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哥?
牧川在第三天傍晚睁眼。
加护病房很安静, 阳光透过玻璃慢慢淌进来,穿过百叶窗,变成一条条微微发着光的金色溪流。
他眨了眨眼, 呼吸面罩覆上白雾,细微的刺痛牵扯着轻轻咳嗽了一声。
身上连着各种不知用途的导线和管子, 像细密的蛛网,他的右手打着点滴,药水一滴一滴坠落, 左手被心电监护的夹子轻轻夹着。
攒够一点力气, 试着轻轻动一动, 发现输液的手臂被人抱在怀里。
……周骁野趴在床边打瞌睡。
十九岁的Alpha,一看就耍脾气没去比赛,蜷在床边的姿势别扭又委屈, 脑袋勉强枕着胳膊,还有胡乱裹的纱布从领口透出来。
头发乱糟糟、眼下泛青,一边脸肿得厉害, 口罩都遮不住。
像是被谁狠狠打了一巴掌。
但即使是这样, 周骁野还是规规矩矩穿了全套的无菌服、戴着消毒手套,连那一脑袋嚣张个性的头发都乖乖压在透明头套里面。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 少年Alpha的鼻翼忽然敏锐翕动两下, 埋在臂弯里的耳朵动了动,猛地惊醒。
“哥?!”
周骁野差点弹起来,想冲出去叫医生,又舍不得走,想起可以按铃,一只手探远了用力压下去,目光还定在牧川身上。
浅色的眼睛弥蒙又温和地望着他。
周骁野忽然有些紧张, 喉咙动了动,咽了下,小心翼翼把指尖搭上牧川的手臂。
他蹲下,喉咙里压着剧烈哽咽,带着浓浓鼻音:“哥……”
他大气也不敢喘,屏着呼吸,一动不敢动,直到牧川像是想起了他是谁,慢慢地朝他弯起眼睛。
牧川轻声说:“弟弟。”
周骁野忍不住咧嘴笑了下,扯动嘴角疼得“嘶”了一声,又立刻收回表情,弯腰帮牧川调节病床角度。
他发现牧川在说话,嘴唇一开一合,但发不出声。
呼吸面罩蒙上一层薄薄的白雾。
周骁野回头看了眼门口,确认医生还没来,蹑手蹑脚,帮他把面罩偷偷掀起来一点:“哥,要什么?”
“……脸。”他听见微弱的气流声,“怎么……了?”
牧川的目光落在他红肿的脸上。
周骁野愣了下,咬住嘴唇,眼眶迅速红了一圈,又被他拼命憋回去,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没事的哥。”他努力朝牧川笑了下,“我走路不长眼,撞树上了。”
这种谎言显然拙劣,口罩都遮不住高隆的指痕,但牧川的脾气,就是说什么都会信的。
周骁野老老实实趴在床边,看见哥的手指微弱地动了动,就捧起那只手,乖乖贴在自己脸上。
冰凉的指尖轻轻抚摸肿烫的皮肤,牧川的力道轻的像雪,周骁野屏着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喘,定定看着这双温柔担忧的浅色眼睛。
到了这个时候,哥还在担心他。
不是说要好好活着吗?
不是教他,不准把止痛药当糖吃的吗?
“怎么……怎么能吃那么多药呢?”周骁野实在忍不住,小声嘟囔,侧过脸,把发烫的眼睛埋进冰凉掌心,“药多苦啊,哥……”他的嘴唇碰到牧川手腕上的疤痕,整个人哆嗦了下,死死咬了下腮帮里的软肉。
怪不得……哥后来和他见面,不论天气多热,就总是穿长袖了。
周骁野想起他带牧川跑山,他请哥来陪他过十九岁生日,一个人对着蛋糕等到天黑,牧川才出现。
穿着长袖衬衫,袖口遮得严严实实,在三十九度的天气里显得格格不入,他兴高采烈地扑过去,赖在哥身上不松手,把脸埋进有露水和种子味道的柔软颈窝,还傻乎乎地只知道高兴:“哥你不热啊?”
牧川望着他,微微摇头,轻轻摸他的头发,浅薄荷色的眼睛温柔地弯起。
牧川喂给他一颗薄荷糖。
……他是个蠢货。
蠢货。
周骁野在这几天里无数次计算时间,又去翻当时的新闻,该死的媒体、该死的裴疏,姓裴的那会儿惹了人,对家媒体为了找麻烦,翻扯出当年旧事。
裴氏集团继承人被资助的贫困生暴力强迫标记,丧心病狂的乡下Alpha被捕当庭认罪,锒铛入狱。
报道铺天盖地,裴疏借势营销自强人设,反而靠活出新人生的受害者形象大捞好感出圈……牧川呢?
牧川呢?
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色胆熏心的暴力犯,别有用心攀高枝的乡下Alpha。
肮脏、不堪、恶心的……野兽。
谩骂铺天盖地,都在义愤填膺这种人渣凭什么因为未成年就不公开身份,就该扒出来——扒出来,人肉,审判,游街示众。像这种败类,千万别让他们撞见,否则……
周骁野的视线垂得很低,呼吸吃力,喉结艰难滚动,像是咽下一整块烧红的炭。
他想起他那天有多蠢。
兴高采烈抱着那个蛋糕,买了蜡烛和送牧川的礼物,兴冲冲非要带哥去餐厅吃饭。
电视屏幕亮得刺眼,在播当年的案情回顾。
评论员在讨论化学阉割,食客在诅咒不得好死,连Omega服务生都交头接耳,窸窸窣窣的低语议论……像雾气弥漫。
那天周骁野其实也后悔,没想到一个破生日过成这个样子,他被惹烦了,险些忍不住,和一个高谈阔论的Omega极端权益斗士打起来——他就死活都想不通。
裴疏。
一个S级Omega。
裴家精心培养的继承人,要身体素质有身体素质,要击剑会击剑,要格斗会格斗,多少资源倾泻下来养出的天之骄子。
能被一个E级Alpha按着咬了脖子?!?
呛了几句,话赶话就要打起来,他的拳头都已经攥紧,却被哥轻轻握住了手腕……覆在他手背上的指尖冰凉,力道很轻。
“……弟弟。”哥的声音也很轻,像雪花落在烧红的炭上,滋滋化作白烟。
他气得要命,还以为哥也是帮那些人说话的,整顿饭闷闷不乐,连最喜欢的奶油蛋糕也没好好吃。
那个生日过得很烦,一塌糊涂,潦草收场。周骁野闷闷不乐地把哥送上班车,骑着摩托狠狠跑了几圈,才回家睡觉。
他本以为那就是老天给他最重的惩罚了……直到三天后。
哥不理他了。
周骁野对着三天发的所有石沉大海的消息——道歉、检讨书、耍宝卖乖的表情包、擦边照片和小视频……一动不动坐了一宿。
他咽着心跳,不敢呼吸,拿发着抖的手,给哥发出去一张哭脸小猫。
……还好。
还好。
周骁野熬过了那段时间,因为牧川至少没拉黑他,没删他的联系方式,他只是浑浑噩噩过了一个星期,哥就上线了。
哥给他发一个每次都发的卡通画小太阳,又发一个猫猫摸头。
「不哭。」哥总把他发的表情包当真,“正在输入”过了好一会儿,他能想象哥在另一头,对着键盘,一个字母一个字母认真敲着回,「弟弟,十九岁开心。」
……
医生给牧川检查了身体,欲言又止,看向这个靠在病床里的年轻Alpha——牧川正安静地仰起脸望他,浅色眼瞳里是无声的恳求。
很难有人抵挡得住这种恳求,熹微的日光落在苍白的脸上,浅色瞳孔近乎透明,里面淌出的眼神太柔软,像日光下融化的薄冰。
“你这份病历……”医生刚开口,就在他微微摇头的动作里顿住,迟疑片刻,叹了口气。
那位谢先生已经去想办法了。
或许还有机会吧。
医生把话咽回去,不再多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交代了一句好好休息,就离开病房。
周骁野皱了皱眉,他总学不会察言观色,但隐约本能觉得不对,心脏莫名揪紧了,握住牧川的病号服袖子:“哥?”
牧川回过神,微微弯起眼睛。
他看起来稍微有精神了一点——或许是因为病号服,他喜欢病号服,很舒服,很合身。
他终于不用再穿那些一扯就烂的不合身白衬衫。
“没事。”牧川轻声说,“弟弟,吃饭了吗?”
周骁野的脸上烫了烫,捶了下乱叫添乱的肚子,不争气,吃什么饭,哥现在都不能吃饭。
牧川被他引得轻轻笑出来,有点咳,瘦得嶙峋的脊背轻轻颤动,周骁野连忙扶他,轻轻替他顺气,小心翼翼摸着那些骨头。
牧川咳了一会儿,渐渐平息,苍白的脸颊因此仿佛有了些虚幻的血色,他缓了缓,又抬起头,认真望着周骁野。
浅薄荷色的眼睛还是微微弯着的,映着将尽的日色,映着忽然脸红的十九岁Alpha。
“弟弟。”牧川的声音很轻,像雪花,“你有事……瞒我吗?”
周骁野的胳膊无意识绷得紧了紧。
……有。
周骁野刚和家里决裂。
因为很荒谬、很无法启齿的缘由——他的父母听说他那个整天挂在嘴上的“哥”居然是牧川,当初侵犯了裴疏那个Alpha,不仅狠狠扇了他一巴掌,还差点踹断他的骨头。
教练当时也在,吓得团团转:“周部长!夫人,冷静,冷静……小野本来也不知道!”
“他连牧川和裴疏有关系都不知道!”教练慌不择路的解释,“是那个Alpha自己……”
他闷声打断:“是我招惹的我哥。”
又是一脚。
周父和周母的暴怒并非没有缘由,因为周家曾经还有一个儿子,比周骁野大五岁,优秀,出色,特战队最优秀的尖兵,前途无量。
死在八年前,死因是信息素暴动引发的免疫系统风暴。
因为和他订婚、已经互相匹配了信息素的Omega,裴家的那个颇受重视的继承人,被一个乡下Alpha毁了。
一场暴行,毁了两个家庭。
周母当初亲手为长子匹配的婚约,无法接受,性情大变……从那天起,十一岁的周骁野再也不敢在家里笑。
牧川把他从楼顶拦下来那天,周骁野骑着摩托,是真想过,不如就那么掉下去摔死的。
那天是他亲哥的祭日。
他本来该待在家里——那个永远阴云密布,走路说话都不敢发出声音的家里,给大哥上香,然后沉默着吃完母亲做的、大哥最喜欢的饭菜。
但他逃了,和过去的每一年一样。
他本来就是家里最不争气的那个,大哥死后,他家就毁了,父亲变得不苟言笑、沉默冷峻,母亲以泪洗面,他成了最尴尬的存在。
……直到那天。
他有了新的哥哥。
他以为那是他运气爆炸,被开心冲昏了头,他没想过那天牧川为什么会去楼顶——他没意识到,该死,他太迟钝,从没意识到。
那场噩梦般的暴雨里,命运从此疾速坠落的,还有一个。
最努力的人。
最不该被伤害的人。
真正失去了一切、连自己也快要丢了,真正疼到无意识吞下几十片药……在生命即将消逝的时候,终于露出放松笑容的人。
“你们真相信吗?”他抹掉嘴角的血,盯着他父母,“裴疏一个S级Omega……就那么容易标记?”
“是裴疏陷害了我哥……你们等着,我绝对能找到证据,”
“不是我哥干的。”
“我哥不是那种人,我发誓,我知道。”
他死死攥着拳,身体发抖,牙齿咬得咯咯响:“我不信……”
……
周骁野回过神。
他发现自己居然爬上了病床,整个人几乎要贴在牧川身上,吓得手忙脚乱要滚下去道歉,却被那只手轻轻拦住。
“别动。”牧川的声音很轻,氧气面罩上的白雾随着呼吸忽浓忽淡,“弟弟,药油再拿过来一点,我够不到。”
那双眼睛还是微微弯着,里面盛着一点夕阳最后的余光。
周骁野想,有好事,虽然那些破药就该全塞进裴疏的喉咙,但至少……有一点最不起眼的好事。
哥好像变得开朗一点点,喜欢笑了。
牧川抬手,指尖冰凉得像初雪,轻轻拢过他的耳朵,摘下了他脸上的口罩。
周骁野重重咬了下腮帮,本能想躲,却被那双手捧住脸。
“别动。”牧川轻声说。
药油细致地在掌心化开。
苍白的手指明明只是抬起就吃力到发抖,牧川每抹几下就不得不停下,被周骁野紧紧抱着,额头抵着少年Alpha的肩缓一缓。
周骁野屏息凝神抱着牧川。
“哥。”他小声说,“我自己……”
他迎上温柔固执的浅色眼睛,把话咯嘣咬碎,咽回去。
十九岁的少年抱着他一阵风就能夺走的哥哥,轻轻蹭牧川的头发,珍宝一样托着那只瘦削的手。
牧川稍微恢复一点力气。
他看向周骁野的帽衫,少年Alpha条件反射跪好,掀起衣摆自己叼着。
……腹肌线条清不清晰啊。
周骁野的喉咙动了下,忍不住当头打了自己一巴掌。
什么时候了!想这个?!
牧川望着他,过了一会儿,眼睛轻轻弯起,像是又找到一点继续微笑的理由。
周骁野没法从这种笑容里抽身。
“哥。”他再也忍不住,忽然问,“我带你走好吗?”
“等你身体好了……你跟我,就我们俩!去谁也不认识的地方。”
周骁野急着说:“我可以去打工,我什么都能干,你喜欢修车是不是?我攒点钱,要不了几年!我们开一家修车店,我给你打下手,我有的是力气……”
他说得语无伦次,脸上发烫,心跳砰砰砸着耳膜……直到看清牧川脸上的表情。
滚沸的气泡一点一点冷却下来。
周骁野轻声说:“……哥?”
不知道什么时候,光线暗淡昏沉成了这个样子,窗帘寂静,房间清冷。
窗外太阳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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