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真与假交织, 时隔不知多少年月,息棠握住云海玉皇弓,再度与景濯遥相对望。
迷障翻滚, 在箭光亮起时, 她才忽地意识到这里不是墟渊,而是鸿蒙秘境。
息棠瞳孔微微放大, 握住云海玉皇弓的指尖因为太过用力而发白, 箭光已经亮起,她来不及收手, 只能设法偏转方向。
也是在目光对视的瞬间,景濯也自幻象中清醒,面对破空而来的长箭, 他就这样站在原地,一如当年。
时空交错,他好像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在记忆中。
息棠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收起长弓,拂袖向前,似乎想要抓住那道箭光,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好在这一次, 偏移箭光避过了景濯要害, 只是从他颈侧惊掠,留下一道狭长血痕。
息棠抬手,接住了从他颈侧滑落的那滴鲜血。
相顾无言, 她和景濯对视,天地都好像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
死生师友,深恩负尽。
过往数万载间,息棠刻意不去想这些记忆, 但已经发生过的事不会因此就被抹消,当初,她是真的要杀了他。
更重要的是,就算重来一次,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对上景濯眼中涌动的情绪,这一瞬,息棠有些不知如何面对他。
“你先回血海。”她哑声开口。
魔族身体强横,景濯又有天魔修为,箭光擦过的伤势不至伤及本源。但云海玉皇弓的力量与魔族截然相反,便是没有伤及要害,造成的伤势也颇为麻烦,需要不短时日来恢复。
血海炼狱被景濯炼化为体内本源,是以在血海中,他无疑能恢复得更快。
不过景濯不觉得有这个必要,这样的伤势,对他而言实在不算什么。比起疗伤,他和息棠之间的问题或许更为重要。
他觉察出了息棠翻涌的心绪,而景濯自己心中,其实也并不比她平静多少。
他伸手握住息棠的手腕,有心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他们之间的过去,不是用一句话就能说清。
息棠想收回手,他却握得更紧,怎么也不愿放手。
“你如今情形,行走在鸿蒙秘境,是想做我的拖累么?”息棠冷声开口,强自压下所有情绪。
这话说得冷酷,又很是有道理,景濯神色现出怔然,被她挣开手。
目光对视,息棠挥手,灵光闪过,将他强行送回了九幽。
她让景濯回血海,除了他的伤势,或许更是因为,这个时候,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就算脑海中有无数念头翻滚,息棠也没有忘了自己此行目的。越过迷障,她的神识飞速延伸,在数刻后,终于溯及在秘境中展开的天罗棋局。
没有浪费时间,息棠拂袖,化作一道灵光,携凛然杀意赶赴。
陷于天罗棋局中的霁望感知到她的气息,脸上顿时现出喜色,不愧是师姐,来得竟然比他预想中还要快。
望着已经近前的息棠,霁望开口,想向息棠解释眼下情况,却见她根本不准备听自己说什么,浮在棋局外,径直张开了手。
这,这是?
随着息棠张开手,属于上神的力量骤然降临在天罗棋局上,如同重锤砸落,没有动用半点术法,完全以力量碾压。
隐隐有碎裂声响起,只是两息,霁望便见脚下纵横交错的棋盘有无数裂痕蔓延,如同山崩地裂。周围落下的黑白棋子在磅礴力量下轰然炸开,化作无数灵光消散,棋局中山川河海的虚影也开始摇晃不定。
霁望咽了口口水,抬头看向面无表情的息棠,忽觉一阵心惊肉跳。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师姐现在的心情不是很好。
就在天罗棋局被外力强行破开之际,操控棋局的云栖受法器反噬,猛地喷出口鲜血,他挥手,想将棋局收起,但也就在这瞬息之间,息棠已经近前。
她抬手扼住他的脖颈,来势不止,下一刻,云栖便被她按着头重重撞在身后陡峭的崖壁上。
霁望不忍直视地别开头,真是看着就觉得疼啊。
不过仙君的头还是够硬,巨响声中,碎的是山石而不是云栖,骤起的烟尘中,只见他整道身形都没入崖壁。
息棠如今的心情实在不算好,所以她也就没有闲情与云栖多作周旋,以最为简单粗暴的方式解决了所有问题。
虽然云栖这个浮罗洞仙君的修为,在九天仙神中都当属前列,但面对息棠,注定全无还手之力。
等烟尘散去,还是霁望出面,从崖壁中将他拎了出来。
断崖陡峭,被息棠斩去仙君修为的云栖盘坐崖上,身周云雾涌动,他看起来仍有出尘之态,不过脸上青紫证明他之前究竟遭遇了什么。
在绝对的武力加持下,他成功冷静了下来。
霁望站在云栖身后,倒也没有为他之前非要拽自己陪他殉情如何生气,看着他怀中神魂已散的女子,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劝慰。
这世上,情之一字最是难解。
云栖与这女子纠缠九世,如今她自散神魂,而他也因执念被息棠斩去仙君修为,方才恢复清醒。
抬头望向鸿蒙秘境中缥缈的雾气,素来寡情的浮罗洞仙君想,有些事,或许从一开始就已经错了。
就像当初,他不该在那只宛转歌唱的鸟儿面前驻足,让她为求一点缘分,辗转九世不得。
女子躺在云栖怀中,身躯化作无数点灵光,飞散在山间。她和这位浮罗洞仙君的九世纠葛,终于以她自己的选择做了终结。
于她而言,这是结束,但对云栖,却或许未必。
霁望看向他:“若你能放下,或许还有重修回修为的可能。”
虽然惨遭牵连,但霁望心中还是将云栖视之为友,这么多年的交情,不会说没便没了,他也是陷入情障,才会有失常之举。
从霁望的角度,他当然希望云栖最后能堪破情障,得到解脱。但他也不是不知,天下之事,从来都是拿起容易,放下却难。
云栖默然无言,直到霁望转身,才突然问:“你心中所惑,又可曾有解?”
过了几息,才听霁望喟叹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世上的事,如何能轻易就有答案。”
“还望云兄珍重自身。”
说完,霁望抬步,随息棠离开了这方秘境。
好心救人,却险些要被拉着殉情,霁望也是心情复杂,叫他说,很该去喝点酒压压惊。
只是打量着息棠神色,他终于开口问道:“师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认识这么多年来,他还是少有见她会这般。
“只是有些事,一时想不清楚。”在良久沉默后,息棠开口,语气难得透出几许惘然。
天宁城中,她承认自己对景濯动心,可如今,她忽然不知,这点心动算作什么。
霁望安静听着她的话,没有为她和景濯的关系现出太过意外的神情。当日在大渊藏书阁中的对话,他其实就已经有所觉。
“就算重来一次,墟渊之上,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息棠看向霁望,轻声开口,眼底苍凉而冷静。
“所以,我真的爱他吗?”
这样也算是爱吗?
墟渊上发生过什么,霁望当然清楚,他知道的甚至比天下无数仙妖神魔都更多,毕竟,当年息棠为混沌浊息所侵,还是他出手延缓情况。
息棠垂眸,望着云雾下的山川湖海,神情显得有些模糊。在鸿蒙秘境的迷障中,旧事重演,让她从这些时日的温情中骤然惊醒。
“我不知道,将来有一日,这样的事会不会再次发生。”
霁望复杂地看向息棠,最后轻轻叹了声:“师姐,如果不爱,你就不会有这样的担心。”
“因爱,方生怖。”
高处的风挟裹着雾气卷过裙边,息棠身形孑立,她伸出手,指尖是抓不住的雾气。
“可这样的爱,未免太薄弱了。”她的声音缥缈如云烟。
但她能拿出的,只有这样薄弱的爱。
天宫甘露台前,息棠拾级而上,夜色弥漫,星辉落入被长风卷起的袍袖。
和霁望分开后,她没有去血海,也没有回丹羲境,而是来了天宫。
天宫东南处的甘露台,是观星之地,少时有不解之事时,息棠常于此处坐观天象。
不过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来过这里了。
如今她如从前一般抬头,星轨映入眼中,变幻不定,无法从中推算出未来如何。
上神的命盘本就难以窥探,何况是推衍自身相关,更会多出无数偏差,难得确切结果。
就算是上神,也不能算尽天机,笃定未来如何。
息棠心下一片空茫。
不知过了多久,有道身影出现在身后,苍溟的声音响起:“阿姐怎么又来了这里?”
他说着,在息棠身旁坐了下来。
息棠没有回答,过了很久,她忽然道出天宁城中事。
苍溟猛地睁大了眼,险些没能维持住表情。
他错过了什么?
阿姐同这位魔族君侯的关系,怎么会在这短短数月间就有了如此进展?!
不过等息棠说到鸿蒙秘境中的事,他收起了方才升起的诸多好奇,轻声叹道:“阿姐原来在害怕吗?”
息棠觉得自己的爱薄弱,但苍溟知道,那应该已经是她能拿出的所有。
“或许是吧。”夜色下,息棠的脸显得有些透明。
“可如果他都不怕呢?”苍溟却这样问道。
息棠怔然看向他,像是没想到苍溟会这样说。
“阿姐,你该去问问他。”苍溟认真地看着她,神情半点不见寻常散漫。
如果景濯都不惧怕这样的结果,她又何必先作退却。
第八十二章
甘露台上, 息棠听着苍溟的话,有些不能回神。
她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在她怔然时, 苍溟将手枕在脑后, 就这么躺了下来,漫天星河映入眼中, 他记起自己年少时, 也是这样躺在甘露台上,陪息棠观星。
天宫甘露台上是永夜, 无论什么时候来,都能看到周天轮转的星辰。
只是数着变幻的星轨,苍溟心中也不由觉出几分感慨:“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
很多年前的苍溟躺在这里时, 绝没有想过会有今日。
但任是谁也想不到,到头来,神秀没能登上君位,反而是要在他儿女手下委曲求全的苍溟最后做了太初氏下一任天君。
是息棠将苍溟推上天族君位,因为在当时情况下,太初氏中,她还能信任的, 也就只有他了。
不过, 苍溟想,自己这些年来,做得应该还算不错。至少, 在他掌权时,神魔顺利和谈,让六界重归于安平,不必再打生打死。
静默的夜色中, 苍溟蓦地抬手,就像从前息棠对自己一样,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天命无常,就算到了他们这等修为,世事也不能尽如所愿,但——
“阿姐,无论发生什么,都有我在这里。”
所以她不必有什么顾虑。
不过才正经了片刻,苍溟收回手,又道:“若是那魔族君侯不知好歹,我便为阿姐再寻来十个百个知情识趣的来侍奉,仙神也好,妖魔也罢,愿意侍奉阿姐的,这世上不知有多少。”
息棠听得失笑。
“倒是不必。”她说。
正当苍溟开口想再说些什么,忽有天宫仙官现身甘露台上。
看着他就地而躺,不大合乎天君身份的姿态,天宫仙官神情中半点异色不显,抬手行过礼,一板一眼道:“禀君上,椿冥氏前来天宫议亲,还请君上前往商议。”
议亲?苍溟脸上露出一点茫然,议什么亲?
等等,椿冥氏……
苍溟忽然记起了一桩旧事,心下立时觉出几分不妙。他下意识看向息棠,对上她的目光,笑意顿时显出心虚。
息棠当然不会察觉不了他的心绪,挑了挑眉头:“怎么回事?”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注一),椿冥氏是大椿之灵后裔,也是九天仙神以长生著称的仙族。
当年椿冥氏一族曾随息棠在神魔战场上征战,血战而死者众,是以她待椿冥氏也有几分不同。
不过看苍溟神情,这其中分明还有什么她不知的事。
苍溟起身,示意前来传讯的天宫仙官先行,这才同息棠走下甘露台,压低声音,将当初的事向她交代清楚。
万余载前,霁望用尽方法也无法剥除息棠体内混沌浊息,在浊息侵蚀下,她的情形恶化,甚至有了将要陨落的征兆。
是以在这时,听闻椿冥氏族中有秘术,可与外族结契共生,苍溟病急乱投医,暗中前往,想令椿冥氏少主椿冥延与息棠结契,以此为她延续性命。
这共生之契,也被椿冥氏称作婚契,但当时苍溟已经顾不得考虑这些,息棠危在旦夕,自是要以保住她的性命为先。
不过因她情形不容外泄,苍溟只对椿冥族长道,是要他的长子与太初氏血脉结契。
虽然连结契的对象是谁都不知,椿冥族长还是诚惶诚恐又满怀欣喜地应下了。
毕竟,对当初已有衰落之势的椿冥氏而言,能与太初氏血脉结亲,无论是谁,都称得上是件再好不过的事,何况这还是天君亲自指婚。
只是椿冥氏才应下,霁望却又想出个不算办法的办法,将息棠为混沌浊息所侵的神魂切割,放入六道轮回的黄泉水中。
她与椿冥氏少主结契的事自是就此搁置。不过顾虑到之后或许还有变数,苍溟也没有收回前言,只告诉椿冥族长此事来日再议。
直到后来,霁望找回息棠那缕被剥除混沌浊息的残魂,她在丹羲境中休养数载,体内隐患终于尽除,苍溟也松了口气。
天君从来不是什么清闲的差事,他需要过问的太多,加上椿冥氏之后也没有主动提及,苍溟便将此事抛诸脑后。
但他忘了,椿冥族长却没有忘。
椿冥氏因为这桩婚约,实在得了不少好处,如今椿冥延马上就要三万岁,他终于有理由重提此事——在椿冥一族中,三万岁就意味着成年。
之前因为椿冥延年岁不足,椿冥族长便不好向苍溟进言,这结亲之事,还是要等到成年才合适。
与父亲和族中长老不同,椿冥延对自己早早被天君定下的亲事多有抵触。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他连要与自己结契的对象是谁都不清楚。
哪怕椿冥延向父亲提过,自己已有心悦的女子,椿冥族长与一众长老也不容他退了这亲事。
他既是少主,便要为族中计才是,怎么能任性行事。
甚至因为天君指了名,便是椿冥延想不做这少主,换个同族来也不成。
推拒不得的他此时只能跟在父亲与一行族老身边,不甚乐意地站在殿中,等天君前来。
珠帘晃动,苍溟从内殿走出,在他现身时,在场椿冥氏族灵连忙随殿中仙官抬手行礼:“我等见过君上。”
椿冥延行完礼抬头,立时愣在了当场,他看着随苍溟走来的息棠,不敢相信道:“是你?!”
听着这一声,息棠的目光落在殿中青年身上,一时也觉得有些眼熟。她很快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他眼熟,眼前青年,与她在西荒随手救下的椿冥氏少年竟是十足相似。
她当时救下的,正是椿冥延。
短短月余,少年竟已飞速长了个子,显出青年形貌,这正是椿冥之灵将成年的征兆。
“是你啊。”息棠恍然道。
见她认出自己,椿冥延只觉不胜欢喜,因息棠收敛了气息,他并未看出她是什么身份,带着几分扭捏开口:“你便是要与我结契的太初氏神族吗?”
这话竟也不算错,息棠闻言瞥了一眼苍溟,他原本就是作此打算。
见此,苍溟向她递上个暗含讨好的眼神,希望她不要计较自己忘了这事。
息棠不太喜欢说假话,于是也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道:“椿冥与太初氏结契之事,是天君一意孤行定下,也没有问过你的意思,如今看来,还是作罢为好。”
苍溟真正的意图当然不好告诉他们,息棠也不想为了此事,从太初氏血脉中随意选个小辈来配椿冥延。结亲的事,当然还是要两方都甘愿才好。
这……
殿中椿冥氏族灵也都不知息棠身份,闻言看向苍溟,想知道他作何打算。
不过比他们更为心急的却是椿冥延,只听他开口道:“我愿意!”
见他这样态度,以他父亲为首的椿冥氏族灵都觉得奇怪,他之前还叫嚷着要退了这门亲事,怎么如今突然改了态度?
息棠也觉意外,对上椿冥延的目光,她道:“结契是终生之事,不过偶遇一面,你连我是谁都不知,什么也不了解,还是不要轻忽应允。”
椿冥氏与她有旧,救他不过随手为之,也不必他以此报恩。
听了她这话,椿冥延却没有退缩之意:“若是结契,我还有许多时间来了解仙君。”
在仙神中,椿冥氏也以长生著称,最不缺的便是时间。
“我可以陪仙君春赏花时,冬观落雪,也可以陪仙君看日出日落,观星河浩渺,共游山河……”他盯着息棠,莽撞又赤诚道。“无论做什么,我都可以陪着仙君!”
只是听着他的话,息棠眼前不由浮起许多断续回忆,忽然惊觉,原来椿冥延所说的这些事,他早就与她一起做过。
于是面对椿冥延热切的目光,息棠只是笑了笑:“可我已经有了对月共饮,同游夜宴,走过许多春秋的对象。”
他们相识数万载,做过同门,当过至交,也曾是挥戈相向的仇敌。
在息棠九万载的生命中,景濯占据着不可或缺的分量,息棠不可能再和任何人,有与他这样深的纠葛。
椿冥延话音一顿,怔怔看向她,不知在想什么,神情难掩失落之色。
“椿冥与太初氏血脉结契之事,以后不必再提。”息棠没有再多说,开口吩咐,算是为此事下了定论。
闻言,苍溟连忙点头:“是,阿姐。”
阿姐?!
听到他这声称呼,椿冥氏族灵都吃了一惊,能被天君唤作阿姐的,岂不是只有那位……
她是丹羲境上神?!
椿冥延有些傻眼,怎么也没有想到息棠会有这样的身份。他倒没有为方才说的那些话后悔,只是耷拉下头,觉得自己当着是没有半点希望了。
丹羲境上神——
一旁的椿冥族长想起自己这个儿子刚才说了什么,神情微微有些扭曲。
竟然将上神当做了结契的神族,真是胆大包天,好在这位上神没有计较的意思,真是再好不过。
不过上神都已经开口,与太初神族的亲事终究是强求不得。
椿冥氏族灵彼此对视,也只能遗憾叹了声,不敢多作纠缠。
苍溟出言安抚了椿冥氏一番,又赐了些灵物,才让他们离开,事情也算没生出什么波澜就解决了。
待他走出宫阙,天光下,息棠迎风站在云端,自高处向下望去,周身蒙上辉光,不知在这里看了多久。
感知到他来,息棠抬起头。
对上她的目光,苍溟含笑问道:“阿姐可是想清楚了?”
“算是吧。”息棠也笑了笑。
她转身,消失在天宫的琼楼玉阙中。
苍溟当然知道她会去哪里。
第八十三章
魔族, 幽都。
景濯换回君侯玄裳,眉目间笑意隐没,周身因此显出难以接近的冷峻。
墟渊上的箭光, 鸿蒙秘境中的箭光, 息棠在不同时间下交错的眼神,和她将自己强行送回九幽, 无异于逃避的举动。
景濯说不清自己如今是怎样心情, 竟也难得觉出几分茫然。
昔年旧事是他和息棠之间无法回避的陈伤,原来就算伤口愈合, 再提起时,也不免会牵扯出剧烈痛楚。
景濯已经坦然接受这些过去,不能接受的, 反而是息棠。
她所顾虑的,逃避的,究竟是他,还是别的什么?
景濯垂目,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对于息棠心中所想, 他总是不能把握。
前方凉亭中, 魔族女子正坐在石桌旁,大约是察觉景濯走近,她转头看了过来, 容貌明艳,上挑的眼尾显出英气。
祈玉是九幽如今尚存的天魔之一,她族中追随于长衡的母亲朝颜,因此在朝颜为夙酆所戮后, 他们也就不可能为他所用,而是投向了景濯。
认识这么多年,除了涉及魔族的正事外,祈玉和景濯也有几分私交,算是他在魔族为数不多还能说得上话的朋友。
修为地位越高,可结交的朋友也就越少。
“你受伤了?”祈玉的目光落在景濯颈间,不由皱了皱眉,开口问道。
以景濯修为,天下能伤到他的生灵已经不多。
“只是些许意外。”景濯轻描淡写地答,并没有向她解释其中内情的意思。
他坐在桌旁坐下,从袖中取出木匣,向祈玉的方向推了推:“原本与你打赌输了,该自封修为做一载凡人,如今是我失言。”
未足一载,他便破除封印,提前离开了西荒。
“这玄犀角对你应当有些用处,算是我的赔礼。”
祈玉看了他一眼,没有接木匣,突兀地说了句:“我看到了。”
“什么?”景濯怔了一瞬,来不及反应她话中指的是什么。
“天宁城的夜游宴。”祈玉提醒道,脸上噙着些微意味复杂的笑。
前往西荒寻他时,她都看到了。
她会和他打这个赌时,原本不是为了成全他和别人,不知这算不算是弄巧成拙?
“六界都说,魔族逢夜君和丹羲境上神有生死之仇,不想你们原来是能同游夜宴的关系。”祈玉有些不明白,“就算她曾经险些要了你的命,你也不介怀吗?”
景濯没想到天宁城夜游宴上的事会为她所知,但也无意否认自己和息棠的关系。
对于祈玉的问题,他抬头望向远处,眼神有些悠远:“我和她的事,不是这样简单。”
他们之间,从来不只是那一箭。
息棠要杀景濯不假,但如果不是她,又怎么会有后来的魔族君侯。
他们的过去,长远到不是旁人可以料想。
祈玉看到了他说这话时流露出的神情。
提起息棠时,景濯眼中显露的情绪,是他提起别人时绝不会有的。
想来,就算那位上神没有接下他手中的灯,他应当也不会交给别的女子了,祈玉笑了笑,心下传来声叹息。
世间情爱,果真是强求不得的。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伸手取过木匣,向景濯道:“既然是你失言在先,这玄犀角我就收下了。”
景濯与她对视,不必多说什么,他笑了笑:“理应如此。”
有的话,实在不必说出口。
与祈玉分开后,景濯回了血海炼狱,如今除了养伤,他也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
魔族庞大的身躯沉没在血海中,大概是因为从前做了很长时间的神族,景濯寻常都以人形行走,难得化为原形。
他从血海下露出一双猩红的眼,海下蛰伏的阴影隐隐散发出可怖气势。
破碎山岩浮在上空,成为血海上唯一可落脚之处。听说他受伤,长衡自是没有不闻不问的道理,站在前方山岩上,低头看向景濯,琢磨了一会儿,开口问了句:“兄长,你这是被始乱终弃了?”
猩红双眼看向他,景濯面无表情地一甩长尾,顿时有血浪滔天而起,将长衡从头浇到脚。
毫无防备的长衡抹了把脸,不会叫他说中了吧?不过在景濯虎视眈眈的注视下,长衡没敢再开口,他又不是真的欠揍。
就在他考虑要不要说些什么来安慰安慰景濯的时候,有神族气息在血海乍现。
长衡先是一凛,下意识侧过身,姿态戒备。有神族闯入血海炼狱,实在是值得慎重以对的事。
不过随即,他又意识到什么,抬头看去,果然发现了息棠身影。
原来是这位上神,看来不必自己多管闲事了,长衡看了眼景濯。若是兄长不愿意,就算是丹羲境上神,也不可能轻易踏入血海。
不过对于息棠主动前来,景濯竟然没有表露出什么欢喜之色,身体没在血海中,动也不动。
这是发生了什么?丹羲境上神亲临血海,兄长却矜持了起来。长衡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局面,只差没把我很好奇几个字写在脸上。
直到息棠的目光落了过来:“我有话同他说。”
而这些话,当然不用长衡留下来旁听。
长衡略显失望地应了声,虽然求知欲强烈,但也清楚这个时候,他最好还是别留在这里碍眼。
不过数万载来都没有踏足过九幽的丹羲境上神都亲自来了血海炼狱,或许兄长所求,也并非是镜中花,水中月。
长衡当然希望景濯能得偿所愿,在失去母亲后,景濯就成了他在这世上最后的亲族。
随着他的离开,血海内突然安静了下来,息棠落在景濯面前的山岩上,低头看向他。
景濯与她对视,两息后,默默转过了头,背对向她。
见此,息棠也没说什么,心念一动,身形又出现在他正对面。
就这样反复了两次后,息棠在近血海海面的山岩上躬身,将手放在了景濯头上。
羽鳞泛着冰冷寒芒,和魔族庞大的身躯相比,息棠不免显得微渺,但就是她这个简单的动作下,景濯身形一僵,没有再动。
“我有话问你。”息棠开口向他道。
大约是听出了她话中认真意味,景濯没有再与她僵持,化为人形,站在了息棠面前,当中相隔数尺。
息棠没有在意他刻意拉开的距离,上前一步,拽住了他的衣襟,拉近前来。
颈上伤痕犹在,云海玉皇弓留下的伤势,又怎么会在这几日间就恢复如初。
当初没入他心口的那一箭,又该留下了何等痛楚?息棠不期然地想。
这是她一直回避去想的问题。
在她指尖触到自己颈间时,景濯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为她的动作紧绷。
眼中神光明灭,他低头看向息棠,在挣扎后叹息着开口:“阿棠,你究竟在想什么?”
向他走来的是她,将他推开的也是她,如今,她又打算怎么做?
息棠没有回答,她盯着景濯颈上伤痕,突然伸手一推,没有防备的景濯当即向后倒了下去。
他想起身,却见息棠屈膝,半坐在他腰间,景濯顿时僵住了身形,神情一片空白,显得手足无措。
息棠没有管他是什么心情,抬手剥去他的外裳,看到了心口那道旧伤。
这是息棠亲手留下的。
她指尖抚过伤痕,一点暖意传来,让景濯的心随之紧缩着,像是被轻薄翎羽扫过,他喉头滚动,说不出话来。
息棠盯着这道伤痕,她想,比起爱,恨分明是更简单的事。
在她做出选择时,就已经预料到了后果,所以她曾经对景濯说,他尽管恨她。
这原本是理所当然的,她要杀了他,他恨她,很是应该。
恨或许比遗忘好。
如果他恨她,也就意味着他会永远记得她。
可景濯不要恨她,他说,他原谅她。
原谅——
在长久的沉默后,息棠突然开口:“你知道夙酆和涯虞是如何陨落的吗?”
景濯当然不知,当年他与夙酆分兵,不曾得见出自息棠手笔的太初氏禁术。
“我用他们的命,湮灭了混沌浊息。”息棠一字一句地将当年真相道来。
不止夙酆和涯虞,落入她算计的,还有为他们所统率的诸多神魔。如果景濯当时在场,大约也逃不过这样的命运,毕竟,息棠连自己的命也算计其中。
“我要了涯虞的命,最后,他却将我推出了禁制。”息棠轻声道,这世上的事,还真是奇怪。
就算做了上神,她好像还是有许多不解之事。
后来在梦中,她总是会看到这一幕,就像她也曾无数次看到亮起的箭光。
“可就算如此,我也并不后悔。”息棠道,就像重来一次,她还是会向景濯出手。
那些神魔的命,景濯的命,她自己的命,都只是她达成目的的棋子。
景濯怔然看向她,息棠迎上他的目光,忽地笑了笑:“杀师弑父,箭诛旧友。”
“就算这样,你还敢期许我的爱吗?”息棠望进他眼中,“或许有一日,墟渊上的事还是会重演。”
连息棠自己,也不能肯定她到时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他要她的爱,但他知不知道,凉薄如她,些微能拿出的那点爱,也可能是致命的鸩毒。
息棠在景濯面前剖开了自己的心,她生来凉薄,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就算许出一点真心,也不会为此改了行事。
景濯回望向她,忽地笑了起来。或许是因为上半身衣袍凌乱,让他少了几分不可接近的冷肃,显出寻常不会有的风流肆意。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半坐起身,抬手环住息棠的腰,将她带向自己,重重吻上了她的唇。
没有料到他的动作,息棠指尖无措地颤了颤,想要收拢,却被景濯伸手握住,十指在纠缠中相扣。
这个吻与从前不同,不见什么温情,只有来势汹汹的攻占。景濯少有地在她面前显出了侵略性,呼吸交融,他像是要将她就这样吞吃入腹。
息棠只能被动地任他施为,不知如何应对。
直到数息后,景濯才放开息棠的呼吸,他抬手抚过她浮起了薄红的脸侧,神情缱绻:“那又如何?”
景濯从不惧怕给出爱,大约是因为他这一生固然经历了诸多波折,但也得到了足够的爱意和善意,来自父亲和桓乌神族,来自母亲,来自师长与同门。
“我只要你的爱。”他这样说道。
无论她的爱意味着什么,他都欣然受之。
息棠在他怀中仰头,良久,轻声道:“真蠢。”
可在说出这句话时,她脸上分明有泪痕静默蜿蜒。
她仰头,如同雪落一样轻的吻落在他眼睫,鼻梁,脸侧。
数息后,终于忍无可忍的景濯按住她的肩,翻身将息棠压制:“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长发披散开,息棠眸中现出灿金之色,她生着张孤高的脸,此时更显出神性,不容半分冒犯。
但这样的息棠,如今就在他怀中。
她轻笑着反问:“什么?”
对此,景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抬手挑开了她的衣带。这个时候,衣袍凌乱的就不止他了。
手中扣住不盈一握的腰,他心中像是有头凶兽咆哮着,随时都会破牢而出。
息棠像是没有注意到他幽深的眼神,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她用指尖缓缓摩挲着他心口留下的陈伤,动作中带着不易察觉的珍惜。
景濯于是也没有再问什么,喉头滚动,他吻住息棠,褪去的衣袍挡住了两道身形,他带着她在血海中沉沦。
生死不见不会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他要她的爱,要她与自己余生相许,这才应该是他们的结局。
第八十四章
幽都魔宫中, 长衡倚在帝座上,面前水镜中正映出景濯身影,他伸出手, 拉着息棠站在了山势奇崛的峭壁上。
长衡看着这一幕, 挑了挑眉,他还想这几日兄长都在做什么, 原来是与丹羲境上神出游了。
照这么看, 他们这是说开了?
血海炼狱中发生的事,长衡当然不得而知, 不过看他们此时相处,结果应该称得上是圆满了。
“身为魔君,竟然以这等手段窥探君侯行踪, 真是无耻。”穷奇从一旁走来,对长衡行事深表不齿,身体却很诚实地在他身旁蹲了下来,也看向水镜中。
“我这也是关心兄长好不好。”长衡振振有词地为自己辩解。
当然,也不乏有那么点儿出于私心的好奇。
但这可是丹羲境上神和兄长,换作谁能不好奇?
消息若是传出去,只怕六界都要为之轰动。
这可是神魔两族实力最为强大的两位存在, 曾为旧友, 后来又结下生死之仇,成了六界各族都知道的死对头,曲折得可以写一出荡气回肠的戏文了。
息棠倒是还没考虑过这些, 在九幽已经有数日,她和景濯也不是只待在血海中,做什么也都需要喘口气的。
趁这个机会,景濯便也带她在幽都内外走了走。
九幽的风光自是与天族多有不同, 别有一番壮阔。
不过,她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数日来都没有空闲想其他的息棠试图回忆,但这个念头才生出,站在她身旁的景濯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
息棠抬头看去,只见灿烂的弧状霞光从山脊后升起,逐渐扩散,照亮了蒙昧夜色。
只有在幽都东南方向外的山巅绝壁上,方可从当年鸿蒙初开时留下的裂隙中,看到漏下的极光。
这是令神魔也动容的风景。
极光下,景濯转过脸来,直直看向息棠,意思很是明显。
息棠眼中现出一点好笑,不过还是遂了他的心意,抬头吻了吻他的唇。
看着这一幕,长衡和穷奇头挤着头,发出了哇声,兄长和丹羲境上神这是真成了啊!
还没等他们多看两眼,面前水镜忽然泛起波纹,随后猛地炸裂开来,顿时有无数碎冰迎面落下,砸了他和穷奇一身。
以魔族和凶兽的身体强度,这些碎冰当然伤不到他们什么,不过这显然是来自景濯的警告。
碎冰化去,穷奇不由狂甩毛,又淋了长衡一脸水。
他抹了把脸,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要找这样一头坐骑。
观了极光,回到魔宫水榭中时,息棠终于又想起了自己方才升起的念头,她好像是忘了什么事。
忘了什么呢?
她撑着脸,伸指拨弄了一下桌案上放的泥偶,神思有些散漫。
嗯……嗯?!
息棠动作突然一顿,神情难得显出几分呆滞。
她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了。
有些手忙脚乱地取出那滴血——这是当日在鸿蒙秘境中,景濯颈间意外为云海玉皇弓所伤所落,息棠当时还没忘了这事,将这滴血留了下来。
不过这些时日,她却是完全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关于陵昭身上的魔族血脉,究竟是不是来自景濯,至今还没能验证,好在息棠终于是想起来了。
陵昭的血,息棠手中是早已有了的,随着她指尖灵光亮起,两滴血缓缓上浮,在一闪而逝的章纹中,逐渐融合在一处。
对于这个结果,息棠脸上没有露出什么意外之色,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果然之感。
毕竟,她早就在丹穴山时就对此有所猜测,后来在西荒时查到的有关古楚国种种,无疑也印证了她的猜测,如今不过是确认下这个结果。
相融的鲜血在掌心消泯,息棠神情凝重,这不由得她不凝重。
如今她要怎么告诉景濯,他其实有个儿子,又要怎么告诉陵昭,他有对多年来都不知道他存在的父母。
这实在是个好问题。
“阿棠!”
就在她沉思之际,景濯从她身后探出头,手中递上一捧才摘下的灵花,将脸凑上了前。
息棠抬手按住他贴过来的脸,换来景濯略显迷茫的眼神。
“随我去紫微宫。”
此事终究是避不过的,与其徒作犹疑,不如开诚布公地将事情道明。
“去紫微宫?”
闻言,景濯不免有些难解其意,此时前去紫微宫,是为何事?
“见陵昭。”息棠言简意赅地答道,已然起身,拖着景濯就向外走。
至于为什么要见陵昭,她却没有在此时先解释。待见了陵昭,与他们当面分说清楚最好。如此,无论景濯还是陵昭,都不必做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她也不必将什么事都讲上两遍。
听完息棠的话,景濯心下也有了猜测,难道她这是要向弟子道明自己的新身份?
这固然是他所愿,但……
就不能再等几日吗?
被息棠拉走的景濯略觉遗憾,他还想着能再多独处一段时日。
不过息棠都发话了,他当然也不会反对,如今九幽中也没有什么需要他出面处置的事,于是径直往九天紫微宫而去。
以他们的修为,从幽都去往紫微宫,也无须花上多久。
不过待到了紫微宫时,自云端望下,只见六界各族生灵齐聚于此,灵光闪动,场面看起来很是热闹。
这是?息棠有些意外。
还是景濯记起了缘由:“如今应是正逢周天大比。”
周天大比始自三万载前,为免门下弟子故步自封,困囿于一家道法,以紫微宫为首的六界诸多势力联合,每过数载聚首比试道法,以作交流。
也是因为六界承平日久,参与周天大比的各族势力也越发多了起来。
这一次的周天大比,正是在紫微宫中举行。
莹白玉台浮空,交错成七星拱月之形,宽逾千丈,不见分毫瑕疵。
缥缈云雾中,前来参与周天大比的各族生灵先后现身,大比还未开始,只见互有交情的神魔仙妖彼此叙旧寒暄,没有交情的,倒也可以趁这个机会结交。
而此番领凤族小辈前来的,正是凝光。
原本这件事用不上她这个地位只在凤皇之下的巫祭出面,但凝光正好有些别的打算,便借这个名头离了丹穴山。
大约是最近过得很是顺心,她一身翎羽都光彩了不少——只要赤羽君不顺心,她就顺心了。
先后伤在息棠和景濯手中,赤羽君这在六界也算是头一份了,如今还只能躺在床榻上好生将养着。
凝光落下玉台,化为人形,抬头见东海龙族迎面前来,她眼睛一亮,含笑道:“小螭颜,听说你已经当了龙君?”
说着,伸手揉了揉她的龙角。
螭颜无奈地任她动作,虽说自己已经做了东海龙君,但在凝光面前,螭颜也还是小辈。
以凝光年纪,可是见过螭颜刚破壳,连鳞片都没长齐的样子。
凝光向螭颜挤了挤眼睛:“快同我说说,那北海龙君和阿棠是怎么一回事,听说我师兄当时也在东海……”
之前螭颜继任礼时,凝光犯了懒,没有亲往观礼,竟错过天下难得一见的热闹,让她到现在都深以为憾。
她这话才出口,东海龙族都不由看向了就在一旁的逐曜。
凝光这才发现,原来当事龙竟然也在场,干咳一声,倒是不好当着他的面再多问什么。
说话间,褚麟带着麒麟一族也现身于此,凝光连忙向他抬手行礼,揭过了方才尴尬场面。
她是悬镜弟子,虽非天载一脉,见了褚麟,唤声师兄还是应该。
褚麟含笑向她还礼,相比才醒来时,他的神色看起来已经好了许多。
除一众仙妖外,神魔两族中也有不少大姓派了后辈前来。毕竟,周天大比实在是个检验实力的好机会。
余光扫过,凝光注意了侍黎,含着笑意的眸微微一深,当日他在丹穴山上受的伤,看来是已经大好了。
就在各族聚首时,陵昭也与众多紫微宫弟子赶来了玉台上,他环顾周围,目光难掩好奇,这还是他第一次参与这等涉及六界的盛事。
喧嚷声中,有强盛气息在前方中心的玉台上显露,顿时引来无数视线。
为这场大比,不止身为紫微宫两脉掌尊的听榆和承州,出自天载的上神檀霜也亲自出面坐镇。
这位上神的相貌并不如何出众,甚至只能称一句平常,不过对于上神这等存在而言,容貌如何从来不是什么要紧事。
眼见她现身,在场各族生灵俱都抬手行礼,以示敬意。
檀霜向来不是多话的性情,于是简单说过两句,只当对各族小辈的勉励,便收了话音。
在紫微宫长老示意下,悬挂在高处的铜钟发出三声低沉长鸣。
周天大比,正式开始——
因着修为有别,这次大比也分做了好几场。
参与比斗的各族小辈多在仙君修为,也只有到了这等修为,用出的道法在前来的大能眼中才有可一观之处。
如陵昭这等修为有限的紫微宫弟子,比试起来意义不大,不过为了让他们也有些参与感,这第一场的社稷山河图,正是为此准备的。
随着檀霜拂手,一幅巨大卷轴在半空徐徐展开,山峦叠嶂,湖海浩荡,灵光氤氲中,正有鸟雀走兽穿行于山林。
这是紫微宫至宝社稷山河图,画中自成一方小世界,日月河山与外界无异。
山河图中藏有诸多诸多法器宝物,如今紫微宫取此图,便是任参与比试的小辈在其中寻取,最后能取来多少,都各凭本事。
如此手笔,不愧是紫微宫,诸多神魔仙妖心下都浮起了这样感慨。
灵光闪过,陵昭与一众仙君境下的紫微宫弟子,还有各族来赴周天大比的小辈,尽数没入了画中。
第八十五章
紫微宫拱月台上, 凝光屈腿坐在云端。仗着自己修为深厚,屏蔽了周围仙神感知,她坐得很是没有坐相, 半点没有凤族巫祭该有的气度。
面前放了一堆红果, 她随手抓起一枚伸进嘴里,漫不经心地看向社稷山河图中, 姿态很是惬意。
到这山河图中历练的不过是些修为还不到仙君境的小辈, 实在没有什么需要她多加重视的。
正在这时,一只手伸了过来, 毫不客气地抓了把她面前红果。
见此,凝光高高挑起了眉头,谁敢在她面前放肆?!
视线移将过去, 她倏地睁大了眼:“师兄?!”
再看向景濯旁边的息棠,凝光的声音拔高了不止一度:“阿棠?!”
他们怎么来了?
没理会一惊一乍的凝光,景濯将手中灵果先递到息棠嘴边,待她吃了才扔了一枚在自己嘴里。
被无视的凝光在风中凌乱,距丹穴山那场岁礼才过去数月没错吧,应该不是她不小心睡过了几百年才是。
所以就这么短短数月,他们的关系是怎么突飞猛进到了如此地步?
对于凝光充满求知欲的眼神, 景濯视若无睹, 并不打算为她解惑。他和息棠一齐望向社稷山河图,从各族小辈中分辨陵昭动向。
凝光心中泪流,她真的很想知道啊啊啊——
只是当着息棠的面, 许多话又不好问出口,她又不是讨打,只能委委屈屈地憋住话,也看向空中画轴。
社稷山河图中, 以从天而降的姿势摔落时,陵昭脸上满是没能料到的茫然,也没人告诉过他又是这样的落地方式啊!
不过应对这种情况,他也算有了经验,体内灵力运转,在空中调整动作,陵昭以一个自以为最潇洒的姿势落地收尾。
完美!
——如果他脚下不是沼泽的话。
身体缓缓向下沉没,陵昭脸上的笑僵住了。
不是吧?!
“救、救命!”他在泥沼中伸出手,转眼大半个头都陷了进去。
为什么他会运转不了灵力?
眼见这一幕,息棠和景濯动作微顿,都陷入了沉默。
总感觉也不是很意外。
在身体完全陷入沼泽前,陵昭终于及时唤出了自己的本命剑。
长剑呼啸而出,挑起陵昭衣领,将他从沼泽中强行拔了出来,扔在岸边。抖了抖剑身,它对浑身是泥的陵昭嫌弃溢于言表。
虽然看上去灰扑扑的,但陵昭这柄本命剑竟然意外地喜净。
被嫌弃的陵昭浑然不觉:“阿嬴,你没事吧?”
一直被他挂在腰上的重嬴抹了把脸上的泥,神情平静,看起来对眼前局面一点也不意外。
陵昭的事故体质,他早就深有体会。
在重嬴以尘寰种化身后,陵昭也不必刻意隐瞒他的存在,紫微宫师长只当这是他养的树偶傀儡,不以为奇。毕竟门中弟子养什么的都有,重嬴在其中已经算是很正常的。
施了个法诀洗去自己和重嬴身上污泥,陵昭才想起刚刚在泥沼中挣扎时似乎摸到了什么,抬起手,只见灵光蕴藉的果实正躺在他掌心,莹白如玉,含着缕缕烟絮。
虽然没看出来这是什么,不过应该是件还不错的灵物吧?和重嬴头碰头研究了一会儿的陵昭自言自语道。
这是阿棠收的弟子?
画卷外,认出了陵昭的凝光心道,看起来不太靠谱,气运却着实不错,连霜天玉侯也轻易落到了他手里。
但还没等她感慨完,一道阴影从上方笼罩了陵昭。
凶兽苍身无角,独足如牛,张口向他咬来,为的显然是陵昭手里那枚霜天玉侯。
陵昭反身运转灵力,术法光辉闪动,轻易就将这头夔(音同魁)牛逼退。
他挺胸抬头,面上现出一点得意,如今自己已经今非昔比,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只能被凶兽追得满地乱窜的他了。
就在这时,被他掀翻的夔牛独脚朝天,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哞叫,像是在哭闹。
这……
就在陵昭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时候,沉重脚步声从山林中传来,一时间地动山摇,比刚才更大的阴影缓缓向他飘了过来。
抬头看着这头高有数丈的夔牛,陵昭的神情凝固了。
堪比仙君修为的凶兽……
跑啊!
不需要半点犹豫,他一把抓过重嬴,祭起本命剑就冲了出去。
谁能想到打了小的就来了大的啊,陵昭热泪盈眶,到头来还是逃不过跑路的命运。
因为他是息棠弟子,听榆对陵昭不由多了两分关注,见此现出点无奈,他这运气该怎么形容才好?
景濯没忍住笑出了声,见息棠看了过来,连忙收起了表情,真诚地表示自己绝无幸灾乐祸的心。
画中河岸旁,怀炽枪出如龙,轻易将形如虎豹的凶兽解决。
回手收枪,猩红血液自枪刃滚落,风卷起他的袍角,少年眉目冷峻,举止透出一股游刃有余的气势。
“师兄!”
一声高呼从远处传来,怀炽抬头看去,只见陵昭御剑,挟裹着凛冽风声向他而来。
然后他听见了陵昭接下来的两个字:“快跑——”
至于为什么快跑,怀炽看到了追在他身后的夔牛,原本冷峻的神情顿时破功。
他抓起枪和陵昭一起狼狈逃窜,再不见半点先前风姿。
不跑不行啊,已有仙君境的凶兽,以他们如今修为,就算加在一起也不够它吞的。
被夔牛足足追出了上万里,陵昭和怀炽终于设法摆脱了这头凶兽,蹲在山头上气喘吁吁。
彼此对视,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方才的凶险被抛在脑后,都哈哈大笑起来。
也没怪陵昭牵连了自己,缓过气,怀炽起身,打算看看接下来该往什么方向走。
站在山崖边,他不经意地低头,发现了那株长在峭壁上的灵草。
陵昭在他旁边探头,眼睛一亮:“这算不算否极泰来?”
闻言,怀炽下意识伸手,捂住他的嘴:“少说两句。”
就陵昭这一言难尽的运气,说话还是谨慎点儿为上。
就这么提心吊胆地摘下了灵草,当中竟然没有再经历什么波折,怀炽简直有些不敢相信。
陵昭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天边有异样霞光亮起,他抬头望去,有些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怀炽看着霞光亮起的方向:“这样的声势,该是有什么异宝出现……”
要不要去看看?他和陵昭对视,立刻就有了答案。
当然要去!
既然是为历练而来,又怎么有畏首畏尾的道理,就算以他们的修为,不能抢到异宝,去见识一番也不错。
没有多作犹豫,陵昭和怀炽再次祭起灵力,向异象出现的位置赶去。
和他们做出了同样选择的神魔仙妖不在少数,数百道灵光自四面八方而来,等陵昭到的时候,荒原上已经站了不少身影。
为数不少的紫微宫弟子聚在一角,这等情形下,陵昭和怀炽也就很是自觉地投奔同门师兄师姐。
除紫微宫外,周围仙神妖魔也都分别以各自出身的势力聚首,天族与九幽各氏、六道轮回、诸多妖族……
“师姐——”
看见素一也在,陵昭和怀炽主动凑到了她身边,说起来,他们也是有共过不少患难的交情,除了攸关生死的大事外,平日也没少一起闯祸被罚。
进入山河图后,素一一路吃了过来,什么凶兽灵物,她都来者不拒,此时手里也还抱着块巨大的灵髓在啃。
见了怀炽和陵昭,她也半点不藏私,爽快地从手中分出一半给他们。
于是陵昭一面啃着灵髓,一面向她问起了情况。
“这地下,正好有处地宫。”素一咔嚓咔嚓地嚼着灵髓,含混不清地答。
第八十六章
地宫?
怀炽和陵昭对视, 想也知道,这深埋于下的地宫中定然藏有诸多珍奇的灵物法器。
不过方才异象明显,察觉了帝宫存在的显然不止一方势力, 眼看着进入山河图中的各族年轻一辈先后赶到, 谁也没有相让之意。
这山河图中的灵宝,当然是各凭本事来取。
以陵昭他们的修为, 在众多仙妖神魔中算不得出挑, 如今局面也就轮不到他们来做主。
能代表一族势力的神魔仙妖出面,在多方协商下, 决定先联手破开地宫禁制,到时再各凭实力相争。
这处地宫加持的禁制颇为玄妙艰深,也只有他们联手, 才有机会破开。
既然已经达成一致,也就不必再作耽误,不同势力各据一方结阵,片刻后,无数道灵力升起,在空中汇聚,化作耀目虹光。
在磅礴灵力加持下, 地面震动, 随着裂痕蔓延,眼前这片荒原开始向下塌陷。泥土沙尘四溅,轰隆声不绝于耳, 灵光中,青铜筑成的宫阙隐隐现出轮廓。
眼见地宫出现,在场神魔仙妖都觉精神一振。
无形屏障笼罩在地宫上方,隔绝了感知, 难以窥探其中情形。
汇聚而成的灵力如同浪潮,重重拍在屏障上,终于撕开了一道不能为双目所视的裂口。
无形屏障骤然破碎,汹涌扑下的灵力受到反震。
突如其来的冲击打散了结成的阵型,周围诸多神魔仙妖不受控制地后退两步,险险稳住身形,卸去了反震的力道。
也是在这一刻,一声长鸣响起,有禁制纹路自地宫内浮起,瞬息便由方寸扩散至到了能笼住整座地宫的大小。
怀炽只觉这声长鸣像是落在了自己心上,体内气血和灵力随之涌动,有些难以自控。
这是什么?
魔族本源被所勾动,震荡不止,素一神色中难得现出些许凝重,好古怪的禁制……
也是在这声长鸣中,陵昭感觉到心脏为之一突,刹那间竟有种神魂脱体,不能自控的恍惚。
但只是一瞬,这样的感觉又消失了,他手指屈伸,恢复对身体的掌控,松了口气。
“这是什么禁制?”陵昭开口问道,感觉好像很厉害。
这话只换来素一和怀炽齐齐摇头,很显然,他们也不知道。
“玄都梵音禁。”
社稷山河图外,认出了地宫中加持的禁制,景濯眼中多了两分兴味。
这道禁制传自上古,凭这些修为还不到仙君境的小辈,自是不足以强行破禁,也只有找出禁制枢纽,或许能解。
禁制中五音齐响,交织成玄妙音律,激荡着在场生灵气血,察觉到这一点,诸多神魔仙妖连忙将自身听觉先封住。
从高处向下望去,终于有神族小辈分辨出了禁制来历,长于此道的神魔聚首,商讨起如何才能破禁。
暂时没什么事可干的陵昭蹲在一旁,和素一、怀炽,动作整齐划一地又啃起了灵髓,只等着被安排。
就在陵昭蹲得有些犯困的时候,经过激烈得拳脚相加的讨论后,上方像是终于得出了破禁的方法。
眉目温柔的紫微宫师姐落下,安排了陵昭他们站定方位,离开前不忘叮嘱:“若是力有不逮,便及时退出禁制范围,不必勉强。”
周围紫微宫弟子应声称是。
一番忙乱后,各方势力分别据宫商角徵羽五音之位,随着高处神族一声号令,同时运转起灵力。
随着灵力落入禁制,原本徐缓的弦音骤然转急。
五音振响,无形气浪袭来,就算封住了听觉,也能感受到这股力量的冲击,让浑身气血都随之翻涌,像是要沸腾起来。
隐约间,陵昭再次感受到了神魂将要脱体的震颤,他维持着手中灵力,下意识看向重嬴:“阿嬴……”
重嬴来不及说什么,树偶已经化成数条藤蔓,没入了陵昭体内。
谁也没有察觉陵昭身上异常,通晓禁制的数名仙神浮在空中,双手翻转,结出不同印诀。
灵力在禁制中游走,将行经处的晦涩章纹都反馈回感知,神族少女分辨着章纹代表的意义,额上冒出了薄汗。
找到了!
她倏地睁开眼,脸上现出喜色。
没有犹豫,神族少女抬手引动汇聚成的灵力,尽数落向枢纽所在。
但灵力触及枢纽的瞬间,玄都梵音禁并未被打破,反而一声比方才还要清晰许多的悠长钟鸣响彻了这方天地。
猝不及防间,身在禁制范围中的神魔仙妖都被音浪击飞,滚出了数丈外。
高处指挥破禁的仙神受到的冲击最大,先后从空中跌落,失了意识。
陵昭抬头望去,只见通体刻有繁复篆文的古钟从禁制中浮出,灵光大作,照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有神族想要分辨钟上篆文,但还没等看清,就已经觉得双目刺痛难忍,更不说领会其中意思。
“元浑钟……”
在古钟出现时,社稷山河图外也响起一阵哗然之声,这元浑钟,可是自混沌所生的先天法器。
“方才的玄度梵音禁,不过是元浑钟第一响唤起的禁制!”
这件法器,绝非众多连仙君修为都没有的小辈所能应付。
“可惜了,此等先天法器……”有魔族开口叹道,语气很是可惜。
这元浑钟尚且还未认主炼化,若是族中小辈有自己修为,或许还有几分希望收为己用。
和他抱着相同想法的不在少数,如元浑钟这等法器,便是修为高如上神天魔,想来也不能等闲视之。
他们并不如何担心族中小辈安危,只要没有狂妄到生出收服元浑钟的念头,这件以守著称的法器当是不算什么凶险。
钟声余音不止,在紫微宫师姐的示意下,方才为了抵挡钟声化为魔族原形的素一连忙与众多同门退出禁制范围,心有余悸。
只是——
“陵昭?!”
已经退出禁制的怀炽察觉陵昭没有跟上,顿时变了脸色。他回头看去,只见陵昭不知为什么原因倒在了玄都梵音禁,像是失了意识。
怎么回事?!
同样注意到这一幕的素一神色微凛,倚仗着自己身体强横,回身再闯入禁制,想将陵昭带出。
但阻止她的却好像不是五音交织的禁制,还没能碰到陵昭,素一就被他身周笼罩的无形力量远远震开,在地上翻滚了两圈,溅起一地沙尘。
回荡的钟鸣余响中,陵昭心脏如同呼应一般狂跳不止,让他完全失去了对这具身体的控制。
为什么……
“陵昭,师姐!”
怀炽心中一急,下意识也想冲将进去,却被门中师兄及时伸手拦下。
如今情况不明,他再贸然闯入禁制,或许也只是把自身陷于危局,没有半点帮助。
“陵昭——”紫微宫师姐肃声唤道,也不知眼下是什么情况。
她转头和周围修为最高的同门低声商议,并没有就这么将陵昭弃之不顾的意思。
陵昭像是听到了喊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歪歪扭扭地起身,还没能站直,就再次跌下,膝盖撞上地面,他半跪着,难以再有动作。
烦杂音律中,少年艰难地睁开眼,双目显出一赤一金,他体内属于神魔的两道本源疯狂运转,强行压制下周身流窜的气息。
不可以……
他身体中还残存的清醒意识想道,绝不可以……
元浑钟上灵光明灭,篆文流转,以陵昭如今修为根本无法相抗的力量就这样扩散开来,与他体内潜藏的气息共振。
一明一暗的振响中,玄都梵音禁似乎受到了感召,向他收拢,五音化作牢笼,要将少年囚困其中。
不知从何处而起的风烟侵袭,陵昭的身形向高处浮起,眉心现出了灿金章纹。
在两道力量的冲击下,灿金章纹不堪重负地破碎为数点灵光,他口中发出一声愤怒咆哮,再难掌控这具身体,双目瞬间都化作灰蒙雾气。
山河社稷图外,自六界前来的各族大能再也不能安坐,看着这一幕,起身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只见近乎无穷无尽的雾气从陵昭体内喷薄而出,在上空化作不能驱散的阴云,与元浑钟投下的禁制相抗。
那是与元浑钟同源的力量——
就在他们陷入惊疑时,足可遮天蔽日的翅翼在空中展开,魔族双目猩红,泛着无机质的寒光,以不可被捕捉的速度撞向了拱月台上展开的社稷山河图。
天魔——
时隔数万载后,景濯少有地在六界显露出自己的原身。
在他身旁,息棠神情冷然,袖袍在长风中翻卷,她抬手,上神与天魔的力量交织,撞破河山。
第八十七章
并不清楚外界因此掀起的哗然, 荒原上,身在山河图中的六界生灵抬头望着自陵昭体内爆发的灰雾,脸上多有茫然神色。
“这是, 混沌的气息……”出身神族的紫微宫弟子怔然开口。上古神魔都自鸿蒙混沌中所生, 就算从前不曾得见混沌现世,此时也凭气息分辨出灰雾来历。
如同雾气的混沌中, 正向陵昭周身收束的玄都梵音禁轰然破碎, 湮灭为无数灵光,在无数视线中, 灰雾尽数席卷向上空古钟。
见此,有仙族少女吃了一惊:“难道他是想收服元浑钟?!”
以他修为,又怎么可能做到?
还是说, 他体内爆发出的混沌蕴含着不同寻常的力量?
她猜得实在不对,不是陵昭想收服元浑钟,而是他体内的混沌浊息想要吞噬元浑钟——
这件同样从混沌中孕育的先天法器,唤醒了蛰伏在陵昭体内的混沌浊息。
对于混沌浊息而言,与祂同源的元浑钟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吃了它——
吞噬原就是混沌浊息的本能。
感知到来势汹汹的灰雾,元浑钟上篆文流转,忽而灵光大作。
刺目光华如同利刃, 穿透灰蒙雾气, 似要将天穹都撕裂。随着两道力量相撞,余波四溅,撕扯着荒原上的风, 天地摇晃不止,周围神魔仙妖都为这样的力量所慑。
钟声再度振响,唤起一重又一重繁复艰涩的禁制,撞过混沌落向陵昭, 显露出无尽杀机。
禁制在混沌中破碎,被灰雾不断噬取力量,但还不够,要与这件先天法器对抗,要将它吞噬,祂还需要更多的力量。
陵昭双目中只见灰蒙雾气,就在这个念头升起的刹那,以他为中心,荒原上萋萋荒草瞬息凋零,被抽空了所有生机。
无声死寂不断向外蔓延,眼见这一幕,无论何等修为的仙神妖魔都只觉震骇。
心中觉出不妙,以神魔为首,齐聚于荒原上的各方势力都生出了退意,眼前局面显然已经超脱出他们的控制。
“他究竟是什么?!”有魔族看向紫微宫一行。就算是神魔血脉,也不该能唤出混沌,拥有这样近乎能吞噬一切的力量。
这样的力量,未免太过可怕!
紫微宫弟子也难以给出答案,就算是与陵昭交往最深的怀炽和素一,也不清楚他是什么情况。
“师姐……”被按住肩头的怀炽眼见数道从荒原飞离的灵光,下意识看向紫微宫弟子以之为首的女子,神情难掩焦灼之色。
虽说山河图外有众多师长在,他们会不会出手救陵昭,又来得及吗?但他的话还没有出口,掠取了草木生机的混沌向外扩散,只是刹那,这片荒原已经尽陷雾中。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间,连空中飞遁的灵光也尽数为雾气挟裹,陷入混沌。
缭绕的雾气中,无论神魔还是仙妖,都觉出体内灵力一滞,竟然不受控制地开始流逝。
察觉到这一点,他们再望向陵昭方向,脸上都流露出了恐惧之色。
这些混沌雾气,在吞噬他们的力量,或者说,在吞噬他们——
他到底是什么?!
化为原形的魔族振翅,想要撞出混沌,但入眼所及只有无边无际的雾气,看不到任何脱身的可能。
雾气缠绕上身躯,无形力量拖拽着魔族从空中坠落,让他失了挣扎的余力,只能被迫感知着体内灵力不断流逝。
待灵力散尽,被混沌吞噬的,就将是他们的生机。
诸多仙妖身上法器爆发出灵光,在混沌中却不起任何作用,无论他们是如何出身,有何等修为,在这片混沌中,似乎都难逃被同化的结果。
元浑钟振响,篆文催动的禁制接连破碎,天地间只见混沌肆虐,要将所有生机都湮灭。
怀炽看向雾气中那道身影,用最后的气力,艰难开口:“陵昭——”
他相信他不会这么做,和他一起修行,一起闯祸被罚,一起经历过生死的陵昭,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他是紫微宫弟子,是丹羲境上神的弟子,不是吞噬同门与各族生灵壮大自身的怪物。
灰雾中,少年回过头,那双充溢着雾气的双眼看向他,也看见了无数陷于混沌中的身影。
这是……
意识恢复了一瞬清醒,感知到无尽生机涌来,他看向自己的双手,有些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阿嬴……’
为什么会这样……
就在满心茫然中,他看到了在混沌中挣扎的怀炽和素一,看到了紫微宫弟子,还看到了诸多他并不识得的神魔仙妖。
他们的力量,甚至生机,都在被混沌掠取。
不——
两道意识相重合,少年双眼回转为金赤之色,掌握了这具身体的重嬴艰难地抬起手,神魔本源如同旋涡流转,灵力爆发,要将暴动的灰雾强行收回体内。
伏在地上的素一感受到加诸于周身的压力忽然一轻,扩散的混沌颤抖着,开始向中心收束。
沉重的呼吸声中,她被莫名力量推开,终于跌出了雾气。
“离开这里——”
素一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知道这是谁。
不止是她,荒原上因地宫聚首的神魔仙妖也都得以摆脱混沌,恍惚中露出劫后余生的神情。
虽然不明白眼下究竟是什么情况,但危亡之际,也没有时间再考虑更多,脱离桎梏后,他们立时飞遁远离。
不管是怎么回事,如今还是先离开山河图为上。
素一听到了陵昭那声提醒,却在离开时忍不住回头。
只见陵昭的身体浮空而起,不断吸纳着灰雾,面上浮现出痛苦神色。
吞噬是混沌浊息的本能,如今想将肆虐的混沌压制,就算他和重嬴的意识达成一致,也并非易事。
偏偏在这般局面下,元浑钟还在不断振响,钟声中蕴含着磅礴力量,尽数袭向少年。内外两道力量的冲击下,他体表蔓延出如同伤痕的灿金纹路,像是随时都会崩解。
不可知之处,有声轻叹响起,果然,这具身体,正好成了道封印。
眼看着钟声中,又有禁制被唤起,素一咬了咬牙,忽然回身,悍然向这道强大禁制撞了过去。灼烫鲜血洒落,以她的力量,还不足以将这等禁制消弭。
素一被反震的力道掀翻,龙吟声响起,继她之后,怀炽扛下禁制力量,龙身鳞片被刮落,看起来很是凄惨。
既然是朋友,又怎么能弃他于不顾。
——在紫微宫中,陵昭交到了很好的朋友。
见此,紫微宫师姐终究也停下了脚步,她什么也没有说,默然出手。与她同样做法的,还有数名紫微宫弟子。
“你们为何还要护他?!”见此,有妖族厉声开口,“方才便是他唤起混沌,要将我等都吞噬!”
如今他若死在元浑钟下,不是正好!
“那不是陵昭本意!”素一咳着血开口。
“他如果真想将我们吞噬,如今你就不会还有命站在这里。”风卷动长发,紫微宫师姐沉声道。
如果不是为了压制肆虐的混沌,陵昭也不会在元浑钟下落入如此境地。
“他是我紫微宫弟子,纵是有错,也该到掌尊面前分辨!”
身为同门,没有坐视之理。
对于他们的做法,理解的有,不理解的更多,荒原的风声中,周围好像被突兀按下了暂停,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盘踞在上空的灰雾,回荡不停的钟声余响,还有无数张神色不同的脸,构成众生之相。
就在这一刻,周围河山轰然破碎,墨痕晕染,湮灭成无数灵光消散。
虚空中,头生双角,爪牙狰狞的魔族撞入画中,翅翼上滚滚鲜血洒落,猩红双目泛着寒光。
也只有强横如天魔,才能倚仗身躯直接撕裂社稷山河图。
庞大身躯遮蔽了天光,魔族张口,从上方吞下了灵光流转的元浑钟,回荡在天地间的钟声终于为之一息。
“逢夜君……”摔落在地的素一抬头看去,望着眼前景象,怔忪不能回神,“还有……丹羲境上神——”
她眼底突然迸发出真切喜色。
衣裙猎猎,息棠双瞳中泛起灿金,神情不见喜怒。
在天魔翅翼卷起的风暴中,她没入翻涌灰雾,立时便有混沌攀上袍角,叫嚣着想将她吞噬。
无形灵力流转,转眼便将灰雾消弭,在上神力量下,如今的混沌浊息尚且不足以相抗。
翻滚的灰雾深处,少年的身躯浮在空中,与混沌的力量相僵持,意识昏沉中,他依稀看到了息棠向自己走来。
“师尊……”他喃喃开口,话中带着一点难过,“我是不是……又做错事了……”
话中像是交织着两道不同的声音,透过这具身躯看着息棠的,既是陵昭,也是重嬴。
“不,”息棠开口,话中带着几分叹息,“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
元浑钟的出现,谁也不能预料,息棠原本以为混沌浊息注定会失控,但陵昭和重嬴的应对向她证明,她当初没有做下错误决定。
息棠抬手,隔空点在少年眉心,灿金光华交织出繁复章纹,在无形力量牵引下,原本在天地间肆虐的灰雾尽数向陵昭收归。
混沌翻涌,发出不甘咆哮,掀起重重浪潮向息棠拍下。
她神情不变,浪潮近身时来势顿消,在上神之力的压制下,尽数被纳入这具禁锢祂的躯壳。
破风声响起,景濯反身,魔族振翅,从下方接住了抱住陵昭的息棠。
坍塌的河山中,她拂袖,将进入了山河图的各族小辈卷起,带出了崩解的画卷。
第八十八章
拱月台上, 在画中图景开始消湮的刹那,诸多进入社稷山河图的各族小辈得息棠灵力护持,有惊无险地穿过了崩塌的河山, 先后落在云端。
周围神魔仙妖顾不得其他, 连忙上前查探,确定族中小辈并无大碍, 才终于放下心来, 将目光投向了前方。
遮天蔽日的翅翼收起,只是数息, 景濯身上伤势已经开始愈合,让人得以窥见天魔的强横。
他在玉台中心化为人形,身旁, 还抓着息棠袖角的陵昭引来无数视线注目,多有审视意味。
方才荒原上发生了什么,都被六界各族看在眼中。
“他原来是丹羲境上神的弟子?”
到了这个时候,就算不识得陵昭的仙妖,也从周围议论中获知了他的身份。
“上神弟子体内,为何会爆发出混沌?!”
“那些混沌竟能慑取生机以壮大自身,未免太过可怕……”
还有许多目光在息棠和景濯之间徘徊不去, 方才是逢夜君与丹羲境上神联手破开了社稷山河图?
可他们不是……
“或许是因为社稷山河图中也有诸多魔族小辈?”有妖族猜测道。
自九幽而来的魔族上前向景濯行礼, 他只是微微颔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天族仙神也站在了息棠面前,恭谨待她吩咐, 只是余光扫过陵昭,眼神不免显出几分复杂。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察觉到明里暗里投来的打量,意识到眼前是何局面的陵昭喉头发紧,身形显出僵硬。
被族中长老喂下丹药后, 怀炽气息得以恢复,他转头看了过来,视线和素一交错,神情都显出几分难言沉重。
暗流涌动,拱月台上各方势力站定,都向最中心看去,各种声音都渐渐低了下来,气氛越发显得紧绷。
不知出于如何考虑,一时没有仙神站出来打破僵局。
高空中,损伤严重的社稷山河图卷起,落在了檀霜手中。
握住画轴,这位代表紫微宫坐镇于此的上神站了起来,目光直视向息棠,开口问道:“丹羲境上神此行,是为门下弟子前来?”
话中透出不易察觉的冷意。
息棠迎上她的目光,乍然间似有无声风雷惊响:“是。”
“看来上神是早就知道,自己弟子体内身怀混沌浊息——”檀霜微微提高了声音,已是肯定了这一点。
她出身紫微宫天载一脉,又怎么会分辨不出混沌浊息。
这句话顿时引发了一阵被压低的议论声。
“混沌浊息?”
就算许多活了不短年岁的神魔,都没有听说过混沌浊息之称,更不说了解这代表着什么。
“我知。”
对比檀霜溢于言表的怒意,息棠显得过分平静。
她无意隐瞒,毕竟在陵昭体内混沌当着无数双眼睛爆发时,就注定这件事再难成为秘密。
听了她的话,檀霜眉目间现出几分厉色:“那你也该知道,混沌浊息能吞噬天地万物强盛己身,这是祂的本能,若不能将其尽早湮灭,六界都会因其重归混沌!”
她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随着檀霜的话出口,在场不少神魔仙妖都露出惊疑之色。
想起方才在山河图中肆虐的混沌,无疑与檀霜所言相合,于是落在陵昭身上的目光更多了许多并未诉诸于口的忌惮。
依照紫微宫上神的说法,他竟然身怀着能颠覆六界的力量。
陵昭松开了息棠的袖角,神情怔忪,从没想过自己能担起这样大的名头。明明数月前,他还是不值得这些大能多看一眼的微末角色。
凝光敛去了脸上笑意,望向息棠方向,神情难得显出几分正经。在今日之前,她实在没想过陵昭身上原来还有这等隐秘。
目光掠过周围数张神情各异的脸,凝光眼神微深,阿棠到底是怎么想的?
檀霜问出了在场神魔都想知道的问题:“既然你早知他身怀混沌浊息,为何不及时湮灭,反而要收作弟子?!”
她话中带着明显的质问意味,分明对息棠如此行事甚为不满。
“你难道忘了天载一脉应担负的责任么——”
当日以听榆为首的紫微宫仙神得知息棠身份时,檀霜并不在场,但身为紫微宫上神,她后续也得知了息棠从前身份。
这件事并未传开,在场神魔仙妖也就无从得知息棠曾也是紫微宫天载一脉弟子,不清楚檀霜为什么会问出最后一句话。
但她之前问的几句,正是他们也想知道的。
丹羲境上神,为什么要将这身怀混沌浊息的神魔混血收为弟子?
陵昭望向息棠,脸上显出怆然,如果不是因为他,师尊也不会陷入这等困窘局面。
面对檀霜的质问,息棠忽然笑了声:“你是凭什么身份来质问我?”
话音落下,上神威压自玉台上扩散,风卷过重云,周围倏而一静,渐起的议论声消散,诸多神魔仙妖再看向息棠时,神情收敛了许多。
这位上神的战力,遍数九天,当无出其右者。
就算是同为上神的檀霜,实力也并不足以与她相提并论,当真动起手来,怕是没有什么胜算。
无论论身份,还是论修为,檀霜都没有资格置喙息棠如何行事。
任紫微宫两脉掌尊的听榆与承州对视,想起旧事,神情都有些复杂。今日变故,实在是他们也没有想到的局面。
所有目光都落在了息棠身上,迎着这些视线,她不疾不徐地开口:“他是身怀混沌浊息不错,但今日社稷山河图中,可有生灵为混沌吞噬?”
自是没有,进入山河图中的各族小辈,如今都安好地站在了拱月台上。
息棠目光掠过拱月台上:“既然他能压制混沌浊息,未铸错事,那么这世上,便没有谁有资格要他去死。”
“高高在上如仙神,卑弱微渺如虫豸,都有资格生于世间,他也不会因为生来背负混沌浊息就更低一等。”
这从来不是陵昭和重嬴所能选择的。
师尊……
陵昭仰脸望向息棠,身体内,重嬴也正透过这双眼睛看着息棠。
对于息棠这番话,拱月台上这些在六界都有不薄声名的一方大能沉默下来,为息棠的话,也为她表露出的态度。
众多神族中,白发如雪的侍黎越众而出,忽然开口:“但他身怀成长后足以灭世的力量,就算这一次没有铸成什么不可挽回的错处,那么下一次呢?”
“上神如何保证,来日他必定不会危及六界?”
他是神秀余党,就算在旧主陨落的无数载岁月后也并未改换立场,当然不介意为息棠找些不痛快。
“怎么,你是想学你的旧主,以无实之罪先作判决?”一直没有说话的景濯突然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随着他抬眼看了过来,原本浮在云端的白发神族周身被加诸沉重压力,体内灵力冻结,他从云端跌落,半跪在了白玉台上。
周围神魔没想到景濯会站出来,方才他出手助息棠破社稷山河图,已经足以让他们觉得意外,如今,他为何又会为仇敌的弟子说话?
有神族忽然记起,昔年天族先太子神秀当权,这位魔族君侯便是因为身怀魔族血脉,被废了一身修为,剖出神骨,险些身死。
侍黎说出的话,大约勾起了他这些不愉快的记忆。
“若是身怀混沌浊息就是原罪,本君这便取一缕放入你体内,不知你是否甘心为六界众生赴死?”景濯似笑非笑地看向侍黎,话中听起来并不像玩笑。
侍黎话音微滞,一时无从回答。
刀也只有落在自己身上,才会真正觉出痛来。
拱月台上神魔仙妖面面相觑,同样说不出话来,任是谁,也不敢轻易说自己可以做此牺牲。
凝光勾了勾唇角,不愧是师兄,切中了要害。
不少紫微宫仙神心中举棋不定,于是都看向了如今能代表紫微宫的檀霜。
她面上覆着一重寒意,向息棠道:“上神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难道你决意要为这来历不明的少年承担祸端——”
檀霜无意针对息棠,她只是觉得,身为天族上神,身为曾经的天载弟子,息棠理应以苍生为先。
今日,如果她执意要保下陵昭,来日混沌浊息若酿成大祸,她便也应受其咎!
“他并非来历不明。”在檀霜不解的目光中,息棠看向她,平静道,“他是本尊血脉。”
“他身上神族血脉来源于我,也是为我之故,他才会与混沌浊息共生。”
“他同样是我的责任。”
息棠任天族上神,受九天仙神供奉,理当庇护九天,但陵昭也同样是她的责任。
他是因为她才降生于世。
在息棠话音落下后,拱月台上陷入一瞬死寂,随即爆发出巨大哗然声。
在场无论仙神还是妖魔都露出错愕神色,反应甚至比方才得知陵昭身怀混沌浊息时还要更大。
他们没听错吧?
方才丹羲境上神是说,这神魔混血的少年,原来是她的血脉?!
她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儿子?
总不会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吧?!
息棠没有多作解释的意思,云端风声中,她的目光扫过拱月台上,
“混沌浊息倘若为祸,责任由本尊来担。”息棠冷声开口,“但如今,陵昭既然什么也没有做错,本尊也不容任何人以无实之罪要他牺牲。”
这是她对他的责任。
“尔等若执意想杀他,尽可与本尊一战,本尊若殒,才轮得到你们来决断他的生死。”息棠话中似生出杀伐之意,上神威压不再加以压制,如同浪潮席卷而过,令在场各族都心神一凛。
第八十九章
随着最后一个字音落下, 拱月台上无论如何身份,与息棠相熟还是不相熟的神魔仙妖,都陷入了呆滞, 似乎被这个消息震得久久不能回神。
身为北海龙君的逐曜看向息棠所在, 瞳孔微微放大,就在一旁, 螭颜眨了眨眼, 手中下意识收紧,却没觉出痛。
随行在侧的楚垣面无表情地开口:“你掐的是我。”
她当然不觉得痛。
麒麟族中, 褚麟惊得咳了好几声,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其余天族仙神更是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息棠在九天的地位实在太过特殊。这么多年来她隐居丹羲境, 近乎避世不出,如今突然多出个儿子,如何不令他们震惊莫名。
“他当真是丹羲境上神的血脉?!”
“上神既然当着我等的面承认,应该不会有假才是……”
“这样说来,上神要护他,倒也是理所当然。”
“但……这少年究竟是怎么来的?这样大的事,从前天族怎么没有漏出过半点风声?”
“而且他身上神族血脉是来源于丹羲境上神, 那魔族血脉呢……”
魔族——
难道这少年的父亲能是魔族不成?
一时间, 诸般议论都冲着陵昭的身世去了,倒是让还在思虑混沌浊息该如何处置的仙神插不上话。
比围观神魔更觉得不敢相信的是陵昭,他抬头呆呆地望向息棠, 怀疑刚才听到的那些话是不是自己心神恍惚下产生的错觉。
陵昭也曾经想过自己的父母该是何等面目。他渐通世情后,才知道万物众生原来都是有父母的,那他呢?
他也有父母吗?
是谁将他带来这个世上?
陵昭不知道,或许这世上也没有人知道, 不过在成为息棠的弟子后,他就很少再考虑这些。
虽然没有父母,但他有了师尊,也有了家。
陵昭觉得,他和重嬴已经足够幸运了。
‘阿嬴,原来,师尊就是阿娘吗……’他迟疑着在心中道,脚下像是踩入云里,轻飘飘地没有什么实感。
‘她是为了保护你……保护我们。’重嬴微弱的声音在他意识中响起,顿了顿,才说出了后半句。
她是为了保护他们,才会这样说。
是这样吗?陵昭想,他很快接受了这个解释。
阿嬴说得有道理,听起来,的确是这样的解释更接近真相。
师尊果然是最好的师尊,陵昭看着息棠挡在自己面前的身影,这样想。
所以就算不是阿娘也没关系,他们有师尊就够了。
一旁,景濯也奇异地对上了重嬴的脑回路,毕竟他怎么想,息棠也不该有个陵昭这样大的儿子。
方才所言,大约是她为了保护陵昭找的借口。
这么想着,景濯倒是收起了惊色,目光和息棠对上,投去一个我明白的眼神。
他明白了什么?
因变故突生,息棠不得不当众道出陵昭身世,原本打算先告知他和景濯真相的计划也就落空。
众目睽睽之下,实在不是解释来龙去脉的好时机。
正在她觉得莫名的时候,景濯忽然上前,一手按在陵昭肩头,看向在场众多神魔仙妖,微抬起头,冷声道:“他身上魔族血脉,自本君而来。”
不必再多说什么,他给了陵昭一个安抚眼神,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不过这样一来,却让陵昭更肯定了重嬴猜测,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但对于景濯行事,他心中不是不感动。
景濯原本没有必要这么做。
他的表态无疑是向本就混乱的局面中再投下了惊雷,无数魔族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简直怀疑面前的景濯是不是被谁冒名顶替了。
“君侯?!”
所以这少年是丹羲境上神和君侯的血脉?!
可他们不是有血海深仇的死敌吗!
当年在墟渊之上,险些一箭杀了君侯的,不正是这位丹羲境上神?
这数万载来,他们都认为她与君侯是水火不容的仇敌,结果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连儿子都有了?
其他仙妖的表情更是精彩,连这些年来与景濯往来颇多的凝光都露出怀疑鸟生的表情。
他们连儿子都有了?!
不应当啊,自己这是错过了多少——
紫微宫门下,听榆和承州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到麻木的神色。
今日之事,未免太过跌宕起伏,甚至到了说出去,恐怕都没有谁敢信的地步。
前来周天大比的各族小辈双眼放光地议论起来,一时竟全然忘了眼前是什么局面。
“所以丹羲境上神和逢夜君,究竟是什么关系?”
“连儿子都有了,肯定不是仇敌这样简单!”
“听说当年逢夜君还在九天时,和丹羲境上神就有所往来……”少女托着脸,话中透出难以自抑的激动。
身旁青年听着他们离题越来越远的议论,只觉很是无力:“你们就不担心一下混沌浊息的问题吗?”
“这样的事,也轮不到我们来决定吧?”少女回道,“就算以长老修为,也不可能与上神天魔相比。”
要动丹羲境上神和逢夜君的儿子,总要先打得过父母才是。有神魔两族当世最强者在,任是谁,都不敢说能将陵昭如何。
“何况,身怀混沌浊息,的确不是他能选择的……”
“再说社稷山河图中,虽然意外引发混沌,但也是他压制了混沌,否则我们也不可能活着回来。”
“即便他不是丹羲境上神和逢夜君的血脉,因为混沌浊息要定他的生死,未免也有些不公平。”
“而且,陵昭他……看上去是能毁天灭地的吗?”紫微宫弟子中,有青年幽幽开口。
随着他的话出口,周围与陵昭有所交集的同门回忆起他素日在紫微宫中的表现,陷入了沉默。
就他?
实在很难想象啊。
比起还没影的可能为祸的混沌浊息,还是丹羲境上神和魔族君侯有个儿子更能激起讨论的热情。
息棠并不如何在意周围这些议论,不过在景濯表态后,她难得有些混乱。
她应该还没来得及对他解释吧?
所以,他是都猜到了?
纷杂又混乱的局面下,终于有妖族不堪忍受,看向以檀霜为首的紫微宫仙神,拔高了声音道:“不知紫微宫如今作何打算?”
如混沌浊息这等危险的存在,又怎么能放任存留于世?!
但面对息棠和景濯,他们的反对或许已经没有多少意义,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紫微宫能有所作为。
这话出口,顿时引来或远或近的赞同声。
对于许多仙妖而言,陵昭的生死又与他们何干,他们只在意自身会不会为混沌浊息牵连。
“难道要为他,将天下苍生都置于倾覆的风险下?!”
诸多视线看来,等紫微宫表明立场,也就在这时,不等檀霜说什么,身为悬镜掌尊的承州率先开口:“诸位的意思,是想让陵昭为还没有发生的事,以命谢罪?”
在他近乎锐利的目光下,心中正有如此想法的神魔仙妖下意识移开了眼,不敢对视。
他们当然不敢当着息棠和景濯的面承认这一点。
“混沌浊息的确有吞噬天地万物的力量,但祂的真正可怕之处在于不可控。”承州冷声道,神情微肃,“如果混沌浊息能被压制掌控,也不过是这天地力量中的一种。”
“谁也没有道理要为身怀这样的力量而死。”
就算陵昭不是息棠和景濯的血脉,他也不应该为了这所谓的天下大义牺牲。
这世上,何曾有这样的道理!
“真正会引发灾劫的,不是这样的力量,而是掌握了这样的力量,却不对欲望加以节制的生灵!”
就算承州没有指名道姓,在场仙神却都听出了他话中说的是谁。
那位曾经掀起了神魔战火的天族太子——
当年神秀在时,紫微宫没能护住门下弟子,如今,承州不会再让这样的事重演。悬镜照心,诸法见我,悬镜一脉弟子行事,向来只求无愧天地,无愧己心。
见身为悬镜掌尊的承州是这样态度,檀霜不由看向了听榆,如今局面下,她的意见便至关重要。
比起上神,两脉掌尊更能代表紫微宫。
檀霜看着听榆,她又还记不记得天载一脉的责任?
“我天载一脉,自鸿蒙以来都有护持苍生之责,是以阻止混沌浊息为祸,也被历代天载掌尊视作分内之事。”当着六界诸多势力的面,听榆沉声开口。“这一点,从前不会变,往后也不会改。”
她对上了息棠的目光,世人不会知道,天载弟子为了湮灭混沌浊息,付出过怎样的代价。
谁又有资格要求九危再作牺牲?
“紫微宫既是师门,自当看顾陵昭,不使混沌浊息为祸。”听榆直视着面前神魔仙妖,神情没有闪躲,“若来日,真有混沌浊息肆虐,也有我等天载弟子先行。”
她不会因为混沌浊息肆虐的可能,要陵昭来牺牲。
“天下大义,又何曾该系于一己之身。”白发白须的老者摇头叹了声。
在听榆表明态度后,檀霜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凝光抬手,向紫微宫仙神的方向一礼,沉声道:“还请紫微宫谨记今日所言,不使六界再陷劫难。”
话音落下,她看向息棠和景濯,不是以自己,而是以凤族巫祭的身份郑重再施一礼。
如果来日混沌浊息为祸,她定会诛他——
这就是凤族的立场。
在她之后,六界诸多势力也怀着各异的心思,向息棠和景濯抬手行礼,认可下紫微宫的说法。
就算有仙妖心下不满于这个结果,也终究不能说什么。
在这天下,许多事终究还要以实力来论定。
就算拱月台上暗中还有余波未散,但在明面上,这场风波已经暂时画上了句点。
筹备已久的周天大比还要继续,不过却与陵昭没有什么关系了。
息棠带着他走下拱月台,景濯也随之跟上,引得无数明里暗里的视线追随,恨不得也跟上去。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拾级而下,到了这个时候,息棠终于有空闲向景濯问起这件事。
“什么?”景濯却转头看她,神情现出诧异。
息棠对上他的目光,隐约意识到了不对:“你怎么知道陵昭有你的血脉?”
景濯看着她,又看了看陵昭,茫然道:“这不是借口么?”
闻言,息棠默了一瞬,事情和预计中好像有了更多偏差。
“所以他真是我儿子?!”下一刻,意识到不对的景濯缓缓露出了惊吓神情。
陵昭的表情更是震惊到了空白:“他真是我爹?!”
在沉默地对视两息后,他和景濯双双踏空,齐齐从玉台一路滚了下去。
停在原地的息棠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
第九十章
紫微宫的太章殿向来用作议事之处, 如今也正好可借给息棠,将事情始末解释清楚。
内殿中,她和刚从拱月台上摔成一团的景濯、陵昭相对而坐, 身边不见再有旁人。毕竟, 陵昭身世实在涉及了诸多不宜道出的隐秘。
“所以,是因为那缕为混沌浊息侵染的残魂和被夺走的半颗心脏, 才会有我?”听完息棠解释, 陵昭似懂非懂地问。
“当是如此。”息棠与他平视,认真道, “因我之故,你才会与混沌浊息共生。”
所以这不是他的错。
他和重嬴都没有错,从一开始, 这就不是他们能选择的。
息棠看着陵昭,也透过他的眼睛看着重嬴,如果不是因为混沌浊息落在陵昭体内,她或许早已经陨落。
既然他们是因她来到这世上,她就理所当然地该对他们负起责任。
息棠开口,话中带着歉疚:“是我觉察得太迟,才让你孤身在这世上流离许多年。”
陵昭像是还在消化刚才听到的消息, 听着息棠的话, 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怔怔望着息棠,目光对视,陵昭在短暂怔然后, 忽然抬手放在她脸侧。
“没关系。”他说,“不是师尊的错。”
毕竟一开始,息棠并不知道他的存在。
她也没有想到,陵昭和重嬴会以这样意外的方式继承她的血脉, 降生于世。
话音落下,陵昭又意识到什么,话音顿了顿,在犹豫后,声音很低地唤:“阿娘……”
师尊是阿娘啊。
听着他的话,息棠难得有些失神,她没想到,陵昭会这么轻易就接受了自己这个身份。
她并不觉得自己做得够好。
但陵昭伸手,主动抱住了自己面前的息棠,真心地开口:“师尊是最好的师尊,也是最好的阿娘。”
他真的很幸运,阿嬴也很幸运。
在他体内,重嬴的意识蜷缩成一团沉默着。
息棠的心像是浸入了温水,她轻轻拍了拍靠进自己怀中的陵昭:“我很高兴。”
能做他和重嬴的师尊,做他们的阿娘,她很高兴。
息棠亲缘淡薄,生来就被自己的母亲放弃,也没得到过任何偏爱,并不清楚怎样能做好这个阿娘。
但现在看来,她做得还算不错。
景濯将手撑在桌案上,看着眼前一幕,神情也柔和了下来。
这是他从前就算做梦也不敢想的情景。
他失去过许多,如今又得到了许多。
随着陵昭放开息棠,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景濯神色一僵,终于后知后觉地觉出了几分紧张。
眼前少年身上流着他的血脉——
这是阿棠和自己的血脉,是他的儿子。
但从前许多年间,他却从来不曾察觉他的存在。
想起那一夜星盘出现的异样,景濯不是没有为自己中断推衍生出些微懊恼。若是他及时抓住这点异样,或许就能尽早窥见真相。
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不过让他懊悔的事也不止这一件——
想起初见之时自己对陵昭的诸般挑剔,景濯如今再回忆,说过的话都成了扎在自己身上的刀。
他当真没想到,这会是自己儿子啊!
他居然将自己的儿子当做……景濯强行按下不受控制浮起的回忆,后背出了一身冷汗,决定永远不让息棠知道自己误会了陵昭什么。
这些事还是永远成为一个秘密好了。
迎上面前少年带着审视的打量,景濯干咳一声,难得有些不自在。
就算当初继任阿修罗氏的君侯,面对一众满怀质疑,随时想将他取而代之的魔族,他也没有这样紧张过。
“你想做我爹吗?”陵昭终于开口,他问道。
“当然。”景濯屈身,向陵昭道。“我从前做得很不好,不知你愿不愿意给我这个机会改过?”
从前他什么也不知道,实在是个很不合格的父亲。
陵昭没有回答,只是到了这时,他心中对景濯是自己父亲的事终于有了些许实感。
他也有了父母。
陵昭忽然觉得,社稷山河图中发生的意外,或许也不算太糟。
因为这场意外,他才知道,就算被视作灭世的灾殃,只要他和阿嬴没有做错事,他们也会挡在他面前。
其实在拱月台上,景濯还不知陵昭身份,不清楚他和自己有如何关系,却还是站了出来,承认他是自己血脉,以此回护。
只凭这一点,已经足以让陵昭原谅他没有发现自己是他儿子,原谅他从前对自己的挑剔。
就在景濯的忐忑中,陵昭忽然想起了天宁城的雪,常乐坊中,他跟着景濯和息棠走进了小院。
坐在秋千上时,他曾经想,如果这真是他的家就好了。
原来那真的是他的家。
陵昭对景濯道:“你想当我爹的话,要再给我买一次冰糖葫芦。”
他一向都是很容易满足的。
景濯心头漫上难以言说的欢喜,他点头,大包大揽道:“好,我将天宁城的冰糖葫芦全包下来,都是你的!”
息棠听得一默,这非要吃到反胃不可,不过看着景濯兴冲冲的神色,终究没有说什么。
她大约能体会景濯想为陵昭做些什么的心情。
听着景濯的回答,陵昭也笑了起来,他难得主动地向景濯伸手,飞快地抱了他一下,轻声在耳边唤了声阿爹。
真好啊,现在他有了阿娘,也有了阿爹。
看了看景濯,又望向息棠,陵昭再次开口,郑重宣布道:“阿嬴也说,能有你们做爹娘,他很高兴!”
对于陵昭而言,他的师尊就是重嬴的师尊,他的父母也是重嬴的父母,从来没有分别。
‘我没有!’陵昭头顶,两枚叶片艰难地冒了出来,在被假传了话后,一直保持沉默的重嬴终于忍不住否认。
因为混沌浊息的失控,他被迫回到了陵昭体内,如今还处于虚弱中,难以再分离出化身。
‘阿嬴,我知道你一定也是这么想的!’陵昭完全不听重嬴反驳,自顾自地道。
阿嬴总是口是心非。
‘我没有!’叶片摇晃了起来。
就算他们用意识交谈,或许是因为曾经身怀混沌浊息,息棠也是听得见的。
听着这番对话,她微微勾起嘴角,抬手想摸摸陵昭头顶叶片,正好遇上景濯抬手要揉陵昭的头。
两只手落在陵昭头上,感受到彼此温度,景濯与息棠目光相对,周围好像都安静了下来。
时移世易,数万载后,他们还能同归,已是至幸之事。
外殿中,凝光扒着隔绝在自己面前的无形屏障,整只鸟都快贴了上去,竖起了耳朵:“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有什么是她不能听的?竟然还下了隔绝感知的禁制!
螭颜的头出现在凝光下方,脸上分明也都写满了好奇,她也很想知道啊。
就在她们想方设法地探听些什么时,设在内殿中的禁制突然被撤去,无形屏障消失,凝光和螭颜身形向前一晃,险些来了个五体投地。
见凝光出现在这里,景濯抽了抽嘴角,心下竟然半点都不觉得意外。
螭颜稳住身形,目光徘徊在他和息棠之间,又忍不住往陵昭身上看。
也不止是她们,如今太章殿外殿中,前来周天大比,又与景濯或息棠论得上些交情的神魔仙妖,竟是齐聚此处。
就算在他们看过来时,故作无事地移开目光,会出现在这里,其实已经证明了许多事。
不管是仙神还是妖魔,都不会少了好奇心。
息棠和景濯对视,很想转头就走,却被螭颜和凝光手疾眼快地按住。
怎么能让他们就这么走了!
另一边,不必多时,拱月台上发生的事已经传回幽都魔宫。
这样大的事,魔族当然要尽快禀报长衡这个君上。
“什么?!”听完传回的消息,长衡才入口的酒喷出,淋了身旁猝不及防的穷奇一脸。
穷奇愤怒地嗷了一嗓子,伸爪扑来,长衡狼狈地躲着他的爪,还在纳闷景濯怎么会突然多出了个儿子。
他和丹羲境上神不是之前才好上吗,这进程也太快了吧——
就算等眼前魔族解释了这说的是陵昭,长衡也还是满脸茫然,他扳着手算起陵昭的年岁,是不是不太对啊?
相比还在状况外的长衡,身为天君的苍溟得到消息时,看起来就平静许多。
早在甘露台上开解息棠时,他就已经有了预感。
除了景濯,也不可能再有其他魔族了。
不过——
天河边,苍溟面无表情地收竿,盯着手里抓起的大肥鱼,微微眯了眯眼,果然还是觉得有些不爽啊。
虽然知道阿姐最终能与他走到一起,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但他还是有种阿姐被抢走了的感觉。
将手里的鱼扔进竹篓,苍溟忽然向身旁前来禀报的神族问道:“你觉得紫微宫中事,只是场意外吗?”
神族女子侍立在旁,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闻言只道:“臣不知。”
苍溟笑了声,不知有没有信她说的话,数息后,他不疾不徐道:“无妨。”
无论是不是意外,都没有关系。
苍溟在钓钩上再装上鱼饵,甩杆扔进湍急的天河。
河水奔流不息,许久不见再有鱼上钩,他看起来也并不心急。
放足了饵,总会有猎物咬钩。
苍溟向来不缺耐心,这么多年他都已经等了,又何妨再多等些时日。
脸上露出略显意味深长的笑,这个时候,他看起来当真像个难以被揣度心思的君王了。
手中再次提竿,苍溟看着空空如也的钓钩,匪夷所思地高挑起眉,哪条鱼敢吃了他的饵还不上钩?!
神族女子看了他一眼,转开了目光。
身为臣下,就算再好笑也要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