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阿寔,我有点冷,你抱……
看见凤还恩并未穿着一身吉服,沈幼漓松了一口气,但也没放松多少。
“你想见我……”凤还恩也不管其他人,只是望着沈幼漓。
在下马车之前,他就已经知道,洛明瑢带着那个死而复生的孩子出现了。
有孩子在,她必定会回心转意,自己已无半分胜算。
凤还恩也想得明白,他若是指摘诘问,甚至恩断义绝,则对自己毫无益处,他本就不得她心,再怨愤,这结局也没有任何改变,反之,他该利用她这份愧疚。
只要他对幼漓足够好,又是釉儿认可的爹爹,洛明瑢就做不了任何事。
他断不能自毁长城。
理智地析清利害,凤还恩仍旧在马车上枯坐许久,直到心绪平静,才体面走了下来。
眼前,沈幼漓捏着袖子的边缘,低声问他:“我的信,你可看了?”
“看见了。”
凤还恩勉强笑笑,过高的身量即使低头,也藏不住泛红的眼尾:“只是……总觉得还有一点机会,对不起……”
洛明瑢静静看他演戏,只是站在沈幼漓身后,差一点点就贴上。
她毫无所觉,只对着凤还恩愧疚道:“是我该同你说对不起,若我早些想清楚,就不会有今日这一遭,白折腾这一场,让凤大哥劳心劳力,你怎么怪我,都是应当。”
凤还恩还在笑,温声宽慰道:“本就是假成亲,你为什么要在意伤不伤我,今日你知道孩子还在,确是真正大喜日子,一定比嫁我更要高兴百倍,我瞧着,也是高兴的。”
沈幼漓看见他笑意勉强,心更似针扎一样。
是自己太过草率,才会伤了他的心,他越是不计较,她越难受。
“凤大哥有何用得上我的,但请一定同我说。”
“真要事事算这么清楚,那与外头银货两讫的生意有何区别,你说这话才是伤我的心,
我早说过了,原本就打算远远守着你,不求其他,亦深知自己非你心之所向,丕儿还活着,你们一家人又能在一起,这么好的日子,我是很替你高兴的。
只是……对不起,丕儿那事我也知道,我亦有份瞒着你。”
沈幼漓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赶紧摆手:“本就该瞒着我,若我知道,如何还有脸活到今日……”
洛明瑢垂目看她发顶,对着外人,倒是格外善解人意。
凤还恩仍旧笑着:“我曾经也想过杀了十七殿下,让你能依靠我,日久天长,你总会选我,但是他先死在了郑王手里,我才没有动手,只此一条,我并不无辜,沈娘子不必心疼我。”
“你……”
“无妨,我也想杀你,还动手了。”洛明瑢的手已经抬起,按在沈幼漓的后腰上,胸膛彻底贴上她的肩头。
发觉他这一小举动,沈幼漓反而镇定许多。
至少洛明瑢还是愿意亲近她。
凤还恩笑了一下,道:“国师大人这是在替我说好话?”
“他只是不想让我难做。”
沈幼漓说着,与身后的洛明瑢对视了一眼。
这一幕着实刺痛人心,凤还恩掐着手掌,勉强维持住体面。
“如今告诉你,只想你不要再为今日之事心中有愧。”
“放心,明白你心意,我已不会那样做了,八年前你救我,就注定我绝不能伤害你,我不愿和你反目成仇,不愿意真如夏珲一般众叛亲离,我还想着有人能为我起座坟茔呢。”
“今日之事就当没有发生过,我先走了。”说罢他转身离去。
“凤爹爹——”
釉儿从屋子里跑出来,扑到凤还恩怀里:“凤爹爹也是我家人!阿娘不要你,我要你!”
“你别难过,釉儿会一直陪着你的。”
凤还恩愣了一下,轻摸她的头:“有你在,凤爹爹永远不是孤单一个人。”
沈幼漓看着二人,心中不免唏嘘。
是人皆有私心,她受凤还恩的恩惠,没有资格为那未成行的杀心去指责他,只有洛明瑢有资格,却也体谅她。
她走上前去,握住凤还恩的手:“我已不在朝堂,是非曲直不知道太多,但这一年多你的所作所为我都清楚,往后你但有难处,一定要告诉我,我一定尽我所能。”
沈幼漓握住他的手,这是最后一次,她不顾洛明瑢,想把自己心意传达给他。
“为了你,我也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陛下若真要杀我,就盼着他能给自己再找一个不怕弄脏的刽子手吧。”
凤还恩看向洛明瑢,后者八风不动,看来心中已有城府。
沈幼漓点头:“我都明白。”
“那我先走了,还有些公务要处置。”凤还恩擦掉釉儿的眼泪,答应她来日再来看她。
“要不……留下吃饭吧?”
沈幼漓说完才觉得不妥,但也管不了这么多,她只想告诉他,纵然不能嫁他,她也将他视为好友、家人。
凤还恩看了一眼她身后的人,摇头:“都吃了一年多了,今日还是你们团聚要紧。”
亡羊补牢,他目的已经达到,久待无益。
说罢凤还恩就走了,鹤使也如风撤去,只有院中残雪,证明这院子里曾经热闹过。
现在,是真正只剩沈幼漓一家四口了。
她深吸一口气,将心口沉郁呼出,白气氤氲。
转头看见面容沉寂的洛明瑢,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眼下洛明瑢心里是何打算她懒得管,但是这人,她一定要留住。
一手牵着釉儿,一手挽着洛明瑢的胳膊,她道:“咱们回屋去吧。”
洛明瑢点头,随着她的脚步在走,沈幼漓侧目偷瞧了一眼,他眉目低垂,看不清心思。
丕儿被嘱咐在屋里待着,眼睛都不让多看雪地,正乖乖等他们回去。
沈幼漓把门一关,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洛明瑢只照旧在的罗汉床上落座,自在得像在自己家一样。
沈幼漓心情又是激动又是快乐,先把失而复得的儿子又是仔仔细细看过,又问过他这一年多过得怎么样,釉儿也在旁边,有许多话要问,三个人七嘴八舌互相问,屋子里立刻热闹了起来。
唯有一个角落安静。
洛明瑢靠着罗汉床,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本《乙巳占》,大概是走马上任当国师,随手带着临时抱佛脚。
沈幼漓其实也想和洛明瑢说点话,只是找不到合适的开口机会,而且,她打算到夜里再细聊一聊。
若是他今夜不走的话……
她刻意也坐在罗汉床边,而后超不经意地回头问:“你吃饭了吗?”
洛明瑢看过去,才知道她这话原来是对自己说的,没问丕儿没问釉儿,先问了自己。
不过这也算不了什么,大概是还记得谢邈那些话。
不过没过几天她大概就会忘了,一颗心分两半,都给两个孩子。
丕儿立刻就替他爹开口:“没吃,我和阿爹一早就赶过来,还什么都没吃呢。”
“那你们都想吃什么,阿娘这就去做。”
釉儿在丕儿耳边说了几句话。
沈幼漓一下就猜到了:“不许说阿娘做饭不好吃!”
釉儿龇着牙笑,“我跟丕儿说,因为他回来了,今天我吃什么都要大声说好吃。”
丕儿点点头。
沈幼漓轻捏她的脸:“小滑头。”
洛明瑢已经起身往厨房去,她不明所以,赶紧跟上,边走还边嘱咐:“你们在屋里玩,外面风大,别跑出去,不许打闹,小心眼睛啊。”
“是!”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
丕儿始终和姐姐拉着手,就在刚刚那个大官走了,他还会给姐姐擦眼泪,俨然一刻也不想和姐姐分开。
真是可爱,沈幼漓忍不住又折返回来,一人脸上亲了一口,才依依不舍地进厨房。
洛明瑢已经在系围布,她伸手夺过:“还是我来吧。”
可没能抢过来,他还攥着,显然是不想临阵换帅。
“我给你系上?”
洛明瑢这才松了手。
沈幼漓抖了抖,环着他的腰将围布绕上,洛明瑢这腰生得好,窄而有力,可惜是冬日,若是夏日在灶火边忙碌,少不得要解去,让她一饱眼福。
系好围布,沈幼漓又给他系襻膊,把袖子挽好,顺带说道:“冬日没多少蔬菜,只有些菘菜,你还想吃什么?”
系好襻膊,她假装不经意,鼻子撞上他,唇“不小心”亲了他一下,再饶有兴致地看他反应。
洛明瑢只是顿了一下,道:“不必,吃肉就好。”
“你现在碰荤腥了?”沈幼漓反应很大。
“嗯,大夫说吃素太久,于身体无益。”
他十四岁之后就没吃过肉,现在重新吃,也没多大排斥。
“那就多吃点。”沈幼漓心疼地摸摸他的脸,转身出去。
冬日里沈幼漓懒得出门,囤积了不少猪羊肉,还有笋干、菘菜、蚕豆……都放在水井边。
洛明瑢不让她洗菜,她就去生火。
麻利地扫灶、倒水、生火,那头,洛明瑢已经利落将肉切段,二人分工协作,灶上很快就熬上了肉,到了时候,又把笋干、菘菜放进去。
“咱们吃炖菜吗?”
“嗯。”
洛明瑢寻了矮凳坐下,也在看火,沈幼漓默不作声地挪动自己的凳子,紧紧地挨着他,手臂贴在一起,然后,脑袋也搁在他肩头。
洛明瑢无甚反应,只是任由她靠近。
沈幼漓算是看明白了,他从未放弃过这个家,只是在为一直以来的事生气委屈,还有那不知名的病,也让他瞧着比从前淡漠。
自己得多加努力,把他哄好,让他开心。
这时候两个孩子也进来了,还搬了凳子,四个人一起,闻着灶里慢慢熬出了菜香和肉香,格外安逸。
沈幼漓看了洛明瑢好一会儿,转身进屋去。
他微微侧头,很快收回视线。
沈幼漓也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拿了一把梳子,还有一根乌木簪,一根发带,她一直在扮男装,房中不缺男子饰物。
“可别把头发弄脏了。”
她喃喃自语,要给洛明瑢束起头发。
梳子像在半埋在雪中,顺着雪瀑往下,沈幼漓细心地,一下一下给他梳顺,洛明瑢沉静面容和白发在火光映衬下晃着橘红或灿金色的光,沈幼漓一时瞧得恍神。
“要发带,还是簪子?”
洛明瑢点了点她拿簪子的手。
将发簪簪上,沈幼漓摸摸他的头发,再不经意顺着脸往下,指腹在他下巴底轻轻柔柔地摩挲。
孩子看不懂,洛明瑢则抿着唇,不轻不重看了她一眼。
作恶者心道,若孩子眼下不在跟前,她一定和他寻些乐子。
釉儿撑着脸说:“我也想要这样的头发……”
沈幼漓轻斥:“小孩子不许胡说,“
釉儿鼓起了腮帮子不服,丕儿认真和她说:“不可以,阿爹睡了一年多头发都白了,这是病了,你不要学。”
“好吧……”她只能接受现实。
菜出锅,外面的天也慢慢暗了下来,沈幼漓朝外头望,马车一驾也不见踪影,人早就走光了。
那就是说,洛明瑢今晚不会走了?
她暗自高兴,顺道把洛明瑢安排坐在自己身边,不住地往他碗里夹菜,再看看女儿和儿子,虽然也有,但是不敌他多。
于是沈幼漓夹什么,洛明瑢就吃什么,筷子也不往菜碟里边伸。
沈幼漓贴上他的肩膀,小声商量道:“今晚丕儿和釉儿睡一间,你和我睡,好不好?”
两个孩子都小,眼下还能住在一块儿。
“为何?”
“我有话跟你说。”
“嗯……”
见他答应,沈幼漓心中高兴,哼着歌,把菜夹到他碗里:“多吃点,你都瘦了。”
釉儿和丕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摇了摇头。
吃过饭,收拾了碗碟,洛明瑢又担起洗碗的重担,等一家人忙忙碌碌,全洗漱过,已经是三更天。
沈幼漓在釉儿屋里,陪着两个小孩说了好一阵话,看着安然睡在床上的丕儿,她真担心是一个梦,偷偷掐了自己好多下,终于相信了。
她看看床铺大小,甚至想跟两个孩子睡在一块。
不行不行,外边还有个更要哄的等着她。
好心情,好心情……沈幼漓默念着这句,才舍下两个孩子,替他们掖好被子,关门出去了。
走出来,洛明瑢仍旧在看那本《乙巳占》,暖炉中炭骨已经不剩多少暖意,他仍旧没有起身的意思。
眼见书又翻过一页,沈幼漓将他手里的书抽掉,牵着人往自己屋中去。
洛明瑢半点不抵抗,跟随在她背后走,又被她按在榻边坐下。
沈幼漓关上门,以防万一还上了栓,这才走到他面前。
洛明瑢即使坐着,沈幼漓也不过比他高出一个头而已。
她一手端起他下巴,让他仰起脸,细细打量了一番。
洛明瑢还是没什么表情,不过胜在长得太好,任是无情也动人。
她低头,贴上那两片淡红薄唇,虎口贴合在下颌,拇指按在他下巴之下,逼他仰头。
这是跟他学来的。
洛明瑢无言,却也依从她的试探,张开了嘴,在她畏畏缩缩勾他舌头时,随她了牵出去,反复追逐调弄,呼吸分明在口鼻之间,却烘得耳朵发烫。
除此之外,他不做任何主动,甚至两只手都在榻沿撑着。
“呼——”
亲完,沈幼漓舔舔唇,舒服得很,揉着他唇瓣问:“和我睡在这里,你能睡得惯吧?”
他看了一眼床榻,歪头瞧着沈幼漓,“你不是有话同我说?”
“我想问……你还是我夫君吗?”她抠着洛明瑢身前的暗纹,将这份忐忑传递给他。
亲完才问这个,洛明瑢本不欲答话,但见她神色不安,到底是回了一句:“这话,得问你自己。”
沈幼漓瞬间就明媚了,“那我就放心了。”
她手从他衣襟伸进去,将他外衣脱下,“天色不早了,早些安置吧。”
洛明瑢的袍子形制和一般官袍不同,宽大却不显臃肿,但提起来却死沉,衣摆有二十八星宿纹样,穿在他身上,端整肃穆,确有可望而不可即的仙人之感。
“我以为你会说,让我不要和凤还恩斗。”洛明瑢突然开口。
沈幼漓确实有这个想法,但她识趣地没有在今晚说。
想等洛明瑢心情慢慢好转,再和他好好商量此事也不迟。
而且有些道理,他那么聪明,不说也能明白。
“万事都没有你重要,我现在心里、眼里都只有我的夫君。”
“我不将丕儿带回来,你永远不会跟我说这样漂亮的话。”
沈幼漓叹了口气,坐在他腿上,将额头磕在他脸上:“可是这三天,我一直有冲动,想要什么都不管了,我就要你。”
洛明瑢的指尖轻颤了一下。
她亲吻他的耳珠,慢慢将寝衣褪下,靠在他肩头:
“阿寔,我有点冷,你抱着我吧。”
第82章 阿娘是大猪鼻子!
她唤冷,她的好阿寔当然会把人抱紧。
沈幼漓的手也环上他的腰,此刻洛明瑢只着了一件单衣,好抱得很,她犹觉不足,扭过他的脸,慢悠悠把刚刚亲过的唇有沾湿。
洛明瑢就低头,任她将缱绻气息送来。
沈幼漓甚至偷瞧一眼外头夜色,心里在盘算要不要就再,又担心会不会太心急,而且照洛明瑢的本事,只怕这一夜就没得睡……
正想着不正派的事,洛明瑢拉开距离,吻结束在一声轻“嗞”之后。
“可你还是选了孩子。”
这人怎么就是糊弄不住呢?
沈幼漓算明白了,夫妻相处,不讲对错,讲的是态度。
她反驳道:“我分明和你说,给我一点时间淡忘过去的事,我没有放弃你。”
“总归丕儿一出现,你就什么都能原谅了。”
“那不是误会解开了嘛,我深知对你不住,哪里还敢拿乔?当然得赶紧同你讨饶,再说了,若我万事都不理,一意投入情郎怀抱,教我往后如何能看得起自己……”
情郎不说话,将她丢进榻里,拿被将她整个盖住。
“睡吧。”
话不教他满意,连拥抱都不给了,沈幼漓反思,自己的话是不是说得还不够好听。
“你还会在这儿睡的,对吧?”
沈幼漓担心他半夜打个马车就走,那马夫也挺可怜的。
洛明瑢当然睡,他掀被卧在外侧,一副冷若冰霜,凛然不可犯的样子。
沈幼漓看得意动,上赶着不是买卖,越是扎手她越有强求的兴致。
眼下真有当年感云寺勾搭他的乐趣。
这歹人鱼儿一样,游到洛明瑢被子里去,枕着同一个枕头,凑他耳边轻轻说:“你知道三天前你走了之后,我在想什么吗?”
洛明瑢白发被她轻扯,静静等她说话。
“我在想,你说得全对了,我其实很喜欢你,我太喜欢你,旁的什么人都不行,甚至你把我关起来,我都会生气你为什么不把我关久你点,你为什么不每天都说喜欢我,为什么只是亲我就够了,为什么还要等到什么洞房花烛……
那时候我甚至不想记得自己还是个当娘的,还有两个孩子,我就想天底下只有我们两个人,想你对我凶一点,让我再也没有质疑你的机会……”
沈幼漓一顿乱七八糟地说,洛明瑢已经微眯起瑰丽的眸子,呼吸也像捕猎的,悄无声息放缓下来。
她浑然不知危险,“不过你要是累了,这件事我来做也可以。”
累了?
洛明瑢不置可否,但他也想看看,什么叫她来也可以。
她手臂柔柔搭在他肩上,想与他如何,已不消说。
可洛明瑢就是不给个明白意思。
沈幼漓也不管,又学他从前的法子去亲他。
洛明瑢脖颈间像蹿来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她发丝扫着他,吻在修长脖颈上的来回。
他仍旧无动于衷,只是很想看看她还会怎么做。
谢邈的话,足够她对自己迁就到哪一步?
沈幼漓已经走过亲近示好的阶段,默默拉着他手搭上,似喝交杯酒一样,互相寻摸。
阳货在她掌中正是逞凶,洛明瑢却突然起身,靠在床头。
她呆住。
“坐起来,不可以吗?”他的眼里似有薄冰浮动。
“可以,当然可以……”
沈幼漓眼神变得逡巡,不知道这是拒绝,还是准备在看她笑话。
等他将她稍抱近,就挨上了莫名耸峙的阳货,她与幽沉的双目对上,才确定了他的心意。
绸缎制的寝衣似微凉月光,流淌在沈幼漓指尖,不过她更爱他那绝无仅有的肌理。
稍一扯,阳货显身,似寻到了新鲜空气,愈发凶莽。
沈幼漓跪立,“阿寔,帮我……”
这回他总算好心,漂亮指骨没在软沼之中,指腹碾过幼弱的稚芽,让她缩肩轻嘶着气儿。
“够了。”她听着润声已足。
洛明瑢收回晶亮的手,只是瞧着,并无波澜。
屋中昏暗,他却目光如炬,瞧着阳货节节栽入故地,缓缓吐着气。
潺潺软涧由他入,腻腻软沼撞声声,无论什么时候,他都钟情于这种与她亲密到难言之事。
除了他,谁都不能与她这样。
能让洛明瑢确信,自己此刻就是她的唯一,再没有别人能如此。
他也不准任何人与她如此。
胸膛情绪翻涌,洛明瑢稍坐正,看着不过换个坐姿,实则是借此抑住决荡之意。
他其实更想转身翻覆,狠狠地……把什么撞;烂。
沈幼漓浑然不知,只是吞声消解着,这一下杵之昭然,她几番张口匀气,不能自救,只得稍起,才能松口气。
承合之事本该是瞬息间大起大落,可她还是同几年前一样不争气,走得是婉约江南的路子。
饶是如此,洛明瑢也给足面子,携露的软沼与炙杵仍旧浆打出丝缕,墩坐起落之时,恰如沈幼漓所说,只见打花儿,不见叶儿。
花儿渐渐渲染熟丽,意态可怜。
不过,坐着也有好处,沈幼漓尚且受难,又得眼福。
洛明瑢那漂亮的身躯,随她墩坐而浮现的线条分明,她爱之甚极,甚至还有心力挑起他的下巴,轻轻啜吻。
然不过半刻钟,洛明瑢已是不想陪她玩耍,自行倒转了天地,虎踞于上,将她目之所及,以薄唇、以利齿,将长久的情绪排遣。
再躬身,将炙杵长驱,强健的手臂将要逃的人抱住,再深锲,恨不得将两挂也尽送虚室。
这不是沈幼漓区区起落的分量,是山河震荡,她惶恐地抱紧人。
这一阵惊乱,洛明瑢似失去掌控的兽类,将她抟了近半个时辰。
沈幼漓本潺润的所在几成涸地,她几乎有了幻觉,以为这世界就是如此动荡,从未休止。
在他促急引送近乎虚影,阳货发出突跳的前兆,将将交付时,沈幼漓踏住他肩头,昏茫茫对着一路沉默的洛明瑢道:“你不说点什么?”
说什么?
洛明瑢只是死盯着她,勾缠处一圈一圈咕噜出浆色,显然不是说话的时候。
他一膝向前,沈幼漓搐动一下,虚室似临闸关,炙雪似霄汉崩落,满目煞色,她讷讷不能言。
沈幼漓哆嗦着,清醒了些,见到眼前颠倒众生的脸,才明白洛明瑢长如此花哨,比于蛇类,一定是他比常人更危险。
她噙着眼泪:“你不等我……”
洛明瑢吐出一口气,不知是七情不振,还是当真无情,瞧着冷淡得很,他抬手,令她屈膝,将糊涂软沼尽展,又慢慢抟弄起,消解余兴。
此时,方不疾不徐道:“要我说什么?”
冰冷的语气,这半个时辰都没有温暖他。
沈幼漓被这过河拆桥的渣滓语气冻伤了一下,偏偏,这痛恰到好处,让她郁闷,又更想靠近、得到他,让他因自己化冻。
怪不得恶人总得怜爱。
她闭上眼睛:“说你想永远同我在一起,往后一日也不再分离。”
如此坦诚自己的心意,沈幼漓不免紧张,但说完之后,整个人也轻松许多。
洛明瑢并未欣喜,若非丕儿回来,她心病了去,才不会费心来搭理他,就算是真心话,也打了折,不过是“治病”的伎俩罢了。
“你会一直这样吗?”
“怎样?”
沈幼漓没听懂,洛明瑢已将阳货摒出,不想再多言。
“别走……”她强撑着倦怠,伸臂抱他。
“什么?”
“我早说过了,就是整夜……留下也使得,“她觉得自己有点发疯了,但是洛明瑢的冷淡让她害怕,于是加大了筹码,“若你说的是这样,我一直都愿意。”
沈幼漓说完就有点后悔,但腰间骤然收拢的手臂也在告诉,他确实意动。
她不怕了:“好不好?”
“依你。”他很快如她所愿,把压根未消势的阳货又循旧路尽没。
不过原本就尚未知足,这一去免不了引送迁复,又是半个时辰,才歇了周折,眠于泞道,洛明瑢抱着她:“可以了,睡吧。”
难受归难受,但沈幼漓总算安心,这才睡下。
一夜无梦。
第二天已近中午,丕儿和釉儿在外边“砰砰”敲门。
“阿娘!阿爹!怎么还没有起床啊!”
沈幼漓骤然睁眼,从洛明瑢手臂弹起来,骤然牵扯起一片厉痛,就是洛明瑢都立刻抱住她,以免她突然离去,生生薅痛了他。
她都忘了,二人勾连一夜,未曾分付。
“别!”
“嘘——”
一阵兵荒马乱,沈幼漓镇定下来,同他坐起身,阳货没在软沼一夜,似浸发一般,再想分别,当真不易。
“怎么还会这么……”
洛明瑢不想同她解释,抱着她坐起,二人相对着慢慢后退。
沈幼漓想捂脸,又忍不住眼睁睁看着,慌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是清晰察觉到,他在离开她。
阳货总算缓缓拽离了她,在榻上拖出了一道津迹。
再瞧洛明瑢,还是一张过分冷静的脸,然而露面的阳货翘得贴腰,他也并不平静。
孩子还在敲门。
沈幼漓来不及说什么,到处找衣裳,洛明瑢一臂将她搂回被中,将被子拉到她肩上,起身披了外袍走出去。
门开了又立刻关上。
等她洗漱收拾好,扶着门框走出来,洛明瑢已经在灶边做起了早饭,他将房梁上悬下来的腊肉切下一块,正在铜盆里将肉细细洗干净。
腰间突然环上人来,他垂目看到一双手臂,没有管,继续洗腊肉。
“你就这么出来了……”她似埋怨,又似心疼。
“无碍。”
“午憩时……”沈幼漓在他耳边低声提议,然后问,“好不好?”
洛明瑢鸦睫低垂,低应了一声。
见他答应了,沈幼漓笑了起来,把脸贴在他背上,深吸了一口气,才发现那股檀香味无影无踪。
她在他身上嗅来嗅去,洛明瑢终于忍不住开口:“我已经洗过,不会再有你讨厌的味道。”
沈幼漓反而像受了什么委屈一样,小声道:“我是赌气才说那种话……”
不管是不是赌气,说了就是说了,他也听得很清楚。洛明瑢只是闷头洗腊肉。
“真的是赌气才说的,其实我从第一看到你,就喜欢,要不然怎么能那么快就跑去感云寺,我一直怕你看不起我,才故意假装自己只在乎银子,那也好过承认我喜欢你……”
大早上就说这样的话,她感觉不太好意思,但洛明瑢显然呼吸深沉了起来。
沈幼漓发觉有效,再接再厉:“往后,咱们好好过日子好不好?我想你的病快点好起来。”
“我的病并不重要。”
“重要!我是绝不能失去你,我想你快点好起来,这都怪我,从前脾气太坏,我都想明白了,往后,想什么说什么,“
“是吗。”
“嗯……”
沈幼漓说了一堆好话,看他不冷不热的样子也是没辙。
她伸手帮他洗腊肉。
结果手一浸到水里就打了个激灵,关节立刻被冻得通红,洛明瑢停下来,把她的手扯出去。
沈幼漓还要再伸进去。
洁白手背上冻出的绯红刺目,他抓住:“别闹。”
“什么别闹,有热水不用,谁让你先要逞强……”
洛明瑢想说他没有逞强,一点冷水而已,马上就洗完了,根本没必要再去兑热水,但沈幼漓的手也在盆里浸着。
他打开锅盖,在水盆里添了一勺热水,这下水总算暖起来了。
“你先回屋去吧,等吃饭了我喊你。”
“不要,我就喜欢和你在一起。”
小小的灶台本是照沈幼漓的身形所建,洛明瑢一个人站在这儿就局促,何况两个人站着,更是拥挤,但沈幼漓就乐意跟他贴着,满心欢喜。
将腊肉切好,和饭蒸上,沈幼漓拉他的手一起伸到灶前烤火。
火焰将冰凉的手映得通红剔透,很快就烤干了,手掌又大又暖,沈幼漓还不愿意松开,与他十指相扣,靠在他肩头,
屋里,釉儿在绕着丕儿转圈,要他闭上眼睛猜自己在什么方向,沈幼漓听着孩子吵闹声,靠着夫君烤火,米饭和腊肉的香气已经飘了出来,她再没有这么放松过。
现在,她什么都不求,就想这么一眨眼,就过完几十年。
“国师大人出来两日,京中会不会有许多事要您处置?”她把玩着洛明瑢的手指,还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这是要赶他走了?
洛明瑢还没说话,她先仰起头,下巴戳他胳膊上:“这趟若回去,把我和釉儿一起带回去好不好?”
反正离开春还远得很。
“我一刻都不想同你分开。”她把那手按在自己心口。
这话真好听,以前她从来不说。
要不是有谢邈的话,他是永远都听不着的。
“你想跟我回摘星楼?”
这嗓音凉得似薄荷水,醇得似女儿红。
“是,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以前没说过实话,其实我很喜欢你陪着我睡觉,在你怀里,比平日一个人睡要安心许多。”
洛明瑢的手反握住她,放在膝上,拇指划过指缝,又揉紧,不知在想什么。
沈幼漓被火光烘得脸红扑扑的,等着他说话。
但她也不知道,若是洛明瑢拒绝了,她该怎么办。
“那就把你所有的事,从出生到现在,都原原本本告诉我,不要有一丝隐瞒。”
他不想再靠猜的。
“嗯?”沈幼漓看向他。
不是她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该从哪里说,洛明瑢又想些什么。
“不愿?”
“等我理一理,你想知道什么?”
“全部。”
全部就全部,比漠不关心要好吧,沈幼漓开口:“一切,还得从我与阿兄出生说起,我们是龙凤胎,他叫江更雨,生下来就体弱多病……”
她从兄长的病弱,说到他夭逝,然后自己就被当男儿养大,没两年江母又怀了一个,一直说到如今。
若没有洛明瑢这句话,沈幼漓不会回溯自己的整个人生。
虽早有猜测,洛明瑢也是到此刻才彻底明白,她的苦处并不比自己少。
大概是江母的对待,让她从前总是习惯自我欺骗,隐瞒自己真实的念头,不过……
“少了一段。”
“哪一段?”
“李成晞对你做过什么?”
这人还真是……沈幼漓刻意略过不提,他偏能察觉:“你是见到那位少卿,才有怀疑?”
“是。”
“也没有什么,不过是李成晞当年有意要我以男身入他后院,所以将我从大理寺监牢带了出来,他……是占了我一点便宜,兼之我当时心灰意冷,一心求死,才跳下岷河,不过没有他,我大概已被的凌迟处死,所以那点事也不算什么。”
洛明瑢眼底终于出现了些许情绪。
那只手挣脱她的抓握,抚上来沈幼漓的脸,指腹贴在眼下的温度,暖得像一滴眼泪。
“李成晞是吗?”
“你如今的一切都是李成晞给的,我告诉你,又能如何?”
“我可以为你杀了他。”他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样子。
沈幼漓赶紧说:“到不了杀人的份上,不过就是亲了几口……你要实在不忿,也去亲李成晞几口,帮我讨回来就是了。”
她倒开起了玩笑,只是在接触到洛明瑢眼神之后,赶紧又摇头,“不亲不亲,你只亲我……”
说着手指没在他的白发里,把人拉近,又吃起了俏国师的嘴子。
沈幼漓三两句将此事糊弄过去,饭也快煮好了。
“呀——”
跑进来的釉儿看到爹娘抱在一起,赶紧又要出去。
沈幼漓暗自庆幸,好歹没看见他们方才吃嘴的样子。
“呀什么,进来吧,以后还有得瞧呢。”
沈幼漓面不改色,轻咳一声,手臂也不松开,脸还戳洛明瑢胸膛上,洛明瑢也仍旧将她抱着,袖子宽得能把沈幼漓挡完,只有一张脸露在外边。
“咦——阿娘羞羞。”
釉儿也发现,阿娘是真的很喜欢阿爹,对着凤爹爹,她是绝不会这样的。
阿娘开心,她就开心,她从门框跳下来,伸出小手:“阿娘,给我银子,我想买糖葫芦吃,弟弟也要吃一串。”
沈幼漓当即拒绝:“早饭还没吃,怎么能吃甜的?下午再吃。”
“可是丕儿也要吃……”
釉儿试图搬出失而复得,正该“得宠”的弟弟扯大旗。
阿娘一视同仁,无情拒绝:“丕儿也不许玩赖,下午再吃。”
釉儿气鼓鼓地跑回屋。
亏自己还站在她这边,阿娘是大猪鼻子!
沈幼漓浑然不知自己成了大猪鼻子,转头撞上洛明瑢的眼神,点点他的鼻子:“怎么?你也想吃?”
洛明瑢抓住她的手:“你可还记得怎么做糖葫芦?”
沈幼漓一愣,有些荒唐的记忆浮现。
“糖葫芦……那得再晚些,午憩的时辰可不够……”
话音才落,手被倏然握紧。
第83章 再亲我一下……
洛明瑢急了。
沈幼漓得意得很。
吃过中饭,一家四口卧在罗汉床里
才玩了一下,时间就到了下午,沈幼漓盘算着该叫釉儿丕儿睡下,不意和洛明瑢对视一眼,她赶紧挪开,莫名觉得自己要做什么坏事似的。
夫妻敦伦,那不是天经地义嘛。
沈幼漓清清嗓子:“好了,你们该睡午觉了,不然长不高。”她也得搂着官人睡一觉。
然天不遂人愿,釉儿率先抵抗:“我不要睡,我不困!”
丕儿也跟上:“阿娘你不是答应给我们买糖葫芦吗?”
两个小孩扯着她的手:“走吧,咱们一起去买糖葫芦!”
沈幼漓浑然忘了此事,现下想起来,为难地看向罗汉床那一位。
洛明瑢却要待在家中,“我不能出去,太显眼。”
这倒也是。
他不去,沈幼漓自然要陪着他,可又不放心让两个孩子独自出门,“要不我带你们去,一刻钟就回来。”
洛明瑢拉住她,“你走不动,你也不能去。”
沈幼漓咬唇,他又说对了,从这里到集市去是不远,但厨房这两步路她都是悄悄扶着墙走的……
什么一整晚,花里胡哨找罪受。
“要不,明日再吃?先睡吧。”沈幼漓把袖子从孩子手里扯回来。
洛明瑢道:“让青英陪他们去吧。”
迟青英昨夜在县中客栈留宿,这一早又过来了,连午饭都是在这儿吃的。
听主子唤他,他立刻出现在门口:“咱们是要回去了吗?”
“劳你带两个孩子去买糖葫芦。”
“……”
“走吧。”他认命抱起丕儿。
沈幼漓不放心孩子眼睛看雪太久,给他系上了一条丝带,才让迟青英抱着走出去了。
视线追着两个孩子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沈幼漓才把门关上,分明走了许久,她还时不时朝门的方向望去,根本放心不了一点。
洛明瑢心沉了下去,握着她的小臂,收力慢慢摩挲。
沈幼漓自以为明白他的心思,点点他高挺的鼻子:“从这儿到市集,来回不过一刻钟,他们随时都会回来了。”
洛明瑢便也算了,照旧翻看那本《乙巳占》。
沈幼漓从他和手臂之间钻出,靠在他身上一起看,二人皆有科举的底子,交谈起来竟格外心有灵犀,一本书翻过一页又一页,洛明瑢将下巴搁在她肩上。
在她又一次看向门口时,洛明瑢终于忍不住,合上书:“你不能时时都看着,孩子终究得自己长大,过分照顾,就经不起风雨。”
“我没有过分照顾……下雪了!”沈幼漓看到窗缝飘进的雪花,有些着急,“这时候怎么能下雪呢,丕儿的眼睛还没好……”
洛明瑢抬眼,他撤开怀抱,“既如此担心,你就去找吧。”
这语气不对。
沈幼漓转身看他,人已经翻身,面朝着墙壁了。
她不得不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担心那一头,疏忽了这一头。
轻咳一声,沈幼漓扑到他身上去,“那当然不去,比起外面两个,我更不放心家里这个。”
假话!
见他毫无动静,沈幼漓又扭过他的脸,逼他看着自己,再亲一亲他漂亮的眉骨、眼尾,在唇角伸出舌尖……洛明瑢不自觉就手落在她腰间衣料上,顺着往后背去。
“嘶——”沈幼漓被带得动作稍大,扯疼了。
洛明瑢拉开距离,询问的眼神甚至有几分严厉,她红着脸道:“只是扯到了,有点疼。”
“当真?”
“嗯……”
他松口气,不过什么午憩的事也不必想了,不过两次就要将养一阵。
沈幼漓还翻过来关心他:“小阿寔没事吗?”早上那一扯也挺令人揪心的。
小阿寔……洛明瑢掐她脸,“有没有事,你自己问它。”
那听起来就没事,沈幼漓又拥上来,“不生气了?”
洛明瑢长眉稍动,又落回原处,“我一个人,有什么好放心不下的?”
“我们国师大人,长这么个招人的模样,放你一个人在这儿,要是被人拐跑了,我怕是要悔得肠子都青了。”沈幼漓嬉皮笑脸哄他。
“那是谁让我再找一个娘子,不要我再纠缠你?”
她的话,他句句记得。
洛明瑢照旧面的朝向里边,不再理她。
沈幼漓不料他竟翻旧账,赶紧攀上他胳膊:“我那是赌气,人赌气的时候,是不是说的都是反话?”
这一句可更了不得,洛明瑢看向她,幽幽道:“我不会,我不会对你说这种反话。”
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发觉自己痴情一道确实比不上洛明瑢,沈幼漓挠头,正因如此,她才更得抓住这个宝贝疙瘩不可。
屋中安静,只有炭盆里木炭偶尔的荜拨声。
她更细声在耳边哄:“我嘴上是这么说,可心里不是这么想的,要是你真找了,我怕是犹豫都不带犹豫,马上就要去找你,
那时候你就是跟我走,我也难受,你不跟我走,我只怕也要横在喜堂上阻拦你成亲,那种蠢话我再不说了,你也知道,人和人就是不一样,不能凭这话就认定,我对你的感情少……”
她就是这么别扭的性子。
“好国师,你万不能舍了我这个糟糠之妻,孩子长大就各寻出路去了,我这一辈子可就只有你了,咱们才是睡一座坟里的,对不对?”
洛明瑢又不说话。
沈幼漓扯他面皮:“答不答应?答不答应?”
他焉能不应,不过仍旧冷漠:“你懂这个道理便好。”
夫妻才是长久相伴之人,作甚要把孩子之流放在前面。
沈幼漓喃喃道:“我知道你吃孩子的醋,其实我不明白,当了父母不就是要一颗心扑在孩子身上吗,不过看你这样,我又暗自高兴,这证明这世上有一个人始终将我看得最重,万事以我为先,免我彷徨,这是极要运气的事。
推己及人,我就明白了你的心意,阿寔,你一定会是我心中的第一位,我会慢慢让你知道。”
洛明瑢没说什么,却伸手回抱她,让沈幼漓安然枕在自己肩上。
她紧紧贴着,把脸埋在他脖子上,真心道:“我喜欢你这么抱我——”
洛明瑢的回答只是将手臂揽紧一些,她舒心地叹了一声。
他们听着彼此呼吸声,都再三确定,眼下的时光并不是梦。
“阿寔,你早上是不是起得太急了,还难受吗?”她点点小阿寔,当真关心起来。
“不是疼吗?”
洛明瑢长指在她脸颊,似扇般展开,轻抚。
“不打紧,有时候也未必用得上,你若想,我当然可以劳动一下。”
那泛着淡粉的指尖也在他眼前画圈,洛明瑢抓住,“所以——”
“待会儿午憩的时候——”沈幼漓又要在他耳边嘀咕,可洛明瑢偏不让,让她大大方方把话说出来。
“不要吧。”沈幼漓想起从前那些话,登时无地自容。
她自觉当娘之后,就该端庄起来。
“你当初在县主面前,不是说过我很爱听些不知羞的话?”他倒确实喜欢听她说些生冷不忌的话。
为着他高兴,沈幼漓咬牙,颤颤巍巍地说:“我想要跟你进屋里,帮你安慰一下小阿寔。”
洛明瑢终于被哄得展颜,将她严严实实地抱住,恨不得捆到心里去。
他的袖子当真宽大,将将能给沈幼漓当被子,若不是穿着的人身形高大,只怕就要拖在地上。
“再亲我一下……”
洛明瑢凑上脸。
“这儿,也亲一下……”
他又亲。
二人蜜里调油,没一会儿又亲在一起。
然而沈幼漓的真心不过须臾,夫妻俩屋里正说些没羞没臊的话,外面响起咯吱咯吱的踩雪声。
她弹也似的起身,就从窗户看到迟青英牵着两个娃娃回来。
她暗自松了一口气,洛明瑢的脸已经黑成了锅底,跟着坐了起来。
沈幼漓立刻去开了门,放三人进来烤火,又把雪花关在门外。
“往后这下雪天,断不能让你们再出去乱跑了,快进来!”
迟青英手里也拿了一串糖葫芦,已经吃了一半,冬日的山楂又大又红,难怪连釉儿都念念不忘,两个孩子吃得嘴边沾了糖衣。
沈幼漓的视线一时无法从失而复得的孩子身上挪开。
她去拧湿了热帕子,给釉儿擦干净脸,亲了一口,嘱咐她回屋换衣裳,又招呼丕儿过来,照旧给他擦干净。
然后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的脸。
五岁的孩子,脸蛋上的肉又软又弹。
沈幼漓擦干净之后,脸上的绒毛都泛着光,凑近想亲孩子一口,背后有影子在晃。
沈幼漓转头看去,是洛明瑢正坐在一旁沉默喝茶,也在注视着她。
“阿娘?”丕儿正在等着属于自己的那一口。
洛明瑢什么都没说,沈幼漓莫名被盯得有几分心虚,鬼使神差地,她只是摸摸儿子的脸,“自己去把袄子脱了,烤烤火,不要着凉。”
“好……”
孩子虽然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太多在意。
等儿子进屋,她也拉着洛明瑢走到里屋,推着他靠在门上,她踮脚亲他,慢慢将唇啜吮出暖意,洛明瑢没有什么反应。
沈幼漓牵着他的手搁在自己腰侧,手臂挂上他的脖颈,让彼此的呼吸交缠,唇瓣倾诉着婉转细腻的往来,鲜红舌尖不时在隐没。
“阿寔,那也是你的孩子。”她在换气时说道。
“我当然爱护他们,但过犹不及。”他那副清淡的神情,瞧着着实不似真话。
“那我方才那样,你满意了吗?”她没有亲近孩子,而是拉他在这儿安抚,“告诉我,你是这个心思吗?”
洛明瑢不说话,眼睛仍然盯着她的唇,什么意思,不言自明。
沈幼漓还有话要跟他商量:“釉儿丕儿还这么小,你当真不愿意瞧见我抱他亲他吗?”
“我并未这么说。”
但就是这么个意思。
沈幼漓吸气,想义正辞严说几句重话,又顾忌他的病,便好声好气和他商量:“我同你保证,等他们长大,就不再如此了。”
“什么时候算长大?”
“十岁。”
“九岁。”
“好吧……”
他补了一句:“九岁之前,也别让我看到。”
这……真没有一个当爹的样子!
沈幼漓想生气,但看看他这样子,又算了,是自己欠他的,什么病她都得受着。
“是,等到九岁也是个大孩子了,那就……听你的。”
现在最好不要和他对着杠。
这时,门突然被敲响:“阿娘,你们在里面干什么呢?”
釉儿还完衣服,一出来发现爹娘都不知道哪儿去了,厨房没人,阿娘的屋门倒是紧闭着。
洛明瑢下意识捂着洛明瑢的嘴,含糊道:“你阿爹困了,咱们要睡一会儿,你和丕儿玩,雪大,别跑外面去。”
“好。”
她仔细听外边的动静,又打开门缝看了一眼,两个孩子回了釉儿屋里。
“待会儿,我就要回雍都了。”洛明瑢冷不丁地说。
“这么快?我还没收拾呢。”
沈幼漓关上门,转头环顾一圈,被洛明瑢颁正面对他:“不用收拾,城中什么都不缺。”
他重新低头,把那点愤懑碾在她唇上,沈幼漓愣了一下,重新把手臂环上他的脖子。
事情就这么没有计划地发生了。
午睡自然是不会睡的,沈幼漓瞧着自己的虎口,那箍着的眼儿吐着水儿,似蜡油自手背上落下,碌碌圆头一时隐,一时现,一时远一时近……
衣摆摇曳时,偶尔能见到腹肌,沈幼漓眼瞧着他低着头,眉头蹙起,哈着气儿,格外隽丽惹人。
更甚者,他穿得寒山冷月,跟个神仙一样,可只要一瞧,自衣隙翘起的阳货,在她手中不住唾涎,这震撼的对比给沈幼漓看双了。
这种拿捏住他,慢慢欣赏他因她生、因她死的滋味,比她沦落到他腹中,任他抟弄更双。
“这么高兴?”她在他耳边说话,“很喜欢这样?”
洛明瑢的喉音真是好听,小阿寔也很懂事,活泛得有咕噜了,突跳着几下,迸溅开莹洁的
沈幼漓拿帕子给他擦,故意粗蛮草率,惹得洛明瑢又是闷声。
“可惜我现下逞强不得,不然,凭你这故意招惹的劲儿,我是一刻也舍不得与你离了这榻……”她也就这时候能大言不惭。
洛明瑢不语,直勾勾盯着她。
沈幼漓被瞧得心慌,凶巴巴一攥:“往后,还敢不敢和我摆脸色?”
洛明瑢声音闷在喉间,倏然攥她腕子。
“做甚——”
沈幼漓话没说完,就遭了惩治。
这般闹将了一个时辰,她直觉七零八落,无意地踏着洛明瑢的肩,筋已抻得乏累,似唇的软页已被卷掠不知几番。
洛明瑢起身,那薅将许久的阳货,又奉送了一顷,让那本就糊涂的软沼更不能看。
润丽的红被残雪尽覆,又慢慢消融,极美。
“抱我。”
她英雄气早被打散,最怕洛明瑢此刻的眼神。
他依言抱住她,呼吸声让沈幼漓惊心。
洛明瑢先开门,看到外边没人,朝她点了点头。
夫妻俩轻声去了净室,倒了热水洗脸洗手。
“有了孩子就是这点不好,还得偷偷摸摸的……”
沈幼漓嘟囔着收拾,洛明瑢自身后环上来,也将手浸在盆里,“难道不是屋子太小?”
“有道理,你在雍都的宅子大不大?”
“不大,不过也不须这般收敛。”
“阿爹阿娘,你们怎么也换衣裳了?”
两个孩子拉着手,出现在净室门口。
夫妻俩没回头,洛明瑢
沈幼漓僵了一下,心虚道:“你们阿爹做梦,打翻了茶杯,所以换了衣裳,你们先出去吧。”
“好。”他们没怀疑。
洛明瑢轻咳一声,道:“时辰不早,咱们该回雍都了。”
第84章 “偷吃”的爹娘乖乖认错……
傍晚之前,一家四口乘上马车,在颠簸之中回到了雍都城。
沈幼漓对着孤高的摘星楼感叹:“你就住在这儿啊?”
迟青英抱臂道:“住得离地太近,只怕早就让鹤监的人杀了。”
“青英,你先去休息吧。”洛明瑢让他下去安置,牵着妻儿走上摘星楼。
摘星楼本就是为观星所建,洛明瑢的屋子根本就是一处观星台,入夜之后四面都能看到繁星,但同时,寒风也将肆无忌惮地穿堂过户,当真是高处不胜寒。
“我们只住三日,就会搬回禹王府中去。”
“好。”
沈幼漓既来了,自然照自己喜欢的安排,立刻就把所有吹风的窗户关了,只留一扇观星。
这儿比之万春县的小院子宽敞不少,釉儿住到了楼下与丕儿比邻,沈幼漓仍旧与洛明瑢同住在最顶上。
说是屋子,更像一座大殿,空空荡荡地垂着素纱,原本放寒玉床的地方换成了现在的乌木床,素麻轻垂,四面连个茶桌都没有,都能绕着乌木床跑马。
头天夜里,沈幼漓兴致勃勃地在床头堆满枕头,盖上厚被子,将所有门窗全部打开,和洛明瑢一起躺着看外头的星星。
她还翻出一本先人王希明所著《步天歌》,为了国师大人在钦天监的差事,夫妻二人正寓教于乐,认天上的星星。
“那颗叫什么,就最亮、会闪的那一颗?”她指着夜空。
沈幼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因谢邈所言,让洛明瑢多说话,能开解,才刻意引他多少话。
况且,她总嫌他对孩子态度太冷,想让洛明瑢早点好起来,和他们亲近些。
洛明瑢这段时日功课做得足,从容和她说着天上的二十八星宿,还有紫薇、太微、天市之流。
“那连在一起是七颗,参宿七星,你说的该是最亮的参宿四,那是主——”
“不记得了?”沈幼漓终于抓住他不会的了。
洛明瑢摇头,参商永离,那星宿有夫妻离散、世事无常的意象,不过也有另一层。
“那星主兵戈杀伐。”
“不吉利,不理那个!那上边那颗,就是往上再往上……”
“那是天船星官,属奎宿,是为天上的舟船,若生异象,或与洪水、渡河有关。”
沈幼漓一颗颗问过去,洛明瑢答得再无磕绊。
风吹冷面庞,沈幼漓和他拥紧一张被子,突然咧开嘴笑。
“笑什么?”
“烤火的时候我们挨在一起,吹风的时候也挨在一起。”沈幼漓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想笑。
自感云寺被烧之后,洛明瑢没见她笑得那么开心过,他低头,鼻尖和她碰在一起。
“高兴?”
“高兴!”
原本空荡荡的心房,似乎有一点点喜悦的流淌,让洛明瑢想和她一起笑,可是嘴角牵起来,就觉得自己笑得勉强,只怕她瞧见,觉得自己丑陋古怪。
他似玉山倾倒下来,有点郁闷。
沈幼漓只是紧紧把人抱住,慢慢来,总归他们这辈子已经约定好不再分离。
“你就是在这儿躺了一年多?”她突然问。
“嗯。”
“怨我吗?”
洛明瑢又不吱声,沈幼漓已有答案,若是不怨,怎么会闹出这个病来。
“原本,你预备怎么报仇?”
“我想让你在这儿,也陪我关上一年。”
“乐意之至,“沈幼漓突然推他,“把我绑在你身上,一时一刻都不要分开。”
她饶有兴味地将二人衣带系在一起,洛明瑢显见是被她的举动取悦了,也跟着把其余的衣带打了个死结。
这一下,谁都跑不掉了。
“你怎么不大胆一点,把我一辈子关起来。”她好像真把崽忘了,不知死活地怂恿他。
洛明瑢突然拿出一把剪刀,沈幼漓忙将衣带护住:“做什么要剪开?我不准!”
“咔嚓”两声,二人的头发被剪下来两缕。
她愣一下,继而发笑。
“我都忘了……”
洛明瑢假作镇定地将发丝绑好,装进匣子里,安然置于枕下,转过来的脸平静得好像只是随手办了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可惜我这段时日要对付凤还恩,不能真的在这儿陪你一年。”
他像是真的考虑过将她关起来。
是啊,洛明瑢先忙,开春又要轮到她忙,这下轮到沈幼漓郁闷地倒在他身上,“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洛明瑢变了神色。
“你别总疑神疑鬼的,我的意思是,我后悔咱俩揽了那么多事,忙来忙去,咱们头等大事都耽误了。”
“什么头等大事?”
“当然是——”
在洛明瑢胃口吊起来后,她指了指天上:“看星星呀!”
戏弄人的沈幼漓被咬了几口,二人又安然卧在层层枕头上。
漫天星辰渐渐昏暗下去,洛明瑢转头时,臂弯里的人已经静静睡着了。
他将那扇窗关了,帮她掖好被角,也闭上了眼睛。
正睡到,夫妻二人睡在枕上,洛明瑢突然抱紧了她,沈幼漓被勒得自睡梦中睁开眼睛,望着他紧闭的眼睛,赶紧将人拍醒。
沈幼漓触碰到他额头的汗,伸出的手也被他抓得死死的。
“噩梦?”
“嗯。”
“梦见了什么?”
“我死了,埋在墓里,看到你穿着嫁衣去的军容府……”
她将他汗擦掉:“我就在这儿,哪儿也没去,睡吧。”
可是洛明瑢仍旧睁着眼睛,指腹已经落到她手腕脉搏处。
沈幼漓似有所觉,犹豫了一下,转而卧在他胸膛上,颤颤巍巍去觅得阳货,一阵衣料厮磨,他喉结滚动一下,已徜徉于狭润之中。
被箍到在津暖所在,洛明瑢眉目愈发清隽如洗。
“这样,会好一点吗?”
她有点羞涩,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样。
“嗯。”
“那你,对我好些。”
“嗯。”
她吻他侧脸,洛明瑢亲她,温柔得像两只相偎冬眠的小动物,像沈幼漓要求那样,好好地照顾她。
帐外防风烛台还在亮着,蜡油一滴一滴,沈幼漓望着,恰似沼间正出就的炙雪,缓缓涌就、滴落……
在二人安静之中了事,沈幼漓掐他的脸:“睡吧。”
洛明瑢将她缠住,像一尾巨蟒盘桓,呼吸声就在耳畔,她竟也觉得安宁。
洛明瑢一定给她下蛊了。
沈幼漓显然还未意识到,这样迁就洛明瑢就是在助纣为虐。
第二日,沈幼漓在给丕儿缝小帽子,洛明瑢又自身后贴上她的背脊,埋在她乌发里,手臂箍得她什么也做不了。
沈幼漓倒在垫子上,想推开人,在洛明瑢注视之下,又揪住他的衣襟,任他胸膛碾上来。
“先关门。”
他不应。
洛明瑢在她朝天的坠尖儿上啜尝,唇过,尖儿泛凉,他回首,又滚到他唇间暖了起来。
沈幼漓则心惊胆战地仰头,视线死死盯住门口,唯恐有人进来,本就松散的发髻已经在地板上铺陈成乌亮的缎子。
她慌,偏偏又双。
洛明瑢将一圈雪沫儿墩砸开,到阳货提出之后,才告诉她:“有人来,我能听得见。”
沈幼漓一愣,气得踹他,“你不早些说!”
他不念佛后,那点慈悲消失无踪,发觉她好欺负了许多,就格外欺负她。
许多时候沈幼漓都不反对,甚至可以说是纵容。
她察觉到洛明瑢的要求,总是默默思量一会儿,自己就提了裙裾,或站或卧,都没有意见。
这可怜见的,瞧在洛明瑢眼里,又觉“活该”。
这些疼痛、周折,都是她自己招来的。
“这样,你高兴吗?”
事了,沈幼漓总是这样问,
洛明瑢清楚地告诉她:“高兴。”
他多数时候沉默而温吞,有时并非真的需要,只是要确定,她在这儿,而且永远不会再拒绝他。
只是这一个事实,就够他反复咂味。
沈幼漓还阻止了他去问谢邈取药,自己查着方子配了,才算勉强应付住。
说来这事并非洛明瑢一人胡闹,沈幼漓自己也是吃了好色的苦头。
而孩子那边,爹娘的神出鬼没,他们本该起疑,但两个好玩伴又凑在一起,对爹娘时常消失一会儿的事也没那么敏锐。
先发现苗头的,还是釉儿。
弟弟一年多看不见,还是那个喜欢看书的呆子,他要么没玩一会儿就要读书,要么白胡子老头就来烦人,釉儿对此分外不满。
今天也是,釉儿还没玩够,老头又来了,她就只能撑着脸看丕儿跟白胡子老头待在一块儿,对着一堆药材神神叨叨。
烦死了!她找阿娘去!
这么想着,釉儿蹬蹬蹬跑上了楼,可是开阔的屋子空荡荡的没有人。
又去哪儿?
釉儿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
不管了,她爬到榻上,给自己盖了被子睡大觉,顺道等阿娘和阿爹回来。
不知道眯了多久,釉儿迷迷糊糊醒过来,听到脚步声。
是爹娘回来了吗?
“不要吧……”是阿娘的声音,大概在和阿爹说话。
不要什么?釉儿听到了砸吧嘴的声音,是好吃的吗?
“你这回再不关门,我、我绝不能答应你!”
还关门,好啊,幸好被她发现了!
釉儿气势汹汹地掀开被子:“你们关门偷吃什么?”
阿爹阿娘就在榻边。
“啊——”
沈幼漓吓了一大跳。
釉儿捂住耳朵,看到阿娘把脸埋在阿爹胸膛,像只鹌鹑一样躲着。
到底在吃什么?阿娘好像吓得魂儿都没有,阿爹只是揽住阿娘,还是那张脸,被泪劈了都不会变。
“阿娘,你藏什么呢?”釉儿伸脖子看。
沈幼漓手忙脚乱地拢好衣裳,顺道狠狠剜了洛明瑢一眼:不是说有人来都会知道吗?
洛明瑢无言,是他疏忽了。
小孩子的呼吸声隔着被子不易察觉,顺道,他心神全在她身上,更无暇发现这点异样。
釉儿更加狐疑,背着她吃东西都被发现了,还藏。
她叉腰:“你们怎么可以背着小孩偷吃呢……”
“没有偷吃、什么……”沈幼漓有点磕绊。
“我不信,那干嘛要藏起来。”
“看,什么都没有。”她拢好衣裳,转过身给女儿看空空如也的手。
釉儿指着她的嘴,“你就是吃了”
洛明瑢不动声色按下女儿的手,不让她指着的阿娘,但也不会伤女儿的心。
“好吧,阿娘确实偷吃了一颗糖葫芦,就一颗……”沈幼漓回头瞥了那“糖葫芦”一眼。
“阿爹也吃了!”釉儿明察秋毫。
“好好好,我们都吃了,那釉儿也吃好不好?”
“这还差不多。”青天釉老爷这才退堂。
不到半个时辰,釉儿就拿到了糖葫芦,不明所以的丕儿和谢邈沾光,也各得一根。
“下次不许背着我吃好吃的。”她一边吃一边叮嘱。
“是——”
“偷吃”的爹娘乖乖认错。
—
摘星楼三日匆匆而过,一家人迁到了曾经的禹王府,和凤还恩的军容府分立皇城东西。
真有分庭抗礼的意思。
而李成晞,自上过一次摘星阁就没再来,而是将洛明瑢宣到所居正殿议事,是以并未关心楼上多了一个女子的事。
公事之余,他也曾闲叙问起是什么女子得了堂兄青眼,洛明瑢不过随意敷衍过去。
总归这三日并未闹出什么乱子。
沈幼漓更喜欢禹王府,每天这逛一下那逛一下,一天就打发了,在摘星楼上,无花无树,白日对着白茫茫的天,晚上听四面呼啦啦的风。
但她清闲,洛明瑢却不清闲。
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天,洛明瑢就去了钦天监,成日里早出晚归,沈幼漓和迟青英很不对付,但还是刻意去套近乎,打听洛明瑢如今在做什么。
迟青英也没瞒她:皇帝已经在催促,洛明瑢在钦天监走马上任,凌驾在监正之上,要处置料理的人很多,还要服众,要布局,要做的事自然就多了。
沈幼漓不知道洛明瑢要布什么局的,她也帮不上忙,只能每日熬些安神补气的药膳,托府中下人送到钦天监去。
而洛明瑢常常熬到夜深回府,总能在桌上看到尚温的饭食,和枕着手臂睡着的娘子。
“你去榻上睡吧。”
“不看到你,我睡不着。”沈幼漓困得说胡话。
……
刚刚睡得挺香那人是谁?
洛明瑢触动之余,得知她去找过迟青英,直接将人调出了府外:“往后你想知道什么,问我就是。”
说完才端起饭碗吃饭。
沈幼漓戳着他因吃饭而滚动的喉结,抱怨道:“陛下为什么选你对付凤还恩?”
“是我自荐。”
她清醒了些。
洛明瑢继续说:“当日皇帝肯保我,不只是我让天下人知道我还活着,更是借节度使之口言明遭凤还恩追杀,他权衡之下才将我安置在摘星楼,如今我醒来,当然要报仇,且我出身宗室,不必慢慢提拔,身后又有晏氏和青夜军,京中朝官之中,我最适合。
郑王之乱后,天下都知道我不可能即位,国师地位高却没有实权,也好办事,来日用不上就搁置一旁,无论如何都不会威胁到帝位。”
沈幼漓本想听过便罢,可她突然发觉,自己离那归隐山林的日子越来越远。
“这一斗,要多久?”
“那就得看皇帝的意思了。”
皇帝的意思,肯定要死一个才算数。
洛明瑢将她拉到怀中:“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事吗?”
这是等着她给凤还恩求情呢。
沈幼漓知他心病作祟,开诚布公道:“无论你做什么,我皆有自己的判断。”
这话收着三分,彼此心知肚明就好。
洛明瑢不甚满意,眉间阴郁下来。
“那以后你岂不是天天要像那些朝官一样,早出晚归?”沈幼漓皱眉不悦。
“不高兴?”
“我不乐意你天天见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浪费时间。”
洛明瑢竟笑,“当初为自保不得不来雍都,而今想要抽身,非得争出个结果不可。”
沈幼漓心仪的是山水之间,而不是眼下躲在禹王府中不敢见人,还得看一个从前吃斋念佛的人,成日勾心斗角,周旋在朝野之间。
可这些话她不会说出来,平白扰乱他心神。
沈幼漓只叹了口气,“你都瘦了,白日我让人送饭去,可按时吃了?”
洛明瑢点头,“可惜你不能亲自去钦天监寻我,陪我吃饭。”
是啊,这躲躲藏藏的日子可什么时候是个头……
夫妻俩吃完饭,又说了一会儿话,才将灯烛吹灭。
好在两个月之后,洛明瑢早出晚归就有了成效。
很快,就出了一条“彗星现于紫微垣”的星变占验就奉到了李成晞御案前,矛头直指凤还恩。
他也多了些待在禹王府的时间,与沈幼漓还有一双儿女在一起。
可此时已至开春,沈幼漓又要回万春县去了。
第85章 “江少卿,别让陛下久等……
“不去可好?”洛明瑢问她。
“一个月而已。”沈幼漓下意识想拒绝,却见他眉骨压着眼睛。
此人眼下不能当着正常人看,定悄悄闷着坏,这话问得坦荡恳切,说不定哪里就是陷阱。
“本来就修得差不多了,开春之后不过是点零碎的活儿,就算不去盯着也出不了什么错……”沈幼漓艰难说道。
洛明瑢长指在她掌心画圈:“釉儿丕儿都找好了授课先生,不能跟你去万春县久住,我又早出晚归,照顾不到他们……”
“那就不去了。”沈幼漓其实并无多大遗憾。
要独自去万春县这一个月,难保不会节外生枝,总归前面的大活儿已经完满,只要递个口信,让当日去县衙交代过的鹤使去督工,与自己亲自到场并无不同。
而且眼下洛明瑢顾不上禹王府中大小事宜,为防节外生枝,自己还是留在府中为夫君和孩子盯着为妙。
“当下确实该谨慎些,我不去也好,当日我在衙门也有交代,也请你派一个可信的人一道盯着,以保万全。”
“这是自然。”
洛明瑢握住她的手,又说:“其实府中下人亦可照看两个孩子……”
“一个月,我确实放不了放心,眼下时局更是敏感,若真遗憾,我来日尽可再去修个东河渠、西河渠,就不要在这时候做些可能添乱子的事了。”她开玩笑道。
洛明瑢一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眼下委屈你了。”
“生死与共,相扶到老。”
“生死与共,相扶到老……”洛明瑢重复了一遍,牵起了唇角,这话可真是动听。
“不过——”沈幼漓又补充了一句,“等工事结束之后,我要亲自去检查一趟。”
“届时我陪你一道去。”
“嗯。”
沈幼漓磕到他胸膛上,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有些郁闷,忽然坐直了身子,将洛明瑢吃了一半的肉羹拖过来,谁知洛明瑢竟然伸手来抢。
这可是她做的,还跟她抢?沈幼漓气得一股脑地扒拉到了自己嘴里。
洛明瑢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像她那么体贴的娘子,每日给他做肉羹滋补,就因为他说一句好吃,自己每天准点就去厨房,只为等着他归家之后能吃上最热乎——
“呕——”
沈幼漓差点没吐出来,为了保住体面强行咽下去,赶紧端起茶杯漱口。
“为什么这么难吃!今天的肉坏了吗?”
她仔细看碗里剩下的肉羹,颜色正常,闻起来也正常,显然没有坏。
那真相岂不就是——难吃?
沈幼漓还道自己做得那么好看,没想到越好看,越难吃……洛明瑢怎么有脸说出“好吃”二字?
他蹙眉无奈:“做什么要抢过去吃?”
“阿寔,你舌头是不是不大正常?”她悲愤地问。
洛明瑢拿帕子体贴给她擦嘴,认真道:“若是不说好吃,你就不给我做了。”
沈幼漓捧着碗颤抖,这人舌头和脑子绝对有一个坏了,不然怎么喜欢找罪受?
“你说一声,我就换别的做,这怎么吃得下去……”
“不难吃,我如何确定是你做的?”
……
沈幼漓被惹恼了,把碗一摔,转过身去不想理他。
洛明瑢总算不笑了,拉着她靠在自己怀里,“有时候做好了,我当真觉得好吃,这一次恰好做坏了。”
“罢了罢了,总归我做不来什么贤妻,“沈幼漓鼓起腮帮子时,和女儿一模一样,“以后不做了,你把脑子都吃坏了也是麻烦事。”
其实她也并非为了当什么贤惠娘子,不过是成日待在府中,不知怎么打发时日罢了。
洛明瑢已经不听她在说什么了,只是贴着她的脸厮磨。
等待着她允许之后,将人压在罗汉床上。
这件小事就这么过去了。
某一日,洛明瑢晨起突然穿戴整齐,说道:“咱们走吧。”
“去哪儿?”
“岷河的工事结束了,你不是说要去排查一下吗?”
“那赶紧走。”
沈幼漓又换了男装,和洛明瑢一起乘车出门。
阔别许久的岷河渠接和年前并无多大变化,
那些土匪的影子也不见了,想来那些土匪已经,还是丢回牢里等着秋后处斩了。
她拿了两个小铁锤,分了一个给洛明瑢。
“你照我说的,瞧瞧哪处有问题。”
国师大人点头,依照娘子的吩咐,拿着小锤一步一步看过去,特别是支撑堤坝的要紧处,更是静心听了十几遍,确信没有裂缝、空鼓,以泥沙替代石料的情况,才继续检查下一段。
等二人绕了一圈,在堤坝上汇合,都没发现什么疏漏,看来监督的人是尽心了。
“这堤坝可保万春县五十年没有洪水泛滥。”她踏踏脚下坚实的地面。
洛明瑢将她被风吹乱的鬓发挽好,道:“辛苦你了。”
沈幼漓沉默,视线顺着河水远远望出去。
查看完工事,看着清澈的岷河水,她长出了一口气,自己可以与从前彻底告别了。
洛明瑢知道她大概又想起了从前,并未安慰什么,只是安静陪在她身边。
“走,回家吧。”平静之后,她牵起洛明瑢的手。
在万春县县令向朝廷上书请功之前,沈幼漓先递了辞呈,彻底回到禹王府,带着两个孩子又恢复了从前读书玩乐的日子。
沈幼漓偶尔也想过,要不要将远在瑜南的老春头接到雍都来享福,只是眼下时局动荡,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还是等尘埃落定再说。
也许是她带着家人回瑜南去呢。
事情也与她所预料的不差,随着洛明瑢崭露头角,禹王府中进出的人越来越多。
除了昔日洛明瑢昔日老师的门生故旧,多的是从天下各处回到雍都的晏氏族人,试图重整旗鼓,或是依附李寔。
每日都有人拜访洛明瑢,他皆一视同仁,在正堂接见。
依照洛明瑢所求,沈幼漓常隔着屏风守在正堂后边陪他,耳听着他与人说话,又怀疑他那病根本没有好转。
她总以为如今阖家团圆之下,洛明瑢已能和她说笑,想是病势已有好转,可似乎并不是。
仅仅隔了一个屏风,洛明瑢的声音竟冷得那般过分,听得沈幼漓恍惚以为前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原道洛明瑢的病不过是平日面无表情,瞧着唬人着,但万事好商量,如今才知道,他在外处事还要冷个八分,几乎算得上不通情理。
那些拜访洛明瑢的晏氏旧族,本就与朝中盘根错节,多有往来,其中多有舌灿莲花、别有用心之辈,想要欺他根基浅,拿出族老身份,想对他颐指气使,可惜洛明瑢对这些族人并无亲近,言语极少,神情总有些恹恹,万事不见上心。
她常听到屏风外有老者怒喝“荒唐”“混账”之类的话,似乎洛明瑢所作所为极不合他们心意,与之迥异的,是洛明瑢平静冰冷的声音。
沈幼漓常在那些人走了之后,独自陪他在正堂之中待一会儿。
不止待人接物如此,洛明瑢御下也极为严苛,从青夜军中提拔上来的人,若有不得用者,立时就发还回去,不予第二次机会,若有违反军法的,更不会留情。
兼之冬凭本事不济,皇帝将他当做旧日的凤还恩用,交代他处置了许多隐秘之事,一时不免死伤,又得罪不少人。
沈幼漓从那些人的只言片语之中,知道洛明瑢在外的风评,俨然成了“玉面修罗”。
她担心长久沾染血腥之事会妨害洛明瑢心性,多次为他的病情去请教谢邈,谢邈只捋着胡子说自己也说不清楚这病,千人千样,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为着这话,沈幼漓常忧心忡忡。
可她碍于身份,不得不躲在禹王府中,与别家官宦娘子无往来,不能予他助力,除了待在府中,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过刚易折,沈幼漓忍不住劝他留些余地,洛明瑢总让她放心。
“我做什么都未避讳你,若有心事,你也不要瞒着我。”
有了洛明瑢先前的话,沈幼漓也不扭捏,想什么就问什么。
幸而洛明瑢明白她关在府中委屈不安,为了不让她担心,但有疑问,总事无巨细告知于她。
其实除了在外的处事风评让沈幼漓担心,在内,对着她和孩子,洛明瑢与从前并无两样。
二人每日都有话说,从家国大事、科举文章、苗圃花草再到夫妻打情骂俏、养育儿女、肉蔬粮油……无所不谈。
从前在感云寺,除去洛明瑢装模作样的时候,他们就是说些四时农事,也从不会冷场。
沈幼漓也觉得奇怪,自己分明不会健谈的人,可对着洛明瑢,再无聊的事也能一直说个不停。
夫妻俩似乎天生和契。
她只能安慰自己,洛明瑢已经好转,不过是她久不在朝堂,才觉得他作风冷硬罢了。
可禹王府和乐的小家之外,朝堂上的风云每一日都在变化。
至于凤还恩。
且自那场无疾而终的婚礼之后,沈幼漓也没再见过他,但她知道,洛明瑢与他在朝堂上闹得厉害。
洛明瑢历经半年,与旧时已是两个模样,沈幼漓长久待在他身边,自然感觉不到变化,但到了夏初,一个个消息就接踵而来,她逐渐嗅到风雨欲来的气息。
四月,有河东道难民上京城告御状,跪在御驾前,状告神策军统帅收受贿赂,仍旧滥杀无辜,致其满门枉死;
五月,有御史上奏,凤还恩卖官鬻爵,积聚巨富堪比国库;
七月,更是出了神策军骚动,冲撞内廷之事。
李成晞摘了凤还恩神策军的统领权,从此他不再是军容,只剩一个大夫的空爵。
这桩桩件件,恰如夏珲当日,凤还恩只怕真逃不掉了。
窗外禅声拉得越发声嘶力竭,满塘荷叶在烈日之下低垂着。
沈幼漓为了节省些冰块,与两个孩子待在一个屋里,顺道督促他们温书。
“凤爹爹已经很久没来看我了,上一次还是在学堂里,他给我一串珍珠玩……”
釉儿挖起一勺冰酪吃,有些不开心。
沈幼漓并未搭腔,也不知道怎么答话,扇子被她摇得只剩虚影,头发不断扬起,昭示着她此刻并不平静。
侍女很快就屈膝挽起了帘子,是洛明瑢回来了。
“阿寔。”
洛明瑢第一件事就是握一会儿娘子的手。
沈幼漓将一碗冰酪放下他手中,“一天到晚在外头,热坏了吧?”
“不热。”
这倒不是假话,沈幼漓瞧见他额角一滴汗也无,晚间睡在一块儿,他身上也是冰冰凉凉的,让人忍不住贴着。
据谢邈说是寒玉床睡久了,沈幼漓也想睡一睡,被他阻止,只道女子睡太多会月事不调。
洛明瑢三两口将冰酪吃完,去看两个孩子的功课。
“阿爹身上好凉啊!”丕儿跟阿娘禀报。
“那就多靠一会儿。”
沈幼漓含笑看着他和两个孩子靠在一起,躁动的心绪慢慢平和安宁下来。
要是能带着家人躲到山中,什么事都不管就好了。
偶尔,她也会有这点自私的念头。
不意看到洛明瑢袖角一滴干涸的鲜血,沈幼漓笑意僵住,旋即又恢复平静。
晚间,二人在卧房独处时,沈幼漓酝酿着开口:“今日釉儿说想她凤爹爹,如今,他是个什么情况?”
“你不是都知道吗?”
洛明瑢做事从未避着沈幼漓,也早就等着她跟自己开口。
“当真、不能留凤大哥一命吗?”沈幼漓问他。
“如何是我留他一命,此局未尝不会是他赢。”
“我不想他赢,我只想他能留一条命在。”
凤还恩因为李成晞落得,又净身进宫,助他登上皇位,十几年鞠躬尽瘁,不该落得这个下场。
若凤还恩不得善终,她更怕将来他们一家也会走上老路。
“你信任凤还恩吗?”洛明瑢突然问。
沈幼漓对上他的眼睛,缓缓点头:“对你我不敢说,若说他对我,那确实没话说,他在我身上无利可图,又从未拿我威胁你,就是现在,若想报复你我,尽可将我下落告知陛下,可通通没有,他对我、对釉儿,都是真心的。”
“两年前他就知道皇帝忌惮他,不可能没留后手,你何必担心。”
说得也是,可沈幼漓不能放任自己像听到一个陌生人的消息一样无动于衷,那些恩情不时路边拾到银钱,主人不见了,就能安然领受。
“若是……我是说若是,他真走投无路,真的不能留他一命吗?”
今天就是他再不高兴,沈幼漓也要说出口,岷河渠的事她已经让步,断不能一再无底线迁就他。
她跟头小牛犊子一样,正蓄力要跟洛明瑢角力。
可他竟答应了:“我尽力。”
说完就沐浴去了,沈幼漓反倒在原地郁闷。
等他出来,她又问:“你可知我为什么不顾你,一定要为凤还恩求情?”
“为了与他两不相欠。”
他都知道,沈幼漓安下心,“那凤大哥,当真罪大恶极?”
沈幼漓也害怕,怕她护着的真是个乱臣贼子。
她深知凤还恩绝非无辜,可也明白水至清则无鱼。
“任何人在那个位置,不管想不想,‘大局’二字压着,就算明知无辜,死一人救千人万人,那辜负了也就辜负了,他所为若换作是我,一样会去做,当然,若为私利,那就罪无可赦了。”
洛明瑢不可能夸赞凤还恩,但也无谓去抹黑。
总归就算把凤还恩夸到天上去,他娘子也不可能移情到凤还恩身上去。
“比夏珲如何?”
“便是夏珲,当初也曾有过坚守雍都,守城拒敌的功绩,然久而久之,功高震主,大抵是愤懑不平,后来手段便愈发酷烈……”
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她有些迷茫:“可天下长治久安,要的不就是吏治清明?”
或许凤还恩权势太大,擅摄朝政,皇帝才不得不动手?
“不必将李成晞想得太好,外乱比之内政更为严峻,眼下局势,不将容忍能者挽乱世,御下无能者之辈的私欲罢了,“
也是……沈幼漓三言两语已知他成算,也就不再聊。
能留下凤还恩性命,他乐意为之。
要是留不得,也怪不了他。
—
日子就这么过了下去。
沈幼漓白日里将釉儿和丕儿送进学堂,后半日事情更少,不过她在洛家也已习惯,能自己给自己寻乐子。
今天看书习字,明日作画弹琴,她甚至写了一出戏,找府中下人一起排演,一堆人吵吵闹闹倒也有滋有味。
偶尔天空掠过一只飞鸟,沈幼漓的仰头看去,心生羡慕。
自己何时才能毫无顾忌地走出王府呢?
若是能自在进出,那待在雍都也不是难以忍受的事。
想归想,她并未将这些心事告诉洛明瑢,徒增烦扰罢了。
这样平淡日子,也在某一日突然被打破了。
临近中秋,洛明瑢突然被宣进宫中,之后一天一夜都没回来。
沈幼漓不免疑窦丛生,往常他就算不能回来,也会派人传个口信,断不会让她担心。
她一夜未睡,第二日一早,有小黄门立在禹王府正院中。
“陛下召江少卿进宫面见。”
沈幼漓定住,如置身大钟,被一重重回声敲打心神。
这个称呼一出来,她没有了狡辩掩饰的余地。
沈幼漓低头想找什么东西,又不知该带什么,只能转头让侍从去传话,让两个孩子今日不必进学,留在家中。
她怀疑洛明瑢是被陛下留在宫中了。
“江少卿,别让陛下久等了。”
沈幼漓只能出府,登上了驰向宫城的马车。
第86章 朕让你生,朕可以让你生……
一路上,沈幼漓试图向小黄门打听几句,然而小黄门一声不吭,只在前面引路。
沈幼漓看着路,并不是往明芳殿的方向,而是领她去了太液池。
她开始仔细盘算待会该如何应付,又如何不牵连到洛明瑢和一双儿女。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和洛明瑢又都有功于他,李成晞真就不能放过她吗?
沈幼漓的手死死握在一起。
进了太液池园林没有多久,是一座荷叶簇拥的小桥,远远地,已经能看到李成晞的龙袍。
她迅速低下头,有一种转身将宫人全撞开,然后跑出去的冲动。
但她不能。
“江少卿,请吧。”
小黄门站住脚步,沈幼漓也被搜过身了。
李成晞背对着莲花池,并不回头,沈幼漓低头跪下:“臣妇拜见陛下。”
六合靴出现在视野之中。
“抬起头来。”
这话像一阵寒风刮过,沈幼漓有背皮被剥去之感,慢慢仰起面庞,眼睛仍旧向下看。
……
风在吹叶子,亭中一片寂静。
“抬起眼看着朕。”
沈幼漓抬眼看到他,更涌出想逃离的强大冲动,比之当日见凤还恩尤甚。
时光一晃八九年,彼此眼中已无年轻时清澈,可要说变,模样并没变多少,只不过一个身着龙袍,积威甚重,一个恢复了女儿妆,亟待处置。
李成晞的表情,很难用高兴来形容,僵硬、扭曲,肉眼可见的愤怒。
“没错,就是这样。”他呼吸声很重。
“在朕梦里,你就是这个样子,朕痛苦了很多年,恨你为什么不是女子,甚至寻了一个和你相似之人,只盼能稍解思念……”他俯下身,手背贴着她的脸,慢慢描画着思念多时的轮廓。
沈幼漓涌起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朕幻想过无数次,现在终于又找回你,可是你——”
他手忽地掐上她脖子,“怎么敢欺朕到这个份上,你早说你是女子,只要早说,何尝还会耽误近十年!”
沈幼漓眼眸颤抖,“臣妇,惶恐。”
臣妇?他冷笑一声:“朕竟不知,堂兄的发妻,竟是流落在外多年的江少卿,你们是早有勾结,图谋别事?还是当真就是个巧合?”
李成晞根本不信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可偏偏这又是事实。
“朕原很看重李寔,但他竟敢将此事瞒着朕,你说,朕该如何处置他才好?”
两个孩子……江更雨还真能生。
沈幼漓急声:“臣妇和十七殿下,都对陛下忠心耿耿,是能抛却性命的忠心,从未背叛!”
李成晞难道要把忠臣都逼死?
然后她无奈发现,他确实是这种人。
“朕不要你的忠心,朕一直想要的是你这个人。”
沈幼漓察觉自己胜算越来越低了,她张着嘴,在收紧的手指下已经说不出话来。
她和洛明瑢分明为雍朝安稳拼却性命,皇帝也不会顾念半分。
李成晞看她脸涨得通红,这才松了手。
“咳咳咳!”沈幼漓坐在地上,藏住的目光发狠。
李成晞不值得!
“陛下是从何处得知……臣妇在禹王府?”
沈幼漓知道自己继续待在雍都,早晚有一天会被李成晞发现,可她只是想知道,是凤还恩告密,还是别的什么人。
“这事,还是多亏了朕的五郎。”李成晞弯腰扶在她手臂上。
“臣妇未曾见过五殿下……”
还自称臣妇……李成晞勾唇笑了一声:“说来也巧,他和你的儿女见过,瞧见冬凭,就指着他说,堂兄的女儿和他长得很像……”
李成晞没见过李寔的女儿,只见过他儿子一面,堂兄李寔那儿子唤作李成聿,后来堂兄自认是禹王子,儿子名中的“成”字也摘了,更名李聿。
当时李成晞就觉得孩子眼熟,未曾多想,只当这熟悉感是因为像他爹,后来他的五郎,见到了冬凭,突然指着他说:“他好像阿聿堂兄的姐姐。”
李成晞知道李寔有个女儿,病弱养在瑜南,一年前才接回来,他也知道自己这儿子爱寻的李寔的儿子玩耍,却不知他还见过李寔女儿。
他问五子:“你见过阿聿的姐姐?”
“嗯,比我姐姐好看,我长大了要娶她!”
“那姐姐和他长得很像?”李成晞指着冬凭。
“对啊,不过一个是男子,一个是女子。”
像冬凭不就是像——
李成晞一刹那电光石火,想到那李聿似乎不止像李寔,隐隐还有几分江更雨的影子。
这或许只是巧合,那人怎么可能还活着,就算活着,也不该是一个女子。
但李成晞左右睡不着,因这件事困缠于心,第二日就微服去了弘文官,隔着窗户看见那小娘子,惊骇之下整个手掌都在发麻。
像!太像了!
只一眼,斯人容貌立刻在脑中浮现。
李寔那儿子像他多,那女儿岂不就像她娘?
李成晞等不及,当即派身旁旧人去禹王府查探,想要看看李寔两个孩子的亲娘到底长什么模样,可李寔却将那院子守卫得格外严密,他的人迟迟见不到“真佛”,李成晞立刻觉察到不对。
若是那人没有问题,李寔何必守得这么紧?
李成晞几乎想连夜就将人宣入宫中,拨开疑云,但他生生忍住,非要等到天亮,才让小黄门去宣人。
夜半召见臣下娘子进宫会惹人非议,若是误会,他与李寔定生嫌隙,况且,他也想在敞亮天光之下好好看清楚,到底是不是江更雨。
装着这个事,李成晞一夜未眠,天一亮就挑了见过江更雨的小黄门,一一嘱咐,让他去宣人。
李寔早被他支走了。
小黄门曾给江更雨送过饭食,第一眼就认出了这位女装的江少卿。
他留了个心眼,刻意称呼“江少卿”,表明陛下已经知晓她身份。
沈幼漓心知难以装傻,只能认下。
知道不是凤还恩出卖她时,沈幼漓竟然松一口气。
但眼下绝不是能放松的时候。
她本以为帝王高居庙堂,那又是八九年前的事了,一男一女,断然不会走漏什么马脚,只要在洛明瑢办完事之前不被发现,她一家离开雍都,远走高飞,就不必再忧烦,未料还是被发现了。
李成晞胸膛之中仍波涛不断:“朕竟不知,你在雍都待了足足一年,朕都毫不知情,江更雨,你还真是能躲。”
沈幼漓想说她岂止在雍都待了一年。
李成晞忽然眯起了眼睛:“凤还恩是不是也知道此事?”
两年前,他请旨为江更雨翻案,还突发奇想要修岷河堤,李成晞还道他顾念旧情,如今看来,怕是也受了江更雨蛊惑。
“你是凭什么迷惑了那阉竖,让他敢为你欺瞒朕!”
沈幼漓在发抖。
她不是怕,而是生气,听李成晞口口声声将旧日辅佐他之人称为“阉竖”,又如此轻视欺辱她夫妇二人,此人凭什么为人君,让天下能者为他效死?
当初三人起誓,为匡扶社稷之言在耳,她和凤还恩都对得起自己说过的话,李成晞呢?
他当真不念半分旧交!
万般愤懑被压在心头,沈幼漓深伏在地:“求陛下恕罪。”
“你是在为当年的事怨恨朕吗?”
“臣妇不敢。”
“你不敢?敢以女子之身践入官场,这是全家杀头的罪过,你有什么不敢?”
“是臣妇一时糊涂,但请陛下只追究臣妇一人之过……”
“你再用此称呼试试!”
“臣、臣确有苦衷!”
她把江更耘和江母之事和盘托出,战战兢兢道:“臣万念俱灰之下跳河,未存活着的心思,遇到十七殿下实属偶然,当初一心赎罪,才有了两个孩子。”
“为什么不告诉朕你是女子?”李成晞耿耿于怀,浑然忽视了她的意愿,“你要是早说,哪里还会有这几年的离散!”
他不可能不厌恨李寔,自己失去了那么珍贵的东西,反而被他那堂兄占尽便宜,简直是——将他的禁脔狠狠糟蹋了。
那一瞬间,他要李寔死的心情比凤还恩更迫切。
“你和李寔,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幼漓只能将来龙去脉说了,力辩自己并不知晓他身份,只是赚取银子拿来修岷河,眼下跟十七殿下过日子,也只是因为二人有了孩子,才自然而然在一起。
她不好见旧人,就躲在了禹王府里。
沈幼漓不能在皇帝震怒之时火上浇油,那样只会害了阿寔。
“当年的事,臣……臣也深悔,一切都是阴差阳错,伏盼陛下不要牵连他人,只降罪微臣一人。”
眼下李成晞还要用洛明瑢,他就算要扣押她,也该顾忌一点。
李成晞对着她低伏的脊背,沉默了好久。
“朕心意不改,如今,你又是怎么想的?”
“臣、臣……”沈幼漓想说放她走,她一家远离京畿再不回来就是,但这显然是奢望。
“你入宫,朕可以既往不咎。”
就算要杀李寔,也不是现在,但江更雨绝不能再待在禹王府。
什么男子!江更雨这谎欺君太甚,他一定要狠狠教训她,他迫切地,今晚就想给她换上宫装,重温这些年无数次的旧梦。
沈幼漓浑身一颤,支吾难言。
李成晞突然将沈幼漓拉到身前,又寸寸打量她的脸,还是深得他心,美得比这池中青莲更甚三分,看得他胸腔欲望愈发难耐。
他以前怎么那么蠢,这样的美娇娘都看不出来?
要是早知道,自己与她的孩子怕是都能观政了,这人实在可恶。
“怕朕?”
沈幼漓只能摇头。
“往后,你就在宫中,朕待你跟从前一样,不必怕朕。”
她嗫嚅着嘴唇,不知道能说什么。
“陛下,臣……有两个孩子,委实割舍不下……”
李成晞似叹息:“早说你会生孩子,朕让你生,朕可以让你生很多孩子。”
沈幼漓强忍着恶心,死死咬住后槽牙,“陛下莫开玩笑了,臣不敢混淆帝室血脉。”
脸上传来疼痛。
李成晞目光狠厉,她这话不就是在说,与李寔常有夫妻之亲。
“别说让朕生气的话。”
“臣知错。”
“待进宫之后,你加把劲儿,若是让朕高兴,封你为妃,就是立你的儿子为储君也并非不可。”
沈幼漓真想杀了李成晞!这话是两嘴唇一碰就能说出来的吗?
“此事,可否容臣回去考虑。”
“朕只要一个答案,你没有别的选择。”
沈幼漓艰难道:“稚子无辜,臣匆匆入宫,尚未同孩子解释就消失,也未与十七殿下告别,他毕竟为陛下做事,臣担心他心有怨怼,还是想替陛下安抚一二,告诉他具是臣自己的心意,与陛下无关。”
李成晞知道她这是托词,可眼下自己确实不好连招呼都不打,就把人留下。
分明是李寔对不起他,自己堂堂皇帝还要顾忌一个下臣,他杀心更重。
“朕只给你一日时间,你回去的时候,把你儿子送进宫来。”
沈幼漓指甲死死扣紧掌心:“臣遵旨。”
此时,小黄门走进亭中:“陛下,于贵妃求见。”
“让她进来。”
沈幼漓行礼退了出去。
于贵妃带着儿子走出去时,正好与沈幼漓擦肩而过。
在看清那娘子容貌时,她呼吸窒住。
起先她差点以为是冬凭男扮女装谄媚御前,但细看眉眼却不是,且那份沉静气质不是轻浮的冬凭能扮出来的。
难道陛下又觅得新宠?
只匆匆一眼,于贵妃不敢思量太久,陛下已在眼前。
“陛下……”
这一年来,李成晞已鲜少召见于贵妃。
“你是我表妹,我本不欲发难,可凤还恩一进宫就在你姑母殿中伺候,其心腹又在你殿中伺候,他出事,你也该回避些,至于二郎,放心,孙仪人会帮你照顾好他。”
“妾身……叩谢陛下。”
于贵妃深伏在地,只能听着他将孩子从自己身边夺走,不敢反驳。
第87章 我赌不起。
马车回到禹王府,沈幼漓睁开眼睛,手离开座位,木料上留下了深深的指甲印。
主院灯还是没有亮,沈幼漓问:“殿下去了哪儿,可知何时还府?”
主院守备道:“殿下今日尚不知会不会回来。”
沈幼漓默然,难道今晚真见不到他?难道明天当真要进宫?
那阿寔该怎么办,他会做什么?
沈幼漓不敢想,更无法将丕儿交出去。
她思绪纷乱,对立在阶下的小黄门道:“求天使网开一面,莫要带走我的孩子,派兵将此处围起来都好,我断断不会跑。”
沈幼漓当真没办法放心孩子一个人到那深宫里被关起来,她才失而复得的孩子,断不能让他离了眼皮底下。
小黄门道:“陛下已经下了命令,断无更改的可能。”
此事没有商榷的余地。
沈幼漓再三恳请,求小黄门速速遣人入宫去再请示一遍陛下,改为圈禁可好?
“江少卿要是不愿意,请转身莫看。”
说罢身后宫人就要越过她,去带走孩子。
沈幼漓忙挡住宫人去路,“我去,我去,求天使容我给孩子们收拾一下,交代些规矩。”
小黄门情知这位娘子将来定得圣眷,只怕会是晏贵妃那样的人物,也愿意给她行个方便,结个善缘。
他点头:“还请少卿快些,奴婢也是听吩咐办事。”
“多谢。”
她只能心事重重走到孩子的屋里去,身后跟着宫人就紧紧守在门外。
两个孩子还没睡,还在给新得的蹴鞠画画。
“阿娘。”
瞧见她出现,他们放下画笔,问:“阿娘今天去哪儿了?”
“进了一趟宫。”
沈幼漓坐在孩子身边,不知道怎么开口,还是釉儿先捧出一个布包:“阿娘,我今天收到这个,是什么?”
沈幼漓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块沾血的令牌。
她一惊,将令牌包住,看了看四周,又凑到灯下仔细看,竟然是鹤监的腰牌。
鹤监和神策军一样,如今已不在凤还恩手中,如今境况下,拿着这块腰牌让人知道,只怕会引火烧身。
沈幼漓低声问:“这是哪儿来的?”
“是凤爹爹给的。”釉儿道。
这时候送来一枚令牌,实不寻常,凤还恩难道真出事了?
沈幼漓想不明白,也没空想明白,外边皇宫来的人还在等着。
她收起令牌,再不情愿,也只能拉住丕儿的手:“丕儿,宫里来人,说五殿下想你,今晚请你进宫玩儿。”
这话是糊弄釉儿的,等出去,她才能和丕儿说明白。
“五殿下要找我玩儿?”丕儿懵懂。
釉儿专爱找人玩,她一下就听出不对,哪个小孩会大晚上找别家小孩玩?
沈幼漓继续说:“是啊,他想和你睡一晚,阿娘明天就接你回来。”
“这么晚?”釉儿打开了窗缝,看到外头比往日更多的人,穿的也是宫里的衣服,“阿娘,那些人是接丕儿的吗?”
“嗯……”
“阿娘,我要陪弟弟一起去!我也想和五殿下玩。”
“釉儿乖,你是大姑娘了,这么晚了不能去和五殿下玩,放心吧,弟弟明天就回来。”
釉儿死死拉住丕儿的手。
沈幼漓无奈,“釉儿,阿娘没骗你。”
“我不要!我不去,他也不能去!”釉儿这次格外敏锐,她再也不要和弟弟分开,万一这一次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他再也不回来了,该怎么办!
丕儿只是任由姐姐抱着,乖乖地不说话,他也不想半夜去找五殿下玩,他想和姐姐待在家里。
“别胡闹了釉儿。”
“我没有胡闹,我就要和他一起去,我们不分开!”釉儿死死抱住丕儿。
沈幼漓默然,去一个去两个都没有差别,随便哪个出事,都是在将她往死路上推。
她索性和两个孩子把话说开,是皇帝要留丕儿在宫中待一起,但她没说自己要进宫的事。
她又问釉儿:“想来不会有危险,但你还要去吗?”
釉儿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阿娘,你呢,你会有事吗?”
她不会有事,只是不知道要何时才能再看到他们。
沈幼漓想哭,又不能让孩子担心,只能强行忍住:“好,进去之后,不要说话不要乱跑,就乖乖待着,明天就能回来了。”
“阿娘放心吧,我会和弟弟在一起。”
沈幼漓紧紧抱住他们。
松开怀抱,她牵着两个孩子走出去。
“两个孩子实在不能分开,烦请天使……将他们一起送去吧。”
“好。”
孩子上马车之后,沈幼漓抓着小黄门的袖子:“你必须同我保证,他们不会有事。”
“明日娘子进宫,孩子自然会回到禹王府。”
“看好他们!”
“奴婢省得。”
沈幼漓只能松手,眼睁睁看载着孩子的马车消失在夜色之中。
孩子交出去,沈幼漓已无逃走的可能。
她站了好一会儿,直接寻到谢邈的屋子里,要了一枚能假造孕相的丹药。
眼下,能撑过一阵是一阵。
吃下丹药之后,沈幼漓不知还能做什么,孩子夫君都不在身边,她枯坐在石阶上,苦苦思索破局之法。
思来想去,若是李成晞不能早日醒悟,她这个家就要毁了……
皇权在手,真是为所欲为。
这时,一个黑影立在她身后。
“沈娘子。”
沈幼漓扭头:“他给釉儿令牌是为何?”
戊鹤使现身,朝沈幼漓行礼:“沈娘子放心,这是主子留给小娘子最后的东西,只要不示人前,便不会惹麻烦,除了令牌,还有一些干净的产业,朝廷查不到,都留给小娘子。”
“他这是死别?”沈幼漓听得明白。
戊鹤使脸上难得出现情绪,犹豫了一番,才道:“主子,想见一眼您最后一面。”
沈幼漓脑中有一个猜测炸开。
“你可知我官人去哪儿?”
“大理寺狱。”
沈幼漓将令牌收起,转身去了厨房:“殿下整夜不归,怕是饭都吃不好,我要给他送吃食。”说着匆匆将饭菜放入提盒。
若洛明瑢真在处置凤还恩,她求他饶过凤还恩一命,只怕是在为难他,照他眼下性情,病情也许又要加重。
可她眼下顾不得洛明瑢的心情,若对凤还恩之死一言不发,何以为人。
且凤还恩孤家寡人,他死之后,来日沈幼漓就是想补偿,也无处寻得人。
在出门之前,她去见了谢邈一趟。
—
沈幼漓披着斗篷出现在了大理寺狱。
将近十年,这里未曾有过多大变化,烛火幽幽,她步履匆匆走下台阶。
在刑房外见到洛明瑢,桌上是一纸文书,他端坐着,见到她来,并无言语。
“担心你还未吃饭,给你送了点吃食。”沈幼漓走上前,将菜端出时。
她看到了纸上末尾三个字:凤还恩。
还已签字画押,他认罪了。
“凤还恩,可还在此?”还是已经死了。
她又扫了一眼幽暗的刑房,不能确定李成晞的人是否在此。
她不是为他来了,洛明瑢眉间才松下,又蹙紧。
“活着,还在牢中。”他的嗓音像布满灰尘的桌子。
前一日皇帝突然下令,要将凤还恩的事彻底了结,事发突然,洛明瑢不得不在大理寺和凤还恩僵持了一日一夜,到此刻,一切才算尘埃落定。
皇帝宣沈幼漓进宫的事,洛明瑢尚得知不久。
主院守备一早就想报信,奈何洛明瑢行踪是机密,不知该往哪儿去报,等到沈幼漓回府,才将消息送到。
彼时,凤还恩已在交代口供,刚签字画押,她就到了。
洛明瑢想问她在宫中发生了些什么,又不想在此地谈论。
只怪这大牢烛火昏暗,不够他将她的神情瞧个清楚。
沈幼漓俯身,贴在他耳边问:“他可有活命的机会?”
“没有。”洛明瑢答得斩钉截铁。
察觉到他情绪极坏,沈幼漓心中一紧,只道:“他并非罪大恶极之人,乞望你留他一个全尸。”
“好。”
“釉儿有封信写给他的,我想亲手交给他。”
洛明瑢竟也答应:“不要待太久。”
沈幼漓不安心,多说了一句:“你安心吃完饭,我们就一道回家。”
“嗯。”
在狱卒引路之下,她往最里面的牢房走去,到了凤还恩牢房前,已经连火把都没了,里头黑漆漆一片。
“凤大哥。”她唤了一声,而后听到干草窸窣的声音。
“凤大哥,你如今怎么样?”
漆黑的天牢里,伸出了一双血迹斑斑的手,她上前握住。
沈幼漓看着伤口斑驳的手,歉疚道:“对不起……”
那只手原本握成拳头,又突然松开,一只染血的香囊落入她掌中。
沈幼漓有些陌生,不知道此时他为何要给自己一枚香囊,难道是什么能救他的信物、证据?
“还给你。”
那声音嘶哑得让人不敢认。
沈幼漓鼻子泛酸,连同孩子刚送进宫的委屈一起哭了出来,她翻动着手中的香囊,昏暗的光线不容她瞧清楚。
还?
这是她的?
“你当上少卿那日……”
记忆中淡忘的某处突然绽开刺目的光,沈幼漓终于记起,凤还恩给她颁旨那日,她囊中羞涩,他自她腰间取下了一个驱虫的香囊……
凤还恩竟留到了今日。
沈幼漓更不知道该怎么偿还这份深情厚谊,她用力擦掉眼泪,“怎么会这么快你就……我能帮你什么?”
本以为洛明瑢不会这么快处置凤还恩,今日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
“这个令牌,这个令牌能让人救你出去吗?”她手忙脚乱地找出令牌。
那只染血的手攥紧她:“你收着就好,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
“我欠你那么多,我该救你的。”
“我不能求你救我第二次,风兼善只是个孤家寡人,没有牵挂,死了是一了百了,可来日十七殿下落难时,你们母女难逃被牵累,届时你拿着我的令牌,就算陛下将鹤监收回,其中仍有我的亲信,他们拼死也会护送你们离京……”
凤还恩强撑着,把话说完。
沈幼漓紧紧握着手中香囊和令牌,暗红的血迹已经浸透在香囊里。
“好了,幼漓,你就送我到这儿吧。”
粗糙的手将她的眼泪擦掉。
“凤大哥,一路好走。”
她哑声说完,将令牌香囊塞回他手上。
与此一起的,还有两枚丹药,一枚是她家传的九转丹,一枚是找谢邈要的假死药,加上令牌。
自己只能帮他到这一步了。
—
沈幼漓走出来时,已不见了洛明瑢的身影,她问:“殿下呢?”
迟青英道:“主子在王府等您。”
他没说的是,方才主子几次想往里面走,又退了回来,最后实在无法安坐,才径直离开,留了他在这里等着。
沈幼漓点点头,回到禹王府去,一路上失落难言。
朝着亮着烛火的正堂走去,洛明瑢正襟危坐,不知在想什么,连有人进来了都不知道。
洛明瑢今日似乎甚是低沉,想来他也知道了吧,沈幼漓猜测。
她一步步走近他,不知该安抚,还是质问。
直到影子触及他,洛明瑢才抬起眼,看到她通红的眼睛,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抱着。
这个怀抱,始终是她最安心的所在。
沈幼漓埋住脸,死死地抱着他,不肯就此失去。
就算他真的杀了凤还恩,就算两个孩子身处险境,她也绝不会再放手。
为了洛明瑢,她什么都做得出来。
洛明瑢给她拭去眼泪:“你不必为凤还恩愤愤不平,说不准我也会走上他的老路。”
“住口!”
一样的话,沈幼漓已经听够了,李成晞到底和她什么仇什么怨,要把她身边至亲至爱的人全都夺走!
“我杀了凤还恩,你恨我吗?”
沈幼漓不答,只问:“之后呢,会发生什么事?”
“若我不放权,三年五载也会被除掉,这本就是生生不息,循环往复的事,可是,若我立即告病辞官,我们就能离开京城,找个无人知道的地方,安度余生。”
这本是他的打算,沈幼漓也很喜欢这个结果,可是——
“我们可能……走不掉。”她道。
洛明瑢一怔,那迟迟压抑未问的事,正在慢慢被她揭开。
“陛下发现我了,他知道我是你的娘子,带走了两个孩子,逼我明日入宫……”
这话意味着,若是洛明瑢当真失权,他们就会真的再无反抗之力。
可就算眼下并未失权,又能如何反抗?
就是将事情闹大又怎么样,难道当初晏贵妃的事没有尽人皆知吗?
似乎没有任何办法。
“我们走不掉了。”她低低重复。
洛明瑢只道:“明日你不必进宫,我去把两个孩子带回来。”
她忽然抬头:“你怎么带回来?”
他在她耳边说了一段话,沈幼漓听着,眼睛越睁越大。
洛明瑢不是禹王,他绝不让同样的事发生在他和漓儿身上。
在知晓李成晞有发现她的可能之后,他就在图谋除掉隐患,这一年来,他明为与凤还恩斗得你死我活,实则都是为了哄骗李成晞将更多权力交托给他,在今日这事做准备。
真正的威胁在何处,洛明瑢从来心知肚明。
可沈幼漓却摇头:“不,阿寔,我赌不起,万一李成晞拿两个孩子为质——”
“你信不信我?”他握紧她的手臂。
沈幼漓睁大了眼睛,“你不要冲动,此事该从长计议,至少让我先进宫,先把两个孩子换出来,到时候做什么都更便宜,我比两个孩子能活下来……”
洛明瑢绝不可能让她再靠近李成晞,只要一想到那些画面,他就想割断那人的喉咙。
还有凤还恩也是——
“听着,这件事,我已经计划了许久,明日就是最好的机会,你只在这儿安心等我回来。”
洛明瑢的话已毋庸置疑,他甚至盘算现在就将她关起来。
沈幼漓斩钉截铁:“再久也不行!”
他才在雍都立足多久,怎么可能杀进皇宫去?就算抓住皇帝为质,换回两个孩子,又怎么从皇城里逃出来?
沈幼漓听着那些过于冒险的安排,梗着脖子不肯点头。
有一瞬间,她甚至想和他现在就逃出京城去,但也只是一瞬间,想到宫里的孩子,念头就消散了。
“你不想要孩子了吗?”他问。
“我宁愿我们一家到地府去团聚,也不要你冒这个险!不行,现在我最怕的就是你出事,谁都可以离开我,唯独你不行!”
所谓一家下地府,只是为了不让洛明瑢只身犯险,沈幼漓冲动说出气话,可话音刚落,就察觉到手臂下瞬间僵硬的身躯。
她朝他看去,洛明瑢那从来冷淡的面色,此刻却有若泣之色,眉尾低垂着,眼底翻涌着既委屈、高兴的复杂情绪。
“阿寔……”
洛明瑢自知嫉妒自己的孩子是很可笑的事,可是此刻,他就是控制不住高兴。
从她的话中,他终于窥见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是可以和两个孩子相提并论的,不,说不得还隐隐超过他们,毕竟他们是两个人,他是一个人。
可笑可耻的念头,谁听了都要骂荒唐。可洛明瑢就是在乎,就是高兴。
“那你打算如何?”他终于肯问她一句。
沈幼漓一下就明白了他高兴的原因,她暗自深叹了一口气,又无可奈何,这家伙这辈子就这样了。
她冷静说起正事:“这一次,让我在局中,如你当日在共工亭——”
“什么意思?”洛明瑢声音骤寒。
“阿寔,这一次你听我的,不要冲动,“她一边说,一边用力亲他的脸,“只要你能忍住,我们一定能搏出一条生路来,就像在瑜南,我们一定做得到。”
“可我不愿意你进宫。”他强调。
“放心,我可以扮作假孕拖延时间,到时候你也会进宫……那时候……”
沈幼漓也是刚刚想到了计策,越想越觉得可行,可要洛明瑢同意,着实有点艰难。
她劝了许久,允诺了无数次,威逼利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甚至差点翻脸,洛明瑢终于勉强点了头。
二人商定,哪也没去,就在正堂和衣卧着,就这么相拥睡下。
然而,谁都没有真正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