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 66 章 沈大导演的一出好戏


    莲嫂战战兢兢递给裴玉珍一把锈迹斑斑的砍柴刀, 还在试图劝她。


    “夫人,你千万别冲动,有话好好说啊, 不能随便动刀……”


    “少啰嗦, 就当我跟你买的不行吗!”


    裴玉珍往莲嫂身后的院子里丢了个银锞子, 一把抢过柴刀,冲到华公子院门前, 一下一下用力劈砍着。


    她从小养尊处优,便是跟着夫君外放那几年也是呼奴使婢,哪里干过这种重活?没几下便觉得虎口磨得生疼,心头怒火越发熊熊燃烧。


    “华铭, 你给我开门!我知道你在家,快开门!”


    裴玉珍一边大喊,一边对着门闩方向胡乱劈砍。


    终于,老旧木条不堪重负,咔吧一声断裂, 紧闭的大门缓缓露出一道缝。


    裴玉珍一脚踹开, 握着柴刀气势汹汹冲进院中, 却被眼前一片空荡荡的狼藉震住。


    前几天这里还摆着石桌,墙角攀着茂密的爬藤,角落里堆着一些杂物。


    如今却通通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泥泞的混乱的数个脚印, 被太阳晒干了水分,凝结成脏兮兮的泥巴块。


    她不死心地推开一扇扇门, 一间间房找过去。


    空的,空的,全是空的。


    房间里干干净净, 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怎么会这样……”


    裴玉珍慌了,使劲揉了几下眼睛,仿佛这样就能把她从这个噩梦中唤醒。


    莲嫂倚在自家门口,听着对面院子里乒乒乓乓,间或夹杂着女人发泄的尖叫,啧啧摇头。


    瞧着这位夫人穿金戴银,家世不凡的模样,怎么就鬼迷了心窍,以为人家年轻俊俏的二十来岁公子哥儿和她是真心相爱?


    果然小白脸就是靠不住啊。


    莲嫂心中思忖:还是得给大女儿找个知根知底的婆家,要不明天去见见隔壁大嫂子的娘家侄儿?


    她正胡思乱想着女儿的终身大事,一抬头就见裴玉珍拎着柴刀气势汹汹地冲过来。


    她眼睛通红,瞪着莲嫂,哑声质问:“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别的女人来找过他?”


    裴玉珍还不信华公子是卷钱跑路——她宁愿相信他是被别的女人勾走了,才会这般不告而别。


    见她手里还握着柴刀,一副要杀人的架势,莲嫂吓得连连后退。


    别的女人?


    她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那天敲门来打听“表哥”的小娘子,话到嘴边又突然改了口:“……没有啊,我没看到过。”


    那小娘子面善又大方,送她的绣帕现在还被大女儿爱不释手地日日带着,还是别给她添麻烦了。


    裴玉珍瞪着她:“真的?”


    莲嫂连连点头,“是真的,我每天都在院里洗衣服,对面有什么动静我都能听见……”


    当啷一声,柴刀被裴玉珍丢到地上。


    她失魂落魄地往外走。


    莲嫂心疼柴刀落地卷了刃,连忙捡起来收好,又拿起刚才裴玉珍丢过来的银锞子,追着她的背影:“夫人,你的钱——”


    裴玉珍充耳不闻,摇摇晃晃地走出巷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上马车。


    莲嫂犹豫了下,把银锞子塞进怀里,嘟囔了句:“磨刀还得花钱呢。”


    ……


    裴玉珍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侯府的。


    她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一具躯壳,飘飘荡荡,听不见一路上丫鬟仆妇的问好,不知不觉走到了花园里。


    不,不可能的,华郎怎么会突然撇下她呢?她给了他那么多银子,他对她说过那么多甜言蜜语,海誓山盟,还说等这次叔叔的商队回来,就陪她回侯府,请母亲同意他们的婚事……


    裴玉珍蓦地抬起头。


    会不会是商队那边出了状况,所以华郎才会不告而别,连一封信都来不及给她留下?


    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他不愿意连累她……


    裴玉珍站起身,抬腿就要去前院。


    她要去找哥哥,让哥哥出面帮华郎解决麻烦!


    没走两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女子气愤的咒骂。


    “死骗子太可恶了,居然拿假金子忽悠我!亏我还以为捡了大便宜!”


    ……好像是怀舟媳妇儿的声音?


    裴玉珍下意识地转了个方向,往声音传来那边靠近了几步,想要听得更多。


    她蹲下身,借着花木遮掩,看到不远处的沈令月和燕宜在说话。


    沈令月手里拿了个黄澄澄的金镯子,正拉着燕宜抱怨,“那人鬼鬼祟祟跟我说,说他捡到一包金首饰,怕被失主发现不敢去当铺出手,见我穿戴阔气,便想低价卖给我……”


    沈令月委屈巴巴,“我一时鬼迷心窍,又看这些首饰做工实在精美,就,就给了他五十两……结果回来用火一烧,全是假的!气死我了!”


    燕宜温言安慰:“现在骗子的手段真是层出不穷,无非是看准你天真单纯,未经世事,又故意把假首饰做的精巧绝伦,引你上钩。唉,就当是花钱买个教训吧,以后加倍小心就是了。”


    “嗯嗯,幸好我出门没带多少银子,跟他砍价砍到五十两……哼,就当是我给骗子提前烧纸了!”


    二人又嘀嘀咕咕说了什么,裴玉珍已经听不见了。


    假黄金,做工精致,骗子……


    她突然起身,顾不得是否会被发现,跌跌撞撞往自己的院子跑去。


    沈令月一直没敢回头,直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她才对燕宜眨眨眼,“小姑应该都听见了吧?”


    燕宜点点头,又不确定地问:“我刚才没说错词吧?”


    第一次“演戏”,还有点小紧张。


    “你可是我的燕燕学霸啊,要相信自己的记忆力!”沈令月竖起大拇指,“表情生动,语气自然,非常完美!”


    燕宜抿唇笑,“嗯,还要感谢我们沈大导演兼女主角的调.教。”


    “当当当——”沈令月突然站起来,手握拳假装话筒,声情并茂,“下面我宣布,本届白兰花最佳女主角的获奖者是……沈令月!”


    她又转了个身,捂着嘴巴一脸惊讶,左右张望,“什么?是我吗?真的是我吗?天哪,我太激动了……”


    然后小跑几步,握着燕宜的双手哽咽:“感谢评委会对我的认可,我能拿到这个奖,多亏了我最最最好的闺蜜燕宜女士的陪伴,没有她就没有今天的我……”


    燕宜简直被她这一套丝滑小连招震住了。


    ……老实交代,小月亮,你是不是早就私下排练过无数次了?


    她忍着笑陪沈令月走完一套领奖流程,这才无奈道:“好了,咱们快去小姑院子附近等消息吧,别忘了还有下一场戏——”


    ……


    裴玉珍回到自己院子,让丫鬟送来一个烧得正旺的火盆,关紧房门。


    她颤抖着拿出一个首饰盒,里面装满了“华铭”送她的金首饰。


    日光下,这些金子灿灿生辉,做工精巧,每件都十分美丽。


    怎么看也不像是假的啊?


    火苗越烧越旺,裴玉珍咬着嘴唇,先往里丢了个金戒指。


    戒圈被火苗吞噬,没有立刻熔化成一滩金水,而是变得发黑污浊,扭成一团,却依旧勉强保持着圆环的模样。


    裴玉珍不信邪,又往里丢了一对金耳环。


    黑的。


    金镯子。


    黑的。


    最后,她把目光投向首饰盒中最大最精美,也是她最后一件收到的礼物,那顶灿灿生光的金凤冠。


    裴玉珍双手捧起,凤冠两边垂下的金流苏轻轻摆动。


    她眼眶含泪,突然松开手,任凭凤冠摔进火盆。火苗舔舐过那只振翅欲飞的金凤,片片翎羽变得斑驳发黑,仿佛在无声嘲讽着她的愚蠢。


    假的假的,全都是假的!


    房间里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尖叫,随后是叮了咣当砸东西的声响,隔着院墙都传出去老远。


    沈令月和燕宜趴在墙根下偷听,齐齐叹了口气。


    “小姑这回真是要气疯了。”沈令月摇头,“估计比小姑父被洪水冲走那次还难受吧?”


    燕宜轻声道:“但愿她能吃一堑长一智,以后看男人时擦亮眼睛。”


    忽然听见砰地一声。


    二人抬头,就见裴玉珍冲出院子,直奔松鹤堂的方向。


    沈令月一挥手,“走,我们抄近路追上去。”


    ……


    裴玉珍披头散发地冲进松鹤堂,凄凄惨惨喊了声娘,吓得太夫人差点从罗汉床上栽下去。


    她连忙扶住床沿,冲裴玉珍招手,“这是怎么了,啊?谁欺负你了,你别急,过来跟我慢慢说。”


    裴玉珍趴在太夫人怀里,哭得要背过气去。


    “阿娘,我的银子,我的庄子,全都没了啊啊啊……”


    太夫人从她抽噎着断断续续的叙述中终于听懂了,胸口剧烈起伏,指着裴玉珍你你你了半天,眼看着就要厥过去。


    裴玉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要是给亲妈气出个好歹,惊动了大哥,她被骗的事就瞒不住了。


    “阿娘,阿娘你别急,快,跟我一起深呼吸……”


    裴玉珍使劲给她拍背顺气,脸上还挂着可怜兮兮的眼泪,“娘,大哥早就不耐烦我了,我在这个家里只有你了,你可不能有事啊。”


    太夫人使劲喘了几口气,刚缓过来就把裴玉珍推开,抬手使劲打了她几下。


    “都是我平日太惯着你了,怎么光长岁数不长脑子!那可是你的陪嫁庄子啊,你怎么敢偷偷卖了!”


    裴玉珍抽泣着辩解:“我也是想多赚一点钱孝敬您啊,而且还能给兰猗和阿芝多攒点……我本来想着,只要等他叔叔从北边拿了货回来卖,我再把那几个庄子买回来就是了……”


    太夫人冷哼:“你卖的那么急,又那么便宜,人家巴不得捡漏,怎么可能再还给你?”


    觑着裴玉珍心虚闪烁的模样,她明白了,“你吃定了对方是外地商人,就想到时候打着你哥哥的旗号,用侯府以势压人,强买强卖是不是?”


    裴玉珍被说中心思,头垂得越发低了,眼泪啪嗒啪嗒往地上砸,瞧着还有些可怜。


    她扯着太夫人的衣角,“阿娘,现在怎么办啊,我找不到他的人,连银子都拿不回来了……”


    太夫人面无表情:“那你去报官吧,让衙门派人去抓那个骗子。”


    “不行!”裴玉珍想也不想地否认,“不能报官,不能让外人知道,更不能惊动了大哥,否则他一气之下,把我赶出去怎么办?”


    “这时候知道害怕了?”太夫人瞪着她,“那你想怎么办?让我这把老骨头替你填窟窿?”


    裴玉珍确实动过这个心思,但对上太夫人失望的眼神,她到底没敢说出口。


    她不说,但太夫人也看得出来,气得又拧了她好几下。


    “你当这是二十年前呢?二十年前我是能买下那几个庄子,现在你看看京城周边的地价都涨成什么样了?现在就是把我的棺材本都掏空了,那几个庄子我也买不回来。”


    太夫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连声逼问:“你没动兰猗的嫁妆吧?”


    裴玉珍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我又不是傻子,那可是兰猗将来的倚仗,都好好地放着呢,一个子儿都不少。”


    太夫人松了口气,“算你还有点当娘的良心。”


    裴玉珍此时也在后怕,庆幸自己当初留了个心眼,没跟华铭提过她早早给女儿攒好嫁妆的事,否则说不定就真的保不住了。


    “事已至此,你就是把眼睛哭瞎了也没用,那骗子骗了你的钱,早就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还能等着你去找?”


    太夫人:“我可以帮你保密,不让你大哥知道。但你以后在家里给我收一收大小姐脾气,别再对你嫂子呼来喝去了,你以后的吃穿用度还指望着她呢。”


    裴玉珍蔫头蔫脑地应了,还有点不死心:“那我的陪嫁怎么办啊?就真的一点都拿不回来了吗?”


    “你看我干什么?我没钱了,都被你变着花样掏走了!”


    太夫人恨铁不成钢,“反正你手里又不是一文钱都没有了,以后省着点花,不然你永远都不长记性。”


    裴玉珍也知道自己这次闯了大祸,连一向疼爱她的亲娘都生气了,不敢再闹,老老实实答应了。


    一想到以后都要看孟婉茵的脸色,在她手底下过日子,裴玉珍简直悲从中来,在心里狠狠诅咒了华铭一万遍。


    骗她感情也就罢了,居然骗她的钱!


    有本事他这辈子都别再踏进京城半步,否则她一定找一百个大汉轮了他!


    ……


    裴玉珍前脚刚走,沈令月和燕宜就赶紧从屏风后面出来,一个给太夫人拍背顺气,一个喂她喝茶润喉。


    “祖母消消气,千万别憋在心里,父亲不是把地契和银子都拿回来了吗,其实咱们也没损失什么对吧?”


    太夫人享受着两个孙媳妇的周到服侍,心里总算好受了点。


    虽然昨晚裴显已经提前过来告诉了她一切,但她刚才听着裴玉珍哭哭啼啼地控诉,那种生气和失望的心情,并不完全是演出来的。


    “你们父亲说得对,她就是被我惯坏了,哪怕守寡回了娘家,这么多年也没吃过什么苦头,结果这一把就跌了个大跟头。”


    太夫人平复了下情绪,破天荒地拉住沈令月的手,“月儿啊,祖母这回要谢谢你,若不是你及时察觉,你小姑的陪嫁庄子可就真的打水漂了。”


    沈令月笑眯眯地摇头,“您千万别这么说,都是一家人嘛,我哪能眼睁睁看着小姑受骗吃亏呢?”


    她又冲太夫人眨了眨眼,“再说咱们可是一起大闹过东乡侯府的交情,道谢什么的,太见外啦。”


    “哎,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以后要一直这样,心往一处使,让咱们裴家越来越好。”


    太夫人一高兴,领着二人去了她的小库房,十分阔气地一挥手,“看中什么自己拿。”


    老太太攒了大半辈子的小金库,珍奇琳琅堪比博物馆,沈令月和燕宜穿行其间,不时发出惊艳的赞叹。


    沈令月抱着一个白玉雕的大桃子不撒手,上面还带了一点天然的粉色,被玉匠充分利用,显得饱满又多汁,活灵活现。


    燕宜也挑了一个玉雕摆件,白玉花瓶里面插着梅枝和冬青叶,错落有致,十分清雅。


    太夫人见二人只拿了一件就出来了,还有点不满意,“这么少,再挑几个,我又不是小气鬼。”


    反正将来都是要传给她曾孙子的,肉烂在自家锅里也不心疼。


    “够了够了,我们又不是来趁火打劫的。”沈令月插科打诨,调节气氛,“祖母刚才还跟小姑哭穷呢,我们还是低调一点的好。”


    提起裴玉珍,太夫人又磨了磨牙,“这个不省心的孽障,也就是托生在我们这样的人家,不然有她的苦头吃。”


    ……


    裴玉珍病了,在自己院子里休养了好几天,等再出来时,整个人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没了从前那股飞扬跋扈的劲头。


    太夫人叫人都来松鹤堂吃饭,她全程表现得十分安静,甚至离开的时候还主动和孟婉茵打了招呼。


    孟婉茵不敢多说话,生怕自己不小心露馅了。


    晚上,裴显把沈令月和燕宜叫去书房。


    沈令月激动搓手,小声嘀咕:“终于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了。”


    不枉她沈大导演精心编排的这一出好戏!


    果然,裴显推给二人一叠厚厚的银票,目测至少有几千两。


    “这是从那个老道士和华铭身上搜出来的,去掉买庄子的钱,还有怀舟媳妇送去的那一千两,剩下的都是他们这些年四处行骗攒下来的,你们俩都拿去分了吧。”


    沈令月眼珠一转,“父亲,这里面是不是还有小姑的……”


    裴显摆摆手,“不用管她,这钱放在她手里也是祸害,你们拿去花,想买什么首饰头面,胭脂水粉都随你们。”


    “谢谢父亲!”


    沈令月飞快数了一遍,然后一分为二,塞给燕宜,“道上规矩,见面分一半。”


    燕宜还想推辞,“我也没做什么……”


    全程都是小月亮跑前跑后,还亲自去跟那个华公子周旋,她才是头号功臣。


    沈令月轻轻撞了下她的肩膀,“什么你呀我呀的,分那么清楚干嘛?要不是你验出那些假金子,我也没法演戏提醒小姑啊。”


    再说燕宜的嫁妆本来就比她的薄,这些银子在她手里也是个保障。


    燕宜拗不过她,只好收下,又对裴显道谢。


    沈令月好奇地问:“父亲,那老道士和华铭都被岑侍卫长抓走了,您打算如何处置他们?要送官府吗?”


    裴显摇头。


    “那老道士会造假黄金,又会打首饰,是个手巧的,我托人把他塞进将作监去了,以后就老老实实在里面做工做到死吧。”


    至于华铭嘛……已经被灌了哑药,卖进象姑馆了。


    裴显冲两个儿媳妇和蔼地笑笑,“你们别问了,总之他以后都没机会再出来骗人了。”


    沈令月乖巧点头,一出门就跟燕宜蛐蛐:“看到没有,靠手艺吃饭就是比靠脸吃饭活得长啊!”


    就是裴显不说,她也能猜到华公子的下场好不到哪里去。


    燕宜哭笑不得:“你就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还有就是……父亲真大方,祖母真大方,大家都好好哦!”


    沈令月对着银票亲了一口,决定了,明天就出门放肆消费!


    第二天她正要拉着燕宜出门血拼,门房来报,说有人来给大少夫人送年礼,两大车的礼物就停在外面,问燕宜如何处置。


    “给我送年礼?”


    燕宜一头雾水地接过礼单和随附的书信,拆开。


    沈令月凑过去看,“落款是白家三房白瑞轩……咦,你生母不就姓白吗?”


    她一拍手,“这不就是你的外祖家,你舅舅送来的年礼吗?”


    白家。


    燕宜也想起来了,在原身的记忆里,只有在她很小的时候,白家每年都会派人上京,给她和母亲送来厚厚的年礼。


    后来母亲病逝,周川娶了林绮玉进门,原身就再没收到过白家的半点音讯。


    她去问林绮玉,后者总会一脸不耐:“我怎么知道白家的消息?兴许是他们知道你娘死了,指望不上你爹照拂,就不来往了呗。商人嘛,总是以利益为先,怎么会做吃力不讨好的亏本生意呢?”


    此时燕宜捏着这份厚厚的礼单,心中百味交集。


    难道真如林绮玉所言,白家知道她嫁入侯府,将来很有可能会成为世子夫人,便又想起她这个外孙女来了?


    门房还在等她的回复,燕宜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收下这份来自外祖家的,迟了十几年的关怀。


    沈令月已经手快地拆开信封,结果里面又是一个信封。


    她翻过来一看上面的字迹,连忙捅了燕宜两下。


    “快看,是你妹妹周雁翎的信!”


    作者有话说:嘿嘿,还有人记得我们逃婚离家出走的雁翎妹妹吗[狗头][狗头]欢迎大家有奖竞猜[让我康康][让我康康]猜对的明天我来发小红包[加油][加油]


    第67章 第 67 章(捉虫) 大雁是不会被关……


    “长姐, 见信如唔。


    我实在厌倦了爹娘永无止境的唠叨与催促,更不愿被她逼着去见那些对我评头论足挑三拣四的夫人太太,不得不出此下策, 离家出走。


    事先没有告知于你, 是怕爹娘借此来找你麻烦, 打扰到你和姐夫的生活。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千万不要为我担心, 我现在一切都好,正在朔州军营的毡帐中与你写下这封信。


    你是否会感到意外,为何我的家信会出现在白家的年礼中?


    说来也巧,我逃离周府没多久, 便听闻京中加强警戒,城门处更是严加搜查,便知离家之事已然败露。


    六神无主之际,无意间进入一家商行躲避,却恰好是长姐外家白氏所开设的分店, 盖因我曾在白家送来周府的年礼单子上, 看到过这个熟悉的徽记。


    情急之下, 我亮明身份,见到了这次带领商队来京走货的白家三爷,也是长姐你的小舅舅,白瑞轩。在他的帮助下乔装成商队伙计, 顺利离开京城。


    白舅舅问我接下来有何打算,他说逃婚总不是长久之计, 但当时的我内心一片茫然,仿佛天地之大却无处容身。


    于是他提议我不如随商队一路向北,只当游历散心, 什么时候想回家了,他再安排进京的商队送我回来。


    长姐,我此行一路北上,见到了许多只在书中读过的景象。我见过绵延不绝,风吹轻摇的金色麦浪;我见过九曲黄河波浪滔滔,艄公的号子喊得震天响;我见过太行山陡崖险径,商队连成一线小心前行,风吹动山崖间的青铜铃铛,扑簌簌落下的碎石;我见过藏于岩洞深处的石刻佛像,千百年后只余下风蚀水浸,覆上一层苔藓的久远轮廓。


    后来,我还跟着白舅舅去到了大邺与漠北边境,虽然两国连年交战,但百姓私下里还是会偷偷来往贸易,每一个水草丰美的绿洲附近,都会形成一个小型的市场。


    草原辽阔,天高地广,我可以尽情骑马驰骋,追逐猎物,大喊大叫,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这里和京郊那些围起来专供权贵子弟游猎的围场完全不一样。不,两者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差得远了。


    我看过沙漠里的月亮,听过驼铃叮叮响,还吃到了现杀现宰的滩羊!没有一点膻味,只蘸一捏捏盐巴就能鲜掉舌头。真可惜,言语无法形容,不能带你品尝如此美味。


    说来好笑,父亲为我取名雁翎,从小教我骑马教我使刀,等我长大了,却又要求我收起一身粗鲁顽劣,学着别人家的千金小姐捏针绣花,做个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这怎么可能呢?


    大雁是不会被关在笼子里的,我也不要过笼子里的生活。


    我走过这么多路,见过这么多好风景,长姐,我不想再回到京城,更不想被蒙着红盖头嫁给一个面都没见过几次的陌生男人。


    白舅舅和白家商队一路上对我照拂颇多,我心知这都是受了长姐的恩泽,心中越发惭愧,不知该如何回报他们。


    长姐,我要替母亲向你道歉,这些年白家从未忘记过你,每年都会派人进京递帖,想要见你一面。是母亲……母亲从中阻拦,一边不许白家上门,一边又说是你不愿和出身低微的商户外家来往,如此两头欺瞒了十多年。我也是最近才得知真相,实在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你,面对白家的慷慨相助。


    就在我思索该如何婉拒白家的好心收留,一个人在边关安顿下来时,没想到上天突然为我送来了机遇。


    前任边关守将冯椿因贪墨军械被撤职砍头,新任守将梁宪将军一来就大刀阔斧改革军中弊端,整肃边境风气,调和军民关系,颇得百姓拥戴。


    梁将军有一女名唤梁赛金,是个不爱胭脂爱刀枪的飒爽女子,她与梁将军据理力争,称边关若是兵力不足,为何只招壮年男子,女子亦能上阵杀敌。大邺开国初年还有那么多女侯女将立于朝堂之上,为何如今太和殿前却不见巾帼?


    赛金姐发布招兵令,我是第一个揭榜的,在她手底下勉强过了五十招。她夸我刀法熟练,将我收作亲卫,与她一起宿在军营,参与日常训练,或许很快我就有机会随她一起上阵杀敌了!


    漠北的冬天比京城来的更早,我在毡帐里已经点起了火盆,写这封信时几次往砚台里呵气,不使墨汁凝固,若是你看到中途笔迹迟滞停顿,那便是我的手指冻僵不听使唤了。


    长姐,再再次替我母亲向你道歉,我知道无论我说再多也无法弥补你这些年来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但我还是要说,父亲母亲亏欠你的,我会尽力去偿还——或许等这个冬天过去,你就有一个百户妹妹了呢?


    我,未来的周百户,周千户,周将军,会是你最最可靠的娘家人,以后谁也别想来欺负你!


    附:自今年起,白家的年礼都会直接送到昌宁侯府,不再经过我母亲之手。


    再附:我无意中听白舅舅说起,长姐的外祖父白老爷子今年初生了一场病,身子不太好了,老人家很惦记你这个外孙女,希望能收到你的消息。


    书不尽意,企盼惠音。


    二妹周雁翎敬上。”


    ……


    燕宜握着这几页薄薄的信纸,却仿佛重若千钧,沉甸甸压在她的心上,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语。


    是怎样的阴差阳错,冥冥注定,周家在京城遍寻不着的周雁翎,居然是跟着她母亲白家的商队出了京?


    原来白家从没有忘记过“她”,外祖父,舅舅,他们都很惦记“她”……


    可惜,那个幼年丧母,一个人咬牙硬撑过来的女孩儿却再也不会知道了。


    “燕燕,你这个妹妹真的有点东西啊。”


    沈令月没那么多感慨,只是为周雁翎的大胆勇敢拍手称赞。


    “她才十七岁,就敢离家出走,还一路跟着商队北上,如今还要上战场了!”


    她由衷道:“她做到了连我们都不敢做的事,太酷了。”


    燕宜调整好情绪,将信纸小心叠起收好,对沈令月笑了笑:“嗯,雁翎她确实很了不起。”


    隔绝白家音讯是林绮玉做的事,她本来也不会迁怒到雁翎身上。


    但雁翎却能在信中如实告知,并再三诚恳地替母道歉,又这般竭尽全力想要弥补她缺失的亲情和关怀,还是让燕宜十分暖心熨帖。


    沈令月托着下巴点评:“这也算是歹竹出好笋了。不过……战争无眼啊,她还那么小,万一有什么意外……”


    她问燕宜要不要写封回信,劝劝雁翎。


    “信上也说了,她现在是梁将军女儿的亲卫,且不说如今女子能否上阵,杀了敌能否立功,便是梁将军自己也不会看着女儿落入险地的。”


    燕宜冷静分析,“雁翎现在正是热血上头的时候,我写信过去除了泼冷水起不到任何作用,还不如劝她勤练武艺,行事小心,保重自己。”


    她心中有了打算,过几天去令国公府拜访顾凛。


    他是从漠北战场上回来的,兴许能给她提供一些在边关、在军营生活的经验,以及战场上保命的手段。


    沈令月听完也跟着点头:“我跟你一块去,正好也有一阵子没见到郑姐姐了。”


    看完周雁翎的信,二人这才有空仔细端详白家送来的礼单。


    不知是不是为了补偿外孙女/外甥女这十多年来无人关怀的心情,白家这份年礼不可谓不丰厚,仿佛要一口气补足了过去好几年似的,尤其是各种上好的皮毛参茸,补身子的名贵药材,就是让燕宜每天喝一碗倒一碗都用不完。


    沈令月看得咂舌,搂着燕宜胳膊夸张道:“我闺蜜发达了,你要变小富婆了!”


    又在心里吐槽燕宜那个黑心继母,这些年不知道昧下了多少好东西,太坏了!


    燕宜摇头感慨:“也不知道雁翎是怎么跟他们说的,这是把我当成风一吹就倒的水晶人了。”


    沈令月指着礼单末尾的落款,“雁翎妹妹不是说了吗,这人是你亲小舅舅,请他进来问问不就知道了?”


    燕宜反应过来,连忙派人去大门口,“问问白家三爷来了没有,请他进来说话。”


    又等了一会儿,司香领着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进了九思院。


    “大少夫人,二少夫人,白三爷到了。”


    燕宜下意识地起身往前迎了两步,抿了下唇,轻声道:“是小舅舅吗?我是燕宜。”


    白瑞轩在看清她面容的那一瞬就红了眼眶,不敢相信地使劲眨了几下,才用力点头。


    “像,太像了,你和姐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姐姐出嫁那年他才七岁,哭着追了花轿好远好远,本以为等他再长大一点就能去京城看她,可是没几年就传来姐姐病逝的噩耗。


    一晃二十年过去,他终于又在外甥女身上找到了姐姐的痕迹。


    白瑞轩不好意思地抹着眼睛,明明自己都是两个孩子的爹了,这一刻却在外甥女面前好丢人。


    燕宜静静等他平复情绪,又给白瑞轩介绍沈令月:“这是二少夫人,我弟妹,礼部侍郎沈大人家的小女儿。”


    白瑞轩一听连忙起身问好,商人的谦卑习性仿佛刻进了骨子里。


    “小舅舅别客气,都是一家人。”


    沈令月把人扶起来,又笑眯眯地补充:“大嫂还忘了一句,我们是最最要好的姐妹,天下第一好!”


    白瑞轩眨眨眼,有点迷茫。


    不对啊,周二小姐不是说燕宜和她弟妹是京城出了名的死对头吗?


    这才过了几个月,怎么就变得这么快了?


    沈令月看他表情就猜到了几分,假装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周雁翎那丫头就是怕我跟她抢姐姐,故意说我坏话呢。”


    提到周雁翎,燕宜又问起白瑞轩之前带她离京的情况。


    她担心妹妹会报喜不报忧,毕竟出门在外奔波千里,哪能像她说的那般一路平顺呢。


    “咳,这事儿说起来也怪我,当时周二小姐慌里慌张的求助我,说她爹要把她嫁给一个五十岁老头当填房,我一听那还得了,哪有这样作践自己亲闺女的?就让她打扮成小伙计,顶了商队里一个名额,混出京城了。”


    白瑞轩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又看了外甥女一眼。


    没办法,周川这个姐夫在他心里的形象已经塌到不能再塌了,他半点没怀疑周雁翎说的话,甚至还有种“拐走他女儿,破坏他升官发财大计”的报复爽感。


    等到商队一路向西北行去,都快到黄河边上了,周雁翎才不小心说秃噜嘴,所谓的逃婚是子虚乌有,二小姐这就是纯叛逆逃家。


    “当时已经走了那么远,想派人送她回京城也来不及了。”


    白瑞轩回忆着,面上露出后怕之色,“不得不说,这一趟多亏有她,不然舅舅恐怕都没机会再见到你了。”


    原来这次商队运气不好,竟然半路遇上了山匪。


    要不是周雁翎带着护卫队搏命冲杀,他们这些人都得埋进深山老林里。


    燕宜瞬间变了脸色:“雁翎她,杀人了?那她受伤了没有?”


    “嗯,杀了四五个吧,当时情况太凶险,我也没数清楚。”


    白瑞轩不敢隐瞒,如实道:“她胳膊和背上都被砍了一刀,趴在马车里养了好几天呢。所幸伤口不深,疤痕也不太明显,只要坚持涂药,过一两年应该就淡了。”


    “怪不得她敢报名参军,原来已经见过血了。”


    沈令月满脸写着佩服,又想起周雁翎曾经警告过她不许欺负燕宜……


    多谢妹妹刀下留情QAQ


    燕宜不由握紧拳头,心跳无法控制地加快,百感交集。


    就知道她在信里肯定没说实话。


    还吃什么现杀羊肉……也不怕伤口发痒难受。


    白瑞轩看着外甥女忧心忡忡的模样,又安慰她:“没事的,我从北边过来之前,她就已经全恢复好了,活蹦乱跳的,天天跟在梁娘子身边,威风得很呢。”


    梁娘子就是周雁翎信上说的梁赛金,今年二十五岁。原来她曾经订过亲,而且是三次。


    第一个未婚夫是小时候订的娃娃亲,男方七岁时染了风寒去世了。


    第二个未婚夫是在她十八岁那年定下的,六礼才走了一半,男方和朋友出城游玩,喝多了酒不小心跌到河里淹死了。


    为此梁赛金还给这个未婚夫守了两年,二十岁才说了第三次亲。


    结果……第三个未婚夫和别的女子爱的要死要活,说什么都不肯娶她,甚至二人还未婚先孕,那女子挺着大肚子跑到梁家大门口闹,说梁家仗势欺人,拆散他们苦命鸳鸯云云。


    “所以这第三次亲事也黄了。外面又风言风语,都传她克夫……气得梁小姐在观音娘娘面前割了一绺头发,发愿终身不嫁,以后就叫她梁娘子了。”


    商人一向消息灵通,虽然梁将军调来边关不过半年,但白瑞轩早就把梁家的事打听的一清二楚。


    沈令月听了直冷笑:“什么克夫,分明是这几个男人命薄福薄,配不上将军之女。”


    新时代的命理学说了,克夫就等于旺自己!


    白瑞轩愣住,反应过来后笑出声,“这话要是让梁娘子听见了,肯定要把你引为知己。”


    沈令月目露向往,对燕宜道:“要是咱们也有机会跟着小舅舅的商队走一趟就好了。”


    大漠边关,塞上牛羊……谁心里还没有一个策马驰骋天涯的江湖梦啊!


    羡慕雁翎妹妹!所以她现在开始学武还来得及吗?


    燕宜回过神,问白瑞轩:“雁翎在信上说外祖父的身体不大好,具体是什么情况?”


    白瑞轩皱起眉头,叹了口气,“你外祖父年轻时四处跑商,舟车劳顿,落下了病根,如今年纪大了,每年冬春时节,苦寒之地,格外难熬,躺着都起不来身。”


    见燕宜目露担忧,他又安慰她:“家里的叔伯兄弟,还有你二舅一家,你小舅母,那么多兄弟姐妹都在跟前照顾着,慢慢调养就是了。而且他老人家若是能收到你的回信,知道你如今过得怎么样,侯府对你好不好,怕是比吃什么千年人参都管用呢。”


    一开始周雁翎向他坦白,这些年都是她生母从中作祟,阻隔白家与外孙女联络,白瑞轩不是不生气,甚至都想过要不把她扔在半路上算了。


    反正她又不是姐姐生的孩子,是死是活与他何干?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行动呢,商队就遇到了山匪,当时白瑞轩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是周雁翎替他挡了一刀,砍在了她的手臂上。


    这是救命之恩,白瑞轩不能昧着良心不承认。


    后来他带周雁翎回到白家老宅,屏退左右后,也是他亲眼看着周雁翎跪在父亲面前,替母赔罪,又陪着老爷子说了好多燕宜小时候的事,尽可能让他多了解一些外孙女的情况。


    白瑞轩心里那股怨气也就散了——大人的事归大人解决,实在不该迁怒到下一代身上。


    燕宜点头应下:“我会给外祖父写信的,麻烦小舅舅在京城多停留几天,我还要给外祖父和舅舅、姨母们准备回礼,劳烦您帮着带回去。”


    白瑞轩连连摆手说不用这么麻烦,“你一个人孤零零在京城十多年,都是我们没照顾到的缘故,哪还能要你的东西?”


    燕宜却坚持:“这是我孝敬各位长辈的,礼不可废。”


    沈令月也帮着敲边鼓,“就是,小舅舅别跟她客气,将来整个侯府都是她来管呢,你们就等着享福吧。”


    白瑞轩又迷茫了,不是说侯府两房争爵位斗得厉害吗,怎么他外甥女已经提前胜出了?


    看来住得太远还是不行,消息都不灵通了……


    但不管怎样,这趟终于见到了姐姐留下的唯一的骨肉,以后也能和京城的侯府有来往了。


    白瑞轩决定明年就再往京城多派些人手,扩大生意规模,又方便随时照看燕宜的情况,一举两得。


    他在侯府内宅不便久留,喝了两盏茶也该告辞了。


    “我每次来京城都住在白家商行的后院,就在正阳街上,你派人一打听就知道了。”


    白瑞轩看了又看,用自己的眼睛仔细记下燕宜的模样。


    等他回到家就讲给老父亲听:姐姐的女儿长大了,和她年轻时一样的好。


    ……


    把白家送来的年礼清点入库,燕宜又开始翻箱倒柜,找找自己手里有没有适合白老爷子用的药材补品。


    天气越来越冷了,白瑞轩不能在京城久留,还得抓紧时间赶回去过年呢。


    沈令月在旁边“添乱”,“不如去薅祖母的羊毛?都是老人家,在养生方面应该有共同经验吧?”


    燕宜简直哭笑不得,“都是长辈,怎么好拆东墙补西墙呢。”


    想了想,她还是把裴显给的那几千两银票找出来。


    “京城肯定比北边繁华,汇集天下四方珍宝。我们出去逛一逛,说不定能买到好东西,给外祖父送回去。”


    时间还早,二人简单收拾了下便出门去了。


    路上沈令月灵机一动,“我母亲名下有个开了十几年的药堂,咱们去找店里的掌柜,请他帮忙采购,或者搜罗一些珍稀药材?”


    不然她们俩都不懂这些,捧着银子出去只会被当成人傻钱多的冤大头。


    “什么二百年三百年的人参啦,何首乌也分上品中品下品啦,这里面的水可深了!”


    燕宜一想也是这个道理,术业有专攻,还是请教业内资深人士靠谱一点。


    沈令月告诉车夫药堂地址,二人很顺利地找到了赵岚的陪嫁掌柜,对方一口答应下来,又把店里最近新收的珍品药材都拿出来,供燕宜挑选。


    燕宜对他描述了一下白老爷子的身体情况,请他针对地给出一些养生建议,或是合适的温养方子等等。


    沈令月等得无聊,在药堂里到处闲逛,走到后院忽然听到外面有吵吵嚷嚷的声音,伴随着一阵纷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走过去打开后门,就见附近的街坊邻居似乎都朝着东北方向涌去,隐约还看到了几名带刀捕快的身影,正在大声维持秩序。


    什么情况?


    沈令月好奇地跟着人流往前走,耳边钻进几句闲言碎语。


    “太可怕了,温娘子平时那么胆小和气的人,居然敢杀她夫君?”


    “估计也是没办法了,伺候一个瘫在床上的丈夫,家里还有个吃药无底洞的女儿……”


    “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最毒妇人心啊!”


    温娘子?


    沈令月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等她跟着看热闹的街坊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年久未修,处处都透着破败的小院子前。


    门口守着两名带刀捕快,禁止街坊靠近。但透过半开的大门往里看,地上放着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隐约可见右腿的位置塌陷下去,是空的。


    沈令月心里咯噔了一下。


    难道真的是她们上次在济善堂遇到的那个温娘子?当时是不是说过她丈夫做工摔断了一条腿?


    街坊们说,她杀了自己的丈夫?


    上次她和燕宜,还有大姐三个人一起凑了几十两给温娘子,按理说足够她给女儿买药,照顾家里,坚持过这个冬天了啊。


    沈令月眉头紧紧皱起,不明白这才几个月的光景,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她踮着脚尖往院里看,试图寻找温娘子的身影。


    身后突然一股大力袭来,险些将她撞倒。


    “我的儿啊——”


    沈令月踉跄了下才站稳,就见一对年轻男女扶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冲上来,那老妪哭天抢地,不管不顾就要往院里闯。


    左边扶着她的男人对捕快道:“官爷,里面死的人是我大哥,这是我老娘和我媳妇儿,求您开开恩,放我们进去见亲人最后一面吧!”


    两名捕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进了院子禀报。


    没一会儿,院里走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官员,打量来人:“你们是死者穆大山的亲属?叫什么名字?”


    “对对,我是他弟弟穆二森,这是我娘孙氏,我媳妇儿小孙氏。”男人点头哈腰说道。


    年轻官员嗯了一声,“进来吧,正好本官有些情况要问你们。”


    他正要带着三名死者亲属进去,忽然见到人群中有一年轻女子冲他招手,“吕推官,是我,我呀。”


    有点面熟?


    吕推官走近几步,不确定地开口:“你是,裴怀舟的夫人?”


    沈令月连连点头,“是我,上次你送我夫君回家,我们在门口见过的。”


    ——这是裴景淮的酒友之一,在顺天府任推官,专司刑狱之事。


    吕推官恍然大悟,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弟妹怎么在这儿?”


    沈令月抿了下唇,斟酌开口:“我想问,里面死的那人妻子是不是姓温,她还有个生病的女儿叫丫丫?”


    吕推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她:“弟妹认识这家人?”


    “算是吧……”沈令月眼巴巴看着他,“能不能行个方便放我进去看看?我不相信温娘子会杀她夫君。”


    吕推官微微皱眉,轻咳一声:“弟妹,我们这是在办案,人命案,闲杂人等……”


    话音未落,院子里传来老妪嘶哑的咒骂。


    “你这个丧门星,害我儿子绝后,害我儿子断腿,如今又要了他的命!我要杀了你给我儿子陪葬——”


    院内,孙氏一边咒骂着,突然扑向站在一旁,仿佛失了魂一般的年轻妇人,狠狠掐住她的脖子不停摇晃。


    速度之快,连旁边的捕快都没反应过来,想要上前阻拦已经来不及。眼看那妇人都快被掐的翻白眼了,院子外面突然冲进来一道身影,不由分说将孙氏推开,用力掰下她的手。


    正是觑着空子蹿进来的沈令月。


    待她看清温娘子的面容,就是她认识的那个,连忙将人扶住,使劲拍着后背顺气,“你没事吧?丫丫呢,丫丫在哪里?“


    丫丫的名字仿佛唤醒了她麻木的灵魂,温娘子一个激灵睁大眼睛,用力握住沈令月的手。


    “我没有杀人,我真的没有杀人。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大山他就已经……”


    温娘子说不下去了,摇着头,眼泪如断线珠子一般滚滚滑落,瞧着凄惶又可怜。


    吕推官慢了一步进院子,正要让人把沈令月“请”出门外,却见她扶着温娘子连声安慰,又对他投来一个恳求的眼神。


    吕推官无声叹了口气,看着这一院子的捕快、仵作、小吏,一群大男人,确实没一个适合给死者妻子问话的。


    更何况自从他们接到报案赶来,从屋里抬出尸体,初步检验,这位温娘子就处于一种不言不语的失魂状态,仿佛与外界隔绝一般。


    他记得怀舟在外面没少夸过自家夫人聪明能干?罢了,那今天就给他个面子,请他夫人帮个忙好了。


    “你胡说!就是你杀了我儿子!”


    孙氏被小儿子和小儿媳搀扶着拉开了,却依旧不减对温娘子的咒骂,“你每天光顾着给那个赔钱货买药,根本不管我儿子,你嫌他是累赘,巴不得他早点去死!”


    “我没有。”温娘子低着头不敢对上婆婆凶狠的眼神,只是小声辩解,“我从没嫌弃过大山是累赘,我一直都有好好照顾他……”


    小孙氏轻嗤一声:“你照顾大哥?那你为什么不在家好好待着,成天往外跑?还有你身上突然多出来那些给丫丫买药的钱,谁知道是不是在外面勾搭野男人拿回来的!”


    穆二森的媳妇小孙氏是孙氏的娘家侄女,既是婆媳又是姑侄,面相都有几分相似,写满尖酸刻薄。


    “喂,你怎么说话呢?”沈令月听不下去了,对小孙氏道:“丫丫买药的钱是我给的,你看我长得像野男人吗?”


    小孙氏目光在沈令月的衣裳首饰上打了个转,心下暗忖:这个丧门星何时认识了这般阔绰的夫人,怎么从没听她说过?


    温娘子感激地握住沈令月的手,轻轻对她摇头,“夫人,你已经帮我太多了,你不该来这里的。”


    “我倒是庆幸我来了,不然等着他们将你屈打成招吗?”


    吕推官咳嗽两声,出言提醒:“我还没开始问话呢,更没对她用刑。”


    沈令月认真看着温娘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如实告诉这位大人。丫丫已经没了爹,你还要让她没了娘吗?”


    温娘子被她鼓励,鼓起勇气对吕推官道:“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今天出门去找活干,离开前我给大山留了饭菜,就放在床边的小炉子上温着,他什么时候饿了就能热一下……可是等我回来,就看到他,他把自己吊死在窗台上了……”


    温娘子回忆着她推开门看到的那一幕,忍不住又哭起来。


    她庆幸自己出门前把丫丫放到邻居家照看了,否则要是让她看见可怎么办啊。


    “大人,她一定在撒谎。”


    小孙氏振振有词,“我大哥断了腿瘫在床上好几年了,连起身都费劲,他哪有力气吊死自己?倒是我大嫂完全可以把他勒死在窗台上,然后伪造成自杀。”


    她恶狠狠地瞪着温娘子:“就是你不守妇道,嫌弃夫君是废人,是累赘,想杀了他拍拍屁股改嫁去!”


    沈令月突然道:“吕推官,请问仵作已经验完尸了吗?”


    吕推官答:“初步检验已经完成,具体的还要拉回衙门验尸房再细细查看。你想知道什么?”


    他招招手,一名脸上蒙着白巾的老者走过来,手上还带着一双缝制的棉布手套,想必就是顺天府仵作了。


    沈令月到底没有勇气自己去揭开蒙在尸体上的白布,想了想问仵作:“您刚才检查过尸体了,他身上干净吗?后背和大腿等处有没有褥疮或溃烂的痕迹?”


    仵作摇头,“病人断腿瘫痪多年,身体难免会消瘦虚弱,但他身上被拾掇得很干净整洁,没有褥疮也没有溃烂,显然是有人每日精心照顾的缘故。”


    沈令月望向对面的孙氏三口,“听见了吧?照顾一个瘫痪病人可是很辛苦的,温娘子能让丈夫躺在床上几年都不生褥疮,你们知道这要花费多少心血吗?”


    穆家院墙并不高,有好事者已经翻上墙头看热闹,沈令月的声音也能传到院外。


    她这番话立刻激起了街坊四邻的讨论。


    “是啊,温娘子这几年有多辛苦我们都看在眼里,她对大山兄弟那真是没的说,再没有比她更勤快干净的了。”


    “可不是吗,大山刚断腿那会儿比现在壮实多了,温娘子每天都要给他翻身擦洗,累的腰都直不起来,还是我陪她去附近药堂买的膏贴。”


    “大山他娘和他弟弟,一口一个心疼儿子,心疼大哥的,咋没见你们过来日夜伺候过大山一回呢?”


    沈令月得到了群众声援,越发理直气壮。


    “听见了吧?温娘子如果真的厌倦了这种照顾病人的日子,有的是办法让穆大山不声不响地没了,干嘛要选这种费力不讨好,还容易惊动官府的法子?”


    她又问仵作:“死者脖子上的勒痕,是一道还是两道?”


    “一道。”仵作叫来徒弟,把验尸格上画出的图案给她看。


    人形脖颈上有一道斜向后方的勒痕,左右交错在后颈中间。


    沈令月问吕推官:“大人判案无数,经验丰富,应该清楚上吊自杀和他杀的区别吧?


    吕推官当然清楚,但他不清楚的是裴怀舟的夫人为什么也清楚?


    他瞥了沈令月一眼,清清嗓子对孙氏三人道:“根据现场勘验尸体的情况来看,死者穆大山确系死于自杀……”


    “我不同意!”


    孙氏突然跳起来,“我儿不会自杀,就算是他自己把脖子套进绳子里,那,那也是这个丧门星逼他这样做的,她就是杀人凶手!”


    沈令月看她眼珠乱转,一副阴刻算计的模样,突然灵光一闪。


    “大人,死者若是自杀,一定留有遗书吧?你们找到了吗?”


    作者有话说:来了[让我康康][让我康康]嘿嘿没想到我们雁翎妹妹这么生猛吧~她逃家就是为了逃婚,怎么会又把自己嫁出去呢[狗头]


    我今天想了想这个剧情走向好像是有点难猜hhh毕竟前面留的线索也很少,希望你们能有惊喜的感觉嘿嘿[撒花]


    不过白家确实是因为雁翎才恢复了和燕燕的联络哈,以后我们燕燕也是有舅舅撑腰的宝宝了[撒花]


    一会儿给接近部分正确答案的宝宝发小红包鼓励一下[加油][加油]


    第68章 第 68 章 她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遗什么书?


    吕推官张口就要指责沈令月异想天开。


    穆大山没断腿前也不过是个卖苦力的平头百姓, 认识自己的名字,会写一二三四五都算是文化人了,还指望他能写遗书?在纸上画圈圈吗?


    然而对上沈令月狡黠又充满暗示的眼神, 吕推官及时改口, 拖长了调子:“遗书啊……我问问, 老黄你过来一下。”


    吕推官叫来一个刚才负责勘察屋内情况的中年捕快,二人走到一边低低交谈起来。


    沈令月趁此机会观察对面的一家三口。


    穆二森最先沉不住气, 不住地用眼神瞟向妻子和老娘。


    孙氏和小孙氏也是眉头紧皱。


    终于,小孙氏耐不住这漫长压抑的沉默等待,出言抢白:“大哥就是被温氏逼死的,他怎么会写遗书呢?”


    穆二森紧随其后帮腔, “就是就是,我大哥又不识字,他会写什么遗书啊。”


    “你们说的不对,大山他,他认识字的。”


    温娘子鼓起勇气反驳对面, “他以前做工的时候跟账房学过认字, 这几年躺在床上不能动, 我给他买了三百千,遇到不认识的字就攒起来去问隔壁念学堂的方小郎。他还教过丫丫认字,说等她再大一点,身体好一点, 哪怕省吃俭用也要攒钱送她去学堂……”


    有沈令月陪在她身边,她好像就有了大声说话的力量。


    “自从大山出事, 你们一年半载都不来这边一趟,又怎么知道我们是如何过日子的?”


    见她还敢顶嘴,孙氏眼睛一瞪, 张口就要骂人。


    沈令月上前一步,拦在温娘子身前。


    “如果穆大山真是自杀,他又会写字,肯定要留下只言片语,比如给妻女的嘱托,还有他们现在住的这座小院如何安排……”


    孙氏眼睛一闪,脱口而出:“我是他亲娘,他死了,这里的一切都要留给我养老,凭什么便宜了这个丧门星和她生的赔钱货!”


    温娘子急得直掉泪,不停摇头,“不对,我们已经分家了,当初是你们把我们一家三口赶出来的,说家里没钱给大山和丫丫治病,将来也不用我们给你养老……”


    小孙氏挤出个笑脸:“大嫂,当时大哥突然出事,娘也是心里着急啊,家里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我们也是有心无力……分家什么的都是气话,娘辛辛苦苦拉扯大他们两兄弟,难道你忍心看她老无所依?你也不想被人戳着脊梁骨说你不孝吧?”


    温娘子本就不是能言善辩的性格,对上小孙氏这样牙尖嘴利胡搅蛮缠的,一时更是难以招架。


    沈令月又哼一声:“你们刚才都一口一个丧门星、赔钱货了,她还怕被人说什么不孝吗?”


    “我们老穆家的事,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来插嘴!”


    孙氏可不管那些,她又不认得沈令月是谁,凶巴巴地朝她喝骂一句,又狠狠指着温娘子,“当初我就不同意大山娶你,你看着老实,内里藏奸,还骗我们说这房子是租来的……你宁可伺候一个无亲无故的老婆子,都不愿意伺候我这个亲婆婆,不就是嫌弃我们没钱没本事吗?”


    沈令月听得迷糊,但从中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对哦,假如温娘子一家真的被两个病人掏空了家底,那这座小院又是怎么来的?


    这可是寸土寸金的京城,这里又离赵岚陪嫁的那间药堂不远,四舍五入也算是“院区房”了,虽然屋子破旧了点,但地段值钱啊。


    听孙氏话里的意思,她们今天来闹腾的这么凶,无非是想把温娘子和丫丫赶出家门,将这座小院据为己有。


    沈令月小声问温娘子,“这座院子是你们买下来的?”


    温娘子摇头,“不是,我们哪有钱买房,是孙大娘她……”


    有趴在墙头看热闹的邻居热心补充,“这房子原本是孙大娘的,她命苦啊,中年丧夫晚年丧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空屋子,幸亏遇到了温娘子一家……”


    那年穆大山受伤断了腿,温娘子早产生下先天不足的丫丫,还没坐完月子就被老娘和弟弟赶出家门,扬言断绝关系。


    温娘子捧着手里为数不多的积蓄出来租房,可是那些房主一听说她的情况就连连摇头,嫌晦气不说,更觉得这样一家子无力支付租金,到时候又要惹来许多麻烦。


    那天下着雪,温娘子问了一路都接连受挫,再也支撑不住,晕倒在这家门口。


    是孙大娘开门让她进来,又给她煮了一碗浓浓的红糖姜水。


    老人家一眼看出她产后不久,一边责怪她不爱惜身体,又说她家里人没担当,怎么能让一个妇人大雪天出来找房子。


    待她听完温娘子含泪叙述的遭遇,老人家拍板让她带着穆大山和女儿搬进来,并且只象征性地收了一点租金。


    同样都姓孙,穆大山的亲娘孙氏在儿子断腿伤重,最需要母亲抚慰的时刻毫不留情抛弃了他。


    而素不相识的孙大娘却在雪天敞开了一扇门,接纳了这一家三口,从此变成一家四口,相互扶持着走过一个又一个冬天。


    温娘子感激孙大娘的收留,将她当做自家长辈一般孝顺照顾,做饭洗衣,打扫房间,亲力亲为。


    孙大娘也在这一家三口身上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温娘子抽泣道:“上个月孙大娘突然生了场急病,请了好几个大夫过来,都说没办法了,让我们准备后事……她在过身前一天,强撑着带我去了衙门,要把这座房子过户给我……”


    沈令月恍然大悟。


    她看向孙氏:“你知道这座房子现在归温娘子和穆大山了,所以才迫不及待赶来争家产!”


    “什么争不争的,我儿子的一切就都是我的。”孙氏理直气壮,“我生他养他二十几年,他欠我的下辈子都还不清!”


    这可是京城内城的一套房啊,只要赶走了温氏和那个小拖油瓶,她就能带着小儿子一家搬进城里享福了。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


    吕推官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一张盖着衙门官印的地契文书,淡淡道:“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这座小院如今的户主是温明月,而非穆大山。”


    “什么?!”


    孙氏三人齐齐瞪大眼睛。


    小孙氏还想伸手去抢那张地契,被吕推官抬手躲过,眼神一冷:“衙门都有备案,你就是抢去撕了也没用。”


    她吓得肩膀一缩,连连辩解:“我没有啊,我就是想仔细看清楚……”


    沈令月用眼神询问温娘子是怎么回事。


    “孙大娘见过大山的家人,她说,她们一看都不是好相与的,若是知道我们有了房,一定会来闹腾。”


    温娘子眼睛红红,“她还说这几年都是我在照顾她,她心里早就把我当亲生女儿一般,她愿意把这套房送给我,是给我和丫丫的依靠。”


    沈令月松了口气,心里为这位未曾谋面的孙大娘竖起大拇指。


    老人家真是独具慧眼,全被她给猜中了。


    “听到了吗?这房子是温娘子的,不是你儿子的。”沈令月瞪起眼睛,“就算想吃绝户分家产,也轮不到你们!”


    这一刻,沈令月眼前仿佛出现了曾经那个小小的自己。


    曾经的她太弱小,只有借助外部力量才能保住爸妈留给她的东西。


    现在她终于能站在温娘子身前,仿佛替从前的自己弥补了一场伤痛。


    沈令月警觉的目光在孙氏几人身上扫过,语气带上几分威严。


    “听说你们平时几个月都不来这边一趟,今天怎么消息如此灵通?就好像……你们早就知道穆大山会出事一样?”


    人群中有位街坊突然出声:“昨天我好像在街口看见大山他弟弟了,他气咻咻地从这院里出来,就像刚跟人大吵了一架似的。”


    穆二森脸色瞬变,大声否认:“不是我,你看错了!我没来过!”


    那街坊生气叉腰:“我怎么会看错?你走的又快又不看路,差点撞翻我的箩筐,连句道歉都没有,我看得真真儿的!”


    温娘子脸色越发苍白,身体微微摇晃:“难怪我昨天做工回来,大山脸色看起来特别不好,晚饭也没吃几口,我问他怎么了他又不肯说……你为什么会来我家?你到底跟大山说了什么?!”


    说到最后,她近乎质问地冲穆二森大喊。


    街坊们七嘴八舌地指责起来,一时间穆二森仿佛被置于风暴旋涡,那些话语和眼神有如实质,罡风一般片片刮过他的肌骨,他额头冷汗涔涔,身子抖如筛糠,双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


    沈令月目光无意扫过他宽大袖口遮掩的左手,那里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


    她忽地出声:“大人,看他左手!”


    吕推官动作迅捷,一把攥住穆二森左手手腕,高高举起。


    衣袖落下,露出的左手赫然缺了一节小指头。


    吕推官眯眼冷笑:“原来是个烂赌鬼。”


    他扣着穆二森手腕反手一拧,将他压住,厉声道:“说,是不是你债台高筑,便打起这套房的主意,逼死穆大山!”


    肩膀后背一阵剧痛,穆二森心防崩塌,哭爹喊娘叫起救命。


    “我不是故意的啊!我也是走投无路了,只想求大哥拉我一把,他从小最疼我了……”


    穆二森眼睛通红,带出几分怨恨,“他一个断了腿的瘫子,花再多钱治病也站不起来了,难道就眼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打水漂吗?他连个儿子都没有,可我有两个儿子呢!大不了我过继给他一个……”


    吕推官懒得听他狡辩,叫来捕快绑人堵嘴,有什么话带回衙门慢慢审。


    孙氏和小孙氏也有同谋嫌疑,一并带走。


    吕推官走到沈令月面前,紧绷的脸孔松弛了几分,勉强挤出个笑脸,“弟妹,今日多谢你帮忙。”


    有她安抚死者妻子情绪,又一通乱拳诈出了那黑心一家子的心里话。


    沈令月连忙摆手,“是我要谢你才对,改天我让夫君请你来家里吃饭,吕大人千万别推辞啊。”


    吕推官脸上的笑意深了几分,“没问题,正好我和怀舟也有些日子没聚聚了。”


    他给沈令月使了个眼色,二人走到稍远一点的地方,避开温娘子说话。


    吕推官低声道:“目前一切证据都表明死者是自缢身亡,就算穆二森承认他昨天来过家里,以言语刺激死者,但你要知道,这种情况按律法是很难定罪的……”


    他能做的顶多是让穆二森在牢里多关几天,吃些苦头,并警告孙氏婆媳不许再来找温娘子的麻烦。


    但他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总不能时时派人盯着吧?


    沈令月点头:“我明白。”


    “那我先回衙门了,还要写案卷呢。”


    吕推官和她告辞,叫捕快把穆大山的尸身抬回衙门,由仵作再做一遍细致检验,记录归档后,才能让温娘子再去领回尸身下葬。


    温娘子呆呆地看着那具蒙着白布的尸体被抬出院子,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哭声,捂着脸跌坐在地上。


    沈令月要拿帕子给她擦眼泪,解开荷包却发现里面是空的,今天出门忘带了。


    身后递来一方丝帕,熟悉的声音响起:“我这条是新的。”


    “燕燕!”沈令月转过头,语气惊喜,“你怎么找过来的?”


    燕宜脸上挂着无奈的笑,“刚跟掌柜聊完药方你就没影了,出门一打听,哪里人多哪里肯定就有你。”


    她压低声音,“什么时候又改行当名侦探了?”


    “纯属巧合,这不是碰上了嘛。”


    沈令月把帕子塞到温娘子手里,扶着她站起来,“别难过了,或许……对他来说这也是一种解脱的选择,他肯定希望你和丫丫能好好活下去。”


    温娘子捏着帕子,神情怔怔:“真的吗?”


    沈令月坚定点头,“死者已矣,活下来的人更要坚强。”


    “夫人,你又救了我一次……”温娘子抓着她的胳膊就要跪下,被沈令月和燕宜一起扶起来。


    沈令月故意换了个话题,“一直叫你温娘子,今天才知道你的名字。好巧哦,我们名字里都有一个月字,我叫沈令月。”


    温娘子轻声道:“我出生时背上有个铜钱大的红色胎记,爹娘说,那就叫明月吧。”


    “温明月,多好听啊。”沈令月鼓励地拍拍她的肩膀,“写在户主那一栏就更好看了。你现在可是一家之主,要带着丫丫好好地生活。”


    对,她还有丫丫。


    温明月眼中重新亮起光芒,像是给自己鼓劲一般握紧拳头,“我会的,还有大山和孙大娘,她们在天上都会保佑我们母女的。”


    丫丫还放在邻居家照看,温明月要去接她回家,沈令月和燕宜便先行离开了。


    她们一走,附近和温明月关系好的婶子大娘们都进了院子,七嘴八舌地安慰她,还有人拿来家里的干粮和米汤,劝她先吃点垫垫肚子。


    沈令月和燕宜远远看着这一幕,稍稍放下心来。


    她挽起燕宜的手臂:“世上还是好人多,对吧?”


    燕宜嗯了一声,“远亲不如近邻。”


    二人重新回到药堂,沈令月跟掌柜形容了一下温明月的样貌。


    掌柜很快想起,“那位娘子啊,她来过的,有时给夫君买药,有时给女儿买药,自己明明身子也不好,却不舍得花钱看。唉,也是不容易。”


    有时掌柜心软,三文五文的零头能抹就抹了。但丫丫是胎里带来的弱症,那些温养滋补的药材本就不便宜,这点零头不过是杯水车薪。


    沈令月叮嘱掌柜,以后若是能照顾的地方就尽量帮一帮,药钱算她的。


    回去的马车上,她依靠在燕宜肩头,仿佛自言自语一般。


    “我知道光靠我一个人也做不了什么。但……这条小鱼在乎。”


    燕宜握住她的手,十指交缠,紧密相贴。


    “一个人不够,那就两个人。”


    她总是会站在小月亮身边的。


    ……


    又过了两天,燕宜收到郑纯筠的回帖,和沈令月一起去令国公府。


    二人被管家引到后院,沈令月刚迈过门槛就嗷了一嗓子。


    “我天啊!”


    燕宜落后半步,差点被她这一嗓子吓住,连忙定了定神站稳。


    待她抬头看清院里的景象,差点也要和沈令月一般尖叫出声——


    沈令月已经像个小炮弹似的冲进去,堪堪停在那个稳稳站在院中的男人面前,惊喜道:“顾大哥,你能站起来了?!”


    顾凛微微笑着,抬起手臂示意她看:“还是要借助拐杖。”


    打磨光滑的黑檀木拐杖支撑在他肘下,被黑色大氅遮住。


    “那也很好了啊。”沈令月围着他转圈圈,脸上的喜悦快要溢出来,“能站起来,就能走路,就能跑步,就能骑马,就能一天天好起来了!”


    燕宜走过来对二人道了声恭喜,又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郑纯筠在一旁扶着顾凛的手臂,笑道:“上个月双腿开始恢复知觉,十天前第一次能拄着拐杖起身。”


    正好收到燕宜和沈令月的拜帖,他们夫妇便合计着给她们一个“惊喜”。


    现在看来效果不错。


    说完又对顾凛道:“夫君该坐下休息了,大夫说你现在还不能久站的。”


    一旁随侍的下人把轮椅推来,顾凛把着扶手慢慢坐回去,握住郑纯筠的手,“外面风大,你也别陪我站着了,快带她们进屋去,我等下就过来。”


    沈令月跟郑纯筠一起迈上台阶,注意到她脚步有些缓慢,一只手还扶着后腰,突然明白了什么。


    “郑姐姐!你是不是——”


    郑纯筠冲她嘘了一下,脸颊泛起薄红,小声道:“大夫说还不到两个月,便没有对外宣扬。”


    沈令月和燕宜对视一眼,脸上带了笑。


    “这是双喜临门的好事啊。”


    郑纯筠被她们打量得越发羞赧,清清嗓子转移话题:“别光顾着恭喜我了,你们也要抓紧啊。”


    她轻抚小腹,目露憧憬:“到时候我们的孩子可以一起长大,像他们的父亲一样,从小就是最要好的兄弟和伙伴。”


    郑纯筠脸上散发着母性的光芒,整个人都沉浸在温柔的幸福里。


    二人随她进了屋,喝茶用点心聊了一会儿,顾凛才坐着轮椅进来。


    “梁宪将军?我有印象,前几年他在西川剿匪,用兵老道,是一员猛将。”


    顾凛回忆,“有他任边关守将,漠北这几年应该能太平些。”


    燕宜认真向他请教了许多在漠北冬日生存的注意事项,有哪些日用品和药品是必不可缺的。


    顾凛毫无保留地分享经验,又对周雁翎的大胆举动赞不绝口。


    “边关苦寒,冬日最冷的风比刀子还利,她竟然能撇下京城的荣华富贵去投军,真是女中豪杰。”


    燕宜用炭笔唰唰记下要点,抬起头时眼眸明亮,“是,我妹妹真的很厉害。”


    ……


    从令国公府回来,沈令月又陪燕宜出门逛了几天,东奔西走的,总算把要送回白家的年礼凑齐了,还有给雁翎准备的两个大包裹,都赶在白瑞轩离京前送了过去。


    燕宜给未曾谋面的外祖父写了厚厚一封信,又在沈令月的建议下,加上了几张她和裴景翊的“合影”。


    “老爷子肯定盼着你婚后和睦幸福,至少让他看到外孙女婿长什么样吧?”


    沈令月振振有词,燕宜无法拒绝,还拉着休沐的裴景翊当了一天模特。


    然后得到后者哀怨的控诉:“我与夫人朝夕相对,难道你都不记得我的模样?”


    燕宜头也不抬地挥笔作画:语气淡定:“你就不想给外祖父留一个完美的初印象吗?——别动,画坏了我可不负责。”


    裴景翊无法反驳,只能继续乖乖站在窗前发呆。


    心里却早已盘算好,下一张就让她画……


    ……


    这日吕推官休沐,裴景淮约他来家里吃饭。


    沈令月亲自下厨……下厨房监督了一桌好菜,带着丫鬟送过去。


    她大大方方举起酒杯:“多谢吕大人那日通融——穆大山的案子已经结了吗?”


    吕推官干了这杯酒,点头:“那穆二森是个软骨头,才打了几板子就全招了,承认他去找过穆大山,说了一些难听话,但确实查不出是他动手的痕迹,最后还是以自杀结案,他妻子已经领回尸首下葬了。”


    看在沈令月的面子上,他还特意在穆大山出殡那天过去转了一圈,叮嘱温娘子,若是穆家人再来闹事,尽管去报官,千万不要忍气吞声。


    吕推官道:“我看温娘子的街坊四邻都不是坏人,她一个人带着女儿虽然辛苦了些,但说句不好听的,没了穆大山这个拖累,日子总不会过得更差吧?”


    就看她自己能不能立起来了。


    别看吕推官比裴景淮大不了几岁,但在顺天府当差也有五六年了,经手过许多案件,早已心硬如铁。


    沈令月又敬他一杯,“我明白,多谢吕大哥照拂。”


    裴景淮嚼了颗花生米,冲她挑眉,“错了,他可不叫吕大哥,是吕二才对。”


    沈令月无语望天。


    你们是什么二二联盟吗?为什么总是老二找老二玩啊?


    吕推官大笑,又对沈令月解释:“我上面还有个大哥,已经外放十年了,连续三任考绩都是上等,这次终于有机会调回京中,全家团聚了。”


    提起这个大哥,吕推官神情间满是骄傲自豪,“我大哥很厉害的,年纪轻轻就考中进士外放做官,一路从小知县做到知府,每一任都政绩斐然,升官离任时还收到过好几把万民伞呢。”


    作者有话说:回来啦[让我康康]今天早点更新[狗头]新瓜蓄力中……


    第69章 第 69 章 听说昨晚澹月轩的床塌了……


    不问不知道, 吕推官吕冲还是个兄控。


    酒过三巡,吕冲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夸奖起他大哥吕临在任上多么勤勉执政, 爱民如子, 亲力亲为, 劝课农桑……


    “我大哥从小就比我有出息,读书用功, 为人端方,考中进士那年被外放到西北一个下等县任县令,那地方……简直是穷山恶水啊,据说官道两旁常年有山匪盘踞, 打劫过路商队,久而久之,大家宁可绕远路也不敢靠近。前头几任县令几次剿匪都没成功,我大哥的上一任县令甚至是被那群山匪派了奸细进城暗杀的,尸体就大咧咧扔在县衙大门前, 你说可不可怕?”


    “哇, 吕大哥这是天崩开局啊。”


    沈令月听得认真, 还是个非常合格的捧哏。


    让吕冲谈兴大发,红着脸一拍桌道:“对啊。当时一接到吏部的任免文书,我爹出去打听了一圈,当晚嘴边就起了个大水泡, 愁的!我娘更是抱着我大哥不许他走,说这个官我们不当了, 大不了以后一辈子不入仕,在家开个学堂教书算了。”


    沈令月跟着担忧似的皱眉,小声问裴景淮:“这不算抗旨吗?”


    裴景淮也配合地小声回:“那要看怎么操作了。比如收买太医, 伪造病症,就说病得起不来身,无法长途颠簸赶路,能拖一阵是一阵。或者在赴任之前故意犯点小罪,不得不留下来接受调查……”


    吕家虽然没有爵位,但吕父没致仕前可是刑部尚书,去年才因病退下来的。


    十年前吕临身为刑部尚书家的大公子,却被分到西北下等县做县令,多少也是受到了父亲参与党争的连累,被吏部的对家摆了一道。


    吕冲摇头感慨:“若是在任免文书未下达之前收到消息,家里还能想办法替大哥周旋一二。但对方下手太过老练,一直死死瞒着,我父亲打听到的都是假消息,还以为我大哥会被分去江南富庶之地呢。”


    等正式的文书下来,就意味着官员名单早已上达天听,是在陛下面前过了明路的。这时候再装病或者耍小手段,就真有抗旨之嫌了。


    “当时我大哥才与我大嫂新婚不足三月,他便说让大嫂先留在家里替他照顾二老,他一个人先去赴任,等在那边安顿下来,确定没什么危险了,再派人来接我大嫂过去团聚。”


    吕冲道:“你们没想到吧?我大哥,真君子!他从接到文书那一刻就没想过要逃避,已经默默开始收拾行囊了。”


    他显然是有点喝醉了,对着空气呵呵傻笑,“我至今还记得,大哥对父亲说——十年寒窗苦读,不就是为了科举入仕,为官造福百姓吗?西川县虽是穷山恶水,不也是我大邺的领土,大邺的百姓吗?如果我这个父母官都被吓得不敢去赴任,又有谁能把他们拉出泥淖呢?”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是我或者是别人,有什么区别?刑部尚书的儿子就比其他进士更金贵吗?


    吕冲至今都记得大哥站在自家厅堂中说出的这番话,字字千钧,落地有声。


    沈令月卖力鼓掌,“吕大哥果然是真君子!后来呢?”


    吕冲与有荣焉地一扬头,“我大哥去了那边不过半年,就摸清了那窝山匪在深山的藏身之地,进山路线和机关陷阱,还收买了一个贼匪做内应,调集地方驻军,亲自带队进山,一举捣毁了山匪老窝!”


    沈令月听得双眼发亮,双手拍得生疼,一转头却见裴景淮兴致缺缺,不由撞了一下他肩膀,“哎,你积极一点嘛。”


    裴景淮假装掏耳朵,一脸无奈:“这个故事我听了没有一百遍也有八十遍了,还怎么积极?”


    他起身拖着吕冲往外走,“差不多得了啊,天都黑了,你赶紧回家去。”


    “我还没讲完呢……弟妹,我大哥后面还干了好多事儿,我下次再来给你讲啊!”


    吕冲迷迷糊糊地冲沈令月挥着手,又被裴景淮把脑袋掰回来。


    “你大哥的光荣事迹我都能倒背如流了,我给她讲,用不着你。”


    这个吕叨叨,就不能让他喝酒,一喝多就犯话痨病。


    ……


    把吕临塞进马车,叮嘱车夫一定要把人平安送回家,裴景淮转身去了隔间沐浴。


    足足冲了三遍水,澡豆都空了小半盒,确认自己身上闻不到一点酒味了,他才拿着一个小盒子神神秘秘进了卧房。


    沈令月比他先洗完,已经躺在床上裹好了被子,脚底踩着灌满热水的汤婆子取暖。


    好不容易熬过了没有空调的夏天,原来冬天也过得这么艰难……


    她今晚也喝了两杯果子酒,甜甜的,不怎么醉人,但洗过澡的小脸依旧红扑扑的,大而圆的杏眼水润透亮,迷蒙间更添几分娇憨。


    房里点了炭盆,但地砖还是透着坚冷的凉意。裴景淮打开床帐,带进来一股冷风,很快又被他滚烫的体温覆盖过来。


    裴景淮掀开她的被子挤进去,把沈令月整个笼在自己怀里,让她冰凉的脚踩着他的小腿取暖,自己把汤婆子悄悄踢到被子外面。


    那玩意儿又冷又硬的,能比他好用?


    身后是热乎乎的大号人形暖宝宝,又好捏又好靠,沈令月舒服地喟叹一声,闭上眼睛享受着某人的取暖服务,“好了,现在给我讲吕大哥的故事吧。”


    多好的睡前故事啊。


    裴景淮无语,抓着她的手不轻不重捏了一下。


    “大晚上的,你确定要听别的男人的光荣事迹?”


    沈令月立刻回击,握住他的小拇指掐了一下,“不然呢?我倒是想听你的光荣事迹,请问在哪里?”


    “好啊,你又趁机笑话我。”


    裴景淮假装去挠她痒痒肉,沈令月赶紧躲,两个人裹着被子扑腾了半天,终于被裴景淮觑着机会将人捆住,准确无误亲上她颈侧的敏感点。


    沈令月怕痒,但更怕这个,一下子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一阵电流似的窜过全身,人已经下意识搂住裴景淮的脖子,软绵绵地贴了过去。


    成亲半年,已经足够裴景淮摸清对手身上的每一个破绽。


    他不紧不慢地一点点亲过去,又在沈令月耳侧停留了一会儿,献宝似的拉住她的手。


    “给你看个好东西。”


    沈令月迷迷糊糊地低头去看,裴景淮把一个白白的长长的,半透明的软乎乎的东西放在她手中。


    她费力辨认了会儿,又结合自己看过的不正经书,终于认出来:“这是……羊肠?”


    裴景淮比她还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沈令月:“……你从哪儿弄来的?”


    裴景淮嘿嘿笑,压低声音:“卫姐夫送我的,他说这是宫里特制的手艺,比外面粗制滥造的那些更结实好用。他和公主成亲十多年只有一子一女,便是因为用了这个……”


    沈令月哇了一声,心里也有点小激动。


    这下应该就不用担心自己会意外当妈了。


    小酌怡情,气氛正好,今晚不用,更待何时?


    俩人头挨着头开始研究起来,“怎么用的?直接……套进去?”


    卫绍送给裴景淮的是一整套“用品”,羊肠本身是风干的,用之前要先用温水泡软,还要涂上一瓶不知道用什么做的,滑溜溜的半透明液体。


    裴景淮拔开瓶塞倒出来一些,在手心里搓了搓,小声嘀咕:“怎么跟搓红花油似的。”


    然而等真到了实际操作环节,他那双比沈令月大了两圈的手属实有点不听使唤,好几次还没对准就从指缝间滑走。


    沈令月等得火大,“笨,看我的。”


    没用过那啥……她还没看过吗!


    ……啊啊啊但是她也没有实操经验啊!


    两个人四只手笨笨地折腾了半天,好不容易套上了一点,沈令月一着急,手上没轻没重地就往里面捋。


    裴景淮眉头狠狠跳了一下,一把按住她的手,“等等。”


    沈令月眨巴着眼问他怎么了。


    裴景淮紧咬牙关,艰难开口:“……有点,勒得慌。”


    沈令月伸手往下摸了一把,食指和拇指圈起来量了下,认真思考:“会不会是这根羊肠太细了?”


    但是没听说过羊肠也有尺寸区分啊……


    裴景淮已经忍无可忍,将半截羊肠扯下来丢到一边,委屈巴巴地靠在沈令月肩膀上,“那怎么办?”


    他还特意想给她准备一个惊喜来着,现在全搞砸了。


    沈令月在他脸上叭叭亲了两口,笑眯眯的,“没关系啊,我们下次换一个更大的。”


    裴景淮很好哄,立马又精神起来,“没错,都怪那只羊不行!”


    “嗯嗯,都是羊不行,我们小舟哥哥一直都很行……”


    密不透风的床帐里窸窸窣窣,气氛正浓时。


    ——哐当!


    “哈哈哈哈!”


    熟悉的魔性笑声,伴随着被刨开一个大洞的窗户倒下的声音,带着冬夜里的冷风呼呼灌进来。


    一道赤色身影如闪电般冲进床帐里,摇晃着大尾巴兴奋地在床上跳来跳去。


    “围、脖、儿。”


    裴景淮脸黑得能滴下墨汁来,抬手就去抓,“我看你是真想当围脖儿了!!!”


    他衣衫不整地冲出床外,和围脖儿在地上你追我赶。


    沈令月裹紧被子探出头,看着掉下来的半扇窗户,和下方那个被啃得坑坑洼洼的大洞,神色迷茫。


    ……这小混蛋什么时候觉醒了挖洞天赋啊!


    熄了灯的澹月轩重新恢复了鸡飞狗跳,裴景淮的咆哮在院子上空久久回荡。


    青蝉和霜絮打着哈欠起来,帮沈令月和裴景淮“搬家”。


    大晚上的也找不到工匠来修窗户,只能让他们俩先去隔壁厢房凑活一宿了。


    无人居住的房间冷冰冰,生了炭盆也需要时间才能暖起来。


    裴景淮和沈令月裹着被子抱在一块,纯取暖,脚底下还塞了两个汤婆子。


    方才的旖旎氛围全无,罪魁祸首已经趁着夜色逃窜,二人抱在一块,商量明天是炒狐狸还是炖狐狸。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裴景淮喃喃,“我从一开始就不该把围脖儿带回来,如果我不把它带回来,我们也不会大半夜在这里挨冻……”


    沈令月趴在他怀里吃吃闷笑,一边拍背安抚他,“好了好了,自己养的狐,哭着也要养下去哦。”


    裴景淮哼了一声,“幸好这不是我们的儿子。”


    沈令月好心提醒:“你儿子又不会把窗户啃出一个洞。”


    ……


    第二天燕宜来找沈令月,脸上带着古怪又微妙的表情。


    “怎么回事,府里现在各处都在传,说你们昨晚……把床弄塌了,只能连夜换了个房间?”


    沈令月绝望捂脸:“我的一世英名……”


    啊啊啊全被围脖儿毁了!


    她拉着燕宜去看那扇掉下来的,被围脖儿啃出一个大洞的窗户,神情悲愤,“我要让裴景淮扛着它在府里跑三圈!”


    待燕宜听完事情原委,紧抿的嘴角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轻轻笑出了声。


    “你还笑我。”沈令月委屈巴巴扯衣角,“青天大老爷,民女冤枉啊。”


    燕宜咳了几声勉强止住笑意,一本正经安慰她:“没事的啊,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沈令月:不嘻嘻。


    尴尬归尴尬,但是有好东西还是要第一时间和姐妹分享!


    她凑近燕宜耳边蛐蛐:“……等我们再研究研究,解决了尺寸问题就分你几个!”


    燕宜红着脸轻轻拍了她一下。


    她今天来找沈令月是有正事,“母亲说眼看就要过年了,侯府在京城有几间铺子,让我们最近抽时间过去转转,观察一下生意如何。”


    沈令月点头,“明白,就是避免掌柜欺上瞒下,做假账贪污呗。”


    择日不如撞日,反正她今天留在侯府只会社死,不如出去透透气。


    二人正要出门,围脖儿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一下咬住沈令月裙角,哼哼唧唧不撒口。


    “小坏蛋,你还敢主动送上门来?”沈令月轻轻拍它脑袋,“快松开。”


    围脖儿松了嘴,但还是不肯让开,绕着沈令月和燕宜转圈圈,大尾巴摇啊摇个不停,又黑又圆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们。


    燕宜试图分析狐言狐语,“它是不是在府里玩儿腻了,想跟我们出去?”


    围脖儿直起上半身,“唧唧!”


    两只前爪还冲燕宜拜了拜,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学来的。


    燕宜笑了,跟沈令月商量,“不如我们带它一块出门放放风?”


    沈令月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侯府就算面积再大,也大不过围脖儿从前生活的那座山,它能老老实实被围墙圈住,不偷偷往外乱跑,已经算是很听话通人性了。


    ……如果昨晚它没有啃窗户的话。


    “青蝉,我之前让你们给围脖儿做的背带呢?”


    沈令月问了一句,青蝉很快进屋找出来一个怪模怪样的背带,上面还系了一条长长的绳子。


    “嘿嘿,这是我让她们做的狐狐牵引带。”沈令月冲燕宜眨眼,“之前想着说不定哪天能遛狐狸,这不就用上了?”


    背带呈工字型,沈令月和燕宜合力抓住围脖儿两只前爪,把背带从脑袋套进去,两只爪爪伸出来。


    围脖儿起先有点抵抗,挣了几下,但沈令月把绳子牵在手里,拉着它来来回回走了几步后,小狐狸就明白了,乖乖地跟在她身侧,亦步亦趋。


    沈令月把它抱起来亲了一口,“真是聪明宝宝。”


    “唧唧!”


    二人坐马车出了门,沈令月把车帘掀开一角通风,围脖儿的小脑袋一下子挤过去,整个狐站在车窗前,两只前爪扒着窗沿,高兴得直蹦跶。


    燕宜坐在对面捂嘴笑,“果然是什么样的主人养什么样的宠物。”


    围脖儿现在的神情,就跟小月亮每次坐车出门的时候一模一样。


    沈令月不服气,“我可没它腿短,不用跳起来看。”


    嘴上说着,行动却很诚实,往围脖儿下面垫了一个点心盒,让它可以蹲在上面看风景。


    每到一个铺子,沈令月把围脖儿的牵引绳拴在马车里,叮嘱它老老实实不许动,她和燕宜再下车单独巡看。


    看过最后一个铺子,时间还早,二人决定在外面逛一逛,顺便还能放围脖儿出来透透气。


    年关将近,大街小巷的年味儿也渐渐浓了起来,街道两旁摆满了卖吃食和杂货的小摊,小贩的吆喝声呼出白气,飘飘荡荡,落在眉毛和胡子上成了霜。


    围脖儿终于被放出来,激动地就要往前冲,又被沈令月抓着绳子牵回来,如此重复了几次,直到它被勒住脖子,终于意识到不能乱跑,乖乖地跟在沈令月脚边。


    这几个月在侯府里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围脖儿又长大了不少,尤其是那条毛茸茸的大尾巴,通身赤色,没有一根杂毛,在寒冷的冬日街道上越发显眼,像一团烧得热乎乎的小火苗。


    路人很快就认出这是狐狸而不是狗,能让野性难驯的狐狸亦步亦趋地跟在身边,足以见出主人的本事。


    沈令月这一路收获了若干羡慕的目光,一时间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别人遛狗我遛狐,太长脸了!


    逛了一会儿,对面走过来一家三口,一对中年夫妻手里牵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穿着厚厚的皮毛衣裳,整个人裹成了一个小圆球。


    他一眼就盯上了围脖儿,突然挣脱父母的手冲了过来,一把抓住沈令月手里的绳子,理直气壮地命令:“你的狐狸多少钱?卖给我!”


    沈令月都愣了一下,这哪来的小熊孩子?


    她没出声,小男孩又使劲扯了一下绳子,“喂,你聋了吗?我让你卖给我!”


    说完不等沈令月回答,就要伸手去抓围脖儿的尾巴。


    他一凑近,围脖儿就闻到他身上有同类的气息,一下子炸了毛,威胁地呲出犬牙,“唧唧!”


    沈令月回过神来,连忙抱起围脖儿,用自己的斗篷裹住它的脑袋,压着它低声安抚。


    围脖儿到底没有失去理智,没有咬她,只是缩在沈令月怀里威胁地低声哼哼。


    燕宜微微蹙眉,对小男孩认真解释:“小朋友,我们不卖狐狸,你刚才也看到了,它认主,你突然凑这么近,它会咬伤抓伤你的。”


    小男孩气呼呼地跺脚,“我就要这个!我要拔了它的牙和爪子,让它再也咬不到我!”


    沈令月不高兴了,眼睛一瞪:“你怎么说话呢?你爹娘没教过你不是你的东西就别太有占有欲吗?让开,好狗不挡道。”


    小男孩愤怒地握起拳头就要打她,“你放肆!知道我是谁的儿子吗,你敢这么跟我说话,我让我爹抓你坐牢——”


    “宗哥儿。”


    小男孩的父母终于姗姗而来,中年男人将他抱起,眉目间满是溺爱,不轻不重地训了一句,“你乱跑什么,万一被拐子抓走了怎么办?”


    小男孩搂着他的脖子,回身一指沈令月,“爹爹,我要她的狐狸,你给我买!”


    “什么狐狸?”


    男人面露不解,紧接着就看到围脖儿从沈令月的斗篷里拱出脑袋,不高兴地哼唧着。


    他心下了然,对沈令月点点头:“这位夫人,我儿很喜欢你这只狐狸,不知可否割爱?”


    沈令月面无表情:“不可。”


    小男孩的母亲也追了过来,闻言便道:“你开个价吧,一百两够不够?”


    那些猎户在山里下套子抓到的狐狸,一只顶多能卖上十两银子。


    要不是看在这只狐狸打理得还算干净,明显是被人驯养过,小男孩的母亲也不会开出一个“天价”。


    然而沈令月只是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不卖不卖不卖,多少钱也不卖。你们一家三口都听不懂人话吗?”


    真是有熊孩子就有熊家长,烦死了。


    沈令月拉了燕宜一下,抱着围脖儿转身就要走。


    “夫人请留步。”


    那中年男人却又快步追上来,拦在二人身前,“不过是一只狐狸而已,夫人开个价,一切都好商量。”


    被称作宗哥儿的小男孩扑在男人怀里假哭,胖乎乎的身子扭来扭去,“我要狐狸,我就要狐狸……”


    听着儿子的哭声,男人语气又沉了几分,“夫人,您就忍心看着小儿哭泣不止吗?外面天这么冷,他要是哭坏了嗓子怎么办?”


    沈令月一脸认真:“他又不是我儿子,我有什么不忍心的?”


    “你——”


    中年男人脸上带出不悦,直到身后一道人影快步赶上来,看到沈令月时咦了一声。


    “弟妹,你也出来逛街啊?”


    沈令月看看他,又看看中年男人,嘴角嘲讽地扯了一下。


    “吕二哥,这位不会就是你大哥吧?”


    传说中那位英勇剿匪的真君子,吕临?


    作者有话说:月崽:一世英名毁于狐狐[爆哭][爆哭]


    围脖儿:觉醒了一些犬科动物的本能XD


    第70章 第 70 章 世上竟然有两个一模一样……


    吕冲夹在中间, 听完来龙去脉,满脸写着尴尬,左右为难。


    他昨晚在侯府喝多了, 被送回吕家之后倒头就睡, 今早醒来才知道大哥一家三口提前抵京, 说不定还能留下来过完这个年。


    这是大哥外放十年后第一次回家,终于能全家团聚了。


    小男孩, 也就是大哥大嫂的独生子吕继宗,正是精力旺盛最闹人的年纪,一大早起来就嚷嚷着要出来玩儿。


    吕冲便又向衙门告了一日假,毕竟哥嫂一走就是十年, 京城许多风貌已经大有不同,他随行陪伴,又能多和大哥相处,聊聊他在任上的经历,一举两得。


    谁能想到逛了大半天都好好的, 大侄子却突然看上了沈令月养的这只狐狸?


    “弟妹见谅, 我大哥和大嫂就这么一个儿子, 难免娇惯了些……”


    吕冲在中间充当和事老,又小声跟吕临介绍了对面二人的身份。


    吕临眸光微动,依旧沉着脸,轻轻拍了下怀里哭闹不休的儿子。


    “宗哥儿, 不得无礼,快向二位婶婶问好。”


    宗哥儿的哭声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戛然而止。


    他不情不愿地扭过身子,两只小胖手交握,冲着沈令月和燕宜作揖。


    “婶婶好……”


    沈令月灵活地拉着燕宜往旁边避让了下, 轻哼一声。


    “刚才不是还要让你爹抓我去坐牢吗?这声婶婶我可受不起。”


    什么人哪,无非是看她背后有侯府撑腰才这般前倨后恭,若是换做没有背景的普通人,岂不是要白白受欺负?


    不过一个照面,沈令月就对吕临夫妇好感全无。


    她瞥了吕冲一眼,有些嫌弃——这就是你崇拜敬仰的好大哥?眼神不行啊。


    吕冲更加尴尬了,硬着头皮对沈令月拱手,“弟妹大人有大量,别跟孩子一般见识,你看这大过年的……”


    沈令月摸着围脖儿的脑袋,“吕二哥,不是我非要跟孩子计较,可他一上来就喊打喊杀的,这是什么土匪强盗的做派吗?围脖儿可是我夫君亲自从山里救回来的,是他的心肝宝贝,便是在陛下面前也是挂了号的,你说我能随便卖掉吗?”


    这小狐狸居然还大有来头?


    吕冲态度又严肃了几分,连连摆手,“那自然不能,弟妹放心,我们回去一定好好教育孩子。”


    他回头冲吕临使了个眼色——哪怕是做做样子也好,好歹教训宗哥儿几句啊。


    不过今天出门这一趟他也发现了,大哥大嫂对这个唯一的宝贝儿子真是宠上天了,要星星不给月亮,难怪养成了这么霸道的性子……


    真是奇怪,他和大哥从小都是在父亲的棍棒教育下长大的,怎么他自己当了爹反倒变得毫无原则了?


    而吕临只有听到沈令月搬出陛下名号时,眉头稍微动了一下。


    他生得端方严肃,又在一地主政多年,颇有几分说一不二的杀伐果断,面无表情时更是官威森严,自带一股慑人气势。


    吕临打量着沈令月,目光锐利而充满审视,“沈夫人是在责怪本官教子无方了?”


    沈令月毫无畏惧地迎上他的视线,“吕大人误会了,我可没这么说过。只是看在我夫君和吕二哥的交情上好心提醒一句,您如今正是升职回京的关键时刻,也不想被竞争对手参上一本吧?”


    哼哼,吓唬谁呢,她可是进宫见过老皇帝的人,还会怕一个外地来的知府?


    打蛇打七寸,这句话算是踩中了吕临的软肋。


    他的呼吸微微粗重了几分,很快又被他平复下去。


    “宗哥儿。”这次的声音全无温度,暗含风雷,“给婶婶道歉,说你不该冲撞长辈,强买婶婶的爱宠。”


    他把宗哥儿放到地上,往前推了一下。


    “沈夫人,我……”


    吕临的妻子面露不忍,想也不想就要开口替儿子揽下错误。


    吕临却拦住她,轻轻摇头,“宗哥儿自己闯的祸,让他自己承担。”


    宗哥儿回头看看爹娘,见二人都没有再替他出头的意思,紧绷的小脸憋红了,咬着牙握紧拳头。


    他低着头一步步挪到沈令月面前,蚊子哼哼似的挤出声音:“婶婶对不起,我只是太喜欢你养的小狐狸了,让我想起以前爹爹送我的那只小狗……”


    他越说越委屈,甚至最后还挤出两滴眼泪,扁着嘴巴可怜巴巴地看她:“婶婶,你原谅宗哥儿好不好?”


    沈令月轻勾唇角:“好啊,下不为例。”


    宗哥儿悄悄松了口气,立刻跑回吕临身边,紧紧抓着他的衣角。


    吕临立刻将他抱起来,对沈令月点了下头,“多谢沈夫人提醒,改日我再亲自登门,向裴侯问好。”


    吕临携妻子转身离开,吕冲站在原地犹豫了下,对沈令月挤出个笑脸:“对不住了弟妹,过几天我请怀舟吃饭赔罪啊。”


    沈令月望着他大步追赶的背影又哼了一声。


    围脖儿在她怀里不高兴地哼唧,她赶紧挠它下巴安抚:“宝宝不气了啊,我才没有原谅那个熊孩子呢,我就是懒得跟他一般见识……走,我们回家吃大鸡腿去。”


    沈令月四下张望着,看到车夫后冲他招手,让他把马车赶过来。


    “燕燕,你想什么呢?”


    沈令月抬手在她面前晃了两下,“怎么从刚才起就魂不守舍的样子?”


    燕宜一个恍惚回了神,一把抓住沈令月的手,微凉的指尖轻轻颤抖。


    “太奇怪了……世上居然会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啊?”沈令月眨巴眨巴眼,还没反应过来,“这也不算奇怪吧,你看到什么了?”


    她还以为是燕宜在街上看到了两个长相一样的人,踮起脚尖四处打量,“在哪儿呢?会不会是双胞胎穿了不一样的衣裳?”


    马车已经赶了过来,燕宜定了定神,对她摇头,“上去再说。”


    门窗关紧,燕宜让沈令月把围脖儿放到一边去喝水,她握着沈令月的手低低开口:“我怀疑吕冲这个大哥是被人冒名顶替的,真正的吕临早就死了。”


    沈令月瞪大眼睛,终于反应过来,“是玄女娘娘又让你看见了?”


    “嗯。”燕宜点头,“就在吕冲介绍出他大哥身份的那一刻,我看到了……”


    眼前白光一闪,无数碎片式的画面涌入她脑中。


    “我看到一片深山老林里,双方厮杀,好像是官兵在剿匪?带头的官员大概二十多岁,就是刚才这个‘吕临’年轻时的模样。”


    燕宜慢慢整理着回忆,“后来,穿官服的吕临进入山匪老巢,然后找到了一处机关隐藏的密室,而密室里还有一个‘吕临’,只是他穿着麻布衣裳,脸色更苍白一点,身上好像还有伤。”


    “两个吕临?”沈令咬了一口点心,呆住,“真的一模一样?”


    没听吕冲说过他大哥是双胞胎啊。


    燕宜肯定点头,“嗯,至少在我看到的画面里,两个人除了衣着不同,很难区分出来。”


    “我明白了,这个假吕临是山贼!他趁乱杀了真吕临,然后冒充他的身份做官对不对?”


    沈令月自己把后半段脑补完,又一拍脑袋,“哎呀,那他岂不是还霸占了吕临的新婚妻子,又跟她生了这个熊孩子?”


    太过分了!


    沈令月一拍桌,“我们去吕家揭穿他的真面目吧!”


    说着就要去喊车夫改路线。


    “你别冲动。”燕宜赶紧把人拉回来,无奈道:“没有证据,如何能让吕家相信我们?”


    沈令月冥思苦想,“你再回忆一下,吕临身上有没有什么胎记之类的特征?”


    燕宜摇头:“这次看到的画面都是一段一段的,我只看到两个吕临会面,下一秒就是真吕临已死,假吕临正扒下他的衣裳往自己身上套……”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真吕临又是怎么死的,目前还是缺失的空白。


    沈令月撇撇嘴,“那还用猜吗,肯定是假的趁真的不注意,在背后捅刀子了呗。”


    一个是根正苗红的高官之子,一县长官,一个是杀人越货恶贯满盈,即将被官兵剿灭的土匪,偏偏俩人又长得一模一样,假货肯定想要取而代之啊。


    “怪不得他在外面一待就是十年,我看根本是不敢回家,怕被吕家人认出破绽吧?”


    沈令月摸着下巴,“这是觉得十年过去了,吕临亲人的记忆也模糊了,就可以大摇大摆衣锦还乡了?”


    燕宜看到的画面就这么多,沈令月想起她还不知道吕临这些年的情况,赶紧把吕冲昨天在酒桌上的话回忆复述了一遍。


    沈令月托着下巴叹气,“吕冲可崇拜他大哥了,要是知道真吕临十年前就死了,现在这个是冒牌货,不知道得多伤心呢。”


    说完又气呼呼地一捶垫子,“这是大土匪生了个小土匪,怪不得他儿子那么熊呢!”


    “唧唧!”


    围脖儿从它的专属小水盆里抬起头,仿佛听懂了似的大声附和。


    沈令月冲它挥了挥拳头,“等着瞧吧,我一定替你报仇。”


    燕宜握着茶杯,垂眸凝思,“如果十年前吕临就被顶替了,那他这十年政绩卓著,官声斐然,又是怎么回事?”


    一个土匪能当好官吗?他真能克制住自己掠夺的天性,勤勤恳恳为政爱民吗?


    沈令月被问住了,咬着嘴唇不情愿的道:“兴许是他太想洗白上岸了,所以不敢露馅,老老实实当官,然后就,就真变成一个好官了呗。”


    燕宜问她:“一个坏人突然想当好人,如果他真的装了一辈子,那他算是好人还是坏人?”


    沈令月答不上来,但她眼珠一转,理直气壮:“那无辜冤死的真吕临怎么办?他的人生他的一切都被顶替了,他的妻子也成了别人的妻子,他就不可怜吗?”


    她抓住燕宜的手,“你想啊,真吕临的尸骨说不定还和那些天杀的山匪一块埋在乱葬岗呢,他就成了孤魂野鬼啊,逢年过节都没人烧纸供奉的……”


    太惨了,越说越惨,沈令月鼻子都开始发酸了。


    燕宜拍拍她的背,温言安抚:“我没说不管。但还是那句话,我们没有证据。”


    沈令月瞬间满血复活,自信握拳,“没有证据就去找,一定有办法的!”


    ……


    裴景翊下值回来,司香主动道:“少夫人在书房。”


    他直奔卧房的脚步转了个弯。


    裴景翊轻推开门,放眼望去,原本堆满公文,有些凌乱的书桌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燕宜坐在他日常办公的位置,正低头专心看着一幅舆图。


    他绕到桌案后面,自然而然地挤进座椅,虚虚环住燕宜的腰。


    “怎么突然对舆图感兴趣了?”


    裴景翊往图纸上方随意扫了一眼,“西北?是外祖家出了什么状况?”


    燕宜原本是在研究西川县周围一带的地势,等裴景翊回来便顺理成章引出话题。


    但他这随口一猜,却给了她很大启发——


    白家常年在西北到京城这一路跑商,兴许他们会对十年前盘踞在西川的那群山匪有印象……


    裴景翊还在等她的回答,却见燕宜澄澈的双眸忽然亮起,嘴角轻翘,很是喜悦的模样。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越发放轻声音,“到底怎么了?”


    燕宜笑着摇头,抿了抿唇,脱口而出:“就是突然觉得你好聪明啊。”


    裴景翊轻轻挑眉,俊逸面孔带出几分平日罕见的少年气,意态风流。


    “夫人是第一天嫁给我吗,这么明显的特质,竟然今天才发现。”


    燕宜被他逗笑了,却还要一本正经解释:“知道你一直都聪明,但你今天……特别聪明。”


    裴景翊搭在她腰间的修长指节慢慢收紧,调整了一个更加舒适的坐姿,让燕宜能严丝合缝贴在他怀里。


    他在她裙角的刺绣纹样上打着圈,低低的嗓音温柔含笑。


    “夫人今天这么大方,不会是有求于我吧?”


    “是有件事想拜托你。”燕宜认真望着他的眼睛,“你知道前刑部尚书吕大人家的长子吕临吗?他最近好像要调回京城了。”


    “有点印象,但我们相差年岁太多,没什么交集。”


    裴景翊轻轻颔首,又示意燕宜继续,“吕尚书去年因病致仕,他退下来了,长子才有回到京城的机会。怎么了?”


    “今天和弟妹出门逛街,遇到吕临一家,发生了一点……小摩擦。”


    燕宜故意语焉不详,“听说吕大人十年前在西川任县令,剿匪有功,不知道你们兵部有没有相关的文书记载?”


    小摩擦?


    裴景翊眼底闪过一抹暗色,悄悄记在心上。


    再抬眸时已经恢复如常,“有的。地方派兵剿匪,事后都要向兵部上奏说明具体经过,伤亡如何,后续如何,抄录封存留档。”


    他看出燕宜欲言又止,“你想看这份文书?”


    燕宜眸光轻闪,没什么底气地点点头,“如果不会影响到你公务的话……能借给我看看吗?”


    “无妨,明天我就去档案库抄录一份带回来。”


    裴景翊语气轻快,不过十年前的一份旧文书而已。


    他捏着燕宜的指尖,为她小心翼翼的模样有些无奈,又有点心疼,“夫人,下次你想要什么就直接跟我说,不用绕这么大圈子。”


    燕宜眼睫颤动,小声解释,“别的东西倒还好,这毕竟是你的公务,我怕……”


    未尽的话语被他尽数吞下,轻轻吻在她唇角。


    “怕什么?难道夫人要给我吹枕头风,让我给别人穿小鞋,还是收受好处,卖官鬻爵?”


    裴景翊贴着她的脸颊低笑,“幸好我只是个小小主事,不然恐怕难过美人关啊。”


    燕宜没好气地在他腰间软肉轻轻拧了一下,“我才不是这种人。”


    “嗯,夫人不是,我才是。”


    裴景翊仿佛沉迷在她发丝间萦绕的淡雅香气,紧绷了一天的眉眼都舒展开来,静静享受这宁谧时刻。


    “所以阿昙一定要看紧我,千万别让我犯错误。”


    裴景翊闭着眼,嗓音淡漫,“若是有一天你不在我身边了,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


    裴景淮今天和几个朋友出城打猎去了。


    自从养了围脖儿,他就郑重发誓,以后再不打狐狸了。


    但要让他完全放弃这个爱好,裴景淮还有点手痒。


    正好今天别人约他,他早上出门前跟沈令月报备了,说要打几只野鸡和兔子回来,给围脖儿开开荤。


    到了傍晚,他收获满满地回到澹月轩,正要向她邀功,一进卧房就听见床帐里传来嘤嘤嘤的哭声。


    裴景淮慌了神,大步进屋,一把撩开帐子,“谁欺负你了?”


    沈令月抱着围脖儿,眼睛红红地看过来:“你再晚点儿回来就要见不到我们了。”


    她一下一下摸着围脖儿的被毛,语气幽怨:“有人要抓了围脖儿去,拔了它的牙和爪子,还要把我关进大牢里呢。”


    围脖儿也耷拉着尾巴,没精打采地趴在她怀里,有气无力地冲裴景淮小声哼唧,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裴景淮挽起袖子,“谁干的?你告诉我,我现在就上门拔他的牙!”


    沈令月眨巴眨巴眼,“就是你的好兄弟吕冲……”


    裴景淮:???


    “……的大哥的儿子。”沈令月补上后半句。


    信息量有点大,裴景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吕临的儿子?哎,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是昨晚啊。”


    沈令月让他坐下来说话,裴景淮低头看了看自己在外面跑了一天,灰头土脸的衣裳,很自觉地坐在脚踏上,“你们今天在外面碰见了?”


    “嗯嗯,吕临的儿子太坏了,一上来就要抢我们围脖儿!”


    沈令月添油加醋地形容了一遍白天的事,裴景淮越听越皱眉,嘶了一声。


    “吕大哥从前可是出了名的正人君子,怎么会对儿子如此放纵溺爱?”


    “你也觉得很反常对不对?”沈令月不动声色暗示他,“是不是和你记忆中的吕大哥完全不一样?”


    裴景淮认真想了想,摇头。


    “不是啊,我跟他差了快二十岁,对他哪有什么记忆?都是这几年天天听吕冲念叨的,我跟他本人完全不熟。”


    沈令月偷偷翻了个白眼,真是没用的男人!


    她清清嗓子,又换了个方式,胡搅蛮缠地拉着他胳膊摇晃,“我不管,你可是一家之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和围脖儿受欺负吧?”


    说着又偷偷掐自己大腿一把,开始挤眼泪。


    围脖儿也跟着打配合,一时间屋里充斥着嘤嘤嘤和唧唧唧二重奏,吵得裴景淮脑袋都大了。


    他捂耳朵求饶,“好了好了,我肯定帮你们打回去!”


    沈令月瞬间收声,同时捏住狐嘴筒子:“你想打谁?”


    裴景淮摸着下巴思考:“不能打小孩儿,也不能打吕临……那就把吕冲约出来揍一顿?”


    沈令月瞪他:“……吕冲犯了什么错?”


    “他今天不是也在场吗?”裴景淮理直气壮,“没能第一时间把熊孩子拉走,就是他的错。”


    沈令月要被他气笑了,“一码归一码!吕临不会教儿子,我们就要给他一个教训。”


    她拉着裴景淮问:“你好好回忆一下,关于吕临的事,吕冲还跟你讲过多少,有没有什么能利用的弱点?比如他身上有没有胎记啊,记号啊,小时候哪里受伤留过疤啊……”


    沈令月说的起劲,突然发现裴景淮看她的眼神很奇怪。


    她声音一顿,不自然地眨了下眼睛,“你看我干嘛?”


    裴景淮神情古怪:“你打听这些干嘛?有你这样报复人家的吗?”


    他低头小声嘀咕:“当着你夫君的面,问别的男人身上有没有疤……”


    沈令月推他一把,“你想哪儿去了?我这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裴景淮没吭声,但显然对她的歪理充满怀疑。


    “小舟哥哥,求求你了。”沈令月使出终极绝招,夹着嗓子撒娇,“你帮我想一想嘛,我,我要扎小人诅咒他!”


    裴景淮败下阵来,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不确定的道:“我记得吕冲说过,他小时候调皮爬树,结果爬太高了下不来,还是他大哥爬上去救他,结果在下去的时候不小心踩空,多亏他大哥垫在下面护着他才没受伤,但吕临自己的小腿摔骨裂了,养了几个月才好……这个算吗?”


    他一摊手,“我就记得这么多了,剩下的你得自己找他问去。”


    真吕临小腿骨裂过……但是这么多年过去,应该早就长好了吧?从外表恐怕很难看出来。


    不过裴景淮的话倒是提醒了她,还有谁比吕冲更清楚他们兄弟过去相处的点滴呢?


    只要想办法让吕冲起疑,那假货肯定经不起盘问。


    沈令月一秒变脸,破涕为笑,勾着裴景淮的脖子亲了一大口,“小舟哥哥真聪明!”


    到了后半夜,二人睡得好好的,沈令月突然尖叫一声坐起来。


    裴景淮被惊醒,下意识将人抱住拍了两下,“做噩梦了?”


    沈令月靠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好可怕啊,我梦到吕临了……”


    裴景淮:……?


    他咬了咬牙,忍了又忍,好声好气地问:“你梦见他什么了?”


    沈令月仰起脸看他,黑漆漆的床帐里,她声音幽幽,鬼气森森。


    “我梦到吕临浑身是血,求我替他伸冤……他说他早就死了,现在的吕临是个冒牌货……”


    裴景淮打了个冷颤,一把抄起被子将二人紧紧蒙住。


    啊啊啊啊大半夜的不要说这种话!


    作者有话说:【月崽:(思考)我觉得我很有当祸国妖妃的潜质!擅长十级枕头风[加油][加油]】


    这次生理期有点来势汹汹[爆哭]不知道是不是冷饮吃太多了orz等我脑子清醒一点就继续还债嗷[撒花][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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