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虽然经历了难以言喻的风波, 但在紫微宫主持下,周天大比还是得以如常进行。
为陵昭之故,这段时日, 息棠和景濯也留在了紫微宫。
景濯原想将陵昭带回九幽, 以后这里应该也算是他半个家,借此也可培养一下父子感情。
他打算得是很好, 不过身为紫微宫掌尊的听榆却冷酷地拒绝了这位从前的师弟:“不行。”
还未到休沐的时候, 身为紫微宫弟子,怎可擅离门中。
就算陵昭身怀混沌浊息, 就算他的爹娘是上神和天魔,于听榆而言,与寻常紫微宫弟子也没什么分别, 一样当守紫微宫门规。
何况周天大比汇聚六界各族,正是观摩学习的好时机,又岂有错过的道理。
面对这位铁面无私的师姐,景濯久违地回忆起从前在紫微宫中被管束的时日,颓然败退。
便是为了拱月台上紫微宫对陵昭的回护,他也不好驳了听榆的话。
于是陵昭只能继续挣扎在课业中,即便是逢周天大比, 紫微宫弟子也不能落了平日修行。
因着忙于修行, 他倒是没有空闲想些有的没的了。
得知景濯和息棠暂留紫微宫,听榆也没客气,请他们在陪儿子之余顺道指点一二参与大比的后辈, 堪称物尽其用。
“师妹果然很适合做紫微宫掌尊。”对此,褚麟感慨道,身旁承州赞同点头。
听榆看向承州,微微眯了眯眼:“你不是该去为大比下一场的场地做准备么?”
怎么还在这里闲逛。
承州低头:“我这就去。”
褚麟忍不住笑了声, 见听榆目光投来,连忙又收了声,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另一边,顶着不同寻常身世的陵昭老实地上完课,同素一和怀炽走出楼阁,过得和从前也没太大分别。
“有丹羲境上神和逢夜君做父母,是什么感觉?”
穿过回廊,见周围没有其他弟子来往,三双眼睛对视,不必多说,先后跳上了宫墙。
张开手,摇摇摆摆地走在宫墙上,陵昭回道:“好像和从前也没什么分别?”
至少就现在看来,多了对天上地下最强的神魔做父母,其实与从前也没有太大分别。或许是因为,在相认之前,他们对他和阿嬴就已经足够好了。
不过身份骤变,总归还是带来了些变化,加上因周天大比之故,除了门下弟子,紫微宫中如今还有六界各族生灵来往,遇上陵昭时,或因混沌浊息,或因身世之故,明里暗里对他审视打量。
这些目光并不都是善意,好在如怀炽和素一,还有不少紫微宫师长与同门,待他与从前无异。
陵昭一向心大,也就不去多在意这些不相干的存在如何看待自己。
正说话间,迎面有紫微宫仙君带着一行神魔走来,远远见了他们,怒道:“紫微宫内不许上墙!”
闻言,三道身影狼狈地从宫墙上窜了下来,紫微宫仙君看着三张自己绝不陌生的脸:“又是你们?!”
陵昭、怀炽和素一低眉顺眼地站在他面前,不敢说话。
就在这时,与紫微宫仙君同行的神魔彼此对视,露出复杂神情,在两息沉默后,先后抬手,竟是主动向陵昭施礼。
他茫然抬头,听到须发皆白,看起来已经不知活了多少年岁的神族口称叔祖,当场石化。
紫微宫仙君想起,身为丹羲境上神和魔族逢夜君的血脉,陵昭的确算得上眼前这些神魔的长辈。
怀炽忽然也意识到,如果按照东海龙族来算,自己似乎也要唤陵昭一声……不过看了陵昭一眼,他摇头,果断决定忘掉这件事。
对面,看着向陵昭执后辈礼的神魔,紫微宫仙君一时失语,有意要罚陵昭他们抄书的话也忘了出口。
素一敏锐地察觉到局势,给了怀炽一个眼神,在数次闯祸受罚结出的默契下,一左一右架起石化的陵昭,飞快跑路。
哈哈,不用抄书了!
回到陵昭在紫微宫中所居小楼,和陵昭一起坐在院中立起的三架秋千,三道身影连晃起的高度都很一致。
果然相处得久了,就会在些奇奇怪怪的地方达成默契。
不过在听说这秋千是景濯亲手所立后,素一突然站起身来,态度郑重地对着秋千拜了拜,这才又坐了上去,看得陵昭和怀炽都露出了迷惑神情。
“这是我对君侯的敬仰。”素一深沉道。
景濯之于九幽魔族,同息棠在天族仙神中的地位一样特殊。
陵昭不理解但表示尊重。
荡着秋千,他在腰间玉珏中掏了掏。
身世揭开后,不止息棠和景濯的旧友,许多神魔大族也奉礼来贺,近来陵昭实在收了不少礼。
“你们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素一和怀炽当然不会坦然受之,刚要拒绝,却见陵昭手中一晃,忽然有无数灵物从玉珏中倒了出来,在眼前堆积如山,顿时都沉默了。
狗大户!
和怀炽对视一眼,素一在对方眼中看到和自己同样的呼声。
周天大比持续月余,直到大比结束,一向行迹杳然的霁望才现身紫微宫。
天载殿中,他站在无数刻下名姓的玉璧前,抬头望去,神色难得现出些微怅然意味。
就在丹华之侧,是他师尊的名姓。
霁望的师尊也是上神,但晋位上神那一日,也是他陨落之期。
约五万载前,北荒忽现大疫,牵连者众。霁望师尊亲往除疫,见北荒生民苦痛煎熬,悟道得入上神。
但也是为活数千万性命,他选择散尽修为,化为北荒之地一棵老树,终于除尽大疫。
以上神修为,要杀他们何其简单,但要活这些生灵,又何其不易。
息棠从身后走来,霁望闻声转头,神色已然恢复如常,向她玩笑道:“我来得迟了两日,竟不曾一睹师姐在拱月台上震退六界各族的风采。”
话中分明透出戏谑意味。
息棠瞥他一眼,也没说什么,从袖中取出坛酒迎面扔了过去。
霁望很是及时地抬手,挥袖化解了来势,接下酒坛,动作堪称洒脱。
见此,息棠拂手,又是几个酒坛飞出。
霁望瞳孔一震,身形腾挪,最终以刁钻姿势单腿独立,手上脚上还有肩头都各自顶了坛酒,向息棠得意一笑。
息棠抱着手,脸上也露出一点笑痕。
“师姐,这瑶泉酿如此难得,若是不小心摔了多可惜。”霁望小心放下酒坛,口中抱怨道。
瑶泉酿要酿起来颇为麻烦,丹羲境中数百年也只得十余坛,大都进了霁望嘴里。他将酒坛收起,只留下一坛放在了自己师尊的玉璧前。
霁望的师尊也是出了名的好酒,不过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和他喝过酒了。
“竟然已经过了五万载。”霁望有些感慨地开口,“如今我竟然活得比他还长,成了名副其实的老不死了。”
息棠微微挑眉看他,霁望意识到什么,倏而收声,讪讪笑了笑,决定当自己什么也没说过。
陪着霁望又说了些东拉西扯,不着边际的话,他和息棠才自天载殿中走出。
当日在天宁城中,因着云栖的缘故,霁望匆匆离开,还没有正经见过陵昭和重嬴。既然如今他回了紫微宫,也该见上一见才是。
殿外,景濯靠在树下,不知等了多久。
见息棠走来,他迎了上前,与霁望见过礼后,很是自然地和息棠并肩。宽大袖袍垂落,掩住了他勾住息棠的指尖,景濯眼底浮起些微笑意。
落后半步的霁望神情微妙,他还在这儿呢!
抬步跟了上去,虽然息棠和景濯没有多说什么,但跟在他们身旁的霁望却莫名觉得自己有点亮。
第九十二章
巫山山巅覆着终年不化的霜雪, 缭绕的渺茫云烟中,寒泉澄明如镜。
跪坐在寒泉旁,灵蕖手脚都为镣铐所缚, 体内力量不断为禁制抽取, 滋养山中灵脉。
放在数万年前,恣睢任性的天族太子女绝不会想到, 有朝一日, 自己会被困在这出生时被敕封的山陵,半步都不得出。
凝望着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 灵蕖眼底幽深,隐约能窥见压抑已久的疯狂。
光影摇曳,云雾中, 披着白袍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灵蕖身后,白袍下露出一张绘满繁复章纹的假面。
能在不惊动巫山禁制的情况下出现在这里,已经足以证明他的实力。
但灵蕖却没有因此对他慎重以待,苍白面色中透出化不开的阴翳,她讥嘲开口:“藏头露尾,连阴沟里的老鼠,如今也敢来本君面前现眼了么?”
就算沦为阶下囚, 语气还是不改从前的高高在上。
白袍在她身后站定, 假面下传来难辨男女的声音,话音不疾不徐,很是从容:“我是谁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 我今日来,要与女君谈一桩交易。”
闻言,灵蕖只是轻蔑地嗤笑一声,神色不见有什么波澜, 直到披着白袍的身影再次开口——
“一桩事关天曜玄章的交易。”
灵蕖陡然一厉,她回头盯着面前身影,神色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什么。
就凭灵蕖从前行事,九天想要她命的仙神何其多,但她还是活了下来。
就算被囚于巫山半步不得出,她终究也还是活了下来。
他们不是不想杀她,而是杀不了她。
白鹤振翅,飞掠过云端。
天宫中,苍溟安坐在白玉砌成的楼台上,抬指抚琴,袖袍当风,尽显飘然出尘。
弦音铮铮,有浩然气象,一旁凉亭中,息棠和景濯对坐相弈,黑白棋子落在棋盘上,纠缠厮杀,一时不见有胜负。
周天大比后,终于又逢紫微宫休沐。
这回景濯找承州说情,终于让陵昭多得了一段时日的自在,先来天宫见过苍溟,待个几日后再去九幽。
琴音中,陵昭将手撑在桌案上,托住自己的脸,头一点一点,像是快要进入好梦,看得苍溟抽了抽嘴角。
自己这是在对牛弹琴?
不对,苍溟立刻挥去了这个念头,这么一来,他和阿姐成什么了。
从陵昭身上收回目光,苍溟注意到悬腿坐在桌案边沿的重嬴,树偶的手正随琴音轻点,合上了旋律。
经过这些时日的休养,重嬴也终于能再以化身行走,不必和陵昭挤在同一具身体里。
眼见这一幕,苍溟顿时觉出几分欣慰,看来自己在这音律之道的造诣,还是有望被继承的。
直到一曲终了,睡得差点儿流口水的陵昭才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他刚才好像梦到了烤鱼。
于是片刻后,他和苍溟挽着袖子淌进了天河浅滩中,躬身比起谁捞的鱼更肥。
幼稚。
重嬴矜持地坐在石上,为他们做个评判。
银鱼从陵昭手里惊惶逃窜,撞向了端坐石上的重嬴,下一刻,树偶表情空白地骑在鱼身上,自空中跃过。
“阿嬴?!”
陵昭露出惊吓神色,试图伸手扑救,不想脚下一个踉跄,迎面跌进了水里。
重嬴与他指尖错过,骑着鱼乘风破浪。
苍溟举着三尺有余的肥鱼回头,正好看见这一幕,只觉目瞪口呆。
这也行?
在鸡飞狗跳的混乱后,他救回重嬴,又捞起了陵昭。
虽然出了点儿意外,不过问题不大。
又过数刻,看看今日收获,苍溟和陵昭终于决定休战,暂时放过河里其他肥鱼,就地在天河边生火烤鱼。
差不多也是在这个时候,宣后得知了陵昭前来天宫的消息。
就算因为景濯作为魔族君侯,身份特殊,苍溟刻意掩下了他和陵昭前来的消息,此事也难以瞒过宣后的耳目。
陵昭竟然当真是息棠的血脉。
虽说心下早有怀疑,但得了肯定的消息,宣后还是不免为之失神。再想起和陵昭上次见的那一面,她心情更是难得有些复杂。
说来,陵昭身上竟然也流着她的血。
息棠自是不会领着陵昭来见她,宣后也没有主动召见陵昭的意思。
天宫以西的花田中,她躬身清理出野草,看到出现在帝屋树上的陵昭时,颇觉意外。
“仙君——”
陵昭也认出了宣后,他还记得当日自己在天河垂钓时,是宣后送了他一枚海螺。
他向来不会辜负旁人善意,这枚海螺如今还被陵昭妥善保存在手边。
认出宣后的陵昭跳下树,向她一礼,还当她是天宫负责侍弄花草的仙君。
对于陵昭的误会,宣后笑了笑,也没有解释,只是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听天宫仙君说,这里是看落日最好的去处,所以来看看是不是真的。”陵昭如实回道。
听着他这番话,宣后脸上始终噙着笑,眼神却有些深。
但凡在天宫待过些年月的仙神都知,这处花田从来由她这个天后亲自打理,寻常仙神轻易不得踏足,以免冲撞。
告知陵昭这件事的仙君,究竟怀着如何心思?宣后漫不经心地想,眼底掠过一丝锋芒,她向来不喜欢被算计。
不过没有向陵昭多提此事,她用余光打量着他,隐约从眼前少年身上窥见一点涯虞,一点自己的痕迹,只觉很是奇妙。
“这些花都是仙君种的吗?”陵昭不知她在想什么,探头看着眼前开得很是繁盛的花田,好奇问道。
天宫灵气充裕,诸多花木四时常盛,不见凋零,眼前这片花田开得更是尤其好。
“也不算。”宣后回他,不甚在意道,“这原来是我名义上的夫君种的。”
“不过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粗粗算来,竟然已经有近四万载。
听完这话,陵昭脸上顿时露出自己失言的紧张神色,他看了眼宣后,小心翼翼地问:“你一定很想他吧?”
所以才会在她口中的夫君离开后很多年,还将这些花照顾得这样好。
宣后只觉他误会得有些厉害,但犹豫一瞬,终究没有多提自己和涯虞的过往。
对于陵昭的问题,她想了想,还算认真地回道:“也谈不上。”
不过是昔年神秀当权,她和涯虞被夺去手中权柄,别无选择,只能安分地待在天宫莳花弄草。
既是当时费心照料过的,她便也不愿任其荒废了,就这样到了如今。
眼下回忆起来,在神秀那个疯子手下,他们也算共过患难,有过相互扶持的岁月。
宣后突然有些感怀,但这样的情绪也不过只是一瞬。看了眼天边,她向陵昭伸出手,示意他也伸手。
陵昭虽然觉得莫名,还是依言而行,将手放了上去。下一刻,宣后拉着他振身,坐上了高大的帝屋树。
重嬴坐在陵昭头上,险险稳住身形,在与转头看过来的宣后对视后,他默默垂下了一双黑豆眼。
很危险。
就算不知宣后修为如何,他还是察觉了这一点。
宣后目光扫过他,眼底闪过些微兴味:“这是什么?”
“他是阿嬴。”陵昭顿了顿,又道,“是我阿弟!”
“阿兄!”闻言,重嬴没憋住,开口反驳。
宣后闻言,抬指在他头上揉了揉。
不久前在苍溟手下有过同样经历的重嬴伸出小短手抱住自己的头,鼓起了嘴。大约是察觉宣后的修为并非自己能及,他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勾了勾嘴角,宣后转过头,忽然开口:“日落了。”
陵昭随着她的声音抬头,只见耀目霞光照亮了天边云海,那轮金乌向下沉没,留下辉煌盛大的余焰。
宣后从袖中取出了枚海螺,她将海螺放在嘴边,轻轻吹响。
重嬴好像听到了潮声,落日下的海浪拍击着礁石,余晖洒落在海面,留下无数灿金。
“听到了什么?”
陵昭被问得怔了怔,严肃地思索一番后,才试探着开口:“好像有很多水?”
宣后为他的回答愣了一瞬,随即大笑起来:“也可以这么说吧。”
重嬴拍着陵昭的头,忍无可忍道:“是海,是日落时的海!”
陵昭抱头,那不还是水吗?
宣后将海螺递给了重嬴:“要不要试试?”
接住比自己还大的海螺,重嬴有些发愣,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宣后抬指,海螺便在他手中化作了合适大小。
重嬴摸了摸手中海螺,不必宣后多作指点,低头吹出了与方才相似的旋律。
虽然听得似懂非懂,也不妨碍陵昭立刻捧场地海豹鼓掌。
阿嬴就是厉害!
第九十三章
踏着落日的最后一缕霞光, 陵昭跳下帝屋树,与宣后作别。重嬴虽然没说话,却也坐在他头上, 向她挥了挥手。
直到这时, 宣后也无意告诉他们自己的身份。
在她看来,这实在没有什么要紧, 是以不必多提上这么一句。
望着少年离开的背影, 宣后撑着脸,觉得自己大约是活得太久, 竟然也开始追忆起从前来。
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她的身形转瞬消失在原地。
“去查一查,是谁有意将他引来我面前的。”
天后殿中, 换了身衣袍的宣后拨开面前垂落的珠帘,漫不经心地开口。裙袂迤逦,她脸上噙着笑,神情算不上冷厉,却显出难以直视的威严。
她话中所言,指的当然是陵昭。
跟随在她身后的女仙微垂着头,闻声应是, 悄然退了下去。
踏入内殿, 身为天后殿属官的神族立时迎上前,屈膝向宣后一礼,低声禀道:“君后, 东海鲛人族请见,如今已在殿外等候。”
要见宣后的是结嫣。
从前她还能被称一句水君,但随着修为尽废,就连她觉得鄙薄的鲛人族水君之位, 也不是她能继续做的了。
时隔数月,被息棠剖去龙珠的结嫣终于再次踏入了天后殿,看着坐在上方的宣后,她带着几分哽咽唤道:“阿娘——”
这称呼原本是没错的,但如今的结嫣对着宣后唤出这一声,听来未免有些奇怪。
只是数月,结嫣已生出满头华发,尽显垂老之态。鲛尾虽然化作双腿,她脸侧却冒出青蓝鳞片,爪牙尖利,连维持完整的人形都做不到。
这样看起来,她比宣后老了不知多少。
结嫣从前最自傲的莫过于体内这枚龙珠,她一身修为都是以此为根基修成,却没想到有一日,龙珠会被息棠取回。
失了龙珠,修为也就随之散尽,身体又如何还能维持在盛年时的光景。
纵使她父亲为她寻来诸多灵物,修为已废,依靠这些灵物续命,不过是在苟延残喘罢了。
想到这里,结嫣尖利的指甲嵌入掌心,如今她什么都没有了。
修为尽废,她一直以来汲汲以求的声名和权势也都成了云烟。
凭什么,为什么?!
她抬起头,眼底翻滚着浓重墨色,如今,就算只有一线希望,也值得她压上一切来赌。
如同往日一般伏在宣后身旁,结嫣低声请她屏退左右,以商要事。
要事?
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鲛人,宣后不知有没有猜出她的来意,神情难辨喜怒。
目光对视,在两息凝滞的沉默后,她终于抬手,示意殿中侍奉的女仙都先退下。
直到不见其他仙神,结嫣终于再次开口,迫不及待地道出了自己此行目的,就算极力掩饰,她话中还是透出了急切意味。
宣后抬头望向前方,眼中神色让人有些看不分明:“你今日,原来是做说客的。”
结嫣不觉得这有何不妥。
“阿娘难道不想做天君吗?”她仰脸看着宣后,“如今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了!”
“当初如果不是太初息棠,这天君之位原本就该是阿娘的!”
说着,结嫣抓住了宣后袖角,眼中泄露出些微疯狂神色:“阿娘,有天曜玄章在手,就算是太初息棠,也不是不可对付——”
听到这里,宣后终于收回目光,再次看向了她。
宣后当然清楚天曜玄章是什么。
昔年神秀当权时,曾举天族之力铸器,以太初氏于鸿蒙初开时寻得的造化明藏为核心,引渡万千陨星封印,借此成天曜玄章,用以镇压天地。
彻底陷入疯狂的神秀,甚至将敢对自己有所违逆的九天仙神尽数投入了铸器的熔炉,星辰陨灭燃起的火焰中,天曜玄章还未铸成,便已经有令天地变色之威。
但也是在法器铸成前,神秀死在了旸谷。
他对自己的实力太过自信,不觉有魔族能杀了自己,也不在意有多少仙神也想要他的命。
所以他最后死了。
随着神秀陨落,九天动荡,眼见局势不利,灵蕖以自身神魂烙印造化明藏,将还未铸成的天曜玄章投入虚空。
虚空无垠,要从中找回天曜玄章何其艰难,烙印了造化明藏的灵蕖倒是能感知到天曜玄章去向,却绝不可能开口告知。
只要造化明藏不灭,就算是上神也抹杀不了她。
于是苍溟登位后将她囚于巫山,设下禁制,以她的力量来滋养地脉,也算是物尽其用。
不过只要灵蕖还活着一日,只要还有天曜玄章在,曾经追随于神秀的仙神就不会真正死心。
就算神秀是个疯子,也终究还有鹰犬惦念旧主,盼着有朝一日,灵蕖能带着他们重现旧日荣光。
云端上,苍溟嗤笑一声,玉简在手中化作齑粉,被风吹散。
就算有天曜玄章又如何,这些还沉湎于旧时的残孽,早该随神秀一起腐朽在岁月中,多活了这么些年,也该够了。
从登上天君位时,苍溟就在等着这一天,如今看来,时日终于渐近。
他负手回身,踏上玉阶,额前冕旒垂落,掩住眼中幽深。
六道轮回,碧落川。
宫阙中,短匕从身后刺入玄寂心脏,他全无防备,直到锐痛传来,低头看去,脸上露出愕然神色。
鲜血染红了衣襟,晦涩咒文在刀尖亮起,他体内力量瞬息便被冻结,再也动用不了分毫。
僵直的身体向前跌去,落地时发出一声沉重闷响。
怎么会……
模糊视线中,云履踏过深玄衣袍,一只手拿起了桌案上代表碧落川鬼帝权柄的印玺。
玄寂徒劳地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随着最后一丝清醒意识沉没,他眼前尽归于黑暗。
“陛下?!”
不多时,混乱脚步声响起,幽冥昏暗的夜色下,整座鬼帝宫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幽都魔宫中,景濯正在煮茶。
蒸腾热气如同云烟,缭绕向上,模糊了息棠神情,平添几许柔和。
他们之前在天宫住了数日,如今也打算在九幽待上一段时日再说回丹羲境的事。
抬手为息棠斟了盏茶,景濯动作洒脱,但怎么看都显出些卖弄意味,活像只开屏的孔雀。
息棠瞥他一眼,接过茶盏,嘴边分明盈着些微笑意。
岁月静好,景濯不着痕迹地向息棠凑近,转过脸来。
眼看着就能亲上脸侧,殿外忽然传来了陵昭的声音:“阿娘,我们刚刚猎了头特别大的凶兽!”
听到声音,息棠下意识抬手,挡住了景濯凑上前的脸。
没能得手的景濯幽怨地看了她一眼,不甘不愿地坐正身,迎着他这样的目光,息棠不动声色地在桌案下主动勾住了他指尖。
景濯故作矜持,但脸上神色已经出卖了他心里在想什么。
也就是这个时候,陵昭骑在长衡肩头,兴冲冲地走进殿中。
不过才到九幽数日,他们就已经混得很熟,能骑在魔君肩膀上的,陵昭算是头一个。
正好长衡近来没多少正事要办,便有空带着陵昭和重嬴到处胡闹。
身后,穷奇顶着坐在他头上的重嬴昂首阔步地走上前,看起来很是威风。长衡会挑中穷奇当坐骑,就是看中了骑出去足以彰显魔君气势。
不过昂首阔步的穷奇走到息棠面前,却是乖乖伏身,还谄媚地向她嗷了声。
看着这一幕,长衡轻啧了声,除了对自己这个主人,他养的这头坐骑,真是意外地识时务。
长衡没忍住拉了把穷奇的尾巴,被他毫不客气地拍在了腿上。
就在陵昭兴高采烈地讲起这两日在九幽的见闻时,殿外忽有灵光飞掠,径直向景濯而来。
原本正在斟茶的他动作一顿,抬手接下传讯。
随着神识探知,转眼,他脸上轻松神色尽褪,蒙上一重难言阴翳。
景濯蓦地起身,引来长衡意外目光,陵昭也收住了话头。
“兄长,怎么了?”
“碧落川生变,玄寂遇刺重伤。”
留下这几个字,景濯身形闪动,立时便往殿外去。
息棠的神情冷了下来。
能做碧落川的鬼帝,玄寂修为绝非等闲,刺杀他的,是谁?
没有多言,息棠起身跟上景濯脚步,此事发生得太过突然,透出几分不寻常。
“玄寂是谁啊?”没太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的陵昭问。
“他是六道轮回中碧落川的鬼帝。”长衡回道,眼底现出几分凝重。
他知道景濯和玄寂素有旧交,如今既是玄寂遇刺重伤,景濯当然不可能无动于衷,势必要往碧落川一行,探明情况。
九幽本就连通六道轮回,以上神和天魔的修为,不必半日就能赶到轮回界。
就在息棠和景濯跨越碧落川边界的刹那,阴寒彻骨的气息萦绕身周,比之上一次来时更甚。
从高处向下望去,只见原本应该平缓流入转生井的黄泉河水滔天而起,掀起了重重浪潮。
无数幽魂被浪潮挟裹,低泣化作哭嚎,在黄泉河水的冲击下湮灭为点点灵光。
怎么会这样?!
水势湍急,神识穿过黄泉中挣扎的魂灵,隐约感知到了水下卷起的涡流。息棠和景濯对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猜想。
黄泉水在倒流——
进入六道轮回的幽魂,原本都会随黄泉水入转生井轮回,如今却只能在翻涌的河水中挣扎。
如果黄泉倒流之势持续,天地间的轮回将被打破,不止碧落川和六道轮回,六界都将为其影响。
先有身为碧落川鬼帝的玄寂被刺,随即就发生了黄泉倒流之事,这两者之间,可是有什么关联?
息棠冷眼看向下方,但这么做,又能图谋什么?
第九十四章
息棠心中生出诸多怀疑, 如今却不是沉思剖析的好时机。
她和景濯前来,原是为探玄寂情形,但如此局面下, 已经不可能先往鬼帝宫中去。
无论是天族上神还是魔族君侯, 都不可能坐视黄泉倒流,任其发展为牵连六界的大祸。
以息棠和景濯的默契, 也不必多说什么, 只是交换过眼神,便已经清楚彼此打算。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没入了滔天而起的黄泉水中, 逆流而上,赶赴处于六道轮回中心的转生井。
黄泉汇入转生井,渡亡魂轮回。如今黄泉倒流, 显然是转生井出了问题。
鬼哭声不绝于耳,无数亡魂在翻涌河水中挣扎。
柳叶化作的孤舟在浪潮中颠簸,碧落川中负责维持轮回界秩序的鬼灵手中亮起灵光,试图平息暴动的黄泉,只是收效甚微。
如今五方鬼域都受黄泉影响,偏逢此时,身为鬼帝的玄寂重伤, 无力主持大局, 碧落川中一片混乱景象。
自轮回形成以来,受黄泉河水冲刷,隐没于河床下的残念如今都被倒卷而起, 在七情影响下,诸多修为不足的鬼灵道心失守,难以自持。
浮动的残念阻滞了神识,就算以息棠修为, 也难以探知河水深处的情形。
转生井已经近在眼前,却有数重禁制加持,交织的灵光中显出无尽杀机。
这是神族的禁制——
息棠分辨了出来。
她的速度不曾为这些禁制慢上半分,磅礴灵力倾泻,行经之处只听禁制破碎的声音接连响起。
不过瞬息,她和景濯终于越过禁制,抵达转生井所在。
幽冥深沉的夜色下,原本如瀑布一般流下的黄泉河水倒悬而起,转生井化作旋涡,如同一只望向天穹的眼。
泛着银白光辉的篆文从转生井周围浮起,这是构筑出轮回的法则。
息棠在旋涡上方看到了一道身影。
也是在看到这道身影时,她下意识看向了景濯,在他眼中看到了和自己一般无二的惊愕。
原来这当真不是她的幻觉。
息棠的心沉了下去。
袍袖在风中翻卷,素日为雾隐纱掩盖的面容显露在夜色下,半张脸上都满布不能愈合的狰狞伤痕,望之可怖。
韶锦——
鬼帝印玺浮在韶锦面前,借帝玺之力,术法爆发,诸般章纹在韶锦身周展开,以她为中心,形成繁复咒印。
景濯认出了这方帝玺,心下生出了不愿相信的猜测。
如果是她,或许就能解释以玄寂的修为,为什么会轻易被刺重伤。
对她,玄寂又怎么会设防。
但怎么会是她?
在旋涡上方形成的咒印力量下,周围构筑成转生井法则的篆文正在逐渐被抹去。
这就是黄泉会倒流的原因。
像是察觉了息棠和景濯的气息,韶锦微微抬起头,目光相对,她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相隔着银白篆文形成的屏障,息棠看向韶锦,只见鲜血从袖袍中滴落,她却好像没有知觉。
也就是在他们出现的这一刹,下方旋涡中隐约现出了莹白光辉,一轮圆月从下方升起,照亮了无尽幽冥。
来不及了。
本该无瑕的圆月上裂痕蔓延,转生井中像是传来塌陷的响动,瞬间,仿佛无穷无尽的黄泉河水从旋涡中倒涌。
突如其来的冲击下,韶锦的身形被水势震退,如同折翅的飞鸟向下沉落。
月光照落在她眼里,雾气褪去,显出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空茫。
来不及多说,景濯伸出手,磅礴灵力在转生井上蔓延开来,强行遏制住黄泉倒卷之势。
银白篆文浮动,随时都有破灭之虞,息棠手中结印,繁复阵纹瞬息延伸,无数流光升起,弥补着将要溃散的法则。
发生了什么?
血迹从指尖滴落,韶锦看着眼前这一幕,在高空呼啸的风声中,她的瞳孔微微放大。
是她做的。
是她抹去了转生井的法则……
为什么?
方才心底疯狂叫嚣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她只觉肺腑生寒。
这难道是她的意志吗?
只是眼前情形,似乎已经不容她再多作思虑。
看着圆月上蔓延的裂痕,她周身倏而爆发出耀目光华。
原本坠落的身形浮了起来,迎上圆月,韶锦体内残存的力量化作缕缕流光,没入圆月上的裂隙。
只是如此,尚且不足以消弭裂痕,但这是她能为自己所为做出的最后弥补。
身躯渐渐变得淡薄,弥留时刻,近日混乱的记忆中,韶锦忽然窥见一道身影。
那是……
她转过头,向息棠的方向张口,但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躯壳已经彻底湮灭。
她想说什么?
息棠不知,或许谁也不会知道了。
“阿锦——”
玄寂的话音从天边传来,他望向转生井上,面色显出重伤未愈的苍白,却不见厌憎。
就算韶锦险些要了他的性命,他仍然相信,这绝非是她本意。
他相信她。
就算明知徒劳,玄寂还是伸出了手。
山之高,月出小。
月之小,何皎皎。(注一)
只是匆匆一瞥,倒涌的黄泉河水中,韶锦的神魂没入了圆月。
这便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他没有时间问她为什么,她也来不及解释。
要将幽冥都倾覆的涛声中,玄寂握住了浮在空中的鬼帝印玺,眼底现出恸色。
只是比起哀恸,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咽下喉中腥甜,玄寂看向息棠和景濯,郑重一礼,沉声道:“还请两位助我,重铸转生井法则。”
他伤势未愈,就算吞下鬼帝宫中所藏血魄,也不过勉强恢复了几分力量,不比全盛之时。
好在有息棠和景濯赶来,祸事尚且有化解的可能。
也只有将祸端平息后,他才有余力查明真相。
汹涌的黄泉水肆虐,玄寂将灵力注入帝玺,巍峨虚影浮现在转生井上空,威严法相身周撑开了阵法。
随着神魔的力量注入,延伸开的巨大阵纹与圆月相映,无数灵光浮起,没入圆月裂痕。
就在六道轮回动荡之际,幽都内,在浓稠夜色的掩盖下,无数魔族汇聚成暗影,血煞之气冲天而起。
长□□入长衡肩头,他抬头看着眼前魔族,眼中透出彻骨冰寒:“竟然会是你——”
“君上,我魔族君位,从来都是强者居之。”魔族青年笑着,坦然回道。
长衡拔出肩头长枪,挥袖将他震退:“那便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资格说这话。”
穷奇乘风而来,接下长衡,冷眼看着面前一众叛乱的魔族,他脸侧染血,显出凛冽杀意。
振身而起,长衡在空中化为庞大原形,迎向前方聚拢的魔族。身后,无数追随于他的魔族紧随而上,这场厮杀才刚刚开始。
魔宫深处,陵昭老实地待在禁制中。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以他如今修为,不说帮忙,不成为长衡负担已经不错。
重嬴坐在他身旁,抬头看着天边交战的两方魔族,脸上难得有沉重之色。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直面这样惨烈的厮杀。
风雨将要来了,而这样的风雨,并不只在一处。
九天以西,琉璃玉瓦砌就的城池化作惨烈战场,镇守于此的无数仙神倒在城池内外,气息尽散,连翻腾的云海都被鲜血染作赤色。
侍黎面无表情地踏入被肃清的宫阙,白发垂落,眼底满是漠然。在缜密筹谋下,这场叛变发生得足够突然,结束得也就很快。
他们准备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如今。
老妪端坐在殿中,在方才对抗中,为了维持城池防守,她已经耗尽气力,如今只剩下微弱声息。
直到侍黎踏入殿中,她低垂的头颅才抬了起来,看着他,像是不觉意外,只是轻轻叹了声,怅然道:“这么多年过去,为何你们还不肯放弃。”
“我们为何要放弃?”侍黎向她走来,冷声反问,“强如太子,方有资格做这九天之主,让六界都匍匐在他脚下!”
提及神秀时,他眼底现出近乎狂热的尊崇。
“便是他不在,也该由承袭他血脉的女君来继任君位,又如何轮得到苍溟小儿!”
苍溟小儿做了这么多年天君,也该够了,这天君之位本就属于神秀太子,理当由他的女儿继承!
“如今,女君将要重归九天,尔等胆敢背弃殿下的叛徒,都要为自己所为付出代价!”侍黎再看向老妪,话中显露出深沉杀意。
在他看来,她才是真正的叛党余孽。
老妪悲悯地看着他:“不是我们背弃了神秀,是他先背弃了九天仙神。”
“他会殒于旸谷,不过是咎由自取。”
他待九天仙神如蝼蚁,生杀予夺,那九天仙神视他为寇仇,又有什么不应该。
“就算他的修为再强又如何,如他这等神族,没有资格做九天之主,受九天仙神敬奉。”老妪平静地下了定论,“他如此,太初灵蕖亦是如此。”
侍黎阴沉地盯着她:“别忘了,你我当日都是蒙受太子知遇之恩,才有后来!”
她又怎么敢言太子不是!
目光相对,老妪摇了摇头,无意再多言。
就算是曾经可托付后背的旧友,他们也注定殊途。
她闭上眼,从容地等待屠刀落下。
但也正是她这样的态度,让侍黎越感愤怒,手中灵力汇聚,他抬手,从上方向老妪头顶拍落。
她的身体缓缓倒了下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侍黎俯视着她,一字一句道:“有资格坐上天君之位,只有女君。”
老妪的神情定格在似悲悯似讥嘲的笑意中,他拂袖出殿,向面前诸多仙神道:“随我前往巫山,迎女君重归九天——”
第九十五章
九天以西, 巫山。
昼与夜相交,上方天穹如同被分割撕裂,露出空茫虚空中的墨色。
在诸多仙神的注视下, 一轮曜日从虚空中跌落, 刹那间,巫山内外遍布的禁制亮起, 爆发出刺目光亮, 与之相撞。
这便是当年倾天族之力所铸的天曜玄章——
在场仙神的目光不自觉地现出几分紧张。
山巅霜雪中,桎梏在灵蕖手脚上的锁链骤然收紧, 血色裂痕飞快在她体表蔓延,最后连脸上神情也被分割。
她并未呼痛,反而借禁制与天曜玄章力量相抗的瞬间伸手刺进腹中, 断然捏碎了自己体内本源。
口中鲜血喷溅,在近乎要分裂神魂的剧痛中,灵蕖却缓缓笑了起来,眼底现出恣意疯狂。
就在本源湮灭的刹那,深入她神魂的锁链轰然破碎,巫山内的禁制光华明灭,隐隐传来不堪重负的闷响。
曜日穿过将要破灭的禁制, 落入灵蕖怀中。日光灼烫, 像是要将神魂都点燃,她毫无顾忌地张开手,任天曜玄章的光辉将自己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 被灵蕖烙印过的造化明藏取代了神族本源,撕裂的神魂得以弥合,她睁开眼,原本虚弱得近要消散的气息骤然强盛。
在与天曜玄章融合后, 她再度晋位为上神。
磅礴力量修复着神魂和身体的损伤,体表赤痕尽数褪去,灵蕖抬步,身周气息震荡,桎梏她数万载的禁制终于尽化乌有。
踏着破碎的灵光,灵蕖浮空而行,在她步出巫山范围时,以侍黎为首,周围前来护法的仙神齐齐俯首:“我等,恭迎女君重归九天——”
最前方,两名上神也抬手,向她施礼,表明态度。
灵蕖脸上噙着笑,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身周,出现在这里的仙神,有她还识得的,也有诸多她不曾见过的。
毕竟,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这些仙神出身的氏族,有在她被囚入巫山前仍一心追随的,也有在涯虞夺权时早早倒向他的,如今时局变幻,他们竟又站在了这里。
灵蕖抬手,不过随意一拂,便将撕裂的虚空消弭。收回手,她示意眼前仙神起身。
无论他们从前是为什么原因背弃了父亲和自己,如今又为什么原因重新投效,都不重要了。
所有事,都待她杀了太初息棠和窃夺天君位的废物后,再作计较。
无数灵光掠过天际,风声猎猎,尽显肃杀。
神秀身死近五万载后,太初灵蕖出巫山,得数十仙神氏族拥立,九天动荡。
不过两日,得太初氏中神族里应外合,灵蕖麾下势力长驱直入,在天族各方兵力还来不及反应之时,兵临天宫。
居诸是自六道轮回归于九天的必经之处,群山环抱,山间薄雾杳杳,渺茫云烟中,灵蕖回身望去,脸上缓缓勾起一抹笑。
“我等你很久了。”她这样说道,眼中杀意乍现,将有凶兽破笼而出,择人欲噬。
相隔数千里,息棠抬步向她走来,每踏出一步,身形便已跨越千里,脸上不见什么意外神色。
她是孤身来的。
魔族和九天同时发生动荡,才解决了黄泉变故的景濯不得不立时赶回幽都,与息棠分别行事。
神秀余党筹谋了这么多年,当然思虑得很是周全。
灵蕖等了息棠很久,但息棠何尝不是等了她很久。
“太初息棠——”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息棠,灵蕖拖长了声音,语气异样柔和,却像是要将每个字都嚼碎,如同吞下息棠的血肉。
她没有前往玉霄殿,而是等在了居诸,为的就是亲手杀了息棠。
比起依靠天君帝玺方能比肩上神的苍溟,息棠才是她更为迫切想杀的对象,想起当日息棠在巫山中说的那番话,她眼中杀意逐渐沸腾。
属于上神的领域张开,顿时有无边夜色降临在天地间。
息棠不意外在这里见到她,也不意外她融合天曜玄章再晋位上神。
平静地看向灵蕖,她不疾不徐道:“便让我看看,天曜玄章究竟有如何威力。”
话音落下,同样属于上神的领域从她身周延伸,与虚空夜色交锋,边界相撞破碎,发出连串脆响,晨昏颠倒,九天河山都化作上神战场。
同一时间,天宫玉霄殿前,苍溟着天君冕服,缓步自玉阶走下。叛乱的仙神在云端集结,他脸上却还噙着与寻常无异的懒散笑意,不经意间想起许多从前旧事。
先任天君羽化后,天君帝玺不知所踪,直到神秀身死,涯虞才拿出了帝玺。
神秀的确是疯子,但也足够强,强到就算有帝玺,涯虞也没有把握杀他,直到他越加疯狂,最终将自己送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也是因为这枚帝玺,涯虞才能以迅捷之势从灵蕖手中成功夺权,稳定九天局势,与魔族相抗。
涯虞身死,帝玺为息棠所得,与他共享九天权柄的宣后坐镇后方,借势想登天君位,甚至不惜向苍溟下手。
她知道,于息棠而言,苍溟一定是比自己更好的选择,杀了他,息棠就没有选择了。
宣后计划得很好,但息棠还是及时从墟渊赶回。炼化那方天君帝玺后,苍溟得以保住性命,有了堪比上神境的实力。
只是因当年重伤之故,此后数万载,他都无望晋位上神。
而息棠会将帝玺给苍溟,不只是因为他是她的亲弟,她要保他性命,还因为当时境况下,她所能信任的,也只有苍溟了。
她只敢让苍溟知道自己已是强弩之末,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九天愿奉苍溟为天君,魔族肯和谈,当时都建立在息棠实力的威慑下,因为她够强,才没有谁敢违逆她的意志,就如当初的神秀。
宣后虽没能当上天君,手中已掌握的权柄却不会因此丧失,曾受神秀戕害的仙神对太初氏已有不满,对苍溟这个新任天君也就抱着审视态度。
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有暗潮汹涌,一旦息棠情形泄露,便会化作洪流,足以颠覆九天。
苍溟就是在这等情况下当上的天君,在此之后的每一步,他都走得如履薄冰。
数万载间,神魔和谈,灵蕖被囚入巫山,为战火肆虐的九天经休养生息,逐渐恢复往日盛景,苍溟也得以坐稳君位,收回宣后手中大半权柄。
但时至如今,却还是有仙神心向神秀。
只要灵蕖还活着,神秀留下的影响就不会消失。
这九天之上,倾慕强权的仙神并不在少数,无论神秀做过什么,在他们看来都是应当。
只是这样的想法,在神秀死后,不再表露于外而已。
着甲的仙神自上方逼近,如同遮天蔽日的阴云,镇守天宫的兵力也在仓促间聚首,两方成对抗之势。
苍溟抬头望去,不得不说,眼前这些仙神中,着实有不少是他没有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
曾经追随涯虞从灵蕖手中夺权的仙神氏族,却在数万载后又投效于她,妄图助这位神秀太子的女儿重登天君位。
这究竟是因为他们当初会助涯虞,只是为时势所迫,并不甘愿,还是说对如今地位不满,所以想换个新的天君,以此谋得更大权势?
或许这两种情况都有。
苍溟对上了宣后的目光,就算她权柄渐失,手中终究还留有连苍溟也不知的力量。也是因为如此,这些反叛的仙神才能这样快攻入天宫。
母子对视,眸中有如出一辙的幽深。
“诸位来得还真是快啊。”望着最前方逼近的三名上神,苍溟开口,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为首老者须发皆白,有威严之像,携雷霆之势近前,沉声向苍溟道:“还请天君交出帝玺,逊位女君!”
息棠被灵蕖所截,各处兵力不及来援,天宫中并无上神坐镇,就算苍溟凭借帝玺堪与上神一战,面对三名上神,也并无胜算。
何况借由宣后之手,天宫中历代天君加持的禁制被破,此处就成了围剿苍溟最好的战场。
“怀朔上神避世多年,如今声势浩大地前来玉霄殿前,原是为了旧主。”面对眼前局面,苍溟含笑道,不见慌乱之色,“我竟不知,上神原来如此怀念为鹰犬的时日。”
“这天君之位,本就是强者居之,你不过是因太初息棠才坐上了天君位,又有何资格令九天臣服。”老者盯着苍溟,目光锐利如鹰隼。
他从来都不服苍溟。
上神威压悍然向苍溟降下,满怀杀机的浪潮中,一方帝玺自他体内浮起,将威压消弭于无形。
“帝玺就在这里,不过若是想要,便亲手来拿。”他开口道,脸上始终噙着不明意味的笑。
图穷匕见,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必再多说什么。以老者为首的三名上神先后出手,上方,呈对峙之势的两方也在肃杀风声中交汇。
在上神领域展开,将苍溟囚困原地时,他身周气势陡然一厉,浩荡威压如同汤汤流水席卷开。
上神——
领域破碎,从不同方向近身的上神被逼退,脸上都露出难以掩饰的惊异。
“你何时成了上神?!”
他不是因为被宣后重伤,永远无望上神境了么?!
“不过传言而已。”苍溟笑着,冕旒下的双眼多了几分冰冷,“诸位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不知道传言不可尽信吗。”
他伸手握住帝玺,在自身领域展开的同时,无边阵纹自天宫下浮起,有煌煌之威。
这是得历代天君加持的天宫禁制。
谁才是囚笼中的猎物,不到最后,又怎么知道。
苍溟冷声下令:“今日,凡参与神秀余孽叛乱者,杀无赦——”
第九十六章
天宫丹阙上, 有如昭示的雷霆震响,原本泾渭分明的两方仙神短兵相接,骤然爆发的灵光中, 血如雨落, 将游离的云气都染成赤色。
受帝玺牵引,有所缺损的天宫禁制章纹转动, 得苍溟力量下开始补全。
见此, 以老者怀朔为首的三名上神争相袭来,拂袖化解攻势, 苍溟孤身应对三名上神,并未落于下风。
脸上噙着笑,他近乎游刃有余地与他们周旋, 好似并不急于分出胜负。
交错身形拖曳着虚影,在光暗变幻中,显露出无尽杀机。随着力量碰撞的余波席卷,周围仙神纷纷避退,不敢掠其锋芒。
上神相斗,非寻常修为可干涉。
加持有无数禁制的琼楼玉宇晃动,垮塌在即, 玉碎珠沉, 琼玉琉璃将要尽湮作齑粉。
“天后既与我等同谋,此时不出手,还在等什么?!”
情况越发胶着时, 侍黎看向正作壁上观的宣后开口,扬声催促。
借结嫣之口,神秀余党向宣后透出结盟意愿,她也在权衡之后应了下来。
如今已在玉霄殿前, 只要能从苍溟手中夺来帝玺,他们的目的就已经达成了一半。此战,当然是速战速决为上,否则等来天族兵力回援,局面就难以控制。
只要再得帝玺,以女君实力,必定能令九天归服。
侍黎没想过灵蕖会有败在息棠手中的可能,女君已炼化天曜玄章,这九天之上,如何还有仙神能与她相比。
在绝对的实力下,谁也不能阻止女君坐上九天之主的位置!
受他催促,游移于战场外的宣后终于化作龙身,苍龙羽麟流光溢彩,伏身落下,身周有风云相随。
虽然至今未入上神境,但宣后在修行上悟性出众,境界在九天也少有仙神可及。她尤善征伐,若是不长于斗法的上神当面,也未必能与之相比。
九天安平太久,她竟也有数万载没有出过手了。
龙身腾纵,携凛然之势向苍溟袭来,他笑意如常,眼中看不出多少情绪。目光交错,就在近身时,苍龙倏而调转方向,从他身侧掠过,倒转而回。
光影摇曳,庞大龙身撞向怀朔,从他身体穿过,瞬息后,宣后化作人形,指尖沾染着上神混杂着灿金的血液,意味不明地轻啧一声。
可惜了,上神果真还是不好杀的。
鲜血从伤口喷溅,怀朔气息不稳,看向宣后时脸上难掩惊怒。
她道出九天布防,又破天宫禁制,事情做到如此,如今临阵倒戈,究竟是在想什么!
两道分属不同上神的力量袭来,宣后飞身退去,姿态从容,半点没有背刺盟友的羞愧。
“我与你们不过是互相利用,何必摆出这样神情,显得我如何负心薄幸。”
神秀余党想要拥立灵蕖登天君位,请宣后结盟,不过是料定她野心勃勃,必会有坐山观虎斗,以坐收渔利的心思。
毕竟灵蕖若真上位,宣后也难有比现在更高的地位。但只要她对天君之位尚存觊觎,就只有借他们的手才能打破如今局面。
宣后笑意幽深,既然都清楚彼此不过是在互相利用,就该做好准备才是。
她的确觊觎天君位,却不觉得局势能发展到两败俱伤的地步,太过微末的可能性让她失了作赌的兴趣。
所以于她而言,将这些神秀余党打包卖给苍溟,才是最好的选择。
宣后脸上勾起一抹笑:“我说会助你们,却没说过,会一直助你们。”
在任何局势下,她都能摒弃多余情绪,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决断。
苍溟不觉得意外,心下却略有些遗憾。
如果宣后当真站在了这些神秀余党一方,倒是省了他不少事。
宣后大约也看出了他的心思,挑了挑眉,两双相似的眼睛中都流露出凉薄笑意。
九天陷落的城池中,守卫在城楼上的仙神自背后被灵力贯穿本源,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就已经倒了下去。
这场拥立旧主的叛乱能在短短数日内掀起如此大声势,本就有苍溟授意。
就像苍溟难以分辨九天仙神中都有谁还心向神秀,神秀余党也难以分辨起事的仙神都是真心追随。
这世上的事,本就真假难辨。
“我等奉天君命,清剿逆贼,凡附逆神秀余孽者,杀无赦——”
护持禁制被破,赶来镇压叛乱的天族兵力浩浩荡荡地进入城池。经数万载,对于到了如今还要追随灵蕖叛乱的仙神,他们处置起来也不必再有顾忌。
九天动荡,也是在这个时候,居诸群山之上,上神领域交叠,将时间与空间都扭曲,胜负未分。
天穹昼夜交错,领域相接的边界不断碰撞,迸发出刺目灵光,气浪卷起暗色风暴,在空中形成大大小小的旋涡。
以上神境界,心念微动便有诸般术法相生,不相上下的力量对抗,一时难分强弱。
同为太初氏血脉,灵蕖所修道法,息棠也尽知无疑。空中两道身影闪动,只是瞬息已有千百道术法爆发,风暴骤生又随之湮灭于无形。
这是灵蕖第一次和息棠正面交手,直到她失权,已晋位上神的息棠都不曾在九天展露过太多锋芒。
所以灵蕖向来是没有将她放在眼中的,就像她的父亲始终只能被自己的父亲所压制,她也从来没有资格与自己相提并论。
“无论是你,还是你的父亲,不过占了运气,方有如今声名!”灵蕖恨声开口,像是在呼应着她的话,上方风雷震响,天地变色。
巨大章纹在下方亮起,为灵蕖所炼化的天曜玄章终于在世间显露出将天地颠覆的力量。
息棠身周瞬息化作无尽虚空,神识如同沉入泥沼,无论感知如何延伸,也难以触及边界。
无数星宿浮在虚空中,沿既定的轨迹轮转,显出浩然威势。
灵蕖没有迟疑,随着她抬手,轮转的陨星化作杀阵,要将息棠抹杀。
她要杀了她——
在巫山中,听到息棠那番话的时候,灵蕖就有了这样的念头。
如果不是他们这些仙神背弃了父亲,父亲又怎么会身死旸谷?!
他们都要为自己所为付出代价!
虚空降临,真与假的界限模糊,息棠眼前现出无边幻象,将感知扭曲。
在这里,只有灵蕖的意志才是真实。她屈指,虚空中现出构筑天地万物的道则,将息棠气机封锁。
暗金篆文盘旋环绕,向息棠收紧,往复回环的道则交汇出死亡气息,将要她湮灭。
混乱风暴中,身周护持的灵力不断湮息,构筑秩序的道则在息棠周身刻下伤痕,混杂着灿金的鲜血飞落,她阖上眼,像是要无止境地下坠。
灵蕖浮在高处,垂眸看着这一幕,眼底分明透出被强行压制的疯狂。
就在将要落入罗网之际,有灿金纹路自息棠面上浮现,血脉中的力量流淌,纠缠在她身周的道则顷刻湮灭,破碎声不绝于耳。
她睁开眼,灿金瞳眸中映出彻骨漠然,就算身在下方,也莫名有睥睨之态。
灿金光辉在息棠身后汇聚,有别于这方虚空的道则成形,唤起日月,耀目光辉所及,似乎连天地都要为之俯首,将虚空撕开了界隙。
伤势飞快消弭,息棠向前踏出一步,有别于灵蕖的道则显露,不同篆文在触及之际相互噬灭。
她们如今比拼的,正是构成这世上天地万物的法则秩序,灵蕖自恃修为,却难以在对道则的理解中占据上风。
息棠看向前方,她找到了。
抬步向前,陨星飞逐落下,却不能拦下她的脚步,前方,耀目光旋横亘在虚空中,徐缓流转。
息棠手中聚起灵光,如同剑锋,在她抬手之际,灵蕖倾身而来,眼中隐现惊怒。
足以将息棠湮灭的力量加诸于身,被唤起的日月法相与无数陨星相撞,轰然震动声中,强大到极致,又意味着不同秩序的两种道则也碰撞在了一起。
刹那间,九天只见光暗一线,天地仿佛都要因此倾覆,重归于鸿蒙。
在这样的冲击下,有无上威力的天曜玄章似乎也有了崩解之势。
迎上灵蕖目光,息棠在她不可置信的神情中,将灵光刺入光旋,灼烫鲜血洒落,她的手却没有半分动摇。
霎时有无边风浪席卷,将息棠和灵蕖都挟裹其中,这一刻,她体内取代本源的造化明藏竟有破体而出之势。
数道日轮虚影浮现,环绕在身周,灵蕖口中发出一声怒吼,磅礴力量爆发,将河山湮灭,艰深道则自息棠身周浮起,灵光化作无数白绫,将她缠裹。
在虚空破灭的夜色中,裂帛声响起,白绫寸断,息棠踏过天穹,行经之处有飞花落下。
环绕在灵蕖身周日轮虚影忽然被暗色侵染,如同日食,辉芒逐渐黯淡,她看向息棠,似乎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诸天之下,唯有神秀得以领悟的鸿蒙道,如今也为息棠所掌控。
“这不可能!”灵蕖失声开口,神情因愤怒而扭曲。“只有我父亲,只有我父亲才能掌握鸿蒙道,只有我,才承袭他的血脉——”
他们注定要成就举世无双的功业,让六界众生都匍匐脚下!
泛着灿金光辉的道则交错闪过,只是瞬息,就将灵蕖禁锢在原地。她口中呛咳出鲜血,想要再唤起道则,周围却没有任何反应。
息棠出现在她面前,染血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见彻骨漠然。
“你的确继承了他的血脉。”息棠的语气平静得过分,灵蕖的确继承了神秀的一切。
“所以,请你也去死吧。”
话音落下,她的手穿透了灵蕖腰腹,毫无动摇地从她体内剖出了造化明藏。
第九十七章
“不——”
剧痛中, 灵蕖喉中发出犹如困兽濒死的哀吼。随着那团光华落入息棠掌心,她的气息骤然弱了下来。
死死地盯着息棠,她挣扎着想要再动作, 却只是徒劳。体内灵力不断溢散, 如流光般飞散在天地间。
息棠低头,迎上她的目光, 忽然问道:“谋划六道轮回黄泉倒流的, 是谁?”
灵蕖当然不会回答,她只是阴冷地看着息棠, 恨不得用眼神撕扯下息棠血肉。
但息棠原本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只是瞬息间的细微反应,已经足够确定答案。
在这场神秀旧党发动的叛乱背后, 还隐藏着第三方,而他或者他们的目的,当是与灵蕖并不相同。
在见到韶锦时,息棠大约就有预感,这就是一切风雨的序曲。
她对神秀余党掀起的叛乱早有准备,或者说,原本就在等着这一日, 但六道轮回中的变故并不在息棠预料中。
她没想到, 韶锦会出事。
就算修为受损,曾为天族一方镇守的韶锦也不是谁都想能轻易谋算,何况还是在鬼帝宫中, 在玄寂这个鬼帝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做到这一点。
是修为太过高深,还是韶锦根本不曾设防?
隐于幕后,不知是仙是鬼的存在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连日来发生的这些巧合, 当真只是巧合吗?
息棠心中原就已经有所怀疑,如今证明,她的怀疑并不只是多心。
如此了解自己的,会是谁?
她该怀疑谁?
息棠心绪翻涌,面上却并未显露分毫,随着她覆手,灵蕖的身体骤然溃散,连神魂也散作灵光。
收起手中造化明藏,她抬头望向天边,眼底现出难以言说的冰冷。
没有多作停留,息棠拂袖,飞掠过天边。
沿路不乏还有效命灵蕖的仙神,但任是谁,也不能拦她去路片刻。
息棠也没有丝毫留情的意思,以鲜血铺路,她踏入了天宫范围。
弓弦振响,箭光在云端发出尖锐啸鸣,轻易穿透了上神心口。
丹羲境上神——
沦为战场的天宫中,无数仙神都若有所感地望去,只见息棠抬步走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残存着尚未干透的血迹,让在场仙神不寒而栗。
宣后落在宫阙殿顶,不甚在意地拂去手上鲜血。与上神交手,就算以她修为,也不可能毫发无损。
看着这一幕,她漫不经心地想,看来,一切都结束了。
当出现在这里的不是灵蕖,而是息棠时,就已经为这场叛乱定下了结局。
就算是上神,也不由心神震荡,生出退意。
但既然都来了,又怎么有轻易放他们离开的道理。
苍溟袍袖翻卷,对上息棠目光,将帝玺抛出。骤然迸发的光华下,天宫禁制化作樊笼,他与息棠同时出手。
随着上神授首,攻入天宫的仙神再无退路。
在天宫战局平定的同时,灵蕖身死的消息也在九天传开,神秀余党的溃势再难挽回。
就如叛乱爆发之快,如今局面平息的速度也同样快。
苍溟难得显露酷烈手段,却没有谁敢就此指摘于他。
不过除了天族仙神,此番拥立灵蕖起事的不乏还有想从中谋得好处的外族,如今事败,也难逃被清算的下场。
“阿娘!”
天后殿中,见宣后走来,神思不属的结嫣终于挣脱押送自己的护卫,扑到了她脚边,哀声唤道。
结嫣会这么狼狈,大约是因为前日她费心说服了自己的父亲,领东海鲛人族相助神秀余党。
原本说定共为同盟还有效命宣后的东海龙族,却没想到,这些龙族会在临阵时反戈一击。
就算事情已经尘埃落定,结嫣犹自还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见她出现,宣后大约猜到,这应该是出于苍溟授意。否则东海龙族就可处置了沦为阶下囚的结嫣,何必特意送她来天后殿。
比起干脆地了结,苍溟更喜欢诛心。
“阿娘,为什么?!”结嫣抓紧她的袍角,嘶声开口,失控的语气近乎于质问。
为什么她会在答应结盟后又出尔反尔,为什么她根本没有告诉过自己?!在这场豪赌中,她和自己的父亲输得一无所有,连鲛人族也被牵连。
“阿娘,我是你的女儿啊!”结嫣哽咽道,像是还不能接受这个现实,“阿娘,我不是你最疼爱的女儿么?”
这么多年来,除了此前被息棠剖去龙珠,其他只要结嫣想,宣后对她少有不应。
所以直到现在,她也不愿相信自己被当做了弃子。
宣后低头看着结嫣,眼底现出些微怜悯,不是母亲对女儿,而是上位者对下位者。
她风轻云淡地向结嫣道:“正因如此,他们才更信了我结盟的诚意。”
结嫣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在怔然后,失控道:“我是你的女儿啊!”
她怎么忍心这样对自己!
宣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噙着漠然笑意,心中没有为结嫣的话生出任何波澜:“很多年前,我就已经放弃过一个女儿,如今要放弃另一个,也不算难。”
结嫣一直以为,自己在宣后心中是不同的。
和息棠,和苍溟都不同。
可惜,她到如今才知,原来也没有什么不同。
于宣后而言,自己也不过是必要时便可随手舍去的。
在这样的打击下,她失魂落魄地松开手,跌坐在原地,无数情绪如同浪潮席卷过心中,让结嫣什么也说不出口。
“我已经告诉过你父亲,既然是自己选的路,无论是何结果,都要自己来承担代价。”宣后从她身边走过,天后袆(音同灰)衣迤逦,彰显出昭昭威严。
结嫣如同哭嚎般再唤出声阿娘,却没换来她一个回头。
这世上的事,终究只有自己来承担代价。
九幽,幽都之内。
血海翻滚,似乎要将整座城池都淹没,显出可怖威势。
无数魔族沉没在血色中,奋力想要挣脱,却被鲜血化作的锁链纠缠,拖曳着没入血海之下。
上方,及时赶回魔族的景濯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神情冷淡。见此,经历过数场血战的长衡落在城楼上,终于有了喘口气的余地。
血海浩浩汤汤涤荡过幽都,景濯没有半点留手的打算,决意以最快的速度平定幽都乱局。
这数日来发生的一切,让他直觉出不安,却难以从蛛丝马迹中捕捉到问题关键。
如今乱局,究竟能令谁获益?
被战火点燃的幽都中,留守于魔宫内的祁玉身体缓缓向后倒下,神情分明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灵力被封禁,在意识丧失前,她看见白袍垂落。
假面掩住相貌,披着白袍的身影从宫阙中走过,诸般禁制对他形如虚设,怀中少年双目紧闭,似乎也失去了意识。
陵昭醒来的时候,正好望见天光从参天巨木的枝叶间投下。
他下意识用手挡了挡刺目日光,坐起身来,才发现周围是一片萋萋荒野,在他看来很是陌生。
神情现出点迟疑,陵昭记得自己原本应该在幽都魔宫中,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了过去,又怎么出现在了这里。
‘阿嬴?’他唤了声,却没得到回答。
目光终于落在树下那道白袍的身影上,像是察觉了陵昭的视线,正仰头看着上方的白袍转头,陵昭只看到一张章纹繁复的假面。
“你醒了啊。”带着几分喟叹的声音传来,缥缈如同山间将要被吹散的云烟,分不清是男是女。
陵昭就算再心大,也意识到眼前情形不太对劲。
就是他将自己带出了幽都?
“不知这位前辈怎么称呼?”他说着,站起身来,心下盘算着怎么才能跑路,又暗自担心重嬴情况。
就算重嬴以尘寰种化身后,他们也没有分开过。
不知有没有看出陵昭的心思,对于他的问题,白袍下再次传来声音:“我请你来,是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就我这点修为,应该帮不上前辈吧。”陵昭说着,催动术法,身体却忽而一僵,灵力凝滞,像是脱离了他的掌控。
无论是术法还是玉珏中法器,他都动用不了。
白袍并不在意陵昭举动,温声道:“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除了他,谁都不能做到。
陵昭顿时升起不妙预感,看着他向自己抬手,心中警铃大作。
但以他如今情形,又怎么可能阻拦得了白袍,只见灵光隔空亮起,身前繁复章纹展开,陵昭心脏一突,再次感受到那股神魂脱体,不能自控的恍惚。
社稷山河图中,他曾因元浑钟钟鸣生出过同样的感受。
这是怎么回事……
神魂与身体分离的异样感知中,陵昭听到那道难分男女的声音再开口:“有件事,你大约还不知道。”
“你才是那道从混沌种诞生的意识。”
所以,只有他才能帮得了他。
他在说什么?
陵昭茫然地看向那张假面,一时并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来不及发问,他的意识彻底与这具身体剥离,双目就此失去神采。
下一刻,随着眼中赤金两色亮起,少年神情冰冷,不见半分茫惑,飞身便向白袍袭来。
抬手接下灵力,任他如何施为,也难以再进半步。
与眼前这道身披白袍的身影相比,他的实力还是太过微末。
神情被假面掩去,白袍轻声对少年说:“你应该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件事。”
“重嬴——”
重嬴没有回答,只是冰冷地看着他,手中收紧,身形紧绷。
“这具身体之所以能成为禁锢混沌种的囚笼,是因为在诞生之初,你们就交换了意识。”
第九十八章
“你到底想做什么——”
没有否认白袍的话, 重嬴紧紧盯着眼前这张假面,神情显出锋锐凛然。
视线透过伪装落在他身上,白袍下不知是仙是鬼的存在轻叹了声:“你会知道的。”
他说着, 将手翻转。
霎时间, 身周掀起了重重气浪,重嬴体内气血涌动, 只觉一阵心悸, 像是有什么要从这具身体中破体而出。
不……
沉眠于深处的力量被唤醒,冲击着桎梏自身的牢笼, 重嬴脸色发白,竭力想将这样的力量压制。
眉心亮起灿金章纹,这是当日社稷山河图中, 息棠亲手设下的禁制。磅礴力量冲击下,禁制章纹光辉明灭,已有不稳之势。
白袍探手,隔空抓来,轻易将禁制捏碎。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相隔迢迢云海,心有感知的息棠反手握住云海玉皇弓, 袖袍翻卷, 她没有任何犹豫,张开了弓弦。
箭光穿云破雾,倏忽已至。
参天巨木下, 披着白袍的身影抬头,落下的箭光在他面前悬停,浩荡灵力相撞,发出轰然响声, 像是要将山河颠覆。
覆有繁复章纹的面具瞬间四分五裂,摔落在地,白袍下,半张脸在笑,半张脸却显出叹息。
她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随着禁制破碎,近乎无穷无尽的雾气从重嬴心口喷薄而出,他怔怔看着那张被灰白雾气模糊的脸,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
只是刹那,雾气便已经席卷过荒原,像是要天地间的一切都吞没。
被禁锢于重嬴体内的混沌,终于还是爆发了。
从天宫匆匆赶来的息棠看着下方景象,神情像是蒙上了一重霜雪。
收起云海玉皇弓,她没有迟疑,倾身没入雾气。
“阿棠!”
迟一步赶来的景濯只看到她的背影,魔族庞大的身躯紧随其后,也扑向了混沌中。
灰白雾气翻涌,以难以言喻的速度不断向外扩张,混沌中,构筑天地万物的法则崩解,回归为最原初的状态。
身周护持的灵力为混沌消弭,灰雾中,就算上神的感知也受限,神识陷入其中,被挟裹着没下。
息棠的速度没有为此慢上半分,但越往前,雾气越发浓稠,掩藏于混沌深处的破碎记忆袭来,她怔然抬头,眼底映出旧日光影。
黄泉静默流淌,无数亡魂顺着河水飘向前,盈着朦胧光辉的虚影淌过河水向前,像是随时都会溃散。
她生着息棠的脸,神情只见一片空茫。
数万载前,霁望分裂息棠为混沌浊息所侵的神魂,置于黄泉,想借六道轮回的力量为她洗去浊息。
不知过了多少年后,那缕置于黄泉下的残魂脱离禁制,在无知无觉中,跟随着无数亡魂一起落入了转生井。
只是一缕残魂,并不足以入轮回转生,于是飘飘荡荡地从转生井中坠落,游离在八荒。
无知无觉地吸收着天地间的灵气,虚影逐渐凝实,如同长出了血肉,最终跌堕在快要结冰的湖边。
沉云蔼蔼,冬日的清晨安静得过分,直到裹着厚重裘衣的老妪来湖边汲水,才发现了闯入部落的外来者。
粗陋草庐中,老妪用带着厚茧的手为她披上御寒的皮毛,只是紧阖的双眼睁开时,只能看见一片没有情绪的空茫。
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甚至连话也不会说,张口模仿出老妪刚才说的话,声音带着几分滞涩嘶哑,如同傀儡木偶。
见此,不知想到什么,老妪的神情在短暂错愕后转为怜惜。
她为她取了个名字,叫羲。
或许是因为,她出现在尧商部那一日,正好有天光照破重云。
羲和,是太阳的别称。
从那日起,羲就被老妪留在了身边。
将枯死的老树扎根于地,风雪中,枝上却有新芽生出,显出一点绿意。
赤着上身的青年肌肉虬结,抬手擂响大鼓,越来越沉的鼓声中,老妪穿着纹饰繁复的巫袍,摇响铜铃,抬手起舞。
周围尧商族人随之动作,口中颂起晦涩曲调,向神明祷祝。
尧商部位于西荒九凝山下,地处偏远,部中巫者以歌舞迎神,可借来神明力量。
老妪是尧商部地位最尊崇的族巫。
九凝山下将要枯死的老树,就是尧商部敬奉的春神化身。
铜铃声中,羲随尧商族人起舞,虽然什么也不记得,对天地的认知与初生世间的婴孩无异,但她学什么都很快。
巫者的歌舞中,不能为双目所视的气息自枯树中漫出,没入这些尧商族人体内,令额间若有若无地现出一点血色。
这样的气息也缠绕上了羲的躯壳,在她无知无觉间,留下了烙印。
那时候的她什么都不知道,也就不清楚所谓春神,所谓被神明赐下的巫力,究竟意味着什么。
掌握了向神明借来的力量,对于尧商部族人而言,这个冬天并不算难熬。
冬去春来,冰湖化冻那一日,老族巫在祭祀中得到春神神谕,祂要更多的祭品,也要更多的信徒。
于是承奉神明的旨意,尧商部开始向外扩张。
面对尧商部借来神明力量,能呼风唤雨的巫,就算人数更多的部族也难以与之相抗。
不过数月,周边三个部族都被吞并,尧商就这样成为了九凝山下最大的部族。尧商部族人都为此欢欣鼓舞,喜不自胜。
放在十余年前,他们何曾会想到今日。
在老妪刚成为族巫时,尧商部中不过只有数百族人,贫瘠的土地上种不出能让他们吃饱的五谷,每逢寒冬,都会有老弱无声无息地死在凛冽的朔风中。
也就是那一年的春日,有惊雷破空,大火点燃山林,烧了半月之久。
尧商部惊惧不已,以为是自己在九凝山中狩猎的行径惹怒了山神,招来天谴,惶恐地将猎来的野兽当做祭品,祈求神明饶恕。
就在他们的忐忑不安中,大火终于燃尽,火焰的余烬中,焦枯的老树生出了新芽。
尧商部将此视作神迹,认为枯树是神明化身,称祂为春神。从此每入九凝山狩猎后,尧商部都会选出最好的猎物,当做祭品献给这位神明。
就这样过了数载,在又一次祭祀的乐舞中,尧商部的族巫在参拜枯树时得神明赐福,借来了祂些微力量,能唤起风雨。
正是凭借这样的力量,尧商部才打退前来掳掠的敌人,保住了部族。也是因此,尧商族人对春神尊崇愈甚,不加吝惜地献上更多祭品。
随着部族中掌握了巫力的族人越来越多,尧商部也得以不再受冻馁之苦。
他们不必为了让更多的人活下来,驱逐老弱,不必以性命为代价猎取凶兽,也不必再任势强的部族欺凌。
这一切,都是春神带来的。
凡尧商部族人,都需敬奉春神,遵祂旨意行事,不可有分毫违逆。
这样的话,羲听了无数遍,却还是做不到像尧商族人一样狂热地敬奉这位神明。
她站在山崖上,冷眼看着下方交战的人族,在春神的旨意下,尧商部正在无止境地向外扩张,更广阔的疆土,更多的奴隶,还有更多的信徒和祭品。
羲看到了掩藏在神明之称下膨胀的贪欲。
湖水倒涌而起,驯顺地浮在她身边,素衣鲜洁胜雪,眉心那点红痕如同朱砂。
周围尧商族人敬畏地看着这一幕,俯身向她行礼:“女祭。”
她如今是尧商部的女祭,族中皆知,这位女祭是为数不多能聆听神谕,与春神交流的巫。
不少人猜测,她的巫力甚至已经比老族巫还要强。
战事结束后,又迎来了一场祭祀。
相比她初来尧商时,枯树长出了更多的新叶,羲出神地盯着枝头新叶,是因为尧商部更强盛了吗?
“羲,不可对春神不敬。”不知是不是察觉出她的想法,这场祭祀后,老族巫在独处时向她道,话中透出一点担忧。
就算春神再怎么喜爱羲,她若在神明面前表露出不敬,只怕也会引来惩戒。
羲低头为老族巫身上伤口敷药,这些如同鞭痕的伤口,正是来自春神的惩戒。
这次祭祀的祭品,不足以让这位春神满意。
随着枯树日渐复苏,尧商部也终于意识到,赐福于他们的这位神明,并非什么宽仁慈和的性情。
倘若尧商部不能让祂满意,动辄便会有神罚加身。
迎着老族巫担忧的目光,羲终于开口,语气听不出多少情绪:“我知道了,巫。”
老族巫这才露出了笑影,她说:“你要记得,我们的力量都是得春神赐下,又怎么能违逆于祂。”
不止她,尧商部上下都是这样想的。
为了找到令春神满意的祭品,尧商部只能不断向外扩张,身为女祭的羲也不得不为此奔走。
寻常血肉已经满足不了春神,祂要的是更多的灵物。
数月后,当羲再次回到九凝山下时,部族中不见了许多熟悉面孔。
尧商部的族长告诉她,老族巫和诸多巫者,已经奉身于神。
他说,这是他们的荣幸。
这是他们甘愿为之,被神明吞噬,是他们的荣幸。
这一刻,羲突然笑了起来。
她生得出众容色,脸上却总是没有什么表情,这样的笑意弥足难得。
她在笑什么?
她在笑,原来尧商部这些人族,与他们豢养的猪羊也没有分别。
额心红痕传来剧烈刺痛,神谕降下,贪求着更多的灵物。
当她在枯树前随尧商部的巫跳起祝祷的歌舞时,身上就留下了所谓春神的烙印。
她的生死,都为祂所掌控。
不过,那又如何?羲想。
她绝不会做神明豢养的猪羊。
她要,杀了祂。
第九十九章
要如何才能杀死神明?
至少, 用向春神借来的巫力,大约是不可行的。
随着尧商部的领土不断扩张,诸多载有术法的书简也流入了尧商, 羲因此得闻道法修行。
原来这等呼风唤雨的力量, 也不止可以来源于神明。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 与尧商部的巫不同, 自己所掌控的力量并非都来自于所谓的神明赐福,她体内还流淌着属于自己的力量。
暗室中, 羲跪坐在地,指尖牵引灵力,向自己绘出繁复咒文。
就在咒文将要成形时, 额心再次传来刺痛,不过瞬息,咒文尽数破碎,化作无数灵光消湮。
神明的烙印当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抹去,体内传来如同灼烧的痛苦,她脸上却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也是在她离开九凝山下的时候,有沿河以北的偏远部族来归顺尧商, 向春神献上了他们数载前意外得到的圣物。
那看上去不过是块无甚出奇的石头, 但来自这个小部族的巫却坚称,这是携雷火降下的陨星,一定有着不可言说的力量。
羲没有见到那块石头, 当她回到九凝山下,尧商部多了一位从九凝山中走出的神子。
“春神有命,令我等奉神子立国称王。”尧商部的巫开口,向羲解释道。
如今的尧商部, 已经是族人逾数十万的大部族,立国称王也并非不可以想的事。
放在数十年前,族中只有数百人的尧商部大约是不敢想有今日的。
已经做了几十年首领的尧商族长面庞染上风霜,并未对于巫者的话表露太多情绪。
尧商部将要建国,但在春神神谕中,能称王的却不是他。
那位从九凝山中走出的神子,才是未来的王。
羲自他身上收回目光。
“她是谁?”
回廊下,青年不经意地抬头,看着从庭中走过的羲,随口问道。
他就是从九凝山中走出的神子容陵。
“回神子,她是我尧商部的女祭,羲。”身旁随侍的巫者恭声回答。
容陵原本并不如何在意,对他来说,这位女祭与尧商部其他的巫也没有什么分别。
无论是这神子的身份,还是所谓称王的神谕,他其实都不怎么放在心上,留在尧商部,只是因为他也不知自己还可以去哪里,又要做什么。
他没有过去。
所以当从尧商部的巫口中听说羲和自己有一样来历时,性情散漫,像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容陵难得对谁投去了多余注意。
羲当然不会没有发现,指尖拂过水中,她没有回头:“神子暗中跟随,可是有什么吩咐。”
话音落下,面前池水忽然卷起狂澜,尽数袭向窥探的视线。
容陵踏着荷叶退开,最终落在她面前,拂袖挥去池水,从容道:“只是对女祭有些好奇而已。”
他的修为,并不在羲之下。
被她发现后,容陵的窥视反而变得越发光明正大起来,不必在尧商族人面前做神子的时候,他便暗自跟在羲身边,就这样从夏入秋,又从秋走到了冬。
为了遵从神谕,尧商在九凝山下修筑起都城。
在称王的祭典上,还需要代表王权的青铜鼎和祭祀春神所用的诸多祭品,这些都需要时间来筹备。
“女祭是不是不太喜欢我?”
回廊下,走出议事的大厅,容陵跟在羲身后,突然开口。
她抬步向前,走入风雪中,闻言并未回头:“这应当无关紧要。”
他是神子,身为尧商部的女祭,理应辅佐于他。至于她喜欢与否,并不重要。
“于我而言,不是。”
容陵抬手,指尖灵光亮起,漫天风雪都在这一刻停下。
前方身影只是脚步微顿,随即又继续向前。
也是在这个冬日,因之前征战留下暗伤的尧商族长终于病倒,以人族的寿命来算,他的年纪实在已经不小,走向衰微也是理所应当。
病逝前,他最后见了羲一面。
“女祭认为,我的长子,可堪为王?”他看着羲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问出对于尧商族人而言,称得上大逆不道的话。
在临死前,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尧商族长的长子自少时便跟随他处置部族事务,在族中颇有声望。
比起容陵这个半路突然冒出来的神子,他的长子为尧商做的事要多得多。
如果尧商立国,为什么称王的不能是他的儿子?
就算是神明,也不能禁绝人的野心。
尧商族长试探过,原来神明也并非全知全能,连人心中所思所虑都能掌控。
羲看着他,良久,她笑了笑:“或可一试。”
闻言,尧商族长颤着手,将一枚令符交到了她手中,嘶哑着声音道:“我觉得,国号就用楚。”
他们用两句话,达成了交易。
尧商族长想让自己的血脉称王,而羲要杀了尧商部敬奉的神明。
容陵是应所谓神谕而生的神子,无论他究竟是何来历,注定和春神有脱不开的关联,所以她绝不会让他如神谕所言称王。
在尧商族长病逝后,尧商部并不急于选出人来继任。
受春神赐福的巫理所应当地认为,待祭典筹备完毕,作为神子的容陵称王,当然不需要再选出另一位族长。
九凝山下的都城将要建成,羲站在城楼上望去,神情冷淡。
尧商部仍旧敬奉春神,不过有资格侍奉神明的巫终归只是少数,其余的人不过只能在传闻中听闻神明伟力,对所谓的春神,又能有多少敬畏?
看似平静的水下,早有暗流汹涌。
对此,容陵不是没有察觉,却好像并不在意,甚至无意向忠心侍奉春神的巫提上半句。
这世上,原就没有多少事是他所在意的。
就算立国称王,对他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
不过他有一件事不太明白。
“他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如此费心为他谋划?”容陵手中拿着一卷竹简,在羲面前晃了晃,倾身向她问道。
他话中提起的,当然就是尧商族长那个长子。
容陵其实连他的名字都不怎么记得清,如果不是因为羲,容陵根本不会多留心这个寡言的人族。
羲指尖微挑,顿时有无形灵力爆发,要将他掀翻。
他离得未免太近了。
容陵噙着笑,在无声无息中便将术法化解,还得寸进尺地更近了两分,看起来像是要将她拥入怀中。
“任我怎么看,他都没有什么及得上我的地方。”容陵拖长声音道,所以她的选择,实在令他觉得费解。
对于他这番堪称自夸的话,羲抬起头:“我倒是没有看出来。”
容陵煞有介事地道:“只要有双眼睛,这分明是很容易看出来的事。”
“在脸皮厚这一点上,他的确是及不上你的。”
容陵低头看她,不知为何,突然叹了声,令羲顿觉莫名。
或许是因为生得好看,就算她这样刻薄地说话,他竟也只觉可喜。
这样的感受,该用什么来形容?
迎着她的脸,容陵忽然再凑近,双唇相贴,羲的瞳孔微微放大,怔在当场,忘了动作。
这是个突如其来的吻。
无论是容陵还是羲,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起,在那日后,什么也没有变。
之后时日,羲也不期然地想起过这个吻,但这并不会改变什么。
他还是神谕中将要称王的神子,她也还是尧商部的女祭。
她要做的事,从来都没有变,所以无论她对他是如何感觉,都不重要。
楼台下,容陵抬步行过,身后跟着众多巫者。
春日的梨花开得极盛,风过时纷纷如雨,落在肩头,容陵抬头,看见了站在楼台上的羲。
目光交错,她袖袍扬起,飘然如仙。
青铜鼎已经铸成,祭典所需的诸多祭品也悉数备好。
就在这场称王祭典的前夕,容陵在自己的寝殿中见到了羲。
殿中轻纱扬起,摇曳的烛火中,她主动解下身为女祭的素色巫袍,向他张开手。
容陵忽然有些看不明白:“为了他,你原来可以做到这等地步?”
羲没有解释,她伸手将他推在地上,倾身亲了上去。
容陵环住她腰间,喉中溢出一点叹息,就算明知这是陷阱,他也不可能拒绝得了她。
繁复阵纹亮起,化作囚笼。
第二日,身披重甲的铁卫现身祭典,甲胄上镌刻有隔绝灵力的符印,将尧商部的巫尽数压制。
在他们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尧商族长的长子着冕服登上祭台,立国为楚。
后来,西荒史书都称他为楚文王。
诸般祭品奉上,时隔多年,羲再次跳起迎神的巫舞,铜铃振响,都城上空风起云涌。
九凝山下,藏于老树中的阴影被祭祀唤醒,看着祭台上的新王,祂发出了愤怒吼声。
称王的怎么会是这个人族!
祂要的,是借这场祭典,借人族气运,将那半颗在机缘巧合下找回的天魔心脏吞噬!
容陵就是由祂心心念念想要吞噬的半颗天魔心脏所化。
羲并不清楚容陵来历,她甚至怀疑过他是所谓春神的化身,神谕要他称王,必定是因为如此于这位神明有利,那她便不可能让祂如愿。
尧商部的巫惶恐地跪了下来,向敬奉的神明叩首请罪,只有作为主祭的羲站在原地,看向天边投下的阴影,神情无悲无喜。
她说过,她要杀了祂。
“不过区区人族,也敢违背本君意志!”没有想过自己会被视作祭祀牺牲的人族算计,看着祭台上的景象,被唤醒的神明出离愤怒,阴影席卷,掩去了天光。
或者不该叫他春神,出现在羲面前的,是从九幽来的魔。
第一百章
大约是在神魔和谈近三万载后, 魔族幽都中再次发生了场堪称声势浩大的叛乱。
叛乱的敕风氏天魔窃走半颗属于魔族逢夜君的心脏,遁入八荒。他试图将心脏吞噬,却因重伤之故, 不仅没能达成目的, 反而为心脏中残留的上神力量加重了伤势,险些湮灭于八荒之地。
力量对抗中, 这半颗心脏散失, 而他也仅存一息,落入九凝山下, 只剩微末意识附于雷火中焦枯的老树,陷入不知年月的沉眠。
也是在机缘巧合下,尧商部将这棵经雷火不死的枯树当做神明化身, 献上野兽血肉,意外让敕风氏恢复了一点意识。
他分出些微力量给这些如同蝼蚁一般的人族,驱使他们奉上更多的祭品。
只是在得到来自他的力量时,这些跳起祝祷歌舞的巫,身上也留下了天魔的烙印。
羲也是如此。
但因虚弱太过,天魔并未察觉在人族的血肉下,原来隐藏着上神的残魂。
在尧商部一场场祭祀中, 敕风氏天魔的力量有了恢复之势, 他终于察觉,这些人族信奉自己形成的气运,竟然对自己的伤势有莫大好处。
尧商部越强盛, 信奉他的人族越多,他恢复的速度也就越快。
于是在偶尔清醒的间隙,他向尧商部的巫降下所谓神谕,要他们不断向外扩张, 为自己带来更多的信徒和祭品。
天魔又怎么会将渺小人族放在眼中,他当然也不会想到,被他视作豢养猪羊的人族也敢生出弑神的念头。
他再次陷入了沉睡,对于魔族而言,这沉眠的数十载实在算不得如何长的时间。
直到当初失落的半颗心脏意外被送到他面前,敕风氏天魔从沉睡中醒来,顿时欣喜如狂。
天意如此,这半颗心脏,注定要为他所吞噬!
但狂喜中的敕风氏天魔也清楚,以自己如今情形,尚且不足以将蕴含了强大力量的心脏吞噬。于是他借人族气运令这半颗心脏化形容陵,命尧商部将他奉为神子,立国称王。
只要容陵称王,他的气运便和人族王朝相纠缠,而作为被这个王朝供奉的神明,敕风氏天魔也就可以凭借气运力量顺利将其吞噬。
不过当他再次被祝祷的舞乐唤醒时,站在祭台上称王的却不是他敕命的容陵,而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人族。
感到自己被愚弄的敕风氏天魔咆哮着在都城上空显出真身,要将胆敢忤逆他的人族吞吃泄愤。
额心红痕灼烧,化作云烟,这枚敕风氏天魔留下的烙印,终于被羲抹去。过往许多年间,就算她找到了除去烙印的方法,为了不令天魔生疑,也没有施为。
随着阵纹在身周展开,羲抬步,出现在九凝山下的枯树前,阴影汹涌,她的神情不见惧色。
为了今日,她已经准备了很多年。
不过就算是身受重伤,衰微到极点的天魔,也并不好杀。
好在她也并非寻常人族。
在与天魔的对阵中,羲终于展露出真正的力量。
风雪中,盘踞在体内的混沌浊息翻腾,她和被分族供奉为神明的天魔相持,周身现出灿金裂纹,随时都有崩解之虞。
“弑神,的确比立国称王有意思多了。”终于挣脱樊笼囚困的容陵踏着风雪前来,看着眼前一幕,忽而笑道。
他选择站在了她身旁,引下戮魔的雷火。
是以后世有载,古楚国立,有雷霆落于野,大火三日不绝。
当敕风氏天魔在雷火中形神俱湮时,构筑成容陵身躯的气运也开始消散。
这些气运,原就是因春神之名而汇聚,也注定会随着他的陨落消散。
容陵并不觉得畏惧。
抬头望着阴云渐要散去的天际,他躺在羲怀中,轻声对她说:“我一直觉得这世上很没有意思。”
除了你。
“能遇上你,应当算得上难得有意思的事。”
冰凉水迹落在脸上,容陵抬手掩住她双眸,含笑道:“我很高兴。”
无论是如何结局,能与她相遇,他很高兴。
羲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沉默地抱紧了他,风雪中,人族的血肉也开始消融。
神与魔的道则交汇,那半颗属于天魔的心脏化为最纯粹的力量,温柔地将残魂包裹。
等到雷火燃尽,早就应该枯朽而死的老树终于只剩冰冷余烬,被风吹散。
后来,古楚国的第一位王遵从了羲留下的告诫,将关于尧商部的春神,关于巫祭,关于祈求神明赐福的祝祷歌舞,逐渐从国中抹去痕迹。
所谓神明的力量固然强大,但得到多少的同时,也意味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羲不想做供奉神明的牺牲,也不想见更多的人重蹈老族巫覆辙。
人族也不是要借所谓神明的力量,才能立足于天地。
就这样,九凝山的草木数度枯荣,古楚国的都城中换了一位又一位新王,对于人族而言,几百年的时光已经足够让王朝更迭,旧事不再。
不知在哪年哪月,着青衫的神明踏入九凝山中,找到了那缕从黄泉流散的残魂。
上神和天魔的道则结合,代表天地间截然不同的两种极致力量融于一处,结合成灵种,将要成形。
这是羲和容陵的血脉,或者说,是息棠和景濯的血脉。
不知是不是受道则排斥,残魂中的混沌浊息到了此时终于得以剥离,神明却在短暂沉默后,将混沌浊息放入了灵种中。
他带走了残魂,将这枚灵种留在了九凝山中。
又过了不知多久,荒原上的都城倒塌破败,又被黄沙掩埋,而尧商部和古楚国,都成了书简中只言片语的文字。
九凝山也在无尽岁月中因地势变迁消失,只剩下起伏的原野。
春日,原野中新芽冒出,深埋地下的灵种在风霜雨露的滋养下,终于长出两片新叶。
也就是在这一瞬,原野草木,鸟兽飞虫,尽数被掠去生机,消湮于无形。
灵种中复苏了两道意识,一道意识属于神魔所结合的道则,另一道,属于混沌浊息。
在灵种发芽的一刹,混沌应当会席卷过天地,但阴差阳错下,灵种中萌发的另一道意识,却和祂相错位。
祂占据了神魔道则衍化的躯壳。
赤身的稚童蜷缩在地面,失去对混沌的掌控,祂的存在显得近乎无害。
连自己是谁的概念都没有,祂睁开眼,依靠本能懵懂向前。先是四肢着地,后来慢慢站了起来,在跌跌撞撞地走过许多地方后,终于,那个飘雪的冬日,住在山神庙中的老乞婆意外地看着从山林中走出的稚童,将祂留在了身边。
后来老乞婆死了,祂跟着游侠浪迹天涯,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陵昭。
至于体内苏醒的另一道意识——
“就叫重嬴好了!”祂这样说。
羲和容陵的记忆留在了灵种中,直到万载后混沌爆发,隐藏的记忆现世,终于让息棠窥见了这些过去。
原来是这样……
混沌的雾气中,她睁开眼,在巨木撑起的枝叶下,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张脸,她从很多年前就已经识得。
“师姐,你终于来了。”
青年盘坐在树下,他披着白袍,此时兜帽垂落,终于露出真容。
脸上云海玉皇弓留下的伤痕看起来很是可怖,正好将半张含笑,半张叹息的脸割裂开,越显诡异。
息棠浮现在心中的猜想,终究还是成真了。
她原本最不愿意怀疑的,就是他。
过往很多次,如果不是他出手,她或许早就已经湮灭了,又怎么还能站在这里。
霁望坐在树下,抬头向她看来,肆虐的灰白雾气中,他的姿态与平常无异,显得很是从容。
“当年在九凝山中,是你将混沌浊息放入了灵种。”息棠开口,打破了混沌中的沉寂,“为什么?”
她一向不喜欢这样问,但此时此地,她当真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霁望没有否认,事到如今,他也不必再遮掩什么。
含笑的半张脸开口,眸中幽深难言:“将混沌浊息放入那枚灵种,方可得混沌种。”
“师姐,我不过也是顺应了天道的意志而已。”
或许万载,或许数万载,这枚混沌种长成,就可将一切吞噬,令天地重归混沌——原本应该是这样。
但在这样的预想发生前,事情突然生了变数。身为混沌种的陵昭出现在息棠身边,他竟然如同寻常天地生灵一样存于这世间。
“既然是你做的,何必还以都天印为由,引我前往天宁城。”息棠对上霁望双目,脸上难以看出更多情绪。
都天印有遮掩天机,以防推算之用。
这是来自他的暗示。
霁望叹息的那半张脸回道:“我只是在想,如果师姐能阻止我,或许也不错。”
就像这张脸一样,他的意识仿佛也割裂成两个极端,摇摆不定。
他想让息棠对自己起疑,或许还来得及阻止他将要做的事,但也是因为自己这样的举动,加快了他不惜一切设局的速度。
身为紫微宫天载弟子,霁望和檀霜不会没有交情,他只是状若无意地提了句,可用社稷山河图作为周天大比的第一试。
山河图藏有元浑钟,只要这件自鸿蒙混沌而生的法器振响,陵昭体内的混沌浊息就会因共振被唤醒。
不过让霁望更加没有预料到的是,已经爆发的混沌还会再度被压制。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隐约猜到了,灵种形成的身体,原来就是混沌的囚笼。
如果在紫微宫拱月台上,息棠愿意为天下大义将混沌浊息剥离封印,倒是正好可以帮混沌打破桎梏的囚笼。
可是她没有。
就算并不清楚陵昭和重嬴交换了意识的真相,她和景濯还是挡在天下神魔仙妖面前,没有舍去被自己视作混沌浊息的重嬴。
所以霁望只好另寻办法。
他与息棠相交多年,又怎么不知,在社稷山河图后,息棠心中已然生疑,若想达成目的,就要够快才行。
快得她无暇来追查真相。
“六道轮回中,向韶锦下手的,是你。”息棠阖了阖眼,轻声道。
霁望那半张脸上仍然噙着与寻常无异的笑意,他温声道:“是。”
韶锦的死,于他好像根本不算什么。
霁望交游广阔,韶锦也算其一。甚至这么多年来,她身上旧伤一直是他出手压制,才少受许多痛苦,又怎么会对霁望有所防备。
“她心中有执念不能解,所以只需一眼,我就挑动了她的执念。”
霁望半张脸上笑意愈深,眼底现出蛊惑光彩,在映衬下,另外半张脸上流淌出了无声悲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