自己就是狂喝闷酒,绝没和任何人勾肩搭背——靳雪至的人生履历实在太过割裂,从贫民窟到富家公子哥的俱乐部,没有中间的任何一点儿过渡。
以至于靳雪至可能不知道……绝大部分人,是不会去酒吧,找个人勾肩搭背,然后就结婚的。
迟灼扯扯嘴角,恍惚地不知为什么笑了下。
他的优等生靳雪至,他的好猫、乖猫,这辈子做过最疯狂的事,也就是……钓他。
笨猫。
坐在酒吧的高脚凳上,脊背还挺得好像要上台发言,好猫连酒也不会喝,皱着眉,一脸严肃地点单,装出一份轻车熟路的架势。
拿舌尖沾一下酒就露出“谁把毒药兑洁厕灵倒杯子里了”的表情。
硬邦邦趴在酒吧外面的吧台上,僵硬地按着一份“反商业欺诈案汇编”,等着他上钩。
他怎么逃得掉啊。
迟灼叹气,靳雪至这人哪都好,就是听不出好赖话,他迫不及待要过去抱靳雪至、哄靳雪至、把浑身泥水的脏猫带回家洗干净了……然后他惊醒。
他居然又醒着做梦。
毛绒绒的小梦悄然融化消散在他指尖了。
……
去门口打电话的女警回到客厅。
迟灼用力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回过神,他皱了皱眉,心想这时间是不是太久了。
他浪费了这么久,在这里做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没去抱靳雪至。
“可以结束了吗?”迟灼有些不耐烦,他有点郁闷地发现自己现在也染上了靳检察官的劣习,手指正不停揉搓袖口,指腹已经有些发烫。
迟灼盯着那些皱巴巴的布料。
以后他们家的衣服不会齐刷刷需要补袖口吧?
反正他已经答应做毯子、睡衣和织袜子,再练习点儿别的也不是不行,迟灼在心里盘算,离开这他就开始钻研纺织技术……
女警看起来有些欲言又止。
迟灼皱眉。
他只好继续耐下性子,听对方那些委婉过头的官方辞令——好像是这些人还没彻底放弃,他们打捞到了靳雪至的手机和公文包。
好样的,迟灼磨牙,靳大检查官真本事。
连手机这种东西都能掉到海里,怪不得抱着他的手机玩得废寝忘食……
“是一点新证据。”女警迟疑了一下,还是试探着建议他,“您要作为……案件相关人,起诉那个犯人吗?”
如果走公诉,也不是不行,但判处力度可能会有不同。
遗物的归属处理,也会有一些差别。如果迟灼不出庭,这些东西就会作为物证封存。
迟灼的瞳孔缩了下,他要带靳雪至去过好日子,不想浪费时间,但那个杂碎敢算计他的靳雪至、想害靳雪至是吗?
那就该死。
迟灼准备全权委托最好的律师代理出庭。
“我算相关人吗?”迟灼接过女警的手机,上面是她的同事最新传过来的证据链,他扫了一眼。
像是有冰冷的海水,灌进他的血管。
手机损坏严重,还在数据恢复,希望渺茫,但公文包里的东西被防水的密封袋裹着,还保留着原状。
一张拙劣的、是个人都知道绝对是圈套的、廉价到可笑的贺卡。
迟灼把那张照片放大,不停放大,有人拓印了他的字,铺在上面。
「靳雪至」
贺卡问:「和好吧?」
第42章 命运
迟灼低着头, 攥着这部正在发烫的手机,像徒手伸进钢炉,握住一把燃烧的沸红铁水。
他相当不屑地嗤了一声, 视线死死钉在这个可笑的、可耻的、可憎的拙劣圈套上——开玩笑。
这种拙劣得令人发指的玩意,还想骗到靳雪至?
那可是靳雪至。
世界上第一聪明的脑袋, 第一狡猾的坏猫。
迟灼的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下,像是咽进一块烙铁、一把海沙,肋骨下的某处返出尖锐刺痛。
“……不是我写的。”他低声说, “我没写。”
得知靳大检察官流年不利、倒霉栽了以后, 他的确十万火急地做了一些小事——比如疯狂砸钱给靳雪至四处疏通关系, 比如找走线的蛇头,比如开始找能在哪买一座岛。
岛上最好有个别墅,不是别墅也无所谓, 重点是安全,与世隔绝……不用太大,够两个人住。
但迟灼没联系靳雪至。
因为他比谁都更清楚, 不论他洗多少次, 他都还是污点资本,还是不干净的脏兮兮的猎犬。
不能让靳雪至冒这个险, 不能联系靳雪至。
看着一条比一条严峻的新闻, 迟灼心里多火烧火燎,面上多尽力镇定,他一遍遍模拟靳雪至会在这时候怎么抉择——没关系,冷静下来,事态严峻,但没那么紧急。
检查署的动作没那么快。
靳雪至只是倒了霉,失势而已, 且不说能不能东山再起,就算不能……清算也必须走流程。
这是联邦检查署那可笑的、不容亵渎的“体面”。
所以他们至少有半年的时间,只要运作得当,甚至是一年、三年,就算靳雪至真被捏住什么把柄,暂时进了监狱其实也没关系。
都是有转机的。
迟灼逼迫自己以靳雪至的视角和思维方式权衡利弊。
当然绝对不能在这个敏感到要命的节骨眼和靳雪至扯上关系,不论多想,多蠢蠢欲动都不行。
他没那么蠢——是,当年迟灼会这么做,但那时候他是个废物富二代,除了冲动什么都没有。
现在他明白了,那是帮靳雪至吗?那是生怕那些人把柄不够,给检察署送套上靳雪至脖子的绞索!
……迟灼甚至连绑架和偷渡都考虑了。
迟灼想过潜入靳大检察官的住处把人绑走,靳雪至可能会不满意,可能会呵斥他不懂事。
可能还会用那种叫他难受得要命的态度对他……但管他呢。
绑走再说。
为此他需要大量的资金,他需要钱,他疯狂敛财,像个不知收敛的贪婪怪物那样鲸吞资本,他一根接一根的抽烟,狠狠嚼那些发苦的烟蒂,在尼古丁的眩晕里打开窗户,对着那片铅灰色的海湾发呆。
靳雪至。
他独自忍受几乎要吞没他的思念,想着那张苍白冷漠的脸,狠狠咀嚼这三个最甜蜜、最苦涩的字。
靳雪至。
……
卧室里突然“咚”的一声。
女警愣了下,抬起头,看向声音的方向。
“抱歉,您家还有其他人吗?”女警下意识起身,资料显示迟灼一直是单身独居,从不和任何人接近,他们没料到这个,“如果……”
迟灼回神,把手机推回去,低声说:“我家的猫。”
“跑丢了好些年,刚找回来,还不老实。”迟灼恶狠狠地磨了磨后槽牙,压下回去狠狠咬靳雪至一口,把所有事问清楚的冲动,“抱歉。”
女警连忙表示理解。
“我们只是……例行通知。”
意识到停留的时间过久,女警也识趣地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却又停下:“迟先生,靳检察官他——”
迟灼送过去:“嗯?”
“……他是好人。”女警张了张口,半晌,还是只能这么苍白地说,“我们……很遗憾。”
她又徒劳地强调了一遍:“他是个很好的人。”
很多底层人,本来熬不过冬天,因为靳雪至的存在得以活命。
迟灼轻轻笑了下。
女警愣了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女警看着这位声名狼藉的银行家、被抛弃的可怜人、靳雪至名声里唯一的真实污点……迟灼的那个笑很温柔。
像被友善的邻居夸了自家的好猫。
“谢谢您。”迟灼的声音居然也温和下来,“今天就到这吧,后续的流程我的律师会跟进。”
女警礼节性地虚抱了下他——对“遇害者家属”的常规流程——迟灼无声向某只猫预先保证,他可没勾肩搭背,配合只是为了做戏做全套。
迟灼连手都背在身后了。
他把女警送出门,反锁,晃了几次确认没问题……迟灼打起精神,扯出个兴奋的笑容,回头想要去找靳雪至宣布这个好消息,一阵剧烈的眩晕却猝然袭上脑海。
耳边开始尖鸣。
迅速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他摔倒在门上,攥着那个猫头挂件,发现自己正颤抖得像只被丢进冰海的鹌鹑。
挂件被溜出来的猫叼走了。
迟灼狠狠打了个激灵,猝然回神,他想要迈步,腿居然根本不听使唤,嘴也发不出声音,再挣扎了下,硬邦邦一头栽倒。
瘦削的手臂用力抱住他。
靳雪至什么时候这么有力气?
脑子里嗡嗡作响,迟灼索性用力咬了下舌头,铁锈味的腥甜迅速蔓延,在剧痛里恢复了点清醒。
冰凉的手指抹掉淌进他眼睛里的冷汗。
迟灼的视野恢复。
靳雪至。
靳雪至。
迟灼吃力喘着气,他就这么跪在地板上,像个垂死的绝望信徒,眼前是不放心他、从卧室里溜出来看他的猫。
靳雪至就抱着膝盖,一只手抓着那个挂件,蹲在他眼前。
眼前。
一伸手就抓得住。
迟灼猛地伸出手,握紧靳雪至的手臂,另一只手也追上去,不住地发了疯地摸索,不够,不够,他发着抖摸靳雪至苍白漂亮的脸。
靳雪至被摸得不太高兴,皱着眉,小声嘟囔了几句,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大方地原谅他,主动依偎进他的怀里:“阿灼。”
迟灼哀求靳雪至吻他。
这个可以,好猫愿意,靳雪至凑上他的发抖的嘴唇,碰碰贴贴,很快就变成没什么章法的啃咬。
不能等,迟灼动不了,不能抱靳雪至去床上,甚至沙发都够不着——但不行,不能等。
迟灼粗暴地把靳雪至拽到自己身上,他听见自己的后脑勺砸在地板上异常响亮的“咚”一声,靳雪至没见过人脑袋这么快起鼓起大包,有点好奇,想去摸一摸,被攥住那只手,迟灼胡乱把它往自己的嘴唇上压。
靳雪至就这么被拽趴到了他的身上。
但好猫没有生气,调整了下姿势,两条长腿挤进他双腿的空档里,伏在他身上,轻轻摸他的脸。
灰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像被从冷汗里捞出来的迟灼。
像宽容的、好脾气的猫,微微偏着头,研究它不太聪明的人类。
迟灼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口型:“靳,雪,至……”
靳雪至低低“唔”了一声。
他握起迟灼的一只手,作为回应,把它贴在自己的脸上,想了想,又把自己的脸整个埋进去,用鼻尖轻轻碰迟灼的手指。
这像是个亲昵游戏,靳雪至挨个碰了他的五个指头,又伸出舌尖,轻轻舔他的掌心。
迟灼触电一样重重打了个哆嗦,像是猝然挣脱了什么看不见的桎梏。
他猛地伸出手,把这个全世界最好的混账紧紧按在怀里。迟灼剧烈发抖,一只手狠狠把靳雪至的脑袋搂在胸口,发出哭不出声的、绝望到极点的恐惧喘息。
“靳雪至。”迟灼沙哑着嗓子一遍遍地喊,“靳雪至,靳雪至……”
靳雪至没挣扎,嘀咕得很小声,这次迟灼听清了:“吵死了。”
迟灼短促地笑了一声,他今天大概要被靳雪至踹下床去睡地板了,没关系,他喜欢睡地板。
他用发抖的手摸靳雪至的眉弓……向下。
靳雪至,那么冷淡又骄矜,永远锋利得像一柄剑的靳雪至,居然就这样蹭了蹭他的手指,在他的抚摸里安静地乖乖闭上眼睛。
他摸靳雪至的薄薄眼皮,摸微微颤动的睫毛。
他摸靳雪至的鼻梁和嘴唇——他又爱又恨的嘴唇。
这里面时常吐出些叫他伤心死的刻薄绝情话,可又比任何糖果更美好和甜蜜。
靳雪至咬住他的指尖,磨了磨,吐掉:“咸。”
什么都咬的猫控诉:“苦。”
迟灼哭笑不得,这又不是他的错!他只是一直攥着那个挂件,谁叫靳雪至把它弄得全是海水和血——
这个念头像一条冰冷的鞭子卷过脑海。
迟灼轻轻扶住靳雪至的肩膀,他小心翼翼控制力道,像是捧住一片一碰就碎的薄冰:“阿雪。”
他轻轻摸靳雪至的脸,又握着靳雪至的手,碰了碰那个还没来得及洗干净的小猫挂件,试探着,柔声问:“怎么……弄海里去了?”
他再也不敢对靳雪至说重话了。
笨猫是真的当真。
迟灼怕靳雪至误会——他不是要凶靳雪至,不是舍不得一个破挂件,绝对不是。
靳雪至“唔”了一声,灰眼睛转了转,向别处看,迟灼太熟悉这个表情了,他的猫要撒谎。
迟灼连忙抱着他轻轻晃,亲他的眼睛,低声下气地求他:“好阿雪。”
“……好吧。”靳雪至被他亲得还算舒服,于是勉强让步,调整了个姿势,蜷在他胸口,“我丢进去的。”
“我想假死脱身。”靳雪至说得很快,像早有腹稿,“你也听说了吧?最近有杀人抛尸犯,专对联邦高官下手,我就想利用这个机会……”
迟灼脱口问:“你收到那个诈骗贺卡了是不是?”
他的猫在他怀里微微僵硬了一瞬。
只是一瞬,迅速就恢复了慵懒柔软,还打了个呵欠……于是迟灼几乎要以为这是不是自己过分紧张生出的错觉。
“啊。”靳雪至把脸埋进他颈窝,声音闷闷的,“好假。”
“是吧?”迟灼彻底松了口气,“我也觉得!”他恶狠狠地吐槽,翻了个白眼,“太假了吧??超级大笨蛋才会上当!”
靳雪至咬他。
迟灼又没说靳雪至,他笑得合不拢嘴,抱着怀里这只全世界最好的猫胡乱狠狠亲了一通:“我们阿雪聪明,一眼就知道是假的,对吧?”
靳雪至“嗯”了一声,看起来对这种无聊的话题兴致缺缺,又在他怀里翻了几个身、转了几个圈,像只找不到满意姿势的猫,最后索性颐指气使地指挥迟灼:“去洗小猫。”
靳大检查官洁癖发作,紧紧蹙着眉,快要忍不了猫头挂件上面的盐粒、沙子和血痂了。
迟灼当然火速从命。
他恢复了力气,生龙活虎抱着靳雪至去洗手间,把又聪明又机灵的好猫放在马桶上,用香皂狂搓挂件,搓得满手泡沫,还往靳雪至的鼻尖抹了一撮。
靳雪至瞪圆了那双漂亮的灰眼睛,顶着鼻尖上雪白的泡沫控诉他:“迟灼!”
迟灼傻高兴:“嘿嘿。”
……他们有点幼稚地在洗手间里爆发了一场微型战斗,弹药是香皂沫和水龙头里的水,水花四溅,香皂沫横飞。
作为报复,靳雪至最后足足让他洗了十遍,直到灰眼睛大猫和灰眼睛小猫都干干净净,闻起来都有樱花香。
接下来。
靳雪至还想听他讲他正经的计划。
——迟灼的眼睛发亮,立刻精神抖擞、滔滔不绝,甚至拿出电脑放了个PPT。
他抱着靳雪至雄心万丈地说他们以后美滋滋的日子,靳雪至一直握着他的手,乖乖缩在他怀里,那些光芒打在柔软温暖的灰眼睛上。
靳雪至开始轻声问那些计划的细节。
他们聊了一整个晚上。
到迟灼连嗓子也哑了、撑不住开始打瞌睡的时候,他的猫忽然仰起脸,轻轻亲他的下巴。
“……阿灼。”靳雪至轻声说,“我们在海岛上钓到了大黑鱼。”
“嗯?”迟灼愣了下,他是快困死了,他不知道几天没睡安稳觉了,但他怎么觉得他们还没出发,“钓到了……吗?”
他迷迷糊糊的,被靳雪至往怀里钻,立刻收紧手臂,胡噜好猫的后背。
“钓到了。”靳雪至很肯定,“特别丑,嘴很大,两根胡子,还没有鳞。”
迟灼“啊”了一声,同意他的看法:“那是很丑。”
靳雪至说:“你把它烤给我吃了,好香。”
迟灼迷迷糊糊笑了下。
他抱着靳雪至歪倒在灯下,掉进他的猫给他编织的奇妙好梦,一个接一个的梦,不停歇,他们在海岛晒太阳、在温热的海水里冲浪,在永不休止的海浪声里相拥入眠。
迟灼睡了一个难以置信的好觉。
他醒来的时候还暖洋洋,抱着靳雪至懒得起,忽然又发现一个藏在睡衣口袋里的小梦,好奇地翻出来。
他看见蜷在冷冰冰的、堆满了东西的二手车里的戴罪逃逸检察官靳雪至。
靳雪至抱着膝盖,气急败坏,用力拽着自己的头发。
盯着那张拙劣的圣诞贺卡。
“……太蠢了吧。”靳雪至当了五年检察官,还是没改掉这个叫人心软到不行的习惯,一到了没人的地方,就低声自言自语不停嘟囔,“傻子才会上当,开什么玩笑……”
车外是商业街,光怪陆离的大屏广告。
这座城想尽办法吞噬每个人口袋里的钱,电子音热情地宣传:“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只有一次机会,错过后悔一生……”
他的猫“砰”地一声狠狠关上窗户。
原来贺卡其实还附赠了一张纸条……迟灼茫然地盯着那张纸条,糟了,这是他亲手写的。
迟灼写的,写给蛇头,他要一艘绝对安全的快艇。
他要足够两个人离开的物资,要充足的淡水、食物,要一个很舒服的睡袋当猫窝。
迟灼写。
他要一束花。
命运冲他们露出冰冷的带血微笑。他们掉进了一个为他们量身定制的圈套,他在用靳雪至的思维处理整个问题,靳雪至在模拟他的脑子——那个冷静理智、从不失控的靳雪至,在车里独自挣扎了漫长的十五分钟,猛地拉开车门。
靳雪至甚至还记得包庇他。
偷渡被抓是重罪,举报了人赃并获,要坐几十年的牢。
“流浪者复仇联盟”在用这张纸条威胁他们的好检察官。
“蠢货蠢货蠢货。”靳雪至不知道在骂谁,是试图做法外狂徒、被抓住这辈子就完了的迟灼,是不知好歹的愚笨混蛋,还是居然也跟着就这么跳进圈套的自己,“蠢死了。”
靳雪至把那张纸条塞进嘴里吞掉,一把抓住那个挂在后视镜上的猫头挂件塞进口袋。
靳雪至拔腿冲进夜色,跑得那么急,那么快,像十九岁那么迫不及待,夜风掀起衣摆,迟灼错愕地发现他在笑,灰眼睛闪闪发亮。
像一只不管不顾扑向毛线球的猫。
第43章 “阿灼,生日高兴。”
迟灼尝试过追上去。
他试过, 他好话说尽,喉咙喊哑,最后走投无路, 还试过咬牙切齿地拼命痛骂、专门治靳大检察官的冷嘲热讽、语无伦次的哀求。
但靳雪至通通都听不到。
这只不过是场梦,粗心猫咪呜咪呜翘着尾巴只顾飞跑的时候, 不小心弄丢、不小心遗落的梦。
没有人能说服一场梦。
梦里的靳雪至向码头飞奔,头也不回,跳过碎石和泥水, 雪片擦过他苍白清瘦的脸颊。
大衣的衣摆被风掀起, 检察官跑得又轻又快, 迫不及待,灰眼睛在月亮底下纯净而柔软,像一个终于放学急着回家喝热汤的小孩子。
迟灼追着靳雪至跑到了那个海湾码头。
他看着靳雪至扶着膝盖大口喘气、苍白的脸因为跑得太快或是别的什么原因, 泛起艳丽的、动人心魄的潮红,靳雪至紧紧攥着那个小猫挂件,像攥着什么决不能弄丢的重要凭证, 蹲在集装箱的阴影里。
靳雪至跑得太快, 来早了。
码头正在卸货,只有苦力和船员被允许进入, 海滩浸泡在漆黑夜色里, 还没有完全对外开放。
还要坚持一些时间。
“迟灼。”他的猫笨拙地小声叽里咕噜,“嗯……好吧,和好。”
不行啊这个语气。
靳雪至抓了抓头发,显然明确察觉到了问题所在,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看起来很不满意。
一点气势也没有,这显得他很理亏。
靳雪至才不愿意理亏。
对一个律师来说, “理亏”是最致命的失误,不论是不是真正占理——只要语气稍微透露出一点“理亏”的架势,经验丰富的立刻就会知道,小菜鸟要输了。
靳雪至宁死也不输。
他重新练习,调整语气,很不高兴的臭着脸:“和好。”
……是不是太不高兴了。
凌晨的海风裹着冰碴,忘穿秋裤的猫快要被冻坏了,抱着膝盖,纠结地抿着泛青的唇。
万一迟灼还生气呢?迟灼要是还生气,不肯给他开门,拎着衣领把他远远丢进海湾里,那怎么办。
趁门没关严把手火速伸进去,有本事就把他的手夹肿吗?
迟灼听着他叽里咕噜嘟囔,也不知道他在和谁念念叨叨,哭笑不得,冤得几乎跳海:“我敢吗?大检察官!我什么时候把你关到门外了……”
他摸着靳雪至的手,脑补被门夹了一下火速肿起的雪白猫爪,拿下巴拼命蹭靳雪至的头发,自己把自己逗得呛到直咳嗽……忽然有什么滴到手上。
迟灼茫然摸了下自己的脸,满脸都是冰凉的湿冷。
靳雪至还蹲在那倔强地斟酌,又换了个冷静一点的、仿佛政府部门公事公办的语气。
太疏远。
迟灼最讨厌的语气。
换了个服软的……靳雪至又不服气。
迟灼愁得脑仁疼,又哭又笑,徒劳地替梦里的靳雪至挡风,抱着靳雪至乱哄,单方面不停吐槽不省心的笨猫。
他的木头脑袋笨猫。
裹着大衣,蹲在挟着雪片和海水冻得扎骨头的风里,自己一个猫在那嘀嘀咕咕……靳雪至看不见迟灼跪在他身边。
自然也听不见迟灼把嗓子都说哑了。
迟灼走投无路,甚至尝试挽起裤脚跳下海,徒手给他的猫捞一条梦寐以求的大黑鱼。
迟灼蹲在他面前,一遍遍地说要他、说冷不冷、快回家啊,一遍遍摸他冻成冰的脸。
迟灼说,靳雪至。
靳雪至说一次“和好”,迟灼答应一声。
迟灼用哄这世上最乖、最好的猫的语调,低声下气他:“和什么好啊,靳雪至,我们又没闹翻。”
“我们演给外人看的。”
“心知肚明。”
迟灼轻轻摸靳雪至的后背:“是吧?”
肯定是,哪有他们这样离婚的?他们离婚五年……忽略掉离婚当天那些破事不算,迟灼喉咙里发苦,犟脾气的倔猫。
……犟得没救了。
靳雪至给他过了四个生日。
第一个生日靳雪至来给喝得烂醉的迟灼当田螺律师。
靳雪至用处理罪案现场尸体的那种专用消毒液给他擦了地,想叠衣服但失败,和衣柜打了一架,弄乱了迟灼所有的衬衫,还因为想熬醒酒汤不小心烧焦了他的锅。
但勤劳又善良的好猫还是悄悄带走了他没来得及丢的垃圾。
宿醉醒来的迟灼浸泡在恐怖的消毒水味儿里,对着衣柜忧心忡忡,还以为自己终于喝酒彻底喝傻了,一度因此滴酒不沾三个月。
所以靳雪至好。
迟灼抱着他的猫好好算账,因为靳雪至,他摆脱了酒精的荼毒,重新振作,一头扎进健身房。
靳雪至给了他好身体。
第二个生日靳雪至最本事,喝成醉鬼,跟人打架,还来偷窥他,还摸走了他的钱包。
迟灼摸着靳雪至眉骨上因为根本没处理,落下来的浅浅疤痕。
他像一个失去理智无脑溺爱自家好猫的人类,一边心疼地轻轻吹那个泛白的小疤,一边理直气壮地宣布——靳雪至好,靳雪至当然好,受伤了都知道回家要摸。
靳雪至没钱了就知道回来叼走他的钱包。
野猫知道吗?
迟灼承认那之后的一段时间,他也像个偷窥狂那样,暗戳戳各种收集靳雪至的私照、抓拍。
他发现靳雪至用他的钱新买了一件漂亮的黑色大衣。
他高兴坏了,趁着没人注意,立马飙车过去买了件同款,美滋滋塞进衣柜最深处。
所以靳雪至好。
听见了吗,迟灼对着贝壳和螃蟹宣布,他抓起一把湿漉漉的沙子,逼它们同意,靳雪至好。
靳雪至给了他三个月的好心情。
第三个生日,赶得不巧。
靳雪至必须出席一次重要的电视直播会议……没有时间。
迟灼明白,迟灼理解,迟灼把办公室牢牢反锁,拉上窗帘,一边开一个国际会议,一边分心看那个枯燥到极点的议案辩论直播。
他的猫穿着那身雪白的不染纤尘的冰冷制服。
靳雪至那段时间都太忙了,忙得分身乏术,瘦得很明显,眼下也泛青,但幸好人看起来还很精神。
还能灵活地躲开法院那些老古板辩吵不过、恼羞成怒,劈头盖脸砸过来的厚厚一大本法条。
可恨。
靳雪至的镜头太少了!
迟灼在心里痛骂分不清重点的导播,在冗长的官样文章里烦躁地不停敲打桌面。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个习惯,手指叩击实木桌面的力道越来越重,直到电话突兀地打进来。
前台收到一个相当劣质的色素草莓奶油夹心派。
外卖员送来的。
又甜又腻,香精味重到呛死人,但不得不承认翻糖做得不错,颜色实在非常漂亮,那些粉红色的糖霜,只是看上一眼就让人心情不错……足以哄骗一只喜欢漂亮小东西的笨猫。
“还有……一束花?”前台迟疑着汇报,“呃,应该……”
如果拿胶带潦草捆起来的、不比三根手指拢在一起大多少的废纸裹野花也能被汇报成“一束花”的话。
废话,废话,废话。
当然能!
迟灼从椅子上弹起来,“唰”地拽开窗帘,阳光火速灌满房间,他笑容满面地解释自己收到了花和蛋糕,尽量不那么像一只胡乱开屏的孔雀。
他在三秒内结束了那个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东西的国际视频会议。
他精神抖擞,容光焕发,端坐在办公桌前,拿二十倍放大镜好好研究他的蛋糕和花。
订餐人匿名了。
先送到了某个被涂黑划掉的地点,然后又多此一举、不嫌费事地叫了跑腿,和那个“花束”一起送来的。
熟练的躲避追踪的老手段。
是预订单。
订单的地址写着迟灼的办公大楼。
心思缜密的大检察官大概还在那里暗自得意,以为那天迟董的办公楼会被定制蛋糕和庆祝贺卡淹没,在堆积如山的生日礼物里,一个小小的草莓派绝不可能暴露。
哈!
迟灼悻悻地扯了下嘴角,没想到吧,靳雪至,他也早就把自己搞得人厌狗嫌、敬而远之。
就算真有什么人有心巴结,也不可能敢在这天触他的霉头。
偌大的前台孤零零摆着一个草莓派,盒子的纸托夹层里藏着张“混蛋蠢迟灼生日高兴(划掉)高兴(划掉)高兴”的皱巴巴小纸条。
还随手画了只很不高兴的猫。
迟灼笑得前仰后合。
靳雪至一定以为他不可能检查纸托、甚至连整个草莓派都会被冷酷地直接丢掉是不是?
迟灼绕着这只机关算尽太聪明的猫得意洋洋宣布,他全吃了。
全吃了。
一口都没给靳雪至留。
他还给自己找了几瓶烈酒,就着直播里靳雪至冰凉的、落雪一样的冷静漠然宣判声,喝水一样灌下去,他可能是喝多了,不小心把纸托也吃了,嚼到一半就发现了靳大检察官的秘密。
迟灼大声嘲笑靳雪至,他笑得前仰后合,喘不过气,肚子疼。
笑到眼睛漏水。
他模模糊糊看到靳雪至,瘦了那么多,更不近人情了,更孤僻了,更像一把伤人伤己的剑了……坐在某个漏风的安全屋里,拿膝盖垫着,气急败坏写一张纸条。
不情不愿又规规矩矩地祝他生日高兴。
又不甘心,靳雪至不高兴,迟灼凭什么高兴?划掉。
划掉了又心软,靳雪至已经不高兴了,让迟灼高兴吧,软心肠的猫和老天商量好,再一笔一划写上。
写着写着又忽然生气,迟灼凭什么都不给他过生日,虽然靳雪至也不知道自己生日是哪天,但抛开这一点不谈,迟灼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划掉划掉。
又心软。
再写上……
迟灼太了解靳雪至,只靠脑补,也能自己给自己脑补得心满意足。
他醉醺醺亲那个屏幕,又冷又硬,不好亲,又去亲那几朵野花,居然有刺埋伏,把他的嘴扎肿了。
迟董不满意。
酒精上头的大脑忽然冒出个绝顶聪明的主意:去云顶开个六位数的房!
就这么干!开个房,然后给靳雪至发那种乱七八糟的匿名暧昧约炮短信,好好欺负这只坏猫……恐怖的是他真这么干了。
醒了酒的迟灼呆坐着,面如死灰,盯着自己的手机。
天塌得明明白白。
他盯着手机里显示“已送达”的消息提醒,抓着头发,徒劳地渴望这时候来一道雷,或者举着铁锹的靳雪至也行,把他的天灵盖劈开。
……他用去自首吗。
什么罪名啊,恶意勾引联邦公职人员吗。
自首找谁。
找靳雪至吗??
这个绝顶恐怖的念头让迟灼失魂落魄,一整个下午都像个幽灵一样在自己的大楼里飘来荡去。
深夜。
迟董终于下定了决心。
云巅天际,那个豪华的六位数云顶套房里,迟灼穿了最好的西装、打了最喜欢的(靳雪至送的)格子领带,坐得老老实实,两只手放在膝盖上。
他身边放着三份文件:检讨书,自己举报自己的检举信,以防那个非常渺茫的万一的遗书。
还有手机,手机里是证明这一切都和靳雪至绝对无关的测谎仪录像,迟灼赌咒发誓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喝酒喝昏了头,怀恨在心,蓄意报复前夫,污蔑抹黑靳雪至,和靳检察官绝无关系。
他把心含在嗓子里,就这么在套房的床上忐忑地坐了一宿……还好,还好。
靳雪至没来。
检查署的调查组也没来。
唯一来的是个有点古怪的新服务生,和他一样眼神飘忽、和他一样僵硬尴尬,和他一样根本不知道该干什么……最后两个人面面相觑。
服务生推的餐车不小心勾住了他的裤脚。
迟灼跪在地上,和服务生一起,脑袋碰着脑袋,倒霉催的解决了十分钟和翘起的薄铁皮缠绵着宁死不分开的裤脚……总算解开了。
可怜的瘦巴巴的新手服务生,大概吓坏了,低着头,话也不敢说。
迟灼胡乱塞给了他一大堆钞票当小费,大概有几千块,把人打发走了。
一整夜都再没人来。
坐到晨光熹微,太阳照进来,还是这样。
迟灼终于松了口气,苦中作乐地想……大概是被当成骚扰短信了吧?
迟灼咬着腮帮酸溜溜地腹诽,靳大检察官那么高的位子,多少人想攀扯,手机一定每天都被这种垃圾短信塞得满满当当,说不定看都懒得看就删掉了……
那靳雪至也好。
迟灼强硬地这么蛮不讲理地宣判,靳雪至最好,好到无可救药,别扭成这样还知道给他买蛋糕。
还给他送了胶带粘的狗尾巴草和小黄花。
多漂亮,迟灼找人把它做成干花了,藏在办公室抽屉最深的那个可怜巴巴的小角落。
早晚有天……他也要给靳雪至送一束花。
迟灼在那天憋坏了,和那个萍水相逢的、一看就是新来的服务生愤愤嘀咕。
他有个特别喜欢的坏猫,早晚有一天,他要给那只猫送花。
要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要把刺都摘掉,花瓣要沾着露水,一眼就特别有气势的,要气势汹汹、铺天盖地的红,把那张苍白冰冷的脸也染成一个颜色。
要明目张胆、昭告天下。
他要让靳雪至那只笨猫好好看清楚,什么叫二婚,老房子着火。
他要把靳雪至在玫瑰花瓣上欺负得喵喵叫。
……服务生被他吓得瞪圆了眼睛,是什么颜色的眼睛?他记不太清了,灯光很暗。
记不清了。
迟灼又扳着靳雪至的手指头……非要他回忆第四个生日。
三百六十四天前,他们的第四个离婚纪念日,是三百六十四天吧?迟灼回忆了下日期。
是。
他明天就又过生日了。
不得不说那个生日比起前几个,过得挺不好的。
因为靳雪至住院了。
被人寻仇——靳检察官那个不要命的办案法,当然会被人寻仇,迟灼生气的不是这个——毕竟离婚之前,他就已经因为这个和靳雪至吵过八百场架、火冒三丈、焦头烂额,气死过一万次了。
他气的是靳雪至。
他神通广大的靳检察官。
三天前被人恶意投毒,大出血送医抢救,进ICU躺了二十四小时,吓得迟灼满世界给他找特效药……三天后就要出差。
靳雪至,要,出差。
要去什么出事故的黑煤矿巡查。
检查署是一不小心死绝了就剩靳雪至一个活人了吗?!?
迟灼第一次没顺着靳雪至的意思,反正他们已经离婚了,靳雪至还能对他怎么样?他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靳大检查官刚出院,强迫护士给自己打了双倍的营养针和止痛剂,青白着一张脸,按着手背上渗血的针孔,尽力稳着脚步……前脚上了辆来接自己的车。
后脚就被一块浸满乙-醚的软布捂了鼻子。
……靳雪至醒了以后,他们爆发了大概是这十年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迟灼不想翻旧账。
不想揪着这只猫强迫他回忆,那天靳雪至到底说了多少绝情话。
迟灼简直被他骂成了一个为富不仁、冷血无情、对社会毫无责任感的狗屎资本家……好吧,也不能说靳雪至就是完全骂错了。
但迟灼当时是真的很受伤。
他就要带靳雪至去他刚租的的海边别墅度假怎么了!?
迟灼被迫把车刹停在一处荒滩上,摘了口罩、帽子,狠狠摔在副驾,拽开安全带,赤红着眼睛把这只找死的病猫狠狠按在后座上。
“我就是不在乎别人什么样怎么了?!?”他承认他是真被靳雪至伤到了,耳边嗡嗡作响,心脏像被剜了一块,“对,我为富不仁,我冷血,我没有感情——靳雪至,咱俩九年了,你才知道是吗?”
“你要是不想要这条命了,就劳驾您明明白白和我说一声,我再也不管你了好吧!”
他死死攥着靳雪至的手腕,剧烈喘息,恶狠狠盯着这个混蛋,靳雪至的手背又开始流血,苍白皮肤下的腕骨硌得他疼得要死。
靳雪至都快把自己熬死了!!!
他现在把靳雪至绑上直升机算了!去他妈的金融市场,去他妈的检查署,他要把靳雪至锁起来,逼着这只不知死活的猫和他在荒岛上过一辈子。
靳雪至恨他一辈子。
那也是一辈子。
“我姓迟不是吗?和你亲手送进监狱的、你最恨的那些混账王八蛋一样,我也流着他们的血。”
“你也恨我对吧?”
“在你眼里,我和他们从来都是一路货色,没有区别,是吧?辛苦你了靳大检查官,忍着恶心和我在一起这么久……”
他气得头昏脑涨,浑身发抖:“那场车祸我就该……”
“死”字被发着抖的手死死捂住了。
……迟灼还没发完脾气呢。
他茫然地停下,看着比他还抢先发抖、抢先掉泪、抢先死死抱紧他好像受了天大委屈的猫。
他的身体当了叛徒,背叛了他,他的胳膊僵硬地抬起来,轻轻环抱住靳雪至。
“不是。”靳雪至的嗓子好哑,“阿灼。”
靳雪至乖乖地喵喵道歉:“对不起。”
“对不起,我气昏头了,说了重话。”靳雪至被他抱着摸他的脸,“对不起,阿灼,你好。”
他的猫笨拙地急红了眼睛地哄他:“你好。”
……靳雪至已经被那个该死的地方折磨得连句像样的软话都不会说,翻来覆去,只会用急到失血的嘴唇,磕磕绊绊地哑声重复“你好”。
而他居然就这么没出息地真的消了气。
哈哈。
迟灼绝望地想。
天生一对。
他自暴自弃地闭嘴,把靳雪至往怀里抱进去,搂得更紧,手掌轻轻抚摸笨猫僵硬的后背。
他低头,听靳雪至哑着嗓子、磕磕巴巴地解释,着急是因为那个坍塌的黑煤矿砸死了七条命。
这还仅仅是上报的,不知道有没有隐瞒,不知道……有没有更多人,被埋在里面。
靳雪至必须去,而且必须及时赶到,否则那些畜生会沆瀣一气……那个煤矿就要被封上了。
里面可能还有活人。
迟灼听的皱紧眉。
他也就剩一张嘴吼得厉害,又不是真的拿人命不当回事,他听明白了靳雪至的意思,打电话找了有航线的直升机:“航班赶不及了,我送你去,只早不晚。”
“你睡一觉。”迟灼给靳雪至看约好的回信,轻轻摸他的头发,“靳雪至……求你了,什么都不耽误,你睡一觉。”
靳雪至摇头。
他还有一大堆报上来的资料要看,不能睡,不能休息。
靳雪至越说越着急,咳嗽的蜷起身体,呛了他一手血沫。
迟灼蹲在他身边,抱着脑袋,陷入绝望的沉默,他怎么就喜欢上了靳雪至这么个……他重重磨着牙关,深呼吸,不生气。
做不到。
他要气死了。
他们为了煤矿里可能封着的人命暂时摒弃前嫌、结成同盟,迟灼为自己捅的篓子负责,用直升机送靳雪至去那个鸟不拉屎的山沟。
靳雪至用一半的时间看完了资料,剩下的时间蜷在他怀里昏睡。
一动不动。
好像这辈子没睡过觉一样。
迟灼低头,轻轻摸靳雪至眼下的青黑,靳雪至像是掉进了什么梦魇,吃力挣扎,微弱地喊“阿灼”。
迟灼把这只混蛋猫抱紧,紧得恨不得剖开胸膛,把靳雪至藏进去,藏到没人能伤害的、最安全的地方。
可直升机马上就要落了。
迟灼不能陪他下飞机……他们不能当众扯上分毫关系。
“靳雪至。”最后迟董被迫蜷在那个摄像机绝对照不到的角落,像个倒霉的见不得光的情夫,怒气冲冲叫住他,“明年。”
……明年。
迟灼没好气地说:“你最好别再出什么破事,明年的今天,我要绑架你,知道吗?”他恶狠狠地嚼着这两个字,“绑架。”他说,“上船,去热带海岛,谁都别拦我,我要揍你屁股。”
他才没原谅靳雪至。
迟灼冷冰冰盯着这个混蛋,他还有很多事记恨靳雪至,还要好好算账,他们之间的账算不清,而且靳雪至这回算是彻底把他惹毛了。
今天这是为人命让路。
他暂时放过靳雪至。
靳雪至在直升机舱门口停下,扶着舱门,回头找他,不到一个小时的安稳深睡,似乎就足以让这只病猫的脸色好上不少。
引领直升机降落的机场强光把他的猫镶了个边,狂风把头发和衣摆撕扯猎猎,灰眼睛轻轻弯了下。
“嗯。”靳雪至垂着睫毛,轻声说,“明年……”
后面的声音被螺旋桨声吞没。
……
迟灼睁开眼睛。
梦境如潮水消散。
恢复清醒,回到现实,靳雪至还蜷在他的怀里。
乖猫,好猫,醒了就迷迷糊糊张开灰眼睛找他,看清了他,就弯起眼睛,又蹭蹭他的颈窝。
“阿灼,生日高兴。”靳雪至闭着眼睛,把脸埋回他的胸口,小声嘟嘟囔囔催他,“绑架。”
……怎么人质还自带日程提醒的。
迟灼哭笑不得,耐心纠正他的猫,是生日快乐,还有,他明天才生日……靳雪至大概是太累了,这一觉睡得有点久,一动不动地蜷在他怀里,他叫了好几次都没叫醒。
但的确还有三个小时才到明天。
迟灼还想问靳雪至……算了。
等有时间,再好好审审成天说小猫谎的靳大检查官,是怎么神勇地在码头脱险,跑回来找他的。
迟灼低头,落下去的吻小雨点儿一样,一下一下轻轻掉在靳雪至的额头、眼皮、鼻梁上,闭着眼睛装睡的猫就偷偷抿起唇角。
迟灼必须得出趟门——他有必要的绑架前的准备,他需要联系顶尖律师,和警方配合“悲痛”地起诉那个杀人犯,需要最终确认直升机和快艇的路线,需要在那边安排好最专业的医疗团队,确保靳雪至一到那边就能得到最好的照顾。
这些都难免忙得要命,迟灼柔声向他的猫道歉,保证自己会把这些国际会议压缩在三个小时以内。
靳雪至睁开眼睛,认真看了他一会儿。
灰色的眼睛映出他的影子。
靳雪至小声说:“我也去。”
迟灼没忍住笑了,轻轻摸靳雪至的头发,忍不住把他的猫抱起来亲,他发誓这绝对不是报复靳大检查官让他蹲直升机备品仓……绝对不是。
这不是情况特殊?
“保险一点嘛。”迟灼柔声哄他,“好阿雪,我搞不定三万个监控。”
靳雪至毕竟已经“死”了。
迟灼过段时间也要“死”,他计划好了,就安排一场十分惨烈、至少要把整辆车都烧焦的车祸。
“……好吧。”好猫好脾气地嘟囔,“那你要记得吃蛋糕。”
靳雪至不知从哪忽然掏出一大堆钞票,居然大方地全塞给他,大概有几千块:“去买草莓蛋糕。”
他的猫请客:“玫瑰花。”——
作者有话说:啊啊 我不敢写了
第44章 和鬼同床
迟灼一直在调整状态, 尽力不让自己显得像个头昏脑涨,马上要和此生唯一的爱人一起去私奔的毛头小子。
他要扮演靳雪至的“未亡人”。
在警方面前,他得沉住气, 演好那一出“痛失所恨”的悲情戏码,要让所有人相信靳雪至……已经不在了。
迟灼干得还不错。
他成功赢得了警方的信任, 又获得了一些靳雪至的“遗物”。
考虑到他太忙,那边体贴地表示会派人送过来,这次是从靳雪至的住处搜出的……搜查也是迫不得已。
毕竟有所谓民众受媒体煽风点火引导鼓动, 群情激奋, 不信靳雪至没捞钱, 质疑靳检察官以权谋私。
于是迟灼还收到了些照片——靳雪至一直住检查署的官邸。
冰冷的黄金猫笼。
迟灼花了点时间像亲手解剖情敌一样逐张查看它们。
靳雪至明明在这鬼地方里住了五年,看照片,却好像几乎就没怎么动过它。
认窝的猫只在最基础的区域活动:书房、卧室、衣架上熨烫平整的制服, 冰箱里堆满速食便当和杯面,半盒过期牛奶……整个厨房连个烧水壶也没有,只有台相当老旧的微波炉。
靳雪至住进去什么样, 离开的时候, 就几乎还是什么样。
迟灼盯着那个古董级双缸洗衣机磨牙。
好样的,靳雪至, 真是好样的。
他就知道他借着各种名义“捐”给检查署的那些智能家电, 胶囊咖啡机,一键式洗烘一体机,多功能料理锅,恒温可调节床垫……他就知道。
一样也没留下。
迟灼借着招标当幌子,千方百计精挑细选的,力求只要检察官动动手指,就能吃得饱、穿得暖, 舒舒服服睡好觉的东西。
都被靳雪至拿出去卖的卖、送的送,换钱给那些流浪汉了。
“愤怒的民众”在雪地里不怕冷不怕苦地游行。
迟灼站在他的办公室,嚼着香烟的过滤嘴,冷眼看着那些被煽动的白眼狼、拿钱办事的伥鬼,还有什么也不知道的,麻木不仁瞥上一眼,就竖起衣领匆匆走远的旁观者。
这些蠢货不知道,他们失去了多好的检察官。
……会知道的。
蠢货。
迟灼把香烟狠狠碾灭在窗台上,焦黑的灼痕又多出一个,现在终于不用再顾忌会连累靳雪至了——迟灼要做自己的安排。
他养的媒体会把事情做明白。
既然这是一个比谁声音更大的时代……那买成百上千个喇叭,撕碎遮羞布,把真相灌进最愚蠢蝼蚁的脑子,反正以后也没人在乎。
至少迟灼不在乎,反正他要把靳雪至带走,他们要去没人知道的热带海岛晒日光浴了。
进度很令人不满意。
慢得像蜗牛爬。
迟灼归心似箭,大概急中出错,他不得不频频应付各种小意外——比如不得不没完没了去捡掉落的钢笔,扶起意外打翻的水杯,好像有只看不见的调皮小猫一直在给他捣乱……不过这个没关系。
没关系,迟灼甚至轻轻笑了下,试着上手摸了摸空气,果然摸了个空。
原来什么也没有。
迟灼稍微有点遗憾,他大概是脑子出了点问题,还以为那有一只不耐烦跳来跳去的坏脾气猫。
他耐心扶好杯子,扯了几张纸,擦干洒了一桌子的咖啡。
这些琐碎的小意外稍微耽搁了一些时间,迟灼再次加快进度,不停看时间,不停确认,他在十一点三十九分的时候收到了一单外卖。
是急脾气的猫给他叫的蛋糕和花。
一个高级到不行的、一看就是用昂贵奶油做出来的,香香甜甜的完美蛋糕,雪白的奶油尖上还缀着鲜红的草莓。
和一朵已经把刺掰干净了的玫瑰花。
迟灼彻底坐不住了。
他想不出来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回家,有什么必须耽搁的,他后悔没给靳雪至再紧急快递个手机。
要是靳雪至也有手机,他岂不是就能一边和翘尾巴的坏猫打视频电话,一边飙车回家?
迟灼把一切后续事务交给律师,穿上外套,抓起公文包,差一步就要顺利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警方的人也终于赶到。
……
这次来送“遗物”的是个很年轻的调查员。
头埋得很低,眼圈泛红,嘴唇抿得很紧,嘴角还有一小块淤青,肩膀和后背都挺得笔直。
和当年的靳检察官有那么……一丁点像。
一丁点吧,不多。
靳雪至帅多了。
迟灼随口关心了两句,得知调查员是没忍住违反规定,和那些游行威胁警方的家伙起了会吃处分的冲突,还险些打烂了那个杀人犯的脑袋。
“靳雪至就不会这么做。”
迟灼有点感谢他,不过还是好心提醒,一边说话一边咬着笔帽在通知单上签字:“他那人,做什么都讲法律,讲规矩。”
靳雪至永远不破坏规矩,不越界,不出格。
所以靳雪至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修罗场里抢来五年。
年轻的、毫无经验的调查员,还不能理解提醒的好意,猛地抬头,死死咬着牙关,狠盯着他。
“您一点也不伤心是吗?”调查员的眼睛里燃着怒火,“明明您——”
迟灼当然一点不伤心,他急着回家喂猫呢,不过还是有点好奇:“什么?”
年轻调查员又咬了几次后槽牙,最终却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一份被封存的、已经盖了吊销红章,显然是某人违规“越权”抽走的调查记录,重重拍在他面前。
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跳上警用摩托跑没影了。
迟灼有点莫名其妙,好笑地摇了摇头,他边往电梯走边翻开这份看时间是两年前的记录,然后愣住。
不得不说。
不得不说……
怎么会是这东西?迟灼的手脚发僵,老天,靳雪至的视角,他当时干的事真是蠢毙了。
迟灼要尴尬疯了。
他一点也不从容了,灰溜溜快步逃上了车,随口吩咐司机去买那个廉价草莓夹心派,做贼心虚一样翻出耳机往耳朵里塞紧,他知道在哪买,他告诉了司机地址。
他当然也记得自己那天喝大了给靳检察官发的约炮短信。
……这东西也要检查署派人清查吗???
迟灼抓着头发,难以置信,文件袋里的SD卡塞进读卡器,是段执法记录仪的录像,苍白修长的漂亮手指……靳雪至正把它佩戴在胸前。
打死他也认得出那是靳雪至的手。
一群人起哄吹着口哨,都是年轻人,迟灼的视线缓和了一点,这是靳雪至亲手培养的班底。
迟灼也投资支持了几个。
听说他们会去撞靳雪至没撞完的南墙。
“靳检亲自去!”这些臭小子拼命起哄,没半点检查署的严肃作风,“抓约炮!扫黄呜——”
“瞎说!”说话的人被结结实实捂了嘴,“头儿是去云顶约会!”
“约会??和谁啊???”
“蠢啊你!”
“哦哦哦,是迟……吃草莓派那个是吧!知道了!!”
“那头儿干嘛还要化妆成别人?不过还别说,这一手真厉害,站我面前我都认不出来。”
“那当然,靳哥易容成流浪汉,去卖人的黑工厂卧底那会儿,你小子还在哭着写毕业论文呢……”
“不这样不行啊,咱们组现在多少眼睛死死盯着……算了算了不说烦心事,这么好的日子。”
“阿喆,你摩托车骑得好,载靳检过去,机灵点,多绕几个圈子,别让人盯了啊。”
“收到!”
“老鹰,你这边跟上,记得伪装三个小时记录仪录像,回头挪过去覆盖掉——阿K把口罩戴好!你今天负责冒充靳哥坐副驾。”
“什么叫你不行?老实点别毛毛躁躁的!腰挺直了!右胳膊弯点!过门禁记得咳嗽,最近降温,靳哥老毛病又有点犯了……”
一群年轻人忙得热火朝天,嚼着口香糖、把车钥匙抛来抛去,最后丢给警局借调来的年轻调查员。
戴着记录仪的人穿上外套,一个人靠在角落,很安静,偶尔咳嗽两声,看着他们。
像是轻轻笑了笑。
……迟灼仓促地闭上眼睛。
这些好过头了的画面和声音,包裹得他无法动弹,不能呼吸。
他贪婪地看个没完,不停回拖进度条,上一秒还不由自主跟着微笑,下一秒毫无防备,猝然被一种巨大的、无法描述的铺天盖的遗憾击中。
酸楚,羡慕,可望不可即,永远无法改写的过往轨迹,一万种懊悔毫不客气塞满了他的胸口。
他就该在大学读法学。
蠢货,他这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就和靳雪至去一家律所,一起去竞选,去检查署,联邦议会……他太蠢了,他完全不该蹉跎浪费这么多年。
他该是这一幕里的一员不是吗?如果是那样多好?如果他能随时随地,不必顾忌地冲到靳雪至身边,如果他能紧紧握住那只手——
迟灼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颊肉,慢慢调整呼吸,咽下弥漫的血腥味,他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他把手探进口袋,攥住靳雪至忽然塞给他的那一大把钞票,越攥越紧。
几千块钱。
他随手塞给服务生的小费。
……他没有看清那个服务生是什么颜色的眼睛。
迟灼吃力地、艰难地为自己狡辩了一句,那可是靳雪至啊,靳雪至不想让他认出来。
靳雪至是天生抓老鼠的猫。
迟灼其实也刚知道,靳雪至居然还有这么厉害的本事。
也不知道他的猫是趁他不知道,偷偷在哪学的、跟谁学的。
居然纯靠化妆就能改变五官、面部轮廓,甚至连体型和走路习惯都会变得明显不同——等等,所以靳雪至还去黑工厂卧底过!?迟灼磨后槽牙,嘴严的坏猫也一样没跟他说过这事,哪怕半个字。
靳雪至有段时间的新闻忽然少了,再出来就又瘦了不少,脸色也明显很差,是不是因为这个??
迟灼又记上一笔账。
等私奔了慢慢和靳雪至算。
还有云顶套房……坏猫,坏猫,嘴真严啊。
重游故地,居然能忍住一个字都不说。
迟灼盯着记录仪里自己那张浑然不觉的蠢脸,他看那个服务生,除了都很瘦……根本看不出任何一丁点和靳雪至相似的样子。
那是个看起来很青涩、很内向的沉默年轻人,戴着白手套,垂着眼睛。
迟灼想尽办法拼命回忆那天晚上的具体细节。
他坐在那张床上视死如归。
“服务生”好像被他逗得笑了一下,抿了下唇,迅速转过眼睛。
这种刻进骨髓的小动作到底还是太熟悉了……他就是因为那一下,不自觉地对这个陌生的服务生有了好态度。
但当时他眼里那毕竟是服务生不是靳雪至!迟灼后悔懵了,揪着头发,他当时和“服务生”的距离的确保持得有点太分明了。
他礼貌地谢绝了服务生给他端来的热汤,哪怕那个汤闻起来实在很像关东煮,他很馋。
他推开了想替他整理领带的,戴着白手套的手。
他和服务生一起绝望地分开那个仿佛打定了主意要殉情的薄铁皮和西装裤……他昏了头,完全没怀疑过,云巅天际这种地方怎么会有翘起薄铁皮的餐车。
他是疯了,迟灼绝望的瘫在后排座椅里,他可能有点死了。
他只不过是喝了一点“服务生”好心倒给他解渴的“安神小甜酒”,居然就醉得稀里糊涂,居然还亲口和靳雪至说二婚、说老房子着火,大言不惭地立誓,明年他还要定这间套房,或者后年,视情况而定。
看他什么时候把靳雪至追回来。
到时候铺满玫瑰花。
还有蛋糕,奶油蛋糕,他居然还胆敢吐槽靳雪至买的破草莓派,齁死他了。
他恶狠狠地宣布他要教靳雪至怎么吃甜甜蜜蜜小蛋糕。
他要让靳雪至在玫瑰花瓣上喵喵叫。
他听着记录仪里的虎狼之词,尴尬到想拿脑袋撞车顶把自己撞晕过去,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回家面对靳雪至了,他叫住司机,自己跑下去买草莓派……他得透透气。
他完全察觉不到自己这样有多蠢……也不是。
迟灼奄奄一息地在心里解释,他知道,只是停不下来。
迟灼把滚烫的脸埋在胳膊里,狠狠擦眼睛里溢出来的水汽,像个一夜暴富冲昏头脑的傻子,绝望到面红耳赤,又趴在车盖上傻笑。
他毫不介意冷飕飕的风割他的耳朵。
他爱惨靳雪至了。
记录仪离猫的胸口和喉咙那么近。
他听着那些叫人害臊、叫人面红耳赤的胡言乱语……他说一句,乖猫蹲在他面前,轻轻的、别人完全听不见的“嗯”一声。
“那说好了啊。”他的猫声音好小,小到根本没任何人听得见,不可能听得见,“阿灼。”
“明年……不行。”
靳雪至小声讨价还价:“我的事做不完,后年,今天,我们那个吧?”
“你不要生气了。”他的猫仗着没人听见,自己说了过瘾,“等我们……复婚。”
他的猫学他说话,轻轻念这两个字,把自己哄高兴了,又大方地摸摸口袋:“我给你买好蛋糕……”越说又越变成更委屈的小声咕哝,“我以为那个很好,那个草莓派明明很漂亮的……”
“我还买花。”
给两袖清风的靳检察官大方坏了。
“你就……就抱我,嗯,因为我站不稳,这个电梯太难受了,我头晕。”
靳雪至在他不可能听见的地方,悄悄告诉他:“……想试试那个浴缸。”
……
迟灼听着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他不知道自己哭什么,没出息,太幸福了吧,太好了吧——他是这世上最幸福、最让人嫉妒的人了好吗?!?
唯一的一点糟糕,是他们重逢的时候,他表现得简直太差了、太差了,不可原谅。
他居然对靳雪至那么凶。
那么坏。
他该被吊起来拿鞭子蘸着盐水狠狠抽。
迟灼狠狠鞭笞自己,他看到附近有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有关东煮的香气……找了那么久,总算有这东西了。
迟灼迫不及待跑去买,赌气似的一口气点了一大堆。
抓紧时间结账出门,风铃清脆,门口蹲着个破衣烂衫的算命老头。
迟灼已经被靳雪至教出了习惯,弯腰放下几张钞票,老头眯了眯眼睛,抬头看他:“啧。”
迟灼皱了皱眉。
他心情好,又急着回家,不想和这老头计较:“嫌少?”
“去庙里烧烧香吧。”老头缺牙的嘴一张一合,似笑非笑好心劝他,“和鬼同床,胆子倒大。”
“你和死物待太久了,阳气枯涸,半步鬼门关……”
……迟灼从剧烈的耳鸣里回过神。
他发现自己揪着这个老东西的衣领,把人按在便利店的玻璃橱窗上,店员惊惶地跑出来,还有别的人拽他,劝他,他大口喘着气。
关东煮的汤洒了一些,在裤子上和腿上。
感觉不到烫。
不烫。
迟灼松开手,他逼自己冷静,他这是怎么了?一切都这么顺利、这么好。
顺利得几乎不真实。
和一个老疯子一般见识干什么?
迟灼掉头回了车上,头也不回。
他听见自己命令司机自己想办法回家路费十倍报销,他夺走了方向盘,用安全带把自己勒在驾驶座上,这辆车因为油门被踩到底发出激烈的嘶吼。
他觉得好笑,笑了一声,他的余光看见窗外碾飞的碎雪四溅,没来由想起靳雪至拆走那四个轮子。
警局其实也搜到了。
一次性搬不动。
所以没送来,暂时还放在警局,据说靳雪至拿它们当座椅、铺上木板当桌子、垫上被褥当猫窝。
迟灼觉得应该批评靳雪至,但又不舍得,他盘算,买十张床吧?床这东西总是不嫌多的,功能不一样,有的可以按摩,有的健康,对脊椎好,有的适合赖一天。
好猫好猫。
以后不睡破轮子。
迟灼盯着前面的路,全神贯注,平安到家,他跳下车就看到家里的灯亮着,他扯开安全带,用力按电梯,快点,快点,他要回家去给他的猫讲老疯子的笑话了。
他开门的时候手抖个不停,钥匙插歪了几次,左手握住右手一起才打开,完美,他迫不及待推开门,完美,他拎着草莓派和关东煮,他只超时了七分钟:“阿雪……”
迟灼站在门口。
他轻声问:“阿雪?”
他慢慢关上门。
关节和合页都有点发皱,该上油了,胳膊和肩膀吱嘎作响。
他明天去……买机油。
啊,不对,不用买,他们要复婚、要私奔了。
迟灼把草莓派和关东煮放好,愣了两秒,扯了几张纸巾,匆忙擦干净自己毛手毛脚洒出来的汤。
他把鞋脱下来规规矩矩放好,换成拖鞋,他慢慢地走过去。
他轻声说:“靳雪至。”
第45章 第二世界完
该死的沙发没接住靳雪至。
迟灼边锁门边想。
他应该扑过去——当然, 废话,虽然靳雪至总是喜欢在地板上呆着,盘这两条长腿坐在地板的一角看案卷, 躺在太阳光临的地板上发呆,光着脚踩来踩去……迟灼为了这个咬他耳朵好多次。
但那也不能睡地板, 笨猫,地板凉成这样。
……凉成这样。
靳雪至就那么抱着膝盖,死死蜷缩着, 那么清瘦修长的人, 就这么委屈巴巴蜷在沙发旁边的地板上, 一滩融化的微型冰海里。
很小的、苍白得毫无血色的一团。
手指还攥着几张发皱的草纸。
迟灼摔了一跤,摔了,他爬过去, 抖着手捧起靳雪至往怀里填,他不信,他用麻木的嘴唇去碰靳雪至的睫毛、鼻尖, 蛮横地舔掉那些咸涩的冰霜, 他凶死了,一点也不知道控制, 不由分说就逼着那两片薄薄的、虚抿着的唇分开, 他把自己舌头硬塞进去。
冰冷的咸苦味道席卷神经。
迟灼后知后觉地,捧着靳雪至冰冷的头颈,混沌地动着脑子。
怪不得靳雪至这几天都那么不喜欢吃东西。
喝加了那么多蜂蜜的、煮得又热又香的牛奶,表情还痛苦得像是喝一杯直接从哪个海湾舀起来的飘着柴油的废水一样,还要很不高兴地抱怨“好苦”。
靳雪至的喉咙里藏了这么多又咸又涩又苦又冰的水。
迟灼拼命向外吮吸它们。
来不及吐,吞掉。
吞掉。
急救……急救他妈的怎么做来着?
迟灼握住靳雪至的手臂,结结巴巴地哀求, 柔着嗓子哄,好话说尽,试图求他的好猫变得软和一点。
他用上这辈子也没用过的、本来想在热带海洋的沙滩上对靳雪至说情话的软得发麻的腔调:“好猫,听话啊,要打开……打开胳膊,要开放气道。”
“忍一下……一下,好阿雪。”
他哀求靳雪至:“回头让你欺负回来,想怎么玩都行。”
反省、忏悔、赌咒发誓有用吗?
不知道。
但总该反省吧,他和靳雪至闹了别扭,最后流程都是这样的。
迟灼开始绞尽脑汁狠狠自我批评,在他语无伦次地第三遍痛骂自己“笨蛋蠢迟灼”,发誓以后再也不和靳雪至生气,不和靳雪至冷战,一句重话也绝对、绝对、绝对再也不和最好最好的乖猫说了以后……靳雪至的身体好像的确变得柔软了一点儿。
好猫好猫好猫。
迟灼慌乱地、感激地亲他,这世上怎么有靳雪至脾气这么好、这么大度宽容通情达理的猫?
迟灼狠命扯下外套,撕坏了个袖子,胡乱铺在地上。
他让最心软的好猫躺在烂外套上。
他道歉,哄靳雪至,压靳雪至冰冷的胸口,用发抖的手抹掉那一点白沫……他趴在靳雪至的胸前不敢呼吸。
他把颤栗的气流送进靳雪至安静过头的喉咙。
靳雪至的身体开始流血了——从那些乱七八糟缝合的伤口里,血珠渗出来,然后是细细的蜿蜒血线。
迟灼触摸靳雪至闭合的睫毛,发着抖,不敢用力气,轻轻地、小心地打着圈揉好猫薄薄的冰凉眼皮。
像有时候靳雪至装睡的时候他会坏心眼地逗猫的那样。
“阿雪。”他轻声问,嘴里泛着咸,“怎么……怎么回事啊?”
漂亮的眼睛变成了那片海水的冰冷铅灰。
怎么回事啊。
他的猫出什么事了?他家里养的,全世界最好、最心软、最勇敢坚强又厉害的猫。
只是跑出去了一小会儿啊。
迟灼不明白,他抱起靳雪至,怀里的猫软软后仰,像是又要耍赖逃走,他手忙脚乱,他把靳雪至不停地往怀里填,扯着毛衣帮靳雪至擦脸,他低头,剧烈悸栗的气息喷洒在闭合的睫毛上,他的嘴唇碰着靳雪至潮湿冰冷的额发。
他跪在地上张着嘴风箱一样喘息,妄图救一只溺亡在沙发旁地板上的猫。
……
这大概用了几个小时。
或者几个世纪,不知道,不知道,迟灼什么都不知道,他甚至试图把自己的手腕咬开,喂靳雪至里面的血。
总该有一样……哪怕就一样,有用的办法不是吗?
总该有的。
靳雪至总有办法的。
迟灼茫然地看墙上的挂钟,怎么才过了两分钟,他现在抱着靳雪至直接跑去最近的医院来得及吗?他试图说服自己,总得什么都试试吧,万一呢?
迟灼试图找回自己的腿,命令自己抱好靳雪至不要摔跤,站起来。
做不到。
不行,做不到。
“……你知道的。”
他好像又看到那双聪明绝顶的灰眼睛,听见靳雪至冷静的声音:“不是这个,阿灼,不要把我交给医院……你知道他们会对我做什么。”
迟灼死死咬着牙关,他练习分辨幻觉,当然,不难分辨,他的阿雪不可能晃着两条长腿坐在他的吊灯上。
不可能用那种分析案情,讨论一起最常见的凶杀案一样的冷静过头的语气,告诉他:“你知道的。”
迟灼刚发誓了他再也不凶靳雪至。
所以他知道个猫猫头!
迟灼看着完全把自己冻在地板上的海水,也或许不是海水,是另一些幻觉,或者靳雪至捉弄他的阴谋。
是坏猫得意洋洋的阴谋小把戏。
迟灼被靳雪至困住了,他的狡猾的、耍赖皮的猫,跑丢了,又湿淋淋的带一堆冰冷的破海水当礼物回来给他。
这些海水把他的腿抢走了。
迟灼吃力地挪动眼睛,看到掉在不远处的小猫挂件……他单手搂着靳雪至,用剩下的那只手爬过去。
他把小猫挂件小心地捡回来,用那个会晃来晃去的尾巴,很坏地、不停地蹭靳雪至那些闭合的睫毛。
他会这么逗铁了心装睡骗人的靳律师的。
然后靳雪至就会忍无可忍,睁开眼睛,然后恼羞成怒地咬他……
不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迟灼尝试找出这次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一定是他还不够细心,他忽略了什么暗示,对,太蠢了——靳雪至手里攥着几张纸,皱巴巴的,上面写满了字。
这么明显的线索!
他居然像瞎了一样根本没看见!
迟灼大声骂自己蠢,他单手死死搂着靳雪至,去看那几张纸,三张半,写的字挤得满满当当,潦草得要命,龙飞凤舞,看得出写字的人在抢时间。
即使是这样。
即使是这样……迟灼依然可以发誓,就算是把这三张半的纸混进三万张塞进房子再把他丢进去,他也能一秒认得出。
这是靳雪至的字。
纸上写:迟灼。
靳雪至这么一点都不心软地冷冰冰地叫他全名。
「迟灼。」
靳雪至写:「搞成这样全是你的问题。」
迟灼:“……”
他低头,看紧闭着眼睛在他胸口装睡的刻薄好猫,思考等过一会儿是咬靳雪至的唇角还是鼻尖。
他继续用右手死死攥着左手,攥着那三张半纸,往下看。
「现在,听我说,如果你的脑子还能转得动的话——应该能吧?行了,擦把脸,听我说。」
「立刻停下那些愚蠢的急救动作,你知道的,你早就感觉到不对了不是吗?现在只是头顶上那把剑终于掉下来而已。」
「给自己倒杯热水。」
「快去!我需要你尽快冷静下来。」
「不用再纠结了,医院没用,你做的那些也没有用。要是笨手笨脚的按压和嘴对嘴亲就能救活我,那简直是本世纪最感人的医学奇迹。」
「我没事。」
「地板很好,我喜欢地板,很凉快,比某些人自作聪明没完没了的热烘烘贴心服务强多了。」
「去倒杯水,然后回来,坐下看信。」
……
迟灼被他的猫骂得神志不清。
他爬起来,摇摇晃晃,梦游一样去倒了杯热水,噗通一声跌在地板上,冒着白气的水就洒了一大半。
迟灼捡起剩下半杯,拢着靳雪至的手,握住杯子。
他抱住靳雪至。
好猫现在软绵绵的,乖乖靠着他,手向下坠,脖颈后仰,头发淘气地扎着他的脖颈。
他轻轻摸着靳雪至被墨水染了的指腹。
该做什么了?对……看信。
看信。
迟灼低头。
信上继续用那种冷冰冰的、傲慢又刻薄的语气写下去:
「在我力臻完美的职业生涯里,你是最添乱的一个,你自己也知道吧?」
迟灼知道。
迟灼低声回答,道歉,他知道。
他知道他的猫憋了一肚子的喵喵叫要狠狠骂他。
「……我真不想回忆你给我添了多少麻烦。」
开始了。
信纸凶巴巴恶狠狠地教训他。
「我们刚离婚,我好不容易摆脱了你的影响,你居然就敢跑去酗酒——你知道你喝醉了样子多丑吗?」
「像个狼狈又愚蠢的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我只能尽量躲进那个熊头后面的阴影里,不被人看到,免得丢脸,我简直羞于承认我曾经和你结过婚。」
「你居然还和替你帮腔骂我的那些人打架。」
「他们都觉得你脑子有病。」
「我同意。」
迟灼的喉咙动了下,等等,靳雪至当然教训得对,靳雪至说什么都是对的……但他记得这件事。
那会儿他们离婚几个月了,他也几乎把人得罪光了,除了落井下石的混账,就是看笑话的王八蛋,那种地方是没有一个真有感情的正常人的。
他天天泡在白熊酒吧酗酒,一蹶不振,他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把脸埋在胳膊里,半死不活地听电视新闻里歌颂无限荣光的靳副检察官。
他记得那个酒店有个挺大的标本熊头,被作为猎物展示,钉在松木板上。
迟灼当时……的确。
是和几个骂靳雪至骂得难听至极的混账打了架。
他当然没吃亏,他挺擅长打架的,不像靳雪至这个只会读书、衣扣永远系得板板正正,连拳头都攥不紧的优等生——他一个人对付五个,当然,最后他赢了,虽然自己也挂了点儿彩。
警笛声远远响起的时候,他翻窗逃了,一边狂奔一边庆幸自己跑得快。
……所以那天靳雪至居然在吗??
在白熊酒吧?!?
靳雪至为什么会在——是因为他们在酒吧的初遇就是那天吗?显然是的,没有别的原因了,迟灼动弹不得,听着自己往肋骨上狂砸的心跳,他家的倔猫,天下第一嘴硬心软……
「我尝了尝你丢下的破啤酒,苦得像你脑子里的水。」
「我居然还替你拦下了警察——迟灼,你完了,我记你一辈子,我的第一次徇私枉法居然就糟蹋在了这种破烂事上。」
「你知道我当时多丢人吗?那群混蛋都围上来造谣,说我对你余情未了!」
「我当然不是,我是。」
迟灼不得不暂时停下,提醒靳大检查官,在“我是”两个字后面,靳雪至的涂改次数稍微有点过多了。
靳大检查官在这里挣扎了很久,起码划掉了四五个理由,包括“我是认为你还有利用价值”和“我是昏了头了”,最后恼羞成怒,连“我是”两个字也涂成墨疙瘩。
靳雪至的笔迹最后已经潦草得十分不讲理:「我是因为什么,没必要告诉你,我有我自己的考量。」
「就该在离婚协议里加一条禁酒令的。」
「我被你弄得心烦意乱,整天东想西想,完全工作不下去,我还开始戒不掉烟。」
「你知道这有多严重吗?一个检察官,没有了清醒的头脑,那活下去还有什么用?这无疑全都是你的责任。」
「为了彻底消除掉你造成的以上不良影响,我停掉了所有联系方式,去那家据说贩卖‘猪仔’的工厂卧底了。」
「这期间发生了什么还在保密期,你无权知道,不过重点也不是这个,重点是我成功逃出来了,我当然总能逃出来。」
「我逃出来的那天雨大过头了。」
「真见鬼,那是个离谱的暖冬,你的生日果然就没有好事发生。我的计划本来足够缜密的,雪天可以掩护我优雅地完美逃逸,结果变成了雨夹雪,我被搞得狼狈透顶,还有一群人没完没了追我……我只能躲进你家楼道。」
「我本来只是想躲躲就走的。」
「你居然把我抓进去了。」
有些猫在这里几乎没法掩饰笔迹的飘飘然,这当然不是靳雪至的问题,就像你也不可能要求一只猫特别得意、特别开心的时候,不翘起尾巴。
迟灼被批评得拼命收紧手臂,靳雪至的蝴蝶骨像是要硌穿他的胸口。
他的好猫拿钢笔在纸上潦草地划拉,字迹总免不了有点飘忽,像甩来甩去的猫尾巴尖:「总之……事情就是这样,那天纯粹是碰巧。」
「懂吗?」
「你又喝得烂醉,但我已经懒得管你了,我不再受你影响,专心做我自己的事。」
「我擦了我留在地上的痕迹,在你衣柜里找了几件变装用的衣服,对了,还用你的锅销毁了他们在我身上装的追踪器,你的小平底锅为永远的正义事业牺牲了。」
「请你纪念它。」
「最后我带走了你放在门口的饭,那半个汉堡挺好吃的。」
「但你是不是往里面塞太多易拉罐了?」
「算了,不管你,我回去做我自己的工作,一切都重新变得很顺利,我升迁得很快。」
「至于第二年……那是个意外。」
「我们当时在联谊,就是那种很烦人的,必须和上流社会那些蠢货喝酒、假笑、跳舞的破场合,我只是碰巧听人说你振作起来了,又听说你要结婚。」
结婚两个字被写得很乱,写字的猫很不高兴,笔尖戳破了纸。
「我惊讶极了,笨蛋迟灼原来也有今天,所以我就顺路去看看你。」
「路上遇到一伙可恨的小偷……这事不重要。」
「我是带走了你的钱包,这是你的荣幸,我用它里面的钱买了一件过冬的大衣,旧的那件去年冬天烧坏了,我试图说服你的平底锅不要爆炸的时候烧的,我至少阻止了它毁灭你的厨房。」
「所以这也有你的一半责任。」
「剩下的钱我都替你捐给流浪汉收留所了,不用谢。」
「对了。」
「你钱包里为什么有我的照片?」
嗯。
迟灼的头很疼,像被灌进去了一大勺沸腾的铁水,他尽力眨眼,看清眼前的字,吃力地想。
对,是啊,为什么呢。
一定是因为他应该抱着靳雪至去浴缸——他是个蠢货,靳雪至这么冷,他应该带靳雪至去泡热水,在浴霸那个又烫又刺眼的灯泡底下继续看。
他就这么干。
他爬起来,踉跄着几步,可能又摔了,但把他的猫抱得好好的。
“靳雪至。”迟灼在花洒下面低头问,“你每年就一件过冬的大衣吗?”
不对,这什么破语气。
迟灼狠狠骂自己,又放柔了语调,抱着他穷坏了的好猫,把脸贴在靳雪至有点扎人的头发上,轻轻磨蹭,他听见自己张大了嘴,窒息似的喘了一会儿气。
“好猫,乖猫。”
迟灼的嘴唇贴着靳雪至的睫毛:“你偷了我几件衬衫?”
得意的小偷猫抿着唇角,靠在他胸口,额发因为被热水淋了,服帖地耷拉下来,变成很乖的小顺毛。
那迟灼也不上当。
他要抱紧,抱紧,稍微松开一点,猫就要甩着尾巴得意溜走。
「……第三次那就更离谱了。」
他的猫喵喵叫着不满意地絮叨着数落他。
「你是觉得是我送的草莓派和花??开玩笑,你有证据吗?没有实证的指控就是诬陷。」
「还有那是什么破短信!」
「幸亏我带着我的人替你摆平了这个要命的麻烦,迟大董事,你要报答他们,他们都帮了不少的忙……没有他们,你就要因为蓄意调戏高级官员去坐牢了。」
「真会坐牢的,不是我吓唬你。」
「下次的修正案上就有这条,我看到了,亲眼看见的。」
「所以你以后也千、万、别再这么干。」
「记住了吗?」
「别给任何人发这种短信,犯法的,不过你要是实在忍不住,给我发一两条也行,我不是说我喜欢看这种东西。」
「我罩着你而已。」
他的猫开始胡乱写:「我也不是说……你就不能约别人。我是说等很多年以后,你要是遇到个很合适的人,爱的要死要活非要再婚……」
他的猫把自己写炸毛了:「你凭什么跟别人再婚?!?」
迟灼看着被笔尖重刑蹂躏的纸:“……靳雪至。”
他第一次见写信把自己写生气的。
还有证据呢?人赃并无,他的检察官案子断得是不是有点过分草率了:“我和哪个别人再婚了??”
……他发誓不凶靳雪至了。
迟灼咬着舌头,把最后那个问号硬生生咽回去:“……和你再婚啊,就咱们俩,忘了吗?”
“好猫。”迟灼轻轻晃他,靳雪至还不知道,他的好下属把他私藏的罪证摔在了邪恶银行家脸上,“你喜欢玫瑰还是百合?”
他的猫软软枕在他的胳膊上,还沉浸在自己栽赃的“迟灼再婚”的戏码里,赌气不和他说话,睫毛上是柔软的水汽。
迟灼笑了下,低头轻轻亲掉这点水珠。
他想起他的草莓派和关东煮,有点冷了啊,关东煮一会儿再热一下吧,他买了新的锅。
回头他就给英勇就义的平底锅一号立个小坟。
“好猫。”迟灼柔声问他,“今晚吃关东煮吧?胃口不好,我知道,我想办法。”他把手覆在靳雪至的凹陷的、冰冷发硬的胃上,打着圈轻轻揉,安抚最坚强的乖猫,“咱们再吐吐……”
他的颅腔深处的某个地方——他察觉到,像是最冷的针尖狠狠扎了一下,挑起神经搅动。
他想起靳雪至早上从洗手间出来,刚洗过脸,漱了口刷了牙。
他想起抽水马桶的蓄水声。
还有靳雪至和他接吻……小猫在海水咸涩的潮气里乱翻乱找,抹掉血腥气,尾巴甩走呛人的辛辣柴油,最后得意洋洋地,找出那一颗皱巴巴的薄荷糖。
迟灼好不容易找到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不得不谨慎,吃力喘气,控制自己最细微的动作。
避免那块插在身体里的薄铁片割破喉咙。
靳雪至又开始耍赖,滑进浴缸里了,迟灼有了经验,这次很熟练,手臂一勾就把他稳稳当当捞回胸口抱好,轻轻地亲。
「至于第四次。」
掉在浴缸里,漂了几秒就被迅速打湿的信纸,上面继续写:「你活该。」
「我气死了,迟灼,你太胡闹了,你就因为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居然就绑架我——差点因为你搞砸一切!」
「不过你后来将功折罪,也就原谅你了。」
「还有我必须在这里重申:你和你的家族、和你的圈子里所有败类都不一样,完全不同,你和他们毫无关系,血缘根本不配鉴定一个人。」
「我,靳雪至,以我的检察官生涯实名担保。
迟灼是一个正直、勇敢、善良的好人。
我以他为荣。」
「虽然还没有到金子般的心的程度……好吧,因为你和我待得久,你回头拿这张纸出去和人炫耀的时候,记得把这段提前裁掉。
我宣布你至少是999纯度的。」
迟灼回过神,把这张信纸抢救出浴缸,靳雪至后面的字迹越来越潦草、越来越急迫,好像在和什么最残酷的倒计时赛跑。
「那次不欢而散后,我们的关系变得有点糟糕,三百六十天,一天比一天糟。」
「我承认这里面有我的一些授意。」
「我没办法。」
「盯着我、想搞死我的人太多了,迟灼,你以为他们都是瞎子和蠢货吗?……整个联邦都知道你爱我。」
「我得保住你,你明白吗?不然谁给我的继任提供竞选资金?」
「好吧,我承认,是我故意放出那些花边新闻的,我拍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照片,我开始和那些我们最讨厌的人混在一起,我甚至开始公然狠狠嘲讽和践踏你的尊严,把伤疤翻出来撕开。」
「我故意放出了那个当初弄坏你车子的人。」
「他不是好人,手上后来又染了几条人命,很恶劣,但阴差阳错证据不足。」
「法律搞不定他。」
「所以我让他落到了你的手里,你看,我又利用你了。」
「他也没骗你,的确是我让人弄坏了你的车。」
「我是想让你抛锚、可怜兮兮像鹌鹑那样冻上一宿,等天亮了,我再像天神下凡那样去救你——但谁知道你竟然能混得那么惨??」
「老天爷啊,你想象不出我当时多绝望,我找了一个什么世界第一倒霉蛋,除了我只是想骗你的钱和权,剩下所有人都想弄死你。」
……
「我的苦心筹谋总算起了作用。」
「你终于开始认真生我的气,开始对我横眉冷对。」
「终于不再只要一听见我的名字,就自以为没人看见似的,傻乎乎疯狂摇尾巴了。」
「我松了口气。」
「我们今年最后一次见面,是那次慈善募捐晚会,我当时没站稳,不小心摔在了你身上,你立刻就把我推开了,还讥讽我是不是又是故意的……可笑。」
「我当然是故意的。
我偷了你的十块钱。」
……
「最后我果然栽了。」
「我心里没有怨恨,也不觉得不平。这是我一早就预料到的结果,我知道会是这样,从第一天就知道,从我开始勾搭你的那天,我就已经清楚地看到这一天。」
「——千刀万剐,不得善终。」
「这是我这种人最好的结局。」
「现在,摆在我面前的有两条路:
一、苟活,逃跑,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起来,任凭那些人疯狂抹黑诬陷我,把我变成有史以来第一垃圾寒门检察官。
二、死。」
「只要我死了,他们就拿我没办法,哪怕他们气得七窍生烟——我选中的继任可以彻底继承我所有的政治遗产,让我猜猜,好阿灼,你还是会帮我洗白和复仇是不是?有我的死讯帮忙,你能成功逆转舆论。」
「世界对死人是宽容的。」
「在我的葬礼上,他会拿到最高的支持率,我会被所有人记住,盖棺定论至少褒贬参半。」
「现在,阿灼,你是了解我的。
你说我会选哪个?」
「阿灼。」
……
这是那三页纸的全部内容。
最后半张,是一些最要面子的倔脾气猫难得勉勉强强服软,翻出肚皮给他摸,很小声的咪咪呜呜。
比如「别生气了我又不是第一天利用你」,比如「我知道那是圈套,我才不傻,这叫将计就计」。
比如很潦草,龙飞凤舞,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的「我去码头是早就决定好的和你无关你别上当别听别人乱说」。
比如「我在那几千张照片和视频里还留了秘密,你记得去破译密码,六个数字,五个字母,两个特殊符号。」
比如「想我了就做点好梦。」
比如很工整的。
「你看,我这一生好完美。」
「阿灼。」
他的猫用钢笔字软软蹭他的指尖。
「我没有遗憾了,你带我去了云顶套房,玩了浴缸,你还带我回了家,收留了我七天,我心急,死早了,鬼门关不放我进去。」
「他们把我塞回这个破烂壳子里,让我排队,等七天,然后才能去投胎……地狱行政效率太低了你说是不是!」
「幸好你收留了我。」
「阿灼。」
他的猫小声咪呜咪呜:「对不起。」
……
迟灼慢慢看完了最后一行字。
他把信纸收好,放在一边,小心地轻柔捧起靳雪至雪白的脸,笨猫怕他生气,怕他骂,紧紧闭着眼睛不肯张开。
“不凶你啊。”迟灼轻轻的,用额头碰靳雪至的额头,亲昵磨蹭,“好猫,猫?阿雪。”
靳雪至的头颅沉沉坠在他的掌心。
“乖猫。”迟灼的声音软得不行,“这回你说的都是真的,没说谎了,一个字都没讲,是不是?”
老旧浴缸里的水晃了晃。
靳雪至像是点头了。
迟灼说:“那你为什么……在雪地里啊。”
为什么啊。
靳雪至,为什么啊,为什么计划得这么完美,天衣无缝,最苛刻的法官也挑不出丁点破绽。
最后会一个人……从那个该死的、满是柴油的铅灰色海湾,拖着满身冰碴,硬生生爬到雪地里啊。
晃动的水波像是静止了,迟灼捧着靳雪至的脸,轻轻抚摸这只猫,这只世界第一嘴硬、第一心软的猫,他把靳雪至藏进怀里。
靳雪至安静地蜷在他的腿和膝盖上,脸贴着他的胸口,像是笨拙的讨好,试图诱惑他给点面子,别这么毫不留情地戳穿。
“结婚,结婚啊,笨猫。”
迟灼不上当,轻声指控怀里的人:“不是说好了复婚的吗,你骗我是不是?你又骗我,又撒小猫谎。”
他咬靳雪至的耳朵尖。
迟灼摸出那把靳雪至送他的枪,沉甸甸的,其实他也知道这不可能是靳雪至亲手做的……靳大检查官哪来的这种动手能力。
但靳雪至说是啊。
迟灼喃喃解释。
靳雪至说是他就相信。
他打开保险,把枪管含在嘴里,他想了想姿势,怎么比较能符合靳大律师那个苛刻的洁癖审美。
想了想。
不行,还有事要说清楚,迟灼把枪管拿出来,好好告诉靳雪至,他弄了个信托基金,立了遗嘱,会支持靳雪至挑中的那个年轻人参选的。
嗯……还有那几千张照片,和视频。
他不是故意就这么随随便便认输、放弃、还是怎么样……都怪关东煮,洒的汤把手机泡了。
还是栽赃给浴缸里的水?
迟灼稍微纠结了一下,觉得浴缸比较写实,他又编了个老旧小区拆迁的故事……他抱着靳雪至嘟囔,他含泪暴富,但失去了他们的小窝。
这打击够严重了吧?
对了。
迟灼说:“小猫挂件还坏了。”
“尾巴掉了。”迟灼求他,“眼睛也丢了一个,我找疯了,阿雪,你评评理,我这是不是特别惨。”
迟灼解释清楚了。
他想,他解释清楚了。
靳雪至是要去地狱排队啊,靳大检查官怎么懂排队?去商场超市抢打折货排队这种大事,他们家一向都是他干。
“阿雪。”
迟灼轻声哄他的猫:“别管那些了,我现在就去陪你排队。”
这句话让他轻而易举高兴起来,他的眼睛也像是梦里靳雪至狂跑的时候那么亮了,他想,笨蛋靳雪至,笨蛋,谎也不会撒。
笨猫。
知道能回家了,就高兴成那样。
笨脑筋,笨脑筋,迟灼批评靳雪至,什么小气猫啊,私奔这么大的好事不带他。
“我不要变老。”迟灼有点语无伦次,但还是尽力陈述他的理由,“不行,靳雪至,我变老了你百分百认不出我的,你肯定脾气急,丢下我先跑了,你肯定的。”
“我会变成一个又刻薄又有钱的老疯子,一个人住十年的云顶套房,每天抱着手机破密码,然后被看不惯我的仇家崩掉脑袋。”
“或者住二十年的云顶套房,然后在浴缸边上摔断腿。”
“看到你躺在那,躺在水底,朝我招手,对我笑,我就拼命爬进去抱你……第二天被人发现我死前还抱着排水管亲。”
他急得要命,嗓子哑得只剩气音,给靳雪至完全严谨地推测:“不行的对吧?”
“我自己活三年,然后因为疯狂辱骂每个说你坏话的杂碎,被当成人尽皆知的疯子。”
“然后有天我就‘意外’坠机了,被枪打成筛子了,这也没好到哪去啊。”
“……带我走吧。”
他好声好气,求他的猫:“一起去排队嘛,好阿雪,说不定地狱发免费鸡蛋,信小猫,得永生。”
他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好猫大人一定不知道怎么和身手矫健的老头老太太抢免费鸡蛋。
在地狱被欺负了怎么办?被人推摔了怎么办?
不会办暂住证被小鬼刁难了怎么办?知道怎么塞红包、怎么“灵活变通”吗,也不是说不能举报,地府可能也有举报,但靳大检查官知道本地举报窗口电话是多少吗?
……
迟灼这么绕懵了他的猫。
一定是绕懵了,因为那种看不见的、死死压着他的胳膊的力道,轻微地送了一瞬,就像靳雪至。
靳雪至一个人,在那么黑、那么冷的暴风雪里,慢慢爬到那条巷子里的时候……一定也这么想过。
一定也这么想过。
他们一起,做一对永远差点三十岁的鬼。
“好阿雪。”迟灼软着嗓子说好话,“你心疼我一次,让让我。”
他应该是说明白了……他含住那个枪管,有点笨拙,有点生疏和青涩,像第一次亲心上人的毛头小子。
去做鬼啊,靳雪至。
去做不会分开的鬼。
“我们去结婚啊。”迟灼含含糊糊地哄他的猫,“我们私奔。”——
作者有话说:有反转结局!he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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