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釉儿对她爹那点好感都消……
听闻陛下并不知江更雨是女儿身,凤还恩未再说什么。
沈幼漓反倒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正出神,察觉有一双手伸过来,触碰到她的手背,沈幼漓倏忽回神。
见她骤然警惕,凤还恩解释道:“你已抱了半个时辰。”
他一说沈幼漓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臂确实酸麻得厉害。
“我抱一会儿吧,不然你这双手怕是吃饭的筷子都使不动。”
他说得在理,因凤还恩提起旧日恩德,沈幼漓对他防备不免小了许多,总归母子俩都在他手上,没必要防备这些。
凤还恩靠近来抱时,沈幼漓松了手。
孩子换到他怀里躺着,显得格外娇小,凤还恩低头看着未醒的孩子,模样跟沈娘子真是如出一辙,他瞧着就极有眼缘,窝心得很。
说来还得多谢十七殿下,往后,他凤还恩就有后了。
沈幼漓将斗篷披在釉儿身上去,靠近时,那阵檀香味也传了过来,两度嗅到,凤还恩眼中划过一丝锋芒。
若非纠缠许久,断不会有此深入骨髓的气息。
不须着急,眼下这第一步,还算顺利,很快,那位旧人不存人间了。
“你困了就再休息一会儿,到了我喊你。”
“我不困。”
沈幼漓刚才是累,现在是有点怪。
纵然凤还恩抱得稳当,可她总觉得不对劲儿,说来她对凤还恩最深的印象还是一把沉默寡言的利刃,被先帝握在掌中,专切腐肉。
此刻抱着孩子,总和记忆中格外违和。
马车在瑜南县衙门口停下,凤还恩抱着釉儿下了马车,钟离恭看着主子抱了一个孩子,眼睛控制不住地睁大,在沈幼漓跟着下马车后,眼睛更大。
主子清早一个人出门,回来就妻儿齐全,有个家了?
其他人则是看在眼里,不敢有这么大的反应。
凤还恩抱着孩子往里走,只吩咐人去备饭。
釉儿恰在此刻悠悠醒转过来,等眼前景物变得清晰,一眼就看见了她阿娘。
“阿娘!”
她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弹也似地蹦起来,伸手死死抱住沈幼漓的脖子。
沈幼漓将女儿抱过来,抚着她的背:“阿娘在这里,没事了,没事了,告诉阿娘,有哪里不舒服吗?”
釉儿说道:“还有点头晕……”
“那就再睡一会儿,阿娘一直守着釉儿呢,安心睡吧。”
“嗯。”釉儿趴在娘亲的肩膀上。
抱着孩子,沈幼漓心中充满庆幸,若不是凤还恩出手相救,她与女儿就要天人永隔了。
如此想罢,她还感激地看了凤还恩一眼。
凤还恩轻声道:“先进去再说吧,这段时日,你们就住在县衙之中”
“禅月寺那边……怎么样了?”
沈幼漓想知道自己如今现在算逃走,还是死了。
凤还恩站住脚步,反而问她:“十七殿下知道你往日身份吗?”
“我未与他说过。”
“这样啊……”
他继续往前走,沈幼漓没得到答案,只能跟着往县衙里走,后面还跟着两排人,不知道是日常就跟着他,还是专盯着她这个“贪污犯”的。
“我们就在县衙待着,会不会打扰了军容?”沈幼漓还是想赶紧跑路离开瑜南,她异想天开道:“如今瑜南局势这般紧张,不如暂且放我们母子暂时离去?”
郑王已经算明着将瑜南占领了,如今只看朝廷要不要出手。
凤还恩道:“救人救到底,若瑜南起战事,最后殃及的是我这个神策军主帅,你在我身边,最是安全。”
这倒也是。
世道果然还不属于大胆开口的人,沈幼漓不好再说什么。
若是不能离开瑜南,她就得想办法保住釉儿的安全,另外,若有机会阻止战事,她定不推辞。
不过眼下这些都由不得一个无权无势还带着孩子的人多想。
凤还恩将母女二人的屋子安排在了自己隔壁,沈幼漓把女儿安置在床上。
在凤还恩将将离去之时,沈幼漓忍不住问:“军容,这十几年,朝廷是不是一直在找洛……十七殿下的下落?”
“不错,先帝着我建立鹤监,最重要的一道密令就是找到身负王命的十七殿下。”
现在人已经找到,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沈幼漓听完默然,所有洛明瑢确实不是不想还俗,而是不能。
凤还恩没错过她眉间那丝心疼,冷脸笑道:“十七殿下可没有你想得那么被动,他能躲过鹤监十几年的搜索,已不是寻常人能做到,可知耳目不在我之下。”
鹤监这些年被糊弄得满天下乱转,甚至连瑜南也来过,仍旧找不到他,要不是出了意外,让郑王撞上大运,洛明瑢如今只怕还躲着呢。
凤还恩没有说的是,他人还未到瑜南时,洛明瑢就先出现,亮明了自己的身份。
鹤监找了那么久的人,就这么自己现身了,还与他商议起了讨伐郑王的大计,凤还恩先是怀疑他身份,后怀疑此人图谋。
“慈悲是佛道之根本,贫僧不愿见战事伤及百姓,若有机会消除兵戈,舍一人性命救天下人,何乐而不为。”
凤还恩看着这个追寻十多年的皇子,想不到他会变成一个僧人,更想不到他对朝廷竟无怨怼,反而愿意主动舍身平定乱局。
他还真有点不敢相信。
不过坐收渔利的事情,凤还恩怎会不答应。
他只是更想不到,李寔还有妻儿,那妻子就是他多年找寻的另一个人。
若他凤还恩得这一妻二子,还谈什么舍身救天下,天下自是与他无干。
只是这些,都不需与沈幼漓说。
沈幼漓仍在追问:“军容的意思是,十七殿下若与你联手,并不惧郑王?”
“沈娘子安心待在这儿吧,待瑜南事了,我就带你们回雍都。”
沈幼漓立刻反应过来:“有事了的可能吗?”
“好了坏了都是了,就算郑王要屠城,我也能带你和釉儿平安离去,其余的莫再多想。”
见凤还恩一脸不愿多说的样子,沈幼漓也知趣地不再问。
“还未到用饭的时候,你也先休息一会儿吧。”
她点点头。
在沈幼漓陪着女儿休息的功夫,凤还恩处理公务去了。
等釉儿睡醒,沈幼漓再三确认女儿没事,才带她去吃饭。
凤还恩也坐在饭桌边。
釉儿小声地问:“阿娘,他是谁啊?”
说完还偷看了凤还恩一眼,这人也算好看,但是没有她爹好看,不过衣服还是很好看的。
凤还恩替沈幼漓答:“我是你阿娘过命的知交好友。”
釉儿不明白:“什么叫过命?”
凤还恩和釉儿说话时会刻意将身子放低,温和道:“就是很久以前,她背着身家性命来救过我,然后,我也救过她,我与她的命,都是对方救回来的。”
沈幼漓起先觉得这话说得太亲密了些,后来一听他解释,好像也没什么错。
凤还恩怎么看都算值得信任,不过规矩不可废,她对女儿道:“这是京城来的大官,釉儿要懂礼数,知道吗?”
釉儿意识到这是个大问题:“大官?有多大?”
“很大很大的官,比咱们这儿的知州还要大。”
凤还恩听着她和女儿说话,道:“釉儿不必拘礼,唤我……凤叔便好。”
“凤叔?”
“嗯。”凤还恩将一只鸡腿放到她碗里。
她转头问阿娘:“阿娘,那我们还回家吗?”
“不回。”
“和这个凤叔住在一起吗?”
“和很多人住在一起。”
釉儿抿着嘴,左看右看,阿娘一记威慑的眼神射来,她赶紧把要说的话咽下去,埋头吃饭。
让女儿不要说话,沈幼漓自己还凑到凤还恩耳边低声问:“军容……与洛明瑢是否私下有往来?”
虽然可能微小,沈幼漓仍旧抱着点希望,盼着洛明瑢不是叛贼。
才问完,就感觉凤还恩的眼神在自己脸上来回扫,似乎在探寻些什么。
沈幼漓赶紧摆手:“我绝不是郑王细作!”
他随即摇头:“我与十七殿下并无往来,而且此刻他当以为,你已经死了。”
洛明瑢以为她死了?
那……他会如何?
不是说洛明瑢和郑王结盟的条件是保洛家人无虞,那将县主杀害她的事捅出去,是不是能动摇二人结盟?
沈幼漓心中有了计较,没再问下去,低头吃起饭。
因为想得太认真,连女儿要丸子,唤了两声她才反应过来。
凤还恩已经将丸子舀入釉儿碗里。
“阿娘,你在想什么呢?”
想你爹。
沈幼漓没说,只道:“吃饭。”
树欲静而风不止,按下一个釉儿,又冒出个风还恩:“沈娘子与十七殿下……感情甚笃?”
毕竟二人在寺庙之中都那般急不可耐……
“啊?”
沈幼漓听他发问,也想到寺中那尴尬一幕,只能含糊道:“一般,一般……”
倒是釉儿忍不住摆摆手:“阿爹是坏人,他把阿娘关起来,不让我见阿娘。”
因为这件事,釉儿对她爹那点好感都消耗殆尽了。
凤还恩“哦”了一声,饶有兴致地说:“所以釉儿不想认他当阿爹了?”
“我今天被一个凶巴巴的女人抓到山上去,一路上她就骂我,还说我阿爹阿娘是狗——”
沈幼漓捂住釉儿的嘴,严肃道:“釉儿吃饭,话太多会胀气。”
“是——”釉儿拉长声调。
反正那女人说阿爹要娶她,她已经不稀罕要那个阿爹了!
用过中饭,沈幼漓仍旧陪着釉儿,凤还恩依旧去忙公务。
另一厢,护卫已将县主带回了史家。
身后追兵没有再追,县主总算捡了一条命,逃回城中。
被放在床榻上的瑞昭县主脸已惨白得没有人色,鲜血浸透了衣衫,因为背上的箭矢,她甚至只能趴着。
史函本是追着进来的,一看这场面赶紧又退了出去。
伤势已经不能再拖延,县主抓住护卫:“速速去找行馆找我爹爹,让他寻谢医师来为我治伤……”
她不想死,这么重的伤也只有谢医师能救。
而门外,县主的私兵也回了瑜南,正好派人去行馆报信。
“万万不可耽搁。”
说完这一句,县主昏昏睡了过去。
然而此际瑜南行馆之中,洛明瑢仍与郑王待在一起。
箭伤等不得,就这一阵,瑞昭县主就该派人回来求援了,洛明瑢只须静候着。
郑王还在耳边为女儿开脱:“殿下,我那女儿是骄纵了些,但我这父亲的话还是听的,她一定是在河东被凤还恩的人伏击,就算她眼下出现在瑜南城,也是凤还恩设计将她带回来,不然”
洛明瑢沉默不语,他斓衣未换,玉容血迹斑斑,一副誓要为“亡妻”追究到底的样子。
“我女儿在家中好好的,为什么‘洛明香’突然出现将她带走,现在洛明香此人真能在史家找到吗,还望王爷解释一下。”
郑王正不知该如何作答,匆促步入堂中的脚步声救了他。
这次禀报的部将终于机灵了些,到郑王耳边说话。
他听着听着,瞪圆了虎目。
还真的是这不肖女做的好事!他怎么养了这么一个混账玩意儿!
还被凤还恩的人射伤,她怎么不死在外边!
要不是洛明瑢还在这儿,郑王定要拍碎一张桌子泄愤。
郑王眼前黑了一阵,深吸了几口气,手握成拳头又松开。
他现在绝不能将女儿接回来,可又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就这么死了。
他压低声音道:“让谢邈速去史家救治!”
“是。”
“王爷,发生了何事?”
一转头就对上洛明瑢探究的视线,郑王打了个哈哈:“只是一些河东的军务,无甚大事。”
洛明瑢直接挑破:“当真不是县主回来了?”
郑王摆手:“当真不是!”
“她人现在何处?”洛明瑢提刀就要跟出去。
郑王赶紧上前拦住:“殿下受了重伤,还是先在此处休息,当真不是瑞昭,本王已下令搜捕,若有她消息一定让您知道,本王敢说,其中定有凤还恩作祟,那劫掠之举怕也是他设计好的栽赃嫁祸,以此挑拨你我二人信任!”
“殿下,三日之后各路节度使的使者就要到了,咱们还需警醒精神,绝对不能在宴上出错,瑞昭是知轻重的!”
这话说出来郑王自己都不信。
洛明瑢不给半点情面:“我信不过你们任何人,若让我知道县主害我妻儿,就算是在宴上,众使毕至,我照样会同你翻脸,郑王尽可与我鱼死网破。”
郑王眼周抽动了一下,当下他也想杀了瑞昭,可事情已发生,杀了也于事无补。
恨只恨凤还恩此人太可恶,竟然就这么捅出来了。
李寔此人确实不好控制,单单毒药是不够了,得给他再下点药才好。
可惜谢医师这会儿才刚被派出去。
他只能伏低做小一阵:“殿下放心,此事定有交代,本王还是先同你说说,三日后来的都是什么人……”
出去传话的部将赶紧知道了谢医师。
谢医师刚随郑王从禅月寺回到行馆,又被人拉着出了行馆,火烧火燎不知往哪里去。
人被一路扛着潜入史家,扛人的也同他说明了情况。
史函守在紧闭的门外,看着一个人扛着医师过来闯进去,门又“砰”地关上。
谢医师看到床上血迹斑斑的县主,立刻将药箱放下,这伤势可不轻,虽止了血,仍有殒命的风险。
肩头、小腿、背心三次箭伤,所幸准头不佳,不然撑不到回城。
谢医师点上蜡烛,拿烈酒将刀洗过,又嘱咐旁边的人将刀烧红。
“待会儿我将箭头拔出,你就把刀按上去。”
县主还在昏迷。
第一枚箭头被拔出时,瑞昭县主痛醒了,猝不及防又被按上烧红的尖刀,痛得她手臂打颤,尖叫出声,血肉烧焦的味道传到鼻尖,令人不敢置信那气味是从自己身上传出来的。
“不!不要再拔了!”
她痛得哭都没有声音,说什么也不肯再继续。
谢医师也不想哄这位闯祸的贵人,只道:“县主若想当个瘸子或死了,小人别无二话。”
到底还是命重要,那触及魂魄深处的痛意又让县主经历了两次,她对凤还恩的怨恨达到了顶点。
早晚有一次,她会在他身上插满刀子。
谢医师收拾起药箱,问道:“县主这是被何人所伤?”
县主不得不据实交代:“我去禅月寺办点事情,被鹤监的人追杀,成了这样子。”
“那沈氏可是县主杀的?”
“那是她自己爬上马车,与我何干,不过此事断不能洛明瑢知道!”
谢医师不再多问,孰是孰非,待回去禀报过王爷,自有计较。
县主泪眼难止,凄凄惨惨地问:“父王……怎么不来?”
谢医师料到王爷此刻正稳住十七殿下,便道:“马车跌落山崖,沈氏死无葬身之地,如今十七殿下怀疑是县主杀了人,此刻正在行馆之中,县主若能挪动,还是赶紧换个地方藏住吧。”
县主面色更白,眼珠子左右转动,“他……怎么会怀疑到我身上……”
“凤军容的人看到你了。”
“他信了?”
“那就只能看王爷的本事了。”
县主又问:“那个孩子也死了?”
“死了。”
死了,死了好……那就只剩一个四岁的,将来好对付得很。
事到如今,县主还想着嫁给洛明瑢的好事。
现在,她仍觉得要做的就是将自己藏好,绝不能让洛明瑢觉得自己和沈氏的死有关。
“吩咐所有人,就说本县主在回河东路上遭遇,才不得不逃回瑜南,可知道?”
“是。”
第52章 请十七殿下留住瑜南行馆……
行馆之中,洛明瑢长指敲着膝节,等着结果。
郑王还在说凤还恩坏话:“今日一切都太过凑巧,如今凤还恩算是与本王彻底撕破脸了,只怕我那女儿都遭了不测,殿下若贸然出去,只怕鹤监会行刺杀主将之举。”
刚刚来部将又急匆匆跑了回来,在郑王耳边说出了谢医师就被人截杀的消息。
“什么?”他猛地站起来。
洛明瑢紧盯着郑王的反应。
郑王狐疑的视线扫在洛明瑢身上,但见他反而带着怀疑的眼神地看过来,又赶紧躲开了。
他将部将拉到正堂后边,压低声音问:“人现下何在?”
“谢医师逃得迅速,虽受了伤,但好歹是回来了,眼下尚在昏迷中……而且药箱落下了。”
只是药箱落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郑王又问:“瑞昭呢?”
“县主已被带离了史家,到别处安顿。”
那事情还不算太坏。
不过凤还恩看来是跟他彻底撕破脸了,郑王也不打算再拉拢他,只待寻个机会将人杀了。
洛明瑢见郑王走出来,神色明显松弛下来,他心下一沉。
看来是没能杀了谢邈,那事情就变得不好办了,也不知解药拿到没有。
他假作不知,问道:“王爷,又发生了什么我不能知道的事?”
这个阴魂不散的还在,郑王不能露馅,只道:“无事。”
但他看着眼前的洛明瑢,不免怀疑:“难道是你……”
他又不说了。
说来谢邈出事对谁好处最大,不就是眼前这位殿下,此事会不会是他设局抢得解药?
不过郑王让谢邈看过,李寔身上的伤毫无作假,确是重物勒坠所伤,而且杀害沈氏之举确实是自己女儿所为,此事根本不可能是提前设局……
回想凤还恩那些挑拨离间之语,郑王又怀疑这也是凤还恩局中一环,想引自己与李寔互相怀疑,彻底反目。
本以为篡位只是领兵打仗,排兵布阵,没想到还要判起官司来,郑王深感头痛。
洛明瑢微微歪头:“是我什么?”
罢了,是与不是,难道自己还能赌李寔那点忠诚不成,把人按死,翻不出什么风浪来就是了。
眼下谢邈身受重伤,为防李寔可能背叛他,只有一条路可行。
郑王摆手:“没什么,只是方才派出去搜查的部将被害,看来凤还恩当真想借刺杀摆平战事。”
洛明瑢皱眉,似乎耐心已经告罄:“够了,我今日被你拘在此处打了一个时辰的哑谜,到底孰是孰非,真相我自会去查到。”
说罢就要往外走。
郑王抬手,守门的兵卒拦住了洛明瑢去路。
“就请十七殿下留住瑜南行馆,一直到端午宴举行之后再说吧。”
三日后的端午宴,正是各道使者莅临瑜南的日子,也是将洛明瑢皇子身份昭告天下,揭开先帝遗命,正是讨伐逆帝之日。
洛明瑢转身走到郑王面前,眉梢似压低的层云:“王爷这是要将我软禁起来?”
屋中气氛立时变得肃杀。
郑王也憋着一口气,“凤还恩将令夫人之死栽赃给本王,是要彻底撕破脸,殿下如今在外面走,难保不会出事,还是留在行馆之中养伤为好。”
“我凭什么相信你?”
郑王不是在同他商量:“这是为殿下安危着想,行馆之中,还是任殿下走动的,端午宴之前,本王会将凤还恩杀害殿下妻儿的证据呈到殿下面前。”
说话间,身后那从未离开过的两个高手也往前站了一步,一齐向他施压。
洛明瑢很想知道,凭他一个人,能不能在这两个人阻挡之下,杀了郑王。
可惜眼下还不能知道结果。
“那看来除了承王爷美意,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他确实该好好养伤,以备来日。
“殿下请吧。”
“将我的佛堂搬来。”
洛明瑢这回走出去,没有人再拦。
—
县衙之中。
凤还恩又在晚饭之后准点出现。
桌上都是釉儿爱吃的菜,沈幼漓一眼就看出是花了心思的,忍不住低声道:“军容不必如此迁就她,这小孩最爱蹬鼻子上脸,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冲撞了您。”
“小孩子嘛,开开心心长大便好,不必拘束那么多。”
“爱冲撞人”的釉儿招手:“大老爷,来坐来坐!”
大老爷笑了一下,坐到釉儿拍打的凳子上:“釉儿娘子有什么吩咐?”
沈幼漓摇摇头,坐下吃饭。
“你能找到我弟弟在哪里吗?”
打从出生起,釉儿和弟弟从没分开过那么久,她猜那个胆小鬼弟弟见不到她,肯定也很害怕。
“釉儿的弟弟到哪儿去了?”
“我也不知道”
凤还恩看向沈幼漓。
她其实也不敢断定丕儿是继续被周氏藏匿下去,还是一起拉到凤还恩的羽翼之下,到底哪个好。
周氏故意害她,转投凤还恩又唯恐他是另一个郑王,她一个人被各方盯着,再拉拔两个孩子实在太危险。
见沈幼漓低头数着饭粒,心神不宁的模样,凤还恩开口道:“眼下暂且这样,还是莫生波折。”
她点点头,还安慰釉儿:“不用太久,阿娘一定会让你见到弟弟的。”
釉儿只能默默点头,顽皮劲儿也消减了很多。
吃过晚饭,凤还恩假作无意道:“我如今也在县衙下榻,有些公事该回趟架阁库处理,沈娘子若未睡下,正好我也有些话要问,劳烦同我走一趟?”
凤还恩查问过邓长桥,知道沈幼漓去架阁库想看邸报。
果见她眼前一亮。
这正中沈幼漓下怀。
她早就想去架阁库一趟,上次耽误了,不知道今次能不能查清楚。
其实那些事直接问凤还恩也可以,但她还不愿意将自己的所有底细和盘托出,唯恐失了掌控。
“我……也要去架阁库?”沈幼漓还矜持一下。
凤还恩将之看在眼里,含笑问:“怎么,县衙架阁库是什么禁地?”
“不是,“沈幼漓摇头,“那肯定不是!走吧。”
沈幼漓不放心将釉儿独留在屋中,连她也一道带去了,凤还恩也没说什么。
架阁库里,沈幼漓状似随意地拿起那份订在一起的邸报,假作闲聊:“如今朝中的还是那些人吗?”
“早不是你在时的模样。”
凤还恩随意答一句,仍旧垂目专心看军报,似乎并未注意这边,实则余光里一直有沈幼漓。
此情如昨,好像她又变成了整日在卷宗里抓耳挠腮的江少卿,抱怨新进来的官吏笨,抱怨菜不好吃,抱怨仵作干活不精细……
凤还恩手指在桌案上轻敲着,甚是愉悦,他就是靠着这点念想,才能活得有点滋味。
釉儿站在桌角,在打量他。
凤还恩问:“釉儿想看?”
闻名雍都的“活死人”凤军容此刻神情堪称和煦,令人没想到慈眉善目有一天原来也能用在他身上。
釉儿点点头,小小的手指在书案上慢慢蹭,在卷轴一角轻点了点:“你在看什么,看不懂吗?”怎么好久都不动一下。
“是一些大理寺的卷宗,从前你娘也看。”
“阿娘也看?”她乌溜的大眼睛登时亮了起来。
“有兴趣?这上面记的是一起人命案,你才六岁,不怕吗?”
釉儿眨巴的眼睛里分明害怕,还很硬气地摇头:“我不怕,我什么也不怕。”
“那你帮我瞧瞧,这人该怎么判——”他将卷宗推过去。
釉儿捧起卷轴,四方转了一圈之后,不好意思地交还凤还恩:“我没认那么多字。”
“无妨,我念给你听。”
凤还恩有无限的耐心。
他对沈幼漓嫁人生子之事并无半分芥蒂,甚至觉得这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好就好在她的夫君马上要没了,凤还恩可以填补那个空缺,往后他有了沈幼漓,还有了孩子,再也不缺什么。
沈幼漓的孩子,他会视如己出。
就如此刻,凤还恩已经将釉儿当成了自己的女儿。
“劳烦您。”釉儿知道他是大官,要知礼数。
凤还恩念道:“……嘉澧二年,得雍都城木华县李牛首状称:隆望一年,与同县张郸饮酒,及至中天,张郸醉死,空张家人迁怒……”
沈幼漓伸手将女儿拉到手边,说道:“她还小,不能看这些东西。”
釉儿不服气:“死人而已,我才不怕。”
“那你晚上一个人睡。”
“阿娘——”
釉儿跺脚,抱住她的手臂,窝在她身边不满。
阿娘一点面子都不给她!
凤还恩将卷宗放到一边,忽然说道:“你一定觉得这个女儿很像你。”
沈幼漓抬首不解地看向他。
凤还恩撑脸笑道:“她也许会和你从前一样厉害,也能跟很多人申冤。”
沈幼漓愣了一下,撇开头:“重蹈覆辙有什么意思。”
“所以沈娘子后悔去参加科举了?”
后悔吗?沈幼漓并不后悔看过这人间更广阔处,她悔在没能约束家人,悔在没有早日看清楚,阿娘其实是怨恨她的。
江更耘既然还好好活着,七年过去,也该有妻有儿了……
“大概是吧。”她将邸报放下,抱着女儿摇晃,像在安慰当初的自己。
那头叹了口气:“可若没有你,也没有如今的凤还恩。”
沈幼漓眸色黯然:“更不会有流离失所的万春县百姓……”
“沈娘子,当真是你吗?”
凤还恩和皇帝不是没想过查清旧事,然而江更雨的卷宗上已将前因后果陈明,银钱也确实存入了江更雨名下钱庄,而且是本人亲自去取用,一切似乎没什么值得怀疑的。
在李成晞未登基之前,有关的人就死得差不多了,他们也怀疑过江更耘,可彼时他不过一个国子监学子,手伸不到那上边去。
但江更雨,怎么可能贪污呢?
沈幼漓看向他,如今的凤还恩权势恰如当日夏珲,若她说出真相,或许江更耘明日就能死,这远远不是她想要的。
“我已筹措了一万两白银,还有其他金银首饰,总有两万,若你”
见沈幼漓顾左右而言他,凤还恩坐在她身边去,小小的釉儿被夹在中间,仰着脖子左看右看。
“你这七年,就为了这两万两?”
沈幼漓不说话,只是将钥匙呈上:“都在这儿了。”
凤还恩哪看不出她在肉痛,抬手将人的手握住:“这些银两我不会拿,沈娘子该是早就想好要怎么赎罪了吧。”
“可是一打仗,就必然朝雍都去,万春县就在铁蹄之下,这天下黎民都生不如死,我执着一个小小堤坝,又顶什么用呢?倒不如用作军费,为将士添些粮草……”
沈幼漓认命了,她这双手就是漏财的手,多少银子都抓不住。
“沈娘子,你敢不敢信,这天下还会有盛世重临。”
“我信,不过我们都活不到那个时候,自古以来盛极必衰,分久必合,都是命数的,从前是少年意气,敢以蚍蜉藐天下,如今都该清醒过来,不是英雄造时势,是时势出英雄,咱们那些愿景是逆天而行,执着太过不会有好下场,知足就好。”
谁都扛不起这万钧重担。
“是你说的,只要活得够长……就算你我看不见,也会希望釉儿能看见。”
凤还恩丝毫不见气馁之色,轻声说:“为了许多像你这样的阿娘,和釉儿这样的孩子有安居乐业之所,我会尽力而为。”
她看向凤还恩,手背上他的手仍未撤去,带着他掌心温度。
凤还恩的心跳其实快得不像话,可面上,他仍一派稳重。
最终,沈幼漓只是将手从他掌心抽出,道:“军容为天下人谋福祉,来日一定配享太庙,受万世香火。”
凤还恩不想听这些客套的话,不过时间还很多,他会慢慢来。
人在眼前活着,一切都不晚。
“夜深了,釉儿该困了,这些邸报你带回房中看吧。”
被凤还恩点破,沈幼漓还有点不好意思,收拾起邸报,牵着釉儿,亦步亦趋跟他出了架阁库。
母女俩的房门在面前关上,凤还恩略站了一会儿。
想起这一日的事,他唇角微翘。
没听到什么动静,凤还恩才回房了。
屋内,母女二人耳朵贴着门,翻着眼珠听外头的动静。
釉儿也抱着一卷邸报,小声问:“阿娘,这个大老爷是好人吗?”
能走到军容的位置,很难以好坏评说,不过这些话不须和小孩说。
沈幼漓道:“阿娘也不知道,咱们再仔细瞧瞧吧。”
“嗯。”
第53章 “军容,那可是……十七……
县衙中安然,瑜南行馆内却不如此。
凤还恩一声令下,鹤监的人开始不断骚扰起瑜南行馆,算是彻底站在了郑王的对立面。
不过这对郑王来说构不成任何威胁,真章还要在战场之上才见分晓。
洛明瑢倒安稳得多,只是若无白日的意外,今夜本该是他的洞房花烛夜,现今整个佛堂都搬到了行馆之中,连那喜庆的色调都不曾改变。
他看着满屋的红色,不知沈娘子和釉儿今夜睡在县衙,能否有好梦。
将上衣解开,洛明瑢终于想起给肩头伤口敷上药粉,又敲起了木鱼,念起清心咒。
虽然已经还俗,洛明瑢仍旧打算改掉在佛前诵经的习惯,眼下唯有此法能教他平息些杂念。
白日在禅月寺,他并不想放她走,可是眼下将她留在洛家,来日事发恐将她牵连,眼下待在凤
就算知道他们早有牵连……
门被敲响,是迟青英来了。
郑王连青夜军的部将也没放过,假传洛明瑢的命令,将人骗回,目的是为让青夜军群龙无首,掀不起风浪。
迟青英也顺势而为进入行馆,将解药带给洛明瑢。
只可惜没能将谢邈杀死,让他跑回来了,如今想在瑜南行馆对他下手,就要难得多了。
“解药可拿到了?”
迟青英从剑柄处打开机关,拿出了小瓷瓶。
洛明瑢将瓶子拿在眼前,确实是白天谢邈拿出的那个瓶子,里头的丹丸也一模一样。
“对比过了?”
迟青英点头:“老头全身都摸遍了,确实就是这一瓶长得这般模样,其他丹丸颜色模样皆不相同,他应该也没有造假的机会。”
主子安危重于泰山,他只敢说九成把握。
洛明瑢将药瓶打开,全灌了进去。
“主子,会不会有诈?”迟青英还是不放心。
他闭目:“药理一事,要她才清楚,咱们可以赌一把。”
眼下只剩三天,他没时间去验证,只求尽快恢复。
迟青英又多说一句:“末将去过县衙一趟,凤军容并未阻拦,娘子和小娘子如今都安好。”
“嗯。”
洛明瑢睁开眼,心中一块大石头也落了地。
没一会儿,外边又有人敲门。
“明瑢。”
连同洛家佛堂一起被搬到行馆的,还有周氏和那假作丕儿的孩子。
郑王当然一个都不会放过。
也确实如他所说,洛明瑢和其家人在行馆之中走动并未受到限制,然洛明瑢未去见周氏,周氏自己过来了。
洛明瑢道:“让她回去吧。”
他知道是周氏故意将沈娘子放走,致使她差点出事,从前种种尚能容忍,如今触及他妻儿安危,他再不能原谅。
门被打开,是迟青英走了出来,“大夫人请回吧,主子不想见你。”
“我有事问他。”
“主子和你没什么好说。”
“他这样未免太过忘恩负义!”
“大夫人是故意放沈娘子出去的?”
周氏沉下脸:“县主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又能如何?”
迟青英摇头:“她难道拿刀追着你进禅月寺了吗,发生任何事你尽可以同主子说,就是他出事,也断不会让你出事,如今你行此悖逆之举,主子已不会再见你。”
“主子对大夫人已仁至义尽,若再下次,恕不能手下留情。”
“还有什么下次,沈氏都已经死了。可我不明白,这些年我为了他,难道不算殚精竭虑?就算他喜欢那个女人,那也是我找来的,他怎么能本末倒置,反将一个贪财的女子放在我的前面?”
周氏不明白,难道自己为他考虑得还不够周到,平日对沈氏母子还不够好?
不是沈氏一直在蹬鼻子上脸吗?
迟青英不忿:“当年贵妃死后,先帝是有意杀主子和你这个贴身宫人,是主子带着你逃走,这些年,你将自己凌驾在主子之上,洛家的富贵也是靠着青夜军走南闯北积下,周宫人,主子从未有对不住你之处,反是你仗着主子和善,处处以主子长辈自居,干涉主子的事,你怎么还有脸委屈?”
周氏望着紧闭的屋门,心中只觉悲凉。
这么多年,她的忠心算什么呢,她一心为贵妃,为了殿下能留下一寸香火,才找来的人,结果,看顾多年的小主人为了一个生孩子的工具,与她这个养母反而离心……
“我为了殿下嫁入洛家,难道这不是牺牲?”
迟青英神情更冷:“是你要来洛家,主子才依从你,你养尊处优十几年,难道还不够?”
周氏哑然,她不敢承认,自己是借着殿下养母的身份高高在上那么多年,早已成习惯。
现在有一个女人,注定与殿下是更亲近的关系,从前还好,如今愈发被殿下放在心上,周氏生出了失权的恐惧,才借着并不冠冕堂皇的借口将人赶走。
她并不想害死沈氏,可她触怒了县主,不得不死。
“大夫人还是回去吧,若好自为之,往后还能安生做你的洛家大夫人,若不然,我会替主子动手。”迟青英语气冷硬。
周氏转身,她几乎立刻就想去将所有事告诉郑王,然而走到郑王的院子,看着成列兵卒长戟泛着冷光,身子挺直得像钉子一样镇守在周围,她又站住了脚步。
她到底没有疯魔,自己不是殿下的生母,郑王不会吝惜她的性命,投奔郑王绝没有好下场。
反正沈氏也死了,眼下殿下还留着一丝情面,她不能再让这点生机也断绝……
慢慢来,她总会重得信重。
—
翌日天朗气清,瑜南城热闹如初。
县令如今就在军容眼皮子底下,一扫先前懒散,大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早早就开堂审案,百姓牵牛抱鸡地来打官司,前堂热闹得很。
这份喧嚣并未传到后院。
凤还恩将一早上的军机消息推到一边,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转到厨房去瞧今早的吃食。
“让刘县令到外边吃,越水边渔人有售卖新鲜黄鳝,买新鲜的来的做黄鳝粥当不错。”他吩咐道。
钟离恭见军容竟在吃食上费起了心思,也知道是为那沈氏母女准备的。
“即便沈氏就是当年的江少卿,军容何以如此上心?”
得益于主子平日做派和身份,钟离恭脑子根本不往男女之事上拐。
凤还恩道:“我也到该娶妻的时候,现成的孩子也有,当然要上心些。”
“……”
啊?
昨日若存着侥幸,那今日就是天灵盖都震动了,钟离恭木在原地,怀疑主子去一趟禅月寺,被人夺了舍?
他跟在凤还恩后面,提醒道:“军容,那可是……十七皇子的妻儿。”
凤还恩见煮好的粥盛进沙煲里,又端了几碟小菜,并小孩子最爱吃的果点,才道一句:“那又如何。”
说罢他端着托盘就走了。
钟离恭还没想明白,凤还恩已经走到沈幼漓的屋外。
“沈娘子,睡得可好?”他在外边敲门,屋内无人回答。
沈幼漓在枕头上翻了个面,不想起床。
她昨夜看了一晚上邸报,很晚才睡下,釉儿倒是早早歪倒在床上睡过去了,此刻精神头满满,跑下床去开门。
“大老爷你有什么事?”
凤还恩被她模样可爱到,伸手摸摸她的头:“叫凤叔。”其实叫爹爹更好。
“凤叔有事吗?”
“我猜想釉儿该饿了,就送了早饭来。”凤还恩将托盘放低,让釉儿小娘子过目一番。
釉儿嗅到了香气,眯着眼睛让开路:“这么重啊,快请进,快请进。”
“啊——”
沈幼漓在里间长长打了一个哈欠,停顿了一下,似反应过来了,“军容,你你你怎么进来了?”
隔着屏风,她声音慌忙,又夹杂着睡意。
釉儿高兴举手:“阿娘,是我开的门。”
她年岁尚小,从前院里除了一个蠢弟弟,只有阿娘和雯情在,是以不大懂男女大防这回事,出来就给大官老爷开了门。
凤还恩赔礼道:“我是阉人,从前也是在贵妃殿中伺候过的,是以忘了忌讳,沈娘子恕罪。”
沈幼漓一怔,随即摆手:“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摆完才意识到他看不见,额头顿时有些冒汗,“只是男女有别……”
男女……凤还恩莞尔一笑,道:“沈娘子多睡一会儿吧,釉儿我来照顾。”
沈幼漓这哪还睡得着,起床走出来把釉儿提回去,“不洗脸不能用早饭!”
只是短短几步,凤还恩就将穿着里衣,披散头发的沈娘子尽收眼底。
那摆动的乌发很快消失在屏风后面,他不免低头笑了一下,从前当真愚钝,如此分明的一个女子,怎么就识不破呢。
他安然坐下,将粥盖揭起,热气带着飘散的香味弥漫开来,里间的人也闻到了,釉儿小脚倒腾得更欢。
沈幼漓只能按着先给她洗漱干净,放她出去吃早饭,才自己慢慢收拾。
很快,收拾利落的釉儿顶着一张白嫩宣呼的小脸蹬蹬蹬跑了出来。
凤还恩正把粥吹凉,听到这一声,嘴角含笑,将勺子递到釉儿唇边,“你先尝尝好不好吃?”
“啊——”釉儿张大嘴接着,再嚼嚼嚼,肯定地点点头,“真好吃,我以前从来没吃过这种粥,是什么?”
“这是岭南那边特色。”凤还恩见她喜欢,也笑了起来。
“岭南在哪里。”
“岭南在雍朝最南边,那里瘴气弥漫,毒虫遍地,不过却长了好多好吃的,如今还不到时候,再过三两个月就是吃荔枝的时节,届时咱们可以去蜀中吃荔枝,那果子比羊脂还剔透,脆爽香甜,是贵妃都爱吃的好物。”
“可我阿娘不让我走那么远……”釉儿边说,边费劲儿爬上凳子。
凤还恩见状,轻轻一提,她就端座好了。
看到大官老爷在笑,釉儿摸摸自己的脸:“大……凤叔你在笑什么?”
“只是在想,天天都这样吃饭也不错,你阿娘要是不让你一起去,那带上她一起不就行了。”
“我还不想那么远呢,我现在就想和……”
釉儿不说话了,想到自己那个不太争气的弟弟,就愁得饭也吃不下。
凤还恩将耳朵凑近:“想和什么?”
“想我那个蠢弟弟。”她眉毛都撇成八字了。
“你说你弟弟在哪儿,凤叔叔可以把他带回来。”
“我也不知道,大夫人把他藏起来了……”
“军容,久等了。”这时沈幼漓终于也收拾出来了。
她并不怎么用心,不过是一根发带松松挽了头发,出来一看凤还恩倒是收拾得当真齐整。
一身绛紫蟒袍,金线绣出山河百兽,嵌了猫睛石的金腰带缠在腰上,眼若玳瑁,眉若刀裁,五官平整锋利,却无肃杀之气,似乎是晨起的暖阳照进了眼睛里,柔和了些棱角。
沈幼漓忽然觉得自己穿戴有些失礼。
凤还恩倒是喜欢她这般家常打扮,没有半分拘束才好,这正是一家人才能有的随意。
将一碗温度适宜的粥放在她面前,道:“从前你就不挑食,今日的早饭我就擅自做主了。”
沈幼漓脱口而出:“军容也在此处吃吗?”
凤还恩点头,道:“沈娘子见谅,都是一个灶台里做的,没那么多碗碟,就一处吃了省事。”
“不是,只是担心会打扰到的军容用饭。”沈幼漓直想拍自己的嘴,今天怎么总是说错话。
“一个人吃饭倒乏味,有人说说话才好,是吧,釉儿?”
釉儿点点头,她还挺喜欢这个平易近人的大老爷。
沈幼漓点点头,她舀着粥,突然想起来:“只有一套碗碟,那另一位老爷怎么办?”
她说的老爷是如今的大理寺少卿——冬凭。
说来也奇怪,沈幼漓与那位少卿该是碰见过两次,但她一次都未能正面见过这位大理寺少卿,想来是位少年英才。
凤还恩:“他住不惯此处,如今在乾海客栈住。”
冬凭早被凤还恩打发到瑜南最大的客栈去了,他爱住锦绣华毯、灯影华耀的地方,喜欢名厨烹制的精致吃食,住不惯县衙。
况且冬凭与沈幼漓不能相见,不然消息可能会传到陛下耳朵里。
“原来如此……”沈幼漓便不再理会。
“啊——”
凤还恩夹了一颗虾圆,递到釉儿嘴边,另一只手还在嘴巴下面接着可能滴下的汁水。
釉儿竟然也习惯了他的投喂,张嘴接住。
凤还恩顺手将她嘴边的汤汁擦掉。
沈幼漓没想到凤还恩还会喂小孩,直觉这样不妥,她说道:“釉儿六岁了,会自己吃饭,军容不必惯着她。”
“有什么要紧,我也想试试带孩子到底难不难,“凤还恩视线一直落在釉儿身上,“釉儿以后有什么想吃的,都告诉凤叔叔,我让厨房给你做,做不了的咱们就出去吃。”
釉儿偷偷看了阿娘一眼,沈幼漓道:“她不挑食,什么都能吃。”
釉儿鼓起腮帮子。
凤还恩仍一意讨釉儿欢喜:“糖葫芦想不想吃?”
釉儿高举双手:“想吃!”
“那凤叔叔待会儿带釉儿出去买,要多少有多少。”
沈幼漓也不想给女儿泼冷水,但是眼下风声正紧,她道:“只怕会让洛家人认出我们,还是不要出去走动为好。”
“瑜南城很大,而且随我出去,洛家人不会找到你们,沈娘子若担心,不如一道去吧。”凤还恩邀请道。
第54章 “沈娘子,这个孩子给我……
凤还恩对她们母子实在太好。
沈幼漓纵然多年前救过他,但凤还恩也算还了,不至于如此照顾她们,着实令沈幼漓不安。
“凤军容实在对我们母子二人太好,我当真不知要如何报答……”
凤还恩怔了一下,放下筷子:“对不住,从前凤某常给沈娘子送饭,又与陛下有月下召誓之谊,凤某总以为与沈娘子也算旧友,看来凤某错会了沈娘子的意思。”
沈幼漓赶紧摆手:“不不不,当年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得!岷河边也是你冲上来拉住我,虽然我一心……可我是感激你愿意伸出援手,军容的善举幼漓铭记于心。”
在孩子面前,她也不好说得太清楚,但沈幼漓还是感激凤还恩接连救下自己。
这份好绝做不了假。
凤还恩道:“既然如此,沈娘子就不要再推辞,我若是唤你一声更雨贤弟,咱们把盏同欢,你是不是就不与我如此生分了。”
他现今虽为军容,早年为门客时也有些长袖善舞的时候,刻意亲近之下谁都难于拒绝。
沈幼漓想了想,凑近压低声音:“我只是担心你更向着陛下,我当真不想再见陛下……”
“所以陛下对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凤还恩将猜测说了出来。
她沉默下来,又想重复那套欺君之词,被他挡住:“陛下能救你出来,就不会在意那一万两,你一再不敢见他,是不是他动了你……。”
说话间,凤还恩视线在她侧颜扫过,彼时江更雨跌至深渊,孤立无援,祁王单独去见她,怕就是表露了对她有意。
沈幼漓点头:“你猜的没有错。”
“果然如此,当年我在外头驾车毫不知情,还怨过你怎么轻易就放弃性命,早知道……”
“都已经过去了,只盼军容莫让陛下知道我还活着,我实担不起这欺君之罪。”
“自然不会,沈娘子放心,如今我与陛下……”凤还恩摇头无奈,“陛下如今嫌我功高震主,那位少卿便是陛下派来监视我的。”
她微微睁大眼睛,原来是这样。
凤还恩苦笑:“就算我一腔忠心,到底还是权势太大,将来不知是死在叛乱之中,还是来日战事平定,死在陛下猜忌之中,当日夏珲说得不错,我确实在走他的老路……”
沈幼漓蹙眉,家国如此,谈何昌盛。
“未必会如此,陛下既倚重你,就说明他无人可用,眼下这般局势,说不得他还要——”沈幼漓在喉咙上比了一刀,“在你前边呢……你耳目通达,未必没有急流勇退的机会。”
凤还恩听着她在耳边低语,这回是真心实意地笑了。
笑了?笑了那就有得谈。
沈幼漓搓搓手:“军容,您看看,方便送我们出瑜南吗?”
“嗯?”
她低着头,也知道自己要求有些冒昧:“你的恩情幼漓铭感五内,我想去雍都等着军容,你若不放心,尽可派一个人盯住我们……”
其实沈幼漓甚至不想告诉他自己要往哪儿去,可有求于人,不好隐瞒行踪。
她昨夜看了一整夜邸报,如今打算离开瑜南。
一晚苦熬不是没有用处,沈幼漓还真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当年江更耘不过一介国子监学子,何以能贪污去一万两银子,谁会给他这笔银子?说起来,其实针对的还是当时身为少卿的她。
当初她因为江母身死、李成晞和万春县三重变故压下,万念俱灰,才没有心力理会真相,重生一回,她得找出真相,还自己一个清白,也尽己所能弥补万春县百姓。
七年来,都水监人事变动频繁,早不是当年那批人,捉拿她的御史中丞得病去世,而当初钱庄证人、小厮大概也都死得差不多,想要找到真相确实难上加难。
这些年她一直在等着,就算拿到了一万两,也没有心急北上,就是为了等那些人淡忘她的模样,也是给江更耘留一点时间。
她还找到了如今的万春县县令是谁,今科的年轻进士,上任不过三个月。
至于丕儿,她并不大担心,洛家将他藏起来就是存了保护的意思,比自己在外头乱跑要好。
釉儿更愿意跟着自己,她带着一个还好,若带着两个孩子在外奔波,一定是照顾不过来。
暂且这样,等雍都的事办妥了,再找丕儿下落就是了。
而县主的仇,她还在琢磨。
凤还恩笑意渐散,正色道:“你有所不知,如今这瑜南城瞧着宁静祥和,其实外围都是河东军,青夜军也在整军,整个瑜南被包围得如同铁桶一般,百姓进出都被监视,
你们在郑王眼中已是死人,要送你们出去不是不能,而是得到万不得已之时,若让他知道你还活着,定然会来抓走,告诉十七殿下,是我故意将你藏起来,以挑拨他们。”
“所以瑜南城真要打仗?”
这次凤还恩也不再藏着掖着:“端午宴之后,必有战事。”
那不就只剩两天多了?
“有胜算吗?”
“神策军对付不了三路兵马,朝廷为了京畿防备,也不可能再派兵支援,若其他各道节度使隔岸观火,那这一场仗,就是神仙也难赢。”
沈幼漓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她终究是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瑜南沦陷?
“不必担心,纵使神策军抵抗不得,还有鹤监在,他们会带你们离开。”
“釉儿这么可爱,我心中将她当自己的孩子。”凤还恩摸摸小娃娃的脑袋,“断不会让她出事。”
釉儿指着自己:“我吗?”
“是你啊。”
她点点头,对自己的讨人喜欢表示认同,“大家伙儿都是这么说,凤叔你也不是第一个了。”
凤还恩哑然失笑,“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女儿就好了。”
她摇手指:“生出来也不会是釉儿这样哦!”
凤还恩抬头看向沈幼漓,半真半假地开玩笑:“沈娘子,这个孩子给我吧。”
沈幼漓当然不可能给他,也听出来凤还恩在开玩笑,道:“好了,这家伙看着可爱,小时候没把自己皮死,你今天喜欢,明天就得头痛了。”
“你也是,赶紧把粥喝完,少闹腾!”
沈幼漓当真不懂,自己生的这孩子怎么那么不见外,不知道是像她还是像她爹。
釉儿点头:“你们也喝,一直说说说,都是我听不懂的话,知不知道什么是——”
“食不言,寝不语。”
二人异口同声,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了起来。
吃过早饭,沈幼漓推开凤还恩的手,起身收拾起碗筷。
她特意避开女儿,低声问凤还恩:“军容可知,县主如今在何处?”
凤还恩当然知道。
昨日鹤监来报,他早就吩咐过盯住史家,自然知道谢邈进过,也知道洛明瑢的人袭杀谢邈,更知道县主已经别转移走。
她一个重伤之人还能挪多远,左右还是在那条街上,根本跑不远。
“你为何想知道?”
沈幼漓理所当然道:“报仇啊。”
县主连她的女儿都想暗害,沈幼漓是一定要让她付出代价的,既然出不了瑜南,那就该把杀县主提上日程。
她总不能指望郑王真的忌惮洛明瑢,将人杀了。
她早点把人毒死,或用她挑拨郑王和洛明瑢的关系,都是出路,总归不能什么都不做。
“那你觉得她藏在哪里?”
沈幼漓道:“先前应是藏在史家,现在就不知道了。”
县主藏头露尾来杀她,不就是不敢让洛明瑢知晓吗,如今自己真“死”了,县主肯定藏得更严实,绝不在行馆之中。
她也认出了带她冲下悬崖的是史家的马车,也记得洛明香和瑞昭县主往来密切。
凤还恩不得不赞她聪明,凭些细枝末节就能猜到那么多。
“那你打算如何报仇?”
“毒死她!”
“好主意,这个不难,她就在史家隔一条街的空院子里,周围守着的多是私兵,没有主事的人,想潜进去也不难。”
沈幼漓搓搓手,期待地问:“凤军容今日出门否?”
“可出,可不出。”
“……”
“能不能劳烦军容去药房,帮我抓些药材回来?”沈幼漓手指对在一起,她想抓的药杂得很,单跑一处药堂怕是不够。
沈幼漓甚至想着不如一服药把郑王也药死算了。
给他们水井下剧毒,把瑜南行馆的人都药死,断不会有无辜之人,这样,也好过将来贻害四方。
釉儿凑上来:“阿娘,你又要做毒药啊?”
沈幼漓脸红,“不是,我做点伤药,答谢凤军容……”
凤还恩也不拆穿她:“既然是答谢我的,那咱们可以一道出去买。”
“出门?可以出门吗?”
釉儿一下来了精神,她这阵子在洛家关久了,巴不得出去逛一逛。
凤还恩牵起釉儿的手,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今天跟凤叔叔出门。”
“好,凤叔叔!”釉儿响亮答应。
沈幼漓无法,只能跟着,瞧凤还恩这轻松惬意的劲儿,真没看出来两日后就要打仗的意思。
—
马车是从县衙隔壁的一户人家出发,乘的也是最普通不过的青布马车,毫不引人注意。
坐在马车上,沈幼漓将车帘掀开一条
外面一如既往地热闹,郑王盘踞瑜南的消息只在官吏层面流传,平头百姓舍不得荒废一天,都拿来讨生计。
釉儿一出门就得了一串鹤监递进来的糖葫芦,正在专心对付,吃得腮帮子都沾上了糖。
凤还恩先瞧见,用温水浸了帕子,将她的脸仔细擦干净,沈幼漓看在眼里,暗自思忖。
马车在一处药堂门口停下。
他道:“到了,走吧。”
沈幼漓戴上帷帽随着凤还恩下马车。
她想了想,将釉儿留在马车上,有鹤监的人守着,沈幼漓还算放心。
药堂里的大夫出诊去了,只有一个学徒在柜台里边,沈幼漓报了一大串药材的名字,她也不知道在一处地方能抓齐,有的暂且先买下来。
学徒实在记不得那么多,问道:“娘子可有药方?”
“几味药材要什么药方,我说你取就行,雷公藤二钱,不就在那里嘛,都写着名字呢……”
学徒在她指点下吭哧吭哧地找药。
站在药铺柜台前等着伙计包药的功夫,凤还恩忽然问:“沈娘子为何会嫁给十七殿下?”
沈幼漓愣了一下,道:“女子总要嫁人的,遇到合适的,就嫁了。”
“他不是个和尚吗,如何会合适?”
“怎么不合适,在洛家吃喝不愁,昨日之前周氏待我也算不错,又不必伺候郎君,自在得很。”
凤还恩展颜:“看来你并非喜爱殿下,只是找到了还算不错的人家。”
“正是如此。”她垂目去拨弄算珠。
“所以只是为了一个安稳的日子,不是为那一万两白银?”
沈幼漓拨弄算珠的手一顿:“你知道?”
凤还恩怎可能不将她这些年的事查清楚。
越查越生气。
区区一万两两,若她肯来找他,他一定会给,还会陪她一起去万春县,根本不用她生两个孩
子,耽误七年……
“一万两,正好是贪污的数目,我一猜就知道你挂念着万春县的事,为何银子拿到了还不走?”
沈幼漓不肯承认自己的私心,只是不说话。
禅月殿的一幕和她此刻的沉默印证了凤还恩的猜测,他漫声道:“就算你经过这么些年,已然心仪十七殿下,可如今他一意当个叛贼,你仍旧此心不改,当自己是他的妻子?”
“当然不,我断不会认同他行此伤天害理之事,纵然雍朝对不住他,雍朝的百姓没有。”
凤还恩方松泛下神色,他就知道,沈幼漓纵使是女子,也是经鸿儒授业,骨子自有家国大义在,怎么会跟贼子同流
“有沈娘子这话,我就放心了。”
“官人、娘子,你们的药材——”学徒将几提纸包放在柜台上。
“多少银钱?”沈幼漓拿出荷包,背后的凤还恩却先伸出手臂,将银钱付过。
“不用找。”
沈幼漓拉上他的手臂:“军容,我自己付就可以了。”
然而学徒已经接过那一大锭银子,千恩万谢地收起来了。
凤还恩提起药材,“走吧。”
她跟上:“那回去一起算个数,我将银子给你。”
“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凤还恩正说着话,突然退回迈出去的腿,转身将沈幼漓推到了大夫把脉的青布垂帘后边。
“嘘——是郑王的人来搜查。”
沈幼漓立刻警觉起来:“那釉儿呢?”
“没事,有人会将她护好,再说搜查的只是普通兵卒,没有什么威胁。”
那就好,她随即动作更利索地钻进帘子里去。
可分明是她先进去的,凤还恩却抢先一步占住唯一的凳子。
沈幼往下一坐,坐在了凤还恩腿上,被他自后边环住了腰。
她回头想示意他把手放开,不料撞上了他的鼻子,沈幼漓这才注意到,凤还恩有一个很高的鼻子。
“唔——”
他被撞得鼻酸,将脸埋在她后背上。
沈幼漓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但外边脚步声已经踏进来,她只能强行忍住不说话。
第55章 “你果然喜欢我阿娘。”……
布帘外传来搜查兵卒的说话声,询问药铺学徒有没有看见衣着样貌并非平头百姓的人出现。
学徒说方才有二人来抓了药,除此之外就没见人来过。
凤还恩推沈幼漓躲起来的时候,他正好转身推上药柜子,是以并没看到。
虽是如此,盘查的人还是要将内外都搜查一遍。
听到脚步声逐渐靠近,沈幼漓来不及着急,就被凤还恩带起,无声退到了药柜后边的狭窄缝隙之中。
青布帘子被掀开,只看到空空的条凳和桌子,药柜被布帘挡住,搜查之人没有任何发现。
搜查之人又往楼上去。
此刻药柜后面,二人面对面贴着,她的下巴磕在凤还恩肩上,那苏合香的气味更加清晰,盖过了药材的味道,肩上绣着暗纹的锦缎磨蹭着她的下巴,沈幼漓屏住了呼吸。
她很想说点什么,又碍于眼下境况,只能暂时闭上了嘴,想尽力拉开些距离,但背后已经是一堵墙,着实是没有什么办法了。
凤还恩低咳了一声,也在竭力退远些。
可位置就这么窄,男女身躯迥异的线条和触感在放大,让一方小小的空间堵满难安的沉默。
沈幼漓听到他咽口水的细微声音,余光看到那喉结轻动了一下。
他是不是……
应当不会,沈幼漓已经是两个孩子的阿娘,没那么多春花秋月的心思,更不觉得一个位极人臣的权宦会对她有什么念头。
凤还恩什么美人没见过,一定都是为当年救他的恩德罢了,自作多情是很丢人的一件事。
况且眼下这么尴尬,咽两口口水也是难免的,她喉咙也有点不舒服……先咽下去。
沈幼漓尽力安慰自己。
等搜查的人撤离,二人才从药柜后面挤了出来,学徒震惊看着,目光一直追到二人从容走出去。
沈幼漓神色不虞:“你方才怎么抢我的位置?”
凤还恩还颇占道理:“难道让我坐在你腿上?我可不干。”
他似乎并未将方才的事放在心上,只是迎着日光,负手迈过药堂门槛。
沈幼漓想了想也有道理,让凤还恩坐在她腿上,那确实不像话。
她不再多想。
青布马车就停在不远处,釉儿还在吃糖葫芦,腮帮子又跟着吃上了。
沈幼漓扶着凤还恩的手上了马车,问道:“这些人在搜什么?”
“郑王做给十七殿下看的假把式,假意搜寻县主下落罢了,草率得很。”
原来如此,那看来洛明瑢还是在意她的死活……不知道他知道自己“死讯”之时,是什么反应呢?
正发呆的时候,第二间药堂又到了。
二人接连去了几间药堂,果然没再碰到搜查的,也终于把沈幼漓想要的药材凑齐了,抓完药,后半程就是属于釉儿的时间。
她早就等不及了。
一行人来到一家成衣铺子,釉儿在里面换衣裳的功夫,二人在外边等着,沈幼漓刻意仰头欣赏铺子里各色衣料,等着女儿出来。
这成衣铺子到处堆满了布匹绸缎,凤还恩就站在出口的地方,将一条小小的过道都堵住了。
前后是布匹,右手边是釉儿换衣裳的垂帘,左手就是凤还恩,沈幼漓站在里边,堪堪只有转身的空余,难免又想起在药堂那一幕。
“你和釉儿每日换洗的衣裳该多备几套。”凤还恩忽然开口。
“嗯?哦,对!”
经他提点,沈幼漓这才想起来,她和釉儿如今的衣裳都留在了洛家,必不能回去取,确实要买些换洗的衣物。
她赶紧让老板将裁好的成衣找出来挑拣。
老板高兴地将成衣搬了出来,又见她挑的都是女人和小孩的衣裳,忍不住道:“娘子不若也替官人选几件?你家官人身材高大威武,正经是要量体裁衣,但咱家衣裳用料足,合身的现在就有。”
沈幼漓没说话,她想说他们不是夫妻,但若不承认是夫妻,就要解释些别的,干脆就不开口。
凤还恩则主动开口拒了:“不必,我衣裳有很多,今日只紧着她们喜欢的,都要最好的料子。”
沈幼漓却道:“请将男子的衣裳也拿出来吧。”
待老板欢天喜地地进去找衣裳,她才看向凤还恩:“算是我送军容的谢礼,军容莫要嫌弃。”
“不嫌弃……”
心似有一阵微风吹起蒲公英,点点飞散,凤还恩撑着头看她挑拣。
“沈娘子觉得,阉人……可有娶妻的机会?”
她耳边突然听到这么一句。
听到凤还恩说“阉人”,沈幼漓的心不免抽痛一下。
她知道风兼善当年经历了什么,他是为家人报仇才走上这条路,也困住了自己一生。
见她不说话,凤还恩解释道:“沈娘子莫误会,只是方才听掌柜唤这么一声,又瞧见沈娘子与釉儿的相处,难免猜想,若我当年没有入宫,现在大概就不必羡慕这些,也会有人如此待我……”
“我非是误会。”沈幼漓摇头。
“在我眼中,军容与寻常男子并无不同,是人,自然会想要有个家,想有人在家中等着,有人嘘寒问暖地关心,军容是有情有义之人,若想娶妻,一定有许多女子愿意嫁给你。”
眼下她除了劝解,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只是沈幼漓说着说着,眼前似隐隐约约浮现一个轮廓,那将牵起的唇角又淡下。
凤还恩听她这么说,负着的手放下又提起,他语气平淡道:“只是偶尔想想罢了,若是家中能有人等着我回去,也不必长久在外奔波,不过眼下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没准过几日就死了,不必想太多,牵累旁人。”
沈幼漓心中浮起的猜测又被按下去,宽慰道:“你不是还有匡扶李室的宏愿,怎么会死呢。”
“是啊,就算是为了护住你们,我也绝不能死。”
她不是这个意思……
“阿娘——”
釉儿拉开帘子,“好看吗?”
“好看!”凤还恩凑上来先夸了一顿,沈幼漓也附和了一句“好看”。
他又拿出几身:“这几件喜欢吗,要不要都试试?”
釉儿眼睛一下就黏裙子上来,看看这件摸摸那件,肉眼可见的喜欢,但是——
她嘟囔道:“待在里面换衣裳着实有点闷,又有点累……”
凤还恩大手一挥:“那就都买回去,有空再慢慢试。”
此刻,凤叔叔的声音宛如天籁。
“好耶!”
釉儿欢喜地一下蹦到凤还恩身上去,脑袋在他肩头顾踊:“凤叔叔,你真好——”
沈幼漓听得一阵鸡皮疙瘩起来,正想阻止,她凤叔叔已经抱着无法无天的洛观棋往外走,根本不给沈幼漓说“不准”的机会。
釉儿不想换衣裳,新衣穿在身上也没换下来,直接付了银子就走,沈幼漓赶紧跟上。
才从第一家铺子出来,提出来的衣裳就让沈幼漓咋舌。
她是嫁到了豪富的洛家,但为了存银子,从没那么铺张过,平日对两个孩子也是以身作则,不短衣食,也绝不奢靡浪费。
凤还恩这时候方显出他有多离谱来,凡是釉儿多看了两眼的,他立刻让人买下,更不会给釉儿在两个玩具之间犹豫的机会,将两种玩具,所有颜色都给她买齐,还怂恿釉儿再多挑一点,万不要跟凤叔叔客气。
最后还丧心病狂地带着她们去了金铺。
沈幼漓起先还计算着银钱,想回去一起还了,到后来索性放弃,她只尽力抽出自己的手,才没让釉儿把金镯子套在自己手腕上。
而釉儿这回是撞上真财神了,被凤还恩纵得不知东南西北起来。
洛家有钱,但苦于阿娘管着,釉儿从来没有这么放肆过,现在她就像一条撒欢的小狗,就算阿娘的频频喝止,她也当没有听见。
况且,她还多了个“帮凶”。
无论沈幼漓怎么阻止,凤还恩面上答应,转头就让人把东西包了起来,釉儿喜滋滋、贼兮兮地笑,在阿娘看过来之时又看见躲开视线。
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阿娘,说那么多话会口渴了吧,您喝点茶。”
酒楼雅座里,浑身挂满叮叮当当玩意儿的釉儿,艰难地端起茶壶,给沈幼漓倒茶。
沈幼漓瞪着女儿,又剜了凤还恩一眼,“喝什么喝,一个两个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自己喝好了。”
釉儿双手乖巧地放在膝盖上,求助地看向“同伙”。
凤还恩赶紧也来哄:“是我错了,我总想着釉儿昨日受了一番惊吓,小孩子总是要定定神,忘掉昨日不快,是以我让她敞开了买,往后再不会如此了。”
这家伙!说出这样的话让她怎么好在斥责!
釉儿赶紧坐好,可怜地点点头,她要定神的。
“以后万万不能如此出格!”
凤还恩哄她:“好,往后都听沈娘子的。”
“釉儿也会听阿娘的话。”她赶紧趴到阿娘腿上献殷勤。
这家伙穿的戴的硌得人腿疼,沈幼漓无奈摸摸她的脸:“吃饭吧。”
吃完了饭,釉儿左手拉一个,右手拉一个,乐悠悠地荡着秋千下了酒楼。
弟弟走开一会儿也挺好的,今天就是她洛观棋最得意的一天!
一回县衙,沈幼漓将女儿托付给凤还恩看着,就钻到一间收拾出的空屋子里去。
釉儿和凤还恩待在屋子里,数着今日的收获。
一水的新衣裙,还有几乎能把床放满的玩具,还有这种亮晶晶的玩意儿,她想笑,又故作矜持,扭着得像是尿急。
凤还恩捏着娃娃的小脸蛋,问道:“釉儿觉得是我好,还是你爹爹好?”
釉儿喜滋滋地点头:“凤叔好,凤叔最好!”
凤还恩清了清嗓子,假作随意道:“那……釉儿若不要那个爹爹了,让凤叔当你爹爹好不好?”
“嗯?哦——”
釉儿拉长了声调,高深莫测地眯着眼睛,小手点点:“你果然喜欢我阿娘。”
他对着小孩镇定得很:“釉儿能看得出来?”
釉儿指了指自己的火眼金睛:“看得出来,你看我娘的眼神,和阿爹看她一样。”
凤还恩笑得腼腆,一个小孩都明白的事,沈娘子当真看不出来吗?
还是说,她因他阉人的身份,所以从未有心往哪方面想……
凤还恩从未为自己选这条路而后悔,这是他唯一能亲手为家人报仇的办法,可如今——
即使沈娘子说不在意,他亦时时为这事拉扯得不敢上前,担心表明心意之后,会从她眼里看到怪异、恶心、躲避……
她是否从未将自己当成一个男人,自己更不能给她夫妻生活……
何必强求,如旧岁那般,守着她不就好了。
可这一回能在人世再相逢,凤还恩难以按捺,狂心不歇,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再像从前那般,退守一隅。
他孤寂多年,也想有个家。
最想的,是和沈娘子在一个家里。
凤还恩顿了一会儿,说道:“凤叔在雍都有一座大宅子,里面藏了这世上所有的好东西,等回了雍都我请你过府游玩,喜欢什么都可以跟凤叔说,咱们不让你阿娘知道,好不好?”
“我才不会被你收买!”
釉儿转身背手,就看见满屋的东西。
她握拳抵在唇边低咳一声:“我是说,我以后不会被你收买了,你要想让阿娘喜欢你,得靠自己的本事,不能指望我一个小孩儿,知道吗?”
釉儿拍拍他的手背。
“多谢釉儿指点,在下谨记,不知如何才能让你阿娘喜欢在下?”
“你见过我那阿爹吗,得长得像我阿爹那样好看才行,你长得也很好,你还有头发呢,不过,让我想想……”
釉儿当真冥思苦想起来。
“我阿娘很喜欢银子,可是她今天好像不太喜欢,给她戴金镯子她都不要……”
“那再想想,她还喜欢什么呢?”
“最喜欢的当然就是我!”釉儿拍拍胸脯,“后面才是丕儿,因为他有点蠢……”
她眼睛一亮,竖起手指头:“凤叔叔,你把丕儿找回来好不好,阿娘看到一定会很高兴很高兴的!”
“他是被你婆婆藏到城外去了?”
“嗯,婆婆说他不能出事,就藏起来了,他个子小又没用,一定每天都哭。”
凤还恩暗自思忖,他眼下不好挑明要给人当夫君,但当爹还是绰绰有余的,只要他收服了两个孩子,沈娘子就算不喜欢他,看在孩子面上,也不会与他翻脸,断绝往来。
万一沈娘子再心软些,说不得会考虑孩子的想法,跟他搭伙过日子呢。
“我去问你阿娘,若她愿意,凤叔一定会把丕儿找到。”
“阿娘一定会同意的。”釉儿抱着他的手臂恳求。
她才不会说,是她不想和弟弟分开。
凤还恩摸摸她的脑袋:“有没有人说釉儿和阿娘很像,看来以后也能当一位刚正不阿,两袖清风的大官。”
“是什么意思?”
釉儿碍于不爱读书,没有听懂凤叔叔拍马屁。
“就是,会像你娘一样。”
她得意了:“我当然会像阿娘一样,聪明又漂亮。”
“是,聪明又漂亮。”
聪明又漂亮的沈幼漓正在空屋子里用心研磨毒药。
第56章 沈幼漓反手给了她一巴掌……
沈幼漓今晚就要毒死瑞昭县主。
既不能跑,那就有仇不报非君子了。
听凤还恩的意思,县主现在碍于郑王命令,藏在暗处,不正是她下手的好时机,不利用就可惜了。
县主敢设计杀她,沈幼漓当然也要如法炮制,郑王总不能怀疑一个“死人”还能杀人吧。
她也有考虑过留县主一命,借她接近郑王,伺机下毒,可这计划就有些天真了。
“郑王子嗣太多,根本不在乎区区一个女儿,不然怎么会放任重伤的女儿流落在外呢,瑞昭能当县主不是因为她最得宠,只是因为她是正室长女,杀了她,于郑王不痛不痒,看来抓县主威胁郑王退兵无用啊……”
原本想把县主单独约出来并不难,沈幼漓手中还有洛明瑢的佛珠,借他名义写封信附上佛珠,她是一定按捺不住出来赴约。
不过听闻她此刻受了重伤,此计就行不通了,她不得不求助凤还恩。
一边碎碎念,一边狠狠往药钵里加乌头。
“毒死你,毒死你……”
“抓县主确实无用。”
沈幼漓听到动静抬头。
凤还恩推门走了进来,女儿在他怀里睡得四仰八叉。
沈幼漓手上不干净,也不能接过孩子,只好压低声音问:“你怎么过来了?”
凤还恩也低声道:“釉儿想她弟弟,求我将丕儿找出来,沈娘子,此事你如何作想?”
她沉默下来。
若说昨天之前,沈幼漓还能安心把孩子交给周氏照管,但昨日之后,周氏到底可不可信,她也不敢肯定。
不过可眼前的凤还恩也未必全然值得相信。
矛盾,很矛盾。
虽然不能拿孩子作比,但总不该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风险太大……
“此事暂且不着急,等端午之后再说吧。”她艰难地说。
凤还恩看出了她的为难,贴心道:“我知道你的担忧,放心吧,瑜南行馆那边我会派人盯紧,若还好好藏着,自然相安无事,若是被找出来,我会告诉你的。”
沈幼漓感激道:“多谢……实在是现今局势太乱,我当真不敢让孩子暴露在外……”
她一个人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但孩子的事,是分毫不敢出岔子。
可恶的洛明瑢,给她揣了两个麻烦,生下来就再舍不掉了,真是造孽!
“沈娘子,我都明白。”凤还恩安抚似的搭上她肩头。
沈幼漓看着他把女儿抱在怀里,可谓尽心尽力,心中不免愧疚,真心实意道:“对不住……”
凤还恩体贴道:“没有什么对不住,现在世道混乱,你是阿娘,一切以你安心为要,我静候着沈娘子相信我那一日。”
她期期艾艾地问了一句:“我明日想去寻一趟县主,你觉得可行吗?”
“郑王如今无暇顾及瑞昭县主,她虽藏起来了,但守卫的兵卒中并无高手,要带你见她也不难,不过你也该清楚,现在动她除了泄愤,没什么用处。”
对凤还恩无用,对她自己却很有用。
她低头喃喃:“我就是为了泄愤,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那可需我帮你?”
“若军容能拨冗,那就真是感激不尽了。”
他宠溺地摸摸她的头“为你的事,自然什么时候都有空。”
沈幼漓抿着唇,差点拿捣药的手挠脸,被凤还恩一把抓住:“是没做过坏事吗?那么紧张。”
他语调里带着笑意,还得沈幼漓都迷糊了,这“坏事”指的是毒杀县主,还是什么。
“……我得赶紧了。”
她赶紧低头,专心配药。
“那我带釉儿去睡觉,你也早些休息,小心别把毒粉碰到脸上。”
“嗯。”
等凤还恩出去,沈幼漓歪头,把刺挠的耳朵在肩头蹭了蹭,才终于舒服一点。
当夜她还是写了一封信,随信奉上的,还有一串佛珠。
杀人要诛心,不然就没意思了。
不过佛珠是街边随便买的一串,她本想将洛明瑢平日时时缠在手上的那串送过去,但想了想,还是没有这样做。
县衙后门,沈幼漓拦住要跟她一起出门的凤还恩:“你留下陪着釉儿吧,我一个人就可以,不需多少时间。”
“好,小心些,早去早回。”
“嗯。”
她带着凤还恩派出保护的两位鹤使出了门。
—
当夜,史家隔街的某间不起眼的院落中。
县主正在主屋中痛吟,伤口在药粉的作用下慢慢愈合,但稍动一下就痛,令人难以成眠,而且因为后背的伤,她已经趴到睡,正面压得僵麻,郁气结在心口,垫多少层厚被子都没用。
她说不清是伤口更痛还是胸口更闷,想站又站不起来,休息不好,看到健全的人就更加暴躁,史家的侍女捂着被砸出血的头走了出来,想哭又不敢哭。
院门被推开,镇守的兵卒上前,见是史函,开门放他入内。
史函匆匆穿过院子,站在正门外,道:“县主娘娘,有人往史家送了一封信来,还有一串佛珠,说是给洛明香的,但小人瞧着似乎该递给县主。”
“进来。”
屋中传出明显压着火气的声音。
史函低头走进去,浓重的药味立刻侵入鼻子,他把头压得更低,不去看床榻的人:“县主娘娘,这里有封信和一串佛珠,看起来似乎是给您的……”
他也不想担这个跑腿的,奈何县主就盯死了他。
昨日见到县主一副死样子被背回来,史函就怀疑王府失势了,他想翻脸,奈何不敢。
郑王的女儿这么蠢,也不知道郑王本人能不能都得过京城来的凤军容,大官没得当倒还罢了,别站错队,惨遭连累才好。
看到佛珠,县主激动得撑起了身子,一见这东西能想到的还有谁。
“这是谁送来的?”她按捺住猜测。
“看着好像是洛家的下人。”
洛家,一定是洛明瑢!
“赶紧拿上来。”
史函屏息走上前去。
县主赶忙拆开信封,连浑身的痛都顾不上了。
将信匆忙从头读到尾,看到信尾落款是:李寔。
她心跳得厉害,更加确信这一定是洛明瑢亲手写的信,还有这佛珠,不就是他平日戴的那串吗,绝没有差错!
她激动地立马就想赶紧好起来,快点去见到他。
史函看她那高兴的样子,忍不住问:“县主娘娘,这信中可是有什么好消息?”
县主稍定心神,道:“是洛明瑢送来的,他说他听父王所说,知道我回了瑜南,也知道我在史家,他想来见我,但因妻儿骤然离世,悲痛万分,未能成形,让我好好将养,端午宴后在瑜南行馆中见面……”
史函忍不住皱眉:“县主,其中会不会有诈,为了试探县主娘娘是不是害他妻儿之人?”
他的话似一盆凉水暂时浇醒了县主。
“会吗……可他要是真想教训我,如今该亲自来与我对峙,或逼我父王将我提到他面前赔罪,怎么会贴心地等我好了之后,再在行馆中当着父王的面相见……”
这般正式,怕不是要提联姻之事。
她又将信仔仔细细读过,把信贴在心口:“不会错的,他说端午宴后,盼见到我,定然是不知道沈氏的事与我有关。”
县主想见洛明瑢,怎么都会替自己找到借口。
“他还在信中说,因得父王开解,心中也清楚为一个沈氏和父王离心并非好事,更为旧日对我无礼之事愧疚满怀,若有机会……他想尽力弥补我……”
县主脸上泛起红晕,“说不得他心里也觉得沈氏是绊脚石,如今既也脱离佛门,不用装那慈悲的样子了。”
她打心底里觉得洛明瑢或许根本没那么喜欢沈氏,只是被勾引之后有些□□上的纠缠,才误以为自己喜欢那沈氏。
若真喜欢,怎么会四年都不想见她。
就算护着她,也不过看在她是他孩子生母的份上,现在人死了,说不得他也松了一口气,一下就醒悟了。
一个村妇,怎么能和县主,甚至是将来的公主比较呢?
史函还是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那厢县主已经在催:“去,快去拿纸来!”
见屋中没有侍女,他只能去研了墨端过来,瑞昭县主勉强坐起身,斟酌着字句,写起了回信。
信中先是问了殿下安好,又言及自己回河东路上被神策军伏击,如今被父王安置在史家,自己的伤不日就能好些,更劝他勿要为沈氏之死悲思过甚,万事有想不通的,尽可与她说……
总之是将沈氏的死与自己撇清干系,又安慰他,暗示自己仍旧,句中绵绵情意,自不消说。
县主嫌弃字迹太潦草,又重新誊抄了一遍,此时因坐太久,身上痛意更甚,额头细汗密布,但她仍旧坚持着。
誊抄完了,这才心满意足地晾干,小心翼翼装入信封之中。
这是她第一次与心上人有书信往来,那种亲密、私隐的感觉,让她雀跃得简直要跳起来。
史函就这么干等着,站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直翻白眼。
写完之后,县主只觉得身心爽畅,“你去,速速送到洛明瑢手中。”
史函接过信件,又想起一件事,道:“县主娘娘,小人今日去行馆为县主娘娘请神医的时候,发现一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今日县主痛得在屋中大发脾气,他被打发去行馆再请那位谢神医,却被王爷拒绝了,结果他正准备离去的时候,看到了行馆中多出来的孩子……
县主问:“什么事?”
“王爷将洛家的大夫人和孩子都拘在了行馆之中,我正巧看见那孩子,却不是沈氏生的那个。”
听到洛明瑢那多余的儿子,县主雀跃之色稍稍淡下,“你是说洛明瑢还有别的儿子?”
这县主也实在是蠢,史函清了清嗓子,道:“县主娘娘,我的意思是,洛明瑢真正的孩子被藏起来了,现在留一个假的在行馆为质。”
“这样……”她垂目思索,“那你送信之时再顺道告诉父王,让他拿主意吧。”
史函拱手:“小人这一趟可顺道调查此事,或许能查出那孩子到底藏在哪里,解王爷烦扰。”
这县主实在太蠢,似乎也不得郑王看重,连一个大夫都不肯派过来,他有意到郑王跟前献殷勤,如今正好有这个机会。
县主挑眉问:“你有线索?”看来自己挑了一个有用的人。
史函拱手,娓娓道来:“说来凑巧,前几日洛家人正好从史家借一辆马车,是往城外去的,或可循这条线索查一查。”
当日洛明香被请去了瑜南行馆,不久洛家就来借马车。
照理来说,以洛家家资不该缺马车使,况且被借去那驾马车最不起眼,和外头平头百姓几十文钱租赁一辆马车差不多,看来不是主人乘坐的。
史函原本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但见那孩子根本不是洛成聿,才记起了这么一件小事。
洛家为了不引起郑王注意,断然不会用自家的马车,那会不会借了史家的?这么一驾不起眼的马车,既方便出城,也不会有人多问一句。
若不是史函无意看到孩子错了,也不会记得这件小事。
“好,你去吧,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先把信送到。”
县主眼下最挂心的是让洛明瑢尽快给自己回信,区区一个四岁小孩,她懒得费神。
“是。”史函拿着信快步出去了。
县主缓步挪回床榻上。
现在最大的阻碍已经铲除,心上人更有回心转意的迹象,她身上这些伤也算挨得值了。
否极泰来,否极泰来……
她闭上眼睛,已经开始翘首那些与他相伴的日子了。
然而史函刚出门,就被鹤使用带蒙汗药的帕子捂晕,将其拖到廊下阴影之中,取走了他身上的信。
月影西移,一个人影落在窗上。
这一夜梦里,瑞昭县主无数次梦到洛明瑢已经看到了信,梦到自己拿到他的信,信中尽是旖旎暧昧之语。
恍惚又梦到自己已经与洛明瑢见了面,父王就在上首,拍板了两人联姻之事,他还起身朝父王施礼,承诺往后会对她好……
一重又一重的梦境让县主飘飘然。
正美着,喉咙骤然传来窒息感,一口气上不来,逼她突然从睡梦中惊醒。
待看清面前人的脸,呼吸就自己停住了。
这是人,还是鬼?
沈氏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鬼魂吧!
她是做噩梦了?醒过来!快醒过来!
“见到故人,县主不高兴吗?”沈幼漓故作埋怨。!
脖颈上传来瘆人的温度,证明这不是鬼,可沈氏为什么还会活着,父王不是说她已经死了吗?
“你——你怎么没死!”
县主被掐住喉咙,想问的话问不出来。
沈幼漓却清楚她想说什么,好心告诉她:“不好意思,让你白高兴一场,我这趟是报仇来了。”
她抬手想把沈幼漓的手扯开,或是打她一巴掌。
然而一个受伤的县主有什么力气,沈幼漓反手给了她一巴掌,轻易就将人制服了。
“别急,咱们还有点事要商量商量。”
第57章 自己竟然走到了洛明瑢的……
沈幼漓松开掐她脖子的手,又抵上一把锋利的匕首,“可安静些,不然就试试是你喊一声护卫来得快,还是我的刀捅穿你的喉咙比较快。”
县主忍着疼咽了一口口水,不敢喊出声。
她抖着唇:“你杀了我,就能跑得出去了吗?”
“先下手为强的道理,县主不是也知道吗?对了,对了,上次的生半夏,县主吃着可好?”
生半夏?
县主眼睛瞪大:“竟然是你!”你这贱人!
“是我,只是可惜,还是没让县主学会谨言慎行。”
县主一向将沈氏当成可以随意捏死的蝼蚁,不料她竟被蝼蚁暗害过一回,现在又要受她威胁,简直是莫大的屈辱!
谁敢让她这么狼狈她就要杀了谁,县主怒瞪着靠近的沈幼漓,一副恨不得吃她肉喝她血的样子。
沈幼漓看着那杀气四溢的眼神,轻声道:“县主怎么天天想着杀人,这恐怕不行。”
“你——”
匕首按进脖子里,渗出鲜血,沈幼漓好心说道:“我劝县主冷静些,不然就得死在我前边了。”
县主在禅月寺中了三箭差点死了,现在格外爱惜性命,眼前人不是听她驱策的奴仆,也不是疼爱她的父王,而是拿刀要杀她的人,不能硬碰硬。
县主梗着脖子,什么话也不敢说了。
沈幼漓很满意她的反应,她掐着瑞昭县主的脖子,像掐一只鹅,县主止不住作呕,张嘴的时候不知道什么药就喂到她嘴里。
“上次看来贵府有神医救你,不知道这次的药他救不救得了。”
“你喂我吃了什么?”县主心慌得厉害,想要咳出去。
“毒药啊。”!
“本县主就算到了地下,变成了厉鬼,也绝不会放过你的!”她面目狰狞,一意抠着嗓子。
“放心,都会实现的,你这毒药是——糟糕,我好像喂错了药——”
沈幼漓看着瓶子,声音懊恼,而后又轻快起来,“没事,都一样吃,你看看能不能吃死吧。”
瑞昭县主被说得心里七上八下的,“你故意寻我开心!”
“是又怎样,县主不想让我寻开心,也可以死得快一点。”
沈幼漓撤去手,往后退了两步。
县主掐着自己的脖子,忘了她先前的警告,下意识喊:“来人——”
话没说完就吐了一口血,浑身虚浮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发出气音。
她从床榻上滚下来,伸手去拉沈幼漓的裙裾,“药,给我解药……”
她的伤未好,这么一挣扎又全崩开了,血潺潺涌了出来。
沈幼漓摇头:“一旦发作,解药便无用了,非得痛完为止,肠穿肚烂是什么滋味,县主很快就知道了。”
县主听到这句更是疼到绝望,起初还能蜷缩,到后面只是抽搐,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
昂贵雪绸裁剪的里衣沾满灰尘,手臂上的衣料被她扯烂了,精心保养的指甲用力抓到外翻,头在毒发时用力磕撞在脚踏上,血从额头淌下 ,发髻松散,发钗散落,血沫从她唇角溢出,
肠穿肚烂的滋味,县主很快就
沈幼漓看着脚边人的丑态,慢悠悠道:“县主莫要怪我,是你杀心太重,我不得不先下手为强。”
瑞昭县主慢慢缓过来,眼中闪出一丝阴毒。
沈幼漓今晚要么就弄死她,要被她抓住机会,一定要狠狠将她剥皮拆骨,抓住她的两个孩子,当着她的面把他们虐杀!
“别想着拿什么威胁我,今晚,我就要把你杀——”沈幼漓似余光扫到了什么,拿起桌上信纸扫了一眼,“这是什么?”
县主已经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看到她拿起那封信,想阻止,怕她看到恼羞成怒要杀了自己,又想让她看看清楚,体会一下自己当初看到洛明瑢抱她离去时的心情。
她眼珠子随着拿信的手移动。
沈幼漓读完这封自己写的信,冷笑一声:“啧——看来洛明瑢确实喜欢上你,还想趁我死了,迫不及待跟你相会呢,真是可惜……”
“没错,你就是输给了我,就算是我害死你又怎样,他根本不伤心,甚至巴不得你死了,好和我在一起。”
这只是县主心里的念头,她连说话都没力气,更不敢赌惹恼沈幼漓的下场。
沈幼漓道:“他一定格外期待端午之后与你相见,等不及想娶你了,你说对吧?”
县主看着她强装潇洒,心里痛快极了。
“但是,你觉得你还有机会见到他吗?”
她声音轻快地像唱歌一样。
县主悚然一惊,慌得要命。
不要!
她有这么尊贵的身份,将来还会更尊贵,而且她马上就要和心上人在一起,那么美好的将来在跟她招手。
她不要死!不能死在这里!
“你不能杀我,我父王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沈幼漓笑问:“你父王知道是我做的吗,他会找一个‘死人’麻烦吗?”
“不要杀我……千万不要杀我,从前都是我错了……”
逼到瑞昭县主濒临绝望的时候,沈幼漓又给了她一丝希望:“县主,告诉我,你是想死,还是想帮我做一件事?”
沈幼漓仍旧无法对战事坐视不理,她要瑞昭县主回到行馆,给行馆所有人下药。
“你要我做什么?”
“这毒药离毒发还有一个时辰,你现在回行馆,偷偷把这包药丢在水里,不让任何人知道,办完了出来,我就给你解药,不然,就死在这儿,什么公主,什么洛明瑢,都跟你没有关系。”沈幼漓一手拿丹丸,一手拿着一包毒药。
其实根本没有准点发作的毒药,沈幼漓只是喂了她一颗无毒的,届时给的“解药”才是剧毒,瑞昭县主死是必然的。
沈幼漓可不打算讲什么道义。
“你不能杀我,你儿子还在我手上!”县主语无伦次地说。
她不能毒死自己的父王,那样她就什么都没了,但她可以拿沈氏的儿子威胁,交换自己的性命。
沈幼漓心头一震:“你说什么?”
见她神色不复轻松,瑞昭县主扯唇笑道:“我说,你儿子现在在我父王手上,他为了我一定杀了你儿子!”
见沈幼漓不说话,她努力再劝:“我说的是真的!我父王已经知道你们洛家把那男丁藏起来,也知道是用史家的马车运出了城,如今那孽种已被捉拿,你可以拿我的命去换你儿子,别的,你就别想了。”
瑞昭县主只能吓唬她,寻求一线生机。
“你是说,丕儿被找到了?”
“不错,现在就在瑜南行馆,你放我回去,换他出来!”
沈幼漓沉默不语。
县主充满期盼地等着她点头,她现下只想着回行馆去,在父王的庇护之下,她就能的平安无事,就是毒,谢医师都能替她解掉。
她什么事都不会有。
谁料沈幼漓轻声说了一句:“本来还想留下你一条命,让你给行馆的水井下毒,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改主意了——”
沈幼漓蹲下来,冷漠得像擒住一只待宰的牲畜:“那就请县主安心走吧。”
等等!为什么沈氏是这个反应,她难道不在乎她儿子的性命吗?
还是她知道了自己在撒谎?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帮你在水井里下药……”
“不需要了,我实在信不过你。”
县主心似火灼,想要挣扎,然而她伤势太重,本就是强弩之末,这次仍旧反抗不了半分,一枚毒丸下肚。
县主呼哧喘着粗气,摸着自己的肚子,她想大喊护卫来,喉咙却像松掉的裤带,绷不出高亢的声音。
她只能用尽所有本能在地上爬行,想要去开门,想求救,疯狂求告诸天神佛,给她一线生机,让她活着!
“唉,也不知道洛明瑢端午之后看不见你,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县主终于知道绝望是什么滋味。
让她再活几天!求求了,至少见妙觉禅师一面,听他说他喜欢她,至少,活到她当上公主那一天……
她还有那么多事没办成,她绝对绝对不能死。
濒死之时爆发的力气看起来似乎能撼天动地,其实也撑不到她往前再爬一尺。
再汹涌的渴望也阻挡不住毒药将她的五脏六腑侵蚀,瑞昭县主眼前在发黑,血从嘴里呕出来,最后,她下巴重重磕在地上。
骨骼和牙齿碰撞的酸痛,是她此生最后一点知觉。
脑袋就这么低低歪着,整张脸以一个极为难受的姿势压在地上,再没有一点动静。
瑞昭县主死了,死在最不甘心的时候。
沈幼漓看着咽气的人,心中并未太大波澜,人死债消,眼前只是一具普通的尸体罢了,
接下来她还要去一趟行馆,将丕儿带出来。
下药的事,也得她亲自来。
县衙之中。
凤还恩骤然站起:“你说什么?”
“沈娘子去了瑜南行馆。”
“她为何要去那里,一个人去的?”
“属下也不知,不过她带了戊鹤使,沈娘子让属下回来告诉主子,不必为她担心,只盼小娘子无恙便好,她还说……”
“还说什么?”
“说她天明既回,若回不来,烦请主子给孩子一口吃的,养大就行。”
凤还恩气得起身推门出去。
—
夜半,瑜南行馆。
郑王刚睡下,就被女儿的口信扰醒。
外间部将道:“县主伤势痛不可当,彻夜难眠,又兼害怕歹人加害,想回行馆和王爷待在一起,请王爷准允!”
郑王窝了一肚子火:“回回回,不怕死就让她回,别来烦我!”
反正李寔的人都被他拿住了,只要瑞昭好好躲在屋子里养伤,不要露面,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沈幼漓很快得了回信,戴着帷帽搀扶着人上来马车。
很快,马车在行馆大门前被拦下来。
“大胆,县主的马车你们也敢拦。”戊鹤使开口。
守卫已经得了通禀,知道县主今夜会回来,但按照规矩,还是得检查一番。
“让他看吧。”沙哑的嗓子听不出本音。
守卫对县主的声音也不大熟悉,只是上前掀开车帘。
车内烛火昏暗,守卫隐约能看到瑞昭县主的脸,还有隐隐咳嗽声,血腥味和药味,除了阴影挡住的眼睛,那下巴和鼻子、嘴巴,都确是如假包换的瑞昭县主。
车帘很快被放下,这位县主的坏脾气有口皆碑,谁也不敢招惹。
“县主娘娘请——”
顺利躲过盘查,沈幼漓将擦洗干净,还精心上过妆的瑞昭县主头颅拿下来,重新装在包袱之中。
“父王不想见我吗?”她隔着帘子问。
“王爷已经歇下了。”
沈幼漓早料到这时辰,若没有什么要紧事说,郑王是不会见她的,最多让守备验明正身罢了。
马车顺利进了行馆,停在了后院。
沈幼漓交代戊鹤使:“你待会儿将马车拉出去,顺道就离开吧。”
戊鹤使道:“主子交代要保护娘子。”
“那好,你拉着马车到马厩那边等我,要是天明之前我没有带孩子,你就赶紧走,不用管我。”
“属下陪娘子找。”
“我一个人行动,你跟着有什么用,这里暗处都是人,你又能躲到哪里去?”
戊鹤使无法,将她扶下马车,牵着马车离开了。
进屋之后,沈幼漓将帷帽摘下。
粗略扫了一眼,屋中格外宽敞华美,因之前县主曾假意回河东,值钱的首饰银票也打包带走了,什么也没留下。
她叹了一口气,随意将瑞昭县主的人头丢到什么柜子里,往后她的脑袋就长长久久地待在这里了。
因先前斩杀了四个侍女,又在回河东路上折了一个,行馆的侍女所剩不多。
沈幼漓招了一个进来伺候给自己擦洗“伤口”。
在屋内将人迷晕之后,她换上了侍女的衣裳,低头端着水盆走了出去。
此时已是后半夜,到处都静悄悄的。
沈幼漓借着倒水的时机往水井处走,只偷隙看了一眼,那水井被重兵把守住了,根本没有下毒的可能。
她暗自叹了一口气,下药不成,只剩找丕儿这一件事。
瑜南行馆应当没有监牢,这么晚了,也不能断定哪间屋子有人,哪间屋子没人……
沈幼漓低头步履匆匆走在行馆之中,伺机找到丕儿的下落,她没有多少时间了。
余光时刻警惕着周遭可能出现的人。
背后一间屋子的门突然打开,长臂自黑暗中伸出。
沈幼漓来不及看清人,身子就已经被拉得往后倒,撞到一副结实的体魄,然后嗅到的,是一阵熟悉的檀香味。
她心弦一颤,没了声音。
门被重新关上,屋中的两人都定定站着没有动。
高大的人影站在她的背后,声音轻得像微风一阵,掀起沈幼漓后背的一阵战栗:“这次,是你主动被我关起来的,可是?”
这熟悉的声音怎容错认,沈幼漓没想到,自己竟然走到了洛明瑢的屋子里来了。
第58章 “这边要不要也来一口?……
洛明瑢却是在她进来时就知道了,迟青英一直盯着,马车上的人回了县主的屋子,迟青英就同他禀报。
洛明瑢猜测县主是急病,才这么不管不顾地回来,然而回来之后并未宣大夫,郑王也未去探望,反而是一个侍女端着水进去了。
侍女出来之后,有往这边来的势头,洛明瑢就在门边盯着。
他以为人影往这边来是得县主授意,然而等她在门前经过时,几乎是第一眼,洛明瑢就将人认了出来。
把人拖进来,是本能。
沈幼漓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就被洛明瑢紧紧抱住,鼻梁压在她颈侧,用力将她的气息吸进肺腑。
一臂横在腰上,一臂横在背上,沈幼漓承受着能将人勒死的力气,心道她也不是瑞昭县主,怎么也要喘不上气来了。
“给我放手!”
乍然见到他,沈幼漓只有生气,这人永远没有分寸!
洛明瑢只是贪婪将她从头看到尾,话也是在耳边问的,带着明显的呼吸声:“知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为什么来?”
“我来找我儿子,你知不知道丕儿藏在什么地方?”沈幼漓第一个念头就是问他。
细嗅她气息的人动作一顿,“儿子?原来不是为我来的。”
洛明瑢侧头去看她的脸,沈幼漓习惯性躲:“当然不是,县主说他被抓到瑜南行馆来了,他藏在哪儿,你们要把他怎么样?”
“你大概是被那县主骗了,丕儿还平安待在城外,而且现在非常之期,你为何扮成县主混进来?”
听闻自己被骗,沈幼漓眉间并无惊异,反而安心。
一个人总比带着一个孩子容易混出去,人不在,她走就是了。
“他既不在,我得赶紧走了。”
沈幼漓本想问他要不要一起跑,转念一想人家和郑王是一伙儿的,需要她操什么心。
洛明瑢拉住她:“你怎么出去?”
“怎么,你要将我绑起来?”沈幼漓警惕地看着他。
洛明瑢还有心情逗她,手贴着她的后腰往上:“绑起来不好,关起来陪我倒不错,我一个人总有些孤单,最想的就是你能在身边……”
沈幼漓真的信了,力辩道:“你答应过只关我那五天,我告诉你,我是会翻脸的!”
他把挣扎的人抱得更紧些:“不说笑了,不管接应你的人是谁,现在是五更天,外围巡逻稠密,能从正门进来,却决计是出不去的,你在外面走动的时辰短才没引起怀疑,再往外走些,一定会被截下盘问。”
“可是有人在马厩等着接应我。”
“无论等你那个人是谁,马厩那边早过了三轮巡逻,他等不了你。”
沈幼漓立刻道:“你这么清楚行馆巡防布局,能不能送我出去?”
洛明瑢摇头:“我也出不去,我已经被关两日,还得多谢沈娘子进来陪我。”
“你被关起来,为什么?”
他和郑王难道不是一伙的吗?
“当然听闻沈娘子出事,我便与郑王翻脸了。”洛明瑢抚弄着她的脸。
沈幼漓嗅到了点点药味和血腥味,手掌贴在脸上有点刮人。
刮人?
她将洛明瑢手拉下,拉到烛火下,立时看到了手掌上的伤口。
洛明瑢这双手生得修长漂亮,但收力时轻松就能掐死一个人,此刻掌心却血肉外翻,狰狞可怖。
沈幼漓有些疑惑,这伤形状不是刀砍,不是擦伤,到底是怎么来的?
“沈娘子……”
洛明瑢忽地被她扑倒,身上的人手忙脚乱地扯开他的衣服,让洛明瑢无奈,又浮现些许笑影。
任她将自己剥个干净。
那片胸膛很快就尽呈在眼前,沈幼漓要看的不是活色生香,而是继续将他肩上衣服扯下,果然又看到了一道更狰狞的痕迹。
手上、肩上、伤痕的形状……沈幼漓身为仵作,立马猜到了他这伤是怎么来的。
可是怎么会!
不该如此啊……
被发现一身的伤,洛明瑢倒心情好得很,抚摸着她呆呆的脸,起身凑近亲了亲她的鼻子。
他等着沈娘子问出来。
这时候还有心情动手动脚,沈幼漓是真服了他,将人推开些距离:“那日在悬崖边,是你救的我?”
可那么重的马车,他一个人怎么能拉得住!
“所以……你一个人真能拖着那么重的马车?”
她的声音有点哽在喉咙里,又眨了眨不舒服的眼睛。
回想那日地上那摊血,他为救她受这么重的伤,就这么一个人走了,沈幼漓心里更堵得厉害。
洛明瑢爱极了她此刻心疼的眼神,凑上去亲一下,她也没想着躲开,他难耐地又亲了一下。
“嗯,是有点重,现在也没什么力气……”
哪里是有点……沈幼漓看着狰狞的伤口,心里难受,又轻轻捶了洛明瑢一拳。
才反应过来自己还骑在洛明瑢身上,想着赶紧下来,洛明瑢却拖着她的手臂将人拉下,不想她离开。
沈幼漓心塌下一小块,揪着他的衣襟,想不明白:“那你为什么离开了?又为什么……”
洛明瑢指尖在她额前发丝划过,好清楚地瞧见他的沈娘子是如何用心疼的眼神看他的。
被她这样瞧着,他通身舒坦。
“我要去拦着郑王,也要帮你报仇,我以为凤军容会告诉你,他没有说吗?”他这话暗含锋芒,意有所指。
沈幼漓顺着他的话回想,这两日凤还恩确实没有半分提起洛明瑢的意思,让她误以为拖着马车的人是哪个鹤使。
可凤还恩为什么故意不告诉她?
沈幼漓只怀疑了一下,又觉得,不告她或许情有可原。
“你和凤还恩是不是早就结盟了?”
洛明瑢不答,沈幼漓却心念通明,在问出这句时一下子就将前后想明白了。
“我早该想到,县主杀我,凤还恩知道县主下落却不捅给你知道,好挑拨你与郑王,再想想悬崖边他跟你说的话,你们就是一伙的。”
怪她太迟钝,现在才反应过来。
洛明瑢伸手摸着她的头,慢吞吞道:“那你……还说我是叛贼吗?”
她恨恨道:“不是叛贼,也是歹人!”
“歹人很想你。”
沈幼漓看着他,忍了又忍,吐出一口气,“你方才说为我报仇……那瑞昭县主的伤也是你的手笔?”
“是,可惜没能把人杀了。”
“我已经杀了。”
她能假扮瑞昭县主闯进来,洛明瑢也能猜出几分,只问:“都收拾干净了?”
“嗯,她死得很惨。”
“可惜了,此事本该我来做。”
“我以为你就算不当和尚,也该比一般人慈悲些,你既然有心杀那县主,如何还能将人放走?”
洛明瑢有心杀人,凤还恩岂会不告诉他县主的下落?
“为了解药。”
洛明瑢猝不及防地跟她坦诚,反正到现在,再没有什么好瞒的。
他想沈娘子再用方才那种心疼的眼神看他,光是想想——胸膛就忍不住起伏。
凤还恩想乘虚而入,真是痴人说梦。
“解药?”沈幼漓迅速想到洛明瑢两次吐血,“所以那时候你吐血,立即扯出他的胳膊,按住他的脉搏,不是被我撞的?”
“不是,只是寻常中毒,郑王担心我叛变,让我吃了毒丸。”
“你就不能拒绝?”
青夜军和洛家为质还不够?
“不这样,难得郑王的信任,他手下的谢医师本事不在你之下,想瞒也瞒不过去,
不过别担心,我故意重伤县主,引谢医师离开郑王,已经把解药抢到手吃下去了。”
沈幼漓松开他的手腕:“若没有县主害我之事,你打算怎么拿到解药?”
“没有打算,死了就死了,只要能平息战事,用我一人性命,这很划算,沈娘子,你不也是这样想的吗?”
沈幼漓这才明白,洛明瑢这段时日一直是抱着必死的心——才对她这么混账!
可他既清楚自己可能有去无回,那……要同她洞房花烛又是什么意思?
只是耍她吗?
“你这个人……”
她骂不出什么来,只能摆出很凶的样子,才藏住心底万千滋味。
洛明瑢也不说话,拉起将她那双刚杀了人,给死人上妆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缱绻地压蹭。
低垂的睫毛在他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半明半暗的轮廓宛若天人。
沈幼漓只看了一会儿就不敢看了,转头看屋子,才发现这屋子怎么跟洛家那方布置过佛堂那么相像……
这洛明瑢,真是有毛病!
沈幼漓将手抽出,不让他再蹭:“布置成这样,你打量在这儿跟谁成亲?”
他蹙眉:“昨夜本该是你我洞房花烛的……”
“那只是骗你放我出来的权宜之计。”
“我已经放了你,谁让你又自投罗网?”
沈幼漓等着他不说话,在他将自己抱进怀里时也没有反抗。
此刻谁也不再言语,屋中静谧,沈幼漓只是窝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
夜已五更,为进瑜南行馆一趟,她耗费心神,此刻也有点累了。
“那等我的鹤使当真不会有事?”她自作主张,当然不想连累他人。
“凤还恩昨日下令鹤监不断骚扰瑜南行馆,那鹤使自会寻得人接应,而且迟青英一直盯着行馆周遭,一旦有动静就会过来禀报,且安心。”
沈幼漓稍稍安心,又道:“可釉儿还在县衙等我回去……”
“不能出去,外面很危险,等后日郑王出城,那时行馆守卫就撤掉了,沈娘子再等等。”他把人锁在身前,将脸埋在她颈间。
“那我……困了。”
沈幼漓真不明白,洛明瑢到底要她在他身上趴多久。
此时已近天亮,洛明瑢终于起来,将她抱到帐中,随后,自己也躺了上来,外衣搭在床边矮桌上,两个人盖了一床被子。
沈幼漓转身抱住被角,洛明瑢就抱着她,将手环着腰,将胸膛贴着背,将下巴贴着发顶。
晨露未晞,正是脊背寒透,日出之前最冷的时候,这样的拥抱暖意刚好。
沈幼漓枕着自己的手臂,她衣裳本是好好地,恍惚间衣领松泛开,衣料跌至肩下,堪堪只有里衣挂在颈间,贴着他的唇。
“天已经快亮了,我很困。”她困得连推开他都懒得。
“沈娘子且睡,无须理会我。”
后来,一切就顺其自然了。
沈幼漓的默许就是对洛明瑢的纵容。
她被掰到不得不与他面对面,下颌被抬起,舌尖被他后勾去含啜,沈幼漓呼吸被抢夺走,哪里还能睡着,怎么能不管他。
她用力推,才能将唇稍分开些许,认真同他强调:“洛明瑢,我要睡觉。”
“所以不能这样吗?”他要亲,还要问。
“不——”
剩下的字被他吞进了自己的肚子,沈幼漓微睁着目,感受到他传递过来的一点潮热滚烫。
他头微微偏转,让唇贴合无隙,试探着要她开口。
沈幼漓不敢,她有种错觉,一旦张了口,心脏就要跳出来,会被他咬住,之后就什么都由不得她了。
可身体先于念头,她下意识张了口,任凭洛明瑢将她舌头勾起,缠绕……将庞大的身躯贴近,在产生微微的颤抖时,洛明瑢将她抱紧。
一只手被他握住腕子,脉搏在他指腹跳动,另一只手本想扯他衣裳,悬在半空中,而后慢慢落在他后颈,闭上眼睛任他起伏的身躯带动着,将吻送至渐暖,渐深。
帐子将烛光滤成朦胧的,他投在身上的影子也缥缈得很。
沈幼漓气虚虚浮,鼻间都是他的气息,就这样,洛明瑢还是不腻烦,要把目之所及处全然霸占。
她眯着眼,忍着那人用稠密的吻,将脖颈染出一片山花烂漫,艳到极致。
本以为他要得寸进尺,然而洛明瑢却未入正题,而是借她的手来。
这种做人,但是做一半的举动,沈幼漓不理解也不想理解,只是把衣裳拉好,不让凉意再侵扰肌肤。
庭院花草从模糊的影子逐渐变得清晰时,沈幼漓终于能睡下。
但这时节,心境不宁,哪能说得安稳。
她早早就醒了,脑袋沉沉的,眼睛也疲惫,心里装着事,再睡也睡不着了,翻身挪了挪,枕在他的肩上。
这家伙半具身子敞着,玉色坚实,无一处不招人注意,沈幼漓盯了一会儿。
洛明瑢睁开眼睛,清醒得像方才只是闭眼假寐。
“你才睡了一个时辰不到。”他轻按她的太阳穴。
沈幼漓怨气重得很,在他肩窝留下了恶狠狠的一口,在稍吐了恶气。
洛明瑢像是不痛一样,忍着笑将她拉到自己身上趴着,亲亲她的眼睛,把左边的脖颈露给她:“这边要不要也来一口?”
第59章 像山里开春的动物一样。……
沈幼漓不想和他闹:“我在这儿待一整天,郑王迟早会发现县主已经死了,到时该怎么办?”
她担心县主的头颅被人发现,届时会把自己搜出来。
“谢医师还在昏迷之中,郑王又让县主在屋中躲着养伤,我让迟青英找人假扮她盖在被子里,明日就是端午宴,今日已有不少使者到了,郑王忙着,没空管瑞昭县主,只要不传出死讯,还是能瞒过一日的。”
“原来如此……”
“所以——”他在被中抱紧了她。
“所以什么?”
“我们有整日的时间就这么抱着,躺在一起。”
被子跟着他的身躯涌动,沈幼漓承受着他翻身朝自己倒来,困在他身躯和多手臂砌成的狭窄地带。
沈幼漓叹息,好好的一天难道就要这样浪费掉,一个时辰前那些还不够吗?
“你对明日之事有把握吗?”她将话题转开。
洛明瑢抬手为她拂去发丝,“我不知道,若是活不成,你就……”
沈幼漓本以为洛明瑢要交代早点忘了他,另寻去处,结果他却说:“你记得收尸,就将我的坟茔立在你住处屋外,走到哪儿,带到哪儿,让我能日日守着你。”
她愕然:“你是要守着我还是要吓唬我?”这人果真不正常。
他锁紧手臂:“你只管答应就好。”
他现在只想听点好听的,就算沈娘子不这么做也没关系。
“我不说,活不成你就别想耽误我!”
沈幼漓突然激动起来,钻出帐子,将外衣里的毒药找出来,全都塞到他手里,“拿这些,毒死那个丑王八和他的兵,你我就算死了,也是忠烈,以后子女昂头挺胸地活着!”
真是士大夫思想。
洛明瑢摇头无奈,将那些药都收好,“好,我去毒死他们。”
“死不了。”她拍拍他肩膀。
答复她的是洛明瑢缱绻地拥抱。
再睡也睡不着了,洛明瑢起身出门,亲自打了水来,照顾沈幼漓洗漱。
洗漱过,她因为没睡够,有些呆呆的,靠着洛明瑢的肩膀安静不说话。
他揽着她,两个人脑袋靠在一起,看着靠在一起的影子在晨光之中慢慢清晰。
沈幼漓突然觉得这样也很好,虽然说不上哪里好。
门突然被敲响,她一个激灵扑到被子里去,洛明瑢失笑:“藏好,我去开门。”
沈幼漓懊恼,轻踹了他一下。
门外是来送早饭的下人。
郑王软禁洛明瑢不过权宜之计,但怀着往后“君臣和乐”的心思,不曾慢待,一径送进屋的饭食都是最好的。
有侍女想去收拾床榻。
“不必收拾,出去。”
屋门被关上,沈幼漓脚还没沾地就被洛明瑢抱到,走到桌边。
一个勺子伸到唇边,她看看勺子,再看看洛明瑢,将他手推开,她已经是当娘的人了,又不是釉儿丕儿那个年岁!
洛明瑢索性将她抱到腿上,手臂从后边环着,捏了一个汤包,贴了贴她的唇。
沈幼漓义正词严:“我断不会同你这样!”
他目光清澈:“为何不能这样吃?”
“我又不是小孩子!”她转着脸躲开,左右摇晃着,想将腰从他手臂拔出来。
“可从前沈娘子爱坐在我腿上,还说我就是你的蒲团。”
“从前从前,哪有那么多从前!从前我有银子挣,现在我有吗,有吗?”沈幼漓用手背拍他胸膛,压下用掌心贴上去的冲动。
“我可以给。”
“晚了,我现在富贵不能淫,给钱也无用。”
“财无用,那什么有用,色?还是我这舍身为天下的气节,不值得沈娘子给一回好脸?”
“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这瑜南行馆的饭菜不错,沈娘子赏个脸,吃一口,凉了就不好吃了。”
本就美妙的嗓音刻意哄劝之下,柔得像纱软得像棉絮,听得沈幼漓脸红,她自小没让人这么哄着吃过饭,小声嘟囔道:“你放我下来,我早就吃完了。”
“这儿没别人,只有我们两个,沈娘子咬一口,我就放了你。”
沈幼漓鬼使神差地,低头咬了一口。
反正在床榻上都那样了,坐他腿上又算得了什么呢。
洛明瑢盯着她一口一口,将一整个汤包吃掉,指腹在她唇角揉了又揉,滚动的喉结看得沈幼漓颇为不安。
这人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像山里开春的动物一样。
她搭上他手腕:“放我下来吧,这样谁都吃不好……”
洛明瑢总算将她放了下来,给她盛了一碗干贝粥,他仍旧吃素,是一碗没有油星,只飘着绿叶菜的素面。
“吃饱了。”她将碗放下。
洛明瑢已经在喝茶,看她吃完,又将人抱在腿上。
沈幼漓伸手推开了他凑近的脸,她吃了荤,没漱过口,是不让洛明瑢贴上来。
洛明瑢退而求其次,将脸埋在她的脖颈磨蹭,对着锁骨贴上过烫的唇,仰首往上,亲吻她下巴与脖颈的交界,逼得沈幼漓仰头,吞口水都像在回应他的吻。
旧痕未消,又添新迹。
这人痴缠得她根本招架不住。
“好了……”她按住他整个贴上来的胸膛。
两个人正推推搡搡间,门外又传来敲门声,沈幼漓下意识缩在洛明瑢背后,也借机喘一口气。
“主子。”是迟青英的声音。
“无碍,你先吃。”
洛明瑢出去开门,沈幼漓把半个包子塞进嘴里,赤脚跑到隔扇处,想听些有用的消息。
迟青英是低头进来的,眼睛也不往里屋看,只跟洛明瑢道:“主子,凤军容请沈娘子过去。”
凤还恩?
洛明瑢回头,和探出半张脸的沈幼漓对视上。
“找我,他莫不是来带我出去的?”沈幼漓来了精神。
“大概是。”洛明瑢笑意不见踪影。
沈娘子该早日离开此地,他只能放手。
这才短短半个晚上……
“且稍等!”
沈幼漓赶紧去翻找自己带的东西,将脸涂黑,再稍作易容,又重新穿上那身侍女的衣裳。
洛明瑢站在她身后,披着宽松白袍,大袖垂落,说不清是仙人是妖精,就这么默默看她上妆。
沈幼漓看在眼里,没有说话,但心里莫名总有点不是滋味。
在出门之时,洛明瑢道:“这几日不太平,若凤还恩能带你出去,就哪儿都不要去,丕儿的事不用担心。”
“嗯……”
沈幼漓最后看一眼屋中孤孑的人,才将门关上。
纵然有那么一点点不舍和不忍,她也得赶紧离去,釉儿还在县衙等着她。
往主院走的路上,沈幼漓被分到一个托盘,迟青英却没让她往主院去,而是在主院旁的耳房一处守着。
果然,就听到主院传来吵闹声,她听到下人们在说:“军容被剑南道使者泼了一身的茶水,快去找身衣裳来。”
这是真吵起来,还是故意吵?
沈幼漓眼疾手快,立刻领了这份差事,端着衣服走进屋中。
凤还恩已被请到偏房收拾,见到来者,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沈幼漓心虚,喊了一声:“军容……你的衣裳。”
凤还恩只是看了她一眼,拿了衣服就走到屏风后面去。
沈幼漓转过身,低头踢着地毯。
能见到凤还恩是意外之喜,不过她没想到凤还恩在这个时节还要出现在行馆之中,这岂不是便宜了郑王一锅端?
不会是为她冒的这险吧?
“军容不是和郑王翻脸了吗,这次来他地盘,不会出事吗?”
“你也知道。”
这句话砸下来,沈幼漓头垂得更低,这话说得,像她是什么不懂事乱跑的孩子似的……
凤还恩将外袍解下,挂在屏风上,看她低着脑袋,叹了口气,道:“放心,郑王现在也不敢在行馆起冲突,他要保存精力,以备明日的端午宴。”
沈幼漓这才放心,第一句就问:“釉儿可还好?”
凤还恩点头:“她在县衙,一切安好,断然不会有事。”
“那就好,多谢军容照拂。”
沈幼漓其实也不是全然相信凤还恩,但这风雨飘摇的时候,她尚且自顾不暇,女儿跟在凤还恩身边,已经是最安全的了。
纵然知道凤还恩能护住女儿,可她总有些担心。
郑王能做要挟之事,难保凤还恩不会起拿釉儿要挟的心思……
凤还恩忽然主动提起:“有一件事我瞒了你,要同你赔礼。”
沈幼漓有些紧张:“什么事?”
“那日山崖边救你的不是鹤使,而是十七殿下,因我与他有结盟之事绝密,我不愿沈娘子瞧见我们二人有往来,才刻意瞒着,想等着来日让殿下同你说……他如今告诉你了吗?”
原来是这件事,沈幼漓松了一口气:“你也是时势所迫,实不必同我赔礼。”
其实就是故意瞒着,她也不会和凤还恩翻脸,甚至愿意刻意帮忙找补。
眼下,自己能不能出去还两说,当娘的为了孩子,怎么也要厚起脸皮,给孩子寻一处靠山。
“说来,凤军容救了我一命,我不该奢求什么,但为娘的总放心不下女儿,若真起了战事,还请军容无须顾念我,只盼您让釉儿活下一条性命就好。”
“只是保护釉儿,那你呢?”
“我如何都不要紧。”
“沈娘子还是防着我?”
“不是!我将最重要之物托付军容,世上再没有这般的信任了。”
沈幼漓轻易不会留下釉儿一人,此举不过为女儿安危再多上一层保障罢了,以凤还恩的本事,若他答应,必定就能保护自己的女儿。
可怜天下父母心,凤还恩凝视着沈幼漓,还是同样的眉眼,心境却早已变了。
“你若不将自己加上,恕我不能答应。”
“我……我自然也会随军容走。”
“如此,我方能答应你。”他笑着披上外袍,走了出来,沈幼漓这才看向他。
“沈娘子,有个请求……”
他声音突然像被什么砍断,沈幼漓未来得及问,下巴就被一只手抬起,整个脖颈全然展露在凤还恩眼前。
沈幼漓愣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他在看什么,睁圆了眼睛,想伸手去挡,被他捏住了手腕,力道大得她皱眉。
“军容……”
说话时牵动脖子,那片深浅不一的红在眼前浮动。
方才她低头背身,凤还恩还未瞧见,现在可算看得清清楚楚,让人浮想,衣襟之下是不是还有更多。
“哼——”
原来巴巴奔这儿来,原来是为了这个。
他寒透冰下的声音让沈幼漓睫毛颤了颤。
面对凤还恩突然的举止,沈幼漓本能要推开他,也觉得他这气来得莫名其妙,但也实在需要他的援手。
只要凤还恩能护住自己的孩子,忍受这些无礼,对她来说微不足道。
她放弃挣扎,静静等着凤还恩说话。
“局势危急,沈娘子却有闲情逸致溜进这虎狼窝里找男人,看来并不在乎自己还有一个女儿。”
一句话骂得沈幼漓耳朵滚烫。
她并非故意来寻欢,只是恰好碰见了……该死的洛明瑢,既不挑个好地,又不提醒她,白白害她丢脸!
“给军容添麻烦了,可我不明白军容方才还好好的,为何突然不高兴?”
凤还恩确实不高兴,任个瞎子来都能感觉得到,可他不能承认。
他有什么资格不高兴,李寔没死之前,他又拿什么来争?
金钱和权势她都不在意,就算眼前这些吻,一千一万个他都能给,再接下去呢?他什么也做不了,还会平白惹她恶心。
他只能对她的孩子好些,才能借此亲近她,可终究不敢让她清楚自己的心意。
为何走近了,比当初远远看着还要痛苦?
沉默很长,长到沈幼漓也生出怀疑来。
他松开手,“沈娘子不要多心,我只是一个阉人……不是,此事与我无关,我没有什么不高兴,只是釉儿担心你……”
这话说得狼狈,让沈幼漓突然体察到他的怯懦,注意到他那道长久的、不可能弥合的伤痕。
“军容不必妄自菲薄,你在我眼中与寻常男子无异,我跑到这儿来,确实也有荒唐莽撞之处,那位戊鹤使可无恙?”
“他没事。”
二人言辞冷静,不约而同地转了话题,像是方才的事都没发生过。
凤还恩慢慢坐下,沈幼漓道:“我昨夜不在,辛苦军容照顾釉儿了。”
他克制道:“不瞒沈娘子,我和釉儿很投缘,瞧着她,就像我真有了个女儿一样,我护着她,并不全是为你。”
“如今我在郑王老巢,军容难道不需我做什么事?比如下毒?”她试探着问。
凤还恩摇头:“你觉得我会拿你女儿的性命逼你去杀郑王?是我鹤监无人了,要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去做这样的事?”
沈幼漓面色讪讪,“我只是想做点什么弥补——”
“沈娘子,“凤还恩搭上她的肩膀,让她看清楚自己眼底的认真,“我以性命起誓,你的女儿一定不会有事,你永远可以信我。”
有他这话,沈幼漓就放心了,目下釉儿跟着凤还恩身边,比在哪儿都安全。
“不过……我确实有个条件。”他突然开口。
第60章 “沈娘子回来,就不必睡……
“什么?”沈幼漓紧张起来。
“我想让釉儿认我做干爹,不过人常齿于认阉党为亲……”
原来是这点小事。
沈幼漓松了一口气,没什么不能应的。
她执起凤还恩的手,认真道:“不耻,军容是国之栋梁,多少人想跟你沾亲带故呢,这便宜倒让我占了,以后釉儿就喊你凤爹爹,你就是她的亲爹爹!”
凤还恩方舒展了眉头,点头道:“好,不过回去你亲自同她说。”
“我还能出去吗……”她下意识问出这句。
“只要我想,你自然可以。”
“多谢你。”沈幼漓是真的感激他了。
“走吧,我来时带了一个女子,走了当然也要带走一个。
“那跟你来那人怎么办?”
“她自会潜伏下来,待明日宴会,行馆守备松懈下来,她就能离开了。”
“明日就能离开?”
凤还恩突然不是很想回答她这句。
沈幼漓从他胳膊下钻出来,“那我再待上一晚,“
“你不打算回去看女儿了?”
“有你在我自然放心,晚一日看也没什么……”
可他不想她在此再待一日……凤还恩按住额角 ,偏偏他不能说这句,只能问:“为什么?”
“我如今这侍女身份,自然好混上宴席去,找机会下毒,若是得手,咱们赢面不就大大增加了?”
借口倒是冠冕堂皇,难道就全然与李寔无关?
而且她若在宴上瞧着,自己就不好对李寔袖手旁观了。
凤还恩道:“若是寻常一个人就能刺杀郑王,鹤监多的是人能动手,还会等到明日?你此番举动,除了让釉儿提心吊胆还能做什么,还是说,你非要多陪十七殿下这一晚?”
“不是……就算不动手,我只该亲眼看着,他究竟是死是活。”
这很有可能是她与洛明瑢的最后一面……
既然儿女无虞,她也想瞧瞧,郑王到底会不会死,这天下局势该是如何一个走向。
若雍朝当真无望,她即刻带着孩子归隐山林,绝不拖延。
洛明瑢能舍身去做那么凶险的事,自己也不该袖手旁观,必要时,能搭一把手也好。
算来算去,沈幼漓觉得自己一定还能起些作用的,只是要好好谋划。
凤还恩不知道她口中那个人“是死是活”的人说的是郑王还是李寔,可眼下也
“这里危险重重,若是你不慎被郑王抓住,往后釉儿一个人怎么办?不过是要看端午宴罢了,明日我亦前往,届时安排你混进去就是,绝不必在此冒险,让女儿为你悬心。”
对啊,明天也可以去。
沈幼漓被劝动了,釉儿和洛明瑢之间,她当然会选釉儿。
“好,明天我们一道过去。”
她没什么理由就在这儿让釉儿担心,还是走吧,沈幼漓这么劝自己。
“走吧。”
凤还恩揽着她的肩膀往马车去,沈幼漓只得装作是被他带进来的女子,将脑袋靠在他肩上,一同朝外走去。
“委屈沈娘子了。”
她的耳朵感觉到一点点热气,掐紧了他的袖子,忙摇头道:“怎么会……”
这时,戊鹤使突然出现,“主子,守备今日查验得格外仔细……”
言外之意,就是带沈幼漓出去怕是会有风险。
凤还恩能来瑜南使馆,自不会掉以轻心,他的人是分两拨出去的,前一队是为验证行馆是否会仔细查验,后一队才是真要出去的。
眼下形势不容乐观。
二人对视一眼,凤还恩松开了搭在她肩头的手,将她的手拉到掌心握住:“郑王已有防备,不过我还是能带你出去,只是不能保证不闹出点动静了。”
何必呢,沈幼漓叹了口气,抽出手来:“看来命数如此,军容不必为我冒险,影响大局。”
凤还恩默然看着她,气氛陷入凝滞。
“军容能否给釉儿带句话?”
“你说。”
“让她乖乖吃饭,晚上睡一觉,第二天就能看到我。”
“好。”
“军容一路平安。”她行了一礼。
沈幼漓站在原地,目送着凤还恩离开,而后低头转身离去。
在要迈过院门时,凤还恩回头看去,原地已空无一人。
他摇了摇头,终究如此……
—
郑王确实谨慎,凤还恩来瑜南行馆明面上是为见荆南使者,他不好不放行。
这儿确实被他霸占了,但凤还恩非要进,正经论起道理来白费口舌,大门口打一架也惊扰来使,索性让他进来了。
何况,郑王也想看看凤还恩瓶子里卖什么药,他以为拉拢一两个使者就能改变局势,那实在是太天真了。
结果凤还恩却和荆南使者吵了起来,郑王留心也听了一耳朵,不过是骂几句“乱臣贼子”罢了,不痛不痒。
郑王也怀疑过凤还恩可能是来见李寔的,不过他这一趟并未和李寔有任何接触,也没和李寔的人有任何接触……
想来想去,就换衣服这一件事可疑。
郑王不放心,让守备在他离去之时严查过一遍,可并无什么发现,又抓了送衣服的侍女盘问,依旧没有收获。
他终归不能安心,在这四方使者接踵而至的忙乱时辰,抽空去了一趟谢邈的屋子。
谢邈已经醒了过来,但要他说清楚前日袭击他的人到底什么身份,他也着实不敢肯定。
“此事是属下不够谨慎,请王爷降罪。”
郑王自不会为难自己的心腹,这一出显然是早设计好的,谢邈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旁的暂且不论。
“眼下不管是不是李寔干的,我都不放心他,还是得再喂他吃一次药,先前的毒药你可还有?”
谢医师摇头:“这趟出来所带不多,都被截去了。”
郑王没空听他故弄玄虚:“狡兔三窟,你还有别的药吧,快拿出来。”
“别的毒药是不少,但都是即发的毒,算不好时辰,有一些尚在研制的药比毒药要好……”谢医师伸手,从床边柜子里拖出一个小抽屉。
“这是何药?”
“此药是加了曼陀罗、天仙子、鬼臼毒……吃下之后,就能让人产生幻觉,催发心中最大的恐惧,见到光怪陆离之物。”
郑王接过瓶子,“既在研制之中,这药不会突然不起效吧?”
“属下已经让药人试过,吃下之人经过的恫吓,心血发散,无一个没见到其惧怕之事,沉浸在幻觉之中,绝对是有效果的。”
“若吓不到人呢?”
“只要是人就会紧张、生气、愤怒……明日端午宴,若殿下真有反心,七情必有躁动之处,届时便会发作,王爷再加以镇压,他绝反抗不了半分。”
“那就这个吧,还能留个活口,好当本王的傀儡。”
谢邈嘿嘿笑了一声,“能让殿下试药,也算这药有造化了。”
郑王道一句“好好养病”就出去了,眼下就看该怎么让李寔吃下去了。
他拿着药瓶思索着对策,随口问一句身旁随从:“瑞昭今日如何?”
“县主娘娘今日照常用药,除了让人多运些冰进屋,旁的并没有什么。”
郑王正想着要不要去见一见她,对面院门里就走进来一个大汉,提着下摆走下台阶,快步朝他走来,“好王爷,我来晚了,来晚了呀!”
大汉与郑王旧日曾在一个帐下,如今是武宁的兵马使。
郑王立即将女儿抛到脑后,张开手臂迎了过去,跟这使者好得跟多年未见的生死兄弟一样,“老弟,多年不见,还是这么精神!”
“跟王爷可不敢比。”
二人有说有笑地往正堂去。
这两日使者陆续抵达,常有这样的寒暄。
—
另一边,沈幼漓走后,洛明瑢在暗室独坐良久,思索着明日的事,可惜心绪混乱,难以冷静下来。
算算时间,她现在该走到哪儿了呢。
门被敲响,佛前的人没有一点反应。
“是我。”
他骤然抬首。
门在面前被打开,沈幼漓视线却躲到一边,面前的人的高耸如山,朝自己伸手。
沈幼漓被拉进去,光亮被门板隔绝。
洛明瑢躬身,到视线与她齐平的地方:“这一次,你总该是为我留了吧……”说话时,握在她臂上的手紧了又紧。
沈幼漓仍旧不愿意承认,道:“是门口守卫探查太过仔细,我今日是走不了了。”
洛明瑢欣喜于她去而复返,但理智尚存:“你最多能留到明日早晨,且绝不能接近郑王,可明白?”
“我没那么不懂事,不用你来安排我,啊——”
沈幼漓突然被他抱起来,屋中的一切在背后快速掠过,只看得见洛明瑢的脸。
她紧张得装着他肩上的衣料,懊恼道:“我都走不掉了,你还高兴!”
洛明瑢又挨打,他把沈幼漓放下,捧着她的脸:“我还以为今晚要一个人睡了。”
沈幼漓被他手掌捂得脸发烫:“你又不是小孩,怕什么一个人睡,当自己还是釉儿吗?”
“沈娘子回来,就不必睡了。”
沈幼漓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脸登时轰——地更红。
凤还恩所言不假,这果然是狼窝。
她后知后觉,自己走不出行馆就罢了,为何还上赶着回洛明瑢这屋子里来?
他什么德性自己又不是不知道。
“你是不是忘了明日有什么要紧事?”
“今晚的事和明日的事并不相干。”
“我还是去下人屋里躲着吧。”她扭头就要走,洛明瑢已经疯得分不清轻重缓急了。
“哪儿也去不得。”
洛明瑢难得多了几分无赖的少年气,抱着沈幼漓倒回榻上,高高大大的人躬着背,还把腿搭了上来,跟怕谁会抢走似的。
沈幼漓就跟五指山下压的猴儿一样,翻不起一点风浪。
她把手搭在他受伤的肩膀上:“放手,再不放手我下手了!”
洛明瑢才不怕疼,眉毛都不动一下:“除非你同我说,你不走。”
“你喜欢我吗?”她突然问。
“自然。”他还刻意盯着沈幼漓的眼睛说。
沈幼漓咽了咽喉咙,说道:“那你还这样对我,总行此强迫之举!这只会让我更讨厌你!”
洛明瑢垂目观察她,沈幼漓本来想放下的眉毛继续竖着,试图让他明白自己有多生气。
“你留下,我就放开。”
沈幼漓深吸一口气:“我不走。”
洛明瑢随即松开手,将她摆正。
“……”
这就行了?沈幼漓没想到他这回这么好说话。
山一般的包围撤去,那些气息也在鼻间慢慢消散,像水里投下一块石头,石头已经沉底,震起的气泡还未消散。
下一瞬,洛明瑢的脸又在眼前放大,与她鼻尖相碰,似蜻蜓点水,“这样就会喜欢我一点?”
沈幼漓睁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答话,想说“才不会”,又怕再被他抱住,只能别别扭扭憋出一句:“再看看吧……”
“那一定得好好……”
他手掌覆上她掌心,从指间穿过与她十指紧扣,脸追着那躲避的视线,“好好看清楚,这得费不少时间吧,你觉得多久合适?”
沈幼漓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总归躲到后来,干脆拿背对着他:“少说这些,先说明日是个什么章程吧。”
眼下中饭未到,二人又没什么事能做,沈幼漓打算和他商量一下明日的事,确保万无一失。
洛明瑢的下巴搁她肩上:“你拿背对着我,咱们要怎么商量。”
“那你保证别再吓唬我。”
“吓唬你?沈娘子从前从不吓唬我,都是干脆下手的,是吧?”
沈幼漓算自食恶果,气短道:“咱们能不能不说以前的事了。”
“那就不提,我也有事问你。”洛明瑢轻松将她转过来与自己面对面,一副要深谈的样子。
“什么事?”
“同我说说,方才你都给凤还恩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前两日住在县衙里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沈幼漓发出一声:“啊?”
“最好一字不落。”他补充了一句。
突然被这样追问和命令,沈幼漓感到稍许不快:“没什么事,不过寻常吃饭说话罢了。”
“吃了什么,饭菜都是谁准备的,备的是谁爱吃的,说了什么,是公事还是私事,大概是私事,你想问公事他应该竟,他的手是不是经常伸过来,是不是借着说话、借着意外,故意碰到你的手、你的脸……”
洛明瑢沉浸在自己的推想之中,迫切想知道答案,并未注意沈幼漓的神情。
她宛如见到什么毛骨悚然的事物。
“你二人不是盟友吗,你既然信不过他,为何与他结盟,为何将……留我和釉儿在县衙之中?”
她随凤还恩离开禅月寺难道不是他默许的?
“我与他是盟友,但你与他也有旧,能不能留在他身边,沈娘子比我更有判断,此事我不干涉,但也不想你被他的花言巧语哄骗,不明不白拿他当知交好友,让他有机会对你动手动脚。”
她和凤还恩方才相拥离去的事,迟青英都告诉他来。
不知是不是沈幼漓的错觉,洛明瑢说这句话,语气冷下三分。
“我想你是多虑了。”
纵然凤还恩确实有可疑之处,但当着洛明瑢的面,她就是不想示弱,不想承认自己对一个怀有企图的男子的举动视而不见。
洛明瑢在此事上却洞若观火,一眼就看穿了沈幼漓的强撑,“这位凤军容对你和釉儿一定很好吧?”
“是很好,不过我瞧他只是念在旧情的份上。”
“旧情……”
沈幼漓似听到他哼笑了一声,她看向他,有些怀疑,这阴阳怪气的声响会是洛明瑢发出来的?
“你与他有何旧情?”
“我与他七年前是旧交,于他有些恩情,是以他愿意照顾我们母子。”
“可我听起来,他似乎对你有意。”
洛明瑢毫不客气地挑破,就是为了不给凤还恩反复试探,惑乱人心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