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日记


    暮色四合。


    牧川的呼吸很轻, 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消散的雾。


    氧气面罩暂时被摘下来,放在一边,折射出心电监护屏幕幽蓝的光, 病房里静得能听见药水滴落的声音,像某种残酷的、不可制止的倒计时。


    暗淡过头的光线里, 牧川朝他笑了一下。


    很浅,转瞬即逝。


    像冬天深夜的廉价小旅馆里,趴着看星星时呵在窗户上的白气, 因为太冷了, 还没来得及成形, 就悄然消散。


    “哥。”周骁野说。


    他忽然后悔那天没把哥直接扛上摩托车带走。


    那天星星很好。


    他就因为“星星好亮”这种很荒唐的理由,居然真的把哥骗出来了。那天他们跑去荒郊野岭,用便携炉煮一锅泡面、放两根肠……哥抱着膝盖, 靠在充气式睡袋里,安静看他忙活。


    那天牧川穿了件有些褪色的深蓝色连帽衫,看起来已经洗过很多次, 有些年头了, 像是学校里什么活动发的。


    Logo的烫金几乎掉光,只剩模糊轮廓。


    但穿在哥身上好看得不像话。


    牧川穿着它, 也像是年轻了好几岁, 又变回了大学生。


    夜风吹拂,帽绳被吹得微微晃动,单薄肩线笼罩在朦胧的月色下……牧川微蜷着身体,手臂环抱膝盖,连帽衫的布料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清瘦的脖颈低垂,在草地上投落的影子像是森林里偶然走出、涉足人间的鹿。


    他不好意思一直盯着哥看,蹲在地上, 埋头摆弄那个破便携炉。


    坏掉的金属支架发出拼命给他添乱的嘎吱声,怎么都卡不住,他气得磨后槽牙,然后听见那个影子轻轻踏过地上的枯草。


    “这里少了根弹簧。”牧川轻声说,“很容易修,弟弟,你坐过来。”


    周骁野立刻挤到哥身边,看着牧川三两下用树枝代替卡簧,让炉子变得服帖。那些手指灵巧,清瘦手腕从稍短的袖口露出一小截,在月色下白得近乎透明。


    牧川是喜欢做这些事的——这种喜欢几乎已经被看不见的茧缠得很微弱了,但只要认真看,就能发现。


    所以周骁野努力找事情让哥教他。


    教他的时候,哥眼睛里会有微弱的光,会有久违的鲜活,会比平时更愿意多说一点话。


    看见他和炉子打架,会忍不住很轻地笑出来,咳嗽着,伸出手揉一揉他的脑袋。


    周骁野不介意和炉子打一天架逗他哥开心。


    他偷偷幻想着,这样的日子每个月都能来那么一两次。


    他们前半夜漫无目的地在郊外游荡,摩托车慢得像走路,哥坐在后座,夜风灌进他们的衣领。后半夜找个不记名的小旅馆,他把火烧烫,再打来足够的热水。


    哥裹在他的羽绒服里,整个人几乎就消失了,露出一小截苍白的下巴和冻红的鼻尖。


    他们吃面,牧川用饭盒暖手,指尖也泛红,睫毛会被热气裹上一点露水似的湿漉……他看着哥喝汤,很小口,热气模糊了那张脸。


    那张脸上终于短暂地有了些血色,像是被暖意说服,暂时离开那片月光下的树林,回到人间。


    他的声音轻到不行:“好吃吗?”


    牧川弯着眼睛,轻轻点头,等他在身边坐下来,把饭盒推给他。


    他也学着斯文地抿一小口。


    方便面味。


    牧川被他逗笑,揉了揉眼睛,轻轻咳嗽。


    “小时候……”牧川无意识开口,目光落在壁纸摇曳的火光影子上,“很难得吃一次。”顿了顿,才又继续说,“所以,能分到汤,就很开心。”


    他很少听哥说小时候的故事,想听更多,哥又不说了,只是摸一摸他的头发,帮他整理好衣领……又说一些他不大喜欢听的“珍惜现在的条件”、“过好人生”。


    ……而现在。


    牧川静静望着他。


    这张脸白得叫人心惊,近乎透明,似乎在额间有影影绰绰的薄汗——可当他想要看清时,牧川却向后靠,拉开距离,抬手按在他胸口。


    力道很轻,却像一道拼尽全力也无法跨越的界限。


    总是温柔的眼睛依旧弯着,但那片浅色的薄荷海里,好像有什么渐渐消失了。


    “弟弟。”牧川轻声说,“我有……自己的生活。”


    周骁野的喉结滚了下,他想去握住那只覆落胸口的手,但没有成功,只握到一片冰凉的空气。


    牧川已经把手收回,指尖蜷进掌心。


    牧川的眼神安静,静得近乎陌生,他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看着眼前这个少年Alpha——一直以来,他看着周骁野,不说话,只是看着,像是在看某个不可触及的可能。


    一段与他再无关系的青春,一种被彻底剥夺摧毁的未来,一场过分遥远、早已错失的五光十色的斑斓梦。


    现在冰壳悄然铺开,蔓延,冻结,一切深埋水下。


    牧川的睫毛垂落,投下细碎的阴影,像月下枝间坠落的冰凉雪粒。


    “我不能……只是开一家修车店。”


    他慢慢咬字,声音很缓,像是在念一段早准备好的台词,从遥远的漫天风雪尽头传来:“过那种……今天不知道明天的日子。”


    “这两年,我只是在利用你,寻开心。”他看着枯枝落在地面的影子,“和你在一起,偶尔会觉得,好像回到了过去年轻的时候……可梦是会醒的。”


    “我已经过了能吃苦的年纪。”牧川慢慢地说,声音越来越平静,“我需要安稳,需要足够好的生活条件。”


    “需要确定的东西。”


    “不想再冒险,不想再赌了。”他垂着视线,“我这种人……”


    周骁野打断他的话:“哥。”


    牧川的睫毛微微动了下,没有抬起,只是用指尖慢慢摩挲着病号服的袖口。


    周骁野看见他手腕上那些新旧伤痕,少年Alpha的瞳孔剧烈收缩,牙齿陷进颊肉,直到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


    周骁野低头沉默了很久,攥得发白的指节慢慢松开,掌心留下几个红痕。


    再抬头,他深吸了口气,盯着牧川,深琥珀色的眼睛深处映出牧川的影子:“是我让你有压力了吗?”


    接着,他不等牧川回答,就继续说下去。


    “没有什么你这种人,你这种人就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你根本不知道你有多好。”


    “拿我寻开心?我巴不得,我怕你和我在一起不开心。”


    “你说什么都行,别说‘年轻的时候’,哥你知不知道你才二十五岁?你现在就年轻,你比谁都有资格好好活,活得开开心心的,谁的面子都不给。”


    “我保持距离,好不好?回到之前那样。”


    周骁野说着,利落地翻身跳下床,跑到他眼前——牧川微微转过脸不看他,他就不厌其烦,又跑到另一边去:“这样?这样?哥你看我会翻跟头。”


    他装小狗。


    他跑去拍亮了灯,重新让病房变得亮堂,给牧川表演后空翻。


    他提前在地上丢了张纸,瞄准了一脚踩上去,摔四仰八叉的超好笑屁股蹲。


    他看见那片浅薄荷色的薄冰下没能及时藏好的、一丁点极不起眼的柔软波澜……他发誓他看见哥没忍住偷偷笑了,只是很快就消散。


    有什么看不见的坚冰、不明来路的暴雪,把一切封锁压住了。


    周骁野重重抠着掌心,深呼吸,调整情绪,回忆着哥那时候抱着他、在他耳边轻声说的话……不要紧,不要紧。


    哥教他做事不能急,不能那么容易就灰心丧气,一定有韧性有耐心。


    哥也有事瞒他,不要紧。


    哥故意说这种违心话刺激他,狠心装冷淡,也不要紧。


    他会弄清楚。


    周骁野跑回来,拿鼻尖碰碰牧川的手,确认他哥就算这样也还是拿他没办法,咧嘴轻轻笑了下。


    “我不添乱哥,我听话,我回去上课比赛,拿冠军挣奖金去,你别难受,别有心事,你好好的。”


    “哥你需要我了,打我电话。”


    “等你身体好点了,我立马就来把你从医院偷出去,咱去透气……就一会儿,去你想去的地方。”


    “保证天黑之前回。”


    “绝对安全。”


    “我还说带你去玩,哥,我知道可多地方,可好玩了,我请你吃糖。”


    周骁野堵住他的话,也一本正经抬手盖住他的耳朵,故意左看右看:“刚谁说的逃跑?我没说,谁说了?没有的事……什么修车铺,哥你是不是听错了?”


    他一口气说了一大堆,成功把他哥搞懵,那双浅薄荷色的眼睛微微睁大,冰封湖面下的阴影被不由分说毫无章法的乱拳搅散,暂时停止蔓延,搅起一点不及防备的涟漪。


    少年Alpha故意在他眼前比“V”字,笑得露出一排白牙,又趁牧川不注意,飞快扑上来抱了一下。


    少年人温热的生命力裹住雪下的影子。


    “我去搞晚饭。”周骁野说,“哥你得喝粥,今天喝明天也得喝。”


    他在书包里翻了翻,掏出跟网红教程学的、本来想送牧川的幼稚手账相册,塞进牧川怀里,火速溜走。


    跑到楼下发现有小卖部,他又火急火燎买了一大袋子糖,三步并两步窜回来,悄悄把门推开一条小缝。


    门缝。


    透过门缝,牧川还坐在那,好像一直没动过。


    久到周骁野忍不住有点想敲门,牧川的手指才轻轻动了下,小心地轻轻抚了抚封皮,慢慢翻开那本做得相当粗糙的相册。


    ……里面其实没有太多带人的照片。


    没有合照,也没有单人照片,牧川不照相。


    周骁野从来不问,哥不照他自己照也没意思,所以他们拍景,拍他们一起看过的天空。


    拍树,拍小鸟,拍雨后钻出来的小苗……那两棵牧川带他种下去的小树,已经长得个头很高、很英俊潇洒了。


    十九岁的少年Alpha在照片之外不甘心地画满丑兮兮的简笔画:两个火柴人手拉手骑鳄鱼、抓老虎、大战邪恶伐木工,穿着宇航服跑去未探索的超新星上插小旗。


    牧川用手指戳一戳那些火柴人,轻轻笑了一下。


    那一点笑容毫无防备,像忽然跳出来照着雪地的小太阳,旋出一点很不起眼的酒窝。


    柔软,干净得不像话。


    ……好像小孩子。


    周骁野没见过。


    他像喝了一大口滚烫的方便面汤,他现在知道这东西好喝了,雀跃着想要溜进病房给他哥讲他自己编的火柴人环游宇宙……可接着他就愣住。


    牧川咬住自己的手腕。


    他几乎要冲进去,肩膀却被机械义肢按住,周骁野的瞳孔收缩,回手就要反击,却在发出声音之前就被短促的电流脉冲麻痹了肢体。


    戴着面具的人也在看病房里。


    白亮到晃眼的灯光下,牧川在安静地惩罚自己,在发抖。


    那本破相册被哥紧紧抱着。


    牧川把自己蜷紧,病号服下的脊骨支离嶙峋,轮廓刺眼,瘦得纸薄的身体恨不得揉成一团。


    一个小得不能更小的苍白影子。


    那个仿佛永远温柔、永远平静自持的人,把脸埋在臂弯里,瘦削肩膀剧烈颤抖,吃力地溺水一样喘息,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


    谢抵霄走进病房。


    病房门关合,隔绝了少年人心急如焚的窥探,周骁野送的礼物牧川喜欢,这很好。


    但牧川不太好。


    谢抵霄的机械义肢发出轻微液压音噪,他边走边调整温度和动力系数,过去的三天,他尝试将整个星域从里到外,从核心医疗区的机密实验室翻到诈骗的黑诊所。


    终末期。


    腺体癌是生存率为零的绝症——内脏,骨头,薄薄的皮肤下。


    癌细胞像贪婪的白蚁,放肆游走,啃噬,在内脏筑巢,在骨骼上钻孔,把这具躯壳彻底蛀得只剩空壳。


    现在,年轻的Alpha正蜷在医院的薄被底下,身体发抖,极力吞咽哭腔的气流从鼻腔里溢出,呛得咳嗽,断断续续抽着气……不是因为疼痛或者无望治疗的病情。


    谢抵霄轻轻揭开那层被子。


    相册死死硌着胸口,几乎已经嵌进凹陷的肋骨缝隙,金属镶边抵着指腹,在苍白里压出刺目红痕。


    牧川不想放开。


    “过几天。”谢抵霄说,“养好一点,再和弟弟出去玩。”


    他抚摸牧川的后颈,被加热到温热的掌心贴着骨骼支离的脊背。


    谢抵霄俯身,回忆记忆中存留的力道,将蜷缩的人轻轻翻过来,捧在怀里,抚摸汗湿的额头。


    牧川认不出他,涣散的浅色瞳孔睁得很大,像结了冰的薄荷叶。


    谢抵霄轻声说他的名字:“牧川。”


    苍白轻飘的Alpha在他怀里颤抖,浅色的眼睛里覆着层冰凉的雾,额头是涔涔冰凉的汗。谢抵霄低头,换成手臂托着他,把自己的手垫在相册和胸腔中间。


    满是疤痕的掌心覆着孱弱挣扎的心脏。


    牧川的力气慢慢变松了,被他握着相册轻轻挪开,苍白的手指也只是蜷了下。


    谢抵霄帮他暂时把相册放好,调节吊瓶的流速,打开镇痛泵。


    “谢……总。”


    牧川慢慢认出机械义肢的液压声。


    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进冰冷的金属机械,牧川望着他,似乎不太明白谢抵霄为什么会出现,试图撑着手臂坐起。


    忽略身体状况的尝试很快就失败,他摔回谢抵霄的怀抱,双臂不听使唤,像已经冻僵的小猫。


    “听说你生病了。”


    谢抵霄轻轻摸他的头发:“我来看你。”


    牧川靠在他胸口怔了一会儿,指节慢慢蜷起,攥着袖口,喉咙动了下,苍白脸颊上泛起一点局促不安的红晕。


    生性温顺的Alpha几乎把头低埋到胸口。


    “我……我们。”牧川小声地、磕磕绊绊地说,“不该再见面了。”


    “嗯。”谢抵霄把他捧起,圈在怀里,抚摸小猫一样轻柔抚摸枯瘦冰冷的脊背,他把自己的基础体温调高,牧川喜欢暖和,“为什么?”


    牧川的确喜欢暖和,不自觉地轻轻往热源里面藏。


    没进过医院的乡下Alpha没怎么用过止痛泵,眼前的事物变得模糊。他困惑地眨了眨眼,睫毛翕动,又像被淋透了的幼鸟坠沉。


    ……为什么?


    他吃力地想,因为……因为。


    病号服的扣子被轻轻解开,温热的机械手指,给他肋骨间硌出的刺眼淤痕上药。


    “不应该……上药。”牧川说,“我干了……坏事……”


    他努力晃了晃脑袋,想清醒一点,昏沉却潮水一样漫涌上来。


    谢抵霄看着努力握住袖口的手指,很微弱的一点力道,他拢住这只手,帮忙握稳:“疼了就要上药。”


    牧川迟疑着抿了抿苍白的唇。


    谢抵霄:“谁说的?”


    牧川跟着重复:“谁……说的?”


    谢抵霄告诉他:“《机甲发动机常见故障50例》。”


    谢总说这几个字这叫一个熟练流畅刻骨铭心。


    牧川当然不会上当,《机甲发动机常见故障50例》里不可能有这种内容,机器没有痛觉神经,不会疼……他没忍住,轻轻笑了下,又觉得不好,连忙收起笑容。


    这样的情绪变化带来新一轮眩晕,谢抵霄适时托住他的后脑,又调高一点温度,拢着不住微微发抖的细软脖颈。


    牧川控制不住地往热源里靠,脸颊无意识贴上高领毛衣裹着的肩头,像暴雨里找到盒子的小猫,谢抵霄用手托住他的脸,以免皮质束缚带硌出印。


    “这样不好。”牧川努力想要睁眼,打着颤的睫毛没有力气,声音也越来越轻,“我先生……”


    谢抵霄:“他出差了。”


    系统:「…………」


    说得好!


    沈不弃及时把它塞回地板缝。


    这不能怪谢抵霄,一个罹患情感缺失症的人能把谎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极限,裴疏当然没出差……裴疏还在监狱里待着。


    脑子看起来已经完全清醒了。


    现在裴家那两个兄弟正在剑拔弩张地对峙,裴临崖看起来是暂时是更激动的那个——粗略估算,大概违反了至少一百多条监狱禁令。


    当然,绝大部分用不着矫正官亲自动手。


    就像当初,牧川被关进监狱的时候一样,只要裴疏的父亲一个态度,自然就知道怎么做了。


    裴疏被“错误”关进了暴力犯的囚室。


    他远比牧川擅长格斗,并不是一边倒的吃亏,不过也因此彻底激怒了那些真正的嗜血疯子,狱警赶到的时候,裴疏已经放倒了几个B级Alpha,也结结实实挨了几刀。


    断了骨头、错位了脊椎、伤了手……前两样对于S级Omega的影响不大。


    裴疏被拖出来,打了几针愈合因子,也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手——他的手。


    唯独握鼠标的右手。


    裴疏坐在单人囚室的病床上,神情古怪地盯着自己的右手,它开始发抖,控制不住地震颤。


    裴临崖进门的时候,裴疏正把那只不听话的手重重砸向粗糙的橡木桌面——第二百七十六次。


    指节皮开肉绽,一片血肉模糊。


    裴临崖问:“凡是不听话的,你都这么对待吗?”


    裴疏的瞳孔收缩了下,眼尾也古怪地跳了跳,慢慢抬起头,盯住这个眼下青黑、眉头紧锁,身上还有浓重消毒水味的同父异母兄长。


    Beta。


    B、e、t、a。


    他怎么给忘了,他一直在怀疑,是谁在机场给阿川买了那件黑衬衫……他无数次把衬衫攥在手里,鼻尖几乎要磨破布料,没嗅出任何端倪。


    当然不会有端倪,原来是个Beta。


    “你去看阿川了?”


    裴疏的嗓音沙哑,他不会放过牧川的一丁点气味,从来不会。


    裴临崖再掩饰,他也闻得到那点叫他魂牵梦萦的、心尖发痒的味道,乡下小仓库里的木箱上,柔软的、白绒绒的可怜霉菌。


    “阿川吞药了……”裴疏盯着裴临崖,眼底的血丝成瘾似的狰狞,右手不受控地抽搐着,“是谁教他的……是你吗?”


    “是谁给他的药?”


    “是你吗?”


    裴临崖看他的眼神极复杂,深得像不见底的黑洞,他完全不接裴疏的话,只是拉开椅子,缓缓坐下。


    “……牧川。”裴临崖说,“我去看他,只是因为我奉命调查你的案子。”


    “别犯病了,裴疏。”


    裴临崖垂着视线:“牧川是清白的,相信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如果再这样污蔑你的配偶,你的卷宗上,我会再给你记一笔。”


    裴疏嗤笑了一声,像是根本不在意他的指控——牧川是清白的,难道他裴临崖还有什么功劳?难道不是因为他把牧川养得无微不至?


    他们结婚八年,他每天对牧川都很好,他实在不知道……


    满是血丝的瞳孔忽然重重紧缩了下。


    裴临崖的手里是一本旧日记。


    裴疏盯着这本日记,他唯一没能找到的东西,牧川的日记,纸页泛黄,封皮上还有福利院的标记。


    是六岁的小牧川,考了第一名得来的。


    日记本很厚,包了书皮,牧川用得很俭省,只往上记最重要的事,断断续续用了十几年。


    裴疏扑上去抢,却被绷直的铁链拽着颈环深深勒进喉咙,他拼命呛咳,脸涨成猪肝色,发抖的右手想要把这鬼东西撕开,却做不到。


    “Z017年。”裴临崖看着他,“结婚第一年,裴疏说,我穿白衬衫好看。”


    「我不好意思,说不好看,他的脸色忽然变得很奇怪……他自言自语,说没关系。


    衣柜里现在没有别的颜色了。


    是我的错,他在生病,我不该顶嘴的。」


    「Z018.12.24 偷藏的照片被发现了。」


    「Z019.5.3 今天又犯了错,那本书我太喜欢,看入迷了,该上闹钟的。


    我把纸灰埋在花园里了。」


    「Z021.7.9 在雨里看蚂蚁搬家,我给它们掰了一大块糖,帮帮忙吧,多下一点雨。


    回家的时候被发现了,裴疏看着我,手里是我的药。


    才想起我怕雨。


    裴疏说,心理医生因为我说谎,终止治疗了。


    裴疏说得对,我天生就会骗人。」


    「Z022.8.9 太好了,我又开始怕雨了。」


    「Z022.9.13 连续下了一个月的雨,没有晴天,我照镜子,发现头上长了一个蘑菇。


    掰了一下,原来是鼻子。


    我有朋友了,小蘑菇。」


    「Z023.11.31 被认出是“那个Alpha”。」


    「Z024.10.23 去给谢总敬酒,想起绷带先生。


    绷带先生还好吗?


    神啊,请不要让我们见面。


    我骗他,我去考试,开修车店了。


    会有一天,在他的梦里,我能去没人知道的自由地方,穿着工服,带着小蘑菇,修去全世界的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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