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 151 章 当不成皇后,就要当皇……
穿过回廊, 又往前走了一段,终于来到今日举办花宴的观霞台。
数十张紫檀案几呈雁翅状分列两排,座位四周遍植珍品牡丹, 经巧手花匠修剪出不同枝型, 每盆牡丹都自成一景, 让人目不暇接。
陈夫人身为东道主,斜斜倚靠在观霞台当中摆放的矮榻上。
她穿着黑金织锦罗裙, 下摆滚绣大片缠枝牡丹纹样,如云霞迤地,夜雾鎏金,贵气逼人。
满园牡丹争奇斗艳, 仿佛也要逊她三分。
——岁月从不败美人。
沈令月脑子里不合时宜地跳出这句话。
陈夫人五十多岁,并不年轻了,但她一头乌发蓬松茂密,还能轻松梳起高髻,珠翠金饰点缀其中, 发髻中间还簪了一朵今早刚摘下的状元红牡丹, 红色中带了一点深紫, 在日光下越发幽雅神秘。
孟婉茵带着二人走上观霞台,向陈夫人请安问好。
离得近了,沈令月才看到陈夫人身后那片空地上,竟然种着一大片——
她脱口而出:“这么多双色牡丹?!”
孟婉茵吓了一跳, 扯了下她的衣袖,又连连致歉:“夫人见谅, 这孩子难得见到这么多珍品名花,一时情难自禁。”
陈夫人饶有兴味地抬起视线:“你便是沈尚书家的小千金吧?过来让我瞧瞧。”
沈令月磨磨蹭蹭往前走了几步,挤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假笑。
“小丫头, 你看我这些双色牡丹种得怎么样?”
陈夫人侧过身子,一抬手就扯过来一根花枝,涂了丹蔻的长指甲漫不经心地掐过粉白牡丹的花瓣,留下一道道弯月状的刻痕。
她歪着头突然笑了,“听说南边有种茶花名叫‘抓破美人脸’,便是因为白色花瓣上有红色斑痕而得名,你看这朵牡丹,是不是也有类似的感觉?”
……人家茶花是天然形成的,和你这种用指甲抠出来的能一样吗!
沈令月在心里偷偷翻白眼,这么漂亮又大朵的牡丹花,掉一片花瓣都让人心疼,哪能经得起你这个老妖婆这么祸祸?
但她面上还要做出一副惊讶模样:“夫人不愧是培育牡丹的高手,我听说双色牡丹极为罕见,没想到在您这里一下子看到这么多,真是大开眼界!”
陈夫人轻嗤一声,脸上有被奉承的愉悦,还有几分高傲的不屑。
“双色牡丹算什么,我这园子里要多少有多少,只有没见识的乡巴佬才会把它当宝贝。”
沈令月:……路过被骂。
燕宜站在孟婉茵身后,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了一眼。
陈夫人这是话里有话啊。
她是觉得十六年过去了,如今世上已经无人记得,卫皇后千秋宴上的那一朵双色牡丹了吗?
不过当年卫皇后的“病”从发作到去世不过短短数日光景,整个太医院都没能查清原委,最后只能以突发心疾定论,也难怪陈夫人会如此有恃无恐。
不过她越是自大自负,对她们接下来的计划就越有利。
燕宜暗暗在心中评估着陈夫人的性格和心理。
陈夫人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沈令月。
这个小丫头可不简单。
她爹是礼部尚书,外公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外家几个舅舅遍布朝堂,姨母也都各自随夫外放。
长姐是平西伯府世子夫人,长兄娶了桑老祭酒的孙女。
更不用说她本人嫁进了昌宁侯府,那可是在陛下心里挂了号的心腹忠臣。
只她一个人,身后便能牵出勋贵与文官两大派系,枝蔓繁盛。
对了,听说她还是令国公府小世子的干娘,德懿夫人的密友,同安公主的座上宾。
乐康公主待她如姐妹,高贵妃当众夸她是小福星……
陈夫人大方一挥手,“我今日见你便觉得投缘,这园子里的牡丹你看上哪一株,随便挑,我送你了。”
沈令月哪想到还有这一出啊,她今天不是来刺探敌情的吗?
连连摇头,“夫人厚爱了,可我不会养花,怕糟蹋了您的宝贝……”
“这有何难,我再打包送你两个花匠。”陈夫人自顾自地做了决定,弯唇轻笑,“我们这样的身份,又何须亲自莳花弄草呢,养几个奴才,顺手的事罢了。”
沈令月又想起来的路上看到那大片烧炭保暖的花圃,强忍着没有露出异样。
啊啊啊可恶的天龙人!早晚把你挂路灯()
陈夫人浑然不觉,甚至还来了兴致,亲自起身拉着沈令月挨个点评她收藏的珍品牡丹。
“都说姚黄当属牡丹花王,可我看着却甚是俗气,没意思。”
“这株豆绿怎么样?绿色的花瓣还有几分新鲜劲儿,但若是杂枝赘叶太多,反倒衬不出来了。做花如做人,自然要独一无二,轰轰烈烈才好。”
沈令月:……这就是你当不成皇后,就要当皇后她娘的原因?
陈夫人在一株近似墨黑色的牡丹前停下脚步,愉悦地勾起唇角。
“你看这朵‘青龙卧墨池’,潜龙在渊,腾必九天,便是我这条裙子上绣的样式了,这才是全京城里独一份呢。”
最后,陈夫人剪下一朵赵粉牡丹,别在沈令月的头上,满意地拍拍手,“不错,年轻小姑娘就要簪得鲜亮些。”
沈令月脑袋上顶了一朵碗大的花:……
燕燕救命,敌人好像对我使用了糖衣炮弹!
她颤颤巍巍走回座位上,总觉得这一路老有几只蜜蜂在她耳边嗡嗡,心惊胆战的。
好在陈夫人似乎只是一时兴起,很快就把注意力转到了别处。
随着到场的宾客越来越多,每个人都恭恭敬敬上前拜见她这位裕王岳母,对园中牡丹极尽溢美之词,她的态度也渐渐变得不耐烦,额角紧绷,透出几分不快。
直到裕王妃姗姗而来,替母亲招待宾客,她八面玲珑又能言善道,把场子重新热了起来。
沈令月摆好茶水瓜子点心,吃瓜雷达启动,开始蛐蛐:
“不是说当年陈夫人下嫁到曹家,就是看上了曹公子的美貌吗,为什么裕王妃没有遗传到爹妈的好相貌?”
也不是说裕王妃难看,但她站在陈夫人身边,就让人忍不住怀疑。是不是生孩子的时候抱错了的程度。
怪不得裕王府后院莺莺燕燕不断呢……
但这样说也不对,有的男人娶了漂亮老婆一样在外面乱搞,何况他还是个皇子天龙人呢?
可能就是纯粹犯贱吧^_^
燕宜:“父母都漂亮,生的小孩也未必好看,可能是隔代遗传或者返祖了吧。”
沈令月吐舌头:“这是正正得负了啊,果然丑的基因总是更顽固。”
说完她反应过来,赶紧摸了摸燕宜的肚子小声道:“宝宝不要听这些哦,你爹娘都是大美人,你也一定没问题哒!”
我们燕燕可是玄女娘娘选中的神使!
燕宜无奈扶额。
宝宝从小在这种“胎教”里长大,真不知道以后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不管怎么说,陈夫人还是疼爱这个女儿的,没有她和陈家鼎力支持,裕王也未必会娶她当王妃。”
毕竟裕王是真的很好色,属于人尽皆知了。
裕王妃娘家不得力,但她有个厉害的老妈和外公啊。
沈令月摸了摸下巴。
“如果你爸有钱,你就会有数不清的兄弟姐妹;如果你妈有钱,你就会有花不完的钱和享不完的福。”
燕宜:“……宝宝早晚让你教坏了。”
沈令月做了个夸张的鬼脸,燕宜本来没想笑的,一抬眸又看到她头上那朵大牡丹,实在是没忍住,低低笑出了声。
这时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跑了进来,怀里捧着一束花,笑得灿烂,“外祖母,送给您!”
原来是裕王妃的女儿佳南县主。
陈夫人抬眸望去,眼神一瞬间沉了下来。
“这山上没有种一棵海棠,你从哪儿摘的?”
佳南县主愣在原地,脸上笑容淡去,怯生生道:“是我在王府花园里摘的。外祖母请我们来赏牡丹,我也想送您一枝我喜欢的花儿……”
陈夫人转头怒视裕王妃,低低喝道:“她年纪小不懂事,你也不懂吗?我最讨厌海棠了,赶快拿走!”
裕王妃吓了一跳,她来的时候没和女儿坐一辆车,没想到她不声不响准备了这么大一个“惊喜”。
她快步走到佳南县主身边,动作有些粗暴地扯过她怀里那束海棠花枝,三两下撅断,淡粉色的花瓣簌簌落了一地。
佳南县主扁扁嘴巴,哇地一声哭出来,转身跑了出去。
外祖母好凶,她再也不来了!
“这海棠……有故事啊。”沈令月双眼放光,“会不会和卫皇后有关?”
“有可能。”燕宜小声回她,“同安公主说过,比起牡丹,卫皇后更钟爱海棠,据说她和陛下初次见面便是在一株盛放的海棠树下。”
花瓣随风飘洒,像是下了一场粉雪。
或许是一个转身,一个回眸,便在年轻的太子心上刻下了痕迹,再难忘怀。
沈令月眨巴眨巴眼,又想到一点。
“陈夫人到了这个年纪还是美得嚣张,年轻时肯定更靓啊,老皇帝为什么没看上?因为卫皇后比她还美?”
她没见过卫皇后,只能问问燕宜了。
燕宜想了想,摇头,“卫皇后自然也是美的,但不如陈夫人这么有攻击性。可是感情的事又有谁能说得准呢?有时和美貌无关,更多的是一种感觉吧。”
在对的时间,恰好遇上对的人,然后一眼万年。
沈令月无情吐槽:“可是卫皇后去世以后,老皇帝就喜欢高贵妃这一款了。”
那不说明他还是喜欢艳光四射大美女嘛!
燕宜:……
她默默捂住小腹,宝宝,别听了。
观霞台上,陈夫人突然起身,向后方山涧旁的一片水榭走去。
难道是她年纪大了,坐了一会儿嫌累,想回屋休息?
沈令月四下张望,却看到几个坐在席位末尾,瞧着面生的女眷也跟着站起身,像是追着陈夫人去了。
她想了想,跟孟婉茵和燕宜说了句去更衣,悄悄跟上。
作者有话说:月崽:[星星眼]原来我背景这么牛了吗!
第152章 第 152 章 沈大人,哦不,岳父大……
沈令月狗狗祟祟追了出去。
多亏陈夫人在园子里种了这么多花, 层层叠叠,完美掩饰了她的行踪。
但随着前方水榭越来越近,道路渐渐变得开阔, 来往的侍女也多了起来, 她不得不打起精神, 加倍小心。
直到一根斜伸出来的花枝勾住她的头发,将陈夫人簪在她头上那朵赵粉刮了下来。
沈令月连忙捡起,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刚才就顶着这么大一朵花搞潜行?
没被人发现简直是瓜神保佑……
她捏着花萼犯了难,簪回去显然不现实,但若是就这么随意丢弃在路边, 委落成泥,又让人于心不忍。
目光落向左侧一条蜿蜒而过的山涧,有落叶飘在上面起起伏伏,仿佛片片翠舟,顺流远去。
沈令月提着裙角小心走到涧水旁的石滩上, 将那朵赵粉轻轻放入水中, 往前推了推。
水面上多了一艘小小的胭脂舟, 颤巍巍地荡漾其间。
她拍了拍手,正要起身继续她的跟踪大计,身后传来一道轻灵女声。
“你在干什么?”!
吓得她差点一个猛子扎进去,胳膊使劲晃了几下才稳住平衡。
沈令月转过身, 拍着胸口无奈道:“没人教过你不要在背后吓唬人吗?”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蓝裙少女一脸真诚地向她道歉, “我从那边走过来,看你一个人蹲在水边,还以为你是要……”
她生得秀雅清丽, 身上还有一股恬淡气质,瞳色比常人更淡,在日光下透着一点浅金,越发显得空灵出尘。
沈令月很难对漂亮的人发脾气,再加上人家也是好心来关心自己,耸耸肩膀,“以为我想不开要投河?就这点水量,很难淹死人吧。”
少女望向她身后,水面上渐渐飘远的那朵牡丹花,好奇地问:“那你为什么要把花放进水里?”
“哦,我在葬花。”沈令月一本正经。
少女显然没想到这个答案,愣了一下又问:“那为什么不挖个坑埋起来呢?”
“水葬也是葬啊。”沈令月摇头晃脑,“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少女噗嗤一声笑出来,轻轻眨了眨眼睛,“京城里的姑娘都像你这么有趣吗?”
“比我有趣的应该不多。”沈令月自信答道。
说完又多看了她一眼,“你不是京城的?那你怎么会来这儿?”
“嗯,我家在陈留郡,就是如今的汴州。”少女冲她弯了弯眼角,“我姓谢,是跟着家中长辈上京来探亲的,你叫什么?”
“萍水相逢,何必刨根问底?”
沈令月没忘了自己是出来“干坏事”的,已经被这姑娘耽误一会儿了,更不能和她互通姓名,胡诌两句拔腿就跑。
“……有缘再见!”
她飞快钻进花丛,朝反方向绕了一圈,来到水榭另一边。
这里没什么人,沈令月放心大胆走了出来,准备去找陈夫人休息的房间。
她前脚刚离席,那几个女眷后脚就追上去,谁知道她们是不是一伙的?
沈令月蹑手蹑脚踩在回廊上,刚过了一个转角,就和一个从房间里出来的女眷迎面撞上。!
不好,瓜神离线了?
她脸色微变,正要找借口说自己迷了路,谁知那女眷却好像不认识她一样,主动迎了上来,压低声音问:“妹子,你也是来给陈夫人送孝敬的?你家男人是几品官啊?”
沈令月眉梢微挑。
好家伙,这是拿她当同伙了?
她脑子转得飞快,立刻摆出一副紧张忐忑的模样,咬着嘴唇开口:“我夫君在工部坐冷板凳,这么多年只有六品……”
“哎呀,那也是六部的京官,已经很好了。”那妇人一脸羡慕,又自顾自地抱怨起来:“我家老爷当了十来年的知府都没挪过窝,还要受上司的夹板气,再不想法子活动活动,早晚要被憋屈死。”
沈令月觑着她的神色,斟酌着开口:“陈夫人这里……真有这么灵吗?”
她攥着裙角,满脸为难,“我家里不算富裕,就怕使了银子还打水漂……”
“这个你放心,陈夫人虽然开价高了点儿,但她是真给你办事啊。”
妇人说的眉飞色舞,“她是谁啊?老陈国公的嫡女,现任陈国公的亲妹妹,裕王的丈母娘,陛下的亲家母!”
她掰着手指头给沈令月算:“像我家老爷,要是想换个地方当知府,平级调任,只需要三千,若是想再往上升一级,拿到盐运使这个肥差,就要五千……若是能拿出一万,便是调回中央也不无可能啊!”
沈令月傻乎乎地问了一句:“一万两银子就能调回京城?那很划算啊。”
“你想什么美事儿呢。”妇人白了她一眼,“是黄金,黄金!”
她是瞧着沈令月身上穿的衣裳不便宜,以为能提前结交一个有身份的京官家眷,结果听她一开口这副没见识的样子,想来家里也没什么背景,顿时没了交谈的兴致,一甩帕子走了。
沈令月:……
她这是被行贿的给嫌弃了?
但这位大嫂的话里信息量可不少。
陈夫人居然仗着娘家哥哥和女婿的势,在这儿公然卖官鬻爵?
几千两几千两地收黄金,怪不得她有钱养得起这么大的一座牡丹园。
但话又说回来,这些钱肯定不能都装进她兜里。
毕竟陈夫人就是个收钱的,真正能干涉运作官员调任的,还得是陈国公和裕王他们来操作。
“怪不得殿下说过,裕王虽然看着交游广阔,但都察院始终没能从他身上挖出什么贪污受贿的证据……”
敢情都是陈夫人给他当了“白手套”啊。
沈令月明白为什么牡丹宴的请帖是千金难求了——字面意思上的。
好好好,回去就找公主打小报告!
……
裕王妃在母亲的牡丹宴上社交应酬,收受地方官员孝敬时。
裕王正美滋滋搂着新纳的小妾一口酒一口菜,放肆享乐。
“王爷好久都没来看我了。”小妾趴在他胸口撒娇。
“哎,都怪王妃多事天天管着本王,不让喝酒吃肉,那还是人过的日子吗?”
裕王有风痹之症,每每发作时关节痛痒不已,脚指头肿得都穿不上鞋,大夫说必须严格控制饮食,清粥小菜,不许碰酒肉荤腥,还要禁欲。
但裕王坚持不了,他一个皇子活成了和尚,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好不容易趁着今天裕王妃出门了,他立刻钻进小妾院中,来了顿放纵餐。
酒酣意热,就在他的手逐渐不老实地到处乱摸之际,门外传来随从禀报:“王爷,有客人来了。”
“……让他等着!”裕王搂着小妾双双倒在床上。
随从又低低催了一句:“客人急着要见您,要不您还是先见了再说?”
片刻后,裕王沉着脸出来,一边整理衣襟,一边踹了随从一脚,没好气道:“你收了人家多少银子,非要巴巴地来请本王?”
随从在地上打了个滚,龇牙咧嘴回话:“小的不敢收钱,只是她身份特殊,不敢耽搁……”
“本王倒要看看,是什么贵客大驾光临!”裕王气呼呼地往前院走去。
推门进花厅,裕王不由一愣。
怎么是个女的?
他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已经如乳燕投林般扑过来,抓着他的衣摆盈盈下拜:“王爷救我!”
眉目含情,如泣如诉,让裕王一下软了半边身子,下意识地扶起娇软双臂,声音放轻:“别急,你慢慢说,本王要怎么救你啊?”
“礼部尚书沈杭是我爹爹……”
女子一开口就让裕王变了脸色,“你是沈家千金?”
他下意识地松开手,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咳咳,沈小姐有事不去寻你父亲,来找本王作甚?”
沈颂仪微微偏过头,眼泪如珠串滚滚滑落。
“王爷有所不知,其实我爹爹心中十分欣赏王爷的才华,一直有意与您结交,却始终不得其法,直到他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女儿待字闺中……”
沈颂仪故意停顿了下,含情脉脉地望来一眼。
裕王心中大喜,这可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啊!
这么多年辛苦谋划终于初见成效,就连沈杭这样的二品高官都主动向他示好了。
哼哼,没了碍眼的老大,他身为皇子中最年长者,继承大统就是民心所向,天命所归!
算他沈杭有眼光,为了表示诚意,居然还准备献上一个如花似玉的宝贝女儿……
不过也可以理解,谁不想更进一步,体验一把当国丈的滋味呢?
裕王那双寻花觅柳经验丰富的小眼睛色.眯眯地扫过沈颂仪全身,心中越发满意。
他轻咳一声,故作正经:“既然沈大人有此意,我过几天便遣媒人上门提亲。”
但他一个王妃两个侧妃的名额都已经占满了,沈氏要进府便只能委屈她先当个夫人,也不知道沈杭是否会愿意?
裕王摸着下巴,面露为难。
实在不行,就说将来大封六宫的时候,给沈氏多提一级位分便是……
“王爷万万不可!”
沈颂仪突然扑过,泪水再度滚滚落下,抽泣着道:“小女不敢隐瞒王爷,其实我是庶出,只因父亲偏爱姨娘,从小嫡母便视我们母女为眼中钉肉中刺,百般苛待。她听说父亲有意嫁我嫁入王府,怕我一朝得势会报复她,便设计将我姨娘绑走囚禁,还要将我远远嫁到外地那生死不知的虎狼窝……”
她拉着裕王的衣摆,仿佛虚弱无力一般,嘤咛一声扑进他怀里。
“嫡母把我关在房里,不给食水,逼我妥协,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天下之大,却无处容身,只能来找王爷收留……”
沈颂仪眼泪汪汪地仰起头,“王爷,求您怜惜……”
美人投怀送抱,哪有推出门外的道理?
裕王呼吸粗重了几分,将沈颂仪打横抱起,快步往里间走去,语气急迫。
“既然进了裕王府,便是本王的人,以后谁也别想欺负你。”
……
礼部。
沈杭打听了许多天,终于选中一个仪制清吏司的主事。
此人今年三十,之前成过一次亲,但妻子去年冬天因为一场风寒去世了,也没留下一儿半女。
虽然是二婚,但他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老家还是当地的豪族大户,家资丰厚。
只要仪儿答应这门婚事,哪怕头两年要留在夫家避避风头,只要他这个尚书爹不倒,料想他家里也不敢怠慢了她。
而且他老家离京城不远,坐车只要两日路程,便是真有什么意外,他随时都能赶过去为女儿撑腰。
沈杭真是千挑万选才选中了这么一个,而且这小子还抢手得很,要不是他近水楼台,占了长官的便宜,暗示他先不要答应别人家的亲事,只怕已经有其他同僚抢先下手了。
这日他一下值就火急火燎往家里赶,心里打了好几遍腹稿,无论如果也要劝动沈颂仪答应下来。
然而当他来到东跨院,面对慌里慌张的丫鬟,和空空如也的房间,彻底傻了眼。
他那么大一个女儿不见了???
沈杭气咻咻来到正院,张口便问:“你把仪儿弄哪儿去了?”
赵岚重重一磕茶碗,眉眼冷凝:“腿长在她自己身上,我怎么知道她去哪儿?”
沈杭一噎,底气不足地辩解:“你是府中主母,她要出门总得经过你准允……”
赵岚冷笑:“老爷记岔了吧,东跨院不是有您给的对牌,无需请示我便能随意调动马车出行吗?”
这么多年,她何时管过柳姨娘母女出门?
沈杭:……
他放软了声音,“夫人哪,您就别跟我置气了行不行?我知道你不喜欢仪儿,可她都是要嫁出去的人了,你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出差错,对不对?”
赵岚沉吟片刻,起身向外走去,经过沈杭时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可不是为了你,是不想为一个蠢人连累了我的儿女。”
她来到东跨院,自从柳姨娘被带走,这一院子的丫鬟仆妇便失了主心骨,惶然不已。
赵岚一挥手,刘妈妈带着几个粗使婆子上前利落地绑人堵嘴,关进暗房挨个审问。
半个时辰后,刘妈妈来回禀。
“老爷,夫人,伺候二小姐的萃灵招了,她说二小姐最近一直让她出去打听裕王府的事,还知道今天裕王妃不在家,出城去赴她娘家的牡丹宴……”
赵岚脸色一变。
“不好,她莫不是动了攀附裕王的心思?!”
沈杭整个人如坠冰窟,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向外跑去。
刚跑到沈府大门口,便见到挂着裕王府牌子的马车在他眼前缓缓停了下来。
裕王推门下车,看到沈杭居然亲自站在门口迎接,面带喜色,快步上前,拱手一揖。
“沈大人……哦不,本王是不是该叫你一声岳父了?”
沈杭站在原地一动没动,直勾勾地盯着马车,视线像是要透过车帘狠狠钉进去。
仿佛过了一万年那么长,又好像只有一瞬间。
一只纤细素手从车窗伸出,沈颂仪撩开车帘,柔柔地唤了一声“爹爹”。
沈杭两眼一黑,直直向后倒去。
……
参加牡丹宴回来,孟婉茵累得够呛,让祁妈妈打了一盆热水,她要泡泡脚,好松快松快。
裴显便是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的。
“夫人今天出门玩得怎么样?曹家的牡丹园真如传闻一般云霞璀璨,堆锦砌金?”
孟婉茵还泡着脚呢,被他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就要把脚拿出来,动作不小心大了点,反而溅了他一身水。
裴显:……
孟婉茵尴尬得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挤出一个微笑:“侯爷要不要先去换身衣裳?”
裴显没动弹,顺势在她对面拿了个绣凳坐下,不在意的道:“无妨,一会儿去沐浴时再换。”
被他坐在对面盯着,孟婉茵泡脚都觉得不自在,只能没话找话。
不知怎么,她突然想起白天出门时在马车上被打断的思绪,脱口而出:“侯爷,您还记不记得,郡主当年想给允昭定哪家的姑娘来着?”
裴显愣了一下才开口:“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事来了,可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了什么?”
孟婉茵连忙摇头,“没人跟我说什么,是我自己闲着没事胡乱想的……”
裴显松了口气,面上带出几分不快,“不过是孩童间的戏言罢了,这都过了快二十年,想必大家早已各自婚配,没什么好提的。”
孟婉茵觑着他的脸色,小声嘀咕了一句:“那您告诉我是哪家不就得了,何必这么斤斤计较。”
以前怎么没发现侯爷还挺记仇?是觉得女方家里瞧不上允昭,所以才耿耿于怀?
裴显冷不防被她怼了一下,反应过来只觉无奈,一摊手道:“没错,那可是陈留谢氏,别说是我们裴家了,就连萧家也照样不放在眼里啊。”
孟婉茵啊了一声:“陈留谢氏?那不就是……太.祖发妻,昭惠皇后的母家?”
裴显点头,意味深长道:“那可是真正经历过‘王与马共天下’的,自大邺建朝至今,留存到最后的世家了。”
作者有话说:今天一更[让我康康]我也要过节去啦~
豆包子在这里携女鹅女婿&全家老少&围脖儿一家六口&等等等等(排名不分先后)……
祝大家中秋快乐!花好月圆人长久[撒花][撒花][红心][红心]
第153章 第 153 章 不要小瞧一个母亲复仇……
“陛下今年要给卫皇后忌辰大办法事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嘿嘿,陈夫人现在肯定气得在家里揪花瓣吧?”
沈令月一边说着,手下动作不停, 举着Y型木架在沙盘上艰难写下一个个古朴篆字, 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她揉着酸胀紧绷的手臂, 由衷感慨:“装神弄鬼也是一门体力活啊。”
最近她天天“练字”,练得肱二头肌都鼓起来了。
燕宜靠坐在窗边矮榻, 笑着看她龇牙咧嘴地揉胳膊,劝道:“你也不用这么卖力,到时还有高贵妃临场发挥呢。”
要说搞玄学,在庆熙帝心里, 没有人比高贵妃更权威了。
沈令月学大鹅抡翅根活动了半天,又重新扶起木架,一本正经道:“我这叫加强肌肉记忆,什么时候闭着眼睛也能把这些字写出来,那就成了。”
“其实我还有个想法, 可以加强法事当天的效果……”
燕宜刚开了个头, 就见青蝉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门房来报, 说外面来了一位沈夫人,指名要小姐你去大门口迎接呢。”
“哪个沈夫人?”沈令月还没反应过来,“我大姐吗?她来看我还用我出去接?”
青蝉摇头表示不知,门房派人来传信催得急, 只说对方来头不小,车架十分豪华, 瞧着不像是寻常人家。
“莫名其妙的……难道是我爹那边的亲戚找上门来了?”
沈令月放下笔,对燕宜道:“我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她带上青蝉去了前院,正好看到沈颂仪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 一身珠光宝气地下了车,颐指气使地迈过侯府门槛。
“怎么是你?”
沈令月懵了,她才几天没回娘家啊,沈颂仪这是……嫁人了?
看她梳起发髻,满头珠翠,打扮得十分贵气,下巴恨不得要抬到天上去。
“怎么就不能是我?”
沈颂仪抬手扶了下鬓角,冷哼道:“难道只有你和大姐能嫁入高门,我就活该被远嫁离京,潦倒一生?“
沈令月很快调整好情绪,微微一笑:“是吗,那我可要恭喜二姐了,不知道二姐夫是哪位青年才俊,今天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啊?”
“说出来吓死你。”沈颂仪一脸骄傲,“便是当今第三子,裕王殿下。”
沈令月:……
哎不是,裕王他有老婆啊!
信息量太过巨大,她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脱口而出:“你居然去给裕王做妾?!”
“放肆,不得对我家夫人无礼!”跟在沈颂仪身边的丫鬟出声呵斥。
沈令月明白了,原来她这个“夫人”不是泛称,是裕王后院的妻妾等级。
按照大邺礼法,皇子封王后可以有一位王妃两位侧妃,若干夫人,再往下便是没名没分的侍妾通房。
沈令月微微皱眉,小声吐槽:“连个侧妃都没混上,还来跟我耀武扬威?”
沈颂仪听见了,气得脸色发白,用力攥紧手指,“沈令月!你对我放尊重点儿,我现在可是裕王殿下的人,你要是识相就赶紧回去告诉你母亲,让她把柳姨娘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哦,那我要是不识相呢?”
沈令月双手抱臂,一副和她硬刚到底的架势。
真是好笑,就连裕王的亲丈母娘都对她客客气气的,沈颂仪不过是个三等小妾,还真以为自己飞上天了?
沈颂仪气得口不择言,扭头吩咐丫鬟,“还愣着做什么,替我掌她的嘴!”
丫鬟挽起袖子就往前冲,青蝉见状立刻迎上来,二人扭打成一团。
很快青蝉就占了上风,将那丫鬟压在地上反拧双臂,一边抬高声音大喊:“来人啊救命啊!有人打进侯府要行刺啊!”
很快,侍卫长岑鸣带着护院赶了过来,众人看到这一幕齐齐傻眼。
不是说有刺客吗?怎么就几个女的?
沈令月一指沈颂仪,“这人是来闹事的,把她给我轰出去。”
沈颂仪气得浑身发颤,“谁敢?我可是裕王府的人!”
“那咋了?这里是昌宁侯府,你要逞威风,回你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去。”
沈令月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摆摆手:“我不知道柳姨娘在哪儿,你以后也别来烦我,有本事你就去找裕王告状啊。”
“你……你给我等着!”
侯府护卫一个个人高马大的不好惹,沈颂仪只能撂下一句狠话,气咻咻地走了。
沈令月皱起眉头,吩咐青蝉:“准备马车,咱们回沈家一趟。”
奇了怪了,她们正准备对付裕王呢,沈颂仪怎么偏偏在这个当口进了裕王府?
难道是沈杭为了巴结裕王,就把他唯一一个没出嫁的宝贝女儿送过去了?
沈令月紧赶慢赶回到沈家,正好在门口和沈元嘉碰上。
“小妹,你也知道了?”沈元嘉拉住她的手,“沈颂仪她……”
“她进了裕王府嘛。”沈令月接上后半句,耸耸肩膀,“她刚才还去侯府找我耀武扬威来着,不过我也没惯着她,叫人撵出去了。”
沈元嘉脸色冷沉,不客气的道:“好好的人不当,非要去做妾,同为沈家女儿,真是丢我们的脸。”
姐妹两个相携着进了门,没走多远就碰上刘妈妈,瞧着是特意来寻她们的。
沈元嘉先开口:“母亲知道我们回来了?”
刘妈妈点头:“夫人让我来寻二位姑娘,叫你们先去书房看望老爷——二小姐进裕王府并非他所愿,老爷气得都犯病了。”
沈令月恍然大悟:“原来不是我爹卖女求荣啊。”
二人赶紧去了沈杭房间,一进门就差点被浓郁的药味熏了一跟头。
沈杭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头上搭着块帕子,见到二人费力地伸出手。
“嘉儿,月儿,你们,终于,来看,爹爹,啊?”
沈令月使劲掐了一把大腿才没让自己笑出声。
谁能想到啊,电音蝌蚪又重出江湖了!
看来沈杭这次是真被气得不轻。
沈元嘉性子急,才在床边坐下便迫不及待问:“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怎么能让二妹去裕王府做妾呢,我们沈家何时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沈杭眨眨眼,竟然流下两行清泪。
“家门,不幸,啊!”
从小到大,他最疼的就是仪儿了,手把手教她写字读书,百般纵容,予取予求。
可她竟敢背着父母长辈做出这等私相授受,不知廉耻的丑事!
天知道当裕王腆着脸喊他岳父大人的时候,沈杭连活撕了他的心都有了。
满京城里谁不知道裕王后院是出了名的热闹?
他堂堂礼部尚书,二品大员,一辈子循规蹈矩小心翼翼,临了落了个卖女求荣的名声,让他以后还怎么面对陛下?怎么面对朝中同僚?
沈杭是真伤心了,他最宠爱的柳姨娘母女,接二连三往他心上捅刀。
沈令月反而松了口气,既然是沈颂仪自己作死,只要别连累到沈家就好。
她走到圆桌旁给自己倒了杯茶,润润嗓子,不紧不慢道:“木已成舟,爹你就是再伤心难过也没用了,谁让沈颂仪她自甘堕落呢?”
沈杭闭上眼,更难受了。
“你,不懂,我的,女儿,怎么,能做,妾!”
这是把他一辈子的脸面放在地上踩啊。
沈令月翻了个白眼,“你自己不也有柳姨娘?柳姨娘难道不是她爹娘的女儿?怎么别人的女儿能给你做妾,你的女儿就不能了?”
他自己就立身不正,偏宠妾室,现在沈颂仪有样学样,那也是上行下效。
沈杭被她怼得浑身哆嗦,你你你了半天。
“小妹,你少说两句吧,爹现在受不得更多刺激了。”沈元嘉不赞同地开口劝阻。
沈杭面露感动,还是嘉儿懂事……
接着他就听沈元嘉道:“万一把爹气死了,明安还要守孝,就不能参加明年会试了。”
沈杭:……
这都是什么大孝女!
他气得如鲤鱼打挺疯狂扑腾,啪啪拍床板。
“出,去——!”
电音蝌蚪又火力全开了。
沈元嘉从善如流,“爹您好好休息,我和小妹先告退了。”
二人火速退出房间,做贼似的一路小跑到后院,四下无人,看着对方偷笑起来。
沈令月竖起大拇指:“大姐,不愧是你。”
沈元嘉揉着笑酸的面颊,一本正经道:“我也是实话实说,现在家里明安的前程才是一等一要紧的大事。”
赵岚在屋里慢悠悠喝着茶,等到两个女儿进屋,问了句:“去看过你们父亲了?”
沈令月点头,迫不及待地问:“沈颂仪怎么就进了裕王府?”
赵岚挑了要紧的大概说了一遍。
“……她听说你们父亲有意将她远嫁出京,担心以后要吃苦,居然偷跑出门,先斩后奏,成了裕王的人。”
她放下茶杯,不屑地勾起唇角,“她真是好日子过惯了,不知道天高地厚,以为谁家妾室都如柳姨娘那么舒坦自在?”
就裕王府那个龙潭虎穴,她傻乎乎地跳进去,早晚要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沈元嘉担忧道:“她才进了裕王府,就敢去小妹家里耀武扬威,若真让她得了宠,还不得骑到我们头上去?”
赵岚不动声色地看了沈令月一眼,意味深长道:“你放心,她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同安公主想登上那个位置,裕王就是她面前必须要踢开的一块绊脚石。
沈颂仪只怕还做着进宫封妃的美梦,根本不知道自己此举是自寻死路。
这样也好,省得脏了她的手。
赵岚垂下眼睛,闪过一抹冷意。
是她故意让正院的小丫鬟给沈颂仪漏消息,又故意让人反复提起裕王有机会登上大宝,一步步引着沈颂仪主动跳进这个圈套,狠狠伤了沈杭的心。
等柳姨娘知道她精心养大的女儿最终走了自己的老路,不知会作何感想?
她害死了月儿,别以为用自己一条命就能偿还了,不够,远远不够。
……
沈颂仪气急败坏地回到裕王府,一进门就看到裕王妃脸色不善地站在那里,像是在等她。
她到底也不算太傻,连忙调整好表情,恭恭敬敬上前行礼,“给王妃请安。”
裕王妃冷冷开口:“你刚才去哪儿了?”
沈颂仪抬起头,小心翼翼道:“我去昌宁侯府探望自家小妹,我们姐妹多日未见,很是想念……”
啪!
裕王妃一个巴掌甩过来,疾言厉色骂道:“收起你那套假惺惺的狐媚功夫,我可不是王爷,不吃这一套!”
沈颂仪捂着红肿的半边脸,不可思议地抬起头:“你打我?我爹是礼部尚书!”
“那又如何?我舅舅还是国公呢!认清你的身份,你现在就是裕王府的一个妾,以后没我允许,再敢出门乱得罪人,我就打断你的腿!”
裕王妃看她恨得牙痒痒,本来一院子莺莺燕燕就够惹人烦了,这还有个上赶着自荐枕席的!
要是沈颂仪安分守己也就罢了,看在她有个好爹的份上,为了裕王的大业她也就忍了。
可是刚刚昌宁侯府世子夫人遣人来送帖子,委婉询问自家是哪里得罪了裕王府,竟然派一个妾室上门闹事。
裕王妃吓了一跳,连忙回帖解释自家绝无此意,又派人出去一打听,才知道沈颂仪在娘家时就和沈令月不对付,如今更是仗着裕王府的势找茬去了。
……这不是纳了一个搅家精进门吗!
裕王妃揪住沈颂仪的衣领,压着怒气恶狠狠地警告她:“昌宁侯府是王爷都要费心拉拢的人家,你不去讨好你小妹,还上门闹事,是想替王爷把人都得罪光了吗?信不信我有的是法子让你悄无声息地死在后院里!”
沈颂仪像是被吓住了,呆愣着半天没出声。
裕王妃又看向跟着沈颂仪出门闹事的那个丫鬟,面无表情吩咐:“拖下去乱棍打死。让府里人都看清楚了,谁再敢纵着沈夫人胡闹,这便是下场。”
丫鬟被拖下去时还在大声叫喊。
“王妃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夫人,夫人救救我啊!”
沈颂仪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身子抖得越发厉害,不受控制地往下滑。
裕王妃嫌弃地松开手,冷哼一声:“小娘养的东西就是没出息,除了会爬男人的床还能干什么?”
今天她当着全府的面杀鸡儆猴,看以后哪个奴才还敢真心伺候她?
什么尚书千金又如何,既然自甘堕落非要做妾,那就该好好学一学什么叫做妾的规矩!
裕王妃带着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沈颂仪跌坐在地上,周围的丫鬟竟然无一人敢来扶她起身,全都假装有事飞快跑开了。
她呆呆地看着王府地面光滑的石砖,脑子里一片茫然。
姨娘在沈家从未受过这种磋磨,为什么轮到她就全都不一样了?
……
“好家伙,我走之后你还往裕王府送了帖子?”
翌日,去公主府的路上,沈令月才知道燕宜已经替她出了气,感动地抱住她的手臂:“啊啊啊燕燕对我最好了!”
燕宜一脸淡定:“沈颂仪出身高,又年轻美貌,裕王妃正愁没机会收拾她呢,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本来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沈颂仪要做妾也是她自己选的路,可谁让她轻浮又愚蠢,以为自己攀上裕王这棵大树,就能来侯府耀武扬威了?
她才不会眼睁睁看着小月亮受欺负,自然要帮她讨回来。
沈令月啧啧摇头:“裕王妃娘家那么横,她肯定不会允许后院有新人冒出头的,这么简单的道理我都懂,沈颂仪是疯了吧?还是她觉得她只要得到裕王的宠爱,就能藐视全王府了?真当裕王妃像我娘那么好说话呢。”
燕宜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沈颂仪为什么会突然进了裕王府……她脑中浮现出赵岚的身影。
不要小瞧一个母亲复仇的决心。
看样子小月亮还被瞒在鼓里,那她便也装作不知道好了。
说话间,同安公主府到了。
因着庆熙帝下旨,将卫皇后的超度法事全权交给同安公主主办,这些日子公主府里僧尼道人往来络绎不绝,这边檀香缭绕木鱼声声,那边设香案踏罡步请神降,各显神通,热闹极了。
同安公主在书房等她们,一见面便笑问沈令月:“你的扶乩之术练得如何了?”
沈令月举起手臂,摆了个秀肌肉的姿势,“保证完成任务!”
那几句篆字她背都背下来了,照葫芦画瓢也能描出来。
“殿下,我又有了一个新想法,可以让法事现场增加一些身临其境的神异效果,更容易击破陈夫人的心防。”
燕宜说着走到桌案前,铺开一张画纸。
同安公主凑过去看了一眼,目露迷惑,“你这画的是什么?黑一块白一块的,我怎么看不懂了。”
燕宜微微一笑,卖了个关子,“请殿下紧盯住纸上图案,心中默数二十个数,然后快速对着墙面眨眼。”
同安公主依言照做,用力盯着纸上那一团看不出形状的墨团,直到眼睛微微发酸,连忙抬头对着墙面眨眼。
“哎!”
她惊喜出声,“我看到了……一只猫!怎么会这样?”
同安公主又低头去看那张画纸,明明只是几个不规则的墨块,怎么就变成猫了?
“殿下,这个叫作视觉暂留现象。”
燕宜试着用最简单的语言阐明原理,“当人眼长时间注视黑色物体,就会产生疲惫,从而被抑制。当视线转向白色墙面,原本看到的黑、白二色就会变成互补的反色呈现。”
她又拿出一张画了水墨小猫的宣纸,盖在第一张画了不规则墨团的纸上面,能看出二者轮廓大体相仿,只是黑色和白色的部分调换过来了而已。
同安公主又试了几次,果然她在墙上看到的小猫图案,便是如画出来的这般,不由啧啧称奇。
“都说眼见为实,原来未必如此。只要掌握这个反色技巧,不就能让人看到我们想让他看到的东西?”
同安公主闻弦歌而知雅意,“你想用这个法子制造出更多幻象?”
燕宜轻轻点头。
“只要让陈夫人亲眼见到卫皇后‘活’了过来,她这个凶手还能无动于衷吗?”
作者有话说: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电音蝌蚪限时返场[撒花][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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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第 154 章 “您是不是怀疑……宫……
卫皇后仙逝十六年, 这还是庆熙帝第一次公开下旨,要为她举办盛大的超度法事。
关于帝后感情的八卦又在京城各家小圈子里死灰复燃起来。
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才有印象,当初卫皇后猝然离世, 宫中人人讳莫如深, 庆熙帝更是大发雷霆, 狠狠处置了一批宫人和当值太医不说,就连卫家都受了迁怒, 贬谪流放,昔日风光无限的忠勇将门,就此黯然退场。
后来不知从哪里传出的小道消息,说卫皇后是因为维护娘家, 忤逆君上,自戕而亡。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渐渐地就变成了流传最广的大众版本。
再加上高贵妃进宫后专宠十余年,虽无皇后之名,却似皇后之实, 更让人肯定了心中猜测——帝后感情早已破裂, 上深恶之, 不愿再提。
谁想到十六年过去了,庆熙帝竟然一反常态,要为卫皇后大办法事不说,还特意下旨命皇室宗亲女眷, 有品级的外命妇等提前三日进宫留宿,焚香沐浴, 诵经静心,以示庄重虔诚。
为此,还特意将空置已久的西宫殿群提前打扫出来, 供各家女眷休息。
只是宫中毕竟房屋有限,女眷们想要像在自己家一样舒坦是不可能了,上了年纪的老夫人们能分到单人间就已经是优待,那些年纪轻,品级低的外命妇,甚至要三、四人同住一屋,比自家的一等丫鬟还不如。
众人也是敢怒不敢言,谁让下旨的是坐在龙椅上那位呢?他要大张旗鼓向亡妻表达哀思,她们这些臣属就得老实配合着。
只能默默在心里安慰自己,忍一忍,熬过这三天就好了。
陈夫人倒是不用忍受和别人挤在一个屋里,以她裕王岳母的身份,又是这个年纪,理所应当独享了一间厢房。
但她心里的憋闷和怒气一点也不比别人少,只要一想到庆熙帝如此大张旗鼓,劳民伤财地折腾,都是为了卫神音那个女人,陈夫人恨不得用恶毒的巫术诅咒她永世不得超生。
“母亲,您这间房的被褥用具一应都是全新的,且忍耐几天吧。”
裕王妃从外面进来,就见到陈夫人站在西边一扇半开的窗前,脸色难看极了,连忙上前询问:“怎么了?”
陈夫人沉着脸,指着外面墙头斜伸过来的一枝海棠,“谁给我挑的这间屋子?你去把它掰下来,别让我看见。”
裕王妃面露难色,“隔壁是御花园,那片海棠林是父皇命人种下的,这么多年一直由专人打理,谁都不敢乱动……”
陈夫人的指甲深深抠进窗棂,冷笑一声。
海棠海棠,又是海棠,他就那么忘不了她?
她幽幽回忆:“我上次留宿宫中,已经是三十多年前了。”
那年先帝有意为太子择妇,精挑细选了京中各家适龄女儿,以陪伴太后解闷为由,让她们进宫小住了一个月。
她们都知道自己这次进宫是为了什么,来之前家里人对她们寄予厚望,盼着能入了太子的眼,从此一朝飞入宫墙,平步青云。
那一个月,大家既是同伴,也是对手,彼此试探,了解,有一见如故的,也有偷偷算计的。
但最后只能有一个幸运儿赢得这场比赛。
那是陈夫人从小到大第一次输给别人。
当册封太子妃的圣旨送到卫家,没人知道她躲在房间里,将出宫前卫神音送她的手帕剪成一地碎布。
“我曾发过誓,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陈夫人对裕王妃没头没脑地说了句,突然笑了起来,“时隔多年,故地重游,我已儿孙满堂,她卫神音又在哪儿啊?哈哈哈!”
裕王妃吓得脸色微变,恨不得上前去捂住母亲的嘴,“您在胡说什么?这次可是陛下要为皇后娘娘举办法事,您便是再不喜欢她……好歹也要做做样子,忍过这几天。”
“你怕什么,这里又没有外人。”陈夫人不以为意,又不耐烦地撵人,“行了,折腾了大半天我也累了,你忙去吧,也让陛下看到你的孝心。”
“父皇将法事一应相关都交给同安公主了,我上哪儿表现去?”
裕王妃小声嘟囔了句,出门前又叮嘱:“那您先歇息会儿,晚膳的时候我再过来。”
……
宫里的条件到底比不上自己家里,这一晚陈夫人睡得极不安稳。
一闭上眼,墙外斜伸进来的那枝海棠就在她脑子里肆无忌惮地开放。
她好像听到有个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嘲笑自己。
整个皇宫有我一半,陛下在御花园遍植海棠也是为了我,任你在宫外有多风光,到了这里也只能乖乖听我女儿的安排……
“闭嘴!”
陈夫人恼火地坐起来,用力捶打着床褥,歇斯底里,想把那个声音从脑子里赶出去。
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尽快入睡,黑黢黢的宫室里一片寂然,只有她微微急促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迷迷糊糊将要睡着的时候。
哒。哒。哒。
头顶上传来一连串细弱的,仿佛珠串断裂四处滚落的声响。
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幽幽地从窗缝里吹进来,在黑暗中越发引人遐想,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慢慢靠近……
陈夫人蓦地睁开眼,后背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如惊弓之鸟般跳起来,连鞋子都来不及穿上便光脚跳下床,踉跄着跑到窗边,猛地推开。
“谁在外面!”
月色溶溶,院中一片死寂,无人应声。
陈夫人死死盯着远处幽深阴暗的角落,好一会儿才缓缓合上窗子,回到床上。
然而没过一会儿,头顶上又传来哒哒的声响,一下又一下,间隔不断拉长,就像猫戏老鼠一般,仿佛在恶意地享受着她的惊惧。
陈夫人身子微微颤抖,用力将被子盖过头顶,双手紧紧攥住被角,咬牙切齿地咒骂。
“卫神音,你活着的时候斗不过我,死了就能吓到我吗?我不怕你,我一点也不怕!”
……
第二天一大早,陈夫人气急败坏地找到负责巡卫宫禁的金吾卫值房。
“叫你们长官出来,我有话问他!”
片刻后,裴景淮从里面慢悠悠走了出来,清清嗓子,客气地开口:”陈夫人,您找我?”
陈夫人认出是他,语气和缓了几分,“原来是裴侯家的二公子,我竟忘了如今金吾卫是你在统领。”
裴景淮朝着东边一拱手,“承蒙陛下信重,我也只能鞠躬尽瘁了。”
陈夫人这才说明来意:“昨夜我房间屋顶上总有动静响个不停,扰得人不得安眠,你们金吾卫巡夜时,可有看到什么可疑之人?”
“会不会是野猫闹春了?这个季节常有的事。”裴景淮一本正经应答,“您大可放心,宫中值守森严,别说可疑之人了,就是一只可疑的苍蝇都别想飞进去。”
陈夫人微微蹙眉,“可我真的听到了,那声音如缕不绝,根本不是猫弄出来的动静。”
裴景淮神色微滞,飞快往左右看了一眼,才压低声音:“您是不是怀疑……宫里闹鬼啊?”
陈夫人:“……我可没这么说。”
“嗐,您便是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裴景淮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这皇城里几百年来冤死的亡魂只多不少,前阵子恒王宫变不也杀了许多人?再有什么夭折的皇子公主,宫斗失败的妃嫔……肯定有那么几个怨气太重,迟迟不肯投胎的。”
陈夫人脸色越来越难看,“你这孩子年纪轻轻的,怎么也相信这个?”
“不信不行啊,我也是领了金吾卫的差事才知道的。”
大概是跟沈令月待在一块的时间长了,裴景淮现在编起瞎话都不打草稿,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我一看您就知道您是个能守住秘密的,您不会告我的密吧?”
陈夫人下意识摇头,紧张地屏住呼吸。
裴景淮张口就来,给她讲了好几个沈令月教的古代版宫廷怪谈。
末了还要补上一句:“这都是我们金吾卫的兄弟们亲身经历过的,有好几个都被吓出毛病了,至今还躺在家里神志不清呢。”
看着陈夫人脸色越来越白,裴景淮见好就收,又安慰她:“您别担心,反正等皇后娘娘的法事一结束就能出宫回家了。大不了今晚我亲自带人在您房间外面多转几圈,有什么妖魔鬼怪也不敢近身。”
陈夫人松了口气,“好,那便有劳你了。”
裴景淮目送她一脸魂不守舍地走远了,这才长长地打了个哈欠,露出几分倦意。
一名和他关系不错的金吾卫路过,笑着调侃:“裴大人,你昨晚做贼去了?大早上的就困成这样。”
裴景淮想也不想地反驳,“胡说,我昨晚在家陪我媳妇来着。”
对方露出暧昧的笑容,冲他挤眉弄眼,“那你可得加把劲啊,我们都等着喝小公子的满月酒呢。”
“去,还敢打趣长官,信不信我给你连排半个月夜巡?”
裴景淮假装挥了下拳头,把人撵出去巡逻了。
当晚,他踩着两队金吾卫巡逻路线换班的空档,轻车熟路地蹿上陈夫人屋顶,动作极轻地掀开瓦片一角。
房间角落里点着一盏微弱的小灯,隐约映出陈夫人在床榻上不安地来回翻动的轮廓。
裴景淮从腰间荷包里抓出一把豆子,一颗一颗地弹向瓦片。
哒。哒。哒。
房间内,陈夫人蓦地睁开眼睛。
那个声音……又来了!
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出现白天从裴景淮那里听来的可怖传闻,此刻都化作张牙舞爪的鬼影,藏在暗处窥伺。
如果宫里真的有那么多枉死的鬼魂怨气不散,久久徘徊……
卫神音会不会也在其中?
如果她早已往生极乐,为什么庆熙帝今年突然如此大张旗鼓地举办超度法事?
难道她一直都在宫里游荡,不肯离开?
而她自打住进宫里的那一刻,是不是就被卫神音给盯上了?
陈夫人发出尖叫,用被子将自己蒙得严严实实,缩成一团。
在她的床下,有指甲盖大小的一点香饵,正幽幽散发着难以察觉的香气,顺着被子的孔隙,悄悄漫入她的口鼻。
作者有话说:[化了]腰太疼了……今晚先来个前菜
第155章 第 155 章 “你在朕心里连神音一……
转眼间, 参加卫皇后法事的女眷们已经在宫中住了三天。
裕王妃再见到陈夫人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母亲,您这是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她知道陈夫人与卫皇后积怨颇深, 哪怕对方已经仙逝多年依旧耿耿于怀, 这次进宫留宿更是哪哪都不舒坦。本想着这几天有空就多来陪伴母亲, 结果同安公主不知怎么找上她帮忙,一口一个三嫂叫的亲热。
裕王妃在管理悯恩寺事务时就是爱出头表现的性子, 如今眼看庆熙帝对这次法事如此看重,更不舍得错过这个机会,稀里糊涂就被安排了一堆繁琐事项,忙得不可开交。
没想到才短短三天没见, 陈夫人就跟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似的,眼底遍布血丝,厚重的脂粉也掩不住底下蜡黄的脸色,整个人如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便紧张地左右张望。
裕王妃不明就里, 虽说宫里住宿条件不比自家, 但其他女眷好几个挤在一间房里的也都忍过来了, 怎么偏偏只有陈夫人像是受了天大的磋磨?
她小声询问:“可是这几天没休息好?要不我让人请个太医过来……”
“不用。”陈夫人咬牙回绝,攥紧了衣袖,像是说给自己听,“再忍一忍, 忍到法事结束就好了。”
任凭什么妖魔鬼怪,等超度法事一结束, 定能魂飞魄散,再也别想出来害人!
陈夫人色厉内荏,视线飞快地扫过四周虚空, 仿佛在找寻什么。
卫神音……我才不怕你!
裕王妃只好搀扶着陈夫人进入奉先殿,一抬眸便看到殿内各处都悬挂着从房梁垂下来的长长的麻布条幔,上面还描绘着一些意义不明的黑色墨块。
有风从殿外吹进来,长长的条幔随之飘荡,玄妙中透着一丝空灵飘逸,又带了几分高深莫测的阴森之感。
裕王妃不由嘀咕:“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谁家超度法事还弄出这么多花样?”
这句话落在陈夫人耳中,让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轻轻一颤,心中越发验证了自己的猜测。
宫里绝对是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逼得庆熙帝不得不打着卫皇后忌辰的由头,大搞祭祀。
又有裴景淮绘声绘色讲的那些个灵异传闻,轮流在她脑子里登台表演。
什么深更半夜雷雨天,有宫女不断重复跳井的动作……荒废许久的宫殿里传来婴孩啼哭的声音……门外有一双绣花鞋哒哒地来回走动……
陈夫人心神不宁,几乎是被裕王妃强行搀扶进殿,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
有相熟的女眷上前攀谈,陈夫人却像是听不见一样,耳朵里罩着一层膜,嗵嗵响个不停。
裕王妃只得替她解释:“我母亲年纪大了,择床,这几天没休息好,精神有些不济。”
眼看快要到仪式开始的时辰了,裕王妃的位置在宗亲女眷那边,她离开前又不放心地叮嘱陈夫人:“您也别硬撑着,实在坚持不住就去偏殿休息,没人敢说闲话。”
陈夫人没回答,神思恍惚地坐在那儿,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云板声响,以庆熙帝为首,身后跟着裕王,同安公主,等一众皇室宗亲,后宫妃嫔进入殿内。
庆熙帝在最上方落座,高贵妃陪侍在侧。
他扭头对同安公主吩咐了句:“可以开始了。”
“是,父皇。”
同安公主挥了挥手,很快,门外走进来一队僧尼,手持莲花净瓶等各色法器,而为首之人,赫然是一身水月观音扮相的兰芽儿,双手合十,清丽绝伦,有种不沾凡尘的高贵圣洁,低眉垂目间又带了对红尘人间的悲悯。
高贵妃只觉眼前一亮,她在后宫阅美无数,却从未见过这等天生一副观音面,嫦娥身的好相貌。
庆熙帝也跟着多看了几眼,低声问同安公主:“这小丫头天生一股佛性,你是从哪儿寻来的?”
“父皇不记得了吗,她便是从前被安王生母李太妃收养的那名侍女,在民间早有观音转世的传闻,百姓对她极为信服,所到之处人群蜂拥,祈求赐福者数不胜数。”
同安公主微微一笑:“女儿想着,这次为母后举办法事,便将她请来诵经祈福,定能事半功倍。”
庆熙帝神色稍霁,“你有心了。”
宗亲队伍里,裕王妃趁人不注意,狠狠拧了一下裕王的后腰,压低声音没好气道:“收敛些吧,眼珠子都要粘到人家身上去了!”
这个糊涂色胚,发起春来也不看看是什么场合!
裕王吃痛地吸了一口气,不敢再直勾勾盯着兰芽儿,却依旧恋恋不舍地偷瞄了好几眼。
直到他感觉到斜刺里有一道凉飕飕的目光,几乎化作实质,刀子一样扎在他身上。
裕王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却只看到陆西楼怀抱一柄绣春刀,面无表情地站在大殿角落里,似是在执行守卫任务。
……他跟陆西楼一向无冤无仇,好端端的,他瞪自己做什么?
裕王揉揉眼睛,只当自己看错了。
趁着裕王妃不注意,那双小眼睛又开始色眯眯地四下探寻,物色好看的小尼姑小宫女什么的。
兰芽儿走到半人高的大号木鱼前站定,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然后拿起木槌,一下一下地敲起来。
咚。咚。咚。
庄严厚重的木鱼声响彻大殿,伴随着她吟诵《地藏经》的空灵嗓音,如一波波浪潮席卷而来,荡涤心灵。
在场众人无不低眉敛目,面容严肃,做哀思之状。
这种肃穆的氛围也感染到了陈夫人,她这几日在宫里寝食难安,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幻听幻觉轮流不息,直到这一刻听着梵音念诵,心中才终于感觉到一丝安宁,甚至有久违的疲惫睡意涌上来,整个人仿佛被送上三十三重天上,飘飘忽忽如坠云端。
恍恍惚惚间,她盯着身旁不远处垂下的一条长长布幔,上面描绘的大块不规则墨团像是有了生命一般,缓缓流动起来。
陈夫人以为自己是太过疲倦而眼花了,下意识地眨了两下眼睛,目光移向大殿左侧的空白墙面。
“……啊!”
她突然尖叫出声,面露惊恐,狼狈地向后连退数步,双手毫无章法地胡乱挥动,“卫神音,你别过来!你走开啊!”
突兀的声响瞬间打破了殿内庄重肃穆的气氛,庆熙帝面露不悦地看过来,“谁在喧哗?”
裕王妃认出自己母亲的声音,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出列,跪地请罪:“父皇息怒!儿媳的母亲上了年纪,精神不济,老眼昏花,一定是太过思念皇后娘娘的缘故,才会一时看走了眼……”
“思念?哼,朕怎么没看出她有多思念皇后?”
庆熙帝冷哼一声,不满地皱起眉头。
裕王妃也顾不上礼数了,小跑着来到陈夫人身边,抓着她的手臂使劲摇晃两下,“母亲,清醒一点!这里哪有什么皇后娘娘?”
陈夫人回过神来,脸上露出几分茫然,不可置信地看向四周。
怎么回事?
她颤抖着指向对面的空地,大声反驳:“我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卫神音她就站在那里,是她没错!”
裕王妃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角落里只有一片白墙,几排烛台,哪有什么皇后娘娘?
“母亲,您一定是老糊涂了。”
裕王妃担心陈夫人再留在这里会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万一惹怒了庆熙帝,那就真的难以收场了。
她抬头望向上方恳求:“父皇息怒,求您恩准我母亲先下去休息……”
庆熙帝却沉着脸大步走下来,在陈夫人面前站定,径直发问:“你真看见神音了?她在哪儿?快告诉朕。”
陈夫人回过神来,面对近在咫尺的帝王,这个当年差一点点就成为她丈夫的男人,却像是找回了理智一般,冷淡地扭过脸去,“陛下误会了,是臣妇眼花,看错了。”
她心中已经笃信,一定是卫神音冤魂不散,刚才故意现身吓唬她。
哼,那又如何?她偏不告诉庆熙帝卫神音在什么地方,就是不想让他再见到她!
庆熙帝攥紧拳头,明知道陈夫人在睁眼说瞎话,可他又不能把她真的怎么样。
神音呢,她是不是真的回来了,为什么不肯让他看见?
庆熙帝左顾右盼,视线在大殿内来回逡巡,带了几分急切。
这时,一位国公府上了年纪的老太君突然啊了一声,指着另一个方向喊道:“皇后娘娘?是皇后娘娘显灵了吗?”
庆熙帝立刻丢下陈夫人,大步走到这位老太君身边,迫切发问:“在哪儿?皇后在哪儿?”
老太君抬手一指,不确定地开口:“陛下,老身方才眼前一花,影影绰绰好像看到墙上有人影一闪而过,眉眼间像极了当年的皇后娘娘……”
庆熙帝朝着她指的方向奔过去,大喊着:“神音!神音你出来啊,你为什么不肯再见朕一面!”
同安公主见火候差不多了,快步上前,搀扶着庆熙帝道:“父皇,女儿就说母后的亡魂一定是久久未能安息,才会来到女儿梦中……事已至此,不如我们就在这里现场扶乩,借乩童之手,看看母后是否有话要告诉我们?”
庆熙帝此时已是心神大乱,无暇思索,连忙点头,“好好好,就按你说的办。”
同安公主赶紧叫人下去准备扶乩需要的一应材料用具。
高贵妃走过来扶住庆熙帝另一边胳膊,柔声关怀:“陛下,您切勿要大喜大悲,损耗心神,皇后娘娘在天有灵,一定也不想看到您这般伤痛怀念啊。”
庆熙帝看到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问:“爱妃,你一向喜欢钻研玄学神通,有没有什么一定能请来皇后幽魂的办法?”
高贵妃蹙眉作沉思状,片刻后道:“臣妾可起一卦小六壬,测算出今日诸事大吉的八字,在现场选出正鸾、副鸾二人,或许能增加成功下降的几率?”
扶乩又叫扶鸾,通常是两人手扶木架,操纵桃木笔在沙盘上绘出图像,这两人便被称为正鸾和副鸾。
庆熙帝自然无有不应。
很快,高贵妃掐指算出两个八字,面露古怪。
“爱妃,怎么了?”
高贵妃答:“陛下,说来也巧,这正鸾和副鸾的八字臣妾再熟悉不过,便是当初由臣妾保媒,嫁入昌宁侯府的二位少夫人。”
“是她们?”
庆熙帝想了想似乎并不意外,这两个丫头是有点气运在身上的,否则当初恒王逼宫,后宫人人自危之际,她们俩也不能毫发无伤地逃出来救驾。
“好好好,快宣她们两个过来,有这份气运加身,一定能把神音想说的话都交代出来。”
于是原本混在外命妇队伍里的沈令月和燕宜,就这么懵懵懂懂地被提到前面来。
沈令月一脸迷茫,“什么是扶乩?让我来吗?”
又紧张地挽住燕宜手臂,对庆熙帝强调:“陛下,我大嫂有了身孕,让她来主持这种仪式……不会冲撞到什么吧?”
庆熙帝被她的无知气笑了,假装生气地板起脸:“胡说八道,皇后为人慈爱宽和,最喜欢小孩子了,保佑你们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害人?”
又努力对燕宜挤出一个和颜悦色的笑脸:“你莫要担忧,兴许皇后看在你腹中胎儿的份上,会更愿意现身也说不定呢?”
燕宜恭恭敬敬答:“臣妇愿为陛下和皇后娘娘分忧。”
很快,扶乩用的沙盘和木架,桃木笔等器具都被抬了上来。
沈令月和燕宜对视一眼,分别扶住木架一端,笔尖悬在沙盘上方。
高贵妃手里托着一个小号铜謦,轻敲一声。
“今上伏请卫氏女神音之灵。黄泉路远,魂兮归来;朱笔点沙,神谕昭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又连击铜謦三声,在场众人齐声应和。
“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
呼……
四面八方有风涌入大殿,帐幔翻飞,风声幽咽,如泣如诉。
沈令月的身体突然往前耸了一下,同时手中木架不受控制地缓缓移动起来。
她面露惊慌,仿佛控制不了自己的动作,只能眼看着桃木笔在沙盘上一笔一划写下。
“试问……海棠依旧?”
燕宜轻轻念出声,一抬头便对上庆熙帝激动不已的神色。
他快步冲到沙盘前,举起双手试探着在空中乱摸,“神音,是你对不对?朕就知道你心里还怨着朕,所以这么多年都不肯来见朕一面……你入宫那年我们亲手种下的海棠,如今已经长成一片花林,亭亭如盖,朕特意安排了专人打理,你看见了吗?”
沙盘上方,桃木笔还在兀自移动。
庆熙帝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盯着盘面,“你还有什么话要告诉朕的?你慢慢说,朕就在这里等着……”
沈令月后背悄悄蹿起一层冷汗。
尽管她已经在家练习了许多天,但真要当着这位帝国最高统治者的面装神弄鬼,还要不被他察觉端倪,实在是对演技和胆量的双重考验。
沈令月选择闭上眼睛,交给天意。
玄女娘娘保佑,皇后娘娘的在天之灵保佑,我们可是冒着杀头的风险为你沉冤昭雪啊……
突然她心尖一颤,一种难以言说的奇妙感应在全身游走,好似从肉.体中抽离出了一半灵魂,以更高维度的视角审视着“她”自己,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纵她。
沈令月闭着眼,整个身体都呈现出放松舒展的状态,不知不觉在沙盘上又写下了一行篆书。
庆熙帝顺着她的笔迹一个个念出来。
“花,房,柳。”
“蚀,心,剧,毒。”
“陈,央,害,我……”
陈央!
庆熙帝反应过来,双眸瞬间迸出精光,锐利如炬,直直看向被裕王妃搀扶着的陈夫人。
陈央正是她的闺名!
他突然爆发出超乎年纪的速度和力量,大步冲到陈夫人面前,铁钳似的大手用力箍住她肩膀摇晃。
“说,神音是不是被你害死的!你给她下了毒对不对!”
哪怕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庆熙帝偶尔还会在辗转难眠的深夜里反复回忆卫皇后从发病到崩逝这短短数日里的每个细节。
他想不通,神音的身体一向很好,她心性豁达,哪怕是在他即位前那段最晦暗不明的日子里,她都能微笑着支持他鼓励他,只要不放弃,总能坚持到曙光到来。
哪怕因为他们唯一的儿子夭折,神音痛不欲生卧床数月,最后还是靠自己顽强的心性挺了过来。
扪心自问,就算是卫大将军被朝中弹劾,这事再大还能大得过他们失去了唯一的嫡子吗?神音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被气得一病不起呢?
可若是有人趁虚而入,给她下毒,那一切就都能解释通了!
庆熙帝双目赤红,怒极之下一把扼住了陈夫人的喉咙,如噬人猛虎,步步威逼,“你说啊,是不是你!神音待你如亲生姐妹,你成亲时她还亲自出宫为你添妆,还许诺过要和你结儿女亲家……可你居然下毒害她,你这个蛇蝎毒妇!”
陈夫人紧绷多日的神经终于在庆熙帝声声质问中彻底崩断。
她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猛然挣脱了庆熙帝的控制,捂着喉咙沙哑地放声大笑,视线涣散地在虚空中胡乱追索。
“卫神音!你就这点本事了吗?活着的时候斗不过我,只能等到死了以后来吓唬我?”
在场所有人惊愕地看着,一向矜贵傲慢的陈夫人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张牙舞爪,对已故的卫皇后极尽诅咒和谩骂之语。
“……谁稀罕和你做什么姐妹!我要当太子妃,我要当皇后!”
“你每次召我进宫说话,看我在你面前俯首称臣,还要假惺惺地说什么姐妹之间无需虚礼……呵,全都是装出来的,你根本就很享受我跪在你脚边的感觉!”
“我们陈家累世勋贵,战功赫赫,我祖父驰骋疆场杀敌立功的时候,你卫家先祖不过一个马前小卒,也配和我们家平起平坐?!”
陈夫人状若癫狂,神经质地又哭又笑。
“要怪就怪你自己福薄,担不起这天大的运气……说起来,你那病恹恹的小儿子可比你好对付多了,哈哈哈!”
庆熙帝整个人如遭雷劈,定在原地半天动弹不得。
什么?他和神音的孩子……竟然也是被这疯妇所害?!
裕王妃已经吓傻了,脸惨白惨白,连滚带爬地扑到陈夫人面前,就要去捂她的嘴。
“哪里来的游魂恶鬼,快从我母亲身上滚下来,你在说什么疯话,你要害死我们全家吗?!”
她尖叫着,疯狂给陈夫人使眼色,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谋害皇后,谋害中宫嫡子……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来人,将裕王妃堵了嘴拖下去!”
同安公主没想到她们的计划还有意外收获,当机立断,指着裕王妃厉喝一声。
裕王妃绝望挣扎,可她养尊处优惯了,又怎么抵得过公主府里个个精明强干的女卫?
她被拖下去时还在不停地发出呜咽,想要唤回陈夫人的理智。
可是陈夫人就跟着了魔似的,痛骂过卫皇后,又突然换了一副脸孔,膝行到庆熙帝面前,扯着他的衣角,痴痴地仰起头。
“太子殿下,你不记得了吗?十岁那年母亲带我进宫赴宴,我在花园贪玩迷了路,是您突然出现带我走出那片花圃,您还叫我不要哭,说哭成小花猫就不漂亮了……我说我以后要给你当新娘子,你也笑着答应了……可你后来为什么全都忘了?你为什么选了卫神音而不肯选我!”
庆熙帝皱紧眉头,毫不留情地将她一把甩开。
谁会将孩童间的几句戏言放在心上?
再说后来到了他选妃的年纪,陈家在军中势大,越发跋扈,还两头下注,一边送了嫡女入宫参选太子妃,一边又和他皇兄眉来眼去勾勾搭搭。
他是脑子多不清醒才会给自己选这么一个靠不住的岳家?
更何况……
庆熙帝冷冷看着匍匐在他脚边的陈夫人,神色冷漠。
“像你这种锋芒毕露,嚣张跋扈的女人,在朕心里连神音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又怎堪为一国之母?陈央,你不配!”
陈夫人脸上瞬间褪去血色,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庆熙帝讥诮地勾起半边唇角,“你要不提儿时,朕还差点忘了,你在御花园迷路是因为追赶一只小猫,就因为它野性不驯,后来你让小太监用网子兜住它,竟然将其从假山顶上丢下,活活摔死!”
他回想起年幼的陈央指着地上血肉模糊的一团,笑得嚣张。
“哼,凡是不听我话的畜生,都得去死!”
她便是生了一张再漂亮的脸蛋,从此在庆熙帝心中也和夜叉罗刹没什么两样。
“神音和你不一样,她才是朕心中最善良最完美的妻子,哪怕全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朕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庆熙帝厌恶地投来最后一瞥,转头冷声吩咐:“陆西楼,把陈央和现场与她有干系的家眷通通带走,三日之内,朕要你审个水落石出!”
“臣遵旨!”
陆西楼答得痛快,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陛下,那裕王殿下……”
他可是陈夫人的女婿啊。
庆熙帝皱着眉头扫过人群,只见裕王都快将脑袋缩回脖子里了,拼命在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一并带走!”
庆熙帝看他那副窝囊样就来气,谁知道陈央谋害皇后与中宫皇子是不是为了给他铺路上位?
卫皇后的死是他绝对不能被触碰的逆鳞,任何人涉及到此案,绝不留情。
一时间,殿内各处纷纷响起低呼声,又被眼疾手快的锦衣卫捂住拖走。
风雨欲来之势在大殿上空盘旋,无形的阴霾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头。
庆熙帝大发龙威,沉着脸回到沙盘前,问沈令月:“皇后娘娘还留下了什么话?”
此刻他身上的气势无比慑人,这是真正的天子之怒血流千里,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
沈令月没了从前那股敢在他面前乱说话的放肆劲儿,身体紧绷,汗毛直竖。
她颤颤巍巍着正要摇头,燕宜突然伸手一指沙盘角落。
“陛下请看,方才您走开后,这里又多了一行字。”
沈令月蓦地瞪大眼睛,不敢动弹,只能用余光瞥向燕宜。
……她就练了刚才那几句篆字,揭发了陈夫人下毒的真相,然后就收工了。
沙盘上怎么又多出一行字?
庆熙帝绷着脸俯身去看,一字字念出来。
“莫吃冷茶,莫再追惘,吾与戟儿长相伴,无惧幽壤……”
庆熙帝念着念着,突然趴在沙盘上嚎啕大哭起来。
“神音,戟儿,你们怎么一个个都丢下我了……”
同安公主悄悄走到沈令月身后,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音量小声问:“你怎么知道母后夭折的皇子乳名叫戟儿?”
在她们原定的计划里,并没有这句话啊。
沈令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神情茫然。
对啊,她根本不会写篆字,之前那几句字形全是硬背下来的,怎么又突然多出来一句?
沈令月猛地抬头看向燕宜。
难道是燕燕为了增加可信度,临场发挥?
燕宜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方才她们两个一起扶着木架,就见小月亮突然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毫不犹豫地写下了那一行字。
三个人面面相觑,突然齐齐抬头望天。
同安公主喃喃:“母后……真的是你回来了吗?”
是母后借着阿月的手,为父皇留下的最后一句叮咛?
庆熙帝还在伏地恸哭。
不知从哪吹来一片小小的,淡粉色的海棠花瓣,轻轻落在他肩头。
作者有话说:月崽:(挽袖口)看我装神弄鬼!
……
月崽:妈妈啊真的有鬼[爆哭][爆哭]
第156章 第 156 章 “我只是,想让母亲在……
像一场迟来了十六年的花信风, 吹开了中宫上空经年不散的沉霾。
卫皇后突然“显灵”,陈夫人自曝恶意,如陈年古井底部泛起的血锈沉渣, 终于重见天日。
陈夫人被拖走时的癫狂咒骂仿佛在还在众人耳边回荡, 在一片茫然与惴惴中, 同安公主神色淡定地走到最前面,朝着兰芽儿轻轻颔首。
“继续。”
兰芽儿回过神来, 殿内再度回荡起古朴悠长的木鱼声。
梵音袅袅,余韵绕梁,奇迹般地抚平了这股不安的气氛。
同安公主手持长香,在卫皇后的神主牌位前拜了三拜。
虽然这场法事只是她们揭发陈夫人恶行的一个引子, 但同安公主也没打算半途而废。
任何人或意外都不能阻止这场法事圆满完成,让母后的魂灵得到安息。
庆熙帝哭得累了,被黄总管劝扶到一旁矮榻上休息。
他仿佛被抽去了全身力气,静静看着同安公主带领殿内众人一丝不苟地完成仪式。
恍惚间,他仿佛在同安公主挺拔的身姿上, 看出了几分卫皇后当年的影子, 目露欣慰。
神音, 你看到了吗?阿缨长大了,那只小鹰如今也能搏击长空,直上九霄了。
……
法事结束已经是下午。
在宫中连住三天的女眷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才走出奉先殿不久,她们就再也按捺不住, 三言两语地小声议论起来。
“真的是皇后娘娘显灵了吗?”
“当然了,不然陈夫人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发疯?”
“阿弥陀佛,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她怎么敢害死皇后娘娘的?”
“呵,她难道不是一向如此嚣张跋扈?咱们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她偏偏就敢干。”
“一定是老天开眼,不忍心让皇后娘娘那么好的人蒙冤受屈,这才给她一个亲自回来讨公道的机会啊。”
“那个……不瞒你们,我方才好像也在殿内看到皇后娘娘现身了……”
“还有我还有我,我以为自己眼花了呢,差点被吓死……”
沈令月和燕宜随大流走在末尾,听着她们七嘴八舌地讨论,有多少人方才在殿内“看”到了卫皇后。
她紧紧挽住燕宜手臂,小声嘟囔:“她们看到的都是公主准备好的,我们看到的才是真的……”
那些挂在大殿内的布幔,上面绘制的不规则墨块,其实就是同安公主按照燕宜的建议,提前准备的卫皇后画像的反色版本。
“画像无需多么逼真,只要一个大致轮廓,以及与卫皇后关联的装束与形制,剩下的自然会由人脑补全。”
人的联想力是很丰富的,尤其是身处在这样一个集体环境中,配合声音、光效、气味联合作用,三分真也会被脑补成七八分。
沈令月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不死心地又问燕宜:“你刚才真的看到我失去意识,自己写字了?”
燕宜点头,不顾她发白的小脸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最后那句话,和你之前写的篆书,字迹也不同。”
卫皇后生前最擅写篆字,所以她们才让沈令月死记硬背下那几句话。
与其说小月亮是写出来的,更像是“画”出来的。
但最后那一句留给庆熙帝的叮嘱……笔法流畅,字形优美,一气呵成,绝对是个练篆书的高手。
燕宜轻拍她的手背安抚:“就算真的是皇后娘娘魂兮归来,她对我们也并无恶意,不是吗?”
沈令月吐了口气,自我安慰:“没错,我们又没做坏事,问心无愧。”
燕宜微微一笑,目光飘远,眸底带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隐忧。
她们能做的已经都做了,剩下的就要看同安公主能不能闯过最危险的那一关。
……
陆西楼效率极高,当晚就拿着厚厚一摞供词进了宫,还带了柳姨娘这个人证一同面圣。
“陛下,此人乃礼部尚书沈杭沈大人的姨娘柳氏,十六年前在中宫花房做事的宫女柳儿,正是她的姑姑。”
庆熙帝不由蹙眉,“怎么又是沈家?”
他带了几分狐疑打量跪在下方的女人,低沉的嗓音威严十足,“把你知道的通通说出来。”
柳姨娘不敢隐瞒,颤着嗓子一五一十交代了。
“妾身与沈杭育有一子,名明达……”
她将自己给邵敏箐下毒不成,反而误伤了亲生儿子说起,又说到蚀心这味毒药来自她的姑姑宫女柳儿,她在临终前向自己坦白了一切,是陈夫人骗她用药害死了卫皇后。
庆熙帝坐在上方静静听着,跳动的烛火映在他晦暗不明的脸上,无形的气压在殿内盘旋。
他忽然问陆西楼:“是同安将柳氏交给你的?”
陆西楼低头应是,“……沈明达中毒昏迷后,柳姨娘便被沈家主母控制起来,又辗转求到了同安公主面前,请来太医为沈明达解毒。”
他回完话,见庆熙帝半天没有动静,心中难免生出几分忐忑。
这些话都是同安公主交代他回禀的。
陆西楼第一次听到时震惊不已——这不就坐实了同安公主早就知晓陈夫人谋害卫皇后的真相了吗?
若是庆熙帝起了疑心,认为这些都是同安公主提前谋划好的怎么办?
会不会怀疑她别有用心,打压裕王,乃至于……欺君罔上?
但同安公主却让他只管实话实说,不必隐瞒。
陆西楼只记得他带着柳姨娘离开公主府时,同安公主意味深长的那句话:
“你以为陛下真的会相信所谓的鬼神之说吗?”
……
同安公主被召进宫时已是深夜。
她神色清明,衣衫整齐,显然是早有准备。
“父皇,您找我?”
庆熙帝面前摊放着陆西楼审讯的口供,除了陈夫人神智不清,颠三倒四言语混乱以外,与陈夫人相干的其他女眷多多少少都交代了一些不法之事。
但这些并不能证明陈夫人就是谋害神音和戟儿的真凶。
庆熙帝面无表情地翻阅着供词,他不说话,同安公主就静静地站在下面等待。
直到上方传来君父冷冷的两个字。
“跪下。”
同安公主膝盖一弯,坦然下跪,脊背依旧挺直,神色平静地望向庆熙帝。
“父皇英明,女儿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
庆熙帝被她这副坦然又无畏的模样气笑了,重重一拍桌案。
“萧濯缨,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是欺君!别以为你是朕的女儿就能无法无天,为所欲为!”
庆熙帝把属于柳姨娘的那页供词朝她丢过去,冷哼一声。
“你早就知道陈央下毒谋害了你母后,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朕?为什么要故意布置这一出好戏,还用你母后的忌辰作筏子?她真是白白养了你十几年!”
这才是最让庆熙帝失望愤怒的地方。
“正因为我是母后的女儿,我才要为她讨回这个公道。”
同安公主毫不畏惧迎上他怒气冲冲的面孔,“若没有陈央当众发狂自曝,光凭一个死了十多年的小宫女的证词,无凭无据,以陈家的势力和裕王的身份,您能拿她怎么样?”
庆熙帝更生气了,“神音是朕的结发妻子,你难道还怀疑朕会为了平衡朝局,就不顾她的冤屈了吗?”
同安公主平静回答:“十六年前,您不就是为了朝局牺牲了母后,牺牲了卫家吗?”
庆熙帝神色一滞,面孔微微发青。
他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在替卫家怨恨朕?”
“父皇,我是萧家的女儿,也是卫家的媳妇。”
同安公主说:“母后是卫家的女儿,萧家的媳妇。我们都能理解您的苦衷,可我们也不愿就这样夹在中间,不得两全。”
她无视庆熙帝难看的脸色,自顾自起身,走到御案前给他倒了杯茶。
“父皇,您说我装神弄鬼也好,处心积虑也好,但在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盼着母后沉冤昭雪,真相大白。”
同安公主把茶杯端到他面前,又补了一句:“沙盘上哪一句是母后的字迹,难道您还分辨不出来吗?”
庆熙帝抬头看她,父女间陷入一种无声的僵持。
最终他还是接过了那杯茶,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你母后她……不怪我了,是不是?”
“这个问题,恐怕要等您百年之后亲自去问她。”
同安公主话锋一转,“但我们能否为还活着的那些人做点什么?”
庆熙帝明白了她的意思,垂眸不语,似乎还在犹豫。
同安公主也不催促,反手递上一个小盒子。
“父皇,这是蚀心的解药,沈明达如今已经恢复了七八成,想来已经安然无虞。”
庆熙帝微微一怔,“不是说此毒无药可解吗?”
“文太医有个好侄女,天赋颇高。”同安公主解释了句,又提醒他,“您可以将解药交给信赖之人贴身保管,有备无患。”
更深露重,庆熙帝被她这句话激起一身冷汗,“什么叫有备无患?”
“陈夫人可还不知道蚀心已经有了解药。”同安公主意有所指,“这等杀人于无形,连太医都查不出端倪的剧毒,能用到的地方可多了。”
庆熙帝:……
他没好气地把锦盒往袖子里一揣,“怎么,你觉得自老大逼宫以后,老三就敢给朕下毒了?”
“随您怎么想,但这只是女儿的一片孝心。”
同安公主放软了声音,“父皇,只有您好好的,女儿才敢放手去做任何事,您就是阿缨头顶上的那片天,我再怎么飞,也都在您的掌控之中。”
庆熙帝默然不语,指节轻叩桌面,好半晌才道:“你实话告诉朕,是从什么时候起的这个心思?”
都到了这个份上,他若是再看不出同安公主的野心,那这几十年的太子和皇帝加起来算是白当了。
“女儿也不记得了。”同安公主轻轻一笑,“大概是从皇兄们身边聚起了自己的势力,人人都盯着您身下这把椅子,却没有人愿意站在女儿身边开始吧。”
“可你是朕的女儿——”
“那又如何?我和他们身上不都流着萧家的血吗?”
同安公主眸中亮起两团熊熊燃烧的火。
“父皇,如果您否定我的理由只因为我是女人,那才是最大的不公平。”
庆熙帝张了张口,“朕当然知道你有能力有本事,可是,可是你知不知道当皇帝很辛苦?朕是心疼你,你只要做个安享富贵的金枝玉叶就够了,何必要这样自找苦吃呢?”
“既然当皇帝这么辛苦,为何人人都想当?父皇当年做太子时如履薄冰,为什么不把储位拱手让人,去做个太平闲王?”
庆熙帝被她怼了一通,脸色有些难看,没好气道:“总之祖宗家法就没说过女子可以称帝,这不合规矩。”
“《太.祖实录》我从小看到大,里面都说皇子皇女享有同样参政议政之权,何时有过明文禁止?”
同安公主步步紧逼:“再说规矩都是人定出来的,历来变法不都是走前人未走之路吗,不试试怎么知道可不可以?父皇,抛开男女不提,难道我不是您最优秀的孩子?若不是大哥三哥一身劣迹不堪托付,您又何须纠结至今?”
“阿缨,你想的太天真了,你知道自己要走一条多艰难的路吗?满朝文武又有几人愿意支持你?”
庆熙帝苦口婆心地劝她,揉着疲倦的眉心,“权力虽然美味,但也是裹着蜜糖的毒药啊。一旦走上这条路,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同安公主眉头飞扬。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只要您愿意给女儿一个机会,我自有办法让他们心悦诚服。父皇,我不想只做一个女儿,一个妻子,一个母亲,我有我的抱负,我想让百姓人人衣丰食足,老有所依,幼有所养,让天下女子都能堂堂正正走出家门,读书认字,做工赚钱……如果我不能坐在那个位置上,这些就都是空中楼阁,光靠一个公主府根本无法支撑。”
这一刻,同安公主不再掩饰自己的野心和志向,她手舞足蹈地向庆熙帝描绘着一副理想蓝图,眼中是从未有过的璀璨光芒。
她本可以选择徐徐图之的办法,甚至可以借助沈令月和燕宜身上的力量,不动声色地铲除拦在前路的一个个绊脚石,包括庆熙帝本人。
但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她就是要堂堂正正走到台前,拿回本该属于她的胜利。
庆熙帝看着侃侃而谈的女儿,她像是一轮高高升起的朝阳,身上带着无比的热忱与赤诚,光芒璀璨,几乎要灼伤他的眼睛。
他摸着袖子里那个方方正正的锦盒,棱角有些硌手,却是实实在在沉甸甸的,一个女儿对父亲最深切的爱。
这份解药她本可以自己留下的,庆熙帝相信,换做他的其他儿子们一定都会这样做。
一味无解的奇毒,用在最恰当的时机就是最好的杀招。
“好,朕就给你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庆熙帝终于下定决心,“只要你能让满朝文武信服追随,认为你就是朕最好的继承人,这个皇位不是你的也是你的。”
同安公主如释重负,立刻跪拜谢恩。
“多谢父皇,儿臣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庆熙帝故意冷哼一声,“那你可要做好准备,朕对女儿和对储君的要求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小心你自己先撑不住了。”
同安公主起身,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木雕。
“父皇请看,女儿想以为母后祈福的名义,在京郊修建一座玄女宫,就说母后是天上的玄女娘娘转世,是来人间积福渡劫的。”
庆熙帝接过木雕仔细打量,那神像轮廓的确有几分卫皇后的神韵。
同安公主这个提议算是说到他心坎上了。
陈央谋害皇后,陈家势必留不得了,再有法事当天的“神迹”早晚会被传开,不如将计就计,既能为皇后造神像积功德,又能加深百姓对皇权的敬畏,神化天家威仪。
阿缨能在短短几天内想出一套完整的计划,将相关人等一网打尽,严丝合扣,一举数得,不得不承认她是个天生的上位者。
庆熙帝想答应,但又不想答应得那么痛快,没好气地挑刺:“现在是给你母后塑像建宫,接着是不是要给你重修一尊卢舍那大佛了?”
“女儿暂时还没有肉身成圣的念头。”同安公主听出他的揶揄,笑道:“我是您的女儿,皇家玉牒上有谱可查,这就够了。”
她低下头轻轻摩挲着木雕的眉眼,语气轻柔。
“我只是,想让母亲在天上过得好一点。”
庆熙帝心软得一塌糊涂,摆了摆手。
“都听你的,去安排吧,需要什么人手,只管来告诉父皇。”
同安公主离开后,庆熙帝又叫来黄总管。
“让陆声亲自去一趟北边,把卫家人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黄总管领命出了宫,被夜风吹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望着天际泛起微光的曙色,喃喃自语:
“这京城的天儿,马上就要变了。”
……
陈央谋害皇后与中宫皇子,人证物证俱全,罪证确凿,陈家满门下狱,夷三族。
陈家盘踞军中多年,根深势大,庆熙帝发了狠要严惩,一时间都察院每日弹劾奏疏如雪片翻飞,凡是与陈家勾连,走陈夫人的路子卖官鬻爵的,按照罪行轻重一并革职下狱,等候发落。
裕王虽然并没有直接参与此事,但陈夫人所收贿赂有一半以上进了他的腰包,同样也逃不了一个结党营私的罪名,被革除王爵,只保留皇子身份,即日起全家贬回祖籍,守陵三年,以观后效。
散朝后,沈杭被庆熙帝单独留下,骂了个狗血喷头。
“内帏不修,宠妾灭妻,嫡庶不分,你这样的糊涂蛋,让朕如何放心把礼部交给你?”
可怜沈杭病才好了没几天,又被骂的说不利索话了,结结巴巴只会磕头请罪。
庆熙帝狠狠撒了一通气,最后罚了他两年俸禄。
沈杭懵了,居然只是罚钱?
“哼,要不是看在你有个好女儿的份上……”庆熙帝一甩袖子,“滚蛋!”
沈杭麻溜地滚了,等出了宫才想起一件要命的大事。
裕王……不对,三皇子,三皇子全家被赶去守皇陵了,那仪儿怎么办?
……
数日后。
陆声带着卫家族人悄悄回到京城,第一时间进宫面圣。
庆熙帝大步走下龙椅,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形销骨立,鬓发斑白的老者,是他从前那个高大英武,战无不胜的大舅哥。
卫攸宁推开子侄搀扶,刚要下跪行礼,就被庆熙帝一把拉起,声音颤抖:“舅兄,你怎么……”
“数年未见,陛下可还安好?”卫攸宁闭口不提自己的老迈,只是关切地望着庆熙帝,“神音在天有灵,保佑罪臣此生还能得见天颜。”
庆熙帝眼眶一酸,忙不迭叫来太医为卫攸宁请脉。
“卫大将军身体如何?”他急着催问。
听到这声称呼,陆声眉头微挑,又垂下眼睛默然不语。
“回陛下,卫大将军是连日赶路奔波,以致气力不济,又有早年伤病遗留下来的症状未能妥善保养,所以才显得比同龄人更加衰败……”
庆熙帝立刻让他做出一套长期调理的方案,又紧紧握着卫攸宁的手,“舅兄这些年受苦了,是朕对不起你和神音……咱们先好好休养一阵子,等你身体好些了,朕还指望着你和卫家儿郎们重振三军威风,扬我大邺国威。”
卫攸宁立刻带着儿孙下拜谢恩。
卫家人出宫时,在宫门口看到了翘首以盼的同安公主和卫绍。
卫绍按捺不住,一个箭步上前,双膝跪地,重重磕了三个头。
“父亲,儿子终于等到您回来了。”
卫攸宁将他扶起,拍了拍卫绍的肩头,笑声如往昔爽朗豪迈,“好了,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前年不是才见过面?”
卫绍不好意思地吸了下鼻子,小声辩解:“那又不一样……”
从前卫家是被革职流放的带罪之身,虽然当地官府和驻军都念着卫家昔日守边杀敌的赫赫威名,不曾苛待他们,同安公主夫妇俩也经常派人暗中送去物资接济,但行事多少要顾忌着几分,不好太张扬高调。
这次陈家倒台,卫家沉冤得雪,赦免还朝,这十几年来小心隐忍的日子才算彻底结束了。
同安公主上前行了一礼。
“舅舅,欢迎回家。”
卫攸宁看着她英气勃勃的眉眼,连说了几声好。
“我们阿缨长大了,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坐在舅舅肩头的小姑娘咯。”
同安公主笑着说:“可在我心里,舅舅还是和年轻时一样高大英武,顶天立地。”
卫攸宁哈哈一笑,意有所指道:“既是如此,舅舅就再让你骑一回大马又如何?”
这是他们卫家养大的姑娘,又是卫家娶回来的媳妇,无论她想做什么,做舅舅的全力托举便是。
作者有话说:回来了[让我康康]
第157章 第 157 章 她恨沈杭,更恨自己……
陈家倒台, 裕王被丢回老家给祖宗守陵,又一个皇子倒在夺嫡路上。
朝臣们私下里都在揣摩圣意:难道陛下嫌弃年长的几位皇子资质太差,准备挑个年纪小的从头栽培?
可是下面的四五六七皇子, 也没看出有哪个格外天赋出众啊。
八皇子就更别提了, 那还是个奶娃娃呢。
有老臣联名上奏, 恳请陛下早立国本,以安民心。
庆熙帝通通不予理会, 只是在大朝会上宣布恢复卫攸宁大将军之职,择卫氏子弟中武艺高强,精通兵法者编入各军担任要职,全盘接手了陈家倒台后空出来的军事资源。
同时以皇家名义在京郊为卫皇后修建玄女宫, 追封其为静慈仙师,一应工程安排交由同安公主全权负责。
卫家在十六年后以强势姿态重回朝堂,卫攸宁更是接连数日被庆熙帝留宿宫中,彻夜畅谈。
卫家深蒙圣恩,更胜从前。
同时有嗅觉敏锐的臣子发现, 同安公主上朝听政的频率也比从前高出许多。
……
玄女宫选址在城南郊外, 同安公主动作很快, 庆熙帝前脚刚一下旨,这边就已经画好图纸,准备采买木料石材开工了。
住在城南和近郊的百姓们最先收到风声,抢着去报名做工, 更有脑子活络的小贩在沿途摆起了小摊,卖吃食茶水的, 卖自家手工活的,看相算命的,很快就自发形成了一处小市集。
这日沈令月和燕宜随着同安公主的车驾一起出城, 去查看玄女宫的修建进度。
“好热闹啊。”沈令月掀开车帘向外看,往来的百姓挑着担子挎着篮子络绎不绝,远处是已经初具雏形的道观宫宇,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同安公主这趟是微服出行,不欲声张,三人提前在路边下了车,不紧不慢往里走。
燕宜在路边一处卖木雕的小摊前停了下来,拿起一个巴掌大的人偶,问摊主:“你这雕的是什么像?”
小摊见她们穿戴不菲,以为来了大客户,卖力推销起来,“夫人,这便是咱们静慈仙师皇后玄女娘娘的神像啊!等那边的玄女宫建起来,里面供的神像和我这个就是一模一样的。您现在请一尊回家,一定能保佑您阖家安康,母子平安!”
燕宜被他伶俐的嘴皮子逗笑了,再看手中的木雕人偶,虽然雕工简陋,用的木料也一般,但确实是她们当初拜托沈明达雕刻的玄女娘娘形象。
同安公主走过来,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碎银递给小贩,“我们买了。”
小贩大喜过望,又是一连串吉祥话,“……玄女娘娘保佑您!”
她笑着对燕宜说:“这些人倒是机灵,一定是在玄女宫门前看到我让人挂的神像了。”
燕宜向远处望过去,恰好看到一名妇人买了小木雕后,就地跪在路边虔诚求拜的。
这时又有路过百姓上来询问,小贩眉飞色舞地解说起来,“……卫皇后是玄女娘娘下凡,卫家更是赫赫有名,保家卫国的战将,这不都是保佑咱们老百姓平平安安的?你信我的,买一个回去准没错!”
燕宜微微一笑,收回视线,对同安公主颔首:“殿下这一招甚妙。”
玄女宫竣工至少还要半年,但借助市井百姓之口,却能更早更快地将其神祗之名传扬开来,为卫家,也是为同安公主造势。
同安公主轻咳一声,似是有些难为情地摸了下鼻子。
“你们不怪我将玄女娘娘与母后强行绑定就好。”
沈令月手上把玩着小木雕,随口道:“这有什么关系,本来就是我和燕燕随口编出来的,只要能帮到更多人,我想玄女娘娘也不会在意的。”
起初她们只是想给自己“装神弄鬼”找一个媒介,煞有介事地编造了一位玄女娘娘出来。
可是后来随着燕燕的那个神奇金手指似乎有了化形之力,仿佛冥冥中祂也认可了这一形象。
佛经里说观音菩萨还有三十三种法身呢,卫皇后怎么就不能是玄女娘娘的一重化身?
“再说了,以后拜玄女娘娘的人越多,对燕燕的好处也越大嘛。”
沈令月冲燕宜挤了挤眼睛,笑眯眯道:“就当我们蹭了玄女娘娘的功德好了。”
燕宜也宽慰同安公主:“殿下无需担忧,我们做这个决定前不是也掷过杯筊了吗?”
连掷三次都是圣杯,就是神明也同意了的意思。
说话间,她们来到工地前,沈令月眼尖,冲着对面挥了挥手,“二嫂!”
邵敏箐正和几个管事交代任务,扭头一看,连忙快步走了过来,先向同安公主行了一礼。
“殿下,下一批木料将在后日送达,我已经安排邵家最有经验的老工匠负责清点检查,保证用料足实,每一根木头都完好无损。”
同安公主点头,笑着赞了一句:“邵大姑娘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
邵敏箐起身,看沈令月的眼神多了几分感激。
要不是她阴差阳错和沈明达相识相许,又怎么会认识沈令月,又被她介绍给同安公主。
如今修建玄女宫所需的木料都从邵家采买,不光能大赚一笔,还能顺理成章搭上公主府这艘大船。
同安公主还答应她,等玄女宫竣工以后,便派人去顺天府知会一声,将她们一家三口从邵家族谱分出来单开一宗,从此和那些恼人的亲戚再无干系。
有这么一根胡萝卜在前面吊着,邵敏箐做起事来越发卖力,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城南这边当起了监工,亲力亲为,不敢不尽心。
沈令月左右张望,问了句:“我二哥呢,他今日也来这边了吗?”
邵敏箐笑着点头,指了指后面,“殿下请来一位雕塑大家,由他亲手雕塑主殿内的玄女娘娘神像,你二哥正跟着人家打下手偷师呢。”
沈明达自从醒来后就没回过家,一直赖在邵敏箐家里不肯走,美其名曰提前体验上门女婿的生活。
如今邵敏箐得了督建玄女宫的差事,成了半个监工,他简直像是老鼠掉进米缸里,每天跟着她往工地上跑,观摩学习如何从无到有建起一座道宫,快活的不得了。
沈令月由衷替自家二哥感到高兴,虽然在外人看来他简直是离经叛道的代名词,但人这一辈子何其短暂,又有多少人能随心所欲地活一场?
不考科举不走仕途也没关系,他已经找到了真正喜爱并愿意为之付出一生的乐趣爱好。
沈令月郑重托付:“二嫂,以后我二哥就要靠你养活了,说不定几十年后他也能成为什么雕塑大家呢。”
邵敏箐忍俊不禁,含笑应下,“好,就当我提前几十年独家投资他了。”
闲聊几句,又有人来找邵敏箐请示事项,她对几人点头致歉,又赶紧去忙了。
同安公主看她游刃有余条理分明地一一安排下去,揉了揉肩膀,对沈令月道:“你这未来二嫂是个能干的,倒是省去我不少功夫。”
“那当然,否则邵老爷子也不能把偌大家业传给她。”沈令月与有荣焉道。
几人继续往后院走去,见到了沈明达和那位雕塑大家。
房间里挂满了半人高的画像,都是大师开工前起草的图稿,画功亦是十分优美精湛,如同进了美术展馆一般。
沈令月拉着燕宜挨个欣赏过去,不时发出赞叹。
燕宜在角落里一幅画像前停了下来,这一幅人像与其他的不同,倒有几分传统工笔仕女图的味道。
“等玄女宫落成,正殿内供奉玄女娘娘本尊,偏殿内还有若干护法神。”
同安公主走过来解释了一句,望向画像时眼中多了几分怅然。
“这一幅,是按照我生母的形象所绘,她生前与母后感情深厚,想必也愿意长伴她左右,飨人间香火。”
沈令月听了一耳朵,惊讶地瞪大眼睛,“您的生母?”
“傻姑娘,我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当然有亲生母亲了。”同安公主失笑摇头,刮了下她的鼻子揶揄道。
燕宜若有所思,“人人都知道殿下是由皇后娘娘抚育长大,倒是从未听过您生母的消息。”
同安公主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
“如果说父皇不愿提及母后,是因为情深难抑,而我的生母……大概是他早就遗忘的,后宫中一个默默无闻的女人罢了。”
她自嘲地耸耸肩膀,“她是陈留谢氏送进宫的一个庶女,父皇不喜世家,更讨厌谢家拿一个庶女来搪塞他,所以我母亲只生了我一个就彻底失宠,临终前将我托付给母后,又刻意在后宫里抹去她的一切痕迹,只为给我铺一条安稳前路。”
她的确做到了这一点,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完完全全打上卫家的烙印。
但同安公主不会忘记她,卫皇后也没想让她忘记。
这是她们三个女人,两对母女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陈留谢氏?”沈令月眨眨眼睛,嘀咕了句,“怎么好像有点耳熟……”
她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索性丢到一边不管了,拉着燕宜又兴致勃勃地看起画稿来。
同安公主望着二人形影不离的背影,眼底浮起怀念的神色。
她三岁就被抱到母后宫里了,人人都以为她年纪小不记事,早就忘了生母是什么人什么模样。
但或许是她天生早慧,同安公主到现在都记得自己一两岁时听过的话,发生过的事。
她想,或许在她还没有认识燕宜和阿月之前,就已经见过另一个“天人”了。
她一生短暂的年华都被困在深宫里,却在她唯一的骨肉心里种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直到今时今日,终于可以发芽开花。
……
再过几天就是三皇子启程回老家守陵的日子。
沈杭辗转反侧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最后实在没法子了,期期艾艾地来找赵岚拿主意。
“仪儿一时糊涂做了傻事,她还那么年轻,总不能困在三皇子后院里一辈子吧?”
沈杭低声下气地求她,“夫人,能不能想个法子把她捞出来?哪怕以后远远地送去外地也好啊。”
赵岚不为所动,冷冷道:“她是一时糊涂吗?她是满脑子攀龙附凤,不然怎么会跑去侯府找月儿的麻烦?老爷凭什么觉得我会以德报怨?”
沈杭结结巴巴辩解:“怎么说你也是她的嫡母,有教养子女之责……再说了,嘉儿和月儿有个戴罪之身的姐妹,对她们俩的名声也不好听啊。”
“老爷是拿我亲生的女儿来威胁我吗?”赵岚眸光一厉,“那我倒是有个主意,您要听吗?”
沈杭连连点头。
“很简单,老爷进宫去求陛下开恩赦免二小姐,就拿你的尚书官职来换,我想陛下一定会答应的。”
赵岚说完,成功看到沈杭变了脸色,“这怎么能行!”
他努力了大半辈子才当上礼部尚书,还想在二品大员的位子上安安稳稳致仕呢。
赵岚就知道他舍不得,轻嗤一声:“老爷自己都舍不得捞您的亲生骨肉,就别来难为我这一介妇人了。”
她又在沈杭心上慢悠悠扎了一刀。
“说起来,明达总这么无名无分地住在邵家也不妥当,还是选个良辰吉日,早点把他和邵大姑娘的婚事办了吧。”
沈杭一想到自己不但有一个给废黜皇子做妾的女儿,又来了一个给人家当上门女婿的儿子,眼前一黑又一黑,捂着脸踉踉跄跄跑了。
赵岚一脸淡定地掀开被子,吩咐刘妈妈:“关门,熄灯。”
……
到了三皇子一家出发那天,沈杭按捺不住,偷偷出了城,想再看女儿最后一眼。
马车在折柳亭前停了下来,三皇子一脸颓丧地下了车,左等右等,也不见有人来为他送行。
他憋了一肚子火,大步走到身后那辆马车旁边,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道清脆的巴掌声。
“蠢货,连倒茶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要你有什么用!”
车帘掀开,沈颂仪顶着半张红肿的脸哭着跑出来,“殿下,她又打我……”
“别哭了,你想闹得所有人都听见吗?”三皇子耐着性子问她:“我让你给沈尚书写信,你写了吗,他为什么到现在也没有动静?”
不提还好,一提沈颂仪更委屈了,红着眼眶:“我写了好多封信送回家,可是爹爹都没回我……”
怎么会这样呢?沈颂仪到现在也想不通,裕王是怎么一下子就被贬成皇子,还要被送回老家看守祖陵。
这跟废了他有什么区别?
她当初就是不肯嫁出京城才千方百计跑进裕王府,结果怎么反而被送得更远了?
……都怪三皇子妃!她居然有个胆大包天敢谋害皇后的娘!
陛下没有处置她已经是格外开恩,结果她还能仗着正妻的身份对自己颐指气使,百般折磨。
沈颂仪委屈地扑进三皇子怀里,“殿下,我爹爹肯定是碍于情势不好马上出面,但他一向最疼我了,只要我们先离京避避风头,我再多给他写几封信求情,他一定会为我们想办法的……”
“沈尚书最疼你?我怎么没看出来。”三皇子冷了脸一把推开她,没好气道:“我算是看明白了,他根本没有投靠我的意思,是你上赶着来巴结我,本王……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自甘堕落的女人!”
他这一下用的力气很大,沈颂仪猝不及防被推倒在地,手掌心擦破了皮,火辣辣的疼。
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您怎么能这样说我?我可是尚书千金,有的是大好姻缘任我挑选,若不是我仰慕殿下才华人品,又怎么会,怎么会忤逆父亲,偷跑出家门……”
“这话骗骗别人就算了,怎么连你自己都信了?”
三皇子眼神冷漠,“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庶女,挑三拣四,婚事拖了好几年也没说成,真当我这儿是收泔水的什么都要呢?”
要不是看在她爹还得用的份上……三皇子眼底闪过一抹杀意,走到马车前,对车里的三皇子妃吩咐了句:“沈氏不懂规矩,这一路你多调.教着些。”
三皇子妃坐在黑漆漆的车厢里,眼神阴鸷,自从陈家满门抄斩后她就愈发暴躁,喜怒不明,连身边的丫鬟都被打死好几个。
听着三皇子的吩咐,她掀起半边唇角,露出一个危险的冷笑。
“沈氏交给我,夫君大可放心。”
她一向最会收拾这些小狐狸精了。
……
直到三皇子一行车驾渐渐走远,沈杭始终躲在马车里,不敢露面。
哪怕眼睁睁看着沈颂仪被三皇子推倒,又被三皇子妃拎回车里打骂,他也只是紧紧闭上眼睛,只当自己没看见。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儿女都是债,是她自己不听我的话,我就当,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
沈杭反复劝了自己好几遍,立刻吩咐车夫调头回城。
他却不知道,在他身后不远处,还停着一辆外面雇来的那种最不起眼的青布马车。
“看到了吗?沈杭就是这样的人,在他心里只有他自己的官职名声,根本不管你们娘仨的死活。”
赵岚淡淡说着,一边取出塞在柳姨娘口中的帕子。
柳姨娘大口大口喘着气,泪流满面,她手脚都被捆着,只能艰难地向前倾倒做出磕头的姿势。
“夫人,夫人我真的知道错了,是我没有教好仪儿,竟让她自甘堕落走了我的老路……”
柳姨娘被同安公主带走后,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却又稀里糊涂进宫做了人证,又被送回了赵岚手里。
庆熙帝日理万机,自然不屑于处置一个小小的妾室。
赵岚特意选了今天带她出城,就是要让她亲眼看到,她依靠了一辈子的男人,在涉及到自身安危时是多么自私。
柳姨娘被关押数日,与外界隔绝消息,直到此时才知道沈颂仪背着他们偷跑去了裕王府,结果富贵没享几天,就要跟着一并被贬去守陵。
此刻她简直万念俱灰,恨沈杭,更恨自己。
如果不是她贪慕虚荣,总想着走捷径投机取巧,仪儿跟在她身边长大也不会耳濡目染。
如果她肯踏踏实实给仪儿选一个上进勤勉的夫婿,说不定也能等到封妻荫子的那天,到时候仪儿便是风风光光的正室嫡妻,诰命夫人,那该多好?
“邵大姑娘最近得了同安公主重用,帮她督造玄女宫,我和她母亲商量好了,婚期定在下个月,早点办完,两个孩子也好名正言顺在一起。”
柳姨娘眼神空洞,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赵岚叹了口气,平静道:“你若是看到明达现在的样子,就知道他心里有多快活。等他们下个月成婚的时候,我会让你远远地看上一眼。”
然后就能送她毫无牵挂地上路了。
作者有话说:盒饭两份已热好——
白月光候场中——
第158章 第 158 章 一辈子逃不开五个“同……
任凭朝中风云变幻, 各人的日子还要继续往下过。
春天已经渐渐走到尾声,空气里暖风送来淡淡花香,夏天又要到了。
难得最近闲来无事, 沈令月特意挑了个兄弟俩都休沐的日子, 四个人一块出门, 去太吾池坐画舫,尝河鲜。
三层高的画舫被他们一行单独包下, 沈令月像只解开笼头的小马驹,哒哒哒在楼船上跑了一个来回,最后选了个顶层船头一处最适合远眺湖光山色的好位置,兴奋地冲燕宜招手:“这里这里!”
“夫人小心。”裴景翊扶着燕宜上楼梯, 寸步不离,紧紧盯着她的脚尖。
到了顶层,他也不肯让燕宜像沈令月似的靠在栏杆上,而是叫人搬来两把椅子,让燕宜坐下休息。
沈令月看他紧张兮兮的样子, 连燕宜要坐的那把椅子都要先仔细检查过, 确保每一处榫卯都接得严丝合缝才放心。
她小声跟裴景淮吐槽:“我看大哥好像真有那个孕夫恐惧症。”
燕燕是怀了宝宝, 又不是肚子里揣了个秤砣,还能把椅子坐散架了不成?
“等我有了孩子,你要是敢这样对我管头管脚,我就回娘家去, 不理你了。”
沈令月原地蹦跶了两下,板起脸威胁了句。
裴景淮痛快应下, “行啊,我保证不管你——”
话音未落,就被沈令月使劲踩了一脚。
她瞪他:“我说让你不管你就不管了?你这人有没有心啊, 怎么当爹的,孩子是我一个人要生的吗?”
裴景淮:……还有没有天理了?
“我听你的话还不行?”
“那你也不能什么都听啊,做人要有主见……”
燕宜和裴景翊坐在后面不远处,看着那小两口在船头打打闹闹,彼此相视一笑。
“怪不得围脖儿天天闹得府里上下鸡飞狗跳,原来根子在这里。”
裴景翊摇摇头,拉过燕宜的手细致地替她按摩手指。
最近燕宜的胃口比之前好了不少,脸颊肉也养回来了,再配上小厨房一天三顿变着花样的滋补汤品,越发显得白润丰盈,眉眼恬静。
燕宜转过头,看他垂着眸专心按摩的模样,目光落在自己指尖,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映衬下,怎么好像显得……肿了许多?
她有些懊恼地咬住嘴唇,难道是最近胃口大开,吃胖了?
燕宜不自在地动了两下,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裴景翊眼疾手快地追上,捉住,抬眸看过来,“怎么,是我手重了?”
燕宜摇摇头,下意识地抬手抚上脸颊,问他:“你有没有觉得我长胖了?”
“完全没有。”裴景翊答得飞快,一脸认真道:“文太医给的小册子上有写过,孕妇会比常人更容易水肿,每天坚持多按摩一会儿就好了。”
他把燕宜的手重新拉回来,不紧不慢地揉捏着指根,眸底浮起几分歉意。
“兵部那边不好一直请假太久,中间这几个月只好委屈你了,待到你生产前我再申请休息两个月,好好照顾你和孩子。”
燕宜哭笑不得,“我每天在家里好吃好喝养着,还有母亲和小月亮陪着,祖母隔三差五给我送好东西,哪里就委屈了?”
裴景翊脸上带出几分幽怨之色,小声强调:“我和她们不一样。”
燕宜:……
算了,不和他计较这些有的没的。
中午四人在船上吃了一顿丰盛的河鲜。
自江南用快船冰藏运输来的鲥鱼脂膏丰美,鳜鱼细嫩少刺,拇指长的小河虾一半白灼一半爆炒,一虾两吃,各有风味,还有本地产的小杂鱼裹了面糊下锅炸得脆脆的,蘸上一点芝麻盐,嚼起来咯吱作响,满口生香。
不用说,刺最少肉最嫩的鱼腹部位通通留给燕宜,裴景翊还要亲自检查过一遍,把刺挑得干干净净的才夹到燕宜面前的瓷碟里。
房间两侧都敞着窗,湖面上吹来清凉的风,一转头就能看到远处朦胧水雾里的湖光山景,黛青色的山峦轮廓影影绰绰,像一幅造化天然绘就的山水画。
咬一口炸得脆脆的小河虾,沈令月眯着眼睛感慨:“美食美景美人,享受,太享受了。”
裴景淮逗她:“咱们船上又没像隔壁似的请了弹琴唱曲的,哪来的美人?”
沈令月手腕一转,用筷子头那端勾起裴景淮的下巴,“喏,这不就有一个吗?”
燕宜低头忍笑,裴景翊更是没眼看,专心跟自己面前的一块鱼肉奋斗。
边吃边聊,话题不知怎么就转到了卫家身上。
“听说陛下把陈夫人那座牡丹园连带整个山头都赏给了卫家,卫大将军却说自己一介粗人武夫,不懂莳花弄草,将园内的珍稀名品牡丹都送进宫中,又将整座山都开放给京城百姓游玩观赏,还允许他们把那些牡丹都挖回去自己种呢。”
沈令月原本还有点惋惜,明年就看不到那漫山遍野的牡丹盛况了。
但是一想到陈夫人为了侍弄那些牡丹,不知抛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就觉得卫大将军这样做也挺好的,也算是与民同乐了。
“我前几日在宫里遇到卫大将军,他说那漫山遍野的花花草草正愁没地方处理呢,百姓们挖走了花,还能帮他翻翻地,正好拿来种点小青菜。”
裴景淮笑着对沈令月道:“以后就没有牡丹园,只有菜园子了。”
沈令月默了默,可以,这很卫家。
“卫家被贬十六年,如今重回朝堂,风头更胜从前,却能持守本心,不骄不躁,足见其心性坚定,堪为大任。”
裴景翊给燕宜夹了一筷干干净净的鱼肉,淡定点评:“同安公主有卫家相助,胜算又添几分。”
庆熙帝态度的转变朝臣们都看在眼里,已经有嗅觉灵敏的官员察觉到了几分风向,但还有不少迂腐老臣不愿相信,认为陛下一定另有成算,怎么会把偌大江山基业交付于女子手中?
“话说回来,同安公主的生母出自谢家,为什么谢家不能成为她的助力,反而还要被极力淡化痕迹呢?”
沈令月求助于桌上最有学问的裴景翊,“大哥,谢家到底是什么人家,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裴景翊轻轻颔首:“本朝建立不过一百四十余年,别看如今各家公侯勋贵都自诩是高门世族,其实他们祖上跟着太.祖打江山的时候,那才是贩夫走卒,僧道姑婆,做什么的都有。而那些从前朝,前前朝绵延下来数百年的世家大族,除了陈留谢氏,就没有一家是愿意支持太.祖的。”
在那个群雄争霸的乱世,各家都想在这九州大地上分一杯羹,烽烟四起,城头变换大王旗,最后唯有萧家先祖笑到最后,陈留谢氏也成了“天街踏尽公卿骨”后唯一保留住大部分血脉的世族。
沈令月和燕宜偷偷交换了个眼神。
不愧是咱老乡哥哈,皇权和世家怎么能够并存呢?
燕宜想了想又问:“既然陈留谢氏投资成功,为何如今在朝中不见谢氏官员?是因为谢家后来和皇室闹翻了吗?”
裴景翊点头又摇头,“时日久远,具体情况我也不得而知。只知道太.祖与谢氏长公子谢无涯曾经情同兄弟,携手举事,征战南北,谢家倾尽资源全力支持太.祖招兵买马,就连昭惠皇后都是谢无涯的亲妹妹。但就在太.祖称帝,建立大邺后,谢无涯终其一生都未踏入朝堂半步,不知所踪。”
有传言说谢无涯本来想自己称帝,却被萧太.祖算计,饮恨而终。
还有说他与萧太.祖政治理念不合,一气之下归隐田园,去终南山寻仙问道了。
但不论真相如何,太.祖后继任的几代帝王,对陈留谢氏的态度都显得有些暧昧,一方面给予他们尊荣,加封各种虚衔,另一方面却有意无意打压谢氏子弟出仕,至少在京城中枢各部门的高官中,鲜少见到与谢家有亲的官员。
“听说谢家如今内部分为两派,一派是当年谢无涯那一支传下来的后人,醉情山水,不愿出仕,自称‘南山谢’;另一派则始终没有放弃培养自家子弟读书科举,重现昔日荣光,被称为‘宝树谢’。”
沈令月托着下巴猜测:“那同安公主的生母应该就是出自‘宝树谢’那一支了?他们想给陛下送女人,搞母凭子贵那一套,结果白白搭进去一个姑娘。”
裴景翊:“或许吧。宫里对这个消息瞒得很严密,若不是你们说起,我也不知同安公主生母竟是出自谢氏。”
“那位谢姑娘一定是知道自己身份尴尬,才会想方设法将年幼的女儿托付给卫皇后抚养。”
燕宜垂下眼眸,神情有些感伤,“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若是再阴谋论一点,谢姑娘在宫里吃喝无忧,又和卫皇后感情深厚,怎么年纪轻轻就病故了呢?
抛开古代这糟心的医疗水平不提,更多的还是心病吧。
只有她不在了,她的女儿才能有更好的未来。
沈令月觑着燕宜低落的神色,有心调节气氛,故意清清嗓子开始胡说八道:“你们不觉得还是萧太.祖和谢无涯的微妙关系更好嗑吗?”
她伸出一个巴掌,“根据我的经验,这种开国创业的好兄弟,夫妻档,一辈子的关系都逃不开五个‘同’字!”
裴景翊挑了挑眉,配合问道:“此话怎讲?”
沈令月摇头晃脑,“咳咳,那就是同舟共济,同床异梦,同室操戈,同归于尽——”
裴景淮追问:“不是说有五个同吗,还有一个呢?”
“同人文见。”沈令月狡黠眨眼。
裴景翊愣了下,认真请教:“何为同人文?”
他只听过骈文赋文八股文。
沈令月眉飞色舞正要展开细说,被燕宜眼疾手快地捂住嘴,“这个话题你还是回去和表妹聊吧。”
不要让裴景翊学这些奇怪的东西啊啊啊……
被她这么一插科打诨,那股追思怀古的伤感气氛倒是淡了不少,大家换了轻松的话题,吃吃喝喝好不愉快。
直到漱墨从侯府匆匆赶来,登上画舫的脚步有些急促,一来就给裴景翊使眼色,“世子,借一步说话。”
裴景翊正陪着燕宜散步消食,闻言不以为意道:“有什么话你在这里说便是。”
这个可不能说啊……漱墨眼睛都挤得抽筋了,面露焦灼:“世子,求您了,小的真有急事要单独禀报。”
燕宜推了推裴景翊的手臂,“去吧,别为难他了。”
裴景翊面色不虞,跟着漱墨去了房间外的走廊上,沉声道:“你最好有足够不挨罚的理由。”
漱墨飞快瞥了一眼半掩的窗子,上前一步,凑近裴景翊耳边小声道:“侯爷让您赶快回府——谢家来人了。”
“谢家来人关我什么事?”裴景翊蹙了下眉,“父亲一个人还不够招待他们吗?”
漱墨急得直跺脚,声音压得更低,着急道:“谢家人拿了清河郡主亲笔书信,说……说是跟您订了娃娃亲,结果您却娶了旁人,要跟咱们府上讨说法呢。”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卡死我了……收尾的每一天都好艰难,要带出这本最大的一个瓜了(我自封的)
然后提前说一下明天不更了嗷,我要去毗卢寺拜拜找灵感[爆哭][爆哭]
第159章 第 159 章 “我与内子情深爱重,……
裴景翊脑袋里跳出四个大字。
莫名其妙。
他成亲都三年了, 眼看就要当爹了,从哪儿冒出来一门娃娃亲?
而且还是谢家……
他眉心紧蹙,又问了漱墨一遍:“哪个谢家?陈留谢氏?”
漱墨用力点头, “对对, 我听她们家车夫是这么说的, 好像是个什么特别厉害的大家族?”
尤其是那位找上门来,自称谢家三房主母的马夫人, 那股用下巴看人的高傲劲儿,简直比宫里的贵人还要气派。
裴景翊眉心皱得更深,下意识地抬头望天。
他们刚才吃饭的时候还在聊陈留谢氏,怎么一转眼, 吃瓜吃到自己头上来了?
这是什么言出法随的咒语吗?
“父亲派你出来时还说了什么?他一个人难道还应付不来吗?”
谢家便是再清贵也是几百年前的事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的昌宁侯府也不是能任人搓扁揉圆,好欺负的软柿子。
不想让燕宜听见这些烦心事,裴景翊一边说着一边往船头甲板方向走去。
漱墨小跑着跟上, “世子放心, 侯爷和侯夫人都没想认下这门亲, 这不纯纯无理取闹吗?主要是顾忌着郡主娘娘……您是郡主留下的唯一血脉,不管这事怎么解决,都得有您在场,把话说开了才好。”
裴景翊脚步一顿,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等着, 我和二公子说句话就走。”
漱墨麻利地应了,路过燕宜所在的舱房,隔着窗子担忧地往里看了一眼。
出门前侯爷再三叮嘱过, 世子夫人还怀着孕呢,千万不能惊了她。
漱墨握紧拳头给自己打气:大公子最有本事了,肯定能悄悄儿地,漂漂亮亮地把这事解决了。
……
裴景翊来到船头,沈令月和裴景淮正吵吵闹闹地在钓鱼。
全然忘记了上次钓鱼的“光辉战绩”。
“怀舟,你过来。”
裴景翊把裴景淮叫到另一边,压着眉头三言两语交代了几句,“……你帮我拖延一会儿,我现在就回府打发了她们。切记,别让你嫂子察觉了,你那脑子转不过她。”
裴景淮:……怎么求人办事还带人身攻击的?
他重重冷笑两声,下一秒转过头朝着沈令月大喊:“媳妇儿,我要告密!裴大他要干坏事!”
沈令月丢下鱼竿一个猛冲过来,目光炯炯:“大哥,你想干什么?”
“怀舟你——”
裴景翊脸色瞬变,还没来得及堵上他的嘴,裴景淮已经如竹筒倒豆子般全招了。
沈令月眉头拧成麻花:“娃娃亲?陈留谢氏?”
不是吧不是吧,咋还说什么来什么呢?
“罢了,本来也没想能瞒住你。”
裴景翊扶额叹气,不得不对沈令月和缓神色,好声好气地商量:“弟妹,有劳你和怀舟帮我周旋一二,我一定尽快解决了赶回来。”
“不行。”沈令月不假思索地拒绝。
她拉起裴景淮就往后面舱房走,嘴里振振有词,“根据我看文多年的经验,越是不长嘴,越是‘为你好’,最后都会闹出更大的风波……”
她都有白月光回国ptsd了!
裴景翊面色大变,加快脚步追上去,神情紧绷:“你要做什么?不行,不能让燕宜知道,她还怀着身孕……”
“你们聪明人就是爱想太多。”
沈令月瞥他一眼,无语摇头,“难道在你心里燕燕就这么脆弱?你若是偷偷摸摸瞒着她,那才是真正的伤害。”
说了一个谎就要用无数个谎来圆。
信任是很宝贵的东西,可以很坚韧,也可以很脆弱。
“就是就是。”裴景淮跟着附和,满不在乎道:“那什么娃娃亲,听都没听过,你有什么可担心的?大嫂才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呢。”
反正他和阿月之间向来是毫无保留,有商有量的,这才是夫妻,世上最亲密的人嘛。
裴景淮卖哥哥卖得毫无负担,还不忘向沈令月讨赏:“好媳妇儿,我做的对吗?”
沈令月给他一个飞吻,紧接着推开房门。
“燕燕!”
裴景翊冷着脸站在门口没动,听沈令月叽叽喳喳讲完来龙去脉,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燕宜此刻是什么表情,整个人不受控制地紧绷,无意识地握紧拳头。
直到一抹轻盈的脚步声在他面前停下。
燕宜拉起他的拳头,将手指一根根掰开,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裴景翊回过神来,立刻想也不想地紧紧握住,抬眸对上她的视线,有些心虚和莫名的狼狈:“夫人,我……”
“既然父亲派人来找了,那我们现在便回去。”
燕宜冲他淡淡一笑,“我们是夫妻,有事要一起面对,是不是?”
……
侯府前院,待客花厅。
裴显和孟婉茵坐在上首,视线交汇了几个来回。
最终裴显清清嗓子,看向坐在左手边慢条斯理喝茶的中年妇人,客气开口:“马夫人,郡主生前的确有意与谢家结亲,但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而且若是我没记错,你们谢家收到我儿的庚帖后便没了下文。如果这也能叫订亲的话,是不是有点……一厢情愿了?”
马夫人吹茶的动作一顿,不轻不重地放下杯盏,眉梢挑起,不客气地哼了一声。
“裴侯此言差矣,当初可是郡主娘娘主动殷切促成亲事,频频来信示好,谢家才答应考虑考虑的,不然以我们谢家姑娘的才貌品行,难道还愁嫁不出去吗?”
马夫人拉起坐在她身旁少女的一只手,满脸喜爱和赞赏,拍着她的手背感慨,“瞧瞧我们家九小姐,说句不客气的话,谢家前朝可是出过数位皇后王妃的,她比那些祖宗姑奶奶又差到哪里去了呢?”
孟婉茵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飞快瞄了一眼。
确实是个极为出众的姑娘,冰肌玉骨,神韵清灵。
但她就是再好,允昭也已经娶妻成家了啊。
谢家早不来晚不来,这个时候上门说要履行婚约,总不能把大着肚子的燕宜休妻下堂吧?
再说这可是高贵妃做媒,陛下赐婚的亲事,哪能说换就换?
“马夫人,恕我直言,陈留到京城不过三四日路程,三年前贵妃做媒,陛下赐婚的时候,谢家就没收到什么消息吗?”
裴显不评价谢家姑娘,只是一脸诚恳地反问:“三年前你们没及时赶来履行婚约,如今犬子与他妻子感情深厚,即将为人父母,你们偏偏又出现了,是想让我裴家背上抗旨不尊,休妻另娶,将孕妇赶出家门的恶名吗?”
他低头呵呵笑了两声,意味不明道:“我竟不知道,我儿都快当爹了,还这么抢手呢。”
马夫人面上露出一丝不自然,那位谢九姑娘更是绷着脸孔将自己的手抽回来,低下头一言不发,耳根后面泛起一层红晕,不知是羞是恼。
“侯爷有所不知,鸣珂这孩子命苦啊,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娘,是在她祖母膝下长大的,三年前恰逢老太太寿终正寝,鸣珂伤心过度大病一场,被她修道出家的姑姑接进山中调理身体,也是为祖母结庐守孝,这才耽误了花期……”
马夫人清清嗓子,“我虽然是她婶母,也不能眼看着这么好的姑娘没了依靠,正好老宅收拾旧物的时候发现了清河郡主与她母亲当年往来的书信,这才派我带着鸣珂上京来碰碰运气。”
她打了一通感情牌,又放低身段,显得十分诚恳:“这两个孩子本该是佳偶天成,一段佳话,却阴差阳错,有缘无分,不是很可惜吗?”
“是很可惜。”裴显不怎么走心地点了点头,“但也只能到这里了。”
马夫人皱了下眉,左右张望,仿佛在确认外面无人偷听,这才带了几分急切的神情:“裴侯请三思,我们谢家想要结亲的心意是很虔诚的,难道您就不想要一个留着谢家血脉的孙儿做继承人吗?我们陈留谢氏数百年风流蕴藉,族中能人辈出,各领风骚……听说如今这位世子夫人父族平庸,母族更是出身商户……”
“马夫人请慎言。”
裴显皱着眉头不悦地打断。
裴景翊还没回来,但他的耐心已经耗尽。
“不必再说了,是我们裴家高攀不起谢氏血脉,所谓婚约也不必再提,请马夫人留下郡主亲笔书信,今后谢九姑娘另行嫁娶,一切与我裴家毫不相干,我们也绝对不会在外面胡言乱语,损毁女儿家的清誉。“
裴显端起茶杯,明晃晃的送客之意。
马夫人见他软硬不吃,有些恼了。她在陈留也是众星捧月的待遇,当地的大户人家和官眷夫人都对她倍加礼遇,捧着重礼也要和谢家拉上关系,何时这样被人指着鼻子奚落嘲讽过?
她想发火又生生忍住,攥着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侯爷,话别说得太绝,纵然昌宁侯府简在帝心,我们谢家也不是好欺负的,太.祖亲笔‘芝兰宝树,清流世泽’的牌匾至今还挂在本家中堂,若他老人家在天有灵,知道我们谢家姑娘被始乱终弃,裴家的名声就好听了吗?”
“我与谢姑娘素昧平生,何来始乱终弃一说?”
裴景翊冷着脸推门而入,毫不客气地指责,“我与内子情深爱重,矢志不渝,轮不到什么王谢张李,阿猫阿狗的来拆散。”
说完他回身扶着燕宜手臂,声音放低,极为温柔,“小心门槛。”
燕宜迈步进门,对上面露惊讶的公婆,轻轻颔首。
“父亲母亲不必担忧,我与夫君之间清白坦荡,无需隐瞒。”
沈令月紧随其后,气咻咻地冲进来,却在对上谢鸣珂的面庞时愣了一下。
“怎么是你?!”
这不是她那天在陈夫人的牡丹园偶遇的陌生少女吗?
啊!怪不得她上次听到陈留谢氏的时候觉得耳熟呢……
沈令月气鼓鼓地瞪她,“你不是来探亲的吗?怎么变成来撬我大嫂墙角了?”
谢鸣珂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她,下意识地站起身,刚要开口解释,又被马夫人一把扯到身后。
“看来今日我们是谈不拢了。”
马夫人飞快扫了裴景翊一眼,目光落在他和燕宜紧紧交握的双手,哼道:“当年清河郡主为了爱子的前途殚精竭虑,早早撒手人寰,若她知晓世子背信毁诺,辜负她的一番苦心,不知道该有多难过。”
“你跟我母亲很熟吗?还是她给你托梦了?”
裴景翊冷冷道:“我母亲若能看到我们夫妇恩爱甜蜜,只会觉得欣慰,还要夸我眼光好,才能拥有这样一个聪敏昳丽,秀外慧中,样样完美的好妻子。”
燕宜被他直白的夸赞哄得脸热,飞快地偷偷拧了下他手背上薄薄的那层皮肤。
裴景翊甘之如饴,微微偏过头,满眼都是对她的痴迷恋慕,毫无保留。
可算是撑到儿子回来了……裴显当机立断:“来人,送客。”
马夫人还欲纠缠,谢鸣珂却突然甩开她的手跑了出去。
“鸣珂,你站住!”
马夫人匆匆追出去,在侯府门口抓住谢鸣珂的手,面色不善:“你跑什么?明明是你先和裴世子说亲的,难道你还比不过那个破落户家的女儿?”
“三婶母,你说带我上京探访祖母旧友,我才跟你一块出门的。”
谢鸣珂红着眼眶,声音里带了哽咽,“我根本不知道什么亲事,干嘛要上赶着来自取其辱?就因为我爹娘不在了,祖母也不在了,我就能随便你们摆弄利用吗?”
刚才在厅内她没有当众戳穿三婶母的心思,是她教养好,不愿在外人面前暴露谢家的短处。
那也不意味着她就能傻乎乎地被人卖了。
马夫人面露焦急,连忙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够了,别忘了你姓谢!你不为自己的终身考虑,也不想想你的其他兄弟姐妹吗?”
谢家已经远离权力中心太久太久了,他们迫切需要一个重新回来的契机……
“我跟着姑姑修道修得好好的,还要考虑什么终身?”
谢鸣珂不知怎么爆发出一股力气,重重甩开马夫人,头也不回地跑了,三拐两拐就消失在四通八达的胡同岔路里,将马夫人的叫喊远远甩在身后。
她心里委屈,脑子里不停回旋着沈令月惊讶鄙夷的面孔。
会把牡丹随水而葬,那么有趣的姑娘,她们本来可以成为朋友的,她现在一定很讨厌自己吧……
谢鸣珂漫无目的地低头乱走,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直到前方出现一堵高高的围墙,仿佛她的人生也被堵住,看不到出路。
她怔怔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使劲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
怕什么,大不了就回去接着跟姑姑修道,什么家族荣耀与她何干?
祖母说过,她的小珂儿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快快活活的就好……
谢鸣珂想通了,给自己鼓了鼓气,转身往外没走几步,就被几个不怀好意的身影团团围住。
为首的地痞一脸猥琐,搓着手慢慢靠近:“小娘子,迷路了吧?哥哥送你回家啊?”
她脸色一变,声音不受控制地发颤:“你们要干什么,让开,放我出去——救,救命啊!”
谢鸣珂扯开嗓子朝胡同外大喊起来。
几个无赖见状不妙,立刻冲上去捂住她的嘴,拉拉扯扯把人往胡同深处拽去。
谢鸣珂疯狂挣扎,顾不上嫌脏,朝捂住她嘴巴的那只手狠狠咬下,趁着对方吃痛松手,毫无章法地推开他们,跌跌撞撞向外奔去。
胡同外面就是一条繁华街道,只要她能跑出去,就一定能找到人求救……
“啊——”
身后一股蛮力将她又拉了回去,伴随着无赖的狞笑,“看你还往哪儿跑!”
谢鸣珂重心不稳摔倒在地,名贵衣裙沾上泥土脏污不堪,她双手紧紧抠进地面挣扎,指甲断裂也在所不惜。
“……救命!来人啊!”
就在她最绝望的那一刻,一道颀长身影从胡同口斜斜投了下来。
下一秒,转过一抹英气勃勃的眉眼,身后背一把长刀,反手抽出,指向对面。
“放开她。”
作者有话说:裴大:言出法随?
作者:你没续费[空碗]
//放心啦谢小九也是好姑娘不会搞什么狗血扯头花的[撒花][撒花]
//有奖竞猜:是谁来英雄救美了[狗头]提示:是一个很久很久很久没有出场的角色~
第160章 第 160 章 “书房好冷,让我回来……
谢鸣珂泪眼朦胧地抬起头。
来人是一名高挑硬朗的年轻女子, 小麦色的皮肤有些粗糙,脸颊似乎还带着细微的擦伤痕迹,唯有那双幽黑的瞳仁坚毅明亮, 不怒自威。她挟一身北地吹来的刚硬朔风, 就这样从天而降, 出现在她面前。
很快,胡同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 刀割麦子般倒了一地。
她收刀入鞘,来到谢鸣珂面前蹲下身,冲她伸出一只手,“没事吧?还能起来吗?”
谢鸣珂回过神, 刚要把自己的手搭上去,指尖传来一阵刺痛。
她刚才挣扎得太用力,指甲劈了一小截,指缝里满是沙土,似乎磨破了, 丝丝缕缕的痛意蔓延开来。
悬在半空的指尖颤了颤, 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放上去。
然而下一秒, 对方却反握住她的手腕,没用什么力气,轻轻巧巧把谢鸣珂从地上提了起来,又解下腰间水囊, 帮她冲洗干净。
“你带帕子了吗?”女子一边慢慢倒着水问道。
谢鸣珂点头,小心地取出手帕裹住指尖。
她眼睛眨也不眨看着对面俯身为她倒水的女子, 从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她侧颈有一道淡淡疤痕,虽然已经愈合,但这个要命的位置依旧触目惊心。
“好了。”女子收起水囊, 双手随意在衣摆上抹了几下,这才皱着眉头问她:“你家里人呢,怎么敢让你一个人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
要不是她刚好在附近的铁匠铺取刀,隐约听到呼救声,这姑娘岂不是要白白遭了毒手?
谢鸣珂被她有些严厉的语气质问,心中翻涌的委屈越发强烈,啪嗒啪嗒落下泪来,哽咽道:“我,我迷路了,我不是故意的……”
她这一哭倒让女子慌了神,想安慰她又不知从何说起,无措挠头:“你别哭啊,我又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以后出门在外千万要小心,若是真遇到什么不测,想想你的家人该有多伤心啊。”
不提家人还好,一提谢鸣珂哭得更厉害了。
她还哪有什么家人呢,个个都想把她称斤论两卖个好价钱。
对面女子:……
她叹了口气,拉着谢鸣珂往外走,一直来到胡同外面的主街道上,周围恢复了人声鼎沸,又往她手里塞了一锭银子。
“到这里就安全了,我还有事,你自己雇辆车回家吧,以后千万别任性了啊。”
说完便要转身离开,却被谢鸣珂拉住衣袖,急切道:“姑娘,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家住哪里,改日我一定亲自上门致谢。”
“我姓周,叫……”
女子话还没说完,街对面走过来一个穿黑袍带兜帽的男人,眉眼凌厉,帽檐下露出的几缕发丝隐隐掺着银白。
他锐利的视线不着痕迹地在谢鸣珂身上一扫而过,仿佛能看穿她的骨骼肌理,令人不寒而栗。
谢鸣珂脸色一白,下意识地往那女子身后躲了躲。
“取把刀而已,怎么磨蹭这么久?”
陆东楼收回视线,似是不悦地皱起眉头。
“啊,顺手救了个姑娘。”周雁翎随口解释,回头对谢鸣珂加快语速叮嘱:“我还有事先走了,你记得雇车回家啊,要找正规车马行,走大路——”
说完便大步追上陆东楼,二人并排向前走去。
谢鸣珂再想问她姓名已经来不及了,只隐约听到她对身旁男人笑嘻嘻地问了句:“姐夫,我们什么时候进宫啊?”
男人眉眼冷肃,强调:“执行公务期间,不得乱攀亲戚。”
“好的陆同知。”她从善如流改了口。
谢鸣珂怔怔站在原地,看着救命恩人越走越远,消失在人群中,莫名有种怅然的意味。
还没问清她叫什么名字呢。
……
侯府。
孟婉茵快步上前拉住燕宜的手,紧张地打量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跟着一块回来了?这事闹的太突然了,把全家都打了个措手不及,尤其是允昭,他可从不知情啊。”
“母亲放心,我明白的。”燕宜安抚似的冲她笑笑,又对裴显说:“父亲,谢家突然上门重提婚约,明知不占理还要胡搅蛮缠,想必是另有所图。”
裴显本意是瞒着儿媳妇,让儿子悄悄解决了这事得了,如今见燕宜不但没有吵闹,还能冷静分析谢家意图,心中越发满意。
这才是能撑起裴家门楣的宗妇气度啊。
他点头附和:“我也觉得此事甚为蹊跷,且看那位马夫人后续是否还会再找上门来吧,有什么筹码手段尽管亮出来,咱们见招拆招便是。”
一回头对上沈令月炯炯有神的目光,裴显福至心灵般又加了一句:“当然了,无论谢家开出什么条件,我们也绝不会答应的。”
“就是,你和允昭日子过得好好的,哪能说换人就换人,脑子进水了吗?”
孟婉茵拉着燕宜的手再三保证。
燕宜抿唇一笑,点头说好。
裴景翊站在一旁,冷不丁开口:“父亲母亲,我先陪燕宜回九思院了,她今天出门奔波了半日,又无端受此风波,需得好好休息。”
“是这个道理,你们快回去吧。”裴显摆摆手,又问要不要请大夫进府来看看,免得动了胎气。
“不必。”裴景翊和燕宜异口同声答道。
燕宜扭头看他一眼,解释:“父亲放心,我没那么脆弱,并未感到不适。”
裴景翊等她说完才开口:“我每日都为她诊脉记录,无需另请大夫。”
裴显看了看小两口,总觉得二人之间的气氛有点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
裴景翊扶着燕宜离开,没走几步就撞上气喘吁吁跑进来的裴玉珍。
“怎么回事?我听说清河郡主给允昭订的娃娃亲找上门了?”
裴玉珍捋着胸口顺气,脸色微微涨红,用力挥了下手。
“有毛病吧?早干嘛去了?”
裴景翊蹙眉强调:“小姑误会了,没有娃娃亲,只是书信往来,并不成立。”
“就是成立了也不行!”裴玉珍白他一眼,飞快瞥了下燕宜,气哼哼道:“我们家日子过得好好的,我都习惯她当我侄媳妇了,怎么能随便换人呢?”
她承认之前是不太喜欢燕宜啦,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谁敢说世子夫人的不好,她第一个不答应!
燕宜唇边笑意加深,“谢谢小姑这么疼我。”
裴玉珍脸上更红了,清清嗓子大包大揽道:“下次她们再敢上门纠缠,记得第一时间叫我回来,看我不撕了那个癫婆的嘴。”
管他什么谢不谢家的,论打架她裴姑奶奶没在怕的!
“行了,你就别添乱了。”裴显扶额,拦下武德充沛的妹妹,又叮嘱:“管住你的嘴,别让母亲知道了。”
今年春天太夫人刚病了一场,到现在都没完全恢复过来,到底是年纪大了,这些烦心事还是少让她听见的好。
裴玉珍白他一眼,“知道,我又不傻。”
……
回到九思院。
燕宜先红着脸去了一趟净房,又叫司香取来家常旧衣换上,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出来,发现裴景翊似乎一直站在桌旁,半天都没动弹。
连她走到他面前都未察觉。
燕宜轻咳一声,抬手去解他衣领旁的盘扣。
裴景翊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一把抓住她的指尖。
“……你干嘛?”燕宜被他吓了一跳,抽回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胸口,“站在这儿发什么呆呢,还不快去把衣裳换了。”
这男人的洁癖比她还严重,但凡从外面回来,不换衣裳坚决不肯坐下。
裴景翊抬眸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去了屏风后面。
燕宜没管他,坐到梳妆台前对着铜镜卸下钗环,让紧绷了一天的头皮好好放松一下,随意地挽在脑后。
后腰有些酸痛,她抬手捶了几下,决定去床上躺会儿。
裴景翊换好衣服出来,一转头看到她躺在床上紧闭双眼,脸色骤然一变,快步上前,几乎是飞扑到床边,紧紧拉住她的手:“阿昙?你怎么了?”
燕宜缓了口气,慢慢睁开眼,无奈道:“裴景翊,你再这样一惊一乍的,我要先被你吓出毛病了。”
这人今天到底在抽什么风?
裴景翊脸色一白,清俊面庞浮上三分脆弱,颤抖着把她掌心贴上自己面颊,又偏过头用高挺的鼻梁蹭了蹭,仿佛猫科动物在用气味标记领地。
“我只是……只是担心你会受刺激,脉象不稳,影响身体和孩子。”
燕宜眨眨眼,抬手放在小腹处,平静道:“我没事,孩子也没事,你别自己吓自己,我们都好好的呢。”
“真的吗?”裴景翊不放心似的又问了一遍。
燕宜勉强扯了下唇角,“真的,如果你能让我安安静静地眯一会儿就更好了。”
裴景翊立刻道:“你睡吧,我就在这儿守着你,哪也不去。”
燕宜:……被你这么盯着还能睡着吗?
但自从她诊出有孕,裴景翊这个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燕宜知道自己说了也没用,只得闭上眼睛,微微偏过头,假装这样就能避开他灼灼的视线。
却不知裴景翊注意到她的这个小动作,眉头蹙得更深,恋恋不舍地松开她的手,转而揪住她的一片衣角,用力拢进掌心。
等燕宜再醒来时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辰,桌上摆的都是她爱吃的。
她和裴景翊相对而坐,他自己没怎么动,却还在不停给她夹菜。
“够了。”燕宜拦住他的动作,“中午在船上就吃了不少,晚上不能再吃撑了。”
裴景翊这才作罢,却依旧像个探照灯似的,幽深眼眸无时无刻不追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
燕宜被他盯得发毛,终于忍无可忍,伸手去贴了下他的额头,轻声问:“夫君,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就算粘人也不是这么个粘法啊,她都快喘不过气了。
裴景翊反握住她指尖放在唇边轻轻亲了下,摇头:“托你的福,我现在都成半个大夫了,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得很。”
“那你今天这是……”燕宜终于忍不住问出口,“自打从外面回来,你就变得奇奇怪怪的,是因为谢家吗?”
“是,也不是。”裴景翊盯着她,“夫人呢,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燕宜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茫然,“说什么?说谢家上门的意图?”
她轻垂眼睫进入思索状态,“白日里我们才聊到宝树谢派一心出仕,或许那位马夫人上门说亲是假,借机要挟侯府为谢家谋好处是真?毕竟……”
她看了裴景翊一眼,玩笑似的轻勾起唇角,揶揄道:“夫君应该不会休了我的,对吧?”
裴景翊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整个人都炸起来,冷玉似的面庞浮起一层薄怒红晕,像是受了天大的污蔑。
“我当然不会,你是我明媒正娶拜过天地祖宗的妻子,谁也别想把我们分开。”
燕宜覆上他的手背,安抚似的拍了两下,“我知道啊,你不用这样反复强调。”
裴景翊缓过神来,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过激,做了几个深呼吸,给燕宜盛了一碗汤。
二人在有些奇怪的气氛中用完这一餐,饭后裴景翊又扶着燕宜在院子里散步消食,很快就到了入寝时分。
燕宜傍晚时才眯了一会儿,现在还不太困,便拿了上次没看完的最新一卷《玉堂钗》,坐在桌边津津有味读了起来。
“表妹这下算是找到自己的舒适区了,新书越写越好,也敢放开手脚了。”燕宜笑着对他点评了句。
裴景翊坐在床边,看她手持书卷,一派悠闲安然的姿态,仿佛全然未把谢家的事放在心上。
有妻如此通情达理,按说他该欣慰才是。
可裴景翊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心口像是坠了一块秤砣,闷闷的,又像是有人在下面点了一把火,烘得人越发焦躁急灼。
莫名的情绪如蒙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急需一个出口。
他再也按捺不住,起身走到燕宜身后,弯腰将她整个拥进怀里。
“嗯?”燕宜扭头,视线落在他紧绷的下颌线条,误以为他来催自己早点安歇,便哄了一句:“你先睡,等我看完这一章。”
下一秒,裴景翊抬手将书抽了出去,丢到一边。
燕宜微微蹙眉,转过身正视他幽黑深邃的眼眸,“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有什么话不能直接对我说?”
像个控制不住自己脾气的小孩子,撒泼打滚地要大人来关注他一般。
裴景翊低下头,来回蹭着她的颈窝,声音低低的,还有点闷。
“这话应该我来问你才对。阿昙,你就一点儿都不生我的气?不会觉得我有意隐瞒你是我心虚,不会觉得我和那位谢家姑娘有什么关系,进而吃醋不满?”
从画舫回来到现在,他打了一肚子的草稿,做了十几种方案准备迎接燕宜的发难。
可她不但没有发脾气,还冷静地安抚全家,甚至包括他自己。
裴景翊想不通,又往她怀里拱了拱,委屈似的抱怨:“你以前明明很在意我的,为什么这次偏偏不在意了?”
“……以前是什么时候?”燕宜认真询问。
裴景翊张口就来:“上次我连夜去玉佛寺找你,上上次我们去小王庄后山探矿,你都很担心我,还主动紧紧抱着我,冲我发脾气……”
燕宜被他回忆弄得脸热,连忙打断:“这两种情况又不一样,无论是玉佛寺还是小王庄,都是客观不可抗力因素,我当然会担心你的安危。”
但突然找上门来的谢家,还有这桩八字没一撇的娃娃亲?
燕宜冷静反问:“这会对我们的感情产生任何影响吗?”
等裴景翊用力摇头,她才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背,“我若因为这件事就冲你发脾气,闹别扭,不是无理取闹吗?”
裴景翊却突然从她怀里退出来,站直身子,居高临下地望过来。
桌旁的油灯映出他清俊的眉眼,晦暗的微光在他瞳孔里轻轻跳动。
“阿昙。”
他微微弯下腰,双手撑在桌沿,将她密不透风地圈起来,强势地俯身寸寸逼近。
“说你爱我。”
燕宜在他直白的攻势下瞬间红了脸,唇瓣微颤,那个字在舌尖滚了滚,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你又抽什么风?”她狼狈似的扭过脸,不敢直视他滚烫的视线,低头盯着自己微圆的腹部,嗫喏道:“孩子都有了,你还问什么爱不爱的……”
裴景翊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转过来看着自己,不依不饶地追问:“那你为什么不吃醋,为什么不冲我耍性子,为什么不说爱我?”
他会患得患失,会对她充满独占欲,会想寸步不离地,时时刻刻和她在一起。
那燕宜呢?她是否和自己也有同样的心情?
她总是这么冷静大方,是外人眼里最最完美的世子夫人,到底是性格使然,还是……她不像他这般狂热痴迷,发自灵魂地渴望她,占有她?
燕宜有些失神,裴景翊却突然站起来,后退了两步,嗓音恢复了正常时的清冷低沉。
“你早点休息,我去书房……冷静一下。”
等燕宜再抬起头,只看到他匆匆出门的背影,步伐有些急促的踉跄。
她心情复杂地站起来,在屋里绕了两圈,后知后觉明白过来。
裴景翊……因为她没有对他发脾气,反而自己发脾气了?
说什么要去书房冷静冷静,这不是单方面在和她冷战吗?
燕宜有些莫名,又觉得荒诞。
他和那位谢姑娘之间什么都没有,她有什么好生气的?
别说谢姑娘了,就连当初表妹对他……她不也没说什么吗?
本来她是没打算和裴景翊生气的,可他闹了这么一通,她现在真的有点生气了。
燕宜叫了司香进来铺床。
司香觑着她冷淡的神色,再一想起刚才大公子气冲冲地去了书房,动作越发放轻,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个透明人。
燕宜上床盖好被子,望着头顶影影绰绰的床帐花纹,身旁是空荡荡的床铺,越想越气。
辛辛苦苦怀着孩子的是她,莫名其妙被“未婚妻”找上门的也是她,难道非要她把侯府闹个天翻地覆,裴景翊就相信她在乎他,就觉得舒坦了?
居然还逼着她说爱他……这话在那些无数个隐秘的夜里他还没听够吗?非要在清醒时候说出来的才算数?
燕宜咬紧下唇,脑子里乱乱的,不知迷糊了多久终于沉沉睡去。
半夜,她感觉小腿在不受控制地抽搐,皱紧眉头睁开眼,却被趴在床边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吓了一跳。
她这一醒,裴景翊也抬起头,二人在幽暗的夜色里朦胧对望。
裴景翊率先败下阵来,试探着去拉她的手,珍而重之地放进掌心。
“阿昙,我知错了,是我不好,不该在这种时候和你斤斤计较。”
他垂下眼角,露出几分可怜意味。
“书房好冷,让我回来睡好不好?”
燕宜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抽出手,稍稍用了几分力气,拧了下他的面皮。
“这个家都是你的,你想睡在哪儿还用我答应吗?”
明明是教训的冷淡语气,裴景翊却甘之如饴,立刻坐到床尾,熟练地替她按摩起小腿来。
很快,那股抽搐的酸胀感便慢慢褪去。
燕宜看着他的动作,才明白这些日子她能睡得安稳,全因为他时刻关注着自己的身体,不让她感到一丝一毫的不适。
她叹了口气,俯身靠近,环住他的脖颈,顶着滚烫的面颊对着他的耳朵轻轻说了句:
“裴景翊,我想……我应该是爱你的,很爱你,这样够了吗?”
作者有话说:来了,今天是限定款裴·癫公·景翊[狗头][狗头]
//没错就是我们雁翎妹妹回来了哈哈哈哈~等会儿给猜对的宝宝发小红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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