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从现在起,我是叛军了
一颗水珠从阿夜发梢上落下,滴在姜菡萏颈项间,冰得姜菡萏瑟缩了一下。
她正要挣扎,阿夜的另一只手忽然抓住她腰间的系带。
姜菡萏:“!”
那丝质的腰带根本挡不住阿夜的力量,上面所绣的珍珠与宝石崩断,散落一地。
“阿夜!”姜菡萏尖声喊,“不要,不要!”
“不能不要。”阿夜声音很低沉,“你必须得泡一泡澡,不然定然会得风寒。”
“……”姜菡萏顿住,刚刚吓出来的眼泪缓缓地从眼角滑落。
阿夜皱眉。他见不得菡萏流泪。
他迟疑一下:“衣裳可以不脱,但鞋子总不能不脱。”
姜菡萏:“我……我自己脱。”
但这次阿夜没有听,他松开她的手,直接俯下身去,托起她的鞋子。
大红喜鞋亦是缎子所制,金线遍绣,鞋尖弯弯似凤回头,凤嘴里衔着一颗大东珠。
袜子乃白绢缝制,湿透了之后半透明,脚背的形状若隐若现。
阿夜的呼吸有几分粗重,忽然将她的双脚捧在了手心。
姜菡萏一惊,只感觉到他的掌心滚烫,她双脚冰冷的双脚像是要被暖化了。
他抬起头,仰起脸,脸上的神情半是痛苦,半是快乐。
“菡萏,你的脚很冷。”
姜菡萏咬着唇。挣扎,根本挣不脱,踢他,根本踢不动。她的脸颊慢慢红透了,一半是气的,一半是……不,她用力瞪他:“要不是你,我能这么冷吗?”
阿夜没有闪开视线,保持着仰望的姿势:“我想给你暖脚很久了……很久很久了……菡萏,我以后都给你暖好不好?”
“哼,阿夜大统领这是问我吗?”姜菡萏冷冷道,“我能说不吗?”
阿夜目光闪动了一下,露出一个近乎被刺伤的表情,起身抱起姜菡萏,走进屏风内。
浴斛里的热水加了牛乳和花瓣,无论温度还是香气都和姜菡萏平日惯用的一模一样,她整个人浸泡在热水中,一瞬间有重新回家了的错觉。
“你能的。”
她听到阿夜开口道,声音很低沉,很无奈。
姜菡萏的视线看向他:“是吗?那我让你现在就放了我,让我回京。”
阿夜看着她,一字一字道:“可是菡萏,我不会再听了。”
“你——”姜菡萏气急败坏,却又发现自己完全拿他没奈何。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她以前之所以能让阿夜俯首贴耳,只是因为阿夜愿意对她俯首贴耳。
现在阿夜不愿意了,她便无计可施。
因为他早已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狼人少年,他拥有强大的兵力和威望,足以威胁到任何人。
阿夜的神情很紧绷,但动作很轻柔。把她放进浴斛之后一手轻轻托在她的后颈没有离开。
这些侍女所受的教导远远比不上阿福阿喜她们,竟然没有预先叠上柔软的布巾。
他把将自己的手充当布巾,以免浴斛的边缘硌着她柔软的脖颈。
然后他就看到她的脖颈上有一片瘀青。
她的皮肤远比常人白,这片瘀青出现在上面,也远比常人显眼。
他的拇指轻轻抚过那里,有点青紫的颜色,绽放在她的颈间像一大片花瓣,隐约可以看见一点牙印的痕迹。
这是他咬的。
这是他留下的痕迹。
她的身上……有他留下来的痕迹。
这个念头让他的身体变得滚烫。
姜菡萏明显感觉到他的掌心比浴斛中的热水还要烫人,视线也开始变得炽热。
她板起脸:“我已经在泡澡了,你可以出去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向阿夜,因为怕自己的视线会颤抖,阿夜的存在感太强,离她也太近,他的气息笼罩着她,让她有点难以呼吸。
“你不要她们,所以我来。”
他的声音沙哑得惊人,大红的嫁衣在水下铺陈如巨大的蝶翼,水面上的玫瑰花瓣比嫁衣还红,热水让姜菡萏的脸颊重新染上血色,肌肤上像是有胭脂化开,雪白中透着一抹轻粉。
像顶心染上红晕的蜜桃,一口咬下去,是无法想象的甜美与多汁。
他的喉咙干渴,身体也干渴。
“我现在要了。”姜菡萏不用看他的脸,也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仿佛要把她的脸烫出两个窟窿,她努力冷着脸道,“你出去,换她们进来。”
阿夜舔了舔唇,用力咽了一口口水,终于还是起身。
离开前,将一块柔软的布巾垫在姜菡萏的颈后。
姜菡萏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只是还未松完,转即又提起来——他并没有离开房间,而是在守在屏风外。
侍女们进来服侍,要为她解下衣裳。
姜菡萏看着屏风上映出的高大身影,没敢再抗拒。
她清楚地知道他的耳力有多灵敏,每一件衣裳离开她的身体,滴着水落在地上,他应该都听得到。
这感觉让她觉得很害羞,也很恼火,羞恼最终变成屈辱。
刚才那个瞬间,她觉得阿夜要扑进来把她一口吃了,吃得渣都不剩!
为什么,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她重生之后努力改变命运,终于能掌控自己的人生,怎么会……怎么会落入这样的境地?!
而且,让她落进这步田地的人,竟然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阿夜!
简直是耻辱!
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恨。
门外传来响动,下人送了姜汤进来。
侍女很快端进来。
姜汤熬得很浓,端近便闻进一股冲鼻的辣味,姜菡萏一言不发,掀翻了汤碗。
“再盛。”阿夜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冰冷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
第二碗姜汤很快送到姜菡萏面前。
她再次抬手,打翻。
如果苏妈妈在这里,一定会告诫阿夜千万不要跟姜菡萏犟。因为姜菡萏平时看着淡淡的对什么都不在乎,但脾气上来了就是个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犟种。
第三碗姜汤送进来,这一次,阿夜接过了姜汤,走进屏风内。
姜菡萏下意识看了看水面……还好,玫瑰花瓣足够多,盖得够密实。
然后才发现已经失了气势,于是抬起头,冷冷迎上阿夜的视线:“你的翅膀硬了,不再听我的话,好,可若是你以为你能让我听你的,那我劝你少做梦!阿夜,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否则我绝不会任你摆布——你、你干什么!呜!”
阿夜没有说话,只是含了一口参汤,然后伸手托起姜菡萏的下巴,俯下身。
姜菡萏还想逃,他的手扣住了她,唇覆下来,舌头撬开了姜菡萏紧闭的牙关,热辣辣的参汤度进姜菡萏嘴里。
姜菡萏被迫咽下参汤,这一切却还没有结束,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浩荡的深吻。阿夜的唇舌不肯放过每一丝每一寸,要将她嚼碎揉烂榨成汁吞吃入腹。
姜汤进到胃里,热意一阵阵涌向全身,浴斛里的热汽也一阵阵往上涌上来,然而这两者的热都比不上阿夜的热……姜菡萏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三伏天,像要一块蜡那样被热化了。
她恍惚间想起,那年阿夜从斗兽场逃回山洞,她去寻他,他刚见到她就亲了她。
虽然当时羞得不行,但她其实没有太把那个亲吻当一回事……阿夜在她心中永远纯稚如初见之时。他像小兽一样干净单纯,没有邪念,亲亲对他来说,就跟兽类给同伴舔毛一个意思吧?
此时此刻,她才发现她好像错了。
错得很离谱……错了很多年……
姜菡萏肺脏间的空气全被榨干,眼前一片发白,在她透不过气之前,阿夜终于松开她。
水汽氤氲,香味四溢。姜菡萏的眼睛瞪得滚圆,眸子黑亮如葡萄,双唇鲜红如樱桃。
两人都在剧烈喘息,但阿夜没有停,他端起碗,又含了一口姜汤。
“!!!!”姜菡萏一把夺过汤,双手捧住,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
阿夜深深喘息,眸中亮着一团火焰,胸膛剧烈起伏,湿衣贴身勾勒出他的身形,半跪在浴斛边的阿夜如一只蓄势待发的黑豹,扶在浴斛边缘的手背上青筋毕露。
“满意了吗?大统领?”姜菡萏呼吸急促,用力扔了碗,碎裂的声响打破屋内的寂静,也让阿夜惊醒过来,姜菡萏的声音冰冷,“你已经把我抢来了,何不干脆进来和我共浴?我力气不如你,身边也没有任何帮手,你可以把我当成最卑贱的女奴,来啊!你不是想要我吗?那就拿去!”
阿夜眼中的火焰一点一点熄灭,手上的力道一点一点消失,脸色慢慢变得苍白,他慢慢站起身,低声道:“我没有……我没有打算那样对你……”
“你毁了我的婚事,坏了我的名气,现在还把我变成了你的禁脔……阿夜,我到底有哪一点对不
起你,你要这样对我?!”姜菡萏的声音颤抖,泪水流下来。
阿夜跪下。
有侍女忍不住惊呼出声。地上全是碎瓷片,血迹很快便从阿夜膝下渗出来。
“菡萏,是我不好,你怪我吧,骂我吧,”阿夜面色苍白,但眼神坚定强硬得近乎疯狂,“我不会放你走,除非我死!”
姜菡萏手边实在没有东西,只能抓起一把玫瑰花瓣,向他兜头砸过去:“你给我滚出去!”
花瓣如一场血雨,洒在阿夜头上、身上。
在战场上身受枪林箭雨也未皱过一丝眉头的阿夜,如受重创,起身时身体甚至晃了晃。
他离开了。
这一次,屏风上空空荡荡,没有留下任何影子。
姜菡萏靠在浴斛中,筋疲力尽。
侍女服侍她出浴。
她上一次来的时候,澹园只有厨娘是女的,这些侍女明显是后面来的,却像是经过了精心的教导,细致周到,并且十分了解她的喜好,出浴之后开始为她抹上香膏。
香膏的气味钻进她的鼻子,也是玫瑰香……虽不如月下徊……
她自嘲地笑了笑,都这样了,还管什么香膏?
“不用了。”她吩咐。
下人送了热腾腾的清粥小菜来。
侍女们提心吊胆,生怕她不肯吃。
但姜菡萏痛快地拿起了筷子——吃饱了才能想法子跑路。
*
小楼外,雨仍然在下,夜色中,阿夜一身黑衣仿佛已经与黑暗融为一体。
两名侍女出来,一人端着托盘,一人打着伞。
两人向他行礼,将托盘呈到他面前。
菜没动多少,但吃了半碗粥,还吃了两块茯苓糕。这是她正常的饭量。
看他面色较为平和,侍女道:“小姐说她不喜欢屋子里留人,今夜奴婢在楼上门外守夜。”
八名侍女中,这名侍女年纪最长,相貌身量都与阿福相似,是阿夜特意挑选的,让她做大丫环,管着小楼的一切。
侍女自觉统领待她与旁人不同,统领又正值心绪不佳,正是需要温柔体贴的时候。
便乍着胆子,柔声道:“统领大人,您也该去换下这身湿衣了,便是铁打的身子——”
她的眼睛猛地睁大,一个字也说不下去——阿夜的手扼住了她的咽喉,雨夜里阿夜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玫瑰香膏是怎么回事?”
“统、统领恕罪,林小姐想学着调出月下徊的香膏,所以将那一盒借去……”
“你借的?”
“奴、奴婢想着,小楼一直空着,东西白放坏——”
她的话只到这里了。
撑伞的侍女只见她脖颈一歪,阿夜松手,她便软软地倒进雨水中,手里的托盘却是安然无恙,被阿夜接在了手里,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看到了吗?”阿夜低声问。
撑伞侍女全身发抖,她看到了,要被灭口吗?
“不单是小楼的一切,整个澹园,不,整个庆州……所有我拥有的一切,都属于楼中的小姐。”
阿夜仰望着雨中的小楼,“她的东西,擅动者死。”
侍女扔了伞,俯身跪地:“是。”
“去吧,她眠浅,别吵着她。”
*
庆州府衙灯火通明。
玄甲修罗守护京城,追击叛军,若是败,必会血战到底;若是胜,则会受赏凯旋。
可现在却是夤夜急急而归,看上去很像夺路而逃。
林大任不知发生了何事,派去澹园的人又连门也没能进去,林大任急得团团转。
林知春给兄长斟了一杯茶:“若有大事,澹园的何先生自会来找李大人。”
虽然李思政没有在明面上承认和姜家的关系,但却在与严何之的私交上被林知春看出了端倪。
林知春今年已经二十岁,女子到此时还未出嫁,已经算很晚了。林大任却不敢催促——林知春就是他的主心骨,主心骨不在,他的前程早晚要完。
“大哥——”
门外忽然传来林长河的一声大叫,声音里满是恐惧。
林大任皱眉,这个哥哥连妹妹的一根指甲盖都比不上,让他去瞧瞧澹园的动静,他就害怕成这样。
林大任迎出去,林长河踉跄扑进他怀中,面色惨白,手指着身后:“他、他他来了……”
林长河声音抖得厉害,林大任一时没听清,林知春脸色微变,走近来:“是夜统领吗?”
林长河来不及回答,阿夜的身影已经从雨夜中走出来。
他没有穿铠甲,一身黑衣被雨水湿透,眼神冰冷,不带一丝人气。
林大任扶着弟弟,满面堆笑地招呼,但阿夜充耳不闻,一步步走近,最终在林知春面前停下。
林大任心头猛跳:阿夜是为知春来的!
林知春聪明绝顶,也同样眼高于顶,等闲男子根本看不入眼。但自从阿夜来到庆州杀了鬼见愁开始,林知春便说过一句话:“庆州从此要变天了,哥哥,此人绝非池中物,他就是你接下来要抱紧的大腿。”
林大任拍起马屁来不遗于力,并时常为妹妹制造机会,只可惜这位玄甲修罗好像真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对女人没有一点兴趣。
好不容易在前段日子,林知春受严何之的邀请,为澹园训练一批侍女。
“澹园上下俱是粗人,统领的要求又十分细致,整个庆州城属小姐最是兰心蕙质,还请小姐施以援手,帮在下这个大忙。”
林知春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和澹园打交道的机会,当下含笑应允,表示自己必定竭尽所能。
林知春来到澹园,开始训练侍女。
对于侍女的挑选可以看出阿夜对女人的喜好,林知春用心观察,却陷入了迷茫。
侍女共有二十人,但其中十二人都是做些杂事,真正近身侍候的只有八人。
这八人,无论相貌、性情、谈吐、爱好,全然不同。
有温柔安静的,有活泼可爱的,有甜净俏丽的,有明艳大方的……甚至在每个人的特点上,阿夜还有要求,让温柔的更加温柔,安静的更加安静,活泼的更加活泼,可爱的更加可爱……
林长河认为这就叫博爱,又称花心,但阿夜对这八人并没有表示过喜爱或亲近之意,他看上去好像只是把这些人当成了工具,让林知春照着他想要的样子去打磨成形。
林知春照做了。
随后便是细致的要求。
茶水不可太烫,亦不可太凉,任何时候都要保证温热。
浴汤里要加牛乳,还要加玫瑰花瓣。
洗手需三遍,一遍玫瑰清露水
,一遍牛乳,一遍清水,最后再涂抹香膏。
……
林知春终于明白这些侍女并不是为阿夜自己准备的,她透过这些细致的习惯窥见了阿夜心中有个人。
他在提到这些的时候,神情温和,目光清朗,像是信徒在为自己的神明准备一场虔诚的祭献。
价值千金的月下徊,居然只拿来洗手……林知春无法想象那是什么人。
“统领大人稍候。”林知春飞快行了一礼,从房中拿来那只香膏。
这是她难得的心血来潮之举,那个人太遥远,她无法观察,无法分析……只有抓住一点离那个人近一些的东西,心里才会觉得踏实一些。
“我借来只为观摩,从未动用,统领大人可以查看。”林知春双手奉上香膏,眼中含着一点泪意,冰清玉洁的脸上平日里难得流露的脆弱,“大人冒雨前来,可见此物贵重。我实不知,无心冒犯,还望大人恕罪。”
林长河早已被阿夜吓得腿软,林大任脸上虽然还在笑,但额头都在冒冷汗了——阿夜这般模样太过吓人,他觉得阿夜随时能把知春的咽喉撕了。
“妹妹,你也太不懂事,想要香膏哥哥自会给你买,你怎么能去借统领大人的东西!”林大任说着向阿夜陪罪。
阿夜站在雨中,本来已经准备伸向林知春脖颈的手,转向拿起了香膏。
他没有说一句话,转身就走。
哥哥……妹妹……
菡萏也是这般有哥哥疼爱的妹妹。
“啊哟……”待人已经看不见影子了,林大任扶着椅子坐下,“到底是什么香膏这么值钱?妹啊,你可吓死老哥了。”
林知春望着阿夜离开的方向,脸上一片冷漠:“确实很值钱。”
不过更值钱的,显然是那个人。
她可真想见一见,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让这个铁石心肠的男子痴心若此。
*
“统领,请留步!”
阿夜离开府衙,正在翻身上马之际,李思政从里面打着伞冲了出来。
阿夜深夜归来的消息惊醒了李思政,他马上就来到府衙等消息,此时忙问道:“统领急急归来,不知西山战况如何?叛军可有剿灭?接下来统领大人有何打算?”
阿夜握紧手里的香膏,继续上马,雨大如注,他道:“联合景州,准备应战。”
李思政大惊:“叛军竟猖狂若此,要打到庆州来了?!”
“不,”阿夜望向京城的方向,“从现在起,我是叛军了。”
*
阿夜回到澹园的时候,天色已经将明。
一路在马背上颠簸辛劳,姜菡萏睡得正沉。
小楼帘幕四垂,帘外雨声潺潺。
阿夜轻轻掀开帘帐,动作轻盈无声。
姜菡萏的手搁在被子上,杏红缎子被面,衬得双手白皙如玉。
阿夜打开盒子,挑出一点香膏,在掌心慢慢揉开。
这是在很久之前,他就观摩过许多次的动作。
那个时候,这世上他最羡慕的人是阿福她们。
因为她们每次都可以给菡萏涂香膏。
此时,香气幽幽地弥漫在帘幕间,香膏被掌心的热度化开,轻轻涂抹到姜菡萏的手背上。
姜菡萏眉头皱了一下,但手上被温热的触感包围,睡梦中还嗅到了熟悉的香气,她的眉头又渐渐松下去。
他拧断别人脖子的手指轻若羽毛,仿佛就是为此而生,而非用来杀人。
菡萏,菡萏。
阿夜半跪在床前,在黑暗中完成了从前的梦想,在黑暗中一边痛苦,一边甜蜜。
甜馥的玫瑰香气充满了他全部的世界。
菡萏……就是他的全部。
第72章 第72章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姜菡萏醒来的时候,发现雨停了。
窗外没有雨声,也没有说话声。
帘幕低垂,四下悄然,空气里有淡淡的玫瑰香气——居然是月下徊的味道。
她又吸了吸鼻子闻了闻,最终确定香味就来自于自己手上,货真价实的月下徊香,不是昨晚的寻常玫瑰味道。
“……”她的动作顿住了,然后猛地掀开丝帐。
帐外阿夜盘膝坐在地上,静静地望着她,习惯性在看到她的第一时间露出一个笑容,但当看清她紧绷的表情时,他扬起的嘴角慢慢落下去,脑袋也跟着低下。
“你昨晚对我做什么了?”姜菡萏恨恨地看着他——都是他干的好事,他看着倒委屈上了!
阿夜没有回答,掏出怀里的香膏,递过去。
姜菡萏明白了:“你涂的?”
阿夜的头低得更低。
姜菡萏恼恨于自己的无知无觉,又忍不住放下丝帐,好像这一层薄薄的丝料能阻挡住他似的——其实这里已经是他的地盘,无论他真想对她做什么,她根本无力反抗。
可他这垂眉搭眼的样子,太像一只犯了错的大狗子,让姜菡萏生起一点希望。
“阿夜,”她在帐内低声道,“降仙台爆炸那日,陛下所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她的语气里没有愤怒也没有责怪,平和得像从前一样,阿夜受宠若惊,连连点头。
“十三年前,先帝后因我父亲而死,昭惠太子也因我父亲流落在外。”姜菡萏低声道,“他本应父母双全,一生顺遂,尊贵无极,但因为我父亲的缘故,他从小流落在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阿夜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这些。但她愿意这样心平气和地跟他说话,他便愿意一直听下去。
“你昨天那么生气,是不是气我以前说只嫁风家皇帝,现在又要嫁许南风,以为我在骗你?其实许南风就是昭惠太子,阿夜,他本就是我该嫁的人。”
阿夜摇头:“不是。”
姜菡萏:“我没有骗你,他真的是昭惠太子。”
“我不是因为你骗我,而是因为,你要嫁人。”阿夜看着她,窗外天色阴沉,屋内没有点灯,光线幽暗,阿夜的表情晦暗不明,唯有一双眸子仿佛燃着熊熊火焰,“不论你嫁给谁,我都会带你走。”
而且,那不是生气……即使已经做了这样久的人,他依旧没办法用言语形容出当时的感受。
生气?愤怒?悲伤?绝望?
看到她穿着嫁衣嫁给别人的那一刻,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要把我扔下了。
她不要我了。
单只是此刻略一回忆,他的胸膛里就像被塞进一块烧红的烙铁,他的拳头握得死紧,才能勉强克制住自己不要失态。
他想抱着她,想抓住她的手,想咬她的脖子,想亲吻她的嘴唇……想尽可能地多碰触她,才能缓解这种仿佛被打入烈火地狱般的焦灼痛苦。
“你——”
好说歹说都说不通,姜菡萏气得甩手就想给他一记耳光。
他不避不让,准备生受。
姜菡萏咬牙,恨恨收回了手。
手腕却被阿夜捉住,他道:“你打我吧,你打我,我心里会好受些。”
“我打你有用吗?”姜菡萏忍不住道,“你又不知道疼!”
“我知道……”阿夜握着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上,眼中满是痛苦之色,“你打我骂我的时候,我心里很疼。”
“那为什么不让我走?”姜菡萏哀求道,“哥哥和阿风一定追来了,我不想看到你们打起来!”
“让你走,更疼。”阿夜的手不自觉收紧,像是要把她的骨肉融进自己身体里,“太疼了,菡萏,帮帮我,别让我那么疼。”
“你……你松手!”姜菡萏咬牙,“疼……是你让我疼!”
阿夜骤然清醒,急忙松开手,起身连退了几步。
他控制不住自己,一想到姜菡萏会离开自己,他就痛苦得要发狂。
“菡萏,你记着,我绝不会放你走,除非我死。”
声音虽低,但语气决然,掷地有声。
说完,他转身往外走。
丝帐内静默了片刻,然后,一只香膏盒子愤怒向他的背影砸去。
他没有避开,任由它砸中,然后在它落地之地接在手中,轻轻放在桌上。
姜菡萏更生气了,砸了个枕头过来:“滚!”
阿夜接过枕头,无声地离开了。
*
姜菡萏在澹园之中可以随意走动,但只要她走近大门,守门的玄甲军便会如临大敌。
她行动都有侍女跟着,离开小楼还有玄甲军随行,别说跑路,哪怕探探外面的消息都做不到。
这些天里,姜菡萏软的硬的都试过了,只要不提离开,阿夜一如既往俯首贴耳,千依百顺,可一旦提到离开,阿夜便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不给半点商量的余地。
澹园终日大门紧闭,外面没有半点消息传进来,只有城楼方向隐隐传来战鼓声。
哥哥和许南风在攻城了吗?
姜菡萏焦急,可是澹园上下所有人都对外面的消息守口如瓶,她什么也问不出来。
过了大半个月,姜菡萏见到了严何之。
严何之高瘦身材,明明二十多岁的年纪,眉间已经有了清晰的川字纹。
他的半边衣袖空空荡荡,但并不妨碍他的沉静干练,澹园上下被他打点得井井有条。
他这天一是过来拜见,二是询问姜菡萏可有什么需要。
“太闷了。”姜菡萏道,“你去请几个戏班子杂耍班子,过来给我解解闷。”
严何之:“是。”
“还有胭脂水粉、衣裳首饰
,叫各家多送些东西进来,我慢慢挑选。”
“是。”
“有没有卖宠物的?猫儿狗儿都行。”
“是。”
“还有吃食点心,果子蜜饯,都要。”
“是。”
姜菡萏:“严先生,你是不是只会说‘是’?”
严何之依然保持着垂手低头的姿势,只是极快地抬了一下眼,视线和姜菡萏的一碰便收,声音依旧古井无波:“是。”
姜菡萏刹那间心里一动,面上作怒:“你可知是谁把你从段家的地牢里救出来?你可知是谁给了你官凭?若没我,世上哪里还有你严何之?!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吗?!”
严何之依旧一板一眼道:“小姐恕罪,此地是庆州,所有人都要听夜统领的。”
“好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姜菡萏将桌上的笔墨纸砚扫了一地,侍女们连忙收拾,严何之弯腰拾起书本放回桌上,“小姐息怒,在下告退。”
严何之离开之后,姜菡萏做出怒气犹未止住的样子:“出去,你们都出去!全没有一个好东西!”
侍女们只得退下。
姜菡萏立即拿起那本书,翻开来一看,里面夹了一张纸。
展开来,是一封信。
信是李思政所写。
李思政身为庆州通判,对庆州的情形更加了解,由他执笔了这封信,告诉姜菡萏近来城中情形。
阿夜带着姜菡萏回庆州的第二天,朝廷便派人来庆州宣旨,要阿夜将姜菡萏送还。
阿夜将人赶出城去——这还是李思政与林大任等人拼命阻拦后的结果,阿夜当时已经拔出了刀,准备杀了宣旨太监。
朝廷一贯是先礼后兵,宣旨太监被赶出城,早就兵临城下的姜祯与许南风开始攻城。
庆州的知府虽是林大任,但真正的主人早已是玄甲军。阿夜早有吩咐,玄甲军严阵以待。
虽然同样源自姜家府兵,但玄甲军随着阿夜出生入死多次,刀口舔血,杀人无数,又占据着地利,势不可挡。
姜祯和许南风则拥有更多的兵力,胜在人和。
两军各有输赢,难分高下。
但这样的战事拖得越久,耗的都是人命与国库,庆州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北疆商道亦随之断绝,更让李思政担忧的,是大央刚刚结束一场叛乱,此刻又燃起战火,那些原本就蠢蠢欲动的豪强们会借势而起。
到时天下真正大乱,一发不可收拾,苦的还是黎民百姓。
这也正是姜菡萏最担心的事。
只要她能离开庆州,这场战争自然便不用再打下去。
信纸的背面是两幅简单的地图。
一幅澹园地图,一幅庆州地图。
两幅地图上都画出了出逃路线,只要姜菡萏按着路线走,就能离开庆州。
姜菡萏把地图贴在胸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门从外面被推开。
姜菡萏迅速把信纸塞进怀里。
最开始的那几日,阿夜每次进门前都会问:“菡萏,我能进来吗?”
但每一次姜菡萏都回答他:“不能!”
然后阿夜就知道了,问她永远得不出他想要的回答,于是再也没过。
此时他走进来,姜菡萏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他。
他已经习惯她的冷漠,弯腰把地上散乱的东西捡起来。
“我听说,你很闷?”阿夜道,“要不要我陪你去丹房?”
“不,”姜菡萏道,“我只要你放我走。”
阿夜沉默了,忽地,他发出一声低低的狼嚎。
姜菡萏吃惊,以为自己单是一句话就把他气坏了。
很快,一头灰狼疾冲而入,先绕着阿夜猛转了几圈,阿夜低吼一声,灰狼就来到姜菡萏身边。
又一眨眼,接连冲进来两三头狼,毛色各不相同,但同样皮毛发亮,精神抖擞。
它们起先只对阿夜表现出亲昵,随后便随着阿糖一起开始围着姜菡萏嗅个不停,前爪俯地,不停要求姜菡萏跟它们玩耍。
阿夜道:“我不在的时候,让它们来陪你吧。”
“……”姜菡萏想到他“不在的时候”是在干什么,就恨得牙痒痒,可是看着他安静的眼神,又很难恨下去。
罢了,反正要不了多久,她就能离开。
她抬起手,在阿夜期待的视线中,摸了阿糖一把。
阿糖很开心,阿夜也露出了笑容。
*
姜菡萏提的要求很快被满足,向来安静的澹园变得热闹非凡,每天都有大量的人员进出。
只是每一个进入澹园的人显然都被警告过,在姜菡萏面前绝口不提城外的战事,只努力讨姜菡萏欢心。
明知道问不出什么,姜菡萏还是拐弯抹角地询问城外的姜祯和许南风如何。
若是一句不问,反而显得异常——阿夜在她身边那么久,自然知道她并不是爱热闹的性子,叫这么多人来一定是别有目的。
单单是这样,姜菡萏还不满意,向阿夜抱怨想找些人聊聊天,问阿夜能不能摆个花筵?
花筵在京中是常事,一年四季花开不断,花筵也不断。
帖子很快送到庆州各家有头有脸的女眷手上。
林知春从林大任手上接过请柬,深深道:“夜统领把她藏在深闺,终于舍得让她出来见人吗?”
与此同时,被藏在深闺的姜菡萏最后一次默出澹园和庆州的逃离路线,和原样对比一丝不岔后,她将信纸和自己默出来的地图一并烧毁。
她逃了之后,阿夜必定大发雷霆,她不能留下任何痕迹,以免他迁怒李思政和严何之。
以阿夜的疯狂,如果知道她的出逃是他们两人策划,他会当场要他们的命。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第73章 第73章我希望我姓风,是大央皇……
自从阿夜入主澹园,澹园就没有开筵席。
昔日名园变得和主人一样神秘,谁也无从得知现在的澹园是何等模样。
今日澹园终于向众人敞开了大门,受邀的客人除了各位官眷,还有各乡绅商贾家中的小姐夫人。
客人的名单由严何之拟选,请林知春帮忙做最后的核定。
林知春作为庆州第一才女兼第一贵女,在任何与女眷相关的事情上帮了澹园许多忙,澹园中的下人们对她十分尊敬。
尤其是侍女们,因为经由她的手中教训,已经把她当半个主子。
花筵一般由女主人召开,但澹园的女主人并没有迎客的打算,来得最早的林知春八面玲珑,让每一名客人都如沐春风。
“不知那位姜小姐到底生得什么模样?”这是女眷们最关心的事情,“林小姐以往随大人入京述职,可曾见过?”
“姜家门第高贵,家兄位卑,知春福薄,未能得见。”林知春微笑道,“但想也知道,姜家嫡女,天生的未来皇后,自然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大家都笑着说是,转头各自与熟人嘀咕:“倾国倾城……只怕倾的就是咱们这座城!”
一场婚事惹来两军交战,护国名将顿成叛军,众人在话本子里都没有听过这么离奇的,若不是这场仗就在自己家门外打起来,任谁也不敢相信。
“听说了吗?叛军围城之时,玄甲修罗一直守在姜家小姐身边。”
“听说玄甲修罗曾是姜家小姐的侍卫!”
“我听说是兽奴
……”
“啧啧,想也知道,玄甲修罗定然是在姜家受了太多屈辱,此时得势,自然要想方设法报复。”
“确实,那姜小姐说来也可怜,好好的婚事没了,还被玄甲修罗霸占……男人嘛,曾经骑在自己头上的女人现在落进自己手里,那还不是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今日说是开什么花筵,怕也是想当众羞辱她吧?”
林知春周旋间听到这些,心中冷笑。
她也曾经这样想过,可方才侍女们告诉她的,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她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怎么可能呢?
那可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玄甲修罗,竟然在一个女子面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正午时分,花筵的主人终于现身了。
和盛装的客人们相比,她打扮得过于素简。庆州近北地,秋日天寒,她好像很怕冷,已经换上了小毛衣裳,淡绿衣裙上露出内衬的一圈雪白兔毛,乌压压的发髻上没有一点珠翠,只簪了一朵半开的绿菊。
她的神情也懒懒的,仿佛不是来赴宴,而是午睡初醒,随便出来走走。
可厅上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停下了动作,只觉得秋风吹到此间好像都变得轻柔了,大家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怕吹化了这冰清玉洁的雪人儿。
“有劳诸位久候,我来迟了,诸位请入席。”
她身上带着天生的贵气,所有人皆行礼,依言入席,只有林知春尚站在原地,一时没能回过神。
据说姜家为了生出最美的皇后,家主夫人不看出身,只看美貌——林知春从前只当这是戏言,现在看到姜菡萏,她忽然就相信了。
一代一代积攒下来的美貌如此惊人,仅仅是一个眼波流转也让人难以移开视线。
原来……他喜欢的是这样的女子……
“这位是……林家小姐?”姜菡萏道,“来,坐我旁边吧。”
林知春微微吸了一口气,柔声应下。
开宴之后,厅上热闹起来。
姜菡萏吃得不多,话也很少,但人们不敢让席面冷落,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十分热闹。
姜菡萏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倾听,偶尔会问几句。
但众人入园之前都得过吩咐,胆敢言军事者,杀无赦。
没人敢回答姜菡萏的提问,每次都有人把话题支开。
姜菡萏有些意兴阑珊,吃完筵席接着看戏。
花筵往往会持续到深夜,不过晚宴进行到一半时,姜菡萏大约是觉得有点无聊了,以更衣为由暂时离席。
起身的时候,她问林知春:“听说林小姐棋术了得,不知肯不肯赐教一二?”
林知春忙说“岂敢”,随着姜菡萏一起来到后院书房。
这里是阿夜的书房,林知春经过过数次,却从来没有进来过。
窗下放着棋坪……林知春心中怦然跳动,她竟然不知道他也喜欢下棋。
姜菡萏看林知春神情,就知道林知春对阿夜的了解并不深——阿夜从来不下棋,这棋坪是前两天她让人放在这里,说是要和阿夜下棋的。
两人在灯下对弈,才落了几颗子,严何之带着下人来送上茶水点心,侍女过来上茶。
偏偏姜菡萏正要落子,碰到了侍女的手,侍女手里的茶水洒到了林知春裙子上。
侍女连忙跪下赔罪。
林知春心中虽不悦,自然不会露出,反而温言安慰她。
“阿夜找的这些人,一个个都毛手毛脚。”姜菡萏吩咐道,“带林小姐去我房里换吧。”
侍女都是林知春训练出来,听了这话自然不大高兴,但能进小楼,让她心中一动。
她迫切地想要知道小楼此刻的模样,想要知道阿夜到底喜欢姜菡萏哪一点,单只是脸吗……还是有别的?没有什么比卧房更能看出一个人的底细了。
她顺从地告罪,跟着侍女来到小楼,故意放慢速度,细细在屋中打量。
一切用品都是最好的,但胭脂水粉没动用,首饰妆匣也没有动。首饰里没有大簪,房间里没有花瓶,甚至茶杯茶壶都是木制的……
林知春意识到了什么——这是在防范,防范住在这里的人弄伤自己。
“!!”
她立即披好衣裳,急急下楼,回到书房。
书房中空空如也,已经没有姜菡萏了。
*
庆州,城门口。
一场短暂的交锋刚刚结束,两边鸣镝收兵。
阿夜罩着面甲,气势一如既往地森冷,但郭俊跟着他久了,莫名从他的眉眼间看出他心情不坏。
方才这场仗有何可圈可点之处吗?郭俊立刻分析起来。
阿夜其实是回味前两天和姜菡萏下棋。
姜菡萏对他没什么好脸色,但也许是困在澹园太过无聊,姜菡萏去他书房找书时,忽然问他想不想下棋。
阿夜立刻道:“想。”
棋盘与棋子很快摆在了书房。
他的书房名为书房,却没多少书,倒是立着不少箭靶兵器架,还有作战沙盘。
他在这里练箭练刀练习战策,从来没有觉得这间屋子有什么不同,可菡萏来了,他忽然觉得这间书房里的兵器太多,书太少,而且椅子上没有锦袱,屋子里也缺个炭盆……不,最好是烧上地龙,这样没有炭火气。
他人生的第一盘棋,就在这样满脑子杂念的情况下开始了。
姜菡萏让他落子,他随手放在了最中间。
“笨蛋阿夜,哪有人起手就下天元啊。”
她这句话是脱口而出,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没有再开口。
阿夜也没有开口,他为这一句熟悉的亲密怦然心动。
什么时候,菡萏能像以前一样,随意地叫他笨蛋?
还会有那样的时候吗?
“景州有一座庙,庙里有一口井,据说喝了井水许愿,特别灵验,求过的人心愿都实现了。”阿夜慢慢道。
姜菡萏拈着棋子:“是吗?你求过吗?”
“求过。”
姜菡萏抬起头,很意外。
她可能以为他不信天地鬼神,其实他很信。
人在无助的时候,就会想祈求神佛的帮助。
早在当年她在慈宁宫佛堂旁养伤的时候,他就信了。
他天天跪在佛前,一遍又一遍向佛祖许愿——让她醒来,我愿意折寿十年。
不,二十年。
不,只要她醒来,我可以随时去死。
他不知道佛祖到底听了哪一句,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醒了。
“菡萏,你想知道我许了什么愿吗?”
姜菡萏低下头,拈子,没接话。
“你是不是猜,我许愿和你在一起?”
姜菡萏更没接话。
近来就是这样,他提到在一起,她提到要走,两个人都会直接当没听见。
因为听见了也没用,彼此都知道对方不会答应。
“不,我许的是一个不可能的愿望——我希望我姓风,是皇室中人。”
姜菡萏的眼中流露出了深深的怜惜。
她不知道,哪怕她语气再凶,脸色再狠,她的眼睛总是出卖她——世上只有她会这样看着他,无论是他是卑贱混沌的兽奴,还是残忍嗜杀的修罗。
“明知不可能,还许这样的愿,是我真的没办法了……可是那天看着你要嫁给许南风,我忽然就想通了。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神佛不答应的,我自己答应。神佛不给的,我自己去抢。”
他握住姜菡萏拈子的手,姜菡萏手里的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嗒”地一下轻响。
“菡萏,不管你是为了什么而找我下棋,我都很高兴。”
他感觉到她的手在他的掌心轻轻颤抖了一下,然后她板着脸问:“还下不下?”
“下。”他松开手,落子。
“你下这里是找死。”
“我愿意。”
……
这两天的攻城一场接着一场,他一直没有时间回去。今日花筵,不知道菡萏可还开心?
回去之后,不知道她可还愿意跟他再下一场棋?
他骑在马背上,还未走过城门,心已经飞到了澹园,忍不住夹了夹马肚。
城内的小兵们抬着担架、背着箩筐,急急跑
出去抢救伤兵、收拾战场,要趁着城门关闭之间把战死或负伤的兵士们都带回来。
马匹从这群小兵身边飞驰而过。
忽地,一缕气息随风钻进鼻孔。
很稀薄,很遥远,很模糊……但太熟悉了,熟悉到他的身体的反应比脑子更快。
他猛地掉转马头,向城外冲去。
“站住!”
那群小兵已经冲得远了,后面一部分听到命令停下来,前面的却还有些没听见,其中有一人,扔下箩筐就往前飞跑。
“啪”地一声鞭响,马匹带着阿夜像离弦的箭一样向那道人影冲出去。
郭俊大惊失色,鸣镝之后主帅冲锋,对面一定会拼死反击。
果然,对面的清场小兵开始后撤,弓箭手立即就位,刹那间万箭齐发,笼罩着刚刚停歇的战场,以及此时冲向战场的两个人。
“统领!”
郭俊大吼。
“住手!”对面战场的许南风和姜祯也在大吼,“谁让你们放箭的?!菡萏还没回来!”
“侯爷交待的。”镇海军的副将沉声回答道,“不计一切代价也要诛杀姜夜,此人不除,天下不宁。”
“滚!”许南风怒吼,策马向战场狂奔而去。
不管是什么代价——这个代价不能是姜菡萏!
战场上,姜菡萏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代价,正在用尽全力跑向对面阵营。
她已经可以看姜家的徾旗,甚至隐隐能在夜色中看见哥哥亮眼的银色铠甲。
可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了奇异的破风声响。
那是箭雨撕裂空气的声音。
她仰起头。
夜沉似水,无星无月,漆黑的天空下,箭矢像密集的黑线那样向着她落下。
而战场的两端,两军的主帅策马向着她狂奔而来。
第74章 第74章求求你,不要走…………
虽不如上一世凄惨,但这一世姜菡萏也算经历过不少生死险境了。
在箭雨降临的前一瞬间,她想到了许多。
澹园这么多天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热闹都是为了这一天铺垫,毕竟冷清的澹园要出去一个人不容易,但门庭若市的澹园由严管家送出去一个“客人的下人”,不算太难。
出了澹园她很快按照路线图找到李思政给她安排的接应,换上小兵的衣衫。
城外许南风和哥哥配合着发起一次又一次进攻,将阿夜拖到了晚上。
天这样黑,收拾战场的小兵渺小如蝼蚁,两天没有回澹园的阿夜在收兵后应该会迫不及待往回赶,根本不可能会注意到身边的小兵。
计划由李思政与严何之这二位进士拟定,丝丝入扣,一环扣一环,严密到无懈可击,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阿夜到底是怎么发现她的?
箭雨铺天盖地降下,她的体力也消耗到极限,脚下绊到尸体,整个人向前栽倒。
有动荡的视野中,许南风策马而来,姜祯紧随其后,两个人都离她越来越近。
许南风上半身几乎完全离开了马背,手伸向她。
她极力伸出自己的手。
万箭齐发,战马嘶鸣,黑天寂寂,长风浩荡,就在两人指尖即将相触的那一刻,马蹄声在姜菡萏身后响起。
下一瞬,姜菡萏的腰被人一把捞起,身子如同腾云驾雾,坐在了马背上。
根本来不及回头看,箭雨已至,姜菡萏吓得闭上了眼睛。
阿夜的手不容置疑地将姜菡萏的头按在自己胸前,隔断了她的视线。
姜菡萏动不了,也看不见,只听到耳边“叮叮”之声连响,那是阿夜的刀在格挡箭雨。
她恐惧着的事情没有发生,漫天箭雨,没有一支落在她身上。
她贴着他的铠甲,透过冰冷甲胄听到他胸膛中剧烈的心跳。即使她拼命想要逃离,可她比谁都清楚,他的怀抱就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只要有阿夜,她就不会受一点伤。
两位主帅都冲向了战场,镇海军不敢再放箭,收起弓,拔出刀,发起冲锋。
郭俊带着玄甲军也冲到了阿夜身后。
“放下她!”许南风大吼着冲过来,长□□向阿夜,阿夜挥刀便斩。
枪尖在阿夜肩头留下一道伤痕,刀光也划伤了许南风的手臂。
刚刚结束的战火重新燃起,黑暗中两军厮杀成一团。
姜菡萏被阿夜禁锢在怀中。她知道他的力气有多大,可是他从来没有对她用过这么大的力气。哪怕被抢婚的那一日,他也没有抱得这样紧。姜菡萏只觉得箍在自己身上的仿佛不是人类的手臂,而一块钢铁。
这场战争没有持续太久,两边的将士们都发现了,他们的主帅不是在战斗,而是厮杀——两人宛如野兽,根本没有防守,只有一味的进攻。只要能在对方身上留下一道伤口,他们根本不在意自己会不会受伤。
最终这场战事被姜祯叫停——枪尖与刀光就在姜菡萏身边不断闪现,无论是阿夜还是许南风,只要有一次失手,妹妹的命就保不住!
郭俊配合着旧主退兵,阿夜与许南风终于被分开。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许南风一身是血,疯狂大喊,被镇海军副将带人围住,强制撤退。
阿夜半边脸上全是血迹,有许南风的,也有他自己的。
他死死盯着许南风,眼中全是杀意。
玄甲军中没人能拦得住他,眼看他又要冲上去,郭俊大叫道:“阿夜,别伤了小姐!”
自从阿夜成为夜统领,郭俊已经很久没有唤过这个名字,此时脱口而出。
阿夜猛地顿住,低头看向怀里的姜菡萏。
她穿着小兵的黑衣,头发也扎成小兵的发髻,因为一直被他按在怀前,按得太用力,铠甲的纹路甚至印在了她的脸颊上。
当他终于松开手,姜菡萏的脑袋总算得到自由,她抬起头,眼中蓄满了泪水——大半是疼出来的。
没等她开口说话,阿夜再度把她按在怀中。
她只听见他的胸膛里发出一声狼嚎,在这无光的黑夜中充满痛苦与疯狂。
阿夜做人的时间没有做狼的久,每每情绪激荡之时,人类的语言不足以宣泄,他就会变成狼。
姜菡萏只觉得自己被箍得更紧了——不必再战,他一手策马,一手抱着她,冲回城中。
马蹄踏过长街,直奔澹园。
半路遇见林知春的马车,林知春掀起车帘:“夜统领,您回来得正好,姜小姐今晚颇有异状,我来给你提个醒……”
底下的话卡在林知春的喉咙里,一是因为阿夜充耳未闻,马蹄如飞,根本没有为她停留;二是,在马匹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借着灯笼的光线看清了阿夜怀里的人是谁。
他抱得那样紧,仿佛天上地下再没有什么比怀里的人更加重要。
*
林知春离开的时候只想偷偷报信,并没有告诉他人,澹园中的客人都在等姜菡萏回到席上,花筵未散,戏乐未停,依然是一番热闹景象。
马蹄声踏破宴乐声,阿夜策马长驱直入。
阶旁碍事的菊花被掀翻,喝醉了的下人摇摇晃晃,被马鞭抽飞,惨叫一声跌在筵席前。
席上顿时大乱,客人们花容失色,四处逃窜。
马背上的人根本没有停留,飞驱往后院。
郭俊随后打马进来,在厅前下了马,吩咐玄甲军把客人们送回去。
严何之急急从后院过来:“郭兄,发生何事?”
“发生何事?”郭俊一路急奔,累得直喘,“兄弟,小姐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竟然能一个人逃到城外去,何之,你做了什么自己难道不知?还来问我?!”
严何之顿住,然后问道:“小姐呢?”
郭俊望向小楼方向,摇了摇头,深深叹了口气:“今夜不平……要死人啊……”
阿夜那样的神情他从未见过,只见过类似的。
每一次都是血流成河。
*
马匹在小楼前人立而起,阿夜跃下马背。
无论在马上马下,姜菡萏都没有半点自由,阿夜紧紧地把她抱在怀中。
她无法抬头,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见他急促的呼吸。
直到上了小楼,姜菡萏被扔上床榻,身体才能稍稍舒展。
下一瞬,阿夜“呲啦”一声撕开她的衣带。
“不要!”姜菡萏大叫,用手推他,用脚踢他,她害怕极了,“阿夜你不要这样,你走开!”
“不,不……”
阿夜低声,声音含糊,与声音一样含糊的是他的脑子,他的大脑一片混乱,只想剥开这层碍事的衣服。
“不要这个……不能穿这个……脱了!脱了!”
姜菡萏根本无力阻止他,小兵衣物在他指下变成纸屑洒落在地上,姜菡萏身上只剩下里衣,她一个劲儿床里缩,真的被他吓到了:“不行……不行……阿夜你不能这样对我……我会恨你……会恨你!”
最后一个字落在空气中,阿夜的手伸向被子,然后下一刻,姜菡萏被松软厚实的丝被裹得严严实实,再一次落进阿夜的怀中。
姜菡萏挂着泪痕的脸呆住:“……”
好像,她想多了?
“好了……好了……脱掉了……没有了……没事了……”
他紧紧抱着她,像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藏,语无伦次。
属于其他男子的气息终于离开了菡萏身体,他的怀里只剩下甜幽幽的玫瑰香气。他深深吸嗅着她的头发,她的脸颊,她的脖颈……从她裸露在外的所有肌肤上贪婪地汲取熟悉的气息。
抱着不够,闻着不够,手捧着不够,鼻子也不够……他抱得越紧,心里面便越是恐慌,她像是他被握在掌心里的沙子,他握得越紧,她便流失得越快。
可他没有办法松开,只要松开,她就会逃!
“嗷呜!”
姜菡萏的耳畔传来一声低嚎,阿夜猛地推倒她,单手掐住她的咽喉。
“为什么……为什么要逃……”阿夜的声音破碎,带着压抑至极的痛苦,“菡萏,为什么要从我身边逃走?他除了是风家的人,还有什么好?!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去找他?!”
“咳咳咳……”姜菡萏用力想从他手下拯救自己,吃力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是姜家的嫡女,我就是要嫁给姓风的皇帝!”
“我可以杀了他,去做皇帝!”
“我不要!”姜菡萏声音尖利到自己都不认识,她的胸膛像是要炸开,“我活这辈子就是不想看打仗,阿夜,如果你非要为我开战,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你不要以为我的不敢!”
阿夜的嘶吼声回荡在小楼,“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她拼命向着许南风奔去的背影像刀子一样捅向他的心,每回想一遍,他的心就要被捅穿一遍。
他无法忘记那一幕,心脏便被反复凌迟。
太痛了!
“来啊!杀了我!”姜菡萏嘶声大喊,“与其被你这样关在笼子里,我还不如去死!”
凶性在阿夜体内膨胀,一瞬间他的眼前一片血红。身为野兽时的杀戮本能、身为兽奴时的疯狂绝望,在这一刻悉数爆发。
杀了她!
他的手上用力——可是,力气仿佛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阻挡,所有的力量全绷在手掌与指尖,明明手下的脖颈纤细得一捏就断,可汹涌的力量就是无法落在她身上。
他做不到!
他就是做不到!
所有的痛苦、疯狂、怨恨、愤怒、绝望……像是一头野兽从身体内部撕咬着他。痛苦到了极处,人的理智与意志被兽的本能所压制。这么多年他乖乖听她的话读书写字、训兵卫国,他努力学着做一个“人”。
是她把他从兽变成人的,可也是她把他从人变成兽。
他松开手,直起身,仰天发出长嚎。
澹园中的狼群纷纷应和,狼嚎声此起彼伏。
如果姜菡萏听得懂狼嚎,就会知道这是头狼和猎物进攻的信号,这声狼嚎意味着不死不休。
她听不懂,她只从这一声嚎叫中听出了他的痛苦和不甘。
“阿夜,放过我……”泪水从她脸上流下,“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阿夜在黑暗中低下头,重重咬在她的脖颈上。
她一下痛呼出声。
然而这声音仿佛刺激到他,阿夜发出一声闷哼,身子颤抖了一下,然后,咬在姜菡萏颈边的唇齿渐渐收了力道,唇舌代替了牙齿,深深地舔着被自己咬过的地方。
啃咬变了味道,嘴唇与舌头与鼻子更好用,更能缓解他心中永远也无法满足的渴望。
“阿夜……”
姜菡萏叫着他的名字,努力想唤回他的理智。
但他已经没有理智了,他只有疯狂和恐惧,他只想一遍又一遍确认她在,她没有离开,没有扔下他。
她在他身边,在他眼前,在他怀中……他毫无章法地吻着她,吻到她颤抖的眼睛,吻到她脸上泛着咸味的泪痕,吻到她花瓣一样柔软的双唇,他无法停止,像蝴蝶无法停止吸吮花蜜。
怎么能停下来呢?蝴蝶本就以此为生。
她在……她在……她没有走……她在!
“菡萏……”
他的声音里带着呜咽,像蝴蝶深陷在花海中,无法分辨这一刻是痛苦、是绝望、还是快乐。
姜菡萏身上的被子早已扯开,露在外面的皮肤上传来湿润温热的触感,那是……眼泪吗?
黑暗中空气潮湿灼热,帐内传来破碎的低语。
“菡萏,不要走……”
“求求你,不要走……”
“不要扔下我……”
“你答应过我的……永远不会扔下我……”
第75章 第75章杀了我,你就自由了
“我没有……我没有……”
姜菡萏昏昏沉沉,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混乱地喃喃。
她怎么会扔下他?他就像她的影子,人怎么可能离开自己的影子?
阿夜抱得太紧了,身体又那么烫,他不断地吻着她,姜菡萏觉得他是一阵阵汹涌的海浪,而自己则是被浪拍在岸上的鱼,所有力气只能用来喘息,根本说不了话。
只能模模糊糊地想,到底是谁求谁?明明是她被关在这里不得自由,他却说得这么可怜,好像是她囚禁了他似的……分明是颠倒黑白。
她恨恨地想捶他一下,最终却变成了软绵绵的攀驸,直到她在他背上摸到一点坚硬的东西。
“!”
刹那间浓稠如醉的空气消散,姜菡萏睁开了眼睛。
这是……箭杆!
已经被斩断过,只剩短短一小截,深陷在肌肉中。
那漫天的箭雨没有伤到她,是因为他替她挡了。
“阿夜!”她猛地大叫。
阿夜的手紧紧掐着她的腰,意乱情迷,半是沉醉,半是痛苦,像是没听见。
姜菡萏猛地缩起身子,喊了一声“痛”。
阿夜的动作僵住,艰难地抬起头。
室内幽暗,姜菡萏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他的呼吸异常急促,好一会儿才稍稍平息些,撑起身体。
“哪里痛?”他的声音沙哑极了。
滚烫的身体离开姜菡萏,姜菡萏重新呼吸到深秋清冷的空气:“我不知道,你点灯瞧瞧。”
阿夜去找火折子,但他整个人好像还有一半陷在梦中,下床的时候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空气里浮动着玫瑰香,还有血腥气。
姜菡萏鼻子有一点酸——他那么灵的鼻子,竟然没有闻出血腥气不是她的,而是他自己的。
她从枕下摸出火折子,轻轻一吹。
光亮像水一样盈满室内,黑暗被驱散。
阿夜回头,看到那一团的火光映照着姜菡萏的脸,她的脸像是在业火中绽放的圣莲。
这一幕和多年前在丹房那一幕重叠,那时他还不会说话,没有人把他当人看,包括他自己,只以为自己是狼。
是她教会他用火折子,是她教会他说话,是她教会他如何当一个人。
她就是他唯一的神。
而此刻,她的衣衫凌乱,脖颈上还留下了掐痕,她的眼中含着一层薄薄的泪光,在他回头的那一瞬,泪水落下来。
她终于看清了他的伤势,除了肩头留下的枪伤,他的后背共有三处箭伤,鲜血已经浸透了黑衣。
她早该想到的,他再厉害也是个人,那样的箭雨没有任何人能全身而退。
她的泪珠划过火光,晶莹如叶上露,天上星。
阿夜整个人晃了晃,双膝落地,跪在她的面前。
他……做了什么?
他对她做了什么?!
自从救回阿夜,金创药就成了姜菡萏身边必备的东西,她点上灯,迅速找到药,很有经验地把衣料剪开,露出底下的箭簇。
这箭簇和她以前见过的都不一样,它更加狭长、尖利,倒钩已经陷进去一半,若是像之前那样徒手往外拔,势必会带来更严重的外伤。
就在这个时候,阿夜伸手摸到了外面那截剩下的箭杆。
“不行,不能拔,一定得找——”
“大夫”两个字还在喉咙里,姜菡萏就看见阿夜的手用力——用力把整个箭簇按进身体里!
姜菡萏忍不住尖叫。
阿夜全身的皮肤都因这一下而沁出一层薄汗,黑发漉湿。
他低声喘息,手伸向第二支。
姜菡萏抓住他手:“你疯了吗?!”
“这是我该得的。”阿夜看着她,脸色苍白如死,黑发与黑眸浓深如黑夜,“菡萏,我这样对你,我该死。”
即使是失血中的阿夜,力量也不是姜菡萏能抗衡的。哪怕姜菡萏用尽全力,他的手还是一寸寸接近第二支箭簇。
“笨蛋,笨蛋!”姜菡萏眼中急出了眼泪,“你知道错了,你就改啊!你放我出去不就好了吗?!”
第二支箭簇深陷进血肉中,血流如注,沿着被汗水打湿的背脊一直渗进地面的红茸毯中。
阿夜全身绷紧,无声地仰起头。
良久,他低下头看着姜菡萏:“我做不到……菡萏,你杀了我吧,我死了,就不会再拦着你了。”
疯子!这个疯子!
姜菡萏仆上去抱住他的手,在他握住箭簇时重重咬在他的手掌上。可第三支箭簇还是一点点扎了进去。她嘴里尝到腥甜的滋味,不知道是她咬出来的血,还是他伤口流出来的血。
她的泪水止也止不住,泪混着血,又苦又腥又咸。
“菡萏……看到了吗?刀在那儿。”阿夜已经无力抬头,只能用视线告诉她。
刀在楼梯口,他上楼时随手扔在一旁。
“拿过来……杀了我……”阿夜低着头,声音很低,“杀了我,你就自由了……”
这句话说完,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终于倒下。
“笨蛋,笨蛋,笨蛋!”
姜菡萏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也从来没有这样哭过。酸甜苦辣在胸膛里揉作一堆,心脏好像已经被揉碎了。
*
严何之最近天天来找李思政下棋。
李思政本就勤勉,每天都在官署中待天黑,这些天更是直接待到深夜,两人才离开官署,各自归家。
他们在等。
无论是澹园还是庆州,人们对阿夜的忠诚崇拜都超乎想象。若是计划成功,小姐离开,断了线索,他们也许还能保住小命。可是现在计划失败,小姐被带回澹园,在阿夜的威压之下,没有人能扛得出不招认。
澹园安静,是因为阿夜这些天在养伤。
等到阿夜养好了伤,就是向他们清算的时候。
这日是两人下棋的时候,林知春向他们送来园中最后一茬柚子。
中秋和重阳都在兵荒马乱中度过了,风中的寒意越来越深,经霜的柚子最甜,两人却是食不知味。
“二位为何会相助姜小姐?”林知春开门见山地问,“陛下垂危,太子年幼,天下正需要一位强主。而天下最强的人莫过于夜统领。若是娶了姜家嫡女,夜统领便可以得到半璧江山,到时一统天下,指日可待。二位都是人杰,为何偏要与夜统领作对?”
李思政与严何之久在庆州,深知林大任能有今日,皆是林知春在背后筹谋。两人叹了口气,李思政道:“知遇之恩,不能不报。”
两人早已聊过,他们二人虽然身中进士,但若是没有姜小姐,严何之已经化身人丹,李思政也只能一生沉沦下僚,毫无抱负可言。
林知春:“二位若是能答应我一件事,我愿为二位在夜统领面前求情。”
“什么事?”
“助我嫁入澹园,与姜家小姐共侍一夫。”
李思政与严何之互相看了一眼,这种忙,他们怎么帮?
说话间,林大任忽然急急走来:“来了来了,澹园来人了,是郭校尉!”
郭俊是阿夜身边老人中的老人,心腹中的心腹,很多时候郭俊即代表着阿夜本人。
不多久,郭俊大踏步入内,身后的玄甲军全副武装,天阴欲雪,铠甲生寒。
李思政与严何之心中一凛。
来了。
李思政:“严兄,这一局是下不完了,来世再续吧。”
严何之:“来世你照样得输给我。”
李思政哈哈一笑。两人同时站起来,整了整衣冠。
士为知己者死,他们死而无怨。
他们的目光庄严,望着郭俊走近。
郭俊向他们点点头,然后走向一旁的林知春。
李思政:“……”
严何之:“……”
郭俊:“林小姐,我奉统领之命,来追究你的罪责。”
林知春讶异:“我何罪之有?”
“半个月前,姜小姐离府,你向他人走漏消息,以泄漏军机处置。”郭俊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按罪当斩,但念及知府与你兄妹情深,统领网开一面,若是不想死,就随你兄长返回家乡,永世不得踏入庆州。”
所有人呆住了,林大任更是慌作一团:“这、这这是从何说起?我、我也要返乡吗?我、我可是朝廷命官!”
“刷”地一声,玄甲军长刀出鞘,映着天光,冰冷雪亮。
郭俊重复着他追随阿夜以来最经常宣读的命令:“如有不从,格杀勿论。”
阿夜连朝廷都没有放在眼里,朝廷命官又算什么?
生死面前,一切都是小事,林知春不敢相信,大喊着要去见阿夜问个清楚。林大任叫道:“祖宗,现在走还能保住身家性命,若是去找他,那就是找死!长河!快快把她带走!”
林家乒乒乓乓地收拾行装,李思政和严何之难以置信:“郭校尉,夜统领没说怎么处置我俩。”
郭俊:“尽忠职守,官加一等,俸禄加倍。”
李思政和严何之越发迷茫。
尽忠?
他们背着阿夜帮姜小姐逃跑,属于尽忠?
尽谁的忠?向谁尽忠?
郭俊没有再说话,押着林家兄妹离城。
城门大街那一段,正是姜菡萏当初来庆州时,阿夜带着他们跪立恭迎之处。
早在那一日,阿夜已经向所有人宣布了答案——真正的庆州之主,另有其人。
*
庆州的冬天来得很早,阴沉的天空中落下茫茫雪花。
小楼烧起地龙,温暖如春。
阿夜的伤势已经好转许多——至少看起来如此。
他再也没有踏入过楼上,但每晚都会在门外守夜。
大夫告诫他应该静养,他置若罔闻。
姜菡萏既心疼他的伤势,又恼恨他的顽固,同时又忧心眼下的局势。
庆州封闭,便意味着北疆的商路堵塞,南方的商人无法获得北方的皮草铁器,北方的商人也无法获得南方的茶叶与丝绸。
北疆各州一拔又一拔的人来到庆州商谈。
林大任走后,李思政成为实际上的庆州知府,他在阿夜、北疆、与许南风之间多方周旋,终于暂开城门,打通了商路。
但城门每日只有两个时辰开放,因为两边的战事犹未停歇,许南风与阿夜谁也不肯让步。
更多的人看到了玄甲军的强大,前来商谈的北疆人当中并非全为商路而来,依附强者去谋夺更大的利益,是乱世之中的人们最常做的事。
这场战争若是不能早点结束,早晚要酿成大乱。
经历过乱世的姜菡萏感受到一股风雨欲来的气息。
这日,一行人越过镇海军的防线,来到庆州城下。
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驾着好几辆马车,每一辆马车都装得满满当当,不仅有衣物吃食摆件,还有各种药材。
“烦请通禀夜统领,”为首的年轻男子清瘦透逸,“顾晚章来给小姐送点东西。”
第76章 第76章求之不得
半个时辰前,姜家府兵的营帐中。
“我也要去!!我都多少天没有见过妹妹了,也不知道那畜生有没有欺负她!”
姜祯说起就恨,“那天就差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我们就能把她救回来了!”
许南风低头,满脸沉痛。
是的,就差一点点……他的指尖甚至已经碰到了姜菡萏的指尖。
可那道黑衣玄甲的身影像妖魔般出现,掠走了他的妻子!
顾晚章道:“家主大人若是落在阿夜手中,他岂不又多了一个筹码?朝廷就更加投鼠忌器了。”
许南珠与他一路同行过来的,此时开口道:“可是顾大人去,一样也会落在他手里。”
顾晚章:“我比诸位更早认识那位玄甲修罗,他根本不想看见我出现在他面前,事情办妥,我定能全身而退。”
许南风道:“姐姐,你也不能去。我跟他已是死敌,你去了他会迁怒于你。”
许南珠点点头:“我知道,我本就是来看看你的。”
顾晚章带着队伍前往城门,许南风带着姐姐回到自己的营帐。
军中艰苦,许南风心系姜菡萏安危,憔悴了不少。许南珠做了他爱吃的红豆糕,许南风尝了一块,忽然道:“她给我做过一回甜羹……里头什么都放,我当时还嫌难吃。姐姐,我真蠢,她是姜家嫡女,十指不沾阳春水,愿意为我洗手做羹汤,我竟然还嫌难吃。”
许南珠叹了口气,知道此时所有言语都是苍白的,她轻轻摸了摸弟弟的头,问道:“父亲可有交代你什么?”
“我来得急,父亲没来得及交代什么,他倒是交代了副将,说不计一切代价也要除掉阿夜,可这个代价绝不能是菡萏!”
许南珠细问那日情形,许南风一一答了,许南珠良久不语。
“姐,怎么了?”
“阿风,你想过没有?当初是因为单诚传来消息,说姜家在打听我们,所以父亲才派我们来京城。”许南珠微微皱着眉头,“那,父亲那么早就派了单城来京城,是因为什么?”
许南风怔住。
*
澹园,丹房。
丹炉中火烧得正旺,丹鼎中的朱砂已经全部炼成了水银。
澹园中并不缺硫磺,但姜菡萏不想炼制火药,只能重拾昔日的爱好打发时间。
无论庆州玄甲军还是姜家府兵,她都不想看到他们受伤。
自从她逃过一次,不管做什么皆有玄甲军随同,此时丹房外就被围得里八重外八重。
忽地,重重人影后,郭俊带着一队人走向丹房。
姜菡萏本是懒洋洋抱着膝盖,忽然见看到了郭俊身边的顾晚章,然后是顾晚章身后的苏妈妈,还有阿喜、阿寿、阿禄,甚至还有阿福!
姜菡萏一下站起来,冲出门外。
玄甲军守卫归守卫,除非她离开澹园,否则他们从不敢拦着她,此时齐刷刷让开一条道路。
“小姐!”
苏妈妈带着侍女们围着姜菡萏,个个热泪盈眶。
苏妈妈拉着姜菡萏的手,上下打量。和她想象中面容憔悴形销骨立不同,姜菡萏肤白胜雪,面颊因为奔跑而透出一点红晕,眼前的小姐恰如一朵在雪中绽放的梅花。即使是以最挑剔的目光,苏妈妈也不得不承认阿夜那个畜生把小姐养得很好。
但骂还是要骂的。
“恩将仇报的东西,那么冷的雨就把小姐往外带……小姐的身子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哪次淋雨不生病?苦了我的小姐了,又没个贴心的人在身边……”
姜菡萏在苏妈妈的絮叨里脸上微微发烫。也许是因为那碗浓浓姜汤,也许是因为那个夜晚太混乱……根本没空生病。
她的作息阿夜比谁都清楚,侍女们陪着她早晚各散一趟步,在澹园四处逛逛,还能练练箭——那张小弓没带来,阿夜又做了一只新的给她。
现在苏妈妈等人来了,原本在小楼中伺候的侍女们顿时退位让贤,把贴身的功夫都交给阿福等人。
姜菡萏问阿福为何会过来,阿福红了眼圈:“我眼睁睁看着小姐被掳走,未见小姐安泰,怎能安心回梁州?”
姜菡萏的心顿时变得软软的。虽然眼下的情形还有些糟糕,一场因她而起的战事尚未结束,但至少上一世的惨剧没有发生,她想要保护的人都活得好好的。
但是……她们都来这里了,到时候逃起来就更麻烦了!
顾晚章做事向来必有后招,她要和顾晚章好好聊一聊。
只是顾晚章乃是外男,不能入小楼,原先的侍女很快传话回来:“统领说,小姐可以在书房见顾大人。”
姜菡萏裹着狐裘,坐着暖轿去书房。
自从那日和林知春下过棋,她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间书房。
外面下着雪,虽未天黑,书房内仍是幽暗,窗前点着灯烛,昏黄光芒照着棋枰,棋枰上没有棋子,放着几本账本。
顾晚章从旁起身,像从前那样向她行礼:“见过小姐。”
“大人已经是正三品侍郎,大人的礼,我当不起了。”姜菡萏快走几步,正要扶起他细问京中详情,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前面书案后还坐着个人。
澹园只有小楼中的陈设处处精雅富丽,一如京城所崇尚的繁华奢靡之风。其它地方俱是只讲究一个实用,比如这澹园之主的书房中,连一架七宝树灯都没有,只用一盏铜灯照明。
铜灯搁在棋枰上,光芒只照亮周遭三尺,三尺外朦胧昏黄。
阿夜便是坐在那片余光难及的昏暗中,黑衣,披发,一动不动,面沉如水,没有一丝表情,也没有一丝动静,像一尊雕像。
从那夜之后他就是这样,好像生怕自己靠近他就会弄伤她,恨不能做个铁罩子把自己罩起来。
但同样的,无论姜菡萏说多少次想走,他也当听不见。
姜菡萏看见他就无法保持平静,一时觉得他像头可怜的大狗子,想摸摸他的脑袋,一时又觉得,他哪里可怜了?他分明是这世上最最可恶的人!
此时她将头一扭,就当看不见他,在窗前坐下来。
此时的京城百废待兴,姜菡萏名下的米行善堂正是最为热闹之处,各家占股子的脂粉行重新开门做生意,京城撑过了鬼门关,开始恢复生机。
朝廷急需有用之材,姜菡萏曾经送出去的不记名官凭散落在各地州郡,实干之才们积累了经验,各自得到了升迁的机会,有多数被提拔到京城。
大战初定,不时有流寇作乱,但有许崇义镇守京城,一切无虞。
唯一的麻烦是,养兵太费钱了。
大央的国库早已经被掏空,四五万镇海军每一天光是吃喝是一笔大数目,更别提此时还在庆州城外作战,军需抚恤一样都不能少,作为户部侍郎,国库每天花出去的银子像流水一样。
总而言之,这场仗真的不能再打下去了。
这句话顾晚章没有直接说出来,但姜菡萏很明白,这就是顾晚章真正的来意。
“让许南风退婚、退兵。”
一直不曾说话的阿夜忽然开口。
“……”顾晚章,“……是你抢了人家的妻子。”
“那便不死不休。”阿夜面无表情,“若无他事,你可以走了。”
“……我早猜到了,小姐都没办法改变的事,我来这一趟也没什么用。”顾晚章叹了口气,起身,拿起账本交到姜菡萏手里,“这些我已经带到了,小姐得闲便好好看看吧。”
顾晚章离开的时候,两名玄甲军上前搜身。
顾晚章一脸忍耐,却没有表现出意外,显然来的时候已经经历过一次。
玄甲军将他从头搜到尾,确定没有多出任何一件东西,才放顾晚章离开。
姜菡萏冷声道:“我俩就在你面前聊的天,若是有什么私相授受,你难道看不见?”
“我看得见。”阿夜低声。
我看得见你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充满温和与信赖。
我看得见他的视线一直很克制,只有偶尔的偶尔,才会看向你的眼睛。
他在想什么,我比谁都清楚。
姜菡萏:“你看得见,为何还要如此羞辱他?”
阿夜:“当然是因为他不怀好意。”
这话姜菡萏反驳不了。顾晚章代表着朝廷,朝廷现在对阿夜这个叛军自然没什么好意。
但还是生气。
明明从前她每一次看见阿夜就像是看见春末绿树抽芽,只有欢喜与快乐,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才,一看见他,心就满是焦灼,动荡难安?
只要站在他的身边,她就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了悬崖前,随时都有粉身碎骨的危险。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能像从前一样?她无比怀念从前的时光——在春夜的微风里、夏夜的虫鸣中、秋夜的月光下、冬夜的雪色里,只要她一推开窗,他就会仰头向她露出一个明净的笑容。
“那是因为你不怀好意在先!”姜菡萏大声道,“你若是不挑起这场战争,朝廷只会给你加官进爵!”
阿夜:“加官进爵?我不需要那些东西。”
姜菡萏已经不会再问他需要什么了,她已经问过很多遍了。
他的答案只会有一个。
——“你。”
姜菡萏满心暴躁:“行,你就这么关着我吧,关到地老天荒,我们两老死为止!”
她拂袖而去。
离开的时候动作很大,仿佛这样就能掩盖心里的难过和眼角的泪痕。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依然不明白。
她明明想问他的伤口有没有好一点……可他们之间好像充满了尖刺,哪怕是最简单的问候都难以出口。
书房寂静,只剩阿夜一人。
“地老天荒,白头偕老吗?”
阿夜低低地笑了,笑声在无边的孤寂地洇开。
那他可真是……求之不得。
“统领,”郭俊出现在门口,“您叫我?”
阿夜静了片刻,从书案抽屉里拿出一只锦盒,“这个,放回去。”
郭俊:“可这个……您不是说不妥当吗?”
“不妥才好。”阿夜低声道,“我等着。”
*
这次带来的东西很多,足足有好几马车,苏妈妈带着侍女们整理了好几日才完。
苏妈妈原本以为庆州一片荒凉,澹园要什么没什么,哪里知道小楼里的东西样样齐全,全是姜菡萏用惯的样式,她带来的这些全派不上用场。
但苏妈妈还是很努力地把带来的东西塞满了小楼。
这天夜里,许南风攻城,阿夜迎战,没有在门外守夜。
苏妈妈再三确认这一点,从层层箱笼里翻出一只锦盒,郑重地交给姜菡萏。
姜菡萏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玫瑰糖。
“这是顾先生悄悄交给我的。”明知阿夜不在,苏妈妈还是压低了嗓子,“这里面有两颗里头下了迷药。一颗下给阿夜,一颗下在井水里头给那些玄甲军,咱们就能逃出去了!”
“!”
顾晚章果然有后招!
只是姜菡萏随即想起:“可是,阿夜不怕迷药。”
早在刚被带回西山别院那会儿,迷药对阿夜就不起作用了。
“小姐放心,这药是许侯爷从东夷人那里弄来的,据说就算是一头大象吃了也会晕过去。”
东夷人善驭兽,东夷人的迷药说不定更厉害些。许崇义是乱世枭雄,他说能迷倒大象,应该真的能迷倒。
姜菡萏挑出被做了记号的两颗,剥开糯米纸,仔细闻了闻,入鼻只有玫瑰香,别无其它气味。
无色无味,应该可行。
*
夜晚的战事很快结束。
两边对峙的时间越久,对双方的应战布局就越熟,每一次对阵都毫无悬念。
城外的人冲不进来,城内的人也杀不出去。
两边渐渐陷入僵局。
但庆州最近来了一些新客人。
他们来自北疆,认为天下合久必分,大央气数已尽,世间当有明主,于是带着部下向阿夜投诚,深深渴望能追随阿夜建功立业。
可阿夜一直把他们晾在一旁,从来没有让他们上阵杀敌的意思。
今夜一战,这几日照旧在城头观战,收兵之后,几人跟在阿夜身后,道:“统领威名盖世,所缺者不过是兵马粮草而已。现今我等自备粮草,带着兵马相助。只要统领一声令下,我等便会随着统领全力冲锋,定能将外面那些人杀得片甲不留。到时直取京城,登上宝座,指日可待!我等皆愿奉统领为明主,匡扶——”
阿夜蓦然回身,雪亮的刀尖停在他的咽喉,把他底下的话全逼了回去。
阿夜没有开口,但冰冷的眼神已经让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再多说一个字,就去死。
郭俊给他们找了个台阶:“战事初歇,统领要与我等商议军情,各位请避。”
没人敢在玄甲修罗的刀前说半个“不”字,有玲珑些的忙说自己等人不该打扰,便要退下。
“站住。”阿夜忽然开口,望向那些人身后,也尖一点,“那个,留下。”
所有人都站住了,这些人里面,有领着朝廷俸禄的州郡将领,也有自己招兵买马的富家子弟,还有落草为寇的响马沙匪……他们来处不一,装束不一,身边的随从也是有老有少,有文有武,各各不同。
阿夜刀尖所指的,是一名富家少爷身边的老仆人。
老人头发花白,但腰杆笔直,见阿夜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愣住,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少爷道:“这是我的老仆,统领要留他作甚?”不由想到关于玄甲修罗的种种血腥传言,少爷开始瑟瑟发抖。
阿夜面无表情:“他不是你家的。”
原本有些慌张的老人忽然一笑:“我还为没人发现得了我,没想到还是给你瞧破了。你小子到底还是有几分真本事。”
老人说着,朝脸上抹了抹,露出一张不怒而威的苍劲面容。
少爷:“……你谁啊?!”
郭俊却是呆住。
这……赫然是敬老王爷。
第77章 第77章做人,很甜啊
敬王年少时好结交江湖人士,学了一手易容之术,据说当年易容成其它兄弟的模样去见长庆帝,长庆帝都没有发觉。
这项本事他已经多年没有动用,再次用上时十分谨慎,并没有挑选澹园中人,怕阿夜看惯了瞧出破绽,特意挑了现在这么个身份,谁知道竟还是一眼就被阿夜瞧破。
敬王再三追问自己是哪里露出的破绽。
阿夜没有理会,把敬王带回澹园,送进小楼。
他把敬王送进小楼的动作就和他之前送各式礼物一样——果然,姜菡萏看见敬王,又惊又喜:“老王爷!”
但转即又紧张起来,狐疑地看着阿夜——难道他夜袭京城,把敬老王爷抓来了?
阿夜的眸子本已因她露出来的笑容而被点亮,此时那点微弱的光芒很快消失,他转身走开。
片刻后,敬王坐下喝着热茶,把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
眼见时间越拖越长,小小庆州久攻不下,京城亦是难安。更何况承德帝病重,太皇太后年高,风明又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难堪重任,眼下的朝廷看似风平浪静,其实底下暗潮汹涌。
敬王本想亲自来打探一下敌情,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只可惜他还未看穿阿夜的布防,自己倒是被阿夜看得透透的。
“大概是气味吧。”姜菡萏推测,“阿夜的鼻子很灵,闻过的气味一般不会忘记。”
敬王瞠目结舌。
……还能这样?!
姜菡萏也把自己的计划告诉敬王。
迷药的效果到底如何,
姜菡萏心中也没底,迷药也许能迷倒一头大象,但阿夜可不是大象。
无论如何,精神矍铄的敬王都是一个强援,起码在逃跑的时候,比她和侍女们顶用多了。
敬王沉吟:“可他的鼻子若真的那么灵,万一闻出迷药,该当如何?”
“……这些东西送进来之前,阿夜亲自检查过,显然是没查出什么不妥。”
敬王点头:“那就好。任何药物发作都有时间,万一被他发现你给他下药,他大怒之下,一只手就能要你的命。不如……我陪你一道去。本王虽已老朽,至少能保你安稳。”
“谢王爷。”姜菡萏道,“我一个人可以。”
多一个人,说不定反而会坏事。
*
三天后的清晨,姜菡萏睁开眼,发现窗上一片晴光。
这是庆州入冬后久违的晴天,地上、屋顶上、树上……到处铺着一层厚厚的雪,天蓝得让人晕眩。
“今天有没有战事?”坐下梳妆的时候,姜菡萏问苏妈妈。
“没有。”苏妈妈低声道,“今天一早他便去了书房,一直待在里面,这会儿还在。”
姜菡萏的手微微顿了一下。是的,就是今天。
苏妈妈接过梳子,亲自为姜菡萏梳头。
发髻梳得繁复华丽,戴上钗环之后,镜中的人美得不可方物。
姜菡萏回过神来,一呆:“不用这样。”
苏妈妈含泪道:“小姐,那人不是人,给他下药,就是与虎谋皮,你打扮得好看些,迷乱他的心神,机会便更大些。”
“真不用。”姜菡萏再次道。
苏妈妈只得拆了发髻,姜菡萏吩咐她只用丝带将头发松松束在背后。
这是她在别院时最常做的家常打扮。
苏妈妈低声告诉她,小厨房已经做好了几样点心,还泡了一壶好茶。
毕竟光秃秃送一颗糖总是有些奇怪,但掩藏在一桌点心里就会好很多。
姜菡萏一直望着窗外,苏妈妈觉得小姐有几分魂不守舍,心中怜爱,又低低叮嘱她如何装作平常的样子,不要让阿夜看出端倪。在苏妈妈心里,小姐永远是那个爱发呆的小娃娃,怎么做得来这样的事情?
“唔,”姜菡萏点点头,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起身道,“我先去厨房看看。”
小厨房就在小楼旁,因为天气渐冷,为免菜肴冷在半路,阿夜让人在小楼旁的房子里布置了一间厨房,专门拔了厨娘杂役,听候差谴。
厨房里热汽腾腾,厨娘将做好的点心放进食盒里保温。
姜菡萏让厨娘找些食材,红豆、桂圆、红枣、核桃、枸杞、百合、莲子、甘草、黄芪……她仔细回忆,还是记不全那碗海纳百川的甜羹中所有材料,最后干脆把厨房里有的都搬出来。
然后她让厨娘和苏妈妈她们都出去,她挽起袖子坐下来,开始给红枣去核。
其他都好办,只有核桃最麻烦。上一次是阿夜帮忙剥的,这会儿她发现自己不可能把它捏开之后,起身准备找工具。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接过她手里的核桃,轻轻一捏,“咔”地一声轻响,坚硬的核桃壳碎了。
姜菡萏回头,看见阿夜站在她面前,逆着光,低头剥出核桃肉:“为什么不让厨娘做?”
他人虽不大出现在姜菡萏面前,但澹园的人都是他的眼线,他随时都能知道姜菡萏在做什么。
姜菡萏也因为这一点特别恼他,说话不由自主就气鼓鼓的:“不想。”
阿夜没有抬头,开始捏第二颗核桃:“你想他了吗?”
他的声音很轻,但手里的核桃“啪”地一下碎成了渣渣,不能用了。
姜菡萏心里有点软软的,他低着头,眉峰凌厉,从额头到鼻梁一片苍白,好像从上次受伤之后,他的脸色就一直没有养回来。
“这是给你做的。”
“啪”,阿夜愕然抬头,手里的第三颗核桃碎成了渣渣。
“去年答应过今年要给你过生辰,可惜今年没过成,想着给你补上。”锅里的水已经烧开了,姜菡萏把食材全放下去,抬头就见阿夜愣愣地看着她,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核桃好了吗?”姜菡萏问。
阿夜猛然回神,迅速剥出几颗,捧到她面前,“好了。”
核桃入锅,姜菡萏盖上锅盖,守在灶前添柴。
窗外晴光雪亮,灶内柴火烧得旺旺的,她穿着一身淡绿衣裳,长发束在背后,只余两缕飘落在颊边。
一时间,阿夜好像回到了别院。那个时候没有战争,没有许南风,只有他和她两个人。
他在姜菡萏身边坐下,黑色的衣袖轻轻碰触到她浅绿色的衣袖。
厨房里一片安静,锅里热汽蒸腾。
姜菡萏回头看着他,他的睫毛飞快颤动两下,然后抬起眼睛。
他的瞳仁漆黑,眼中没有一丝攻击性,只是不再像从前那样清澈平和,变得深沉,而且有丝哀伤。
看上去就像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大狗。
姜菡萏毫不怀疑,现在她掏出那颗玫瑰糖,他一定会吃下去。
“阿夜,熬这个甜羹要很久。”
阿夜点头。再久他也愿意等。
“你还想我做些什么?”过去好像从来都是阿夜陪着她,陪她炼丹,陪她说话,陪她做一切。
阿夜眼中有久违的神采闪动:“什么都可以吗?”
姜菡萏警觉了一下,她在心软的时候总会忘记现在的阿夜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单纯的阿夜了。
“你说说看。”
“我可以和你骑马吗?就像,那次炸风曜时一样。”
姜菡萏愣了一下才明白。
阿夜下颔微微紧绷,他已经刻意控制了,失望还是非常明显:“……不行吗?”
“……行。”
阿夜眼中闪过亮光。
把甜羹的灶火交给厨娘,阿夜牵来马匹。
他先把姜菡萏扶上马背,随后自己上马。
随着商路的打通,庆州百姓的生活恢复了正常,街头照样热闹。
马匹避开人群,缓缓而行,哪怕姜菡萏后背挺得再直,也不时会碰到阿夜的胸膛。
之前在战场上冲杀,两人共乘一骑,姜菡萏的脑子里只有炸死风曜,根本没有半点绮念。
后来在战场被阿夜抓回澹园,她气得不行,亦没有旁的心思。
此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每碰一下,她都觉得一阵麻酥酥的感觉传遍全身。
“菡萏,”阿夜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是说像那样。”
姜菡萏闭了闭眼睛,慢慢靠近阿夜。
她有种错觉,好像在向深渊坠落,好像一靠下去,事情便会超出她的掌控。
最后一刻,阿夜像是无法忍耐,手圈住她的腰身,将她圈在怀中。
然后披风裹紧,两人紧紧贴在一起,亲密得仿佛是同一个人。
姜菡萏浑身轻轻颤栗。
“你害怕吗?”阿夜低头在她耳边问。
“不是。”不是害怕,是一种她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是一种隐秘的欢喜,全身的骨骼都在轻轻发抖。
阿夜将她裹得更紧了些,如果不是在用尽全力克制,他真想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玄甲修罗的名号在庆州无人不识,但被抢回澹园的姜家嫡女却是第一次在人前露面。
高大冰冷的玄甲修罗周身散发着森冷肃杀之气,像冰天雪地中裸露出来的漆黑岩石,他怀中的女子却是纤弱娇嫩如春日里生出来的细嫩兰草,颤巍巍在风中扶摇。
城中流传着种种关于姜家嫡女的传言,都觉得这位昔日的贵女而今成为玄甲修罗的禁脔一定过得无比凄惨。
今日整个庆州城的人都看见了,玄甲修罗分明是把她捧在手心都怕碎了。
马匹走得缓慢,两人并未下马,阿夜命掌柜把最好的东西捧出来给姜菡萏看。
“喜欢吗?要不要带回去?”阿夜问。
姜菡萏点头:“好。”
玄甲军跟在后面,手里捧着的东西越来越多。
最后一家是银楼,掌柜带着伙计将最好的首饰放在红绸叠着的托盘中,恭恭敬敬举过头顶。
阿夜伸手,从中取了一样东西,翻手托在姜菡萏面前:“这个喜
欢吗?”
“喜……”底下一个“欢”字还没说完,姜菡萏的视线顿住了。
这是……那枚仙桃童子玉坠。
她当时拿了玉坠让暗卫追查阿夜的父母亲人,多年来遍寻不获,只得将玉坠还给阿夜。
此时玉坠上打着精巧的络子,变成了一根别致的项链。
“这东西本来就是捡的,可是因为在你身边戴过,我便舍不得扔。”阿夜的声音轻沉柔和,“我来这世间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源于你,便都是你的,不便拿来送你。只有这东西是遇见你之前得的,勉强算我的。收下它好吗?”
姜菡萏无法拒绝,点点头。
阿夜替她戴上。
金珠儿线配着玉色,衬着淡绿衣裳,格外醒目。
“你带我逛街,就是为了送我这个吗?”
“算是吧。”阿夜道,“总得留点念想。”
姜菡萏很想问为什么要留念想……难道他知道她要走?
“时间差不多了吧?”阿夜问,“回去?”
姜菡萏看着热闹的街道,忽然不想走:“再逛逛好吗?”
阿夜当然不会拒绝。
可长街总有逛尽的时候,马匹还是要折返,带着丰厚收获满载而归。
眼看离澹园越来越近,姜菡萏发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心脏好像被无形的大手攥得越来越紧。
“等……等等!”在澹园门口,姜菡萏抓住阿夜握缰绳的手,呼吸急促,“先别回去!”
阿夜安静地看着她。
风渐渐大起来,铅云盖过阳光,风雨欲来。
不回去,又能去哪里?
姜菡萏终于慢慢松开手:“不……回去吧。甜羹……应该已经好了。”
“好。”阿夜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千依百顺。
*
甜羹确实好了,盛在小碗中,和其它诸色点心一同被端上来,最边上贴近姜菡萏手边的角落,放着一碟子玫瑰糖。
姜菡萏的视线碰触到它,仿佛烫着了一样别开。
小楼中温暖如春,寒意悉数被挡在门外。
甜羹浓稠,姜菡萏尝了一口。她嘴里是苦的,吃什么都觉得发苦。
阿夜端起一碗,大口大口喝完,问:“还有吗?”
姜菡萏给他盛了一碗。
阿夜一连喝了三碗。
放下碗的时候,他轻轻笑了一下。
自从来到庆州,他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笑容,轻冽甘甜,一如当年在窗下守着她时的每一次回望。
“在这个世上,我最讨厌的人就是许南风。从他第一次站在你身边起,我就讨厌他。”阿夜道,“最讨厌他的一次,就是那年年夜,你给他做甜羹。”
“你从来没有亲手给任何人做过吃的,却给他做了。”
“他还说不好吃。”
“那个时候我就想杀了他。”
“那个时候……我还悄悄地想,如果那碗甜羹是给我做的,我将是世上最快乐的人。”
“现在我是了。”
“谢谢你,菡萏。”
他笑得越清澈,姜菡萏便越是说不出话。
她宁愿他此刻是暴戾凶残的玄甲修罗,也不愿在这样的时候,看见昔日那个春水般清澈的少年。
“不过菡萏,我觉得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不是甜羹,而是玫瑰糖。”阿夜道,“给我一颗好吗?”
姜菡萏的手微微发抖,垂下眼睛,拈起最上面一颗——那是苏妈妈早就摆好的位置。
她猜想自己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因为她把糖递过去的时候,阿夜没有接。
她以为他发现了什么,心里面甚至因此感觉到一阵轻松。是的,一定是他闻到了不对劲。
“……喂我?”
姜菡萏意外地抬头看着阿夜,阿夜脸上带着期待的笑意,“不是说要为我做点什么吗?我想让你喂我吃颗糖。”
雪夜,丹房,黑暗中怕火的狼人少年……昔日种种,闪过姜菡萏眼前。
她剥开糖纸,拈着琥珀色的糖,送到阿夜面前。
阿夜低下头,眼睛一直看着她,视线没有挪开半分,脸上一直带着微笑,轻轻含住那颗糖。
然后,轻轻亲了亲她的手指。
他明明这么温柔,姜菡萏却心痛起来。
阿夜吃糖向来快得很,嚼吧嚼吧一盒糖转瞬便见底,但这一次他慢慢含着糖,好像终于学会了慢慢品味。
“阿夜……”姜菡萏喉咙干涩,“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你说。”
“我以前……死过一次……或者说,我梦见我死过一次。”姜菡萏轻声道,“在那个梦里,汤博望攻破京城,我嫁给了风曜,然后死在他手中。天下大乱,人间化为炼狱。我从梦中醒来,发誓绝不能活得那么凄惨。”
阿夜深深看着她:“你以前是不是跟我说过?”
“对,这是我的秘密,我在很早的时候就告诉过你。不过你那个时候还听不懂人话,应该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也正是因为那样,她才愿意什么都跟他说。
人心难测,而他的心是可以让她照出自己身影的清泉。
阿夜想了想,摇了摇头:“可惜,那个时候我还不是人。”
姜菡萏笑了,笑完,眼睛又有点酸楚,她把上一世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阿夜听。
她救张贺,是因为要阻止迦南叛乱。
她杀汤博望,是因为他是叛军首领。
她杀段璋,是因为段璋是乱臣贼子。
她杀风曜,是因为风曜是杀死她的凶手。
……
所有这些她要去做的事,阿夜都会帮着她去做,从来不会问为什么。
现在,她就把所有的“为什么”都讲给他听。
阿夜听得很认真,直到听见风曜的剑捅进她的胸膛。
“风曜……”阿夜眉眼间全是杀意,语气森冷无比,慢慢地道,“一刀把他捅死在西山,实在太便宜他了。”
“……都过去了。”姜菡萏道,“而今重活一世,我阻止了那场叛乱,保护了身边所有人,自己也活得好好的。我想要的都实现了,只剩下最后一件事没能完成,那就是嫁给昭惠太子,助他尽快安定天下。”
阿夜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脸刻进肺腑,他问道:“你的上一世里,没有我,是吗?”
姜菡萏:“是。所以每次看到你,我就能确定,这一辈子是我的新生。”
“上一世我一定是死在围场了。”阿夜轻声道,“这一世是你给我的新生。”
姜菡萏眼睛发酸,心中发紧:“阿夜,这一世能遇见你,我很高兴。如果还有下一世,我希望天下太平,我一定会早日找到你,然后和你在一起。”
“一直在一起吗?”阿夜的声音有点轻,有点飘忽。
“一直在一起。”
“永久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
“没有别人?”
“没有别人。”
“那真是……太好了。”
阿夜再次露出一个笑容。
这笑容比任何一次都要灿烂。
一缕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来。
姜菡萏定定地看着那丝鲜红的痕迹,全身发冷:“阿夜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很好,这么久以来,我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阿夜依然是笑着的,“就是这颗糖太苦了……菡萏,再给我一颗好吗?再给我一颗……不那么苦的……”
他说到后面,大口的大口的鲜血喷涌而出。
“不!不!”
姜菡萏扑上去扶住他,他无力地倒在她怀中,姜菡萏慌乱地想帮他止血,但一切都是徒劳,鲜血仍然在逃离他的身体。
她尖声喊,“不对,这不对!这明明是迷药,明明是迷药!”
是毒药啊,傻菡萏,他一闻就知道。
“原来你不知道吗……”阿夜一面吐血,一面觉得很高兴,“你并不是真的想我死,是吗?”
“我怎么会想你死?我只是想你放我走!我不想你死!你快好起来,你不再这样……我害怕,阿夜,你好起来,你快点好起来……你不能死,我不要你死!”
姜菡萏紧紧抱着他,泪落如雨,疯狂哀求。
“可我……只能死……只有死了,我才不会拦着你嫁给许南风……”
阿夜慢慢伸出手,碰到姜菡萏的脸颊,“菡萏别哭……我吃的第一颗糖,就是你喂给我的,最后一颗,本就该由你喂……”
他做人的日子很短。
满打满算,不过四年。
这一口玫瑰香,是他尝到的第一口甜。
那是他第一次尝到做人的滋味。
“菡萏……”他轻轻喊出这世上他最喜欢的两个字,露出最后一丝笑容,“做人,很甜啊……”
他的手无力地离开姜菡萏的脸颊,垂死仍挣扎了一下,想多碰一碰她,可惜他的力气已经耗尽,沾血的手划过她的衣领,最终落在她的衣裙上。
刹那间,姜菡萏血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来人!来人!”她拼命大叫,“快来人!”
苏妈妈等人立即推门而入,敬王爷动作比她们都快,率先闯进来:“小菡萏,快小声些!莫要惊动旁人!太好了,大事已成!我已经把那颗药下在井水中了,这便带你们出去,你哥哥和许南风就在城外接应,到时你便可以回去嫁给许南风了!”
“不……不……”姜菡萏紧紧抱着阿夜,“我不嫁,我谁也不嫁!我要阿夜,我只要阿夜!我要他活过来!解药……快,快去找许南风,他一定有解药!”
几人这才注意到被姜菡萏紧紧抱着的阿夜不像是被迷晕,敬王“咦”了一声,脸色大变:“那是哪儿来的?”
他紧紧盯着的是姜菡萏衣襟前的玉坠。
玉坠沾上了血迹,光泽却益发柔润。
第78章 第78章我可以救他
姜菡萏根本听不见敬王在说什么。
她以为自己已经改变了上一世的命运,不用再面对生离死别。
她以为自己可以付出一切代价,只求天下安定。
可这个代价不包括阿夜!
“顾晚章……”姜菡萏喃喃,“对,找顾晚章——”
她轻轻把阿夜放下,动作轻柔得仿佛他一碰就碎。
阿夜浑身是血,苍白的脸看上去异常平静,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安宁的梦境。
她温柔地看他一眼,转身向着门口走去。
身边有人拉着她,她好像身在梦中,周遭的一切与她皆隔着一层雾气,她看不清,也听不清,她用尽全力挣脱那只手。
“菡萏!”敬王大喝,“现在外头还没乱起来,咱们出不去的!”
对……对……姜菡萏模模糊糊地想起他们原本的计划——另一颗“玫瑰糖”已经下在井水中,敬王不像苏妈妈那般乐观,想用一颗药放倒澹园上下所有人。按照敬王的估计,最初会有一批人中毒,但症状一旦显现,澹园必定会彻查饮食,所以只能制造出一场短暂的骚乱。
但一场骚乱已经够他们悄悄脱身,因为澹园的人很快就会发现阿夜昏迷。
而在那之前,她还要拿到出城的手令,才能叫开城门,顺利逃脱。
可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她用力打开书房的房门。
门外大雪纷飞,寒风裹着雪片,吹得姜菡萏的发丝衣摆悉数往后,吹散了她的恍惚,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在她的眼前,在书房门外,玄甲军站在风雪中,一身玄甲积着一层白,不知站了多久。
郭俊站在最前面,扶刀垂首,一动不动。
敬王大惊,万万没有想到玄甲军的军容还能如此整肃,森冷庄严,像一把还未出鞘的刀。
敬王拔刀,挡在姜菡萏身前:“此事全系本王所为,与他人无关!”
姜菡萏心想,玄甲军中奉阿夜为神,阿夜出事,她和敬王谁也逃不了。
可是,风雪中一片静默,没有人开口。
“快去请大夫。”姜菡萏向郭俊道,“还有,立即派人去城外找顾晚章,他身上应该有解药。”
以顾晚章的缜密,万事皆会留下后手。
“统领说过,他若出事,不必营救。”
郭俊始终低头站着,没有问责于姜菡萏,也没有让人拿下敬王,“因为违逆小姐者必死,他自己也不例外。”
像是一柄钝刀缓缓捅进心脏,姜菡萏疼得扶住门框,才没有倒下。
郭俊在姜菡萏面前跪下,从怀中取出一只印盒,双手呈过头顶:“此为澹园印信,可以调动玄甲军。属下遵统领吩咐,一旦统领身有不测,玄甲军物归原主,庆州上下,听凭小姐裁决。”
随着郭俊的声音落地,玄甲军齐齐跪下,铠甲的摩擦声整齐划一。
姜菡萏死死盯着那印盒,一把夺过,高举过头顶:“玄甲军随我出城!”
*
城门处正在交战。
镇海军攻城,而玄甲军未曾出战,单凭庆州的守兵无力抵挡,接连往澹园送了几波消息都没有回音,景州那群杂牌军自以为得到大展身手的机会,冲出城门。
他们本想打出一场漂亮的战役,让阿夜痛悔那日的怠慢,可他们低估了镇海军和姜家府兵的强大,交战不过两个回合,便被打得稀里哗啦,抱头鼠蹿。
阻挡在许南风面前数月之久的城门第一次无力地裸露在他面前,许南风心中狂跳,就要发起冲锋。
“阿夜为何没有应战?连玄甲军也不曾出现。”许南珠劝道,“其中会不会有诈?”
“诈就诈吧!”姜祯忍不住了,他拍马冲向前,“有本事就让他杀了我!”
许南风随即跟了上去。
镇海军和姜家府兵汇聚成两股洪流,突破杂牌军凌乱的防守,冲向庆州城门。
就在这个时候,城门缓缓从内打开。
许南风立即张弓搭箭,箭尖对准最前方的将领——可当那道人影在视野中变得清晰之时,他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妹妹!”姜祯大声喊。
为首的是姜菡萏,随行在她身后的是郭俊,黑压压的玄甲军跟在她的身后,没有拔刀也没有张弓。许南风立即向镇海军下达了止戈的命令,镇海军副将迟疑一下,最终还是垂下了刀尖。
“顾晚章在不在军中?”姜菡萏一马当先,疾冲过来。
“在后军。”姜祯看着妹妹的脸,鼻子发酸,呜呜,还好还好,脸颊没有掉肉,就是脸色太苍白,身上甚至还有血迹——妹妹受伤了?
命令随即传向后军,顾晚章急忙赶到阵前,姜菡萏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目光像将要溺死之人抓住最后一块浮木:“东夷秘药的解药许崇义有没有给你?”
顾晚章第一次看见她露出这样的神情,他道:“有。”
姜菡萏一口气松下来,险些晕厥:“快跟我走。”
*
持续数月的战争终于停歇,城门大开,围攻庆州许久的镇海军与姜家府兵缓缓入城。
能够入城的只是十成中的一成,随行护卫少主与家主,但已经足够叫商户们大惊失色,匆匆关门,路上行人急急而逃。
庆州城久攻不下,城外的镇海军积攒了一肚子怒气,抓住一名正在关门的商户,扬刀便砍,忽地一支长箭破空而来,射穿他的胸膛。
长刀落地,那名镇海军仰天倒下。
许南风握紧长\枪,道路前方,一队人马从风雪中疾驰而来,为首的人白发苍苍,手持长弓,正是敬王。
“屠戮平民者,杀无赦!”敬王须发倒立,“你们隶属朝廷,是护国卫军的正义之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许南风躬身聆听教诲,心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为何敬王会在此,但敬王既能在庆州自由出入,显然阿夜已经对庆州失去掌控。
姜菡萏带了顾晚章便走,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他心中有难以言喻的失落。
“姐,菡萏说的东夷秘药,你说会不会是义父的百毒丹?”
许南珠自从入城后便有几分魂不守舍,勉强回神道:“我也不知道,过去瞧瞧便知。”
*
阿夜躺在床上,脸上透出一层冰冷的青色。
姜菡萏拿到玄甲军印信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大夫先行救治阿夜。
大夫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毒药,只能勉强一试,用放血之法解毒。
不知是放血之法起了
作用,还是阿夜生命本就顽强,此时虽命悬一线,但总算保住了一线气息。
顾晚章掏出一颗雪白的药丸:“许侯有言,此药需用烈酒化开,酒越烈越好。”
姜菡萏立即让人取烈酒来。
北疆酒最烈,庆州从来不缺,很快便取来。
药丸在酒中化开,姜菡萏扶起阿夜。
身体的动作比脑子更快,心急火燎之中,脑海中的念头刚刚浮起,药碗已经送到阿夜的嘴边。
等等——
她的动作顿住。
迷药是假的,解药难道就一定是真的吗?
她抬起头,还来不及让大夫查验药中的毒性,视线就对上了顾晚章的目光。
顾晚章的目光中有一丝怜惜,一丝悲悯,一丝忧伤。
刹那间,姜菡萏明白了,她猜到的事情,顾晚章已经猜到了。
但顾晚章不准备阻止。
“为什么?”姜菡萏浑身颤抖,“为什么一定要他死?”
顾晚章轻声道:“他若活着,永远不会让你嫁给许南风。你便永远无法利用镇海军的力量。”
“我嫁许南风从来不是为了镇海军,而且,我已经不准备嫁了!为了这天下安定,我能做的都做了,现在我想要他活着!”姜菡萏的眼中涌出泪水,“顾晚章,你那么聪明,你救救他好吗?我只要他活着!”
走到门外的许南风整个人顿住,仿佛挨了当头一棒。
“小姐,一山难容二虎。大央有镇海军,就难容玄甲军。此战就算平息,也只是暂时的。阿夜若是活着,他与许崇义之间早晚要分个你死我活。”
顾晚章说着,深深叹了一口气,“更何况,我并没有解药,无法解此奇毒。就算要救,也只能开些寻常解毒的方子,一切要看他自己的命数。”
“那就开!”姜菡萏声音嘶哑,她抱着阿夜,泪水像是流不完似的,不停往外涌,“不管怎样都好,我只要他活!”
“我可以救他。”许南风走进房中,看着姜菡萏满是泪水的脸庞。
小姐从来都高高在上,哪怕是为他洗手做羹汤,也没有一丝伏低做小的意味。
她是世间最尊贵的女子,哪怕是最艰难的时候,他都没有见过她这样狼狈的模样。
“但是,菡萏,我有要求。”
姜菡萏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流着泪看着他。
许南风的身姿如枪杆般笔直,声音坚硬如铁:“我要你嫁给我,完成我们未完的婚礼。”
第79章 第79章二合一
“好。”姜菡萏没有一丝犹豫,向许南风伸出手,“解药。”
许南风笑了一下,向来阳光明朗的脸上头一回有了哀伤的笑容:“菡萏,你怎么能答应得这么利落?”
“他就要死了,是我亲手杀死的,”泪水从姜菡萏眼中滑落,“我现在跟你多说一句话,他都会死得更快一些……阿风,解药给我。”
她的手白皙小巧,上面沾着凝固的血迹,不但不显血腥,反而衬得肌肤白得惊人,有奇异的美感。
许南风想起自己第一次在她身边侍奉,是在梁州府衙为她斟酒。她端起酒杯,每一根手指都是和春葱一样美好的形状,肌肤像玉一样生着光。
那时候他还不懂什么叫喜欢,单纯是为那美丽的手惊艳,多瞧了好几眼。
然后就被身边冰冷的视线刺了好几回。
那个时候他还懵懵懂懂,回瞪过去。
那时候的他不知道,他来得太晚了,他们早已经相遇,亲密得就像人和自己的影子。
姜菡萏紧紧搂着阿夜,哭得哀伤,心中全是疯狂——没有什么不可以,只要能救阿夜。
“真狠心啊,菡萏,”许南风俯下身,手心托着一颗淡红色的药丸,“想都不想就答应,摆明没过脑子。”
姜菡萏已经闻到药丸上清苦的芳香,正要抬手去拿,旁边一只手猛然伸出,像鹰爪般迅疾,眼看就要夺走那颗药。
“嗷呜”一声狼嚎,阿糖不知从哪里蹿出来,一口咬在那只手臂上。
“啊啊啊!”手臂的主人发出瘆人的惨叫,他是镇海军的副将,一直追随在许南风身边,干练安静,谁也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发难。
阿糖几乎撕咬下他的一条手臂,玄甲军冲进来,将副将控制住,阿糖才松开嘴,钻进床底下。
那里好像就是它的窝。
“少主,解药不能给他!他要是活过来,还会让姜家嫡女嫁给你吗?夺妻之仇少主难道还想再来一次?!”副将面色惨白,咬牙道,“别忘了侯爷的军令,此人绝不能活!只要他死了,大央就是我们镇海军的天下!”
“你说大央是谁的天下?”
威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敬王迈进门槛,身后跟着姜祯。
副将愣了一瞬,然后道:“难道我说错了吗?若不是我们镇海军,大央早就落进了风曜那个野种的手中,老王爷您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若非你们想杀的这个人,大央早就亡了,哪里轮到你来放屁!”敬王一脚狠狠踩在副将的断臂上,副将惨叫一声,痛晕过去。
姜祯第一时间挡住姜菡萏的视线——无论什么时候,他永远都觉得这种血腥的场面不宜让妹妹看见。
姜菡萏根本没有去看那边,她直接抓住许南风的手,专注而急切地想要掰开许南风的拳头。
许南风从未和她如此接近过,皮肤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指尖冰凉。
他松开手,姜菡萏像松鼠掏坚果那样把解药掏出来,然后往自己嘴里送。
许南风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干什么?”
姜菡萏垂眼看着阿夜,他的气息渐渐微弱,已经无法吞服药丸。
“如果这颗解药这也是假的呢?你就不怕这也是毒药?”
“不会。”姜菡萏仰头看着他,温润的眸子里有坦诚且澄澈,“阿风,你从来没有骗过我,我相信你。”
许南风慢慢地松开了手。
姜菡萏含住药丸,再含了一口清水,俯下身,喂给阿夜。
没有绮思,没有杂念,她什么也没想,她只要阿夜活。
许南风转身离开,然后才发现,顾晚章走在他的前面。
书房外风雪狂舞,两人的衣袂被吹得猎猎作响。
“……你一直是这种心情吗?”许南风低低开口,“眼睁睁看着她属于别人,明明触手可及,却永远只能旁观。”
顾晚章隽秀的面容在风雪中没有一丝波动,只有眸子微微收缩了一下,太轻微,在风雪中没有人看得清。
“我不知道将军在说什么。”
“阿风!”许南珠的声音由远及近,她在雪中打着伞,但根本没有用,风和雪都太大了,她干脆扔了伞,走到许南风面前,“你用解药换了场婚礼?”
虽然是一道进入澹园,但许南珠率先去查看了井水中的残毒。
百毒丹是许崇义无意间得到的秘毒,每一名子女都留了一颗解药以防不测,许南珠把自己那颗化在了井水中,救治因饮水而中毒的澹园之人。
“阿风,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袖手旁观等阿夜死,然后再想办法娶小姐;二是送上解药,然后就当之前不曾有过那桩婚事。”许南珠走得急,语气也很急,“现在你解药给了,救了阿夜,却还要婚礼……阿风,你是嫌这场仗打得还不够久吗?!”
说到最后,许南珠踮起脚,扬起手,给这个高大的弟弟脑袋上来了一颗爆栗子。
许南风脸上冷然如冰雪的表情在这一记重击下瓦解粉碎,他鼻子一抽:“姐……我知道了,她是真的喜欢他……”
“……”顾晚章无声地叹息一声,走向风雪中。
落雪很快染白了他的头发和衣裳。
*
房内,直到确认阿夜咽下了药丸,姜菡才抬起头。
这才发现顾晚章和许南风已经离开了,那名副将早就被带了下去,屋内只剩下敬王和姜祯。
一老一少都转过身,背对着她,非礼
勿视。
“好了。”姜菡萏道。
姜祯先转身,一脸谴责:“妹!就算要救人,也要顾及些男女大防,阿风才是你的夫君啊!他围城数月就是为了救你出去,你怎么反倒跟这叛徒好上了?”
姜菡萏心想,这事可真是一言难尽。唯一一桩清晰的,就是——“我不能嫁给阿风了。”
姜祯瞪大眼睛,突然怒视阿夜:“他是不是对你做什么了?你是不是……是不是……嗐!什么贞洁名声都是假的,就算他真怎么你了,你也不用理他!你照样是我妹妹,大可以跟我回家,用不着跟着这叛徒!哼,想用女子的名节要挟你一辈子,他做梦!”
“……”哥哥太激动了,姜菡萏一时也说不清楚,“总之,我已经知道我真正想嫁的人是谁了,我会去和阿风说清楚的。”
姜祯大怒:“你该不会告诉我,你想嫁给这叛徒吧?!”
“他不是叛徒。”姜菡萏抱着阿夜,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他从来就没有背叛过我。”
“你!你脑子糊涂了!是破坏了你的婚事,是他把你抢到庆州,是他囚禁你不让你离开!”
“对。”姜菡萏点头,“我觉得他做得对,如果我真的跟阿风完婚了,我会后悔一辈子。”
“菡萏,”姜祯急切道,“你从来不在意旁人的看法,我说过了,名节什么的——”
“无关名节,我和阿夜清清白白。”姜菡萏认真道,“我想嫁给他,是因为我喜欢他。我活这一趟,不能单为大央活着,我要为自己活着。哥哥,我知道是我任性了,许南风和镇海军那边,我会补偿的。”
姜祯直跳脚,这叛徒到底是给妹妹灌了什么迷魂汤?!
“可可可他万一活不过来呢?!你还嫁吗?”
“他死了我还怎么嫁?”姜菡萏垂下眼睛,温柔地看着阿夜,“哥,我以前没有喜欢的人,所以觉得嫁谁都可以。可现在我有了,除了这个人,我谁也不嫁。一辈子不嫁又如何?我一个人也照样可以活得好好的。”
姜祯呆在原地,妹妹一旦用这样的语气,那事情便是再无转圜的余地。
“咳,”敬王咳嗽一声,“你们两个聊完了吗?菡萏,你现在脑子还清楚吗?”
姜菡萏点点头。
她已经不再焦急了不再惶恐了,因为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就看天意。
老天爷已经让阿夜吃了那么多的苦,若世间真有公道,上天一定会让他醒来。
“老王爷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问我?”姜菡萏恍惚记得之前敬王拉着说过些什么,只可惜当时一个字也没进她的耳朵。
“是。”敬王的神情异常严肃,他指向她的衣襟,“这东西给我看看……你从哪儿得来的?”
姜菡萏一面摘下颈上挂着的玉坠,一面简单说明它的来处。
上面沾着的血迹已经干枯,敬王直接用茶水清洗干净,然后凑到光线更明亮的窗前,仔细查看。
姜菡萏望向姜祯:“?”
姜祯悄悄道:“我一进城就被老王爷拉过去,问了半天关于昭惠太子的事。”
但那场雪崩发生的时候,姜祯只有七岁,本就记事不多,又年深日久,他全无印象。
敬王当时看上去对他一脸失望,明明在守城期间对他刮目相看的欣赏眼神消失了,又变成之前看见他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样子。
姜菡萏隐陷有点紧张。长久以来,暗卫带着玉坠查找过无数人,没有人一个人见过它。
现在看起来,敬王竟然见过。
然后,她就看见敬王对着天光拧了拧孩童背上那颗仙桃,将桃儿对半拧开了。
姜菡萏:“!!!”
这东西她之前放在身边很久,从来不知道桃子可以拧开,明明一点缝都看不到!
“果然!果然!”敬王大喜,两半仙桃断开的地方,一半微凸,一半微凹,“快,快拿印泥来!”
阿夜的卧房可以说是家徒四壁,甚至床上连被子都没有,更别提印章印泥。
敬王也等不及别人送来,自己急匆匆跑出去找印泥。
兄妹俩在屋中面面相觑,不知敬王到底发现了什么,这样激动。
姜祯知道这玉坠的来历,拿着玉坠出去查找的暗卫还是他亲自派出去的,此时悻悻地:“别告诉我这叛徒跟昭惠太子有关系……”
他刚出口就被这念头吓着了,“呸呸呸,昭惠太子不是阿风吗?”
姜菡萏也充满疑惑。
是的,许崇义麾下的义子、打败叛军的中兴之君、大难不死的昭惠太子,分明是许南风。
可除了皇家血脉,还有什么能让敬王如此激动?
兄妹俩俱是一头雾水,姜祯有个好习惯,那就是想不通的事情立马就扔开不再去想,他再度严厉地指责妹妹:“行了行了,解药也喂了,应该死不了了,你放下他,跟我回家……”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直寂然如死的阿夜忽然有了一线反应——眉头微微皱了皱。
“阿夜……”姜菡萏又惊又喜,立即低下头,轻轻扶着阿夜的脸颊,“……你醒了吗?听到我说话吗?”
阿夜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在姜菡萏的声音里舒展开原本皱起的眉头,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之前那层可怕的死灰色已经消失了。
不用大夫诊脉,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迈出了死门关。
“……真是命大……”姜祯悻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敬王的笑声隔老远就传进屋中,严寒与风雪丝毫没有影响声音中的畅快与喜悦。
“天佑我大央,天佑我大央啊!”
敬王大步进来,一手万分珍惜地拿着那只玉坠,一手拿着一张柔软的宣纸。
宣纸上盖了好几个章。
章很小,只有指甲盖大小,外形浑圆,里面有四个篆字。
姜祯与姜菡萏兄妹俩脑袋凑在一处,一字一字辨认。
皇、太、子、晔……
皇太子晔?
皇太子晔?!
皇太子晔!!!
兄妹俩的眼睛同时瞪大。
“风风风风风晔?!”姜祯舌头都打结了,“这是风晔的皇太子印?!”
“你们应该都知道吧?凡我风家子嗣,每一人都有一枚私章。这枚私章并不对外使用,乃是刻在玉牒上的、皇家嫡系血脉的象征。”
敬王望着阿夜,脸上依旧带着笑容,但目中隐含泪意,“我早该看出来的,这孩子我打从第一眼看见就喜欢……这就是血脉相连啊……”
“可可可可这东西他自己都记不得是怎么来……”
跟着狼群长大的狼人少年、在兽场中供人们取乐的卑贱兽奴,竟然是尊贵无极的皇太子风晔!这事委实过于离奇,姜祯难以置信,“……老王爷,你会不会弄错了?”
“绝计不会!”敬王道,“这孩子我第一眼瞧见便觉得他与长庆帝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恨我当时未曾想到他小小年纪竟然能从那场雪崩中逃生,竟然没有多问几句,要是当时问了,说不定就找到这玉坠了!”
姜祯:“说得是啊王爷,他当年才五岁,一个五岁的孩子,怎么可能逃过那场雪崩?”
“这就是先祖在保佑大央!”敬王振臂,“是先祖知道,只有他才能守住京城,守住大央,他是真正的天子,九五至尊,龙气护体,所以才能逃过那场雪崩!哪怕再怎么身处微贱,也能一步步回到宫中,只恨我老眼昏花,竟然没有认出我们风家真正的嫡系血脉!”
敬王的声音震耳欲聋,姜菡萏的耳边嗡嗡作响。
……这怎么可能?
……她认错人了?
她一直要找的人就在她的身边,她却一直不知道?
阿夜——就是风晔?
阿夜……他说他记得他的名字叫阿夜……可那并不是“夜”,而是“晔”!
他就是昭惠太子风晔!
*
被这个消息惊呆的不止是姜菡萏一个人。
整个澹园都沸腾了,很快波及到整个庆州。
玄甲修罗就是昭惠太子,他们从来都不是叛军,他们追随的是真命天子,是真正的大央之主!
之前还因为镇海军和姜家府兵入城而惴惴不安的人们开始走街串巷,弹冠相庆。
澹园内,苏妈妈惶恐难安:“我骂过他是畜牲,还用鸡毛掸子抽过他……”
姜祯喃喃:“那我围攻他好几个月……算什么?”
“算你好胆。”姜菡萏喃喃。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太阳好像依旧从东边升起,但实际上已经天翻地覆。
服下解药的第三天,阿夜还没有醒。
敬王留在庆州主持大局,顾晚章回京去向太皇太后禀
报这个消息,临走前留下一副清毒调养的方子,许南珠熬好了送过来。
姜菡萏一直守在阿夜身边。
他的床上没有枕头,没有被褥。姜菡萏只知道她来了澹园之后,他夜夜都在小楼守夜,从来不知道他自己一个人时是怎么睡的。
他好像一直都没有习惯睡床……
当初刚到西山别院的时候,他甚至宁愿睡在狗窝里。
皇太子风晔,一出世便被封为太子,天之骄子,真龙血脉,在遇到她之前一直过着非人的日子……谁能相信?
喂完药,姜菡萏轻轻绞了布巾给他擦手脸。
“等你醒了,你会吓一跳吧?一转眼,你就变成了太子……”
灯火昏黄,室内安静,姜菡萏的声音很轻,“你居然是风晔……我居然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找到了你,可我却不知道……我真的好蠢啊……”
“不……蠢……”
“蠢死了都——”
姜菡萏下意识接茬,然后顿住,猛地抬头。
温暖灯光下,阿夜睁开了眼睛,他的脸色还有点苍白,声音也透着一丝虚弱,但语气坚定,不容置疑:“菡萏……是最聪明的……”
“才不是……”姜菡萏握着他的手,心中太欢喜了,反而不知道要说什么,开心的话全堵在喉咙口,喉头哽咽。
她扑上去抱住他,忍不住“哇”地一下哭出声。
“我最笨了,我最最笨!”
阿夜慢慢地抬起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没有。”
“就有!”姜菡萏带着哭腔反驳,“我明明那么喜欢你,我竟然不知道!”
阿夜的手停在半空,久久地没有动,良久良久,才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菡萏,你说什么?”他有点恍惚地问。
姜菡萏哭得稀里哗啦,半天才抬起头,抽噎着:“我、我有要紧的事情要跟你说,你不要吓倒。”
“我太傻了,我搞错了,一直错了,许南风不是昭惠太子,你才是!”
“昭惠……太子?”
“对,你是风晔,光明灿烂之晔,不是黑暗深夜之夜!”姜菡萏的脸贴在他的手上,明明那么高兴,泪水居然还是流下来,“阿夜,阿夜,居然是你,居然是你……我一直在找的人,居然是你啊!”
阿夜的神情很平静,声音也是:“原来……这就是极乐世界吗?”
“什么?”
“和尚说,极乐世界,就是人死之后会来的地方……在这里,无论是什么样的心愿都会实现。”阿夜的那只手掌抚上姜菡萏的脸颊,语气轻柔,目光迷离,“原来是真的……”
姜菡萏紧紧抓着他的手:“不,这是真的!你就是风晔!”
“是的,我就这么许愿的……我希望我就是你要找的人,我希望我出生在皇家,从小便跟你订下婚约,从懂事起我们便在一起,青梅竹马,对吗?然后我们长大,会举行盛大的婚礼,比许南风和你举行的还要大,还要好……你本就是世上最尊贵的女子,只有皇后之位才能配得上你,所以我最好是太子,长大可以当皇帝,这样,便能和你般配……咳咳……”
阿夜的身体还太虚弱,说到这里喘息了片刻,但眸子里全是温柔笑意,“所以我希望我是风晔,只有我是风晔,这一切才能水到渠成……”
“你就是风晔啊……”姜菡萏摸着他的脸,“我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极乐世界,就是这样啊……”
阿夜的手捧着她的脸,指腹下传来的触感如此真实细腻,像摸到一片花瓣,或者一片雪花。
“真可惜,我知道这是假的……真正的菡萏这种时候早已经躲开了我的手,每一次碰触她都会抗拒,因为我是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是她从地狱带到人间,我却要毁了她的毁事,折断她的翅膀,将她困在我身边。我死了,她可能会难过吧,但她从来不会只坐着哭,她会为我哭一哭,然后就去找许南风,她喜欢他,那才是真正的昭惠太子……”
“不是的,不是你说的这样……我喜欢的人是你,一直都是你,你是不是昭惠太子,我喜欢的人都是你!只是我太傻了,我一直不知道!”
直到我发现我会失去你。
姜菡萏的泪水长流,捧着他的脸深深吻下去,等她吻完想要再抬头的时候已经晚了,阿夜的手掌按住她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
野兽无论再怎么虚弱,都不会拒绝送到口边的猎物。
良久良久,姜菡萏大口喘息,她的脸颊嫣红如醉,声音宛转如蜜:“现在……你还觉得我是假的吗?”
阿夜的呼吸比她更急促,眼神比她的更迷醉,他蓦地翻身,单手便将她的双手扣在头顶,转瞬又意识到这不对,可是他不想松开,他紧紧地盯着她:“是你先亲了我……”
姜菡萏纵容了他的钳制,咬了咬唇:“对,是我先亲的。”
她的唇本已经微微肿起,像是熟透了、快到爆出甜美浆汁的果实,阿夜喉咙干渴得像是被烈日灼热过三年的大地,脑海一片狂乱,声音已经不听使:“那是不是可以……可以……”
姜菡萏挣了挣手,没挣动,反而换来了他更用力地压制。
“……可以。”姜菡萏别开视线,不大敢对上他异常灼热的视线,声音低低的,“不过……你现在身体可行吗?”
阿夜笑了一下,俯下身,然后一口血涌到喉头,即便他用力克制,还是有一缕溢出嘴角。
“阿夜!”姜菡萏想起来,阿夜没有松手——他太喜欢这种把她抓在手里的感觉了,哪怕眼前一阵阵发黑,也不愿放弃。
是真的还是假的,重要吗?
是极乐世界还是地狱,重要吗?
你不在我身边,世间就是地狱。
你在我身边,世间就是极乐。
“再说一遍好吗……”阿夜低声道,“说你喜欢我……”
“我喜欢你,很早很早就喜欢,一直一直都喜欢你……”
阿夜倒在她的身上,嘴角带着一丝笑容。
姜菡萏抱着他,声音温柔极了,“永远永远都喜欢你……”
第80章 第80章菡萏永远是对的
姜菡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到底做了些什么,她在醒来的时候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梦中的四季轮换,树叶绿了,花开,叶子变黄,果实成熟……她推开窗就看到这样一棵树,而窗下就是阿夜。
醒来的时候心中很安宁,很平静,这是长久以来她第一次睡得这样安稳。
昨夜她就这样抱着阿夜睡着了,没有褥子也没有被子,半夜隐约觉得身下的床板太硬,不大舒服……但可能是睡得太沉了,后面再也没有感觉到。
此时她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身上裹着一床被子,半盖半垫,把她卷成一只蚕蛹。
她转过头,就看见阿夜侧躺在她的身边,一手搭着被子,一手撑着脸,黑眸深深,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屋内很安静,窗子上一片雪亮,不知是还在下雨,抑或是天晴了。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视线交汇的刹那,不由
自主地、自然而然地,笑意从就从嘴角浮现到眼睛。
两人就这么相对着傻笑了一阵,阿夜收紧手臂,将姜菡萏连人带被抱得更紧了些。
“菡萏,太好了……”阿夜的下颔抵着姜菡萏的头顶,姜菡萏的头深深埋在他的颈间,整片帘帐内都笼罩着她的气息,“你是真的……”
他在半夜醒来,发现菡萏还在。
她牢牢地抱着他,睡得不太踏实,露在外面的指尖冰凉。
他反客为主,将她抱在怀里,他的体温可以暖着她,她不停地往他的怀里蹭,就像猫儿不停地往火炉边拱。
可惜他不能像水母一样将自己张开来将她裹住。这张床榻头一回迎来了被子,她被裹上之后,终于睡安稳了。
“本来就是真的,老天开眼了阿夜,等你养好伤,敬老王爷就要带你回京,恢复你的身份。”
“然后就可以娶你吗?”阿夜认真问。
姜菡萏想说“对”,但昨夜有件事情她忘了问他。
她的声音有点低,睫毛也轻颤了一下:“阿夜……当年的事你都知道了,那场雪崩,是我父亲……”
“知道。”
“你如果想为父母报仇……”
“报过了。”阿夜道。
姜菡萏:“?”
“他也死了。”阿夜道,“一切结束了。”
“可是,我是他的女儿……”姜菡萏咬了咬唇,“你恨他,也许,有一天会恨我……”
姜家嫡女和风家太子的爱恨情仇,加起来可以养活千百年的说书人,不知有多少对天家夫妇,最后为着各自家族的利益反目成仇。
“我不恨他。”阿夜的手轻轻落在姜菡萏的面颊上,“他生下了你,没有他,就没有你。”
而有你,万千罪孽,都烟消云散。
姜菡萏心中一阵感动,再度把自己埋进他怀中。
这几天她一直守着他,一夜的觉还不够,而且他的怀里那么暖,像一个巨大的人形汤婆子,她所有的心事都放下了,脑袋轻飘飘的,又往梦境里飘。
“菡萏,你以前说过,你爹对不起昭惠太子,所以你要补偿他……”
姜菡萏:“……唔。”
“那,现在我是昭惠太子,你是不是也要补偿我?”
“……唔。”
“你打算怎么补偿?”
阿夜的最后一句,声音已经非常非常低沉了,唇跟着落在姜菡萏发上、脸上,想用自己的唇、自己的手、自己的皮肤去沾染更多她的味道。
他的吻和触摸都是轻轻的、暖暖的,好舒服,姜菡萏有种泡在热水中的感觉,声音越发迷糊:“你想要什么补偿……”
“那……一会儿你睡醒梳洗,我……我可以帮你洗手吗?”
已经快要睡着的姜菡萏睁开眼,眨了眨,以为自己听错了。
阿夜脸红红的,漆黑的眼眸里全是期待。
于是姜菡萏起床梳洗后,阿喜捧着铜盆,阿夜负责洗手。
一遍清水,一遍牛乳,再一遍清水,然后涂上玫瑰香膏。
十指纤纤,肌肤胜雪,指甲泛着淡淡的红,揉捏抚摸起来柔若无骨,手感好到无法言说。
阿夜死死控制着力道,生怕弄疼她,心中有一万只蚂蚁在爬,又有一万只喜鹊在鸣叫。
“……”姜菡萏觉得自己的手要被他揉红了,“阿夜,好了吗?”
“好、好了。”阿夜捧着她的手,万般不愿放开,最终在手背轻轻吻了一下,浓郁甜馥的玫瑰香从鼻腔直达脑海,浸透他的全身。
这永远是他在世间闻过的最好闻的味道。
*
许南风好几日没有出门了。
他所住的客房中堆满了酒坛,他醉了便睡,醒了便喝。
“阿风,别喝了。”
有人劝他,他以为又是许南珠,咕哝一句:“姐,别管我……”
一只手拿走他的酒坛,被酒泡软了的双手居然无法阻挡,他有些恼怒地抬起头,就看到姜菡萏的脸,雪肤花貌被拥在雪白狐裘中,眼中透着关切。
“阿风,我有话想同你说,你愿不愿出来跟我聊聊?”姜菡萏看了看屋内,“这里酒气太重了。”
许南风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答她的,她带着侍女们走到庭院前的凉亭中坐下,侍女给她笼上暖炉。
雪小了很多,细细簌簌落在房顶。
她坐在那儿,那儿就变成了一幅画。
许南风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自己,片刻后走到亭中的许南风虽然不如往日那般阳光明朗,但至少不像方才那样颓丧了。
“阿风,多谢你的解药,我当时答应过要完成和你的婚礼——”
“不必了,”许南风打断姜菡萏的话,“他是昭惠太子,和你自小订有婚约,我身为臣子,岂能僭越?”
“我是会嫁给阿夜,但不是因为他是昭惠太子,而是因为我喜欢他。”姜菡萏认真道,“我曾经答应和你成婚,是因为一些误会——那时我把你误认为了昭惠太子。”
许南风愕然抬头:“……你是说,你从来不曾喜欢过我,只是因为误会了我的身份,才愿意嫁给我?”
姜菡萏:“是。”
“呵呵……”许南风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你特意来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姜菡萏默然片刻,她还不大懂怎样安慰人,只知道对人最大的尊重,就是以诚相待。
一份账单放在石桌上,推到许南风面前。
上面列着具体的数目,粮草多少石,铠甲多少具,兵器多少件,工匠多少人……
许南风不解:“这是什么?”
“谢仪,也是赔罪。”姜菡萏道,“这是我个人送给镇海军的。”
时逢朝廷都举步维艰的乱世,这么多的军需足以引发一场争夺大战,足以表达她的谢意和诚意。
许南风拿起账单,慢慢撕成两半,再对折撕开。
“用不着。求娶,是我心甘情愿,给解药,也是我心甘情愿。不需要你谢,也不需要你赔。”
他的手一松,纸屑如白色蝴蝶在风雪中被卷飞。
姜菡萏沉默。他既然不接受,她也无计可施。
她不再多说什么,站起身,转身准备离开。
许南风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菡萏,真要谢我的话,何必送东西给镇海军?送给我就行。”
姜菡萏回身:“那你要什么?”
“一碗甜羹就好。”许南风望着她,眼中有一丝辛酸的笑意,“就是从前你给我做过的那种。”
这么简单吗?姜菡萏有点意外:“可是,我记得你以前并不喜欢吃……”
“那是我以前太蠢了。”许南风微笑,“我还能再尝一次吗?”
“不行。”
在姜菡萏回答之前,一个声音冷冷传来。
“你不是嫌菡萏的甜羹难吃吗?菡萏永远也不会给你再做。”
月洞门后现出阿夜的背影,他一身黑衣,面沉如水。
“……你怎么来了?”姜菡萏讶异,敬王不是找他商议回京的事情去了吗?“你跟着我?”
阿夜摇摇头,拉住姜菡萏的手:“我在找你。”
敬王为他策划了一场大张旗鼓的排场回京,但他自己并不在意,怎么回不重要,回不回甚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离开菡萏快三炷香时间,这是他中毒醒来后第一次和她分开这么久。
他迫不及待想找到她。
看到她,闻到她,触摸到她,他心中的焦灼与渴望才得以平息。
“这是我和阿风的事,”姜菡萏低声说着,轻轻挣开阿夜的手,她不大习惯在人前同他这样亲密,“阿风救了你,我一定要谢谢他。”
又香又软的小手像鱼儿一样从掌心滑走了,只有寒风拂过,掌心格外空洞和凄凉,阿夜退而求其次,抓住姜菡萏的衣袖。
掌心终于又能被属于她的东西填满,阿夜脸色好看了不少:“你救我性命,我可以允诺你一个请求,任何时候,只要和菡萏无关的事情,只要你开口,我必为你办到。”
“哼!”从阿夜出现的那一瞬起,许南风就紧绷了身体,此时冷哼一声,正要回绝,冷不丁又传来一个
声音:“我替他答应了!”
许南珠从院子另一头的月洞门后走出来。
阿夜是因寻人至此,她原来是来看看弟弟,因见姜菡萏在此,不便打扰,所以避在一旁,本想等姜菡萏走了再说,此时却是不得不现身,不然她这傻弟弟不知道还要做出什么蠢事。
抢着应下这个许诺,许南珠趁热打铁:“不过,空口无凭,只怕到时不好对证。不知殿下能否给个凭证?”
阿夜答应了,然后带着姜菡萏离开。
“姐!”许南风悲哀道,“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能尝到那碗甜羹的机会!”
许南珠不答,忽然弯腰抓起一把积雪,拉开弟弟的衣领,直接塞了进去。
许南风被冰得直跳脚。
“为一碗甜羹拒绝那么大一笔军需我就不说你了,可你要是敢拒绝阿夜的承诺,看我不揭了你的皮。”许南珠道,“那可是昭惠太子!承德帝的帝位是从他爹那里捡来的,现在他回来了,帝位就得还给他,他是未来的大央之主,一个任你提的要求,就是一道空白圣旨,一道丹书铁券!”
许南珠一口气说完,累得直喘气,“你给我清醒清醒,小姐已经是未来的皇后了!你再敢惦记,那不叫痴心妄想,那叫大不敬!叫谋逆!”
许南风苍白的脸上像是挨了一记耳光,整个人晃了晃,终于趴在石桌上,痛哭出声。
许南珠轻轻抚着弟弟的脑袋,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
姜菡萏被阿夜牵着手,带回书房。
她有点好奇:“你要给她什么凭证?”
阿夜裁出一张白纸,打开印信盒子,拿出里面的印信和印泥。
姜菡萏:“!”
这盒子曾经短暂地归她所有,但她从来没打开过。
她以为里面就是一枚普通印章,结果阿夜拿出来的是一小团金灿灿的物事:金链子缠在金镯子上,沾上印泥,便能在纸上落下一道鲜明印记。
她越看越觉得这两样东西有点眼熟:“这、这……这好像是我给你的……”
“对。”阿夜在白纸上盖完“章”,让人把这张纸送去给许家姐弟,然后仔仔细细用软棉布把首饰上面的印泥擦干净,说着便要把这两件缠在一起的首饰拆开,“你要戴吗?”
“不……不用!”姜菡萏连忙阻止他破坏印信,仍在为他的异想天开吃惊:“你怎么想到用这个做印信的?”
确实这纹路是独一无二,外人无法伪造……但关系着两州安危的重要信息,难道不该严正一些吗?
阿夜:“郭俊说,印信是非常重要的东西。这是你给我的,它就非常重要。”
姜菡萏回想起当初给出这两样东西时,她完全没有想过阿夜还会再回到她身边,并且会成为她心中这么重要的人。
当时她只是随手摘下,却成了他一直珍藏的宝物。
“阿夜,”她看着他,心中有酸楚的柔情,“我对你不好。”
“不,你对我最好。”阿夜抬起手,想要抱她,却又习惯性控制住,手攥成了拳头。
姜菡萏张开双臂,靠进他怀里,抱住他的腰背,脸贴在他的胸膛,低声道:“我以后会对你好的。”
阿夜深深地抱着她:“你已经对我很好很好了。”
姜菡萏:“不,我要更好。”
阿夜笑了,轻轻在她的头发上亲了一下:“不能更好了。”
姜菡萏:“哼,你瞧着吧,一定会更好的!”
比如……
她捧起阿夜的脸,踮起脚尖,在他的唇上用力亲了一口。
腰被阿夜紧紧箍住,她踮起的脚尖始终未能放下来。
书桌前两人仿佛合成了一个人,天下独一无二的印信闪烁着明亮的金光。
阿夜深深地吻下去。
他错了,菡萏永远是对的。
原来真的还可以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