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江更耘这一回再无侥幸的……
摘星楼中
迟青英肩负重任,他必须在主子清醒之前守住摘星楼,绝不让凤还恩有任何靠近下黑手的机会。
幸而有皇帝援手,在摘星楼下布了无数守卫,此举是监视也是保护,迟青英靠在栏杆边,看着下边重重包围,莫名竟有些安心。
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幸而主子早提点过,郑王一离开行馆他就把谢邈抓了,现在人就在楼中。
他一路被隔绝与人说话,还不知道郑王已经死了,这厮医术和毒术一样高明,若他救不了,那别的大夫来也没用。
幸而谢邈只是个医者,而非对郑王输肝沥胆的忠死之辈,照主子留下的话拉拢哄骗兼之恐吓一番,他也就答应出手救治了。
只叹主子伤得太重,现在都没有醒过来的迹象,更甚者,能不能救活都两说。
正唏嘘着,旁边一道门内伸出一只小手。
“小郎君,莫要乱跑呀!”宫娥在背后追着,小孩摸索着门槛往外爬。
这孩子不是别人,正是丕儿。
丕儿侥幸不死,盖因迟青英揽起孩子时,不意摸到了关元穴有异,一看才知插了一根银针,若不及时发现,孩子可能就这么糊里糊涂没了。
他怀疑来怀疑去,也只有周氏为了挑拨主子和沈娘子关系才会做。
此举当真狠毒,死都是便宜她了!
只可惜丕儿虽是救回来,却失明了。
据谢邈说,小郎君的后脑不知何时磕在石头上,颅内瘀血不能消散,又长久难以呼吸,兼之过分惊吓,醒过来时,孩子已经不能视物,兼有惊悸之症。
醒来之后,丕儿就不肯独自待在,一定要有认识的人陪着,他其实想喊“阿娘”,可被掐住脖子的害怕又让他卡住了声音。
脖子上的掐痕消去,心里的阴影不知道如何抚平。
“丕儿,你怎么乱跑出来了?”
迟青英把孩子抱起,心疼地抹掉他脸上的汗。
“迟叔,阿爹怎么了?我想要阿爹……”
丕儿不敢找阿娘,只能找阿爹。
他睁着无神的眼睛,小脸早不似在瑜南时圆润,而是憔悴苍白,肌肤失了光亮。
从醒来之后,丕儿就连日做噩梦,常哭声凄厉惊醒过来,却没有熟悉的人抱他,连最喜欢的书也看不了,孩子难受得发烧不断,幸而谢邈及时施针,才没有出什么大事,只是丕儿眼见一日比一日瘦削下去。
才四岁的孩子,他这辈子最后看到画面可能就是阿娘要把自己掐死的样子了,何其可怜。
迟青英压住心酸:“主子在睡觉,丕儿先回去把药喝了,好不好?”
“阿爹怎么睡那么久,他还要睡多久啊?”
“迟叔也不知道……”
“我能去……摸摸他吗?”丕儿总是忘记,自己已经看不到了。
“自然可以。”
迟青英抱着丕儿走进阁中,谢邈正在打盹,听到有人来了也不睁眼。
洛明瑢则躺在正中间的巨大玉石床上,这是陛下从国库寻出来的寒玉床,有温养躯体的效果,用来安放尸首,可保之不腐。
洛明瑢浑身鲜血早已收拾干净,换了一袭轻简素白的长袍,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道阴影,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肌肤下青色的血脉却瞧不见流动。
他此刻神态安详,静得像睡着了一样,但胸膛却不见半分起伏。
不见起伏……迟青英惊得伸手要去摸。
“不用担心,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门,我从前打古籍上看的,多亏他吃了江御医世家炼制的丹药,有个底子,我才能把太医署那些珍贵药材搜刮尽,用此偏诡药方吊住他性命,要不然还救不过来呢。”
“你拿主子练手?”迟青英捂住丕儿的耳朵。
谢邈把手一摊:“没别的法子了,爱用不用吧。”
“那主子现在,当真不是……了?”
怕丕儿听见,迟青英无声说出那个“死”字。
“这一年来,他会和死人无异,不须饭食,不须沐身,肉身是个很奇妙的东西,旁的消耗停了,会有妙力慢慢修复……谁也不要挪动他,醒不醒得过来,就看他自己愿不愿意了。”
一年……迟青英闭了闭眼,他务必要保证这一年平安无虞度过去。
此时夕阳西下,高楼万丈,看出去是万丈璀璨霞光,玉色石床光辉映着晚霞,折射出五色光晕在洛明瑢脸上流淌,给人一种他就要飞升离开人间的幻觉。
只是仙人被凡俗困住,时刻都有消亡的危险。
迟青英牵着丕儿的手,碰了碰主子的手。
“好冷。”丕儿喃喃道。
他还是想念阿娘温暖的手……丕儿突然打了个冷战,不敢想了。
如今每每想念阿娘,先冒出来的就是她掐着他的样子,还有那些“要他死”的话,丕儿渐渐生了心障。
既想念,又害怕。
迟青英一看知道,丕儿定然又想到端午宴那日的事了。
他擦掉孩子流到腮边的眼泪。
看着一父一子,他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怎么能惨成这样,好好的一家子,如今连一个齐全人都凑不出,连沈娘子和小娘子也尚不知在何处。
私心里,他觉得沈娘子死了才好,可是又想她活着,好好看看主子和小郎君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该为自己做的事赎罪。
谢邈指着丕儿,道:“把那孩子给我玩。”他在此间找不到能说话的人,只有这小孩可爱喜人,说话也算有礼。
迟青英养孩子糙得很,直接就把丕儿放在他身边去。
谢邈问丕儿:“你喜欢学医吗?”
丕儿自己给自己擦眼泪:“我看不见了,也能学吗?”
“我肯定能把你治好,到时候你服我了,再跟我学,要不要得?”
“好。”
“师父我现在给你读个方子,读完了你告诉我还记得几味药,我瞧瞧你记性如何。”
谢邈说起《千金方》里一个叫徽琼散的方子,丕儿专注听完,跟着复述了一遍。
一字不差!竟一字不差!
欢喜得谢邈直搓搓手:“真是聪明的娃娃,瞎了这段时日正好培养其他四感,学得好,我让你做我接班人!”
那厢老幼二人,迟青英则对着玉石床上的人默念:“主子可赶紧醒过来吧,小郎君还活着呢……”
然而玉石床上的人只是睡着,没有一丝反应。
—
另一头。
马车不比快马,凤还恩陪着沈幼漓母女行了半个月才到雍都。
得知李寔还在昏迷之中,凤还恩不见多着急,他压下钟离恭换骑快马归京述职的提议,一路陪着母女二人,直到在万春县停下脚步。
一近京畿,沈幼漓又似七年前,做了男儿打扮。
她打算以鳏夫带着女儿的身份留在万春县。
晨时,釉儿在一边瞧着阿娘打扮,格外新奇,她从没看过阿娘这个样子,就在她身后,绕来绕去地看。
沈幼漓捏了捏她的鼻子,抱着她启程赶路。
“沈娘子,前面就已经到万春县了,我给你和釉儿都安排了住处,待会儿看看喜不喜欢。”
“多谢凤大哥。”
几经凤还恩提醒,沈幼漓终于改口,不再唤他军容。
才短短半个月,她通身气质已变,眼眉低垂,眸中似一潭过分平静的池水,说话做事都甚为平缓,说不上惨淡,只是始终与人隔了一层,少了人味。
只有对着女儿时,才强提着说笑几句。
凤还恩把着釉儿的手指去戳她的脸,“且打起精神来,咱们将来还有很多事需要对付,走吧,去瞧瞧那屋里还有什么要置办的,尽可同我说。”
沈幼漓方扯出一个浅笑:“好!”
凤还恩率先下了马车,朝她伸出手。
沈幼漓无心考虑什么弯弯绕绕的,扶着他的手就下去了,凤还恩又将釉儿抱下来,拉着她迈入院中。
因她再三叮嘱过,凤还恩才没有过分铺张,只是买下一处寻常小院。
半圈篱笆围着,几垄菜地,一间小堂,连着东西两个厢房,出来左手边是厨房,厨房外堆满了柴火,厨房对面是净室和干净的茅厕。
他还从自己的军容府拨了个侍女过来,连月钱也从自己府里出。
侍女多玉领着比在军容府多两倍的月钱,一脸喜庆地给郎君行礼问好。
沈幼漓问了名姓,记在心里,又看向四处,样样齐备。
她很喜欢这样简单的屋子,垂目给凤还恩行礼:“多谢凤大哥一路护送,还给我们寻了住处,幼漓感激不尽。”
凤还恩不受她礼,只道:“其实你要修堤坝,断不必用自己的银子,这是国事,我让朝廷拨款便好。”
沈幼漓却觉得,岷河决堤,其中有她的疏失,她已无力挽救已死之人的性命,但求倾注全部心血去办好这件事,只求岷河不再泛滥,才能让自己良心稍安。
“这是我一早选好的路,是心中执念,不过朝廷愿意出力,总比我一个人使劲儿要强。”
说起治水,她眼中有了些亮光。
早在七年前沈幼漓就已经看遍了能找到的所有治水,还书信请教过告老的工部官吏,这一路更寻了《疏水策》翻看,一则逼自己别再想孩子的事,一则温故知新,只等着到了万春县,就去岷河坝上踩点。
凤还恩点头:“此项工事不大,初时没什么银两下拨,上下贪不到银子,县令会找个顶锅的,县衙在招刀笔吏,你凭才学,再塞点银子,轻易就能拿到,之后募集百姓之事,就看你了。”
“我明白,都到万春县了,政令下达、砂石土木置备都须时日,治水之事不急在一时,有件事我还想请凤大哥帮我。”
沈幼漓说着,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凤还恩听着,眉头舒展,道:“你终于肯将此事同我说了。”
“如今,我对你没什么不能说的。”
“当初你认罪认得太彻底,当时卷宗更是被销毁干净,我未尝没有试过,但江更耘借你的身份去做的事,想要彻底和你撇清关系着实不易……”
家人犯案,就是很难择干净。
“何必费力去查,江更耘为了攀附你,自己就会交代明白清楚,其实不用费什么事。”
“确实不费事,不过你当真要我和你演戏?我怕我演不好,不如——”凤还恩压住喉结,从与她对视,到转向别处去,“咱们假戏真做?”
他头一回有刚说完就后悔的话,想托言玩笑,又怕她觉得自己怯懦,更后悔把话说得轻浮,可最隐秘的念头,又希望自己真能被她考虑。
有心者心乱如麻,无心者明月清风,无计君同。
“如今我还无心此事,若凤大哥想娶我,那就请岷河工事结束,届时我不必再扮男装,也可离开万春县了。”
沈幼漓语气平淡,像是在谈论午饭要吃什么。
见她谈起终身,却无半分女儿家的羞涩,纵是答应嫁他,凤还恩也冷下心思,难生欢喜。
幼漓尚在丧子之痛中,怎会有心情爱,他本就不能同她行夫妻之事,若她对自己再无半分男女之情,那与此刻有何差别?
凤还恩不想气短,便刻意端起上位者的俯视感,稳住声音:“那就等工事结束再说。”
沈幼漓:“好。”
釉儿拍了拍凤爹爹背在身后的手,为他叹了口气。
那头钟离恭见主子还在和沈娘子说话,着急地扯起院子里的枣树叶子。
终于,二人在堂中说完话,凤还恩出来了。
钟离恭上来要说话,被凤还恩抬手挡住。
凤还恩一上马车,就看到原先沈幼漓坐的位置上放了满满一包银子,他无奈将银子收进手边斗柜之中。
“那位国师大人醒了?”
“不是,是陛下宣您速速入宫去,只怕要问您路程耽搁之事……”
凤还恩不以为意:“走吧。”
—
约定好这日,天还没亮,凤还恩穿着一身常服出现在县城里,叩响院门。
沈幼漓抱着打哈欠的女儿探出头来。
凤还恩笑意轻浅:“走吧,带你们进城逛一逛。”
釉儿听到要进城,精神了许多。
“不是带你去玩的。”
沈幼漓提早和她坦白,釉儿抱着她的脖子,玩不玩都行,只要和阿娘在一块儿就可以。
他们乘了半个时辰的马车,釉儿第一次来到雍都城。
这座都城虽历经过两次洗劫,仍旧有着当世最壮丽宏伟的城墙和高楼,釉儿仰头转着圈感叹,脖子差点拧成麻花。
沈幼漓嘴上说不是带女儿来玩的,还是牵着釉儿上了雍都最高的对月酒楼,顶高处是六层,想在此处用饭的人,名望地位缺一不可,财富倒在末流。
这于凤还恩来说只是小事。
穿行在画栋飞云的神仙宫阙里,来往皆是绮罗锦衣人,釉儿生怕被熙攘人流冲走了,釉儿紧紧拉住干爹和阿娘的手,直到进了雅间,才松一口气。
沈幼漓要了女儿喜欢的果点,和凤还恩只是随意吃了两口,多数时候喝茶打发时间,在说些釉儿听不懂的话。
好像在说很久之前,阿娘和干爹就来过这里,还在这儿喝醉过,又说了些什么“陛下”的事。
后面就安静了下来,三人临窗,将雍都盛景尽收眼底。
釉儿吃饱了看够了,窝在阿娘怀里睡去,再睁眼已近黄昏,他们又坐回了马车里。
马车停在了一处寻常的门头,江府的牌匾被摘了下来,搁在墙根下,落满灰,结了蛛网,像一个废弃的荒园。
江府已经卖了一半出去,当然就不能再挂这块匾。
沈幼漓时隔八年之后再回到这里,百感交集,她永远记得离开那日,她带着一身鲜血、屈辱。还有毁于一旦的仕途。
江更耘这一回再无侥幸的可能。
第72章 江更耘又一次空着手走了……
“釉儿在这里等一会儿阿娘,可好?”沈幼漓摸摸女儿小脸。
釉儿对等她这件事格外害怕,第一次等,她被县主抓了,第二次等,弟弟没了,她不想等,可是……
见女儿犹豫,沈幼漓叹了口气,牵着她的手,“那待会儿你就站在门外,好不好?”
“嗯!”
只要能让她看着阿娘就行。
三人步入江家,一开门看到釉儿就被灰尘扑得皱起脸,后退两步,抬手使劲儿挥散尘土。
沈幼漓叹气,她还真是高估江更耘了,撑不起一个门楣也就罢了,好像连活下去都格外艰难。
“江更耘,果真是个人才。”
此时江更耘方从太常寺衙门摇摇晃晃走回来。
如今朝廷缩减开支,朝廷每日午食都被撤去,他饿得没力气,只能早早回家躺着,眼见离发俸日还有半月,不知该如何熬过。
答应瑶娘要去捧她场子,现在哪里还敢露面。
“当真水逆!”他恨恨铲一脚墙根杂草。
这一铲了不得,直接把他唯一好的靴子铲裂了缝。
背到家了!江更耘狠狠跺脚。
自从知道江更雨活着,他就没睡过好觉,还以为军容要查当年的事,牵连自己,担惊受怕了半个月,直到现在自己还好好当着协律郎,他方安下心来,看到军容是不会追究从前的事了。
然后他又开始气恼怨恨。
他被带到瑜南又丢回雍都,命都快没了半条,鹤监的人竟一毛不拔,连点辛苦费都不给他!真是欺人太甚!
一场大气之后,肚子更饿。
他丧气地推开门,那布商的儿子又从墙头冒出个脑袋来:“江少卿,我瞧见你家中有客到了。”
“滚滚滚,晦气!”
除了老鼠,他家还能有什么客,难道那天杀的鹤监又来了?
他可不伺候了。
然而一抬头就看到主屋有鹤使守着,江更耘立刻缩起脖子,完了完了,这回又来做什么?
院中还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娘子,正百无聊赖地望天,见到他来,眉头撇成八字。
江更耘也没空关心小孩,小心朝鹤使守卫的屋里瞧去。
一个是权倾朝野的凤军容,另一个……是正背对着他的女子。
那女子听到脚步声,转过脸来,笑道:“江更耘,好久不见。”
“兄……阿姐?”
这熟悉的脸前不久刚见过,焉能认不出。
凤军容竟然把她带回来了!
这是要算账吗?江更耘膝盖半屈,要跪不跪,充满了迟疑。
沈幼漓手指在江母牌位上划过,给他展示手指头上一层灰,“这么多年,你就是这么照顾母亲的?”
“我……我,你怎么会在这里?”
“当年走得那么匆忙,当然得回家看看,看来你过得不好啊。”
江更耘咽了咽口水,想要还嘴,奈何凤军容也在,这显然是帮江更雨撑腰来的,他不敢得罪。
“阿姐,这些年其实我一直后悔,就是为圣人办事都没什么心思,总觉得对不住你,到今天这一步这也是我自作自受。”
把懒惰说成愧疚,这狗东西在狡辩一门上可以说是出类拔萃。
“想我?那我的牌位呢?”沈幼漓四处看,“啧,不过供这儿也晦气,一点香火都受用不上,母亲也是,生前活得窝囊,死后还是一口饭都吃不饱,还不如村中老媪,过世了还有儿女扫墓。”
说起江母,她眼底再无一丝余温。
“你——”江更耘气结,撞上凤还恩的视线,又强自忍住,“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怪我吗?看到我这样,你也该消气了吧?”
谁知沈幼漓走上前来,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江更耘被打蒙,又不敢反抗,胸膛鼓得像青蛙一样。
“怪你?我当然怪你,要不是你,我怎么会差点丢了性命,八年之后,才重新得遇军容——”沈幼漓说到此处回头与凤还恩对视一眼,“你可知我这些年吃了多少苦?”
说完,反手又给了一巴掌。
凤还恩在这儿,江更耘哪里敢还嘴,捂着肿痛的脸小鸡啄米似地点头:“阿姐,我知错了,我当时还太小,也很害怕,这么多年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凤还恩道:“既然后悔了,这么多年,怎未见你去投案?”
“军容,我……我是江家唯一的子嗣,尚未传宗接代,实不敢死啊……”
“他说得倒也不错,若是没了,那江家的希望不就彻底断了吗。”沈幼漓打完,突然替他说上话了。
江更耘抬眼看向她,就见阿姐搭上凤还恩臂弯,幽怨地看向他:“还有,你不该叫什么军容,该叫姐夫才是。”
姐夫?江更耘定住。
姐——夫——!
他菜色的脸登时有红光照面,那远在天边的凤军容竟成他姐夫了?
就算这个姐夫是个宦官,那也是雍朝第一权臣,还刚平定了郑王叛乱,立下不世之功,有这样一位人物做姐夫,以后就是碰见寻常宗室子弟,那也能横着走吧。
他还用得着饿肚子,住在这破屋子里吗?
他恐怕马上就要飞黄腾达了!
他要苦尽甘来了!
“姐夫!姐夫!更耘跟您问安!”江更耘忙不迭磕头。
凤还恩无半分热络,反而比审犯人还要寒肃:“我倒没有什么陷害姐姐的小舅子,江三郎,我今日来此不是跟你攀亲戚,是给幼漓出一口恶气,来人——”
“凤军容,求您开恩,求您开恩,看在我姐姐的份上!”
鹤使进来将他往外拖,江更耘肥硕的身子死死扣住地砖,指甲盖都翻了,痛得他号啕大哭。
“阿姐!阿姐!求求你,我是江家唯一的男丁,我不能死啊!”
沈幼漓也连忙阻拦,“罢了,左右我还活着,这一次就算了,往后我与江家再不相干,我们走吧。”
凤还恩犹豫了一下,抬手,两个鹤使随即松手。
江更耘劫后余生,蜷缩着身子连声告饶。
“哼,要不是你是江家唯一的男丁,我早砍了你的头,那就再不要见,遇到我缩着脑袋滚!”
说完,沈幼漓又狠狠踹了江更耘一脚,才挽着凤还恩出门,顺道牵起在外头揪野草的女儿,就这么走了。
“阿——”
江更耘觍着脸要点银子支应日子,毕竟她都舍不得自己死,应该可怜自己,搭把手才是。
可惜人已消失在门外,他捂着痛麻的脸,忍着饥肠辘辘,他把受伤的手指插进香灰里止了血,甩甩袖子,坐在门槛上望天发呆。
真没想到自己的姐姐竟然和雍朝最有权势的宦官扯上了关系,她不是嫁人生子了吗,还有这么大本事勾搭人?
原来军容当初火烧火燎抓他去认人不是要定罪,是要认旧情人啊,这些宦官都是怎么想的,竟然会喜欢人妇……
阿姐是过上好日子了,自己过成这样像话吗?
江更耘也是认识几个有衣带关系的同僚,就说一个姐姐嫁给郡王为妾的,平日走路都用鼻孔看人,去狎妓也是一掷千金,他姐姐可是得了权臣青眼啊,不比那无实权的郡王妾强多了?
他必须和阿姐和好才行,怎么说也是血浓于水的亲姐弟,他还是江家唯一男丁,这门楣怎么说也得撑起来。
阿姐再有能耐也只能待在后宅,他这个弟弟要是立起来,成为军容心腹,岂不是大大的好事?姐弟相互扶持才能走得远,她那么聪明一定能想明白。
江更耘越想越振奋。
当年之事多有不得已之处,阿姐……一定会原谅他。
当夜,江更耘做了一整夜荣华富贵的美梦。
第二日,他就壮着胆子敲起了军容府的门……
之后就是第三日。
第四日……
这几日母子俩就在军容府落脚,釉儿撑着脸看向窗外:“阿娘,那个胖子已经在外面跪了好多天了。”
她不喜欢院子里跪着那个人,又胖又邋遢,更不想喊他“舅舅”。
“就当没看见,玩你的去吧。”
“好。”
她绕过江更耘,而后快速跑开了。
江更耘心中腹诽,一个拖油瓶过得还挺滋润,在阿姐看过来时又立刻乖觉低头。
托他姐姐的福,江更耘才有机会踏进军容府,见到这位大人物住在何等奢丽的府邸之中。
他所跪的石阶都镶嵌着玉石,腿边的花盆是前朝的古董,就是里头种的一株名为“银丝贯顶”的牡丹,都是千金之数。
这是真是掉进富贵窝了,这姐夫说什么也要死死抓住。
今日阿姐终于被他打动,走了出来,江更耘赶紧低头。
沈幼漓站在阶前俯视他,冷冷道:“你回去吧,当年的事我始终耿耿于怀,到底是放不下,一见到你,就想到岷河那刺骨河水……”
“阿姐……我错了,阿姐怎么罚我都愿意!只求你原谅我这一次,弟弟以后什么事都听您的。”
他膝行上去想要抱住沈幼漓的腿,抓住自己的荣华富贵,可阿姐后退两步,头也不回就走了。
江更耘跪得膝盖肿胀,蹒跚着追不上,他已经跪了几日,实在没办法,只能壮着胆子去找凤还恩。
凤还恩在看文书,头也不抬:“你阿姐既然这样说,那你把她当年吃的苦吃过,不就能让她消气了。”
“姐夫……说得有理。”
“去吧。”
一个巨大的水缸摆在庭中,水面上漂浮着冰块,正嘶嘶冒着寒气,纵然是三九处暑,也让人瑟瑟发抖。
江更耘手足无措:“这样,阿姐真会原谅我吗?”
没人答他,下人只是守在一边。
他只能慢慢摸索着浸在水里,才沾到水就龇牙。
等冰水冻到脖子,他感觉自己快呼吸不了了,浑身针扎一样难受,给别说肿痛的膝盖,别是一种销魂,教他恨不得立刻弹出去。
冰化了,又加冰,江更耘想说不用再加了,可这是一出苦肉计,只能咬牙忍着,最后被冻得七荤八素,整个人活似一头惨白的猪。
偏偏有下人盯着,他想出来歇会,又怕阿姐知道,怀疑他心不够诚。
直泡了两个时辰,江更耘都要昏厥过去,沈幼漓才闲逛一般走回来。
一见到水缸里的大肥……弟弟,她大惊失色:“你怎么把自己泡在水里了!”
“阿、阿、阿姐……我错了,你原谅我吧。”江更耘牙齿打架。
沈幼漓擦起眼泪:“你万一有个好歹,我们江家该怎么办啊!”
“阿姐,你这是不生气了吗?”
她止住眼泪,跺脚瞪了他一眼,转身回屋去。
江更耘一看有戏,想跨出水缸,打了几下滑才翻爬出来,又连滑几跤,结实拍在石板上,叫苦不迭。
他想跟着进屋,侍女却拦住不准,江更耘就站在窗户前探头:“姐姐,你还想怎么罚我,尽管说!我绝无怨言!”
沈幼漓对着镜子梳妆,漫不经心道:“既说原谅,当年的事,你也该交代清楚了,是敢作不敢当吗?”
“我……其实也不大清楚。”
江更耘不是装傻,是真没贪明白,当初他只是一个国子监的学生,年轻蠢钝,为了银子迷迷糊糊就照人家说的做,哪里知道会害死自家人。
沈幼漓当他还在装傻,道:“你要是能说出来,你姐夫就能把那些哄骗你的人全杀了,不然留着隐患,来日你在官场行走,总得担惊受怕。”
江更耘立刻听出弦外之音,激动起来,他前程有望!
“可我当真不知是谁。”
“那就回去吧,多玉,送客。”
“别别别!姐姐,姐姐,我当初连银子打哪里来的都不清楚,就知道是一个跟柜坊有关系的人,他连夜就给我开了一张凭证,后来利钱竟分了一万两,他说里头的一万两银子我能从柜坊里随意取用,
不过……这凭证的名头是用阿姐你的,我没让你知道有这凭证,就自己取用完了,每次去,账册上勾画的也是‘江更雨’的名头,我当真不知道那是岷河的修河款,要是知道,打死我也是不敢用的。”
江更耘赶紧将自己知道的都交代了。
从他口中,沈幼漓终于得知当年的事。
彼时还是国子监学子的江更耘赌光银子,又欠同窗不少,为此每日挨打,有“好心”同窗就给他引荐了一位柜坊掌柜,说要拉拢官吏为钱柜生意做保,就能分得利钱。
同窗说只需身份够高,就能让帮柜坊招揽生意,分得利钱就越高。
彼时江更雨是雍朝最年轻的少卿,前途无量,有她当担保的柜坊一定客似云来,掌柜约定的利钱很高,给江更耘说了每月数额。
江更耘立刻心动,就半夜偷了江更雨的印信出去,柜坊掌柜竟就当他是大理寺少卿江更雨,半夜给他开了一个柜子。
掌柜说脸认明白了,以后就不用印信了,只需凭证每月来领钱就是,江更耘又把印信悄悄还了回去,江更雨对此无知无觉。
一个月之后,江更耘去取钱,结果掌柜和他说,柜中入账一万两,凭证上就这么平白添了一万两白银。
整整一万两,江更耘没拿过这么多银子,心脏狂跳,就算处处不合章程,也故意装傻。
柜坊给他行如此方便,江更耘当然也看到了账目上阿姐的名字,但是他只在乎自己有没有银子用。
直到那日御史中丞闯入江家,带走了江更雨,证据正是那张凭证。
朝廷追查治水监贪污钱款的去向,柜坊账目上一万两白银的出入和这凭证刚好对得上,柜子所有者正是江更雨。
她贪污之事板上钉钉。
江更耘不知道怎么保存证据,那张凭证被御史带走,之后御史身死,凭证也没留下来,最重要的是,彼时柜坊是为行商走南闯北做生意而生,用以存银钱的铺子,未成体系,更缺监管,白白给一万两白银的事一看就有猫腻,奈何江更耘只管花银子,旁的一概不理,还生怕谁存错了反应过来,立刻就把银子全取走了。
他简直是为别人害江更雨大开方便之门,让人顺利往她的灶里添柴烧火。
贪污之事一发,柜坊就失火烧毁了,当年的事充满了诸多巧合,才让当时凤还恩和李成晞都无从去查清楚,给江更雨脱罪都难。
江更雨也始终不能说出到底从何处贪污的修河款,害她的人是谁,只是囫囵认罪。
“国子监中告诉你门路的那人是谁?”沈幼漓问。
“邹翰。”
“柜坊里的人你都记得多少个名字?可知家住何处,在什么地方?”
江更耘把记得的都说了,多的实在想记也记不起来。
“姐姐,我当时真不是成心的,他们跟我说要是我承认了,就是我被凌迟了,姐姐,我不是故意要害你,这些年我一直在后悔……”
沈幼漓绷起脸,桌下拳头攥得死紧。
她叹气道:“你是江家唯一子嗣,我怎么舍得你真出事呢,当初你要是同我说清楚,我仍然会替你顶罪,也不用将母亲急死……”
“我知道错了,是阿娘要我咬死不能说出去,我才不敢去投案,此事,我一无所知,当真也是受害者。”
“行了,往后我们姐弟相依为命,放心,有我在,有你姐夫在,江家就不会败。”
有沈幼漓这句话,江更耘心中大定。
他这辈子靠惯了女人,认定江家的女人都会为他奉献终生,一点没怀疑沈幼漓的居心。
凤军容的就是阿姐的,阿姐的就是他的……
他站不稳,已经要乐晕了。
“对了,你一个协律郎,整日里也没一身好衣裳穿,来这儿实在给我丢人,自个去置办一身体面装束再上门,不然平白让你姐夫看不起。”沈幼漓说罢就走了。
她话说得漂亮,但要银子要东西,那决计是不能给。
不过江更耘面皮够厚,赶紧拉住她袖子,沈幼漓皱眉扯回。
他不以为意,只以为她嫌弃自己手湿,赶紧开口:“姐姐,置办衣裳的银子我着实没有,能不能——给我一点银子?”
“别跟姐姐开玩笑,你一个当官的连这点银子都没有?现今你姐夫还生你的气,少在府里给我丢人,就是咬咬牙,你也得弄出个人样儿来。”
沈幼漓笑着摇摇头,走了。
“姐——”
侍女挡住他:“娘子要午憩了,烦请郎君留步。”
江更耘又一次空着手走了。
第73章 他算个什么东西
江更耘没银子,这衣裳当然得找隔壁布商要。
傍晚,他拍拍隔壁布商的门:“拿你家最好的布尽快给我裁几身衣裳,来日一并给你算银子。”
布商老爷啐了他一口:“我看你是发梦!”说完就把门拍上了。
江更耘怒火大盛,在门前兜了两个圈子,喊道:“你知不知我姐夫是谁,敢落我面子,来日你一家子脑袋都得掉地上!”
门内毫无动静。
可恶!这些人死到临头了都不知道!
今天江更耘怎么都得弄身体面衣裳出来不可,不给!不给他就翻墙!
他搬梯子翻过墙头,只是动静太大,刚落地就被一群人围住了,“何方小贼,给我打!”
二话不说就对江更耘拳打脚踢。
江更耘痛呼:“我姐夫可是掌管神策军的凤军容,你们怎么敢打我!”
“他刚刚说什么?”
“没听见。”
“继续打!”
布商一家早得授意,打的就是这个死胖子,那爱爬墙头的小子打得尤其凶残,招招狠辣,是早就看江更耘不顺眼了。
“啊!等着!都给我等着!”
江更耘发力叫喊,最后被一拳砸晕,丢回了他自己宅子里。
布料倒是拿到了,只有盖脸的一小块。
第二日江更耘气势汹汹又登军容府。
他把脸上的布一拿开,沈幼漓吓得往后挪了挪,按住心口忍住恶心,“你这是怎么了?”
“阿姐,我被人殴了!”他肿着猪脸流泪。
她自是知道,一早布商就来说过了,昨天刚给江更耘点好脸,今天就想狗仗人势。
沈幼漓隐下讽笑,道:“无缘无故,人家殴你做什么?还有你这身衣裳,怎么还没换!”
“就是弟弟去布商家中,想要赊些布料做衣裳,他们不应倒罢了,还下手打我,阿姐你看,我哪里还有个人样,这是把你的脸放在地上踩啊。”
她没那么恶心的脸给人踩。
“赊?”沈幼漓恰到好处的嫌刺痛了江更耘的心,“他们不赊还打你?我现在让你姐夫的人去问清楚,果真如此,自会为你出头。”
倒不是赊布挨打,他有点不想让阿姐出面了,这要是让军容知道自己因为几块布挨打,怕往后看不上他,不提拔他就糟了。
“不,暂且不用,我怎么着也是个男子汉,这点小事,来日自己去处置就是。”
他日手底下有人,还怕弄不死隔壁那一家老小?
江更耘既这么说,沈幼漓就不管了,托言有事又走了。
不是……不说留饭,连点伤药都不给?
江更耘这回还是什么都没捞到,他心似火灼,看着军容府满园富贵,就不能从指缝里漏一点给他吗?
阿姐是不是还恨他,这才刻意戏弄?
可就算她故意戏弄,江更耘也只能忍着,等她戏弄爽了,怎么也得补偿一二吧。
幸而殷勤献了几日,沈幼漓终于给了他一点甜头:“你姐夫似乎有意调你为掌冶署令。”
“姐夫真要提我当掌冶署令?”
这官职虽然不高,却是实打实有油水捞的,往后莫说瑶娘,就是整个琉遐坊包下来都不成问题。
江更耘喜得尾巴都要摇起来了。
沈幼漓压着袖子叹气:“他就跟我提了一嘴,我也不敢多问是不是,不如你自己问他吧。”
江更耘连告别都忘了,拔腿就往主院去求见凤还恩。
一刻钟之后他跑了回来,高兴地给沈幼漓磕头:“阿姐,阿姐!我会一辈子孝顺你的!”
他扬眉吐气的日子总算要来了!
沈幼漓摆摆手:“不必谢我,这都是你姐夫的功劳,好了,你且回去等着好消息吧,这几日太常寺也不必去,只等调令就是。”
“是、是……”
江更耘还想在军容府上蹭一顿饭食,或是要点银子,甚至府里这么大,屋子这么多,他往后都住这里也很应当,但沈幼漓完全没有要留他的意思,甚至又一次将他留在花厅之中就离开了。
江更耘坐到傍晚,喝了几盏茶,心中将军容府的侍女和瑶娘比较了一番,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当夜他躺在木榻上,心思火热,活了这么久,总算到了他挺直腰板过日子的时候!
不过他既要当署令,那娶妇的事不也该提上日程了?
这么一想,那个曾经高攀不得的倩影又浮现在脑海之中。
—
凤还恩则照江更耘所说,迅速查到了柜坊和李成郅的关系。
李成郅当年认定的江更雨是李成晞心腹,因而勾结治水监把赃款嫁祸于她。
据当初获罪的监丞交代,因江更雨查到他与一桩人命案有关,过意威胁要栽赃陷害他,除非他将一万两银钱存入她名下,监丞哪里有一万两,只好挪用了治水监的治河款。
前半程可以是那监丞信口胡诌,要命的是“江更雨”还全取了出来,这就是坐实其知情,故意收受贿赂之事。
这些都是当年就知道的事,并无新鲜。
不过是在查柜坊时怎么都和江更雨撇不开干系,她又干脆认罪,这才放置多年未管。
唯一不同的是,因为江更耘的交代,他们找到了邹翰。
此人如今在詹事府供职,早年与李成郅手下门客多有书信往来,李成郅失败之后,就再无联络,一心安生过自己的日子了。
之前从前未查到他,不过是没怀疑到江更耘身上,国子监学子又太多,这才一叶障目。
“我将上书陛下,将前因后果陈明,邹翰也已经认罪,往后史书上,你只是被陷害而死的正直少卿;
在民间,也会贴出告示为你翻案,再去大理寺启封旧年你所办的案子,你曾为多少无辜之人诉清冤案,这些事也该让天下人知道、传颂,这些案子的光芒,都足够掩盖一桩难辨真假的冤案。”
凤还恩早为她做好了打算。
只是当年参与者都死得差不多了,眼下只有口供,想要一个铁证来证明沈幼漓无罪,而是其弟的错,已经不可能。
就算是事实,旁人也会道兄弟一体,没有江更雨默许,江更耘区区学子怎么可能贪污,皇帝赦江更雨无罪,不过是包庇。
正如李成晞当年所说,一万两只是小事,皇帝愿意包庇,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江更雨是被家国两重逼迫至绝路,心念崩溃之下才活不下去。
沈幼漓听罢凤还恩的话,只是点了点头。
“你还是不高兴,对吗?”
她摇头:“百官微词不过一两年,这真相纵有瑕疵,百年之后也就无人在意了,我不会为他人言语烦扰。”
这件事要修改的不过两处,一处在史书,一处在万春县百姓心中。
凤还恩欣慰:“你能想明白就好,那江更耘那边,还要继续演下去吗?”
沈幼漓摇头:“不演,早该收拾他了。”
“当年若是知道其中有江更耘搅和,他不可能活这么多年。”凤还恩不无遗憾。
大抵也是江更耘当时不过一学子,过得又太过捉襟见肘,他与陛下竟未曾想过,江家人能把江更雨印信偷去,江更雨也从未提过,这才没人怀疑是他贪了银子。
说到底,还是当初他和陛下对江更雨了解太少。
“留下他才好,我能亲自动手清理门户……”沈幼漓忍了一下,没忍住,捶一拳桌案:“该死的江更耘,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饶是凤还恩握盏的手指也扣紧了几分,垂目避让,沈娘子发威还真能唬人。
外头敲响门:“主子,娘子,江三郎在外求见。”
好啊,又找上门来了!
凤还恩将茶盏举到她唇边:“喝口冷茶,冷静一下。”
沈幼漓仰头灌完,走了出去。
“又有什么事?”
江更耘没觉察到阿姐话中冷意,搓着手道:“阿姐,还有一件事……
“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她以为江更耘又记起点什么来了。
“是弟弟现今仍未娶妻……人说长姐如母,这么大的事”
是请示她还是请她出面?
沈幼漓压抑住直接让人拖走他的冲动,故作惊讶道:“我这才想起来,你这个年岁早该娶妻生子了,怎么耽误了这么多?”
江更耘挠挠后脑勺,“先前家中只剩我一个,没人帮着张罗,愚弟也没在意,这才耽误了成家之事,现在阿姐回来了,我见着阿姐孩子都这么大了,才想起这件事。”
“那你可有心仪人选?”
江更耘迫不及待道:“国子监祭酒李家的三娘子,阿姐可还记得,从前和我们住一个巷子,自她爹升官之后就搬走了,如今还未曾嫁人。”
沈幼漓自然记得,那是个天真灵秀的小姑娘,再看看眼前这头……
他算个什么东西,祭酒家的女儿,江更耘还真是敢想。
虽是演戏,但沈幼漓实在有点稳不住,这玩意儿跟狗比都玷污了狗。
寻常家中能糊口的人家,媒人也乐意上门说项,江更耘莫说有官身在,就是江家从前御医的名头也该能吸引些人,能拖到现在,可见他平日声名一塌糊涂,根本没人瞧得上。
做人做到这个份上也是绝了。
“你是为了李家娘子,才至今未娶?”
“是,愚弟心悦她,才蹉跎至今日。”
沈幼漓冷冷打量着他:“为了江家香火,那我少不得要出面替你说项,走吧。”
“这么急?可我这一身衣裳……实在不好登门啊。”
他的意思是先给他找一身华服,收拾利整再去,就是姐夫平日的衣袍也行,可沈幼漓看上去比他还急,立刻出门往祭酒家中去。
“那你就在门外等着吧。”
江更耘不敢进去,门房出来时,他一个劲儿地推沈幼漓往前,自己则躲在后边。
这真能成吗?
他想进去听听,奈何现在都没一身体面衣服,靴子还是草草缝上,在李三娘子面前,他格外好面子。
在门外抓耳挠腮等了一个时辰,阿姐终于出来了,令他没想到的是李三娘子竟然亲自出门相送。
李家三娘子在门口朝他们行了一礼,沈幼漓低头回礼。
江更耘跟着赶紧回礼,贼眉鼠眼地等人回府,才赶紧上来问:“如何,她是如何说的?”
沈幼漓道:“我同她说,你不日就要升掌冶署令,两家多又是旧交,你们二人是自小的情谊,她父亲就点了头,三娘子也答应了,找个好日子合八字吧。”
“真的?”
“你且自己去问问。”
“不不,我信阿姐。”
实则他是相信凤还恩的分量。
这就成了!江更耘大喜,权势果然能让人随心所欲。
可过了一会儿,他又有些不高兴。
三娘子果然还是冲着江家将来那权势富贵来的,而不是为了他这个人。
他道祭酒之女有多淡泊名利呢,原来也是捧高拜低的人物。
江更耘原还想念着幼时比邻的情谊,过门之后对她好些,现在说不得要好好训诫一番,让她重修品行,戒掉市侩的毛病。
沈幼漓只道:“这是好消息,明日咱们一道去母亲坟头跪拜,烧点纸钱让她知道。”
“好,那阿姐,我去买点蜡烛纸钱吧。”他眼珠子一转,暗示道。
“去吧。”沈幼漓登上马车就要走。
江更耘这次终于把人拦住,说道:“阿姐,你……我实在没钱了,你让我去哪里置办香烛?”
沈幼漓皱眉:“你连这点银钱都没有?还有这衣裳也是,当官当成这样,怎么支应门楣?”
她随即将一个钱袋子丢给江更耘,“万不要去买酒吃,明日准时来。”
“是是,知道了,阿姐。”
江更耘弓着背目送沈幼漓的马车走远,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钱袋——
一息之后,他把钱袋砸在地上。
这点银子,买完香烛纸钱还剩什么!
她不是攀上了凤还恩吗?为什么抠门到这个份上!
“这么点钱,够做什么啊,真是可气!”
江更耘嘟嘟囔囔,忍着一肚子气,把买回来的东西放进篮子里,拿布盖住,里面只有一对蜡烛,三炷香,一叠纸钱。
以防阿姐发现,明日他得亲自提着篮子不可。
躺在破屋里,江更耘审视自己,哪有半分要发达的样子,阿姐不会是在骗他吧?
不可能!就是她有闲,军容才没那么闲帮着戏弄他,而且李三娘子那态度也不像假的。
他们是血脉至亲,八年前的事早过去了,阿姐还借此从大理寺脱身了呢,她绝不会真对自己怎么样。
估计就是想教训他一阵,解气就好了,这不是还给了他一个肥差嘛。
江更耘心定下,数数手里剩的铜板,肚子咕咕叫。
找瑶娘温存是不能了,管他咸的淡的,先去吃点酒再说!
他浑然把沈幼漓的交代抛到脑后,在沽酒的摊子上混到半夜。
几杯酒下肚,摆出个将军样,拉拉袖子准备吹牛,背后就有人勾上了他肩:“哟,江三郎,有钱在这儿喝酒,没钱还账啊?”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城中赌场专门讨债的打手。
“有钱!我有钱!我姐夫是——”
江更耘话还没说完就被掀翻在地。
“得了,谁还信你啊,有钱你还在这儿见天的地儿吃酒?来啊,打断他的腿!”
这群打手比隔壁布商更不留情,又沉又重的拳头落下,江更耘抱住自己的头颅,挡不住耳中嗡鸣声大作,颈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口中血味腥甜,肚子也挨了几脚,痛得他倒吸气。
“我姐夫……啊——”
清晰的骨骼碎裂声,是他的小腿,被一脚踩断,凄厉的叫声被一块破擦桌布堵住。
江更耘满身冷汗,痛得就要晕过去了。
最后,温暖的水液像一壶……不,几壶酒注在他头上脸上,江更耘吸了一口气,这水又热又骚还带点黄,意识到是什么,差点没给他胆汁吐出来。
尿完,打手们抄好裤子,吆五喝六地走了。
街角漆黑的角落,有人把一包银子丢到带头那人的手里,而后离去。
好心的摊主给了江更耘一根棍子,让他杵着一路蹒跚家去。
江更耘几乎是爬回家去,痛得哼哼了一整晚,连衣服都换不了,熏久之后,自己就不觉得臭了。
到第二日,沈幼漓一见到他,赶紧捂住鼻子:“你这……又是挨谁打了?”
江更耘凄凄惨惨,勉强将赌场讨债的事说了,低头用袖子掩面,又嫌恶心,怒火复又重重烧了起来。
“不是让你别去喝酒?”
“愚弟知错,可是那群人知道我是军容小舅还要打我,这是连军容都不放在眼里了!”
沈幼漓大怒,一拍窗户,“他们安敢如此无礼!”
“阿姐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百善孝为先,走吧,等拜祭母亲回来,阿姐就去给你出头,把那赌坊的人都杀了。”
“啊?”
他现在这样子,阿姐还有心情拜坟?
“啊什么!你不听我话去喝酒,还有道理了?”
“没,没有,可我这腿,还有一身腌臜……”
“回来再治吧,我赶着军容从宫中回来前回府,实在耽误不得。”沈幼漓随意扯了个理由。
可他是断了腿呀……江更耘委屈至极,根本不想去拜,可又指着阿姐给自己出头,没办法不听从她的话。
他这浑身臭味断断不能进马车,偏他腿断了,走不动路,所幸沈幼漓让他坐在了马车后头绑行李处,这才出发了。
江母坟前。
沈幼漓站着,扫视墓碑上的江余氏,这坟说起来还是李成晞立的。
她转而看向跪坐在地上点香的江更耘:“怎么就这么点?我给的银子该是够了。”
江更耘不敢与她对视:“这篮子不稳当,怕是提的时候在路上不小心掉完了。”
“这样啊……”
江更耘点好香和蜡烛,跪在江母坟前,沈幼漓却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阿姐,你怎么不跪下?”
“跪她?她可不配。”
这是什么话?
江更耘抬头看去,忽见李家三娘子也出现在旁边,吓了他一大跳,连阿姐刚刚在说什么都忘了。
第74章 洛明瑢醒了。
“三娘子也来祭拜先人,真是碰巧。”沈幼漓高兴地寒暄。
从前两家比邻,墓园也挨得近。
江更耘缩着肩膀,尽力往离李娘子远的地方倒,生怕风把自己身上的尿臊味吹到她那边去。
李三娘子浅笑:“顺道,也想来打听一下彩礼的事。”
“大娘子别误会,毕竟是嫁掌冶署令,我阿爹是清贫文臣,前头两个姐姐就让阿娘头疼了好久,此番是失礼些,但私下商量商量,家中有个底,也两厢便宜不是?”
“是啊,“沈幼漓看向江更耘,热心道:“弟弟,彩礼你可想好了如何置备?”
“彩礼……阿姐你说呢?”
“别问我啊,这是你的事,母亲难道没给你留下什么体己,还有这些年的官俸,江家以前的药铺啊……”沈幼漓帮他细细清点。
江更耘哑然,她是他姐,弟弟的婚事难道不该她来置办吗,何况自己连身干净的衣裳都没得洗换,哪里拿得出彩礼?
她这是故意消遣自己吗?
两个人都在等他开口,江更耘艰难开口:“彩礼的事暂且放着,我回家之后细细盘点清楚,好写个单子……”
李三娘子沉默了一会儿,江更耘心头发虚,求助地看向阿姐。
沈幼漓只是抚着发鬓看向别处,没有开口解救的意思。
幸而三娘子体贴,道:“这倒也没什么,跪着做什么,站起来说话吧。”
说着伸手要去扶他,还未靠近就面色一变。
“你这……”她捂着鼻子赶紧远离,几欲作呕,又因修养闭口不言。
可不用言语,单是这举动足以江更耘整个人都炸了。
她是闻到了!
江更耘真恨不得钻到土里去,就地消失。
谁知沈幼漓偏偏还补了一步:“瞧我都忘了,你这伤腿还没治,跪这么久不好,阿姐不能扶你,要不你自己慢慢扶着站起来?”
这么脏,让她搭手是不可能的。
“伤了腿?怎么伤的,还有这……骚味又是怎么回事?”李三娘子皱眉。
江更耘赶紧找补:“不过是与人有些旧怨,我一人打四个,打赢了他们气不过,冲我泼脏东西罢了,急着来拜祭阿娘,一时未曾收拾,让三娘子见笑了。”
说完怨恨地看向沈幼漓,她要是早给他银子埋掉赌账,自己会在李三娘子面前丢脸吗?
三娘子急道:“这得赶紧报官去啊!”
沈幼漓摆手:“报不得,报不得!”
“为何?”
她捂着嘴,似闯祸一般,心虚看了一眼江更耘。
“怎么回事?”李三娘子狐疑,“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我?”
“唉,原本也是瞒不住的,我这弟弟欠了点赌账,拖了点日子,才被人打断腿,还被淋……甘霖。”
江更耘心中狂喊着不要说,现实却是缩着脖子不吱声,真相暴露,他已不敢想自己现今在三娘子眼里成了什么样子。
江更雨一定是故意的!
李三娘子震惊,“这……大娘子,我是信任你,才答应这门亲,这欠着赌债……”
“你不会拿个假的掌冶署令来框我吧,若真拿得出彩礼,哪里会连赌账都还不上?”
江更耘绷起脸,强自镇定:“就算眼前没有,难道以后没有?而且你就是这么一个看重钱财权势的女人吗?”
李三娘子莫名其妙:“不看重财势,谁会看得上你?”
“你——”
“我怎么了?”
“你说这样的话,就不怕我悔婚?我告诉你,就算现在我缺银子,才阴沟里翻船,但来日,我扶摇直上,你追都赶不及!”
沈幼漓在旁忽地补了一句:“哦,那个掌冶署令,只是你姐夫同你玩笑罢了。”
嘎?江更耘那不可一世的神情僵在脸上,不敢置信,堂堂军容怎么会跟他开玩笑?
“顺道告诉你,你那协律郎之位也给你摘了,往后你可以用平日攒下的俸禄买几亩薄田,耕种度日,要是你有的话。”
“不可能——”
他不答应,绝不能答应!
“凭什么革我官位?”
沈幼漓一摊手:“你几日不去衙门当值,正好有御史瞧见,这么一参,官位就没了。”
“是你让我不用去衙门了!”
“我未承想你连招呼都不与上官打一声啊。”
“你在开玩笑,你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阿姐,我是你亲弟弟啊!”
沈幼漓摇头:“开玩笑哪能比得上真的好笑。”
李三娘子捂住嘴,一脸惊异地看着江更耘困兽一样,又站不起来,形容实在滑稽。
江更耘却是实实在在慌了,不知道自己还剩什么。
“没关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管你是高官还是贫民,我都愿意跟着你。”
似一缕阳光普照在身上,他动容看去。
“三娘子……”
李三娘子一脸嘲讽:“你不会想让我说这种话吧?”
“啊?”
她掩唇笑了一声:“从前我属意江家大哥哥,若是他在,不用一两银钱没有,单是他这个人,我也是愿意嫁的,不过你嘛……”
江更耘整颗心被冻住,待清李三娘子眼中讥讽,又急得冒汗,整张青紫的肥脸瞧着难以言喻。
他握紧拳头道:“你说的江家大哥哥是哪个?”
李家娘子笑着和沈幼漓对视了一眼,“还能是哪个,自然是大理寺少卿江更雨。”
江更耘的火气蹭一下起来了,江更雨再好,那也是个女人,跟他一个男丁怎么比?
女人这种东西,怎么都是这样有眼无珠,不识好歹!
他撞上大运,头一个念头就是去李家提亲,想给三娘子好日子,为什么她这么不识好歹,还有江更耘,有什么过不去,为什么非找不痛快,要如此设计他,让他遭人嘲笑!
他被取笑,丢的不是江家脸面吗?
“你喜欢她?她可是——”
江更耘想说她是贪污犯,偏偏本人又站在这里,他不敢说,自己往后还得指望她,而且细论起来,那事错的还是自己。
“她可是女人!”
“大娘子就算是女人,非要选我也会选她。”
沈幼漓被说得有些羞涩,她本是请三娘子戏弄江更耘一番,没想到她如此敞亮,特意出来一起骂,骂得也是真痛快。
而江更耘已经要被气疯了:“我是顶天立地的男子,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你竟然喜欢一个女的,是你脑子有虫,就是当一个贫苦百姓,你这种女人我也断不会要!”
不错,是他看不起他,就算自己满身脏污,家徒四壁,那也是他江更耘看不上李三娘!
“那就祝江郎君早日自力更生啦,从前总让人当猪养,往后可得小心,别被当猪宰了。”
“你——”
沈幼漓打起了圆场:“莫吵,莫吵,怪我拉下脸去说媒,才让你们吵成这样,如今散了也好。”
“这不是你的错,有这样一个弟弟,谁也没办法。”
江更耘实在忍不住了。
他已经痛得忍不住,想站站不起来,旁边两人看过来,没有一个要来扶他的意思,在她们视线之下,江更耘咬牙,扶着墓碑艰难站起来,浑身像有针在扎。
江更耘转身对着,阴沉地警告:“我告诉你们这两个蠢货,没资格在这里议论男人!”
二人看着他沉默了一阵,又继续说自己的。
“李娘子,你也瞧见了,这就是我江家儿郎,就算给个三公他做,那也会带累全家,这么亲事就算了?”
李三娘子轻笑:“罢了,我昨夜也只是说笑而已,长成这年猪一般的模样,莫说只是个署令,就是皇帝,我也是不愿意嫁的。”
“你给我住口,还没过门呢,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我来日一定要去你爹面前问一问!”江更耘出离了愤怒。
他不能被两个女人欺负到这个份上!
李三娘子面色一白:“你说什么?”
现在知道害怕了?江更耘叉着腰正待说话,她扑哧一笑:“凭你?”
“凭我怎么,女子妄议自己婚事,我如何说不得!”
“谁都说得我,你一个马上要大狱的人,可说不上半句话。”
“你什么意思?”
江更耘突然有不好的预感,看向沈幼漓,她正笑吟吟看着自己。
“我们如今都知道了,江家哥哥当年就是被你给害了。”李娘子冷冷地说。
“你胡说!”江更耘更慌。
“巷子里都是知道的,我们没有本事为江家哥哥说话,现在真相大白,原来就为你这么一头不知廉耻的肥猪,才害了这么好一个人!”
当年她才十一岁,目送着江家哥哥被铐上枷锁带走,心里为他难过,却什么都做不了,现在终于能狠狠出一口恶气,又怎么会客气。
李家娘子从始至终没有看上江更耘,不过是沈幼漓亲自登门,说服她跟自己演一出戏罢了。
恰好李家娘子也早厌恶江更耘这个蛀虫一样糜烂,还肖想自己的恶心玩意儿,能出手解决掉这个麻烦,何乐而不为。
从头到尾都是她们在戏弄他罢了。
沈幼漓好心告诉江更耘:“李家娘子要嫁的是今年高中进士的舒家郎君,才华横溢,一表人才,好弟弟,就算姐姐再费心帮你张罗,癞宝终究攀不上天鹅,你要自己看明白才好。”
李娘子低头抿着唇笑,偶尔戏弄厌恶之人,心情真是不错。
江更耘肥脸都憋紫了。
“你们今天是故意戏弄我!我的腿,我全身尿味……是不是你故意设局,让我在她面前丢脸?”
江更耘气得哆嗦,话都讲不顺。
“是啊,“沈幼漓点头,“他们打你是本分,我给银子是托他们把你浇醒,别做美梦,奈何你不解其意。”
她宁愿把银子给外人教训他!
江更耘气得要跟沈幼漓拼命,她只是牵着三娘子退后一步,冷眼看断腿的胖子扑在地上。
两个鹤使上前按住他。
没人把江更耘的愤怒当回事,李三娘子牵起沈幼漓的手,道:“今日话都说清楚,那江家……姐姐,来日有空定要来寻我玩,我先走了。”
“我送你。”
沈幼漓好生送了李家娘子离开,二人隔着遥遥还在挥手,目送李娘子登上马车,她才转身看向江更耘。
江更耘不顾一切对着沈幼漓发火:“你疯了,江家就我一个男丁,要是我娶不上媳妇,你知不知道你是多大罪过?”
“还有我官职,你还我官职,你个不要脸的□□。”
今日根本不是祭拜,就是一出鸿门宴。
沈幼漓一脸冷漠:“除去你的官职,还难解我心头之恨。”
“你想做什么,杀了我吗?”
“不错,如今江少卿算是洗雪沉冤了,你也该早日伏法,到阴曹地府报到去。”
她怎么敢这么跟自己说话,这样的女人简直不配活着!
“江家只剩我一个了,你攀上凤军容,难道庇护不住我?为什么还要我死?”
“为何要庇护,你是罪魁祸首,当然要投案。”
江更耘怕得胆子都破了,鹤使压着他的肩膀,他的膝盖深深戳进泥里,抬不起来。
“当然,你是我弟弟,我怎么忍心看你下大狱。”
未等他松口气,沈幼漓笑道:“所以我特意跟军容请了格外优容,让你在此处就斩的,正好让阿娘看着你上路,不必奔波。”
死期来得太猝不及防,江更耘一时反应不过来,疯狂挣扎。
“不要,我不能死!阿姐你只是吓唬我,今天这教训我吃下了,我知错,以后绝对事事以你为先,荣华富贵也不去想了,我一定老老实实地,阿姐,你饶了吧。”
她摇头:“是国法不饶你。”
“江家只剩我了,你也得护住我,你知道害死我是多大罪过吗?祖宗在天之灵一定会劈了你!”
他被江母日日灌输,觉得自己就是家中的皇帝,江家女人都该为他奉献一切。
香火是不能断的,他是香火,是香火!女人要组成城墙围着他,护着他,只有他能延续江家的血脉!
江更耘疯狂扭动,丑态百出。
“我是送你和最疼爱你的母亲见面,不在世上丢人,江家祖宗会感激我,母亲肯定也是盼你早日和她团聚。”
沈幼漓看向墓碑,轻声道:“母亲,我将你亲儿子送去和你见面,你定然很高兴吧。”
“不要,我不要下去——”
鹤使下刀,江更耘血喷溅在坟墓之上,染红了“江余氏”三个字。
之后就是掘坑,尸首埋在了江母身边。
沈幼漓安静站了许久,一场戏演完,人送走了,她的情绪又沉寂下来。
“可解气了?”
沈幼漓看向出现在身后的凤还恩,牵唇点了点头。
“走吧,这里路滑。”
凤还恩又朝她伸手,她扶着他往外走,这一次他没松开手,沈幼漓也不在意,只是往前走。
釉儿从马车帘里探出脑袋来,想喊“阿娘”,就看到两人牵在一起的手,轻轻捂住了嘴巴,又缩了回去。
—
之后,凤还恩特意把八年前贪污修河款翻案之事做成告示,贴满万春县的大街小巷。
可惜记得这件事的人已经很少,很多人甚至不能把名字和事情对上。
只有几个在乎的亲人因洪水死去的百姓才记得这件事,记得他们聚集在大理寺门口,群情激愤呼吁将那年轻的官员凌迟的事。
可他们对一个陌生官员“枉死”并没有什么可惜或愧疚,只在知道真凶伏法之后松了一口气。
沈幼漓看着和往日一样平静的县城,没有什么百姓痛哭流涕,后悔冤枉了好官的场面。
她没有什么失望或愤怒。
百姓不在乎这么多,将近十年的时间,足够把一切都淡忘了。
从头到尾,在乎真相的只有她一个。
其实冤枉她的不是他们,害死他们亲人的也不是她,他们只是陌生人而已。
只是,原来再深的伤痕在时间里也会变淡,人是能把日子一日一日过下去的。
那她还怕什么呢。
—
夏去秋来,不知不觉天下已经走了一个春秋有余。
越明年,冬日腊月,北风呼号,高楼尤甚。
因年关底焰火爆竹不断,夜里寒月都朦胧了几分。
迟青英照旧镇守着摘星阁,眺望着万家灯火,独守着这一方寂寞。
鞭炮和焰火不时打破宁静,照亮夜空。
已经一年多了,他还要守多久呢,真能等到一个如意的结果吗……
可他的忠诚告诉他,不论多久,都要守下去。
沉默地体味过这日日无望的等候,迟青英握紧剑柄,佳节中亦不曾懈怠。
就在这冷清与幽静的高阁上,一道瘦长清影自阁内映出回廊之外,无声无息。
紧接着飘荡出一袭白衣的衣角,扶着门框的手骨节苍白修长。
迟青英余光中有人影晃动,看了过去——
阁内的人赤足,缓步走了出来。
月色下走出的男人满头银丝垂落,在清冷月辉里微荡,似被月华淬洗过,竟比满地银霜更皎洁,如冰河下的静水,在寒夜里无声地浮动。
那面容白到恍若透明,侧颜神祇般凛然不可侵犯,映得身影更加孤绝清寒。
“青英。”
声似天外而来,与迟青英对视上的眼神深幽如古井,无悲无喜,无嗔无念,仿佛看尽人间万年悲欢离合,如今只剩下一片空茫澄澈。
是……迟青英呆呆地看着月下似谪仙飘摇落世的人,久久未曾找到言语。
是主子醒了……
第75章 终其一生,他都在嫉妒她……
万春县中。
十二月,北风正紧,河水结冰。
岷河的工事暂停了下来,家家户户都在张罗着过年的事。
河堤上,釉儿蹲在岸边,背上还背着书囊,她捡起岸边的石块,往冰面上的人砸去。
石块砸中一人眉头,尖利的棱角刺破皮肤,留下一个小坑,哗啦啦流着血。
“臭丫头,老子活劈了你!”
被砸到土匪勃然大怒,本来大冬天躺在冰面上都要冻死了。
釉儿面不改色,又捡起一块石头。
这是凤爹爹剿灭一个匪窝之后绑下来的几个寨主,这些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凤爹爹打算就近在万春县审理,秋后就斩了。
在下判之前,他们被一个接一个绑着,系在了坝下,靠近结冰河水,冻得不行。
“你再丢一下试试!”匪首凶神恶煞,想把这小孩吓走。
釉儿吃软不吃硬,手里的石头又丢了出去,这一下让人躲开了。
他们嘻嘻哈哈,继续挑衅小孩。
釉儿摇摇晃晃举起一块大石头。
“小心别掉下去!”
沈幼漓出现,从后面扯住女儿的衣领,端下石头,再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哟!美娇娘来了!”几个没挨石子的吹起口哨。
他们说的当然不是男装的沈幼漓,而是身后的侍女多玉。
这些杀人越货的这些年糟蹋了不少妇人,见到女人,嘴里就开始不干不净起来,那眼神露骨得让人犯恶心。
沈幼漓面不改色,把石头砸了出去,这帮人当然会躲,多玉也不客气,碎石子雨点般砸下去,釉儿赶紧加入战阵。
一串匪徒就这么被逼得躲到了冰面上,然而岷河薄薄的冰面承受不住几个大男人的重量,冰面向四面八方裂开,一个掉下去,带动着一串人都浸在河水里。
“哈哈哈哈!”釉儿鼓着掌看他们落水。
刺骨的河水浸得人几乎喘不上气来,冻得人面色惨白,浮冰碰撞出沙沙声。
沈幼漓搬起一块大石头,举在头顶,这石头棱角锋利,一旦砸下去,肯定能把人脑浆砸出来。
那些匪徒眼中闪过慌张,又赶紧强提英雄气:“咱们可是钦犯,你敢滥用私刑!”
“无妨,砸下去,无非剿杀数目上改上一笔而已。”
凤还恩自她身后出现,握紧沈幼漓发抖的手腕,沈幼漓为了吓人挑的石头太大了,没砸着人可能就先砸了自己。
那些匪徒听了,号啕着求饶。
沈幼漓老实卸下石头,垂着胳膊:“我其实扔不了那么远。”
而且孩子在这里,太血腥了不好。
没等那些匪徒松了一口气,沈幼漓捡起小石子,道:“不如咱们比一比,谁砸中的多。”
“怎么比?”釉儿敏而好学。
沈幼漓拉女儿一块儿坐下,出主意道:“听我说,打头离岸最近的一分,最后边那个三分,一人可以打十次,最后计数儿,谁多谁就赢了。”
“那赢了奖励是什么?”
“谁赢了,今天上酒楼,谁就能点菜!”
“太好啦,在外面吃!”釉儿高举双臂欢呼。
沈幼漓眯起眼睛:“那么高兴,是我平日做的饭不好吃?”
“啊~~~没有没有啊!阿……爹,咱们赶紧开始吧,凤爹爹,多玉姐姐,你们也来!”
河堤上并排坐了四个人,捡起石子,对着河里的几个“靶子”轮番瞄准。
大大小小的石子射出去,将几个人砸得满头是包,最后漂在水面上,连告饶的力气都没有了,再不见平日杀人越货的横样。
五轮之后,毫无疑问以凤还恩准头最佳,夺得魁首,釉儿屈居第二,沈幼漓和多玉打了平手。
釉儿虽没得第一,但她知道凤爹爹一定会点自己喜欢吃的,仍旧是喜滋滋的样子。
岸边掌声和说笑声不断,和河中漂浮的“尸首”相映成趣。
“他们死了吗?”沈幼漓伸脖子观察。
凤还恩道:“还早。”
“那就好,走吧。”沈幼漓拍拍衣摆,“他们既然要留在这儿到秋后,消耗的可是万春县的饭食,该让他们干活,趁别人过年去了,让他们把石料木料都搬上来,年后才好继续修堤,活干到秋后,就可以斩了。”
凤还恩点头:“亦可。”
“走了走了,咱们快去酒楼,晚了就没好位子了!”釉儿背起书袋。
这儿到处是薄雪,路滑得很,沈幼漓怕女儿摔跤,牵住她:“你还没同我说,为何一个人偷偷跑来拿石子砸人?”
那几个虽是坏人,但釉儿平日根本不会做这种主动欺负人的事。
“是我同座的刘萧女,让我给她报仇。”
“报仇?”
“嗯,她爹就是进山被这些土匪砍死了,现在这些坏蛋被抓了,可她不敢过来报仇,我就帮她出头。”
“那你该多鼓励她,让她也勇敢过来,亲手,狠狠砸那些坏蛋!”
“好,我见着就和她说!”
一行人踩着薄雪往县城里走,吃过酒楼宴,沈幼漓给多玉叫了马车,送她回家过年,等到初五再来。
凤还恩游说她:“你当真不愿意和我回雍都过年?两个人在这儿多冷清,咱们可以去城里看烟火、看灯会、庙会……
还可以提早带釉儿拜会名师,这县中的工事要修完了,早晚都要回雍都,莫耽搁了她的学业。”
私心里,沈幼漓不想留在雍的,这里有李成晞,城中或许还有些记得她模样的同袍旧吏,意味着麻烦和掣肘,修完堤坝之后,她本意是带着女儿隐居山野,教书也好行医也好。
她拒道:“还是年后再说吧,此时城中太过嘈杂,到处都是人,这儿已经足够热闹了。”
“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嗯?”
“没什么……”
他负在背后的手握紧又松开,那在心中重复了许久的话,不知该在哪个场合说出来。
—
年三十这晚,沈幼漓正在灶边忙碌年夜饭。
院门突然被敲响,还没往外看,就听到釉儿欢天喜地喊“凤爹爹”,沈幼漓也知道是谁来了。
“年夜饭我带过来了,先在灶上热一热吧。”凤还恩说着解下沈幼漓腰间的围布,系到自己腰上。
他来了,不止提着两个食盒,还给她和釉儿带了新衣,都是低调但昂贵轻便的棉料,平日里穿在身上并不显眼,但轻便又暖和。
沈幼漓抚着衣面,喜欢得不行。
釉儿不用吃阿娘做的年夜饭,比得了新衣还要开心,“凤爹爹,我来给你添柴。”
“小孩子不许玩火,去把新衣裳换上,到外边玩去。”
菜很快端上了桌,釉儿坐在阿娘和干爹之间,筷子动得匆忙。
一桌子菜都是对月楼里不计成本的年菜,一看就得费不少心思,沈幼漓有些不好意思:“年三十还得劳烦楼里师傅做菜,“
“年三十干活赏银翻了五倍,楼里的师傅们做完,不算什么。”
“有银子就好……”
吃完饭,凤还恩喝着沈幼漓酿的果酒,和她说着京中情况,二人摆出棋盘,教釉儿对弈,可惜她听着外边的鞭炮声,一点耐心也没有。
沈幼漓收拾了棋盘,在厨房用热水洗碗,凤还恩只让她烧水,自己亲自洗碗。
碗碟碰撞见,沈幼漓看到凤还恩的袖子挂破了一点,道:“你待会儿将那件袍子脱下来,我给你补一下吧。”
“离火远一点,别燎了衣裳。”
“好。”
凤还恩想着,此刻当是个好机会,他将盘子的水擦干,道:“我何时能同你要个名分呢?”
“嗯?”
他立刻补上一句:“只是万春县的大坝就要修成了,我想起刚来时和你商量过,并非逼迫的意思,只是怕你忘了,若你还未准备好,我可以……”
“瞧我,都忘了这事了。”沈幼漓语气清清淡淡,往灶里添了一根柴。
凤还恩的心跳在这份平静中也慢慢趋于平缓。
“在我心里,咱们已经是一家人了,你说的事,我在认真考虑,可我不想留在京城一辈子。”
“你的意思是,若我能陪你隐居世外,你就嫁我了?”
正说着,釉儿跑了进来,打断了沈幼漓要说的话。
—
阿娘和凤爹爹在厨房洗碗的时候,釉儿正在院子里打陀螺。
她听到沙沙的声响,抬头看去,一驾马车停在了篱笆外。
“什么人,是来我家的吗?”釉儿胆子很大,主动朝篱笆外问。
一个很高大的黑影下了马车,迈入院门。
釉儿握着抽陀螺的小鞭,突然不会说话了。
远远能看见来人一头白色长发,大氅也是白色的,在幽蓝的夜色里静立着,便是一幅揉碎了月华与霜雪的画。
那头流泻而下的银白长发,充盈着皎洁月光,发丝如最上等的冰蚕丝,柔顺光滑,在光线下流淌着水银般冷冽而温润的光泽,几缕随意散落颊边,更衬得那张脸如同寒玉精心雕琢过。
釉儿愣了好久好久。
“釉儿,你阿娘呢?”
阿爹!
釉儿醒过神来,跑进去喊:“阿娘!阿娘!”
她始终不知道阿爹和弟弟是怎么出事的,现在看到阿爹突然出现,釉儿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要赶紧叫阿娘出来。
厨房二人的说话被打断。
凤还恩还在擦手,沈幼漓被扯了出来,顺着釉儿的视线看去:“怎么了?”
万春县的夜半没有下雪,但积雪映照着月光,足以让人看清外面的景象,在看见那个通身雪白的人,沈幼漓口中呼不出一丝白气,整个天地一片寂静。
那个已死的人在眼前出现,是他,又不像他。
他不是和尚了,脸还是那张脸,头发长及肩下,竟然全白了,比起黑发来半点不像活人,而是餐风饮露的青宵来客。
沈幼漓仿若被丢到了船上,天旋地转,踩不实脚下的土地。
“漓儿。”
洛明瑢的声音似月下晚风吹到眼前的一缕白练。
沈幼漓不说话,以一种僵硬的平静站在那里,见到来人的一刹那,那些刻意封存的,关于他的记忆奔溃而出。
都是有关丕儿死的那一日。
呼呼的北风也成了一阵阵呜咽,无数情绪在交织碰撞,浮现在沈幼漓面上的是——诡异的宁静。
洛明瑢走近要把她抱进怀里,面颊触碰的衣料,有熟悉檀香,有霜雪冷意。
尖利的哭叫声充斥在脑海之中,沈幼漓面容抽搐了一下,控制不住皱眉抑制头疼欲裂,用力推开了洛明瑢。
他似乎比从前虚弱,轻易就被推开,身后迟青英扶住,才没有摔在地上。
“你、没、死。”她没有半分喜悦,而是震惊。
银丝滑落肩下,洛明瑢有欲碎之感,“我在养伤。”
“一年七个月了,还出现做什么?”
能消失那么久,就该一辈子不要出现。
“来祝祷娘子和釉儿新年增福慧,灾障化尘烟。”洛明瑢注视着她,长睫霜白,在眼下投落一小片脆弱阴影。
灾障化尘烟……
呵……化尘烟……
沈幼漓像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又在一瞬间被怨气填满,“我不认识你,你快走吧!”
“走可以,你带上釉儿和我走。”
沈幼漓气得失笑一声,“你怎么有脸说这个?”
“漓儿,该是我恨你,该是我问你,当初为何要杀我?”
他似乎有些不明白沈幼漓此刻的愤怒。
沈幼漓上前几步,揪住他的衣襟:“你当然可以恨我,我也恨你!恨你晚一刻,恨你跟我说孩子是怎么死的,恨你前一晚和我说丕儿很安全,我们处置完别的事再找他也可以,恨我自己中了周氏的计,其中但凡有一个未曾疏忽,我都不会失去他!
我们都不配做人爹娘,只要一看见你,就会让我想起我失去了什么!这件事永远过不去,我不能原谅自己,也原谅不了你,你知不知道!”
“所以在你心里,丕儿死了,就足以让你我分道扬镳,是吗?”
洛明瑢被质问着,冷静得不像在说自己的事。
他怎么敢问这样的话,这是当爹的能说出来的话吗?这是可以衡量的吗,难道只有她痛惜孩子离世?
她没有说一个字,而是转身进了屋子。
出来时,手里握了一把平日用来剔骨的尖刀,釉儿吓得站起,慌张地跑到她干爹的身边躲着。
凤还恩将釉儿挡住,他在屋中看着,只是没有说话,静静注视着事态发展。
院子里寂静的只有踏过雪地的沙沙声,沈幼漓几步踏近洛明瑢。
她高高举起了尖刀,寒光刺目。
“你不配当爹!”
釉儿在哭,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消失了一年多的阿爹突然出现,阿娘就要杀了阿爹,她觉得很害怕。
洛明瑢站着一动不动,任她对自己挥刀。
是迟青英却出现在二人之间,拦住沈幼漓的刀尖,严厉道:“你若刺杀国师,陛下一定会追究你的罪责!”
洛明瑢视线越过迟青英,始终在她身上。
看到她朝自己挥刀时没有一丝一毫犹豫,整个人似从水里提起的棉布,沉重而冰凉。
她终究不会在乎他越过她的孩子。
洛明瑢推开了迟青英,走上前顶上刀尖,道:“漓儿,你若想,我可以再死一次。”
釉儿被凤还恩护在身后,红着眼睛看院中对峙的父母,双手死死揪住干爹的衣裳。
沈幼漓抬眼看他,眼睑之下是一圈红痕,求他:“我好不容易把你和丕儿忘了,你为什么要让我记起来?我求你,你走好不好?我就当你死了。”
“你打算一辈子都忘了我?”
她摇头:“你走好不好?”
“我明白了,你不是想杀我,你是怨我。”
洛明瑢话像雪水浸过,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原本你最想依赖我,可我没护住丕儿,让你想同我在一处,都没办法说服自己。”
他握住刀身,带着沈幼漓的手跟着摇晃,而后长指抚上她的手背。
“你要求我事事周全,没有瑕疵,既要搏命护得住苍生,还要看住子女安稳,可是我耗尽了力气,漓儿,我还是不能被你偏爱,不足以让你原谅那点过失……”
沈幼漓火烫一般,将刀丢在地上,甩开他的手。
“你口中的那点过失,是我们的孩子!你知不知道!那是我们的孩子!”她终于崩溃。
洛明瑢抱紧了她,把她的脸压在胸口,眸光平淡到有一丝幽微诡异:“是不是要我从你肚子里爬出来,你才会无论如何都舍不下我?”
终其一生,他都在嫉妒她的孩子。
沈幼漓一个激灵,挣开他的手臂。
“滚吧!一辈子别出现在我眼前!”
她转身仓皇进屋,在洛明瑢眼前关上了门。
一片薄薄的木门隔着还不够,沈幼漓甚至想带着女儿躲出去,远远跑开。
她不知从哪里生出这种逃避害怕的心思,只是直觉害怕洛明瑢,怕他把手搅进她心脏里,理清那一团漆黑的情绪,怕她恨到最后,发现自己并不占理。
就连去取刀要杀他也只是沈幼漓虚张声势,想要把他吓跑。
第76章 他大概是出差错了。
屋里一片寂静,新年的喜庆氛围一扫而空,凤还恩寸寸打量,把她的慌神看在眼里。
这一年,除了与江更耘演戏时,其余时候她都像座孤岛,将所有人隔绝在外,连谈论起自己的婚嫁也是不冷不热的样子。
此刻,才算是见到了她实实在在的慌张,像个活人。
凤还恩深吸一口气,自己断不能在此刻失态。
孩子死了,他们总归无法和好,只要稳住就赢了。
“为什么要怕他?”他问。
沈幼漓面上才残存着情绪激动的薄红,目光凛冽:“洛明瑢还活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能活下来,我也很惊讶,不过就算活着,本该不再见的人,我何必说出来让你平添烦忧,就当他死了,不好吗?”
“好,当然好,那你能保证他不再出现在我面前吗?”
“我可以现在就带你离开。”
偏偏她不能走。
这一年,沈幼漓一心扑在岷河坝修缮之事上,也是为了逃避去想孩子的事,为此,她翻阅了多少书简,请教了多少监作工匠和治水老吏,目下坝上已经修缮到尾声,有些精细的活计沈幼漓必须亲自盯着,她不能功亏一篑。
“我要走,可不是现在。”
说完,沈幼漓抱着女儿进了里屋,将门关上。
凤还恩看看窗外的人影,再看看紧闭的屋门,“今晚,我留下来守着你们,可好?”
屋门又突然打开,是沈幼漓僵冷无情的脸:“你先回去吧,我没事,若是可以,请把外面那人也带走,路上小心。”
凤还恩知她怨自己欺瞒她,他握紧拳头,一时竟也觉得自己可笑。
“明日我再来。”
他走出院子,将门从背后关上,看向篱笆墙外还没有离开的人。
洛明瑢见他被赶了出来,并没有什么意外。
凤还恩也没什么想说,二人在朝堂之上还未相见,看来他是一“活”过来,就来万春县寻人了。
是幼漓将从前的事告诉他了?
这一年来,凤还恩几次想杀他,可惜皇帝给他找的麻烦太多,也派人盯得紧,加之摘星阁地处特殊,洛明瑢部将未曾有过半分懈怠,才让他未曾得手。
洛明瑢并未质问他任何事,只是在擦身而过时,传来一句:“一年七个月,还是这个结果吗?”
凤还恩转身:“你说什么?”
“就算再给你十年,也还是这个结果,你倒可笑。”
“方才,我正与她讨论婚嫁之事,本打算修完堤坝就成亲,正好你出现,我这件事应该很快就有着落了。”
“你没这个自信。”
二人相对而立,北风紧扯,朔风卷起雪沫,凛冽如刀,割得人脸上生疼。
呼呼北风淹没了人声。
—
屋里,沈幼漓擦着女儿的眼泪:“阿娘方才是不是吓着你了?”
釉儿伏在她怀里,“阿……他回来了,那弟弟呢?”
刚见过阿娘的态度,她不敢喊“爹爹”,也未曾忘记自己的弟弟。
沈幼漓因“弟弟”这个称呼恍了神,愧疚更深:“是阿娘太急了,阿娘该问清楚。”
沈幼漓并不怀着丕儿可能还在人世的希望,既是不敢,也是知道,若孩子真的还在,洛明瑢有什么道理不告诉自己。
她想问的是孩子葬在哪儿了,她能不能去看一看。
可她该怎么跟洛明瑢开口?
“釉儿,过去的就过去了,我们不要想这件事了。”
“那阿爹以后不会再来了吗?”
“阿娘有件事同你说,我打算同你凤爹爹成亲,你可愿意?”
釉儿愣了一下,阿娘要嫁凤爹爹她当然愿意,可偏偏在阿爹回来的关头,她虽然小,但也觉得这件事不对劲儿。
“那自然好,不过阿爹看着也喜欢阿娘,是要丢掉他吗,是不是他又抛弃我们,阿娘才生气的?”
“不是,只是阿娘见到他,就会想到你弟弟的事,会觉得……很愧疚。”
但凡她能周全一点,丕儿都不该是这个结果。
况且当初在他的阻拦下,沈幼漓连孩子最后一下都不能抱到,反而被他劈晕,平心而论,她不该恨他吗?
因为儿子没了,沈幼漓再也见不得自己过得舒心,但凡她与洛明瑢,两个不称职的爹娘在一起,有一分开心,有一分得偿所愿,就是对不住她可怜的孩子。
她不再有开怀的资格。
阿娘只说到这份上,釉儿也明白了,不再多问。
沈幼漓将脸抹干净,去将烧好的热水端进屋,照顾釉儿洗干净脸,让她在铜盆里泡脚。
“我很喜欢凤爹爹,要是阿娘也喜欢就好了。”釉儿弯腰拍着水。
“那就好,“沈幼漓强调道:“凤爹爹很好,咱们一家以后好好过日子,无关紧要的人就不要再出现了。”
釉儿正低头专心拧毛巾。
沈幼漓过来给她擦干脚丫,套上袜子,“今晚和阿娘睡,好不好?”
釉儿两个月前搬到了西屋,开始自己睡觉,今夜除夕,沈幼漓想陪着她。
本以为女儿一定会答应,结果釉儿想了想,说道:“我都七岁了,我要自己睡。”
“生阿娘的气?”
“不是。”
至于是什么,釉儿也不解释。
沈幼漓无奈,只能将女儿抱回她自己屋里,给她盖好被子。
外面远远地还有鞭炮在响。
“来年万事顺遂,平安康健。”她亲亲女儿额头。
“嗯,阿娘也要天天开心。”
釉儿在被窝里目送阿娘出了屋子,门被关上,她立刻蹦下了榻,跑到镜子面前。
在镜子里左看右看,再看看自己乌溜溜的头发,她有点不满意。
外边人人都是黑发,实在普通,那些白头发的皆鹤发鸡皮,老得不成样子,她从没见过像阿爹那么漂亮的白色头发,在雪地里穿着一身白衣,像个神仙。
要是她的头发能变成阿爹那样的白色就好了……
她是阿爹的女儿,以后能不能也长成阿爹那个样子呢,有什么法子能让头发变白啊?
釉儿捧着镜子,努力在脸上找着生父的影子。
天太冷了,她吸吸鼻子打了个喷嚏,又舍不得回床上,悄悄往窗外看,外头那个白色的影子已经不见了。
她有些失望。
阿爹还会来吗?
—
屋外。
在凤还恩离开之后,洛明瑢也登上了马车。
“走吧。”
回去的路上,迟青英忍不住问:“主子为何不告诉沈娘子真相?”
小郎君还活着,而且造成今日这般局面,根本怪不到主子。
只要主子将小郎君带到沈娘子面前,再将前因后果解释清楚,到时候就是她求着主子和好了。
洛明瑢只是垂目不语。
时机还不成熟,他刚醒过来,没有哄好儿子,没有治好他的眼睛,告诉她什么?说孩子没死,只是失明了,让她不要再恨他?
若要让丕儿出现在她面前,漓儿一定会知道她曾对儿子动过手。
眼下丕儿生死未卜,更害怕见到掐着他脖子要他死的阿娘……他不能让这样的事被漓儿知道,不舍得让她听到孩子不想见她的话。
与其让她自责,洛明瑢宁愿让她以为是自己的过错。
等一切尘埃落定,再让她知道。
若丕儿渡不过这一程,没有保住,那这件事就永远埋藏起来。
他绝不会让漓儿再经历一次失去孩子的痛苦。
迟青英忧心忡忡:“也不知道小郎君能不能熬过这一程。”
“他可以,“洛明瑢不见一丝情绪起伏,好像谈论的不是自己的儿子。
“待他脱离危险,一切平稳,再告诉她。”
迟青英只能听从。
不知是不是生死之间走了一遭,还是真的死过一回,迟青英觉得主子性子更淡了,淡得不像一个个活人,也不是个鬼,跟冰雪活雕出来的一样。
躺着玉床上这一年,迟青英觉得主子一定是脱胎换骨,羽化飞升过,现在坐在面前的人,已经不是旧日的主子。
不然怎么会连为小郎君做这么危险的决定,都没有一丝犹豫呢。
只怕连到这里来寻沈娘子,也是旧身交给他的任务。
可待二人相见,迟青英又觉得主子还是主子,好像好存着点人世欲望,跟天边的风筝似的,被一根线牵着。
“凤还恩时常来万春县吗?”洛明瑢垂目看着,只关心这一件事。
“陛下一直掣肘他,是以凤还恩并不常来万春县。”
守卫之事紧要,迟青英从未想过要去找寻沈娘子的下落,主子一醒过来,除了去见皇帝一面,拍板让谢邈治小郎君的眼睛,紧接着就开口要来万春县,像是一早知道沈娘子的下落。
洛明瑢也是早猜出她的身份,进而猜测她要的那一万两,一定与万春县有关,才来了这里。
他所料不错。
马车顶着风雪回到雍都城,冬日天黑地早,堪堪到了城门关闭的时间,守城兵在看到国师的令牌后,立刻让出了道路。
回到摘星阁已是深夜,滴水成冰,洛明瑢独自走进儿子屋中。
丕儿目下正在发一场高烧,生死不明。
洛明瑢醒来当日,才知道自己的孩子还活着,顿有枯木逢春之感,然而命运弄人,
从迟青英口中,他才得知了那日周氏所做之事,漓儿又为何突然对丕儿出手,漓儿说得不错,若当时能仔细些,或许就没有这么多事了,一切都是阴差阳错。
“那药对她,可还有影响?”洛明瑢问谢邈。
“就和喂你的毒药一样,时日一久,就失了效用。”
洛明瑢听了才算放心,他去见丕儿时,孩子正在摸索着一个九连环,独自玩得入神,不吵不闹,乖得让人心疼。
“丕儿。”他唤了一声。
五岁的孩子已经习惯黑暗,听到声音,下意识先摸索,“是谁?”
洛明瑢牵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才五岁的孩子,柔软的掌心竟然长了些茧,可知这一年吃了多少苦。
“是阿爹。”
“阿爹?”他无神的眼睛嵌在精致可爱的脸上,任谁看了都觉得可惜。
“阿爹……醒了?”
丕儿有点不敢相信,手在亲爹脸上仔细摸索。
“阿爹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丕儿扁起嘴巴,肩膀抽动了两下。
洛明瑢把孩子抱到腿上,终于如丕儿一年前所愿,给他一个迟来的拥抱。
孩子终于重新又有了依靠,只是安静了一会,就放声大哭了起来,憋得整张小脸僵硬,一抽一抽地。
他胡乱地哭:“阿爹!你终于醒了?我好、我好怕啊!”
丕儿哭得声音嘶哑,死死攥着亲爹的袖子,同时也被亲爹紧紧地抱在怀里。
等到孩子不哭了,累得睡过去,洛明瑢找来了谢邈:“丕儿的眼睛,还能不能治?”
谢邈神色严峻:“能治,只是危险。”
洛明瑢看向睡着的儿子,太小了,还这么小,怎么能一辈子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有多危险?”
谢邈看丕儿似看亲孙,不忍道:“我跟你说明白,这会儿已经一年有余,他的瘀血还不能自己消散,那只能施针试试,但此举很有风险的,他可能好起来,也可能变傻、死掉,老夫什么都担保不了。”
他一年前就提过这个办法,但迟青英没资格做这个决定,也抱着小郎君会慢慢好起来的期望,没有干预,现如今孩子亲爹醒了,终于有人拍板。
洛明瑢听过之后,缓缓点头。
“若他已经长大成人,我会犹豫,可他四岁失明,慢慢长大,之前的记忆免不了渐渐淡忘,说不定就记不清颜色,记不清文字,忘了天地万物的模样,一切都变得空白。”
谢邈听得叹气:“唉——你说的也有道理,四岁之前学得再好,那也有限,何况行医治病,认药材,望闻问切……这些都要用到眼睛,险,还是要冒的。”
瞎太早,会成一个废人。
洛明瑢并未自作主张,等孩子醒后,他问:“丕儿,你想看见吗?”
丕儿点点头,他太渴望光明了,他爱看书,想写字,想认药材,也想看到阿爹,想跑得很快,不再撞到东西……
“这很危险。”
“爹爹,给我治吧,我不怕。”
洛明瑢同意了。
之后,谢邈做好准备,先是给自己灌了一碗参汤,才给五岁的孩子后颈扎上针。
不过半个时辰就结束了,起先丕儿并无反应,仍旧看不见,一个时辰后开始发高烧。
谢邈说高热并非意外,但丕儿随时有危险,洛明瑢这才没有告诉沈幼漓。
这一烧就是一日一夜。
屋中没有点灯,下人也被洛明瑢撤下。
他独自守在床边,白色暗纹长袍拖曳在地上,垂目看着儿子,听着他忽重忽浅的呼吸,本该焦躁煎熬的心绪却很淡很淡。
他自己也察觉了,情绪变得很空空荡荡,像一口干涸的井,捞不起半点情绪。
他大概是出差错了。
洛明瑢以此问过谢邈,他道:“七情不振,神思衰减,你这不是睡出来的病,这是心症,历经重大变故,为求自保而闭塞七情,这种大夫治不了,也没听说谁能治,慢慢看吧。”
既然治不了,洛明瑢索性不管了。
就这么在床前枯坐到天明,洛明瑢一动不动,直到谢邈进来,乍然看到一个通身雪白的人,眼睛跟喂了冰雪似的,冻清醒了。
“活了也像个鬼一样。”谢邈嘟嘟囔囔一句
洛明瑢只问:“可脱离了危险?”
谢邈望闻切了一阵,摸着胡子道:“烧是好了,瘀血若是消了,这几日慢慢就能看见,要是没变化,怕是……就如此了。”
洛明瑢只是点点头,不见喜,不见忧。
第77章 “那我死的时候,你伤心……
大年初一,沈幼漓起了个大早,确切地说,她一整晚都没有睡着。
起了也是坐在榻上,对着澄黄的窗户纸发呆好久。
昨夜她何必那般激动?
诚然,丕儿的死他们二人都脱不开干系,洛明瑢是孩子生父,他要是想,也可以反过来质问她:在能救丕儿的时候,为什么要昏过去?
可他没有,反而承接自己全部怒气,她实在没资格对洛明瑢生出怨怼。
可是他不恨她,是不是说他并没有那么在意孩子?
连孩子没了都能保持冷静的生父,沈幼漓接受不了。
将窗户打开,让冷风将自己吹清醒些,转身将炭盆的灰倒出去。
釉儿还没有起床,她拿起扫把将院子里的残雪扫了,四邻的小院里除了雪,还有爆竹鲜红的纸衣散落,像是雪里红梅。
沈幼漓也买了一串爆竹,还挂在门头,出了意外就忘了点。
一转身,不期然又瞧见了那个白色的身影,从头发到衣裳,都是白的。
沈幼漓蓦地一痛,那白发刺目,不知是怎么来的。
洛明瑢身着一袭白色长袍,远远街角处躲着几个孩子,偷偷往这边张望。
她忽然想起,洛明瑢现今似乎是国师,说不得还是李成晞的心腹,他这般引人注意,要是李成晞追查到她身上,那就糟了。
“先进来吧。”
她该冷静与洛明瑢把一切都说开。
洛明瑢随她走进屋子里,正堂是一张饭桌,左右是母女俩的房间,釉儿的屋门紧闭着,还在睡觉,从门口往沈幼漓屋中看去,只能看到一张桌子,一个榻角。
桌上许多书本与图纸,大概都与治水有关,一切陈设都极为简单。
洛明瑢收回视线时,沈幼漓将一碗茶放在洛明瑢面前,他喝了一口。
沈幼漓的视线则几番落在他的白发上,想问,又觉得不该牵扯太深。
“我是不是不该活下来,给沈娘子徒增烦扰。”他先开了口。
“不是,“沈幼漓长长地吸气,舒缓着憋闷感,“你活着,这事是值得欣喜……”
“那我死的时候,你伤心吗?”
伤心?
沈幼漓怔住,她应当是伤心的。
只是当时已痛到极限,若非釉儿还在,她是不想活不下去的,听到他出事的消息,那份单纯为丕儿生出的痛苦就模糊了。
沈幼漓说不清那一阵在孩子的死之中,分了多少悲痛给洛明瑢。
可洛明瑢自己就答了:“你不伤心。”
不然也不会一见到他,就赶他走,甚至要杀他。
他挣扎求生,醒过来要面对的竟是她的尖刀。
不是。
沈幼漓咬唇,她只是害怕。
“你活下来,也摆脱了皇帝的猜忌,重归皇室,我该同你贺喜。”贺完之后,沈幼漓端坐在矮凳上,道:“既然大家各自安好,你以后不要来了吧。”
碗中平静的水面震荡起一丝涟漪,洛明瑢未答话。
谢邈说他七情不振,他倒庆幸起这个好处来,此刻本该心痛,心室却空荡荡似北风刮过。
“我做错了什么?”
心口的寒气随着话语刮出。
沈幼漓听得心口一酸,她抓着膝上的裙子,努力克制着眼泪:“你没有错,大家都尽力了,是我无端将孩子……责怪在你身上,你也可以恨我。”
沈幼漓也希望洛明瑢恨她,这才是一对正常的爹娘,在疏忽之下害死孩子之后,该有的样子。
恩爱,他们不配。
洛明瑢又问:“我该恨你什么?”
“恨我没有当好阿娘,恨我关键时刻掉链子,恨你好不容易活着出来,我却突然要杀了你,恨与你无关,我现在却怕见你,拿孩子的事来折磨你……”
“这是你想对我说的话吧,怪我信誓旦旦说丕儿不会出事,恨我到死都没让你碰孩子一下,可我想说,当时形势太乱,我们都没做好,你没有错……”
说话间,沈幼漓的手掐得越来越紧,“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问呢?”
洛明瑢的善解人意让沈幼漓失望,他该责怪她,就像后来的江母,就算嘴上不说,她也知道,她将阿兄的死算在她头上,后来,江母挖空了心思盘剥她贴补江更耘,就是要债的意思。
这一次,她因疏失弄丢了孩子的性命,这是不可饶恕的。
沈幼漓害怕谁来督促她还这个债……
洛明瑢看着她慢慢埋下头,肩膀颤抖,连哭都不敢大声,怕吵醒了女儿睡觉。
他伸手抚摸她过分消瘦的肩膀。
沈幼漓低着头,深吸了一口气,够了,只要一见着他,自己就会陷在这样的情绪里。
明明过去一年,她过得好好的。
她不能一辈子待着这个旋涡里。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洛明瑢,你不要来了,我只想专心把岷河堤坝修好,这是我计划了八年的事,这段时间求求你别再出现,我不想节外生枝……”
“那修好之后呢?”
“到那时候再说吧。”
“这对我不公平,我做错了什么?”
“没有什么公不公平,丕儿没了,我眼下无法再同你相处,之前对你发泄脾气,是我的错,暂且放一放吧。”
说不清,那就拖。
洛明瑢并没有什么歇斯底里,只是重复:“发生事情,你头一个想的就是舍弃我,这不公平。”
“那你呢,你不在乎失去孩子,罔顾我心中伤痛,难道情爱之事于你如此重要?”
洛明瑢不说话,他有一瞬间想说丕儿没死,又无法带着她去看那个尚生死不知的孩子。
诚然,他很自私,眼前这个困局,其实只要带着孩子出现,一切即可迎刃而解。
可洛明瑢偏不,他要的,是漓儿实实在在舍不下他,所以就算痛苦,也不会和他分开。
因孩子而重归于好,不过是又一次证明,他在她心中无足轻重。
孩子在,她才肯理他,孩子没了,第一个就舍了他。
洛明瑢当真累了,既七情尽丧,说不得是佛祖慈悲,助他勘破此道,两相分开,或许也是好事。
心中这么想着,他面色始终没什么变化。
门未关上,茶水冰凉下来,屋中气氛格外凄清,沈幼漓看着沉默的洛明瑢,他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
沈幼漓觉得怪怪的。
他所说的话分明激动、不甘,可神情始终格外平静,好像只是在与人辩经,狼狈的只有自己脸上的眼泪。
她又不自觉地往外看了一眼,想着该送客了。
见沈幼漓视线往外看,洛明瑢按下脑中的天人交战,声线寒凉:“你在找谁?”
“嗯?”
她只是下意识往外看,怕外头百姓还在张望。
洛明瑢实在太引人注目。
可他却误会了:“凤还恩吗?他目下有事,怕是来不了了。”
听他这么一说,沈幼漓才想起来,自己昨夜确实请凤还恩今日再过来。
“这段时日他对我们母女照顾颇多,若没有他,我那段日子照顾不好釉儿,也不能翻案,更不会那么快把堤坝修起来……”
洛明瑢想问她知不知道曲江边上,凤还恩有心害死他。
但他住了嘴,这种事眼下还不必要拿来告状。
而沈幼漓也恍然发觉,凤还恩和洛明瑢似乎已成政敌,她不想衡量谁对谁错,更不想再卷入争斗之中,非要帮哪一个,只问:“你们在斗?”
“是。”
“无论谁输谁赢,可否彼此给个活路?”她不愿搅和进去,憔悴心神。
“现在连一个凤还恩,都在我前面了吗?”
“你们不一样。”
“我是情,他是恩?”
“是。”沈幼漓没必要撒谎。
“那你心中,情重要,还是恩重要?”
“你该走了。”
旁的也不想多说,沈幼漓自觉这次谈话烂透了,什么目的也未达成,她起身要送客,洛明瑢却走进她屋中。
“你做什么?”
洛明瑢的视线在四角一一扫过,只有一个女子独居的痕迹,没有一丝一毫别的。
“你——”
洛明瑢转身,追上来的沈幼漓差点撞上他的胸口,赶紧往后退了两步。
他从袖中拿出两个红纸包,“压岁钱,收好。”
拉住她的手在塞完红纸包后就松开了,沈幼漓低头瞧着,那手又在她眼下拭了一下。
看着他把眼泪放进口中,玉白手指在水红舌尖点了一下,沈幼漓张口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洛明瑢一定要把她逼死,才甘心。
她死死攥住手里的红纸包。
“那就岷河修完,我们再说清楚。”他擅自做完决定,就出门走了。
洛明瑢走了没多久,釉儿就打开门,揉着眼睛趿着鞋子出来。
“阿娘,刚刚是不是有人来了?”
她迷迷糊糊地听着,还没睡够就没管。
“没什么人,压岁钱,不许乱花。”沈幼漓将红纸包塞到她手上,转身去烧热水。
到了晚上,凤还恩才出现在院外。
“你终于来了。”沈幼漓站在门口。
“只是陛下召去说了些事情,来的路上又耽搁了点时间,今日的初一,我不能不来。”
凤还恩一面拍打着身上的残雪,顺手把压岁钱给釉儿,一面观察沈幼漓的神情。
李寔今日当是来过,据留在万春县的眼线说,她将人请进屋中,说了一会儿话。
到底说了什么,眼下从她脸上分毫看不出来。
回首发觉她的视线落在的某个地方好久,凤还恩低头一看,才知道是袖子裂开了,下意识将手负在身后。
沈幼漓扯过他的袖子,道:“这儿破了,釉儿,去把针线筐拿给阿娘。”
“好——”釉儿蹬蹬蹬给阿娘跑腿。
凤还恩笑着看她穿针引线,拉着他的袖子低头缝补,烛火在她乌发上照出一圈柔光。
“笑什么?”
沈幼漓此举不过投桃报李,若没有凤还恩,沈幼漓的两桩心事没那么容易了却,她对他心存感激。
他对自己和釉儿的好,她所报不敌万一,只能平日多对他好些。
“你这袖子像是刀砍出来的。”
凤还恩笑意渐散:“是十七殿下得了陛下授意,他大概很想让我死。”
“非要有个死活吗?”她似闲聊。
“如今陛下要除我,正如当日的夏珲,不过换成了十七殿下端那杯毒酒,你说,我是该喝,还是不喝?”
沈幼漓缝针的动作停下,抬头看向:“你是当日屠灭无辜之人满门的夏珲之流吗?”
“我不是夏珲,我从来以他为戒,不过有时为了大局,也会牵连一些无辜之人、好人,可我从未想过去杀他们,你当知我的无奈。”凤还恩并未粉饰太平。
沈幼漓沉默,谁在那个位置上,都有的身不由己,都难有个善终。
他说这些话,让沈幼漓想好的话更难开口。
“我盼望你安好,能得偿所愿。”
分明出自真心,她却觉得自己说了一句虚伪的空话。
凤还恩笑道:“我当然能得偿所愿,你说万春县的事情了了,咱们就成亲,来日一家三口,我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银针穿着衣料,从另一头抽出,沈幼漓不抬头:“咱们除夕夜说的那事——就算了吧。”
“……”
这话猝不及防,又在凤还恩意料之中。
他收回袖子,扯断残线,沈幼漓不敢看他眼睛,视线只落在没缝好的袖子上。
“因为十七殿下来找你了?”
“你们之间……还会重归于好?”
她摇头:“没有,但我说到底有负于他,不想在这事上给他插刀子。”
若洛明瑢真死了,她为了报恩嫁给凤还恩也没什么,左右恩人高兴,她并没什么所谓,但洛明瑢现在还活着,这亲事就变了味道。
她就算无法与洛明瑢重修旧好,也不想再让他更伤心。
二人本就是政敌,她再嫁给凤还恩,会把三个人的关系搅成一团乱麻。
这不是报恩,这是报仇。
可她又不知从何处报答凤还恩,只能做这些针线上的小活,将他当家人一样照顾。
“你当真想好了吗?”
凤还恩握住她的手,在沈幼漓要抽走时握紧。
自一年多前两人牵过一回手,二人就再无别的亲近,他察觉到她抗拒,知她心中尚未接纳自己,遂不好惹她恶感。
且郑王之乱平定之后,李成晞想着法儿削他权,凤还恩忙于应付,忙碌起来没个日夜,为防李成晞追查他行踪,追到幼漓头上,他也少出现在万春县。
这次还是借剿匪之名,才在万春县多留几日。
所以二人私下相处其实不多,这是他第二次拉她的手。
凤还恩现在很不高兴,所以把她手拉得紧紧的。
昨日分明她已经意动,甚至恨得要杀了李寔,为何转日就翻了脸呢。
李寔还真是擅长蛊惑人心。
这样看来,是他失算了,不该等她这么久,该尽早娶过门,以她的性子,断不会在婚后与李寔再有牵扯。
沈幼漓点头:“我想好了,况且……我本无意留在雍都,待办完万春县的事,就带着釉儿归隐,若真嫁你,就不得不留在此地了……”
“安知不是我随你走?”
她抬起头,“你在京城经营不易,我已经不想再欠你再多。”
说着话,沈幼漓慢慢抽出自己的手。
尽管这看起来像极了过河拆桥,但她夹在二人之中,实在难受。
“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为沈娘子一句承诺,我傻等了一年多……”
“本以为来年春后,我就能接你们母子一起住,像一家人一般,只因十七殿下出现就一夕转了样子,看来我不止死在他手,连长久夙愿也不能达成……”凤还恩笑得分外落寞,话中有真有假。
沈幼漓亦是煎熬,她道:“我无意挑起你们二人的矛盾。”
“我与他,本来就是要斗到死,成不成亲,都不妨碍要死一个。”
沈幼漓语塞。
“沈娘子,你希望谁死?”
为何非要她选一个,沈幼漓心神倦怠,脱口道:“皇帝若死了,你们也不用再争斗。”
说完这句话,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骨子里,她把自己当成雍朝忠贞不贰的臣民,弑君这样的事是绝不能做,连想也不该想,而且权臣弑帝,改立新主是扰乱朝纲的大忌,一个不好就会动摇国本,引四地烽烟。
她赶紧说:“只是玩笑,万不要当真。”
凤还恩并未在意此事,他想改立新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从这回答之中,也能窥见她的偏向,虽待自己没有男女之情,可也算不偏不倚。
“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提议,盼你能答应我。”
“什么?”
“我们可以假成亲,此举也是帮你摆脱殿下的纠缠。”
沈幼漓头一个念头就是反对:“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沈娘子若不肯同我在一起,我也不想见你和别人在一起,替你把他赶走,就是好事。”
“我不能如此。”
她不想再伤害洛明瑢。
凤还恩讥讽道:“你想赶十七殿下走,又舍不得伤他,追根究底,沈娘子还是抱着重归于好的心思吧,我当你一年前那般伤心,此生该是不会回望了,看来还是舍不得与他决裂,就算孩子已经——”
“没有!”
他握住她的肩膀:“那我就再帮你一次,咱们假成亲,让十七殿下绝了念想,之后你把岷河的事处置好,我送你和釉儿离开雍都,让他再也找不到你们,我们在雍都斗成什么样子,你都不必管。”
沈幼漓只是看着他,脑子纷乱闪过很多念头。
凤还恩加重语气:“沈娘子,我帮了你这么多,你能不能也帮我一次?”
“难道还要允许他日复一日来纠缠你?你总会有心软的一日……”
她私心并不想答应,但要断然拒绝,又不能立刻开口。
“此事,我没办法立刻就答应你……”
容她再想清楚,该如何解决此事。
第78章 “其实你嫁他也好。”……
“好,你细细考虑,我去看看釉儿。”凤还恩尤觉未足,道:“若是拒绝我,更要告诉我,你要如何打发十七殿下。”
他也要回去,好好想想怎么让她答应此事。
沈幼漓点头:“我会好好想一想。”
她对于自己一日三变的心思也颇感头疼,事情到此地步,想要三个人相安无事就是痴人说梦,快刀斩乱麻才是正道。
该早日拿个章程出来才是。
沈幼漓甚至觉得自己该搬到别处去,等春来工事重启,再回万春县。
凤还恩已经进屋去了。
釉儿递完针线筐之后,正在屋子里画画,看到凤爹爹进来,将画笔一推,朝凤还恩跑去。
凤还恩却只是摸摸她的头,女大避父,六岁和七岁,已是大不同,过完这个年,他觉得该重视此事。
釉儿有一点失落:“凤爹爹,你是不想当我爹爹了吗?”
她以为是昨晚生父出现,惹凤爹爹出事了。
“不管你生父有没有回来,凤爹爹都是你爹爹,只是女儿家长大了,就不能像小孩子一样让爹爹抱着。”凤还恩耐心与她讲道理。
“那长大了真不好。”釉儿瘪着嘴。
凤还恩道:“长大还是有好处的,比如,釉儿可以帮凤爹爹在阿娘面前说些好话。”
“凤爹爹还要我说好话吗?昨夜阿娘问我,要是她和你成亲,我会不会高兴,我说我当然高兴……”
釉儿也学会说话说一半,她想让阿娘嫁给凤爹爹,也不想把亲爹给落下。
可是亲爹惹阿娘哭得这么伤心,她又觉得自己不该再想他回来的事。
“你阿娘真这么说?”凤还恩终于泛出些笑意,至少她是真考虑过。
釉儿点头:“是啊。”
“可是现下她又犹豫了,凤爹爹有些难过,劳烦釉儿在阿娘面前多夸夸我,让阿娘回心转意,好不好?”
“当然好!”
沈幼漓送凤还恩上了马车,隔着风雪二人对视许久。
“幼漓,新年安康。”
“凤大哥,新年安康。”
盼来日不必再风雪夜归……这句话凤还恩放在心里,没有说。
目送马车消失在风雪中,沈幼漓又是一夜难眠。
这种感觉十分折磨人,她努力逼自己睡过去,迷迷糊糊中那白发人好像在屋里,在床边,又到了枕边……她真有一股冲动,什么也不想去管,就在他怀里睡过去。
可紧接着丕儿的脸就会浮现,让沈幼漓像触到火炭一样,骤然收回思绪,惊醒过来。
她坐起来,抱腿埋住自己的脸,为自己的想法愧疚。
过去一年她都很好,可眼泪在见到洛明瑢之后就没有停过。
沈幼漓再一次坚定,她不能这样了。
窗户透出微光,沈幼漓掀被起身,下意识往屋外看,窗外空空如也,洛明瑢并没有来。
她把头甩一甩,自己大概脑子出问题了,哪个疯子会在外面傻站着。
万春县虽在雍都旁侧,但乘马车都要半个时辰,此时城门都没开,谁会大雪天老远跑这儿来干站着。
沈幼漓开始回忆起昨日洛明瑢走之前说了什么。
除了让她把压岁钱收好,就不再有别的话,他算是答应她了吗?
她收回视线,照顾完女儿吃早饭,当窗看起了描画起图纸。
窗外不时有人走过,沈幼漓抬头看一眼,不过是寻常会经过此处的百姓,再低头发现自己的笔——还在原处徘徊。
沈幼漓那一刻,对洛明瑢是真切起了杀心。
形势越来越严峻,或许自己真该走了。
她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当即收拾起案上书册去了县衙,顺道将釉儿打发到夫子家中去,和他家小子姑娘就伴玩。
县衙有鹤监的人驻守,她拉来人,一股脑交代起坝上的事,要是开春自己还不回来,督工的事就暂且交给一个踏实可靠的人。
在鹤使满头大汗看图纸的时候,她在一旁闲极无聊,扫见一本佛经,大概是哪个刀笔吏日常所读。
“这有用吗?”
随手翻看从第一句开始念起来,念了几页她就丢下了。
没用。
烦。
在县衙磨蹭到快天黑,她才从县衙慢慢踱步往回走,扫了一眼院外的雪,没有鞋印,也没有马车车辙。
看来她是真清静了。
沈幼漓赶紧做好饭菜,唤女儿吃饭。
釉儿夹起菜放进嘴里,眼神一下清澈了许多。
“呸呸呸!”
性命攸关之事,孝顺也顾不上了,她赶紧去倒茶水:“阿娘,咸死我了!”
沈幼漓只能回神重做,还干巴巴说一句:“大过年的别死呀活呀,阿娘给你重新做。”
她对着灶台敲敲额头。
釉儿在门口张望着,默默把头缩了回去。
—
洛明瑢这几日除了守着丕儿,就是忙着个凤还恩暗中斗智斗勇。
李成晞三不五时要宣见他一回,这一次更是亲自来摘星楼的,以示对国师堂兄的重视。
大年初二,洛明瑢本欲出门的脚步,被李成晞截停了。
此刻二人正在摘星楼上说话。
归根结底,还是要对付凤还恩,不过话总不能说得如此直白,二人开头还是要扯些别的。
李成晞想让李寔和凤还恩对垒,就是不知李寔的本事如何,这钦天监里的杂事正好就是试金石。
国师是虚衔,不掌权不掌兵,能制造舆论,本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看陛下对星象给不给面子,不过钦天监中有不少凤还恩的耳目,李寔空降,要收拾的人不少,
“你醒来不过几日,又常年居于乡野,就要你在钦天监管事,会不会勉强?”
“陛下有命,臣义不容辞,但请一试。”
李成晞打量着自己这位堂兄,一头白发,长相肖似贵妃,真天人之姿也,晏家那些人也重新汇聚在京城,等着重振晏氏。
李寔此人,他想用,也要防。
“阿兄为了雍朝鞠躬尽瘁,你能辅佐我,我是最放心不过。”李成晞假惺惺道。
他不外乎希望他与凤还恩斗个两败俱伤,再大权独揽,就是斗不死,也能相互牵制,不会再出“挟天子”的权臣。
洛明瑢原本乐意帮李成晞处置了凤还恩之事,再带着家人隐居,可现在,他对此事并非似表面上那么热衷。
洛明瑢也注意到,李成晞身畔常年跟着的大理寺少卿——冬凭。
此人并无本事,唯独一张脸让人不能不在意,再听京中风言风语,和漓儿旧日在朝中的身份,洛明瑢心中也有计较。
他这个国师是为凤还恩而生,凤还恩没了,这虚职就什么都不是,皇帝要是发现了漓儿,那时就太过被动。
再说凤还恩死了,漓儿嘴上说能明白朝堂争斗不可避免,却不可能不介怀,只怕会远了自己。
一切看来,得不偿失。
凤还恩可以打,但不能打死。
不过当着皇帝的面,洛明瑢只有一句话:“凤军容已有,臣披肝沥胆,愿为陛下除此祸患,助陛下重掌神策军。”
“接下来几日,烦你观星,给朕一个满意的消息。”
“臣明白。”
所谓满意的消息,当然是对凤还恩不利的天象占验,让他亲自去和凤还恩打擂。
送李成晞下摘星阁,洛明瑢又回到丕儿屋中。
这两日,丕儿的高烧终于退了下去,甚至他说已经能看到模糊人影。
谢邈高兴得很,连捣药都格外有精神:“我马上就要有个聪明的小徒弟了!”
洛明瑢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也安定许多,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等到丕儿睡下,他起身走出门,吩咐人套马车。
“主子才刚好,两地奔波是否太过操劳?”
“无碍,看好丕儿。”
—
到万春县时,天已经黑了,洛明瑢站在篱笆墙外。
漓儿的屋中早早熄了灯。
他其实没什么事,就是习惯这么站着,反而是釉儿屋子还有烛光。
他走到窗边,轻敲窗户:“釉儿。”
屋里没什么,釉儿畏畏缩缩地探脸:“阿爹……”
“怎么还不睡觉?”
没等多久,门又打开了一条小缝,釉儿从门缝里闪了出来,洛明瑢想说她不用出来,外面太冷。
他没说话,只是解下大氅披在女儿身上。
大氅的毛领扫着釉儿的脸,爹爹长长的手指将带子在她下巴打结,釉儿就怎么也讨厌不起阿爹来了。
阿爹这么好看,怎么会做坏事呢。
“阿娘就要和凤爹爹成亲了。”釉儿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一句。
“你喊他爹爹?”
釉儿有点手足无措,她嗫嚅道:“凤爹爹对我很好,对阿娘也很好。”
“你也不要阿爹了吗?”洛明瑢半蹲下身,和釉儿平视。
釉儿搓着大氅毛毛,瓮声瓮气地说:“我不介意有两个爹爹,你去问问阿娘,她能不能让你回来。”
洛明瑢毫不让步:“不可以,你阿娘只能有我一个男人。”
“可她就是这么说的。”
而且凤爹爹也很好,釉儿要不是他一个人在雪地里站一夜又一夜,真的有点可怜,才不出来陪他呢。
而且,她还想摸摸阿爹的头发。
见阿爹不说话,釉儿开口:“我能摸摸你头发吗?”
洛明瑢回神,拉着女儿的手放在自己的头发上,“摸吧。”
釉儿努住嘴,五根小手指头挺直到有点弯曲,在爹爹肩头的发丝上捋了一下,又一下。
冰冰凉,跟银色丝线一样,还有光……
“你的头发为什么是白色的?”
“大概是想你和你阿娘,想得太厉害,头发就白了。”
“这么想我们,为什么不来找我们?”
“阿爹睡着了,睡了一年才醒过来,好不容易找到你们。”
那还真是可怜……阿娘为什么不肯原谅爹爹呢。
“你怎么不告诉阿娘知道?”
“釉儿想弟弟吗?”
两句话撞在一起,釉儿手停住,没回答之前先扁了嘴巴:“想的……”
这一年,她一句也没有提弟弟,就是怕阿娘会伤心,但其实,她比谁都想弟弟,没了他,不管谁来陪,釉儿都觉得自己孤零零的。
“那釉儿,你帮爹爹一个忙好不好?”
“什么忙?”
—
夜半,沈幼漓正睡得迷迷糊糊,浑然不知女儿给洛明瑢开门房门。
门无声打开又阖上,高大的影子一路延伸到帐上。
直到过沉的重量压在身上,沈幼漓才醒过来。
她心头一惊,睁开眼只看到一片晃动的黑影,但那檀香味先带来的熟悉感,让她立刻打消了是什么采花贼的怀疑。
甚至颤了一下眼睫之后,她才想着反抗。
然而作恶的人早有预备,在她要推开他之前猛地将她手腕攥紧,按在头顶,宽厚的胸膛压制了她起身的动作。
洛明瑢——
沈幼漓闭紧嘴,又气又急,用力扭动着想要挣脱。
可手腕交叠被他攥在头顶,另一只手掐住她的下巴,沈幼漓不得不松开齿关,任他舌头卷掠,把自己舌头绞住,把口涎全部卷走。
强烈的鼻息,随着张合的唇瓣侵袭她的面庞,沈幼漓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冰凉发丝拂在她面庞上,那长袍宽袖代替被子将她全部覆盖,身上的人诛求无度,把她唇内寸地当成是自己的地盘,舌头搅动得没有下限,几乎不留余地。
沈幼漓的嘴巴张得辛苦,耳朵听到咕啾的搅和声,口涎咽不下,从唇角滑落到脖颈。
这根本不是亲吻,而是泄愤!
洛明瑢不是一味将她压进被中,那掐下巴的手贴上她后背,继而推上后脑,把她送向自己怀中,唇下。
沈幼漓除了顺从,根本别无选择。
在窒息之前,他终于松开了她,离开熟烂可怜的唇,舌面贴上她颈侧跳动的脉搏,不是唇,是舌。
先舔再啃,吃人都没这么大一口。
沈幼漓打了一个激灵,终于可以说话:“洛明瑢,你住手!”
吻顶在下巴之下,逼得她仰头,整个身躯也离了榻,像主动贴上他的身躯。
“咳咳咳——”
她咳嗽被口水呛到,死死掐住心口的衣料,抿唇时嘴唇刺痛,她恼火地问:“你疯了?”
黑影坐了起来,“你要嫁给凤还恩?”
薄凉的声音传来,和方才热烈强势的举动截然相反。
她擦唇的动作一顿:“谁告诉你的?”
沈幼漓能看到巨大剪影因呼吸而背脊起伏,可声音怎么会这么冷?
“早不嫁,晚不嫁,非得在这个时候,是怕我?躲我?”
“怕你?”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洛明瑢声调始终没有一丝起伏:“怕自己控制不住对我的感情,所以想立刻嫁出去,随便嫁给谁,只要能断了你自己的念想。”
“洛明瑢,你太可笑了!”
是她想错了,洛明瑢根本就不会难过,他早就沉浸在自己的妄想里不知天地了。
“看来我又猜错了。”
他俯身靠近,捏着她的后颈又亲,单调地在上唇下唇之间往复,又咬又含,沈幼漓疼得嘶气,他也当没听见。
“洛明瑢,你别欺人太甚!”
“吵大声点,让女儿听见,明日凤还恩也该知道了。”
第二轮结束,沈幼漓抓着心口抽气,不甘示弱:“他帮了我许多,我无处答谢,嫁他又如何?你没出现之前,我们就在商量这件事了。”
“那我还真是可笑,为国捐躯舍掉性命,到头来连妻子孩子都丢了。”
沈幼漓怒气被一刻清空,她鼻子发酸:“你为国捐躯,感谢的话该皇帝来说,我没有资格,可就妻子身份来说,我也没有做好……”
其实她做了,她跑上山又跑下山,满心害怕自己会误事,怕他不能活着走出来。
可这些与出生入死的洛明瑢相比,都不值得拿出来说。
“缘分就是缘分,没有缘分了,大家好聚好散,难道就这么难吗?”
洛明瑢指尖伸出,将她挡在眼前的发丝挑开。
“你想怎么个好聚好散法?”
“今夜的事我不同你计较,咱们各自祝个好前程,在此之前,我想去见一见丕儿……”沈幼漓试图平心静气和他说话。
洛明瑢的指尖在她眉尾停住,道:“不可以。”
她抬高了声音:“为什么,你当初不让我碰他,现在连去祭拜都不行,你到底想怎么样,要我痛苦?报复我?”
“我要你亲口说,你是因为舍不得我,所以不会嫁凤还恩。”洛明瑢偏不借儿子的光。
“我要是说了,你能带我去看丕儿吗!”
洛明瑢不开口。
孩子孩子,只有孩子!
“你嫁凤还恩,只会在把事情越搅越乱,知道吗?”他声线终于有了起伏。
沈幼漓当然知道嫁凤还恩是错误的决定,那个假成亲的事她也打算回绝了,一有机会她就走,眼前这个人才是把事情越搅越乱的罪魁祸首。
他连孩子的坟都不让她见!
“是你对我太残忍,原本我是无意让你伤心……”
洛明瑢打断了她:“我不会伤心。”他七情不振,喜怒哀乐悲恐忧都寻摸不起来。
沈幼漓微微睁圆了眼,紧接着他又说出一句:“其实你嫁他也好。”
“……”
她形容不出听到这句话从洛明瑢口中说出的心情。
似乎是如释重负,但释得太多,有些失去了所有力气的空虚。
“我不再阻挠你嫁谁,高兴吗?”
沈幼漓笑了一声,他未免太看得自己,“太可笑了,我嫁谁是为我心,难道还要你同意。”
“当然,若是我对你嫁娶之事无动于衷,你一定会生气。”
沈幼漓气结,她脑子又没出问题,“你走!现在就走!”
果然生气了。
她把人往门外推。
洛明瑢不会走,他把沈幼漓扯到腿上,又是肆无忌惮一阵,然后发现,埋首在她温暖的肌肤之上,能让自己死寂的心脏好受一些。
沈幼漓只着一件绸衣挂脖,脸埋在被中时,忽听到后颈亲吻的人说出一句:
“请柬,会给我一封吗?”
她僵住,抬头看向他:“你要来做什么?”
“给你贺喜。”
洛明瑢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但他也不会让凤还恩好过。
沈幼漓死死揪住被子,见他无所谓的样子,点了点头:“好啊,你若是想要,那我就给你一封。”
“送到摘星楼,我恭候。”他话说完,在她耳边亲了一下,下榻离去。
“等等——”
“要请柬的话,我成亲之后,你就不要出现了。”
“好。”
“不——我还要以后能随时去祭拜丕儿。”
“好啊。”
在那抹白发消失在门后,沈幼漓重新倒在被中,静止不动许久。
然后,她带着一腔驳杂的情绪,裹衣起身去打开门。
吹了许久冷风,直吹到身子僵硬,什么念头都没了,她才点灯写信。
第79章 恨不得洛明瑢再多关自己……
军容府,凤还恩拿着一封信陷入沉思。
是万春县送来的,幼漓的笔迹,信上答应了假成亲之事,而且等万春县的工事一结束,就请她将她们母子送到李寔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凤还恩谋划了许多手段,都没使上,结果她就答应了。
担心这信是假的,他还亲自跑到万春县一趟。
见她第一句就是:“你后悔了吗?”
“这话该我问你,假成亲之事于你无半分益处,你会后悔吗?”
沈幼漓平静得很,把一筐小米细细挑拣出虫蛀的来,旁边还有两碗挑拣好的红绿豆子。
人一忙碌起来,就不会想这么多有的没的。
凤还恩倒是说了一句真话:“婚事真假于我这身体来说并无区别,自八年前起我就从未想过与你如何,当时只想远远瞧着你安好,可若你身边没有别人,我就能对你好,这便是我的好处。”
沈幼漓叹了口气,她实在不想欠他越来越多。
凤还恩又多问了一句:“你不怕伤十七殿下的心了吗?”
“是我多心了,十七殿下赞成此事,现在反倒是我心乱如麻,非得断了念想,毁去一切可能不可。”沈幼漓坦诚道。
凤还恩知道洛明瑢做了她七年夫君,她定然难以割舍,但听到她就这么承认了,心中不免钝痛。
他不多想,只着急将此事定下来:“此事宜早不宜迟,冬日坝上无事,咱们过几日就将亲事办了,就定在三日后吧,我会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好,绝不会出意外。”
“好……”
这样也好。
沈幼漓看向窗户,出神许久。
窗纸上,凤还恩的唇轻轻贴在她眉上,又马上退开。
沈幼漓转头看他,眼中有震惊也有茫然,凤还恩的举动不算多过分,但她根本没想到凤还恩会亲她。
更奇怪的是,她心中无多大涟漪。
像被釉儿亲了一下。
凤还恩也看出了她并无半分波澜,对于这个吻,她除了疑惑,就是平静到漠然。
他勉强笑道:“做戏做全套,他就在还在外边看着。”
什么?
沈幼漓猛地看向窗外,却什么都没有,不过凤还恩能说出来,大概是真的。
……
那就这样,看到就看到吧,在桌沿扣紧的手慢慢松开。
“以后,不要这样了。”
这举止算得上轻薄。
“好,不会了。”
洛明瑢确实在篱笆外,这一幕被他尽收眼底。
看到之后,他转身离去。
—
沈幼漓本以为洛明瑢不会再来,可是当夜,她和釉儿在描九九岁寒图时,门忽然被打开,洛明瑢踏着乱琼碎玉而来。
沈幼漓一下就觉得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差点从凳子站起来,是女儿在这里,她才勉强稳住,冷声道:“你又来做什么?”
画笔像匕首一样反握在手中。
“看看你,“他的语气还是和行动迥然有异,“还有女儿。”
“出去!”沈幼漓呵斥。
结果出去的是釉儿,她一股脑收拾起画纸画笔,小跑回自己屋子,把门关上,“我睡了,你们不要吵!”
二人从紧闭的门上收回视线,沈幼漓皱紧眉:“你对釉儿有一点做阿爹的样子吗?”
“你还让我靠近你的孩子吗?”
沈幼漓心道你不也一样,但是这车轱辘话她不想再说,只是起身将人往外推:“咱们昨晚已经说好了,旁的都不必再商量。”
“好,不商量。”洛明瑢骤然将她抱起,走进她屋里。
沈幼漓发现挣扎无用,又担心争执之下,釉儿再出来看见,只恶狠狠低声说:“快放我下来,不然……我就割自己一刀!”
洛明瑢淡定得很,一面走,一面她头上发钗拔出,丢在地上,所有能接触到的锐物,连帐钩,他也抬手撤掉,丢了出去。
沈幼漓被推倒在被中,他倾身遮住所有的光,膝盖别进双腿,阻止她并起,冬日一重重衣料也阻隔不了他的亲近。
不打一声招呼,温热的气息随着柔软的吻落在锁骨上。
颈间先是凉的,很快就染上比体温更热的暖,沁出舌尖的湿润,唇自发碾在锁骨上,鼻尖也抵着脖子,沈幼漓伸长脖子,闭紧眼睛,双手都被他十指紧紧扣住。
她扭头想找自己床头柜子里有没有□□药,下巴在他发顶扫来扫去。
洛明瑢提点她:“你没有制备毒药,别看了。”
屋里无药材也无药碾,他对一切都有数。
这也没有那也没有,她到底安逸了多久!沈幼漓气得躺平“你要睡就睡,睡完赶紧滚!”
“那就多谢娘子宽宏——”
“诶!”沈幼漓喉咙被逼出一声,是洛明瑢将膝往前推,将她腰抬起与自己贴近。
他没有停住,滚烫的吻和手遍及各处,还有心情问:“所以,你还当真要嫁凤还恩?”
他本不欲来发这个疯,但窗纸上那影子实在刺眼,他走到半道又折返回来,然后就瞧见她抱着女儿画画的样子。
这屋子该有他一席之地。
这一晚回去洛明瑢笃定自睡不着,不如寻些慰藉。
沈幼漓说话和冷笑产生的震颤回馈到他唇上:“你不是也赞成吗!”
洛明瑢这才抬头,一双探究的眼睛上上下下将她刮过,“这么听我的话?”
那我说别的怎么不听?
她自发隔绝他这句,只一味重复:“你出去吧,我的心意不改了。”
“那你们什么时候成亲?”
“三日后,放心,请柬一定送得到。”
“成亲了又怎么样,他能给你这个吗?”
“什么?”
洛明瑢牵她手,搭上那蠢动一处。
“成亲之前,我帮帮你可好?”他鼻尖在她耳下和脖颈之间来回,“你也知道凤还恩是什么人,往后你就是想我,怕是也不愿暗通款曲。”
这是洛明瑢该说出来的话吗?
沈幼漓抖抖簌簌要抽手,“洛明瑢,你好恶心!”
“恶心?若男女之事你都觉得恶心,那你与凤还恩成什么亲,对,我忘了,你们行不了房,确实过得不恶心。”
“那恶心就留给我们,我最不嫌弃。”
洛明瑢话说得慢悠悠:“昨晚你知道是我,不也没有反抗吗。”
他怎么会错过她那一瞬间的迟滞。
沈幼漓抽出自己的手:“你还真是会自作多情,我不过是闻到你身上的檀香味,犯恶心罢了。”
“是吗……”
“我很早就跟你说过,我讨厌佛堂,讨厌你身上的檀香,后悔从前的事,我早该求助凤大哥,不与你们洛家有什么牵扯,雍都的事早该结束,就不会,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洛明瑢听着麻木的心脏挨了一刀又一刀。
见他不说话,沈幼漓劝道:“你走吧,好好做你的国师,若是当真寂寞,就另找一个娘子,反正无论哪个,都不会似我这样伤你的心。”
“不是我要来,是你让我来的。”他终于松开了她。
“什么?”
沈幼漓听不懂,她什么时候让他来?
“是你准我这样做,你准我登堂入室,准我将你压在身下,你就是需要我这样,你乐意看见……
看见我像个疯子一样,就算被你百般拒绝,也不肯松开你的手,我对你的事反应越大,越是折腾自己,就能证明——我对你死心塌地,你心里才会安定,不再惧怕……”
“我现在这样对你,皆因你默许我。”
这话任谁来听都觉得荒唐,唯独沈幼漓听得怔住,像一把利剑直接将她钉死,把她剥解,触及她最深处的隐秘。
教她不得不承认,好像……就是这样。
她越想,身躯越僵硬,一阵强烈的战栗感在她身躯里酝酿。
不错,就是这样!
正如洛明瑢将她关在佛堂那几日,沈幼漓其实并不如表现的那般生气,他那些出格强势的举动根本不会勾起她真切的愤怒,反而洛明瑢过度的痴缠索要,让她感觉到自己是洛明瑢心里的重要性。
沈幼漓难以察觉这种心思,因为洛明瑢紧紧抱住她时,无论她怎么挣扎,洛明瑢都不会放开她。
她一点点明白,自己不会失去这个拥抱。
就连推开洛明瑢一次次亲近,也是因为知道他会再次靠近,让她能守住夸口放弃他的誓言,守住为娘的身份和道德立场,还能安然享受与他纠缠在一起的满足。
她甚至——恨不得洛明瑢再多关自己几日,五日怎么够,五日能衡量出多深的感情?
洛明瑢越是对她展现出需要,对她在意,甚至连孩子的醋都吃,沈幼漓反而越有底气和他闹,闹得他再做出更出格的举动,沈幼漓就满意了。
满意于他真切在爱她。
很难听,很卑劣,但这就是真的。
可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却不肯给洛明瑢一个消停,告诉他,她仍旧喜欢他。
沈幼漓其实——是有病的。
在洛明瑢说这些话前,她从未想过,自己是这样一个人。
从江母不再爱她,从她付出所有,让自己连饭都吃不饱,只希望江母看见,只为换她一句夸赞时,这个病就已经出现了。
她在江母墓碑前杀了江更耘,却没有治好病。
她太渴望有一个人对她展露出死也不会放弃她的意志,那些疯狂、坚定,越过性命的在乎,会让她隐秘地高兴,让她不再害怕自己怎么讨要,也讨要不到。
洛明瑢会主动给她,给她很多很多,于是她就变本加厉地索求,吝啬给予一丝回馈。
凤还恩可以这样吗?或许也可以,但沈幼漓对他没有欲望,他的怀抱不足以让她产生欣喜。眷恋、沉浸……只有洛明瑢,是她挑中的倒霉鬼。
她能体谅所有人,却独独会苛责洛明瑢,拿他一点点的疏忽计较、放大,要求他和自己分担一样的痛苦,为失去孩子而歇斯底里。
沈幼漓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可是漓儿,我也是人,我可以这样在乎你,你能不能也一样对待我?”
沈幼漓眨了一下难受的眼睛,眼泪滑到下巴。
洛明瑢说出这句时格外平静,平静地让沈幼漓觉得,这是失望,是诀别,是放手。
沈幼漓揪紧了他衣襟,可随着他起身,衣料从指缝之间慢慢走脱。
手臂垂落在身侧,她眼泪滚湿了半张脸。
那日洛明瑢是怎么走的,沈幼漓没有记忆,想留下他解释,也不知该说什么。
人走了,她径自发呆,直到天明。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该是决心再也不会来出现了吧。
—
一路呵气成霜,洛明瑢回到摘星阁时,那心灰意冷的感觉仍未消散。
丕儿还未睡下,他推门而入。
盖子的眼睛日复一日见好,一听到开门声,还听出是阿爹的脚步声,立刻站了起来。
“阿爹,你去哪儿了?”丕儿如今对他爹很是依赖,晚饭后去找,师父说阿爹又出门去了。
模糊的视线里,高大的人在向自己走来,他努力分辨时,乌溜的眼睛终于恢复了几分剔透神采。
洛明瑢见儿子已经能准确面向他来的方向,心中总算有了些许宽慰。
他刚从万春县回来,还未从那一场交谈中缓过劲儿,看着逐渐好转的儿子,也未有喜色。
洛明瑢握着胜算,只有一种改变不了现实的无力。
其实对漓儿说完那些话,他一个男人,心中也不免委屈。
这些天,为了来日母子相见,丕儿不生抗拒之心,洛明瑢反复同他说阿娘旧日的好,以免相见时伤了她的心,可一片心意不为人知晓,她总将他弃之如敝屣,教人如何不怨。
洛明瑢做到这个地步,也有自己的脾气,或许他该把这件事冷一冷,教她来日更加后悔。
但这个念头一起,他又否了。
那又不是她的错,必定是从前那些不好的事让她如此别扭,反被他挑开痛处,是他不对。
他自己又何尝正常。
从始至终都未曾做好她的夫君,从未给过她足够的依靠,一直以来,她都在单打独斗。
而且,她都哭了,是为他哭的。
她又不是故意跟自己闹成这样,她那么难过,自己却一走了之。
也许她已经想明白,自己是不是该回去?
“阿爹……”
丕儿歪头,阿爹怎么不说话。
洛明瑢回神,摸摸他的脑袋:“阿爹去找阿娘了,你想阿娘吗?”
“阿娘……”
丕儿身子显见地僵硬了一下。
洛明瑢把五岁的儿子抱在腿上,“你还在怕阿娘?”
“想,可是我怕,阿娘不要我,她不想要我……”孩子带着哭腔低声说,阿娘当日说的话还扎在他心里。
洛明瑢不厌其烦地与他解释:“阿娘不是故意的,她当时只是被坏人控制,什么都不记得,你只要记住,当时掐你脖子那人不是阿娘,只是一个长得很像她的人。”
丕儿懵懵懂懂,“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从前阿娘是不是最疼爱你的人?她怎么会舍得这样对你呢,都是坏人戴上假面具,把你骗了。”
洛明瑢反复将这个念头植入他心里。
“而且,釉儿也很想你。”
一听到姐姐的名字,丕儿一下就抬起头来:“我要见姐姐,阿爹,带我去见姐姐吧。”
“那你的眼睛就要快快好起来,阿爹才能带你看姐姐。”
“好!”
剩下三日,为了丕儿的眼睛,洛明瑢有意带孩子多看些对眼睛好的景色,但外头雪大晃眼,不宜带他出门,只能带着孩子每日在屋中画画。
腊月没有花草,洛明瑢画了满墙嘉木绿荫,嘉木下,是一对夫妻,还有绕膝的儿女。
一室春景覆盖,屋子像是没有了墙,变成被碧草繁花环绕的亭子。
“你的鼻子像你阿娘。”洛明瑢凝视着墙上的女子。
丕儿看过来,又朝墙上的女子看去,他努力不去想,可秀丽的阿娘还是幻化成了歇斯底里的样子,他赶紧甩甩脑袋。
“阿爹,阿娘真不是坏人对不对?”
“是,她很想你,想来见见你,可阿爹怕你伤她心,才不准她过来。”
“我、我也想她的,要是她不掐我……”
“等好全,我带你去见阿娘,你莫怕她,她是这天底下最在乎你的人。”
丕儿眼神里还有害怕,他嗫嚅着嘴唇,点了点头。
“多想想从前和阿娘姐姐在一起的时候,那时候没有阿爹,都是阿娘在照顾你,喂你吃饭,哄你睡觉,陪你读书写字……”
在洛明瑢循循善诱之下,丕儿的记忆慢慢复苏,那些母子在小院生活的光阴,如阳光雨露,慢慢将他滋润起来。
“我想阿娘,我想姐姐,我想要全家人在一起……”丕儿靠着爹爹的肩头,终于把思念说出口。
“只要丕儿听话,我们一家人很快就会重聚,阿爹跟你保证,不要哭,以后咱们一家人就可以永远在一起,永远不会被分开。”
“嗯。”
洛明瑢视线始终落在女子脸上。
“阿娘很美,对不对?”
“对。”
丕儿看着纸上的人,又想起从前和姐姐一起窝在床上听阿娘讲故事,再拉着姐姐和阿娘手入睡的时候。
他的害怕慢慢褪去,也盼着早点见到阿娘和姐姐。
—
三日之中,洛明瑢没有再出现在万春县。
沈幼漓则一天里要发很久呆,一下额头冒汗,一下又像被寒风灌满躯体,动不了一根手指头。
有病就要治,她好不容易从对江母的痴望中脱身,不想让自己陷入名为“洛明瑢”的泥沼里。
只要一想起洛明瑢那些话,沈幼漓心就止不住狂跳,有人揭开了她最耻于言说的隐秘,让她格外无所适从,失去支点,不管做什么,都找不出一个道理来。
“阿娘,你怎么了。”
这两天沈幼漓没有心思做饭,都是带釉儿出去吃,扒拉着饭碗,她又走神了。
“阿娘没事。”她回神,给女儿夹菜。
……她只是很迷茫。
洛明瑢没有出现,他如何打算自己管不了,不过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把所谓的“假成亲”取消。
这根本就是一场闹剧。
不过消息送出去,整整三日,沈幼漓始终没有得到凤还恩的回信。
鹤监的人说他突然被陛下派去外地查一桩旧案。
沈幼漓不知凤还恩是真的事务繁忙,还是收到了消息,躲着不见她,总归三日后,喜服就送到了眼前。
她坐在镜子前,几个婆子将她团团围住。
“我想见军容。”她已经在信中明白拒绝了这门婚事,凤还恩不可能不知道。
婆子殷勤为她梳妆,“娘子今晚就能见到了。”
“他不来见我,我不会梳妆。”
还是戊鹤使出现,道:“轿子就在外面,娘子坐上去,就能见到主子了。”
沈幼漓看一眼院中的七宝朱金万工轿,
是她反复无常,辜负了恩人心意,该去给他请罪,就算凤还恩要怎么罚她,沈幼漓也没有二话,她走出去登轿。
然而熟悉的马车先停在院门口,一众鹤使拔刀。
第80章 孩子还活着。(误会解开……
洛明瑢下了马车,看着这剑拔弩张的阵势,神色淡漠:“我可不是来抢亲的。”
不是抢亲,那就是来观礼,沈幼漓看着他一如既往漠然的神情,眼睛先酸了一圈。
但她要强,洛明瑢既不在乎,她也不想有太大反应。
“我没给你送请柬。”
她确实答应给他请柬,但婚事都取消了,请柬自然没送出去。
戊鹤使拦在沈幼漓面前:“娘子,咱们还是赶紧去找军容吧。”
“你这是就要出发了?”
洛明瑢看着她一身简素,分明还没有打扮好,坐在花轿里,十分不合时宜。
沈幼漓越过戊鹤使看他:“你既不是来抢亲,关心这个做什么?”
“你想让我抢亲吗?”
话音刚落,连戊鹤使都拔了刀,身后迟青英带着一众侍卫上前,鹤使也围紧了一圈。
釉儿害怕地缩在屋子里。
沈幼漓道:“你不必来抢亲,我原本就不打算嫁,三天前已送了消息,却始终没有回音,但无论如何对凤大哥来说都是无妄之灾的,我该去给他赔礼道歉。”
连戊鹤使都忍不住:“沈娘子当真要如此戏耍主子吗?”
“是我的错,可是我实在不能自欺欺人……”
“赔礼道歉的事暂且不提,“洛明瑢大步上前,身形带着极大压迫感,戊鹤使还没反应,刀就已深深钉在地里。
洛明瑢攥住她的手腕:“我要同你说几句话。”
沈幼漓被他拉着,紧步回到屋内,屋里梳妆的婆子呼啦啦都出来了。
门并未关上,釉儿原本在屋里瞧热闹,二人走进屋,她又转到门外去,看里屋的热闹。
洛明瑢也不松开沈幼漓手腕,只是目光沉沉说出三个字:“说清楚。”
“说什么?”
“什么自欺欺人?”
沈幼漓觉得他对自己态度未免太凶,但又能明白他早就被自己逼急了,索性和他说明白:“我没想嫁给凤还恩,他提议假成亲,我就答应了……”
“凤还恩告诉你,只是假成亲而已,不用觉得有负担,说不定就能借此赶走我,是不是?”
“是。”
“那你为什么现在又不答应了?”
“我想明白了。”
洛明瑢追问得很紧,人也越走越近:“想明白了什么?”
“想明白我自己的心思,就算真成亲,将来也会与他和离,反复折腾,何其害人。”
“你的意思是,纵然孩子没了,你还是抗拒不了……想要跟我好?”
洛明瑢站得太近了,胸膛绣着暗纹的衣袍距她鼻尖不过寸许,他身上已经没有一丝檀香味。
“不是!”沈幼漓推开他。
“孩子没了”这四个字是她的雷池,洛明瑢不能这么无所谓就提起。
这次太过轻松,洛明瑢竟撞到了窗户,她慌了一下,想要去扶他。
洛明瑢只是倚靠着,并不站起来,“所以,就算你不成亲,也不会回我身边?”
三天以来,沈幼漓想过无数次,反思过无数次,可还是那句:“我想,可我还没有办法……”
北风震动窗户,洛明瑢心里也呼啦啦有寒风在刮。
她握紧拳头:“我只问,你当真为丕儿伤心过吗?”
这也是沈幼漓耿耿于怀的一个原因。
她连那日都不敢细细回想,为什么洛明瑢可以做到这么无动于衷。
“那是我跟你的孩子,你怎么能不为他难过?你要是连我的孩子都不在乎,又怎么会在意我?”
“我伤心,在看到丕儿出事的时候,我从未如此害怕,就因为我难过比不上你,所以我就有错吗?”
“可我伤心不止一重,我既要为孩子难过,又怕你醒来之后接受不了,你却要杀我……”
青丝都成了白发,任谁都会心灰意冷。
沈幼漓失神许久,才道:“你若真伤心,就不该想着再来找我,我们心中有愧,过不成恩爱夫妻了,我心里念你的好,往后再不会折磨你……”
“这就是你的答复?”他原本琉璃一样的眼眸灰暗无光。
“是,你那晚说的话一点没错,我就算再怎么样都放不下你,所以我不嫁凤大哥……”
“我要听的不是这句,我要你说,说就算孩子没了,你也不会舍弃我,你还是想和我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这个念头。”
他也需要她坚定不悔,紧紧抓住他。
沈幼漓摇头:“这么残忍的话我说不出口。”
洛明瑢的失望太过令人在意,她伸手抓住他的袖子,“洛明瑢……不,李寔,我对你是真心的,现在都是,以后只怕也不会再变,孩子是孩子,你们不能放在一起比较。”
“至少……多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淡忘掉以前的事。”
洛明瑢垂下的眼睫又抬起,眼睛似冰雪化冻。
他伸手抚摸着她的脸,轻轻说道:“算我认输了。”
—
“算我认输了。”
沈幼漓还来不及明白是什么意思,窗外传来清脆的童音:
“阿娘——”
她听到了幼子的声音,但并没有什么反应,这声音她一年前时常听见,然而每每寻求,都空无一物,不过是幻听罢了。
“弟弟!”
女儿的声音传来。
“姐姐!”
又一声。
沈幼漓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杵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她颤动着眼珠,不敢往外看,怕又是一场巨大的失望。
面对她眼神迫切地询问,洛明瑢并不说话。
沈幼漓再等不及,撞开他跑向屋外,就看到那两个紧紧抱在一起的小人,还有那张日思夜想的脸。
“丕儿!”
她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脑子里的嗡鸣声让她什么都无法思考,跑得太快,在触及之前猛地跪在冷硬的地上,张臂把两个孩子紧紧抱在怀里。
手匆忙到慌乱,沈幼漓摸着孩子的脸,想要确定这是不是她的孩子,是不是她辛苦生下来,辛苦养大的孩子。
颤抖着摸过那张脸,是丕儿的脸!
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喊了一声“阿娘”。
沈幼漓又紧紧拉到怀里抱着,泪水在脸上肆虐纵横。
“丕儿!丕儿……”
怎么会!人怎么会死而复生呢!
她怎能如此走运,老天又把孩子还给她了!
“你、你……”
你好好地为什么不出现,你这一年多都去哪儿了呀!
沈幼漓哭得不能自已,连话都说不出,只能用力抱着孩子,生怕他再消失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丕儿在她怀里,一开始紧绷着身子,但听阿娘哭得肝肠寸断,那点紧张慢慢消散,也跟着哭了起来。
他小手紧紧抱住她的脖子,哭着喊:“阿娘!”
“我好想你们啊!”他哇哇地哭。
釉儿又开心又难过,大声喊:“我也好想你啊!”
母子三人,一个哭得比一个伤心,哭声重叠在一起,听得人心酸。
洛明瑢默默走出来,看着她又哭又笑,俨然是把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全部。
他想上前,把三人抱住,终究还是站在了原地。
外人已经清走,鹤使和侍卫也在篱笆外守着,母子三人哭得累了
沈幼漓抖着声音:“这是怎么回事?你没事,怎么不回来找阿娘?”
洛明瑢这时才走上前来:“先进去再说吧。”
她也看出了,孩子是从洛明瑢的马车上下来的。
他什么时候找……当初就是他把孩子带走的!一年多,四百多天,他都一声不吭,眼睁睁看着她心碎到这个份上,都不跟她说一声!
沈幼漓转身疯了一样,捶打着洛明瑢:“孩子还活着,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
他怎么这么狠心!
他怎么能这么欺负她!
孩子是她的命啊!
洛明瑢只是任她捶打,不说一个字。
反而是迟青英过来将主子拉开,挡在他面前,很是气不过:
“谁都能怪主子,唯独娘子你,是最没资格怪主子的人,若换成任何一个人,小郎君绝对没机会活着,也不会一再到你面前,让你作践!”
要不是主子让他留住谢邈,要不是主子执意要回她身边,百死其犹未悔,沈娘子也看不到活生生的孩子。
沈娘子为何只对主子这么狠心,她就活该伤心一辈子!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沈幼漓的视线在他和洛明瑢之间来回。
“青英——”洛明瑢想让他住口。
迟青英平常绝不会忤逆主子命令,但这次他绝对要把所有的事都说出来。
“为什么不能说,小郎君现在好好,娘子定然不会做什么傻事,她也该知道知道,主子为了她忍辱负重到什么程度!”
沈幼漓疑惑不解,他把自己的孩子藏起来,难道还成了她的错?
“沈娘子是不是吃了周氏给的药,当日突然失去神智,你根本不会晕了,而是突然疯魔掐住了小郎君的脖子,差点将他掐死,此事你刚才身边的鹤使就是人证,
主子当时也以为小郎君死了,为了不让你责怪自己,谎称是史函杀的,更不敢让你靠近,生怕你发现端倪,甚至怕周氏说漏嘴,将她杀了,结果你醒来知道小郎君出事,无缘无故就要把主子勒死,这是什么道理……”
沈幼漓慢慢瘫软,坐在地上。
竟然是她,她差点杀了自己的孩子,她一阵后怕,要是真出了那种事,她一定会杀了自己。
原来洛明瑢说的害怕,是怕这个。
她先看向丕儿,眼泪滚下来:“阿娘真的,那样对你了?”
丕儿擦着她的眼泪:“阿爹说不是阿娘,是戴着阿娘面具的坏人想要掐死我,阿娘不是故意的,不要哭。”
沈幼漓捂着嘴,眼泪止也止不住,“对不起,对不起!”
丕儿摇头:“这不怪阿娘,都是误会,丕儿还会像以前一样孝顺阿娘。”
见到阿娘之后,他就知道阿娘不是故意的,都怪他太胆小,不能自己早点来找阿娘,让她担心了那么久。
洛明瑢道:“你后来松了手,想来就算失去神智,也没忘记为娘的本能,丕儿没死,也有你的一份努力。”
沈幼漓抬头看他,声音已经嘶哑:“后来呢?”
洛明瑢只是将一张帕子递给她擦眼泪,沈幼漓接过,习惯先去擦孩子的脸,冬天太冷,流泪会把脸吹裂,要是再生病就糟了。
他看着,默然不语。
剩下的话还是迟青英在说:
“后来郑王那手下来了,主子将你劈晕,他本就强行续命,这一场自己几乎战死,我带着主子和小郎君的尸首往回走,才发现了小郎君身上有一枚银针,想是周氏刺入,营造小郎君被你掐死的假象……
可是主子伤势太重,根本不知道小郎君还活着,就这么半死不活躺了一年多,小郎君倒是醒过来了,却成了盲人,也摸瞎了一年多,他们父子二人,眼下能重见光明,也是主子冒险要谢邈为他医治……一醒来主子就要找你,偏偏你心狠至此,又是要杀他,又要改嫁,沈娘子,这桩桩件件,你可对得住主子!”
沈幼漓听着,生生在数九寒天里出了满头大汗,其中内情,竟然复杂到这个地步……
其间,她一直看着洛明瑢,他也回望她,却不见半点责怪,让她愈发无地自容。
他甚至说:“这不是你的错,你本就不知情。”
沈幼漓又绷不住眼泪,但还是坚持再问清楚:“那孩子的眼睛是什么时候好的?你先前赞同我成亲,说什么成亲之后带我去看丕儿……就是打定主意,今天带孩子出现?”
迟青英替主子回答:“小郎君就这两日才好,若再晚一些,沈娘子就要嫁到军容府去了吧?”
沈幼漓无言以对,也不知洛明瑢现下是什么心意。
“你早几日和我说实话,我就不会做这些蠢事了……”她涩声道。
“我醒来之后,冒险做了决定,让谢邈给丕儿施针治眼睛,当时丕儿生死一线,若提早告诉你,他有什么不测,我怕你得而复失,又经历一次丧子之痛,会承受不住,若他挺不过来,这件事我不会再告诉你。”
洛明瑢眼珠一动不动,话冷得没有半点人情味。
“我擅自做主,你可以继续恨我。”
她怎么能再恨他,她只会恨自己,沈幼漓低头,肩头颤缩不止。
“对不起……”
“我说过很多次,我要听的不是这个。”他已经累了,不想再说。
很多次……沈幼漓明白,他介怀,洛明瑢想要她亲口承认,就算孩子没了,也绝不会舍弃他。
她没能如他所愿。
洛明瑢道:“先进屋吧。”
他们已经在屋外站了许久,沈幼漓点点头,接下来要商量的,恐怕就是家事了。
能做主那个人变成了洛明瑢,她唯有听着。
沈幼漓咬着唇内侧的肉,说道:“我想见一个人。”
“谁?”
“谢邈。”
“正好,他来了。”
主子带着小郎君来万春县,迟青英鬼使神差地,把谢邈也带出来了,以备让娘子明白,主子这一年多到底为她吃了多少苦。
别说来世结草衔环,她这一辈子给主子当牛做马都不过分!
沈幼漓紧紧牵着两个孩子,看向洛明瑢:“我们……进屋吧。”
洛明瑢从紧紧拉着的两只手上收回视线,率先举步走了进去。
刚坐下,谢邈也被请进屋中。
屋中陈设简单,一位年轻娘子坐在矮凳上,一手抱着一个孩子。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李寔这位娘子,也是他小徒弟的亲娘,只看样貌,就知血缘。
只是没想到李寔除了儿子,还有一个女儿,也似小徒弟一样可爱,眼珠子透着几分机灵,就是不知聪不聪明,想不想学医。
这夫妻俩倒是会生。
洛明瑢则坐在另一边稍高的罗汉床边,这是釉儿平日和阿娘画画的地方,很有事不关己的高寡。
谢邈问:“找小老儿有什么事?”
沈幼漓抱紧孩子,道:“我的病这些年都没发作,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出现那样的事。”
她也知道自己吃那药大概是谢邈所制,但偏偏丕儿的眼睛还有洛明瑢的命也是他救回来的,各为其主,这件事怪不了谁。
她也想开了,只要孩子还活着,什么都不怨,只是想问明白,自己还会不会突然发疯。
谢邈道:“放心吧,此时我也和殿下说过,没什么药能长久发生作用,沈娘子体内药力早就消散了。”
“谢老先生解惑,也多谢你救了我儿子,救了我——”沈幼漓看洛明瑢一眼,“这位……”
洛明瑢眉毛都没抬,他成“这位”了。
谢邈摆手:“我做的孽,一切都是因果循环罢了,殿下能活下来,也有你的一份功劳,我听
闻你是御医江家后人?”
“是。”
“那九转丹效用甚大,再结合我查到的古方,若是时机合宜……”老头聊起医道,很有喋喋不休的意思。
沈幼漓嘴上搭话,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的心思全在孩子和洛明瑢身上。
谢邈也看出来现在不是聊医理的时候,摸摸胡子,说道:“对了,你夫君有些小毛病,来日他若突发什么恶疾,你得有个准备……”
突发恶疾?沈幼漓转头看洛明瑢,他清淡回望,好像他们说的不是他的事。
瞧着不像有病的样子。她问谢邈:“他怎么了?”
“没什么,不过是先前遭逢生死大变,郁结于心,便七情不振,情海干涸,喜怒忧思悲恐惊皆寻摸不着,不过看起来还是正常人,就是有点冷漠,但要再恶化下去,哪天死了也是有可能。”
怪不得总觉得洛明瑢有些时候平静得过分,竟是病了……
沈幼漓看着洛明瑢的白发,耳中回响着“遭逢大变,七情不振”几个字,深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把人逼到这个份上,洛明瑢就算恨她,也是她活该。
“那,我该怎么办?”沈幼漓有些急切地问。
“陪着他,多说说话,别让他有心事藏在心里,就——好好过日子呗,日子好了,心病慢慢就好了。”
“只是……好好过日子吗?”
洛明瑢愿意跟她好好过日子吗?
“反正吃药是没用了,心情好,任何时候都是良药,“谢邈说罢站起身来,负手往外走。
沈幼漓为医,也明白这个道理,就是……自己还能让他心情好吗?
身后的洛明瑢仍旧无话,她只当他的默许了,便起身将谢邈送出去。
回屋后,总算只剩她一家四口,两个孩子仰头跟向阳花一样,洛明瑢坐在罗汉床上,看着女儿旧日画作,没有声响。
沈幼漓斟酌着,想和洛明瑢说些话,外头又有人来了。
“凤大哥……”
看到凤还恩出现,沈幼漓立刻有点慌张。
洛明瑢放下画纸,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