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没事,我就爱你这样。……
从沈娘子怀上釉儿,奔下山那一夜算起,到如今,已一年有余。
一年没有见她。
洛明瑢却如从前一样,回首目无波澜:“沈娘子,你来了。”
“禅师,你再给我一个孩子吧。”
那个“好”字,洛明瑢并未说出口。
“生了?”他知道,他故意问。
沈幼漓小幅度地点头,“三个月前。”
拉着洛明瑢的手贴在自己肚子上,还抬眼仔细观察他,瞧他有没有因自己背着他生下孩子而生气。
好像没有在生气。
洛明瑢只是轻捻佛珠,压下手掌之下那片柔软对他的触动。
这一片之下曾孕育、诞生了他的血脉。
他和沈娘子不是两个无关紧要的人,他们有一个孩子了。
无论身处何地,无论世事变迁,这一点联系都不会改变。
洛明瑢这么想着,胸腔似乎有什么在膨胀,好像身处荒原之中,一场甘霖过,死寂许久的土地萌发了新绿的幼芽。
沈幼漓听着他的呼吸声,等着洛明瑢说话,但他只是默然将手从她的肚子上收回。
未等沈幼漓失落,他俯身将她抱了起来。
似乎很顺利,沈幼漓顺从地将手臂搭上他的脖子,温软的唇瓣落在颊侧。
洛明瑢也嗅到沈娘子身上的气息,变得不一样了,面容似乎也柔和许多,眼中少了几分锋芒,像新剥的荔枝,又像化在掌中的脂膏。
他将人抱紧了些,沈娘子因何有这番变化,太过惹人寻味。
沈幼漓浑然不知男人心思,还将他当一尊自持的佛像,懊恼于自己急切的亲近未得洛明瑢一丝回应。
一转过头就已经被他带出山寺,入目一片苍绿山景,她身量并不矮小,但在高大的洛明瑢怀里也逃不过“娇小”二字,他抱着她走在山道上,轻松得如履平地。
瞧着路往洛家别院去,猜测到洛明瑢的心思,沈幼漓安安静静不说话,只是仰头望着天。
天光在叶隙之间,晒得她肌肤雪白生光,眼瞳剔透似琉璃。
洛明瑢少见这样安静的沈娘子,从前她总叽喳个不停,这次话实在少,不知道是不是怀孕和哺育孩子让她有些疲倦。
不过此刻的她,应当才是原本的她。
推开别院的乌木门,别院不大,只有一进,守院婆子见他们回来,借口买菜下山去了。
沈幼漓居正中主屋,洛明瑢曾经被她拉进来看过。
屋中全无闺阁女儿陈设,反而比青楼更令人发指,全是她从前搜罗来的春画图册和各种玩意儿。
这人也不是自己研究,而是把门锁了,当着洛明瑢的面打开,指着一页和他咬耳朵:“禅师,听说这个玩起来甚是爽畅,咱们悄悄玩这个好不好?”
她从不掩饰自己司马昭之心。
这一回上山则收敛太多,不知是不是当了阿娘的缘故,知道害臊了。
洛明瑢将她放在榻上,沈幼漓主动抱住他的脖子,软腻的身躯紧紧贴着他。
“我惦念你。”她说着吻上洛明瑢的唇,急切又大胆,刻意催发氛围。
洛明瑢错了,沈娘子还是没有收敛。
“啊嗯——”她故意哼哼出声音来。
气息变得凌乱,借着吻和洛明瑢搅和在一起。
沈娘子的唇吻起来柔软而甘甜,让洛明瑢忆起离京之后再未饮用的酥酪,她的肌肤细腻而让人疑心一上手就会搓破。
洛明瑢将她抱住,望着那双比从前更沉静的眼睛,似乎她只是例行公事,而徒留他心湖摇曳。
沈幼漓没有觉察到他的幽微心思,开始将吻落于他面旁,轻声问:“不高兴?”
“没有。”
她浅笑开,再接再厉,继续温柔地、大胆地印在他唇上。
到脖子,沈幼漓只是靠着,呼吸轻扫那一片肌肤,是洛明瑢捏起她的脸,二人对视。
面对近在眼前的一双眼睛,洛明瑢知道自己意念在摇摇欲坠,不然也不会任她亲了一阵,才阻止她。
他握着她的后颈,略微收力将人拉开。
“嗞啵——”分出时声音逸出一声,她被按倒榻上。
他吐气:“许久未见,沈娘子只是惦念这点东西?”
沈幼漓巧言令色:“还惦记你。”
洛明瑢摇头,他更想听她抱怨,抱怨她怀着身孕为什么自己从不下山,抱怨她生的时候有多痛,抱怨他为什么不陪在身边,她该十分委屈。
但沈娘子始终不提。
“如今,你该将身子先养好。”说话间他又完成一次吐气,消解暗火。
“可你的脸摸起来好烫,这么竖着,不会坏吗……”
“无碍。”
“怎么会无碍,“她翻身背对他,撩起眼儿看他,她的唇淡色时好看,如今吻成殷红,依旧好看,眼睛似狸奴一样的可爱,带着点不解人事的天真。
任寻常什么男子,让她这样瞪一眼,都滋味甚好。
可洛明瑢还是拒绝了她,“你身子还未养好。”
沈幼漓问话依旧直白:“养好之后,就可以了吗,这可是你说的!”
“届时再说。”
她还加了一句:“要是不答应,我就在意不要理你了。”
洛明瑢差点呛到,还威胁他。
他咬起牙关,捏她后颈的手也带了些力道,惹得她咕哝了一声。
他只重复:“届时再说。”
只要半个时辰就够,确实是收敛了。
沈娘子眉尾耷拉下:“那要养多久,十天,半个月?”
“一个月之后再说。”
“……好吧,说定了。”
她自己一拍掌,从榻上坐起来,恢复了端庄,像一开始出现在感云寺中那样。
二人似乎也算重归于好,谁也没再提那一万两的事。
沈娘子却不提这一年里发生的事,洛明瑢并未问她。
他想沈娘子会主动跟他说,从前她一日里话总是没完,她什么事都与他分享。
如今却不说了。
似乎答应与她行房,沈娘子就会丧失在平日里讨好亲近他的念头。
她懒得多费一分力气。
洛明瑢不知道的是,沈幼漓心里记挂着才三个月的女儿。
那么小一个襁褓,抱在怀里轻得跟没有一样,就算放在身边,也时时令人悬心,何况是分开那么远。
自己离开她那么久,洛家人真能照顾好她吗?
幼儿难养,要是不小心夭折……
一想到这儿,沈幼漓就什么心思都没有了。
洛明瑢让她将养一个月,正中了沈幼漓下怀。
等洛明瑢走后,她赶紧就下了山去,周氏问起也有话答。
于是,第二日沈幼漓并未出现在感云寺,第三日不见她,第四日也不见……
“若是病了……”
洛明瑢给了自己这个借口,去了洛家别院。
守院婆子道:“娘子下山了,说是一个月后再上来。”
“……”
沈幼漓将他当成个什么,待时而摘的果子吗?
洛明瑢并未生气,不过锄地时多锄两丈。
如此锄了一个月的地,沈幼漓又出现了。
“禅师,已经一个月了,你答应我的事,也该兑现了。”
洛明瑢回头,沈娘子站在田埂边,盈盈似一朵水仙。
听到声音的人停下,提着锄头走到她面前。
他的呼吸比平常更急更沉,热气好像蒸腾到了她的脸上,近得沈幼漓不好直视,只能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好像刚刚说话那个不是她。
天气已到闷热之时,山蝉百虫拖长鸣叫声,洛明瑢锄地时,将僧衣系在腰间,背对着烈日挥锄。
沈幼漓一来,看到的便是这般场面。
午后昏黄的阳光晒在他的脊背上,特别是举起锄头时,肌□□壑如山脊一般,出力的时候一紧一紧的,积蓄着惊人的力量。
因为天气炎热,洛明瑢劳作时一直未穿僧衣,晒了那么久,冷白的肌肤成了小麦炒过的色泽,带着蓬发的野性,汗水滴落,肌理也更加清晰。
但她知道,冬天一到,洛明瑢立马又会白回来。
沈幼漓微张着嘴瞧了好久,才拍拍脸,开口喊他。
“贫僧答应你什么事?”洛明瑢站在面前,胸膛垒块分明,晒过的肌肤不知是怎样的炙烫。
他竟然是忘了。
“就是……同我再生一个。”
沈幼漓扭捏着,飞快偷看他一眼,有些不好启齿的画面又变得清晰起来,面颊微烫。
谁知洛明瑢只是闲聊:“沈娘子看起来好多了。”
一个月未见,她养好了许多,心情也好了许多,眉眼有神,弯弯如月。
大夫人说釉儿很可爱,大概是女儿让她开颜。
可既然她不辞而别,下山养了一个月,洛明瑢也同样可以晾她一个月。
沈幼漓浑然不知他打算,只一个劲儿地点头:“好了好了,咱们说回生孩子的事吧。”
“如何生,在哪儿生?”
不妙,和尚这样同她说话非常不妙,就连那微挑的眉梢都勾得她心旌摇曳,沈幼漓心说总不能在野地里,忒心急了些,不过幕天席地,倒是别有……不行不行!
“咳咳——你说呢?”
她自袖中取出帕子,擦上洛明瑢极尽标致的脸,又连脖颈胸膛的汗一道擦了,手有意无意,在那漂亮的肌肉上来回。
“听凭沈娘子吩咐。”
洛明瑢不避不让,只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装完贤惠,沈幼漓含着羞怯拉起他的手,带着他往前面走:“咱们到我那屋里去。”
洛明瑢不动,仍在瞧她,沈幼漓眨巴着眼睛,不明白他在等什么。
他没说话,提着锄头跟她一起往屋子里走。
沈幼漓一直在前面拖着他,浑似哄骗良家的地痞,就怕人清醒过来跑掉。
到屋中,沈幼漓一脸阴险地将门在背后关上,大有要对洛明瑢下什么毒手的意思。
未等他坐定,她就缠了上来,跟热情的小狗一样对着洛明瑢拱来拱去。
谁料洛明瑢竟然握住她的肩膀,把距离拉开。
不辞而别一个月,凭什么一回到他身边,就能当什么事都没有。
他气,沈幼漓更气:“做什么?分明是你答应我的——”
洛明瑢摇头:“贫僧并未答应你。”
“你说只要我养一个月之后就与我行房……”沈幼漓皱着眉,她记性好像变得有点差了,“我都等不及了。”
她怎么能这般说话,洛明瑢闭了闭眼睛,“贫僧说的是‘再说’,并非答应。”
“那你看我养好了不曾?”
洛明瑢给她把脉,“沈娘子养得很好。”
她点点头,坐在洛明瑢腿上,就要解他腰间系带,“那不就行了,废话那么多。”
洛明瑢握住她的手:“可贫僧未曾答应与你行事。”
“我要,你不能骗我!”她将柔软的唇覆在他唇上。
沈娘子的气息还是一如既往香甜,洛明瑢按住她作乱,道:“贫僧一身是汗……”
沈幼漓跟他抢夺衣襟:“没事,我就爱你这样。”
“沈娘子……”
“喊,再多我喊几声,好人,我这一年多一直在想你,“沈幼漓一味说漂亮话,“想你抱着我,想你亲我,想得心都疼了,不信你问一问这颗心。”
洛明瑢听着这半点真心未掺杂的话,未受打动。
沈娘子是个骗子,一招一式都虚假得很。
“沈娘子不来,贫僧清静许多。”
“你说这话,也不怕我伤心,“
沈幼漓和他头靠着头,委屈道:“你知不知道,这半年来我受了多少苦?”
她终于要同他诉苦,洛明瑢问道:“受了什么苦?”
“莫说生孩子多痛,就是生完之后也不得安生,特别是这儿……疼得我睡不着觉,而且坠得很累,肩酸背痛。”
她拉起洛明瑢的手,抚上自己的脸,“我脑袋有点沉了,帮我捧一会儿好不好?”
“……”
她强调:“真的疼!”
罢了,她应是真的难受,洛明瑢道:“贫僧瞧一瞧。”
沈幼漓有些不敢,但话都说出来,她低头默默散了钗饰,任乌发落下。
虽什么也看不出来,额角却实实在在打湿了,和一股淡淡甜味,是她当娘亲之后才有的。
洛明瑢本以为从前见惯,能平常待之,结果一见之下,还是窒住了呼吸。
沈娘子很美。
重重钗饰落去,盈盈饱坠的唇,随着沈娘子的呼吸似想说些什么,唇瓣似晚熟的樱桃,堆在雪颜之上,眼捎挂的露,比之从前更艳绝。
洛明瑢喉结不由自主滚动,呼吸骤然深沉,眼睛也晦暗得不像话。
沈幼漓抿着唇,扭头看向别处,只觉得在他视线之下,那一片都热了几分,耳朵也悄悄发烫。
偷觑一眼洛明瑢,又觉他定住的样子好笑,被捧住脸蛋使坏地在他掌上轻晃,摇曳生雪涌,逗完又觉得太过,将脸埋在洛明瑢肩头,委屈得很。
本是双手两边挽着衣摆,这一下也松了手。
“一疼起来我就恨你,让我怀了孩子。”
她挽着衣裳,可怜地同他抱怨。
才说完,手臂就被抓住,洛明瑢迫着她坐好,与自己面对着面。
沈幼漓原还与他撒娇,在碰触到那眼神之后,又有些怕了,他从前不是没折腾得让她怕过……
他将她衣摆给她:“端好。”
听着那热砂烘过的嗓音,沈幼漓心跳顿时露了一拍,乖乖地抓着衣摆,后来嫌累,干脆衔着。
洛明瑢目视着沈娘子口中衣料,已被咬得洇变颜色,视线顺着衣褶而去,面容似圆盈欲坠,山茶似的洁腻芳香……
最引人忘了呼吸的,是随呼吸微晃的灼灼唇瓣,熟过了头的艳。
迎着他堪比豺狼虎豹的眼神,沈幼漓小声解释,“大夫人请了人来喂养,我就难受得很,头疼得很,你瞧一瞧好不好,我都不敢让别人知道,只能让你来看。”
真可怜……
“是贫僧……的错。”
洛明瑢在沈娘子未生之前他就着意看过医书,知道女子生育是很艰难的事,此事不是她信口胡诌。
“很难受?”
“嗯……”
洛明瑢抬手轻按她的额角,沈幼漓原是闭着眼睛,蹙着眉,慢慢也放松下来。
沈幼漓低低“唔”了一声。
“晚上睡不着?”
全神贯注的人连她刚说的话都忘了。
“大概是想你。”
洛明瑢又长长吐了一口气,落手却仍旧温柔。
沈幼漓很满意他的变化,更加做作:“我难受得晚上都睡不着,你说,这件事除了你,还有谁能帮我?”
她将脸藏在洛明瑢脖颈间,分明肩都缩颤着,还跟他抱怨:“禅师,按太轻了。”
“只是头疼。”他强调。
“嗯,且重点……好人。”
她抬手在洛明瑢眉目间轻抚。
洛明瑢怜惜那一双盈盈的眼睛,可不出力,确实难以解她困顿,手掌握着她的柔软的手,骨节漂亮,看得人呼吸不上来,傍在指骨边,光泽浓郁动人。
“嗯——……这一个月我也又在寻思,早知道同你将话说开,二人没有那么多龃龉……”
“沈娘子。”
他想叫她别说了。
白皙的脸蛋儿在揉搓之下逐渐变得柔软,唇瓣一点一点地,想感激的小兽,吻上洛明瑢修长清峻的骨节,瞧在心中滚烫。
“明瑢……”
沈幼漓舒展着,脖颈往后仰,小声同他说着这些时日里的想念。
屋中只有两道呼吸,紊乱着。
沈幼漓是跨着的,腿贴在他两侧,像无限贴近一株古树的根系。
两个人又像树枝分出的两个枝杈,下沿是长在一起的,堆着衣裳,但他知道,沈娘子闹腾得很,越来越不老实地坐,像要咬人的小兽,磨牙一般要碾去那点躁动。
沈幼漓也知道,洛明瑢意兴蠢蠢,看着她的眼睛教人害怕,若未挡着,一定雄赳赳地像一个出征的大将军,蠢动的心脏正急躁跳动着,连话也不想说了。
她没急着管,而是牵起他双手搭在雪白容颜之上,想他再多安慰自己一点。
她纤腰玉腻,折似小巧竹桥,牵起他的手来,低头,唇瓣在洛明瑢掌心亲一下,又挪到自己头上,命令道:“继续按。”
这颐指气使的可爱模样尽落在洛明瑢眼中,看得他眼底静湖沸腾,清明出走。
将她手扯下,沈幼漓睁眼正要委屈落泪,他又重新摩挲,将她脸颊两侧揉得变幻了形态,肆无忌惮地,连唇瓣都捻得心狠。
可她不会变得筋道,只是轻嘶着倒吸冷气。
沈幼漓又疼又双,再顾不得哭了,直呼“且轻、且轻”。
她还要跪着起来,让淋漓眼泪离他远些,抱着她的人吓人地烫,一顿混乱,左支右绌。
他向来温淡的眉目狠狠下压,攒着狠劲,不肯听她求饶。
雪色的腻露滴滴答答,打湿了手,打湿了衣裳。
沈幼漓痛苦地梗着脖子:“禅师,这样好像不行,不如稍待来日?”竟是她想先逃。
那三个字从她口中蹦出,洛明瑢瞳孔紧缩如针,摩挲》的手失去轻重。
“啊——”她声音绷成一线。
一线天光划过眼前,似壶中美酒飞出,倾落在洛明瑢眼中,眼泪自下巴滴落。
手顿住,她睁眼。
瞧得沈幼漓呼吸也停住了,在那张漂亮若神祇的脸上沾的,是从眼泪里迸出来的……
腻色滚出一道淡痕,这实在是太、太引人遐想。
洛明瑢气质太过清冷脱俗,可手仍旧搭在玉质的肩膀上,只昭彰了一件事:他再不食人间烟火,也是个男人。
沈幼漓心脏怦怦直跳,做什么,他们刚刚在做什么?
第42章 “不是说,做糖葫芦?”……
这荒唐的念头只是一瞬,洛明瑢凑近过来。
沈幼漓以为是同她亲吻,启唇去迎,他却偏头抱紧她,埋住自己的脸。
在她以为洛明瑢又是虚晃一招,他匆促炙息洒在颈间,就凑上吃住顶尖儿,因她一惊,继而掩住嘴。
另一稍玉崖洛明瑢也未放过,羊脂玉色在他手上盈涌变幻,说不上是谁更漂亮,还是一起造就了美景。
沈幼漓捂住自己旁逸的声息。
沉促的气息,滚烫的挨触,顶尖儿又熟又红,啧声听得人惊惶又意动。
顶尖儿在他唇间隐没,似惊华容颜的点缀,沈幼漓再次被迷惑住,忘了他啜尝得何其肆意,真想把一切都供奉给他。
可被吃得太过分,沈幼漓既双烫,又心慌得想抢开,觉得心脏都要被猛兽利齿刺穿。
而那些给孩子的吃食,全都咕咚咕咚到他肚中。
洛明瑢此刻如炭盆在侧,阳货切切偾张,他想似从前那样,深深墩在她狭隙之中,才能消解。
这么想着,凶躁地给了她一个印子。
“别——”
沈幼漓是知痛的,但也双得厉害,急需他抟入的软沼早已腻烂一片。
见他久久不端起自己,将阳货墩入虚室,沈幼漓自觉还得再下一剂药,牵着他的手,挨上了那漉漉软沼。
洛明瑢着意尝啜糯糯饱坠,被她试探,不见意动,实则额角已现青筋。
二人交颈宛如鹤并,一会儿亲在一起,一会儿为彼此吻出一连隆冬梅花那般,漉漉的嫣迹。
沈幼漓本是平抑难受,谁知那指尖薄茧不容小觑,擦过最是玉腻那一片,糙得她低哝,为了舒缓艰陌,又沁了潺潺清露,将修长好看的手挂满。
“看来禅师最近干活很勤快,似乎用不上别的,这手,就够妾身受用……”
她哎个不住。
不过是指腹碰一下而已,只是手就够受用了?
洛明瑢心里莫名有些恼怒,气她手段低劣,也气自己真的吃这一套。
阳货早已莽竖,只道干脆将她按在阳货上,发力抟到她哭不出声的念头越来越张扬。
不行,断不能让她得逞!
长指因怒气陷没津津狭隙,沈幼漓诶得更欢,双手握着他手腕,起落于掌上,墩得沫儿都要起了。
相较阳货,这个她还应付得住。
洛明瑢担心再这样下去就要一发不可收拾了。
“好,胡闹够了。”
用砂得不像话的嗓子说出这句,他将轻盈的沈娘子从膝上提起放下,随即提起锄头要离开,脚步快得似要逃走。
沈幼漓正双着,突然失去所有的安抚,呆呆站在那,空落落的软隙还在嘀嗒,腻雪的糯团敞晃着,他亲过的顶尖儿被风一吹,凉得很。
她傻了。
自己费了那么大力气勾搭,洛明瑢就这么走了?
怎么能够!
沈幼漓三步并作两步,抱住他的腰:“你去哪儿,你刚刚都差点要把我——怎么还能走?”
“如今还不适宜。”
“哪里不适宜,你这儿杵得开石头,我也……都准备好了,你要是走了,我该怎么办……”
沈娘子在邀他。
洛明瑢也恨不得抟进她水津津的虚室之中,将沈娘子霸住,要她容留自己,纵得不知天地,抟得她哀哀求饶,再将渧水出就在她的软沼之中,就是退出来时,还能欣赏那一线红隙弥合不住,丝丝缕缕落下……
他确实很想。
可越是顺她的意,沈娘子越可能有孕,届时她又会离开,也许再也不会回来。
洛明瑢想再等一等,至少将她留在山上,久一点。
沈幼漓抱着他,像抱着被太阳晒过的沉默碑石。
良久,洛明瑢搭上她的手臂,轻轻拉开,朝外边走去,“沈娘子,还是改日吧。”
沈幼漓真想不通,只能暂退一步:“女儿我带上山来了,你不看看吗?”
洛明瑢站住脚步。
怪不得沈娘子心情这般好,原来挂心的人已在身边。
他能感觉到,沈娘子的专注在从自己身上慢慢腾开,转移到女儿身上去。
见洛明瑢沉默中带点犹豫,沈幼漓趁热打铁:“大夫人让我将她带上来的,说山里凉快些,你也看一眼,好不好?”
洛明瑢知道自己不该跟孩子有太多牵连,可只是看一眼,应是无妨。
看一眼,来日也好有个念想。
他点了点头。
两个人收拾起一片狼藉,沈幼漓拢过衣裳,同他一道洗了手,至于别的……暂且不管。
二人静静坐着,视线不时挨在一起,沈幼漓倒是先躲开,鼓着腮帮子目光闪烁。
回想起来,刚刚的事实在太荒唐了!
都怪看到洛明瑢的,才让她一时失了理智,什么都敢做,她刚刚到底是怎么想的?
怎么办呀……
洛明瑢会不会也觉得她是——
正想着,他忽然站起身走过来,沈幼漓左右看了一下,莫名有些紧张。
洛明瑢走到面前,朝她伸手,沈幼漓缩缩脖子,抬手解释:“方才是我太心急——”
手落在她后颈,修长有力的手慢慢按在后颈上,反应过来的沈幼漓抿唇安静下来,他也在身边坐下。
“这样,好一点吗?”洛明瑢问。
“嗯……”
疲乏被慢慢疏散,那手轻重得宜,沈幼漓闹了一通,困意也上来了。
她躺下,惬意枕在他膝上,眯着眼睛叹息,“你真好……”
洛明瑢不说话,但那张悬在眼前的脸就足以让人开怀。
一刻钟之后,沈幼漓闭上眼睛睡着了,她一早乘马车,一上山就来寻他,到现在也不曾好好歇息,当真困倦了。
洛明瑢也不叫醒她,就这么让她好好休息一会儿。
窗户关着,没有蚊虫飞进来,洛明瑢另一只手给她打起了扇子。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沈幼漓才睁开眼睛,用力伸了一个懒腰,睡得脸蛋红扑扑的,眼眸一时杏花蒸雾,迷蒙得可爱。
这一觉睡得可真舒服呀……
待看清自己还枕着洛明瑢,后颈的手也在按着,沈幼漓浑身筋骨松散,更不乐意起来。
“你累不累?”她抿着唇笑。
“无碍。”
沈幼漓拉过他的手在脸旁贴了贴,又起身凑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只是单纯的欢喜,毫无目的。
洛明瑢目生微澜,视线久久停在她脸上,沈幼漓有点不好意思,依在他肩上不说话。
见她心情颇好,洛明瑢将藏在心中一年有余的话说了出来:“一年前同你说的那些话,是贫僧冲动之语,请沈娘子莫再介怀。”
沈幼漓把玩他的手:“你说得也不错,我确实不配喜欢你。”
一年前沈幼漓确实为他那些话生过气可一年都过去了,区区几句话,也没有说错,她早就不在意了。
她不是耿耿于怀的人,而且任务还没完成呢,得自己想开一点。
这要半途而废,她前面的努力不就打水漂了嘛。
洛明瑢道:“是贫僧修行不够,沈娘子是无妄之灾……”
他不该为沈娘子别有目的而怨愤,至少其中是掺杂着真心的。
“差点忘了正事!你等我一会儿。”
沈幼漓不欲再谈,提着裙裾跑出去,很快把在偏房睡午觉的孩子抱了过来。
四个月大的孩子,已经依稀能看到父母的轮廓。
沈幼漓将女儿放在洛明瑢的臂弯里,低声教他该怎么抱孩子。
洛明瑢原本只想看一眼,没想到还要抱,也没想到孩子还这么轻、这么软,让他一动不能动,就像定在那里了一样。
他不错眼地看着怀中的女儿,她刚睡醒,手不住在脸上扫着,不知怎么就吐出一个泡泡来。
洛明瑢瞧着心中柔软,从未想过这世上还有血缘与自己如此亲近的存在。
这原不是一件好事,可现在孩子就在这里,洛明瑢心中只有对孩子的担忧,唯愿在佛前日日为她诵经,盼她一生平安顺遂。
“可爱吗?”
沈幼漓绕到洛明瑢背后,贴到他耳边来说话,唇瓣在耳垂上碰了碰。
“嗯。”洛明瑢注意全在怎么抱着孩子上,没有察觉她又悄悄生出的不轨之心。
于是沈幼漓更过分,搭上他的肩,顺着抚下躯膛,然后在衣襟之间隐没,那手熟稔得跟会自己家一样。
“沈娘子。”
他抱着孩子,只能压低声音,试图吓住她。
可沈幼漓最不怕他:“热不热,夏天很热对吧,你看你汗都出来了,我帮你把外衣挂起来吧……”
洛明瑢想说,待会儿若出什么事,只怕她汗更多。
想归想,他沉住气:“孩子在这儿。”
“她懂什么呀。”
沈幼漓扭着他的脸面向自己,掐着他下巴亲了几口顶漂亮的薄唇,贴着唇角咂摸个不住,要不是他还抱着女儿,还想捉他手,再细细提点一下自己如今和从前那里不同。
洛明瑢俊脸被她吮了一通,还是不愿意跟她做坏事。
说是一个月,就是一个月。
“沈娘子,好好休息。”
将孩子放在沈幼漓怀里,洛明瑢就走了。
“什么嘛——都这样了,都那样了还矜持个什么劲儿,难道是嫌我——”
她摸摸肚子,不会呀,胡娘子说她恢复得特别好,这儿也是,腻滚滚、白香香的,男人不是都喜欢吗?
洛明瑢一定是不行了。
她抱着孩子,有些哀伤地躺下。
算了,反正有釉儿在,其余的沈幼漓懒得细究。
这一趟上山,她心情好得过分了,除了每日例行折磨一下洛明瑢,剩下的时间都和女儿待在一起,隔着院墙,洛明瑢曾听过她逗女儿的笑声。
待他就敷衍许多,跟上工一样,不费什么心思,小花招也不耍了。
不过当娘之后,她说话也愈发没有忌讳,惯于靠在洛明瑢的肩上,一声声地问:“待会儿咱们去那矮墙后边好不好?”
“那边亭子瞧着不会有人来,我想让禅师在那儿,把我弄得一、塌、糊、涂,没、法、收、拾。”
“禅师,你想站着试试吗?我能站得稳的……”
“禅师,生了釉儿之后,这儿就好疼,可是你吃一吃之后,我就觉得好多了,禅师,你再多帮帮我,好不好?”
她如此口不择言,又敷衍对待,便是洛明瑢也不能忍:“沈娘子,还请慎言。”
“慎言什么,刚刚说那件事,难道不是你做的?”
她见洛明瑢又闭目敲起木鱼,自知这趟没戏,气呼呼走了。
没过一日,又现身歪到洛明瑢肩头,撒娇道:“禅师,我想吃糖葫芦。”
“那得去山下市集之中,“洛明瑢看着窗外天色,此时下山去,市集也早散了,他尚不知卖糖葫芦的老汉家住何处,“明日再吃可好?”
沈幼漓扭扭捏捏:“是挂了糖的糖葫芦”
哪有糖葫芦是不挂糖的?
洛明瑢不解地看着她,感云寺不置糖罐,就是想做糖葫芦也做不成。
她挨着洛明瑢坐,噙着笑低声说:“是禅师的糖葫芦,挂上我的糖——”
洛明瑢一见她笑得一脸贼兮兮,就反应过来这大概又是什么隐晦的比喻,稍一细思就明白了。
他轻点她额头:“沈娘子,莫要再如此顽劣。”
“我顽劣?你是不是也想到那上边去了,还说我顽劣?”她抓住洛明瑢的手,问道:“禅师,你知道这么做糖葫芦吗?”
洛明瑢知道,山楂洗净穿成串,将糖熬成糖浆,淋在山楂上,放到凉的地方去凝固成糖衣,一串糖葫芦便好了。
但他不说话。
沈幼漓却瞧见他喉结微动了一下,笑嘻嘻对上他低垂的眼睛:“你知道了是不是?”
“沈娘子想说什么?”
她额头贴上来,小声怂恿:“我想说,咱们来做糖葫芦吧……”
洛明瑢眸光翳动,道:“还不是时候。”
“现在不是时候,那何时是!你总是敷衍我!”
沈幼漓抱臂俯视他,真要翻脸的样子。
结果洛明瑢还是清清淡淡的一句:“沈娘子先回去吧。”
被从感云寺赶出来,沈幼漓气呼呼地回到别院中,一见到“呀呀”朝她伸手的女儿,那点气登时烟消云散了。
她逗着女儿:“釉儿,咱们下山去吧,连瑜南都不待了,不做他这门生意!”
釉儿什么也不懂,伸手抓着阿娘的脸,在沈幼漓轻轻的哼声里,大大的眼睛眨得越来越慢,慢慢就睡了过去。
一个长长的影子落在女儿襁褓上。
沈幼漓看去,笑意消散:“你来干什么?”
他逆着光,微微歪头,“做糖葫芦。”
……!
江幼漓狐疑地盯着他,“这回不耍我?”
“不耍。”
她登时开朗:“等我一会儿。”
说完欢快地将女儿抱到偏房去,让婆子守着睡午觉。
洛明瑢瞧她兴冲冲的样子,不知她在高兴些什么,分明待会儿就得求饶。
一阵风卷起落叶,天上乌云聚拢起来,眼前登时暗了许多,狂风将窗户吹得摇晃不止,院中秋千也在打摆,檐角铜铃叮咚,一派山雨欲来。
盛夏多是这样急雨,雨滴打在晒过的石板上明明暗暗,沈幼漓跑出来拉他的手进屋关上门。
她牵着洛明瑢往榻上去,没走两步直接被抱了起来。
这么心急?沈幼漓轻笑。
帐子弥合,人影晃动。
“怎的突然改了主意?”她忙乎着亲他,捧着脸亲,一面将外衫往外丢,可正待往榻上快活,就被洛明瑢按住了。
怎么回事,这家伙又想耍她?
当她对他很感兴趣吗,要不是为了银子,当她很稀罕跟他在这儿花力气?不过是区区长得好点,身材好点,声音好点,力气大点……她都没嫌弃他光头,他倒扭扭捏捏上了……
短短一息沈幼漓脑子里飘过无数话,她忍着气等洛明瑢开口,再骂他一顿。
一道闪电让屋中亮了一瞬,滚滚雷声在乌云之中涌动。
洛明瑢慢吞吞道:“不是说,做糖葫芦?”
“……”
哦——沈幼漓心领神会。
午后的雷雨天里,屋子昏暗,屋外雨声大作,沈幼漓还细心听了一阵,怕女儿被雨声吵醒。
脸被扭过面向着他。
洛明瑢低声提点:“沈娘子,别分神。”
她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被他亲了亲眼睛。
帐中,沈幼漓跪立着,膝行靠近他,裙摆轻扫过他的手,洛明瑢箍着她的腰,温温柔柔地俯身亲她,沈幼漓正亲得入港,忽被他的手夺了感官。
他正按搠在尚枯燥的软沼,绕起圈来。
突然的兵临城下让她不自觉防卫,又慢慢放松,洛明瑢的眼睛昏暗之下亦不减绮丽,被他紧紧盯着,沈幼漓总是忍不住紧张,便揽上他的脖子,亲昵地示好。
洛明瑢安抚地亲亲她,手仍在研磨着,软沼已似墨条,潺潺出墨,这墨没有颜色,沾了他满手。
沈幼漓应付得很好,她自己也发现了,那软沼似山泉一般,一挨碰着,润露要多少有多少。
她有点不好意思。
“糖都熬好了,禅师什么给我糖葫诶——!”
雨声很大,她不得不凑到他耳边说话,话没说完就被他抱起,膝稍离了榻,鼻子碰到他下巴,沈幼漓仰面带怨,而后到底又瞪圆了眼睛。
原来阳货已莽莽嵌在关内,正贴着坠露繁英的软沼。
凶相比之从前更骇人,那些记忆回笼,她目光闪烁,要退缩的话想说又不能说。
洛明瑢看破不说破,只把着阳货刮开弥合的膣处,里头已是潺潺,腻溜得阳货停不住,抟着还往外出溜。
沈幼漓偎在他胸膛逃避。
前后着将那阳货挂上甜露,这滋味甚是玄妙。
似唇非唇地两边,来回轻啜着阳货,辟出的幼芽在伏踞的经络上细研,细腻又糙莽,蘑得她呼吸艰深,脑袋轻飘飘地,在一重又一重的潮汐上漂浮。
洛明瑢沉眉敛目,心似焚炉呼哧冒火,握着阳货,前半似蟒伸展着,碾压那藏在其间的可怜芽儿,肆意欺负。
沈幼漓被磨得蜷起肩轻抖,靠在他肩上呜咽:“你不要光在外围待着,我要……快点!”
洛明瑢的阳货早已鲜亮一片,盘踞的青脉突跳,痴得也挨了先料给她。
软沼早美得潺潺,沈幼漓抱着他,弱声问道:“你的糖葫芦要做多久?”
“急?”
“嗯,明瑢,你且、且快……”
第43章 没多久,沈幼漓又把到了……
雨下得声嘶力竭,洛明瑢听到那声模糊的“明瑢”,眼眸微睁一瞬。
你该叫我……阿寔。
他想这么说。
可是说来,他也未唤过沈娘子闺名。
他不敢问,若问了,那就意味着他生出了要做她夫君的心思。
他能吗?洛明瑢赌不起来日。
沈幼漓还没反应过来自己随意的称呼引起他那么多想法,就看着面前的人似山向她倒来。
她被吓到,然而洛明瑢太高太沉,她无法阻止地同他一起倒下。
幸而洛明瑢手臂挡着,她才没有磕疼。
沈幼漓瞧他定了好一会儿,疑惑地问:“怎么了?”
“如沈娘子所说,且快。”他低语着,又啜吻她的唇。
她愣了一下,而后羞涩地点点头:“好。”
僧衣纷纷掷于地下,人似骁健的豹子登于榻上,俯瞰着如雪山一般的沈娘子。
那两道剪影相映,下边是远山淡淡若入梦枕,悬于其上的轮廓修丽动人,那轮廓低下,低到和明媚的山峦消融在一起。
沈幼漓听着颈侧落吻的轻啧声,已是眼波横媚,敞着任他,就听洛明瑢又问一句:“你当真好了?”
烦人,她说不好,难道洛明瑢现今还要跑?
沈幼漓扬膝,环住了他修健的窄腰,不依不饶道:“你验,你可劲儿验。”
入目是沈娘子腻润而鲜妍的泉扉,那软沼分张着似在呼吸,榴红色泽尽收眼底,洛明瑢将笑未笑,只凑近在她耳下绻吻,即便急如星火,仍道一声:“不急。”
这还不急?
沈幼漓偷瞧他那扬扬若举的阳货,洛明瑢怎还无一丝抟弄之意?
她索性在亲吻时反身,占了那修劲豹腰,目之所及,斯人容光在暗室仍熠熠生辉,真想象不到,会长这样一柄悍壮凶戾的尘柄。
沈幼漓把住,急牵着迈入正题。
“沈娘子——”洛明瑢眼带笑影,“莫急。”
“不急什么,你从前没那么麻烦的,就是一个人闷头——”
她说不出话来了,是洛明瑢的手……
指节豁然按搠其间,觅食拓道。
“似乎比从前合适了些。”
自个儿那软沼还在洛明瑢股掌之中,沈幼漓咬着唇不说话,只是在他过分时低欸两声。
“你别再……已经可以了……”
沈幼漓杞人忧天,还担心洛明瑢阳货歇旗,一意给他抚着,薅得一身润亮,更显骇人。
“沈娘子是不是只想这……进去?”
“你不想?”
他想,他想得在沈娘子掌中那不屑炙杵已经涕露,可这一抟,他就又输一次,虽然他已经输了太多。
分明沈娘子一点也不诚恳,只将他当个达成生子目的……
洛明瑢心底似腐坏一般,咕咚咕咚冒着毒水。
不过他能来这儿就已经输了。
从没赢过一次。
沈幼漓不知道他在伤春悲秋什么,轻踹他肩:“快呀,要‘咕啾咕啾’那样……”
说着,还往他手坐了坐。
掌下的轻压让他回神,一句“咕啾咕啾”,惹洛明瑢哑然失笑,分明已是间不容发,他声线依旧平稳:“瞧着还不丰绰。”
无法,沈幼漓只得与他往来更多的吻,将身与他相拥,将通身雪色奉于他,待他亲足数了,才如她的意,将阳货对上那一狭韶红。
“嗯……”她不满。
做好的糖葫芦润潮挂露,一下下点在软沼上,仿若啜尝,任性的沈娘子早不喜欢这滋味,要换菜式,洛明瑢终于没再耽误一刻,阳货直栽没底,抟入虚室,似陷没豆沙之中
“嗯——”
二人俱是一叹,对视一眼,瞧见彼此不堪模样。
她视线不忘匆匆扫过的身躯修长骁健,汗过处垒块的肌理漂亮,又忙先躲开他晦暗的注视,简直是……要噬人。
不,已经在吃了。
躲得开注视,躲不开勾连,稍动,就牵扯到他,引得阳货更伸张,磋磨,让虚室更无空当。
沈幼漓上不来气,洛明瑢声息沉长,几乎要把空气中瞧不见的火星子撩着。
仍旧有些艰难……她小心控制自己的呼吸,缓解阳货深栽的淤滞之感。
洛明瑢俯身,沈幼漓闭目顺从与他吻在一起,给自己寻些甜头。
她感觉膝弯教人把住,然后贴靠着自己的肩膀,洛明瑢沉势,又稍起,就这么抟将起来,眉头未曾有一刻松泛。
他手臂浮现筋骨的脉络,明显在克制着力道,沈娘子只是比先前稍好而已,抟出之时,还是将她带得稍离了原处。
察觉到她仍不合绰,洛明瑢以吻、以手予她安抚。
阳货在泉扉间一隐一现,带着颇足的咕啾声,消解了那阳货的凶莽。
沈幼漓也终于稍息了那说话的嘴,她闭目,宛如被关在一个幽闭的地方,阳货存在感迫人,她能想像到它困窘的模样,其实不用想象,时时与水相津的异痛就提醒了她。
唯一关隘被阳货占住,它匆然来,匆然走,来回逡巡着,渐渐成虚影。
她急声,被撞碎,洛明瑢比疾风更迅疾,呼哧得近乎兽响。
若她敢睁眼,还能瞧见的炙杵搅没在软沼之中,霸占那一片殷糯,每一次墩实,都迸开一圈津泽。
“沈娘子,睁开眼睛。”
沈幼漓不想睁,一切便都止住了。
察觉到阳货退离,她忙睁眼,将要离去的人抱住。
她委屈问:“为什么要我睁眼?”
洛明瑢不想解释,只是带她坐起。
如观音端于莲座之上,这下就不是由谁了,异感太盛,沈幼漓蜷着依在他左肩上,她不愿意坐着,想跪起稍离。
可一旦开始,沈幼漓做什么都是白忙活,洛明瑢将她抱起,只吻在她头发上,再松开手。
“啊——!”
骤然锲尽了底,沈幼漓蜷在他心口,泫然若泣。
不待匀过气来,又被洛明瑢端高——再落。
眼前素白若绸的影子随着他颠簸起落,沈幼漓求助般抱紧了他。
她被晃荡得视线漂浮,下巴被吻着,已不甚清明。
洛明瑢还不满意,虎口掐着心尖人的下巴,令沈幼漓启口,被他卷扫而过,嗞啧有声。
勾连处引送不穷,沈幼漓两头皆招架得辛苦,偶尔要跪起稍离些他,又被洛明瑢制下,渐抟得昏噩,似无数流星在眼前汇聚。
无法,是沈幼漓有求与人,又本事欠奉,只能由他欺负。
“洛、洛明瑢……”
那熟悉的失控在积累,沈幼漓的慌了,急得去寻他。
洛明瑢抟得愈发促切,间密的动静连着震荡,根本不是她此刻依靠,而是那恐慌的始作俑者。
沈幼漓只觉得自己像一匹缎子,被拉扯着,已在将扯裂边缘,四肢百骸都带着痛楚。
只听得他又沉又急地唤她一声“沈娘子”,可她什么也看不见。
她着急——
“呃!”
日光炽盛到刺目,又似无数絮丝飘摇于眼前。
虚室溅雪,神海之中山河溃倒,锦帛终断,飘零一地。
余势悠悠不绝,洛明瑢将炙雪尽付与她。
暴雨下完,云消雨收。
屋外,日光将庭中积水照得晃眼。
屋内,沈幼漓力竭往后倒,洛明瑢托了一下,慢慢将人安置在枕上。
沈幼漓再无半分招架之能,眼皮沉沉只想休息,的入睡之前,扫见他那垒块分明的豹腰,汗涔涔的,心满意足地闭了眼。
可洛明瑢将她放下,却不意味着结束,握着阳货又浅抟了几次,继续深陷。
“可以了……”
她累得睁不开眼,抬起要阻挡的手,似与他那腰击掌,实在阻不住。
手被洛明瑢拉到唇边亲了一下,他慢吞吞道:“是你说的,要堵着……”
她说了吗?
沈幼漓脑子变成浆糊,什么也想不起了,什么也不想管,可想睡却睡不着,阳货还在缓慢引发周折,她招来的,只能隐忍着,蜷缩着。
只有被掇弄得唧哝个不住时,洛明瑢才会安慰地亲亲她,却绝不肯歇下。
他想要沈娘子,想了一年多,只想此刻的她、往后所有的她,都是属于他的,怎么会轻易知足。
随着日头西沉,屋中最后一缕余晖消失。
再睁眼已不见洛明瑢,沈幼漓却起不来。
半边都找不到知觉,却收拾干净了,她索性躺着,拉过被子盖住脸,俄而得意地窃笑。
小小洛明瑢,还想跟她斗。
山间的日子慢悠悠的,沈幼漓总是陪女儿半日,又晃去感云寺。
她喜欢这座古刹,松柏斜影随日头在石阶上移动,要是能放下烦心事,在这儿过活一辈子,也不错。
可惜,可惜……
沈幼漓自知搅扰佛门清净,每次路过佛像都得再三告罪。
“明瑢……”她从门框冒半张脸出来。
僧人正做蒲团之上为佛经作注,头也不抬:“且坐一会儿。”
沈幼漓拖过蒲团,撑着下巴看他写字,没多久就昏昏欲睡,待听到响动才睁眼,洛明瑢已将写完的佛经收拾起来了。
“走吧。”他说。
“去哪儿?”
“回别院。”
洛明瑢少再烦扰身份之事,有些事她在怀上釉儿之前就想通,他是俗家弟子,与妻子行房确实不算犯戒,请罚是为自身求个心安。
更重要的是,他是个年轻男子,正是朝阳鸣凤的好年华,免不了有些血气方刚,虽甘愿在佛门修行,可身体并无半点问题,没遇着中意的还好,若是遇着了,知道了滋味,不变着法折腾是不可能的。
顺其自然,不如就两个人好好相处过这一阵,何苦再添波折。
沈幼漓眼睛亮亮的,她总觉得洛明瑢是在暗示什么,但又不好意思问。
真奇怪,明明已经是最亲近的关系,但到问及心意那一刻,第一个念头永远是“算了”。
不急不急。
糊涂日子糊涂过,沈幼漓心里还有记挂的事,和洛明瑢到底如何,等她从雍都回来再弄明白吧。
山中岁月长,沈幼漓有女儿在侧,也没那么急拿到银子了。
不过有一件事依旧需要沈幼漓留心。
她怎么也没料到,与洛明瑢浑然不知天地时,还得防着他在关口下后撤。
这厮白出力气,最后竟出就到外边去。
沈幼漓本就昏昏沉沉,他又故意周折许久,等她醒来一切都收拾干净,沈幼漓多次都没发现。
后来总觉得少了什么,遂假意睡去,才知道这家伙做了什么坏事。
差点让他糊弄过去!
然威慑并不奏效,沈幼漓不得不强撑清醒,到最后都抱着不让他走,“都是我的,莫撇到外边去。”
洛明瑢也不是多,他故意如此,既是不想让她早早离去,也是要听她说这句。
“都是你的?”他问得玩味,清雅绝尘之中多了一丝邪气。
惹来沈娘子怨怒的一眼,明知故问。
“是,都是我的。”她此时说话俏极了。
“好,尽都予你。”
他端高了沈幼漓,将身如骤雨,尽付沈娘子软隘之中,待阳货退却,艳艳关隘难收住,似磨盘出酪,丝缕不歇。
他望着那妙色,眼眸灿然明烫,在沈幼漓反应不过来时——
“呃——”
沈幼漓皱紧了眉,他又生抟而入。
在洛家别院的日子,他们好似真是一对普通的夫妻,相处相较从前静谧许多。
“闷,暑天真是讨厌……”
没有雨的日子,沈幼漓晾着乌发,怀疑自己像春雪一样慢慢在冰释。
“嗞啵——”
洛明瑢离开她,拖出一道润亮水迹,去将窗打开。
花窗对着空山幽林,凉风徐徐带走热意,而后回来,与沈娘子重新消解寂寞。
“呼——慢、慢……”
她方喘匀的气又被洛明瑢将身一捣,虚室无盈余,呼吸淤在心口。
从窗外只瞧得见他开阔的脊背,见不到那抟带得欸乃不成句的人。
沈幼漓被抟发了意态,婉转相凑,在洛明瑢唇下,似舒展腰身的狸儿,呜声时带起锁骨浮动,灼灼桃夭迹布其上。
真美——他抱着他的沈娘子。
而二人勾连处潺潺,丝缕不绝,似她说的,又下雨了。
“我想就这么一辈子同你待一起。”沈幼漓双发了,拣好听的话告诉他。
洛明瑢一顿,将身更沉,算是对沈娘子的回应。
他心知沈娘子此刻最爱花言巧语,她是带着目的前来,二人越是恩爱,越是易散,她似飞雪突兀而来,又只待片刻于手掌之中。
到底不是执手余生的夫妻。
分明已是不能再亲近之人,洛明瑢仍然无法阻挠自己这么想,他的心从未安稳过。
不过这句话真是动听,听得他心脏鼓噪,洛明瑢半跪起身。
“啊——”
沈幼漓惊呼一声,半边离了榻,勾连处并未出离半分,只是半挂在他臂弯,教那心尖人不得不堂皇敞在阳货之下。
洛明瑢如投石入水,渐至迅疾,那些本该淅沥滴落的渧水变成迸溅,软沼撞出历历嫣红。
“洛明瑢,我怕——”
她没想到说些催兴的话会惹到他,忙不迭想挪开不让对上,可腰被圈在他手臂里,哪由得她愿不愿意。
大掌自后托起她,往自己阳货上运,一匝又一匝,愈发沉勇。
沈幼漓躲来躲去都被他稳稳把着,挣扎不得都快疯了,直到极尽处,死死掐住他手臂,骤然后仰,宛如自救。
洛明瑢却抱紧她,手臂似铁铸一般。
阳货一顿,几下突张,盈注满室,若不是阳货占得稳当,只怕要涌将出来。
汗,滴在她身上,随呼吸似在雪色瓷器外沁的水珠滚落,美不胜收,而怀中人似梨花照雪,弱不当风,尽入他眼。
“诶!诶——”
沈幼漓还没匀过气,又让他换了一个面。
“洛明瑢!这才多久!”
“劳沈娘子受累。”
待事了,他照旧亲她。
沈幼漓摸摸肚子,怀疑被抟坏了。
洛明瑢将僧衣拾起,转头见她那呆愣的样子,不觉好笑,在她额角落下一吻:“沈娘子好好休息。”
山中不知岁月长。
洛明瑢仍旧每日修行、劳作、剩下的时间都陪着沈幼漓。
二人也有不忙那事的时候,洛明瑢种了一小片甜瓜,正是丰收的时候,他从未说过那片甜瓜给沈娘子种的,只是在她问能不能摘时点了点头。
沈娘子除了孩子一事,其他方面都很讲道理的。
她喜欢将甜瓜湃在冰凉的潭水里,待午后拉着他坐在潭水边,将甜瓜捞起来,两个人挽起裤脚,一边浸水一边吃甜瓜,甚是惬意。
湛蓝的天空上白云像扯开的棉絮,落在清澈小谭里,又被沈幼漓踩碎。
她奋力——“噗——”吐出瓜子壳,而后撞撞洛明瑢的胳膊,说道:“远吗?”
洛明瑢看了一眼,没学。
她吐舌,让他看清楚白瓤的甜瓜籽,然后收回,吐出去,“噗——”
他勾起唇角。
沈幼漓将瓜子又远远吐出去,“看到那座山了吗?这一招,我再练久一点,能把山夷为平地。”
“要练多久?”他认真问。
“咱们孙儿的孙儿的孙儿……二十重玄孙出生的时候。”
“……”
洛明瑢失笑。
心里竟然真期待起来。
没一会儿,她又左看右看,嘟囔着:“这石头坐着硌得慌……”
这人不知道又想出什么鬼点子,歪在洛明瑢肩上,笑得纯良。
洛明瑢将她抱起,“坐这儿吧。”
“这样正好。”
她满意地墩了墩,给自己找个舒服的位置,故意忽略身后人的低沉喉音。
洛明瑢望着她得意的发顶,他就不该觉得沈娘子总算有正经的时候了。
最后,沈幼漓还是达成所愿,坐在洛明瑢怀里,两头吃瓜。
一个是甜瓜,一个是……蒲瓜。
生吃。
踉跄走回别院的路上,她一边拧干衣裳,一边忍耐着阳货尚存的错觉,得他倾囊,还要忍受那潺潺、禁不住之感。
真跟……漏了似的。
后来无数次回忆起来,沈幼漓总要掩面懊恼,不明白那时自己到底中了什么邪。
还是太年轻,才天不怕地不怕,寻这趟快活,也怪洛明瑢没个主见,什么事都依着她。
但不管洛明瑢情不情愿,没多久,沈幼漓又把到了喜脉。
第44章 二人呼吸渐渐趋于一致……
缠绕着古刹生长的藤蔓年复一年郁郁葱葱,永远生机勃勃,可庙舍房梁却被虫蚁湿气腐蚀,慢慢残败下去。
沈幼漓仰头看洛明瑢清扫殿梁时,总要担心他会踩塌摔下来。
“为何不修葺一下?”
洛明瑢道:“方丈不让。”
方丈也跟这感云寺一样老迈,他自感时日无多,召寺中弟子到跟前说话。
这是一座小寺,僧人不过三两,交代完后事,他将洛明瑢留下了。
方丈念了一辈子经,临了想把话说得明白一点:“这山寺已经朽败,没有僧人,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香客,它的路就到这里了,可是妙觉,你尘缘未了,佛祖不愿你枯守在这里。”
洛明瑢摇头:“沈娘子只是为一万两白银而来。”
“沈娘子如何作想是她的事,你不该欺骗自己本心,便是她来日离去又如何,你只向心之所向,不问得失,不瞻前顾后,如此方得自在。”
洛明瑢合掌:“弟子明白。”
后来,感云寺火起,他站在烈烈大火前,默诵经文为方丈超度。
也劝解自己,从前那些不如意都翻篇吧,他早已挣脱旧日阴影,想要什么,就去抓住什么,顺心而为,不计得失。
“怎么着火了,赶紧救火呀——”身后传来沈娘子的声音。
她不知方丈已圆寂,想要去水井边提水救火。
洛明瑢牵住她,道:“不必救了,这是师父的意思。”
沈娘子的发丝在跃动的火光里飞扬,面颊眉梢处映着暖光,将清冷的轮廓勾勒得温柔美好。
洛明瑢忘了自己有没有抱她。
但这大概是在梦里,他可以大胆将人拉入怀中,想把她揉进身躯里,期盼把半生孤独排遣。
“贫僧想,事已至此,那就不做和尚了。”
沈幼漓乖乖被他抱着,呆呆地问:“不做和尚做什么?”
“做你的夫君,做釉儿的阿爹。”
后面这句他没有说,可沈娘子也没有误会,洛明瑢那时确实想与她归家,自此一家人在瑜南城过寻常人的日子。
他们慢慢地过完一生,若沈娘子有什么未竟的心愿,他就陪她去办完,若沈娘子……只是为了银钱,不愿与他厮守,洛明瑢会尽力挽回,若挽回不了,不过就是多守着孩子等她一生罢了。
这样,就不会有遗憾了吧。
可惜雍都的搜捕打断了他的幻想,洛明瑢不得不违背对她的承诺,在禅月寺彻底遁入空门。
是他有负于她。
一夜旧梦纷扰,不得好眠。
—
洛明瑢一睁眼,沈幼漓正支着脑袋望着他。
“还‘玉面菩萨’呢,分明是花和尚,瞧着真脏。”她鄙夷地开口。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不消细看也知可观之地。
不过是阳货打竖罢了。
洛明瑢神情并无半分波动,将僧袍往外拉了拉,“贫僧是男子,有些清梦也属寻常。”
他起身去净室洗漱,再出来已经换了一身衣裳,不变的是那家伙还在引人注目。
沈幼漓轻巧越过他,窜进净室里,待洗漱过,将帕子挂到架子上,拢好如瀑的乌发就要出去。
木门被“嘎吱——”一声推开。
“你怎么进来了?”
沈幼漓原还算镇定,二人勉强算夫妻,有名有实,昨天他还答应多还俗之后再说,倒不担心他做什么出格之事,这两日都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罢了。
可见高高大大的人围上来,她还是不免感到危险。
不过小小净室之中哪有她逃窜的空隙,才后退两步就被洛明瑢伸出的手臂挡住去路。
他将沈幼漓困囿在一臂之间,道:“沈娘子帮帮贫僧。”
“臭和尚,你赶紧滚出去,别在这儿消遣我!”
“解火之人就在眼前,贫僧还上哪儿去?”
没反应过来就被洛明瑢拉起的手,沈幼漓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扭着自己的腕子要挣,挣不开。
“我不是!你赶紧放手别胡闹了!”
“此事不与你办好,咱们今日别出去了。”他贴着她的耳朵,极尽缠腻之能事。
她将头撇过一边,睫毛扑簌,“你非要耍赖吗?”
洛明瑢将她披在肩上缎子似的乌发撩到身后,阳货都翘似狗儿尾巴,还不紧不慢地说话:“是,非要不可。”
“我不想答应……”
“望沈娘子如曾经贫僧答应同你生孩子那般,也依从贫僧的请求。”
“那你问我做什么?”
摆出个有商有量的样子,沈幼漓烦得很,手不是在他手上吗,自己出力跟她出力有什么不一样?
“劳烦沈娘子了。”
沈幼漓闭眼,被他牵着,手背扫过一圈衣料,像冬日靠近了暖炉。
然后,就碰上那片熟悉的、与别处不同的肌肤。
似她从前那般,按在了他的阳货上,从醒来到现在,这家伙气势不但未消减半分,反似熟宠遇着了旧主,高兴地在她掌心碾着脑袋,一点点将烫意染到她的掌心。
四年多,她和这家伙已经不大熟了。
沈幼漓心里不可抑制地打起摆子。
手被洛明瑢带着,箍上骨碌碌的炙杵,与掌心相贴,触感细腻而奇妙,自底下往上时,津泽汇聚在虎口之间,转而箍下,将冷落的那一半再慰问一趟。
洛明瑢一定很双,那眼儿咕唧咕唧涌开了,喉间吟似竹箫。
就这样来回,水意津津有声,在外头听来,还以为是谁在沐浴。
他带着她,毫不怜惜地折腾自己,力道大得沈幼漓疑心要握坏掉。
洛明瑢那炙杵有腕子大小,又是竖莽莽的,以沈幼漓那点握力,只是给他起兴罢了,真要出就,只能由他带着。
力道大些,他双得呼气儿。
“沈娘子……呃、嗯……再收一收,沈娘子……”
洛明瑢如今不但敢想敢做,还一遍遍喊她的名字。
被他这么一唤,沈幼漓只想就地坐下,捂住耳朵。
扯着他肩上衣料,她咬牙道:“别喊了……”都帮他了,还想怎么样。
洛明瑢将她拉近抱住,低头亲她的唇,稍敛下将崩之势。
沈幼漓仰头承吻,眸色像玫色甜果,酿着酒意。
唇瓣稍分,早碾得腻软,洛明瑢灼息沉长,看了她一会儿,道:“别这样看人。”
她怎么看人了?
沈幼漓有点生气,她腕子早已疲惫,手在那阳货上不知薅了百千个来回,掌心生疼。
“你——”
正要抱怨,洛明瑢骤然收力,一注淋沥似飞霰迸散,还不止一遭,接连几注,似不知凿穿了那处地泉。
沈幼漓撞上他,被他额头贴着脖颈,能感受到骤然起高的温度,也知道他双得很,炙雪出就良久,似有若无的吻还贴在她锁骨上。
残温挂在沈幼漓指间,像化水的蛛丝,压制着她的人终于松开了手。
沈幼漓瞥见他靠在浴桶边,一身宽衣落拓,极盛的容色,若丹霞映雪,眉是墨云压雪,似笑非笑看着她,眼眸潋滟得赛过粼粼波光。
她第一个念头不是生气,而是无端拐到了洛明瑢的母妃身上,那是整个雍朝都传颂的美貌,一定不落于此刻的惊心动魄。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要是先帝,确实也忍将不住,要把这样的美人据为己有……!
察觉被他勾了魂去,沈幼漓迅速清醒过来,气得撞洛明瑢后退几步,走出了净室,好好一身衣裳又得换了……
才走几步就腾空而起,洛明瑢单臂携着她,继续往床榻去。
“诶——”
没反应过来被丢于榻上。
沈幼漓撑着手臂往后退,就见他像披了美人皮的夜叉,爬将身来,要将她敲骨吸髓,更见他那炙杵依旧凶莽,扬扬若要噬人。
与之相较,洛明瑢说话算得上温文有礼:“沈娘子,多谢方才舍身……”
他念惯梵音的嗓子可真好听,能骗得渔人跳下海去。
沈幼漓嗫嚅:“不是已经帮过你了……”这又是做什么?
“衣裳总归污了要换,莫浪费……”言语之中,唇便来犯。
洛明瑢得益于她穿得宽简,手轻易便能没入,俨然如行经一匹绸缎,将那份细腻谨记于心,又牵她手,再行了一遭。
沈幼漓被调弄得,说话一顿一顿:“不是说,等洞房之后……”
“那事留于洞房,旁的事……尽兴。”
尽兴?到哪儿算尽兴?
“你们和尚修的不是六根清净,想是无耻吧,只要到厚颜无耻的地步,就叫勘破了。”沈幼漓看着那还有凶意的炙杵,有些崩溃。
“沈娘子说得也有道理。”
见他总也亲近不够,沈幼漓真怀疑从前他那正经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在唇贴上来时,沈幼漓抢隙说出一句:“你现在可未还俗,还是正经和尚……妙觉禅师,你这明镜台要时时勤拂拭……才是。”
他扣住她的十指,“是沈娘子害贫僧……”
什么叫她害他?
分明是他炽心太盛。
勾缠得太过,沈幼漓推着他的肩,夺回自己的唇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洛明瑢这厮终于没有纠缠太久,而是狸奴一般,慢慢扫去她唇边滋味,放开了她。
沈幼漓上气不接下气,唇瓣那点薄皮泛红渗血,差一点点就要吮破了。
“你……你要吃人啊!”
沈幼漓浑然忘了,从前她自己行事更加过火。
洛明瑢还低哑地承认:“是。”
待胡闹够了,他眉间一派惬意,端得更加隽丽惊艳,并不慌张羞耻,只是转到的屏风之后,换了一身衣裳。
沈幼漓心乱如麻,气冲冲进了净室。
等再出来,说什么也要远离此人,二人在小小两间厅室待出了最远的距离。
偏偏这一方天地狭小,沈幼漓逃到哪里都躲不掉,只要洛明瑢想,几步就能将她揽入怀中,亲近婉转,气息杂混,逼得她无路可走。
打他不痛,骂他也无用,恨……洛明瑢更是不在乎了。
她瞧他眼角眉梢尽是肆意,根本不想再委屈自己半点的样子,恨恨道:“你还说什么只关我五日,这样行事,我看你未将我当你妻子,而是要一辈子豢养的家宠!”
“沈娘子见谅,只是清修多年,有些性情着实不想隐匿。”
俄而,他又含笑道:“不过,贫僧想把沈娘子关起来,关一辈子,就这样年年岁岁,时时刻刻,只要想,就能见到你,能抱到,能共眠一榻。”
沈幼漓毛骨悚然。
可紧接着,他眸中光彩又黯淡下来,“可贫僧也曾困居一室,知道沈娘子苦楚,断舍不得关你太久。”
“你在山中修行是自己选的,与我被囚于此哪里相同!”
他笑道:“不是,是幼时贵妃有一阵与先帝龃龉离宫,将贫僧落在宫里,宫人嫌乱走的孩子太麻烦,就将孩子关起来了,后来连饭也忘了送,那时贫僧便觉得,自己是一件贵妃落在宫里的一个物件……”
洛明瑢抱紧了她:“所以沈娘子别怕,贫僧不会一直关着你,就算关,也会一直陪着你,不教你孤单。”
沈幼漓张了张嘴,对着他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你出家,是为了忘掉这些事?”
“是为了避开朝廷搜捕,先帝不想让贫僧、让淳王过得太安稳,不过现在不需要了。”
“你知道自己躲不了一辈子,所以等到有个反贼来找你,你就顺从了,助他成王,是吗?”
沈幼漓不能说他错,可这世上,总有比命更重要的东西吧。
“是啊,天家对不起贫僧,所以贫僧要助郑王,夺了李家权位。”
他又说起那些幼时旧事,说他如何被告知要该喊曾经的皇爷爷成父皇,说一个宫人在贵妃离去后差点将他打聋了,不准他告状,说这是替陛下出气,陛下恨他是个野种;
说他曾有个喜好是做木头小船,但放小船的时候撞见堂兄和堂姊在汤泉之中,他就再也未去过汤泉,也没碰过那艘小船……
这样的事很多,洛明瑢说着,缓缓收拢手臂,沈幼漓有一丝窒息感,却没有反抗。
她沉默地只是听着那些天家腌臜,有些触目惊心。
这反应亦在洛明瑢预料之中。
他是勘破了旧憾,却不意味着要全然摒弃,恰如此刻,可以同沈娘子说说。
洛明瑢早察觉到,在知道他的身世之后,沈娘子对他容忍了许多,那份宽容不着痕迹,但他轻易就能察觉到。
沈娘子恨他是叛贼,又念他无路可走,定是天人交战,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
听闻女子最是心软,那就再多心疼他些好了。
洛明瑢文采本就斐然,此刻只拣苦处说,却当个旁人的故事在讲,不似刻意卖惨。
沈幼漓眼前好像出现了那个天真纯稚的孩子,他被无数人簇拥着,宠爱着长大,一转头所有人都不见了,他懵懂地站在空荡荡的原地,想去找阿娘,却被关进屋子里,被所有人遗忘,与老鼠一室。
小小年纪就明白了什么叫“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可沈幼漓不想心疼洛明瑢。
她该心疼自己,她心中痛楚,寻也寻不到一个人来说。
沈幼漓想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没开口又记起来自己也曾强施于人,遂闭了嘴。
洛明瑢听到她吸鼻子的声音,将人扭过来。
沈幼漓却不肯与他对视,手挡着眼睛,但水痕在手背越擦越多,还被他强行将手拉下来,泪水糊得眼睫七倒八歪,形容格外狼狈。
丢死人了!
洛明瑢看不出她哪里狼狈,起初以为她心疼自己,既高兴又心酸,待拉下来一看,是在哭,也在瞪着他。
“怎么了?”他指腹抚弄那点眼泪。
沈幼漓推了他一把:“就你苦,就你一个人苦,全天下都欠你的!”
洛明瑢一下听明白:她这是想到自己身上去了。
“是了,贫僧不该自苦,沈娘子必然也经受过磨难,从前旧事你可曾与人说过?”
她侧头向别处:“没什么好说的。”
洛明瑢点头,心里话不是问出来的,该她自己甘愿同他说,他连沈娘子身份都靠猜,哪里有资格问。
沈娘子的心比身倔,他看得很明白。
“与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晓,勾起沈娘子伤心事,是贫僧的不是。”
沈幼漓将脸扒拉干净,扭过脸不肯再理洛明瑢。
初夏还没有来,早蝉却已在窗外试探了几声,渐而拉长了声音,要把日头叫得更烈些。
洛明瑢道了一句:“万事该抓紧些。”
“什么?”
她重又倒回榻间,宽阔的脊背随覆而来,让人只瞧得见那偶尔搐动的玉白小腿,和搭在宽肩两侧的手,再无其他。
幸而后半日沈幼漓就得救了。
门被打开,洛家下人进来,佛堂后这一间小屋布置了起来。
沈幼漓这才明白洛明瑢那句“抓紧”是什么意思。
随着下人来回走动,两盏高高的红烛摆在靠墙大方桌上,下列着堆冒尖儿的红枣、花生、桂圆……
窗棂贴上了双喜剪纸,巧手嬷嬷用金粉描了边缘,梁间悬五色丝缕,还系了一把桃木小弓,洛明瑢画画的地方被收拾出来,摆上了大红的被子和床帐,只等今夜过后搬一张新床过来。
沈幼漓看着屋中一切变化,简单到称得上简陋的地方眨眼就成了红火喜庆的喜房,只觉得格外荒唐。
“大夫人知道这件事吗?”
洛明瑢点头:“知道。”
府里没什么事能逃过她的耳朵。
沈幼漓更加烦躁,下人进出的工夫,她想出门去透口气,洛明瑢还阴魂不散要跟上来。
她转身将人一推:“我就站一会儿,走不掉!”
高大的身躯撞在桌案上,沈幼漓没想到这么一推就能把人推倒。
他大概是午憩还没睡清醒吧。
沈幼漓才迈过门槛,背后传来咳嗽了两声,随即是下人惊问:“郎君这是怎么了?”
她转身看去,就见洛明瑢撑着桌案,躬身掩住唇,而他脚下是一摊血。
洛明瑢又流血了?
她不就是……轻轻推了他一下嘛?
看着那一摊血,明明这屋中那么多红色的东西,只有这一摊血,让她心神不宁,前天晚上,也是这样的血……
洛明瑢对她的反应只疑惑了一瞬,扯布将血迹盖去,“只是一点血而已,别怕……”
“你怎么了?”
洛明瑢擦掉唇边的血迹,“没事,先前被你磕到了嘴唇,还未好全,方才不慎又自己咬了一下。”
前夜她撞到的是洛明瑢的嘴吗?
算了,沈幼漓不愿仔细回想那晚,也不关心到底撞到他鼻子还是嘴。
布置好屋子,天已经黑了下来,所有人退出去,门又重新上锁。
沈幼漓睡回榻上,她只想养足精神,以待明日。
一个大大的哈欠打过,她自言自语:“好,一切留待明日再说吧。”
榻下有窸窣收拾东西的声音,沈幼漓闭上了眼睛,脑子里想着明天该怎么逃走,有没有机会带上釉儿走……
洛明瑢也上了榻,沈幼漓没管他,任他从身后将自己环抱住,胸膛贴近背脊。
夜很深了,二人呼吸渐渐趋于一致,慢慢睡了过去。
第45章 是为沈娘子,尽是为沈娘……
第二日天还未亮,屋中影影绰绰一条人影起身,走动无声,将净室的门打开又关上。
沈幼漓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青帐被挽起,洛明瑢坐到床沿,二人体型差得有点远,沈幼漓看着山峦俯身,低到与她持平,带着清洌的水汽。
“沈娘子,该起身了。”
“嗯……”
沈幼漓睁开眼睛,那一对龙凤红烛正好映入眼帘,紧接着才注意到靠得过近的洛明瑢。
真像,若是洛明瑢有点头发就更像了。
这念头浮现,她一下就不高兴起来,推开近处的人,哼出的鼻音满是不耐烦。
他抚着沈幼漓的脊背,“咱们今日要出门。”
“嗯嗯……”
沈幼漓是扯着洛明瑢袖子起身的。
可太困了,刚坐起来,她又靠着洛明瑢睡了过去。
洛明瑢赶着出门,又舍不得摇醒她,便将人抱去净室,亲力亲为给她收拾。
碎玉跳溅,清水洗过的面庞芙蓉一般,骨清神秀,洛明瑢用帕子将她脸上的水珠一点一点擦干净。
知道洛明瑢在给她洗脸,沈幼漓懒得睁开眼睛,但很自觉地张开了嘴,任柳枝做的牙刷在牙齿上下扫过,喝下他端过来的盐水,咕噜咕噜——吐掉。
帕子擦干净了嘴巴,紧接着贴上脸颊的是柔软微烫的唇。
洛明瑢又来了……
亲吻她的人很耐心,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味道,她微晃的脸被捧住,把下唇一点点含暖。
可这是一条蟒蛇,一旦将人缠上,就会慢慢绞紧。
他吻得渐深,要夺人呼吸,连他自己的呼吸,都沉得不像话。
困意被强制扫清,惹得沈幼漓不得不睁开眼睛,躲开脸,才能喘口气,唇被吻成嫣红,抿起来还有钝痛。
这痴缠得实在过分了。
“醒了?”洛明瑢微哑的嗓子又明显吞咽了一下。
“嗯。”
“换了衣裳就走吧。”
他出去将门带上。
沈幼漓也懒得说他什么,兀自将寝衣换去。
可临了出佛堂,沈幼漓被他拉着亲了一次又一次。
洛明瑢轻松将人举在门上,她脚踮不到地,只能扶着他的肩,扭着脖子躲开,“你属狗的吗?”怎么一天到晚亲来亲去。
“嗯……”
洛明瑢只会敷衍,不改本性。
沈幼漓心里则格外不安,看着洛明瑢愈发放纵,好像一切都不在乎,要彻底抛弃清明,滑落罪渊之中。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证明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很难劝回头。
沈幼漓更想赶紧离开这儿,开口催促道:“赶紧走吧!”
他从她唇上离开,说话时气息感很重:“好。”
门终于被打开,沈幼漓得以迈出去。
其实她不是没想过偷洛明瑢身上的钥匙,但那钥匙更像一枚鱼饵,钓她半夜偷偷动手,再被洛明瑢抓包。
这给了洛明瑢正大光明欺负她的借口。
沈幼漓偷了两次,都是带着恼怒睡去,来自指节的粗粝感久散不去。
这佛堂她绝不要再回第二次!
才呼吸了一口清晨的寒气,就被背后人一把抱起往外走。
这人真是痴缠得过分!
沈幼漓看看四周,捶他一拳:“我自己能走。”
洛明瑢多余找这一拳来挨,她一说就将人放下来了,只是手还牵着,这个沈幼漓可甩不开。
“咱们先去看看釉儿吧,看一眼再出门。”沈幼漓提议道。
她到底挂念女儿,说什么都要去看一眼。
洛明瑢微微歪头,瞧了她好一阵。
沈幼漓假装看不懂,他也不动。
算了,她凑过去,在洛明瑢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就看一眼,不吵醒她。”
他不见笑,眼中已潋滟似一泓春水,牵着她改道往别处去。
装相!沈幼漓落后半步,无声地骂了他一路。
二人一道绕过园圃,穿过游廊,走了半刻钟堪堪看到了院子门,沈幼漓没想到釉儿被安置到那么远去,已经是大房的地界了。
也看到刚从院子出来的周氏。
她毕竟是釉儿的婆婆,虽然看重孙子,也无法完全忽视孙女的安危,将她安置在这么偏远的地方,就是以备事变,能第一时间将孙女带出去。
至少,周氏是将釉儿的安危放在自己之上的。
周氏看着两人出现在这不该出现的地方,又看一眼他们拉在一起的手,什么也不说就走了。
洛明瑢目送周氏离去,被赶着进去看女儿的沈幼漓拖走。
这时天还没有亮透,屋子里更暗,沈幼漓轻手轻脚进去,看到了在帐子里沉沉睡着的女儿。
釉儿手里还紧紧抱着阿娘给她做的布娃娃。
明明只是两三天不见,可沈幼漓就是想她,很想很想。
分明是死都不怕的人,一瞧见女儿,就忍不住想抹眼泪。
说什么去雍都回来之后再陪两个孩子,其实她根本舍不下,这么小的孩子,这么乱的世道,不放在身边哪能安心。
洛明瑢看着她为女儿轻易掉出的眼泪,看她想伸手摸摸女儿,将她手拉住,低声说:“莫吵醒了她。”
沈幼漓被他紧紧抱住,靠在他胸膛,低头想把眼泪擦干净。
洛明瑢见女儿在被窝里动了动,抱起沈幼漓就往外走:“早去早回,回来就能陪釉儿用午饭。”
沈幼漓哽着声音骂:“你们真狠心……”
他不明白,釉儿不也是他的孩子,为什么洛明瑢就能一点都不担心?
洛明瑢压抑下那点不可理喻,不可能被任何人理解的嫉妒,只道:“眼下是最好的安排了,走吧。”
爹娘来了又走,釉儿还在梦乡里,什么都不知道,只喃喃在梦里喊阿娘。
大门口擎旗的队列已在等候,兵卒甲胄齐备,迟青英换了带着青夜军纹样的明光铠,这铠甲是迟青英父亲过世之前传给他的,同时也将青夜军统率的职责交到了他肩上。
虽收藏多年,但迟青英保养得当,盔甲锃亮一如往昔。
现今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穿出来,威风凛凛,意气风发地候在马车一侧。
沈幼漓瞧着这阵仗,也不知道自己今日到底能不能跑掉。
不过,总归要试一试。
“这就是青夜军?”她问。
洛明瑢摇头:“山高水远,在关外的商队还未尽数归来,这里头,有郑王的兵马。”
说着将她带上马车,队伍朝着城外禅月寺进发。
一路扫过道旁草叶,露水打湿了车壁,沈幼漓不想和洛明瑢对面,闭上眼睛假寐。
洛明瑢将她挪到自己膝上,让她躺得舒服些。
“今夜——”他轻抚沈幼漓的眉梢,隽丽的眼睛在她眉目间流连,“回来咱们就能拜堂。”
沈幼漓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都不说。
—
县主一早派人盯着洛家门口的动静,一听到洛家人出发去了禅月寺,随即召来史函:“你去备马车,本县主要去一趟洛家。”
她昨日就想到了对付沈幼漓的计策。
史函忙就去办了。
县主则换上洛明香的衣物和打扮,戴上帷帽乘上马车,往洛家而去。
到洛家时,洛明香的侍女先下马车,问洛家丫鬟:“大夫人呢?”
“大夫人和郎君娘子们都上山去了。”
县主在马车之中听着,牵起唇角,他们果然走了。
侍女又问:“釉小娘子也去了?”
“尚在家中。”
县主这才示意马车继续驰进门内,扶着人下了马车,只是并未脱下帷帽。
她快步往沈幼漓和她两个孩子所住的院子走,然而院子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看来洛家早防着她,把人藏起来了。县主攥紧拳头。
她不甘心轻易离去,又找去别的地方,要把整个洛府都找一遍才罢休。
下人见娘子一回来就四处乱窜,还戴着个帷帽,很是奇怪,管家想上前询问,还被冬绒挡住:“别挨近娘子!”
有心的下人赶紧让人出门往禅月寺去知会大夫人,一面紧紧跟着归家的“大娘子”。
县主见府中人察觉到了不对,赶紧回洛明香的院子去,等她们不跟了,才悄悄出来。
佛堂外,釉儿在墙角悄悄探出脑袋,看了一圈四周。
她在院子里发现了一个狗洞,偷偷溜了出来。
她不是淘气,只是昨夜做噩梦了,想听听阿娘的声音,这样就不会害怕了,而且她的床头已经放了五颗石子,已经过了五日,阿娘该出来了。
“阿娘——”
她趴在门缝上对着门内喊,可佛堂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回应没有。
“阿娘。”釉儿又喊了一声。
领子一紧,她就被人提了起来。
县主正好找到佛堂来,终于让她逮住了一尾鱼儿。
“你是谁?快放我下来!”
釉儿没有见过县主,小脚蹬得跟风火轮一样。
她仔细观察孩子的脸,待认出来,立时觉得晦气,“你就是那贱人的孩子?”
什么贱人?
釉儿没听过这个词,也不喜欢这个凶巴巴的女人,“你是谁!”
“当然是杀你的人,走吧,咱们该早点去禅月寺了。”
—
沈幼漓端坐在偏殿之中,还不知道自己女儿已经被瑞昭县主抓了。
她正盘算一个适合的时机逃走。
周氏坐她上首,着意多问了一句:“这两日你们二人可有——”
“没有。”
“他还没算糊涂到底。”
也算非常糊涂了。沈幼漓暗自腹诽。
周氏道:“既然还要成一次亲,夫妻二人以后就同舟共济,那什么银子承诺的,就不必再理会,你只安分陪着他就是了。”
非亲非故,周氏待她已足够宽厚,沈幼漓没资格要求她什么。
“若我不愿呢?我本有自己的归处。”
“你想跑?”
“是。”
“如今这时节,郑王盯着咱家,洛府里只能多人,不能少人,我也帮不了你。”
远远听到寺钟撞响,清音悠悠。
周氏起身:“走吧。”
沈幼漓只能跟着往大殿走。
殿中早早汇聚了人,今日古刹闭门,不接待香客,汇聚在大殿之中的多是寺僧、兵卒、各军统领,还有郑王、凤还恩,并一个总跟在凤还恩左右的大理寺少卿。
沈幼漓隔着帷帽看不大清楚那人模样。
这么多人汇聚在这儿,定然不单单是为洛明瑢的还俗仪轨。
她这才对洛明瑢的身份有实感,他似乎真是一位皇子。
此刻洛明瑢正跪在大殿正中的蒲团之上。
佛殿内檀香缭绕,佛祖的金身端坐莲台,低垂的眼睑似闭非闭,仿佛在注视着他,洛明瑢跪在蒲团上,平日简朴的僧袍已换成重重八宝袈裟。
圆智住持没想到妙觉回家一趟,再回来就要还俗了,甚至还惊动了郑王和军容使,殿中列满军队。
他顿时忧心忡忡,没有了妙觉,往后他们寺庙的香火至少得减五成,这是很大一笔损失,不知该从何处找补。
更危急的是瑜南安危,战事一起,不知他这禅月寺能不能躲过劫难,又能救助多少流离失所的难民……
“妙觉,你当真要还俗?”
“是。”
这句话轻得像一声叹息,佛前的长明灯忽地一跳,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像灵魂在挣脱重重束缚。
四年来,洛明瑢就该做这个决定,无端消磨掉光阴,怪他醒悟太晚。
“弟子已携度牒至州县户曹司,加盖‘祠部印’,此为‘退道簿’,请住持过目。”
“嗯……”
“请住持为弟子执礼。”
郑王、军容在此,圆智住持心内遗憾,也劝不得什么,只得为他执还俗仪轨。
“且卸去法衣。”
洛明瑢跪于佛前,卸去身上袈裟,每解一重衣物,即诵一句:“去此福田衣,返我世俗心,佛恩在心,红尘炼性……”
沈幼漓站在周氏身后,掀开帷幔一隙,望着那渐渐脱得只剩白衣之人。
以朱砂提前写好《还俗文》在佛前焚烧,火灰气味散开,跳跃的火光照亮他的面庞,薄薄的纸很快烧尽,光慢慢从他脸上褪去,那人重隐于半明半暗之中。
沈幼漓心中滋味复杂,这曾经是她最盼着看到的,只是太迟了,时机不对,一切都已无意义。
她此刻既不是爱他,也不是恨他,从不知道,对一个人的感情竟能如此复杂。
一闭眼,恍现佛堂后高燃红烛的屋子。
洛明瑢说要再娶她一次……就在今夜。
就算洛明瑢再可怜,她也无法和叛贼成为夫妻,在铁蹄践踏大雍的疆域和百姓时,安然享受安宁。
“虽舍比丘相,不舍菩萨戒……”
还俗仪轨还在继续,圆智住持念起《净业障经》,手持杨柳枝,蘸着铜盆里的清水为洛明瑢净面。
“一洗尘劳障,问尔还俗缘由。”
“弟子,为不了之尘缘。”
水珠顺着他睫毛滴落。
第二捧水浇在头顶。
“二洗分别心,问尔还俗缘由。”
“弟子为答难报之亲恩。”
“三洗……”
圆智方丈突然停下,“这第三捧,你自洗罢。”
铜盆端到面前,洛明瑢双手浸入水中,忽然想起受戒时也是这般。
只是那时洗去的是俗世污浊,如今洗去的却是四年清修,水影晃动,他看见自己的样子,多年未照镜子,竟有几分陌生。
那眼睛里没修出几分清明,尽是对红尘的眷恋。
一念不生心澄然,无去无来不生灭。
洛明瑢自十四岁便长居寺庙,此心本该向佛,偏偏沈娘子出现。
他曾是佛祖足下最虔诚的信徒,终有一日在佛前叩问万遍,贪婪既生,如何消减?
既然消减不得,万乘佛法都渡不了他,那转投红尘,守她一生也就是了。
可事常与愿为,越是在乎沈娘子,越忧患此身会给她带去危险,不得不将所爱之人推远,可到头来,结局仍旧未变……
洛明瑢清楚自己已没有什么余生,才格外自私,想将那些还有机会填补的遗憾尽力补上,甚至强占着她,连孩子都吝啬于分享。
虽是强逼,但沈娘子是洒脱之人,同她索要短短几日,她当不会太过计较。
手没入铜盆之中,将形影搅散。
三洗俗世污浊,问尔何志业?
无他,是为沈娘子,尽是为沈娘子。
三问三答既过,圆智方丈将帕子递给他,“还俗不须特定言辞,但须三步一拜,出山门方为圆满。”
大雄宝殿前,洛明瑢跪下叩首。
第一拜,他忆起初读《心经》,第一次开悟,仇怨冰释的安然;
洛明瑢起身朝外走,满殿的人也迈出了步子,第二拜,他额头抵着冰凉的石板,似回到感云寺燃起熊熊大火那夜。
走出大雄宝殿,洛明瑢最后一拜,将头磕在地上,抬头时,云层金光乍破,照在金身佛像上,一殿澄明。
沈幼漓不自觉跟着往外走,整殿军列也在移动,始终挡在她身前,像是两堵高墙,她只能隔着帷幔,隔着肩甲和长戟看他。
这三拜,洛明瑢在想些什么呢?
她也奇怪,一心要跑,又何必在乎他想些什么。
冬凭对什么还俗仪轨没什么兴趣,反而是注意起对面戴帷帽的女子,“那就是殿下的娘子吧,跟这么紧,瞧着还真是痴心。”
凤还恩看着那亦步亦趋的人影,不置一词。
人形高墙之类,三拜既过,一旁僧侣将俗衣披在洛明瑢身上,佛像金光自背后照上他低垂的背脊上,沈幼漓一时产生了错觉,以为那是一道孤寂刺骨的枷锁铐住了他。
圆智住持将一卷《维摩经》赠予他,寓意“心净则国土净”,还有一个破底的旧钵盂,以示“不再乞食。”
“形退心不退,佛法不舍一人,今日早课仍需去做,往后谨守善念,如见我佛,施主,可知道?”住持已经改了称呼。
“弟子谨遵。”
妙觉——现在只叫洛明瑢了——
他站起身,垂目淡淡浮现一个笑。
这一笑若菡萏生香,恰似当年贵妃,又透着几分散不去的阴霾。
沈幼漓心潮起伏,远望那已解去僧衣,穿上俗家斓裳的人,她心知洛明瑢这一还俗,不是得自由,而是彻底堕入渊薮,成为千古罪人。
自己该阻止他,可脚步怎么也迈不出去。
他会死吗?
是死在叛乱被平,头颅悬挂在城楼之上;还是死在夺位之后,被郑王一杯鸩酒送走?
一想到这些可能,沈幼漓不免喉间哽塞,眼眶发烫,却干涩得挤不出一滴泪,她连自己都救不了,更不知道该怎么救他。
昨夜那摊血又慢慢浸染了她的眼睛。
洛明瑢视线穿过人群,不偏不倚落在沈幼漓身上。
二人隔着帷布对视,不必多说什么。
凤还恩自不错过这一眼,他瞧不见戴着帷帽女子的神情,是高兴,还是担忧……
能生两个孩子,二人大抵是相爱的。
而他眼下,需要的只是耐心。
第46章 此刻谁也救不了她。……
洛明瑢已离开大殿,他要往山门去,三步退,过俗门,昭告着此身舍弃佛门,转投红尘。
沈幼漓回过神来,看向四周,此刻是最好的时机,她该走了。
何必难过,洛明瑢死活再不与她何干,来日死了也是他自找的,她给洛明瑢立个衣冠坟茔,上炷清香就算仁至义尽了。
正待转身,就注意到了站在最前边的凤还恩,还有郑王在说话。
二人站得很近,沈幼漓的心骤然下沉。
郑王在与凤还恩同时出现,瞧着相处得还甚是和睦,可二人对立,眼下能聊些什么呢?
要是郑王也拉拢凤还恩沆瀣一气,那大家伙就什么都不必做了,等着灭国就是。
沈幼漓有意慢慢挪近,想要听一听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然而凤还恩目光如隼,余光立刻盯住了远隔一条道,接着兵卒遮挡靠近的沈幼漓。
这殿中戴帷帽的女子只此一个,想不显眼也难。
冬凭在这里,可不能让他二人碰见,不然陛下就该知道了。
“去拦住,别让她过来。”凤还恩低声吩咐身边鹤使。
郑王见一切都照他的安排进行,正是志得意满之时。
“凤军容也看到了,殿下还是站在本王这边,您觉得凭神策军这一支,能扛得住三路大军?”
凤还恩点头:“神策军再是神勇,看来大雍朝撑了那么久,终究也是撑不住了。”
郑王志得意满:“最多再过四日,各节度使的使者就会抵达瑜南,届时,天下皆知先帝王命,军容可为自己想好出路了?”
“那就等王命传遍四海,王爷拿下第一座城池之后,本军容再考虑投效吧。”
“凤军容还真是稳当得很,一点不做赔本的买卖,话我可说得难听些,如今投效,你只在殿下与我之下,再拖下去,坐几把椅子就不知道了。”
“乱世苟全一条性命便好,哪里敢想什么第一第二。”
郑王将下巴的胡子扬起,嘴角扯向一边:“那咱们就看下去吧。”
沈幼漓还未靠近,就被挡住了去路。
不消说她也知道自己被盯上了,赶紧转身回小殿去。
现在要紧的是将这身显眼的衣裙换掉,再趁所有人都不在,赶紧逃走,禅月寺的地形她还算熟悉,想躲开那些兵卒的耳目想是不难。
如今瑜南暗潮汹涌,不消几日只怕兵祸便起,那时要离开就难了……
沈幼漓还盘算着此刻的偷偷溜回洛家将釉儿带走。
一路她将香灰和水倒在身上,快步跑回了方才待过的小殿,她在殿中放了一身僧人的衣服,只待换上偷溜出去即可。
这时她余光瞥见一物。
是洛明瑢时常绕在手上的那串佛珠,他随手放在了这里,还俗仪轨用不上这个。
沈幼漓鬼使神差地,将这串佛珠塞进袖中。
她也不知在想什么,心乱如麻。
正要将衣服披上,就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沈幼漓赶紧将衣服藏住,转过身来。
门被推开,走进来的是洛明瑢。
甫一进来,洛明瑢就注意到了她衣裙上的香灰,“要换衣裳?”
她摇头:“刚才回来得急,撞到香炉弄脏了,没事,挡一挡就好,不用换。”
“不小心?”洛明瑢有些怀疑。
沈幼漓低头从袖中取出那串佛珠,问道:“这个你还要吗?若不要,就给我吧。”
见她主动将这东西收起来,洛明瑢眸中和煦:“你喜欢就收着吧。”
“好。”
她慢慢绕在自己的手腕上。
洛明瑢眼瞧着,心中孤寂之感消散不少。
毫无征兆地,沈幼漓被他紧紧抱住,下颌抵住她发顶,每一次吸气都像要把人拆吃。
“沈娘子,贫僧……我,我,方才想你,想以前……”
人就在这里,他却说想念,洛明瑢自觉有些语无伦次。
偏偏沈幼漓能明白,她瞳孔微动,压下纷乱的思绪,冷静道:“嗯,祝贺你,洛郎君。”
这是不是一件喜事,她其实不知道。
你能不能喊我一声阿寔?
洛明瑢无言,只是将她抱得更紧。
沈幼漓感觉自己好像整个人都要被揉进洛明瑢的身体里去,她慌张地说:“够、够了……洛明瑢。”
门被敲响。
外面传进来一道声音:“王爷和军容请您过去。”
沈幼漓心中暗自叫好,过去说上一整日话才好。
洛明瑢浑当没听见,还在抱着她。
她推推他的手臂:“若是太晚了,我就随大夫人先回府,你说的,我可以跟釉儿用午饭,要是早点回来,你就能和咱们一道吃。”
洛明瑢仍旧不语,还在抱着。
沈幼漓从他手臂里艰难地找出一点空隙,将脸扭到他脸上,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手臂松动了一点。
她索性掐着洛明瑢的下巴,把人拉低亲了上去。
洛明瑢乍然被讨好,虽怀疑未消,也乐意与她亲近。
感受到腰肢被环住,沈幼漓甚是大方地将他平日喜欢地小手段都拿出来,力求让他安下心,赶紧走。
坐到洛明瑢腿上,抱着他的脖子,沈幼漓将那两片唇吻得又艳又红,在洛明瑢试探着推开她齿间时,也顺从地松开齿关,任他搅得那一方温暖潮热……
门在这时被推开,凤还恩一眼就看到小殿中抱在一起吻得不知天地的二人。
待看清拥吻的二人是谁之时,杀意在那一刻毫无遮掩地暴涨而起。
凤还恩手刃过那么多人,还是头一次,这么藏不住想杀一个人的冲动。
他当然知道李寔和江更雨是夫妻,但知道和看到是两回事。
负在背后的手几乎挤碎了手上的玉戒。
“本官听闻还俗之后百日不得婚嫁,没想到殿下迫不及待至此。”
凤还恩在笑,那张比死人还苍白的面皮,乌黑沉寂的眼珠洞照着两人。
被人撞见,沈幼漓赶紧将唇与洛明瑢分开,舌尖勾连的一缕银丝拉断。
竟然是凤还恩!
她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将脸撇向另一边,捂住潮湿的唇。
洛明瑢将她的脑袋按在胸膛上,眼眸如寒潭淬剑,冷光湛湛:“我已有两个孩子,军容难道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吗?”
他现在知道了,不愧是十七殿下。
凤还恩仍旧是那张死人脸:“殿下,别让我们久等了。”说完转身离去。
沈幼漓听到人走了,才转过脸来:“好了,你快去快回,我等你回来。”
“等我回来。”
明瑢捋了一下她腮边发丝,转身出门。
沈幼漓看向走远的人,拉开了距离才好,一身俗家的宽大斓衫穿在身上,束紧腰身,修长身形似名剑出鞘,骨节分明的手垂落身侧,步履间衣袂飒飒,如长风过岭,自有一番神仙风度。
要是再有一头乌黑的头发,戴上玉冠,不知道该是怎样一番天人之姿……
以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了,沈幼漓深吸一口气,将佛珠握紧,又关上门要去换衣服。
然而走了洛明瑢,又进来个周氏。
怪不得洛明瑢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原来还有人盯着。
沈幼漓暗自跺脚。
周氏让婆子在外头守着,自己坐下喝茶,又一手撑着额头,颇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
沈幼漓恭敬上前,说道:“大夫人,妾身衣裳脏了,先去洗一洗。”说完就要溜走。
“你这么想走吗?”周氏问道。
沈幼漓愣了一下,说道:“不是,大夫人不是不让妾身走嘛,当真只是衣裳脏了。”
她展开那一片香灰。
“同我你不必撒谎,洛家跟着郑王,往后凶险之事还不少,你若跟明瑢不是一条心,以后只怕还要牵累他,此刻若要走,我也不拦你,总归郑王要洛家为人质,你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妇人走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才短短一会儿,周氏怎么就改变主意了?沈幼漓有些狐疑。
她摸着桌案慢慢坐定。
“怎么又不走了?”
沈幼漓问:“外头是不是有人要杀我?”
自己现在若出去,指不定要死在谁手里,难道县主还没走,还是郑王,总不该是凤还恩吧?
周氏摇头:“你若担心,就一个出去,遑论往哪里跑,老身什么也不知道,不然带一烟火信号,遇到危险立刻放出来,明瑢在意你的性命,一定会去救你。”
这倒有理。
沈幼漓还是想冒险试一试,毕竟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我自然信得过大夫人。”她当着周氏的面将衣裳利索换了衣衫。
待要离去时,她又多问了一句:“大夫人,我儿子如今在城内还是在城外?”
周氏眼中戒备:“你还想争?”
“若丕儿还在城内,我是怎么都不愿意走的,若已送出城外,我知他安全,就能安心离去。”
“你去吧,他在城外,我说过,绝不会让他出事的。”周氏道。
“多谢大夫人。”
周氏又追问了一句:“你保证你一辈子也不会回来?”
沈幼漓身形一顿:“我保证。”
“去吧。”
周氏沉默地看着沈幼漓的身影消失在窗户外,深深叹了口气。
不是她想帮瑞昭县主,而是刀已经架在她脖子上了,容不得周氏不答应。
纵然郑王承诺过不会让县主动沈氏,但人家毕竟是父女,害死一条人命,又会受什么惩罚呢,要合作,联姻就是板上钉钉的,吃亏的只能是无权无势的沈氏了。
沈幼漓怀疑周氏有鬼,但前方到底什么危险,还得探探才知道。
她先去了一趟禅月寺的后厨,摸了一把刀和火折子藏在身上,又将木炭磨成粉,可惜时间紧,做不出毒药和火药,寺里也没有烈酒。
借着周氏的人遮挡着,沈幼漓偷溜出寺外,一意向后山记忆中的小道跑,她知道怎么避开大路下山去,若是有时间将釉儿带走最好。
此时,不知何处传来隐隐约约的一声——
“阿娘!”
沈幼漓猛地站住脚步,刚刚,她好像听到了釉儿的声音。
可釉儿不是在家中吗?
“阿娘!”
又是一声,但沈幼漓已经确定那就是她的女儿。
“釉儿!”
沈幼漓心狂跳起来,四处寻找她的下落,“釉儿,你在哪里?”
一声女子的冷哼“果然是你的女儿,本县主瞧着那贱皮子的模样就知道是你生的。”
瑞昭县主拂开眼前树叶,出现在她面前。
与之而来的是一驾马车,马车周围守着几个人,釉儿的声音就是从马车里发出来的。
县主问道:“你的孩子就在马车之上,沈氏,你救还是不救?”
“你为什么抓我女儿!”
沈幼漓快速思索,这事到底和周氏有没有关系。
“不要着急嘛,我们还没叙叙旧呢。”县主一派悠然。
实则她恨不得抽她几鞭子解恨,可惜今天没带鞭子,也不好在她尸首上留下可疑的痕迹,算这沈氏好运。
她可是想了一日,才想出制造这一出沈幼漓带着女儿逃跑,马车坠崖的假象。
沈幼漓知道所谓的“叙旧”不过就是折辱她罢了,她上前一步:“把她放了,我可以当人质,要杀要剐随你便。”
“我当然要杀你,也要剐你,但你这贱人运气实在太——”
“来人啊——”沈幼漓拢着手大喊。
县主大惊失色:“你喊什么?”
“你让周氏引我出来,偷偷摸摸躲在这儿,一定是害怕别人知道你要杀我,若我猜得没错,你现在该被赶回河东才是,违背命令潜回来,郑王知道吗?”
沈幼漓当然知道县主没有立刻动手,一定是想折辱够了才杀她,沈幼漓索性让她
喊与不喊,县主都会把知情的人杀死。
她死了,她的釉儿也活不成。
“来人啊——来人啊——”
县主目光阴狠:“这是你自找的!”说着拿出一把匕首,狠狠地插在马臀上。
马惨鸣一声,高高扬蹄带着马车往前跑。
等等!她女儿还在上面!
沈幼漓一眼看穿了县主诡计,这是想制造意外哄骗洛明瑢!
沈幼漓不得不上这个当,她的釉儿就在马车上。
一切在电光石火之间,在马扬蹄之时,她毫不犹豫冲了上去,几步爬到马车上去,还未站稳马车就疾冲了出去,差点将她甩下马车。
沈幼漓死死抠住边缘站稳,然后赶紧转身爬进马车。
眼前马还在狂奔,她想要先拦停马车,但受伤的马太疯了,根本挡不住向前冲的趋势,而且缰绳早已被县主割掉,她没办法控制住马。
县主看马车载着二人疾驰而去,满意地勾唇:“她们死定了,走吧!”
她也怕禅月寺的人出来看到她。
控不住马,沈幼漓赶紧爬进颠簸的马车里,找到了绑得像粽子一样的女儿。
“孩子,孩子!”
“阿娘!”
沈幼漓来不及确定孩子是否无恙,只想赶紧把她命救下来,还未解开女儿身上层层叠叠的绳子,她已经能看到悬崖了。
这几乎是必死的局面。
她顿时急得满头大汗,用最快的速度摸出刀将女儿身上的绳子割掉。
“娘!”釉儿死死抱住她。
沈幼漓没空安慰女儿,她扯过一切柔软的东西将女儿裹住,幸而座位底下还有薄被,她又将自己的外衣裹在女儿身上。
“釉儿,别怕!听我说,待会儿抱住你的头,要学会自己打滚,知道吗!”沈幼漓慌张但尽力把话交代清楚。
釉儿哭得一脸鼻涕一脸泪:“娘!我不要你出事!娘!”
“听话!”
沈幼漓提高了声音。
她来不及管女儿止没止住哭,拖着女儿到前室去。
她看到一处茂密厚实的草丛,用力将女儿抛了出去,喊道:“抱好自己的头!”
女儿滚落在草丛里,沈幼漓估算了一下,应该没有大碍。
还没放下心来,再转头看前方,马车还在疾驰,已经能看到悬崖,望着疯狂前冲的马车,沈幼漓举刀,狠心又刺了马一刀。
马惨叫一声,不得不停止向前跑。
然而先前跑得太快,离悬崖又已经太近,车轮携着去势,将整驾马车撞入悬崖之中。
此刻谁也救不了她。
沈幼漓看着深渊,心中不免遗憾,自己就这么死了,留下釉儿一个人该怎么办……
第47章 “江更雨,我是江更雨!……
沈幼漓并未闭上眼睛。
她被冲力撞回马车里,尽力撑扒着两侧,想借车壁减缓自己与崖下石头相撞,车厢最好耐撞一点,在崖壁多滚几下,她才能尽力博取一线生机。
然而马车下坠的势头却突然被止住。
只有沈幼漓则仍旧在下坠。
她赶紧在掉出去之前死死扒住门框边缘,踩在马臀上,长出了一口气。
抬头往上前,似乎是有人、还是什么东西挂住了马车,可她实在看不到上面的情况。
现在不是探究真相的时候,一匹马、一个车驾,还有一个她,就算有人拉着,也绝坚持不了太久,她当机立断,割掉拴马的车辕。
看着马匹掉落深渊,几息之后听到闷响,沈幼漓不去管,又努力从前室爬到车尾,再把车架割掉,脚下马车瞬间掉下去,在山壁上翻滚散架,碎片到处都是。
她自己拉住绳子,想要借机攀上去。
山崖之上,洛明瑢沉默着,力气用到急处,脖子微微颤抖,发不出一点声音。
手掌已经被粗粝的绳索磨破,碎肉顺着绳索被扯出来,顶住绳索的肩头衣料被磨烂,绳子深深勒进了肩膀血肉之中,脚下砸落一滴血,继而是两滴、三滴,混着满脸汗水砸进,心口一有凝滞之感,而后脊背猛然塌下,吐出一口瘀血。
可就算如此,他仍不忘用力再将绳索往上拉,将腿凿在地上,绝后退一步。
感觉到身上的重量是一层层减轻,洛明瑢舒缓了些眉头,沈娘子没有掉下去。
她在减轻他的负担。
紧随其后,凤还恩也来了。
他们二人在见过郑王之后,在寺院后边杂物房中会面,说话时就听到了沈幼漓的声音。
鹤使适时出现禀告:“沈氏上了一驾马车,那马车正朝山崖狂奔。”
洛明瑢的速度快得几乎让人反应不过来,甚至,他听到狂奔向山崖的马车,还记得拿上一圈粗麻绳。
凤还恩尽管也很快,但走出外边已经不见他的踪影。
洛明瑢听着马车声追去,很快看到了在坡下跑的马车,和举刀刺马的沈幼漓,马停下了,马车未停下,将人撞进车里,带下了山崖。
洛明瑢就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追上了马车,将绳子丢出去穿过两个车轮。
他转身蹲下,承受着猛然向下拉扯的力道,膝盖深深抵在地上,几乎插进了泥里,强大的坠力逼他又呕出一摊血。
拉住马车之后,他只能祈祷沈娘子待在马车里,不要掉下去,祈祷车轮能撑住,千万不要坏掉。
凤还恩来时,看到的就是洛明瑢死死拉住绳索的样子。
见截下来了,他也松了一口气,同时也为洛明瑢的本事暗暗心惊。
这几乎不是人能办到的事了。
漠然扫过那摊血,他定了定神,朝崖边而去,越过洛明瑢时不经意道:“县主这招还挺聪明,知道制造意外,不过你如今的样子,可别让人看见。”
郑王离后山远,听不到呼喊,但一定会有人去禀告,只怕很快也要过来了。
洛明瑢没有说话,只是死死拉住绳子。
凤还恩但笑不语。
他的脸出现在崖边,“沈娘子,你没事吧?”
这场景恍若多年前重现,她怔怔地看着伸手抓住自己衣领的凤还恩。
“凤、凤军容?”
沈幼漓只能看到他,看来是他救了自己。
凤还恩身边似乎还有人,他对着那人在说话:“那县主那边还须处置,马上郑王的人就要来了,这正是发难的好机会。”
沈幼漓猜测他大概又是在吩咐哪位鹤使。
和身后人说完话,他才看向沈幼漓。
沈幼漓默然,有什么话能不能把她拉上去再说,这样不费劲儿吗?
凤还恩似乎也想到了七年前去,隔了会儿才道:“沈娘子,好巧。”
洛明瑢听到了沈幼漓的声音,随着身上一轻,他放下心来,显然,人已经被凤还恩抓在手上。
可他眼下还有事要做,不能留在这里。
在沈幼漓被拉上来之前,洛明瑢从肩肉里撕出绳索,摇晃着往前走。
登上崖顶的沈幼漓并未看到洛明瑢,只看见一截带血的绳索,还有一摊血,她看着那一摊血,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方才是哪位……”
凤还恩慢悠悠说道:“幸好赶上了,沈娘子,你运气当真是不错。”
沈幼漓还想问是哪位鹤使搭救,但凤还恩显然不想说,便只能当鹤监的人不能泄露身份,只能同凤还恩道谢:“多谢凤军容搭救之恩。”
可凤还恩却突然变脸,伸手又将沈幼漓推了下去,实则还紧紧抓住她的衣襟。
失重感让她紧紧抓住凤还恩的手,“你——”
他笑得阴恻恻地:“谁说我要救你?”
沈幼漓知道他不想杀自己,只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凤还恩只问她:“请问沈娘子,我现在在救谁?”
沈幼漓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的用意,她知道凤还恩想听的是什么,可她不愿意开口。
“你当知道,洛家的沈娘子不值得我救。”
见她还不愿意承认另一个身份,凤还恩眼底没有一丝情绪,语调平直没有一丝起伏,“你的孩子还在等着你。”
沈幼漓瞬间清醒过来,她反手将凤还恩的手紧紧抓住,“江更雨,我是江更雨!”
七年前她想死,现在她不能死,她得活着。
话刚说完,她看到凤还恩眼中光芒乍现,被捉住的手上传来更大的力道,往上一收,终于将她自悬崖边拉了回来。
还未等她站定,凤还恩突然抱住了她,沈幼漓嗅到了他身上苏合香的味道,试探地推了他一下。
“江更雨,你还活着。”
他心中最期盼的事成了真的,凤还恩怎么可能不高兴。
“军容,您暂且先放手,我还得去找我女儿。”
凤还恩笑意稍敛,这才松了手。
沈幼漓还记挂着釉儿,一切都得为此让位,她循着路朝前走,很快找到了丢下她的那片草丛,釉儿还躺在草丛之中。
见她一点反应都没有,沈幼漓吓得扑上去。
她给探查女儿的呼吸,没什么异常,身上也没有什么伤,又把了把脉,没有什么大碍,大概只是被摔晕了。
沈幼漓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
“江少卿,我们还是先离开此处吧。”
沈幼漓看向凤还恩,她不知自己是不是刚出虎穴,又如狼窝,之后逃走是不是更难了……
“少卿?”
她回神,凤还恩好像不是在让她选要不要跟他走。
“劳烦……劳烦军容带路。”
凤还恩将自己的斗篷披到她身上,想伸手接过釉儿,沈幼漓却紧紧抱在怀中。
他也不勉强,让鹤使牵来了自己的马车,扶着沈幼漓的手臂将母子二人送上去。
沈幼漓一直抱着女儿,视线却始终落在凤还恩身上。
他看起来并不打算拿她当一个逃犯对待,那此人到底在图谋什么?拿她威胁洛明瑢背叛郑王?
“沈娘子先稍候,我还要去与郑王道别。”顿了一下,他补充道:“四周都是鹤使,莫想着逃跑一事。”
—
另一头,县主浑然不知道沈幼漓已躲过一劫。
她一心往下山跑,不要被人看见,心里还遗憾没能好好教训沈氏一顿,让她死得那么干脆。
不过心头之患终于除了,也算一件值得开怀的事,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人怀疑到她身上,她只需悄悄回河东去,别被人发现就好了。
马车摔碎在山崖底,不过下山比上山轻松得多,瑞昭县主愿意驱动贵足,亲自走下去。
可惜洛明瑢今日还俗,她不能出现。
正想着,一支箭矢刺破她面颊,她惊叫一声,转头看去,不知箭矢是何处来的。
“谁?”
洛明瑢并未露面,再次张弓搭箭,瞄准了瑞昭县主的脑袋。
被一个护卫撞开接住。
县主惊惶不安地躲在护卫之中,看着身边的护卫一个一个中箭而死,竟无一根箭矢浪费。
这一回遇刺,身边不再有洛明瑢救她,怎么办,怎么办……
此时她距离山脚已经不远,四周又守着鹤使,她的声音想传不到郑王耳朵里去,就算放弃躲藏去跟郑王求救也没有机会。
冲下山的瑞昭县主只剩一个护卫,洛明瑢不紧不慢,又将箭矢搭上箭弦,寒光似兽齿獠牙。
这一箭,洛明瑢射穿了她的肩膀。
再下一箭,洞穿了她的左腿。
惨叫需要力气,瑞昭县主连叫都叫不出来,扑倒在地上,连牙都摔掉了三颗,身上、脸上的伤口钻心地痛,她……从没有这么狼狈过。
可就是这样,仍然不知道要杀她的人到底在何处,究竟是谁。
瑞昭县主吓得满脸泪水,想往父亲所在的山上跑,然而此刻刺杀她的人又占据了地势之利,想也知道一定堵住了她求援的路,往上跑死得更快。
山上黑影一晃,她看到了那一身黑衣的鹤使。
是军容想杀了她!
这把刀终于是朝自己来了,县主怕得仅剩的牙齿在打战,她想不顾一切去找她爹。
可是现在不能上山,凤还恩的人一定在拦着,只等她自投罗网!
瑞昭县主为了活命,只能拉扯着唯一的护卫:“快!快背上我走!”
护卫赶紧背上她跑下去。
县主现在只能竭尽全力往山下跑,只要躲回瑜南城中,再伺机联络上父王,她就得救了。
到时候,父王罚她什么她都认!
洛明瑢还在计算。
伤瞧着有点轻,他又补了一箭,命中瑞昭县主的后背。
“快……快走!”瑞昭县主只剩下逃命,连痛都不敢呼,头都不敢回。
这钻心的痛楚教她又记起那日舍命护她的妙觉禅师来,如今能保护她的人都在禅月寺里,对她所受的苦楚毫不知情,瑞昭县主只想活着,好有机会告诉他们。
洛明瑢放下手中弓箭,神色不虞,多年未曾张弓,又受了伤,手中准头到底不佳。
站在坡上望着负伤的鱼儿游远,他并未追上去。
这些伤应该够重了,寻常医者治不好,瑞昭县主要想活命,就得努努力找到郑王的随行医师出面。
洛明瑢叹了一口气。
不是不想杀了这县主,可此人眼下还有用,终归有一日,他是要亲手为自己妻儿报仇的。
迟青英出现在了身后,洛明瑢道:“派人盯住她,谢医师一旦去救,知会我。”
“是。”
此事事关主子性命,他绝不能出错。
在郑王赶来时,洛明瑢已经倒在草里,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唯唇色泛紫,身上伤势严重。
谢医师把起脉,看向郑王,小心说道:“是毒发了。”
郑王皱眉:“怎么回事?殿下,难道有刺客?”
洛明瑢虚弱地睁开眼睛:“不是刺客,我的妻儿……方才——”
他指着悬崖的方向,未说完一句,又呕出一口血,谢医师赶忙取出解药,此紧要关头,十七殿下是万万不能出事的。
洛明瑢扫了一眼解药的瓶子和药丸的颜色,记在了心上。
“那边悬崖……她被马车带着冲下去了……”
洛明瑢又咳了一声,面容悲戚,眼眶血红,一滴眼泪沁在眼睫,将落未落,任谁都能看出他的伤心。
郑王部将来报,悬崖边还有洛明瑢留下的血迹,崖底隐隐可见碎裂的马车和血迹,那高度掉下去,是绝活不成了。
郑王看出此事不同寻常,好好的人怎么会冲到悬崖下去,还得再查清楚,不过眼下还是先道了一句:“殿下,还请节哀。”
凤还恩恰在此时施施然出现,瞧见洛明瑢倒在地上,说道:“殿下轻节哀,崖下尸骨很快就会收殓起来,殿下妻儿在天之灵,定不愿殿下伤心至此。”
“儿?”洛明瑢猛地转头看向凤还恩,眼眸猩红。
“是啊,马车中还有一女娃,看来是马车中绑着殿下的女儿,才诱令夫人爬上了马车,跌落了山崖。”
“所以此事不是意外?”
“不是意外,只是不知是何人所为了,乍看,那马车好像是史家的。”凤还恩笑吟吟地看向郑王。
这狐狸在憋什么屁?郑王沉下虎目。
“史家,洛明香。”洛明瑢缓缓念出几个字。
“若臣猜得不岔,看起来是史家的洛娘子将多殿下的女儿绑来,再骗令夫人乘上马车,将马赶落山崖,不过——”
所有人都在凤还恩后面的话,郑王心中升起不妙之感。
这时忽有兵将来禀报郑王:“王爷,两日前在道中,县主突然遇意外,与大队走失,部分兵马也尽数走失!”
凤还恩扬起眉毛,道:“那边县主失踪,这边洛家娘子也出事,真是赶巧了。”
冬凭抓住机会,也在一旁煽风点火:“就是,把人当傻子耍吗?肯定你那个情毒入脑的女儿,把人家妻儿害死了。”
县主自作聪明当别人都不知道,奈何前后发生这两件事,很难不让人怀疑。
郑王愣了一下,随即恼怒:“这个不肖女!若真敢干出这样的事来,我一定要打死她!但凤军容这样红口白牙,挑拨离间,难道不会是你故设此局?”
凤还恩道:“在下只知道,史家的夫人被县主宣至行馆待了三日未出,县主出城之后,才有一辆马车偷偷摸摸回了史家,看起来像是县主偷天换日,强留了下来。
此事要证明是不是县主所为也不难,查一下县主是被何人袭击,或更快些,全城搜捕,看看县主是不是藏在瑜南城中,那些县主私兵是不是悄悄潜回来了……”
洛明瑢推开谢医师,踉跄站起来,看向郑王的眼神锐利如刀:“真是县主所为?”
“殿下想知道真相,不如交给鹤监查清楚,这件小事不须一日就能查个水落石出。”
郑王不能给凤还恩挑拨离间的机会,当即拱手道:“此事真相尚未可知,一切不过他一面之词,殿下放心,若真是本王女儿所为,本王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我自己会查清楚,不须你们来查,若果真如此,我只要县主死,她若不死,我与郑王府鱼死网破。”洛明瑢盯着郑王,没有一个人觉得他是在说假话。
见洛明瑢一脸决绝,誓要玉石俱焚的模样,任是金戈铁马的郑王也不好针锋相对,眼前的十七殿下,恍然让人忆起当年在雍都觐见的陛下。
这些凤子龙孙,还真是一条路子的。
为了大计着想,郑王只能退一步:“若真是不肖女所为,本王会亲提女儿来与殿下赔罪。”
他打定主意,要算真是瑞昭做的,先拖延一阵,暂且不要让二人相见,等李寔这一阵怒气过去再说。
“挑拨离间”成功的凤还恩莞尔笑道:“既然礼观完了,殿下也用不上在下,在下还有公务,就先走一步,各位且留步。”
说罢转身就走了。
“殿下……”郑王转头,洛明瑢已经扶着迟青英往前走。
“我要去崖底收殓尸骨,王爷,还请保重……”
郑王看着洛明瑢离去的背影,问身旁的谢医师:“方才是给他解毒了?”
谢医师拱手:“王爷放心,药量尚不足以根除。”
“好,就是洛家的人都死绝了,他也得牢牢握在本王手里。”
—
山道上,洛明瑢远远望着凤还恩的马车下山,风吹动窗帘,隐约能看到一点她的下巴。
原本他还有一点时间,可今日突发这遭,他不得不送走了沈娘子。
幼漓……
今晚原该是洞房花烛……终究是不成。
错过这一次,不知是不是再也不能有了。
罢了……洛明瑢转身不再多想,若今朝计成,他就还有一线生机。
第48章 “是陛下命凤军容找我的……
沈幼漓抱着女儿坐在马车之中,凤还恩离去一阵,很快也坐了上来,马车才出发。
“困了?”
凤还恩看着她眼睫慢慢在往下沉。
沈幼漓点点头,经历一场生死,任谁都会觉得疲倦。
“那就睡一会儿吧。”
“嗯。”
沈幼漓闭上眼睛,和女儿靠在一起。
这个姿势注定不大舒服,若是洛明瑢在此,她大可将女儿给他抱着,就是她本人也能靠在洛明瑢身上歇一会儿,可惜身侧的人不是。
马车在山道之中颠簸,睡着睡着,沈幼漓不自觉偏移了位置,滚过一块石头,她差点往前扑去。
“小心。”凤还恩出手拉住了她。
沈幼漓低头看手臂上握着的那只手,不见一丝松开的迹象。
“多谢军容。”
她仰头,瞧见凤还恩脸上笑纹亦隐隐浮现。
若雍都的人见到令人闻风丧胆的凤军容这副笑面,怕是要毛骨悚然,怀疑军容被换了一个芯子。
“江少卿可知我找了你多久?”他的声音传到耳边,带着明显笑意,
沈幼漓不知道。
面对凤还恩那么外露的高兴,她实在无法感同身受,甚至,心底生出一丝怪异的感觉。
从验尸那日,她就觉得凤还恩奇怪,就算他们从前相识,凤还恩的反应还是激动了些。
“是陛下命凤军容找我的吗?”她小心地问。
有了多年前李成晞那前车之鉴,沈幼漓不得不如此猜测,不过她也不想自作多情。
凤还恩笑意淡下,松开抱她的手:“就不能是我得逢故友,喜不自胜?”
故友吗?
沈幼漓不敢将他视之为故友,她从不与任何人深交。
凤还恩将滑落的斗篷提起盖住她和釉儿,沈幼漓道了一声多谢。
她斟酌了一会儿,问道:“军容……打算如何处置我?”
“你觉得呢?”
沈幼漓觉得他的态度有点暧昧,但一想他的身份,又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
她大胆开口:“我想求军容……网开一面,放了我,那一万两银子,我会赔还朝廷……”
沈幼漓说完都觉得自己天真,谁料凤还恩竟点点头:“此事……可慢慢商榷。”
他竟然没有拒绝,沈幼漓更加惊奇,这家伙对自己好得有些太不寻常……难道是因为洛明瑢?
凤还恩只问:“当初在县衙,你为何不肯与我相认?”
相认……
沈幼漓觉得没必要,她以阿兄的名义科举入仕,女儿身份绝不能让任何人发现,能混过去最好,若似先前那般避无可避,只能尽力装傻,还提什么相认。
凤还恩也清楚,在她心中,只将自己划在点头之交的行列,而非挚友。
从前,他跟在祁王身后,也只是借祁王的眼睛在看她,听从祁王的吩咐去大理寺寻她,二人交谈浅淡,许多事许多话她一定都记不清了。
更早的记忆,沈幼漓已经忘了,但凤还恩记得,他全家的灭门之案,是她在大理寺办的第一个案子……
那厢沈幼漓已经找了一个借口:“臣畏罪跳河,能苟全一条性命已是上天恩德,哪里敢见旧故,更不愿让凤军容为难。”
“原来如此。”凤还恩点点头。
然后就没有人再接话,只听得车轮碾压山路的声音。
沈幼漓不再睡觉,而且低头抠着斗篷上的暗纹,犹豫了好久,才同他开口:“军容,我有一事相求,还望您能答应。”
“江少卿请说。”
“我还活着的事,望你万莫告诉陛下,还是说,您就是奉了陛下的命来抓我的?”
说到李成晞,沈幼漓面色便不好,直到如今她都不想再看见他!
她知道凤还恩是李成晞心腹,可她不得不求,并非畏罪怕死,而是李成晞若知晓,怕是要找她麻烦,到他手里,自己就……她着实不喜李成晞。
凤还恩原本也没打算让任何人知道,但他还是想知道缘由:“为何?当年陛下最护着你,甚至不惜冒险救你,这些年更从未忘了你,若知你还活着,陛下一定很高兴,他不会治你的罪,还会护着你的。”
沈幼漓硬着头皮说:“女扮男装到底是欺君之罪,当年贪污也不是假的,若得陛下袒护,岂不是坏了人主威严,我无心再忆旧事,也不想见故人,但万春县的债,我一定会还。”
她知道人没了就没了,她怎么也不可能还得起,唯余弥补。
凤还恩根本不在乎万春县的百姓,但他乐意答应沈幼漓:“为报沈娘子旧日恩德,还恩不会将你的事告诉陛下,就当江更雨这个人,彻底死了吧。”
他巴不得一个人,将沈幼漓好好藏起来。
“不过,咱们有很长很长的旧要叙。”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沈幼漓不知道自己与凤还恩到底有什么旧要叙。
她对凤还恩最深的记忆,就是从前他不怎么说话,只跟在他的主子祁王后头。
当时听说先帝很器重他,常对他委以重任,那些事危险,易招嫉恨,但凤还恩似乎从不害怕报复,他活得像祁王的影子。
江更雨自问没有那样的胆色,每每听闻凤鹤卿又办了一件大事,也只是遥遥举杯敬他,他默然回以一盏罢了。
与祁王党的结交不过巧合。
那时她还叫江更雨,尚是一名寺正,每日不过潜心当值,做好分内之事,正巧查办的两个小案子,无意为祁王洗刷了清白,二人方有了往来。
彼时她还不是少卿,祁王却看得起她,常邀她宴饮。
江更雨却不想与祁王来往太多,执刑狱者不应结朋党,更不该落人口实。
祁王却说:“小人以利交,君子因心而契,你我只喝酒论道,不谈国事,若为他们言语裹挟就避之如虎狼,来日再言贤弟偷吃了他家的煎饼,江贤弟难道还要剖腹自证不成,未免迂腐太过。”
李成晞这话说得倒不错。
江更雨爱美酒,却不敢多喝,怕喝到不省人事,被人窥见女儿身,不能喝酒就吃菜,恰好她俸禄月月没剩,在大理寺衙门有“饕餮”的美誉。
李成晞还奇怪:“贤弟吃那么多,身上也不见长肉,奇也怪哉。”
说完了还要掐她的脸。
江更雨躲开,摇头道:“每每宴饮总是美酒有人喝,珍馐无人尝,未免可惜了,我这是雨露均沾。”
实则是她总吃不饱,只要抓住免费吃喝的机会,就不舍得浪费了。
得见旧人,这些旧事也慢慢被她想起来了。
“旧日恩德?”
沈幼漓不知道自己对他何时有恩。
“我们曾一同在乱葬岗待了几夜,只是江少卿早忘了我。”
时至今日,凤还恩终于跟她提起。
“乱葬岗一夜……”沈幼漓喃喃念着,记忆实在模糊。
凤还恩俯身靠近,与她四目相对:“风家满门被杀,是你办的第一个案子。”
他努力唤醒她的记忆:“还是悄悄办的。”
第一个案子……沈幼漓默念着,终于想起来了,那个风家!
风?
凤!
她惊讶道:“原来是你!”
凤还恩欣然点头:“是我。”
沈幼漓左右看他:“原来你长得这个模样!”
他眼底温柔,声音也轻得很:“多亏沈娘子相救,我才有给家人报仇的机会。”
那时候凤还恩还不是个阉人,也不叫凤还恩,他叫风兼善,在国子监读书,也是李成晞的门客,深受李成晞信任。
乐亨三年的科举,他本要下场,借此入仕成为祁王来日的助力。
然彼时权宦构陷,滥杀无度,风家被捏造勾结外敌的大罪,满门被杀,风兼善也是其中一个。
他们全家的尸首被扔到乱葬岗里。
可惜杀人者偏了他心脏半寸,风兼善并未死透,他还留有一口气在。
风兼善醒来时,已经有半截身子埋在尸体之中,是母亲和妹妹的尸首压着他的四肢,加之身受重伤,他根本无法爬出来,就算活着,在这乱葬岗中无人搭救,死是早晚的事,
稍一侧头,就是父亲了无生机死灰的脸,像一截枯木。
今早,他负手在庭前背诵《老子》,妹妹低头剥了一碗枇杷,阿娘在补衣裳……
一眼之间,就变成了这样。
这种事,为什么会落在他们家身上呢?
风兼感觉不到一丝悲伤或愤怒,他在慢慢等死,等着生机一点点从身体里消失、断绝,好去与家人团聚。
乱葬岗的风宛如鬼哭一般,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就在这时,他远远看到一盏灯笼,飘飘摇摇,由远及近。
他以为那是地府引渡他的鬼差来了。
可等靠近,才发现确实是一个人,在乱葬岗搜寻着什么。
一息之间,风兼善骤然涌出了求生的意志,不管是谁,救救他!就算是来杀他的人,给他一刀也比现在好。
他动了动手臂,扫响落叶。
突然听到动静,人影吓了一跳,灯笼掉在了地上。
来人寻觅着声音的来源,喃喃自语:“蛇、还是老鼠?总不能是鬼魂吧,打扰打扰,小人办完事就走,各路神仙保佑。”
不是杀手。
风兼善看着那个朝四方拜下的身影,也不像能救他的人……
见又没什么动静了,那黑影喃喃自语:“看来真是老鼠啊。”
黑影又提起灯笼,在乱葬岗搜寻起来。
“风家人到底长什么样呢?今日死的,该是新鲜的……找到了!”
风兼善被家人的尸首挡在下面,他看不到来人的脸,只看到有人将压在他身上母亲的尸首拖走。
“咳咳……”
压迫减轻,他咳了两声。
“呀!还活着!”黑影吓得松了手坐在地上,灯笼也翻倒到一边。
风兼善静静等着她再上前。
黑影却说:“你是风家幸存的人吧,灯笼不在这儿,我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你赶快走吧。”
他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怎么走。
黑影似乎也反应过来了,他刚刚咳那两声已如风中残烛,再没人救就要死了。
在不知道要僵持多久的时候,黑影迟疑地问:“你介意让我看到脸吗?”
风兼善眼珠子动了动,真奇怪,什么人会这么问呢?
她伸出手摸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风兼善的错觉,在摸到他还有体温时,黑影似乎松了一口气。
这么胆小的人,怎么会来乱葬岗呢。
“你识字吗,要是不想让我见着你的脸,就写给我看。”
黑影不想知道活下来的是谁,看来是怕惹祸上身。
那他为何来这乱葬岗?
风兼善感觉到手被碰了碰他,他思索了一会儿,在黑影手上写了个“否”字,他确实不想让人看到他的脸,记得他是谁。
黑影收回手,将灯笼吹灭,才摸索着来将风兼善扒拉出来。
来人的力气着实不大,挪开腿上的妹妹就很费力气,到拖他的时候,像是使出了通身的力气,风兼善后背贴着一片平坦的胸膛,方知来人确实是男子,听声音非男非女,着实让人的困惑。
黑影将他安放好,在他手腕上搭上一只手,沉吟半晌,道:“算你运气好,我家祖上是行医的,正好有些药随身带着。”
风兼善扯了扯嘴唇,若抛开被灭门一事,风兼善确实运气好,被人发现还活着,来人恰好又擅长医术,救了他一命。
来人摩挲着洒了些药粉,又扯下一块布条将他流血的伤口缠住,随身带着一些丸药全喂进他嘴里。
“没水,你自己嚼一嚼吧,明日我托人上山给你送点水和吃食,就扔在这里头,你能捡到的吧?”
然后他就走了。
第二日,果然有人往乱葬岗抛了一个布裹,风兼善紧紧盯着,直到天黑,他才爬过去捡起,解开包裹,把食物狼吞虎咽地吃下。
晚上,那个黑影又来了,风兼善找布将脸蒙住,远远躲在树后面。
“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风兼善还是没有力气问出这句话,他只是沉默地看着那个人影。
灯笼仍然照不到风兼善,却能让他看到来人的脸。
干净柔和的侧脸,风雪俱寂,让人恍惚以为是女子,一双眼睛像琉璃含露,引人探看。
风兼善见过此人。
江更雨,还是今科最年轻的进士。
打马游街时,李成晞就注意到了他,还感叹了一句:“今年的探花郎挑错了人,若让此人多读两年再下考场,咱们也能看到他遍访园林,折花作诗了。”
风兼善也好奇,不知他会被分到何处去任知县,来日会否在朝中再见。
后来他得知,这位江进士被划到了大理寺,不过只做了一个文书录事,都快到流外官的地界了。
这位小进士连个靠山都没有,注定不得大用。
祁王却对他很感兴趣,琼林宴上还与他喝了两杯酒。
再见面,就是今夜。
怪不得晚上才出现,白日里他大概要在大理寺当值。
“我可以检查他们的尸首吗?”他问。
风兼善丢了一块石头,江更雨领会了他的意思。
风家人的尸首已经陈列好,风兼善看着她将仵作箱子摆开,给风家人验尸。
他知道江家祖上是御医,没想到江更雨还精通仵作之术,祁王确实眼光毒辣。
天色昏暗,江更雨进程极慢,他似乎还未谙熟此道,一边查验,一边在手记上写写画画,不时沉吟半晌。
风兼善想说真凶就是夏珲,人人都知道,何必还要验尸。
然而他还说不了话。
江更雨累了一夜,就这么靠在石头上睡了过去,和一地尸体睡在一处。
风兼善慢慢爬过来,注视着他一夜未眠的青白的脸颊,还有眼下淡淡的青色,这个小文书到底是谁派来的?
他伸手,将睡着的人拍醒。
江更雨骤然见到个蒙面人,吓得往后仰,而后,他又大喊一声:“糟糕,我……衙门要点卯了!”说着连滚带爬地收拾东西站起来。
风兼善拉住他:“明日,你再来。”他喉咙沙哑,费尽力气地说出这句话,他有很多话要问他。
江更雨愣了一下,点点头。
第三夜,江更雨带来了铁锹,将他家人安葬,风兼善跪在坟前,重重磕了三个头。
“你为何来此?”风兼善终于能说一点话。
“查案啊。”
江更雨答得理所应当。
“查什么案,替谁查?”
一个文书录事,若非有人吩咐,怎么可能自作主张冒这么大的风险来查案。
江更雨却道:“大理寺办案,自然是为陛下查,人人都知道风家灭门案有蹊跷,你不就是风家人,知道点什么吗?”
他左看右看,压低声音:“人人都说是夏珲所为,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风兼善并不知道,连勾结外敌的罪也是家人,连逃跑都来不及,人就杀进来了,他盼有人能帮风家申冤,又忍不住开口:“你知道是权宦夏珲所为,你难道不怕死吗?”
“怕死啊,所以我才偷偷半夜上来,祖宗你可别说了,我真的怕死,你多说一个字我就跑下山去了。”江更雨也是壮着胆子上来的。
“你一个人怎么跟权倾朝野的夏珲斗,是祁王派你来?”
说来直到现在他都不曾见过祁王的人露面,王爷大概以为他已经死了,没有用处了吧。
江更雨摇头:“我不认识什么祁王,但你怎么知我斗不过夏——不是,谁说我要斗了,我只是知道有这么一桩案子交到了大理寺去,夏珲其人朝野忌惮,卷宗马上被束之高阁,无人敢去深究真相,我看到了,就想试试,看能不能将真相留住,以待来日……若是不成,就当没发生过呗。”
原来这雍朝还有好官,风兼善扯了扯唇角:“留住真相也不过尘封,有什么用?”
“他夏珲权势熏天不假,不过盛极必衰的道理历来如此,陛下早晚要收拾他,届时你们风家的冤情便可申诉,这世上只有一时的赢家,比到最后,就看谁活得长而已。”
“比到最后,就看谁活得长而已……”风兼善低声重复这句。
“不错,就说当初七国争雄,苏秦合纵六国以抗强秦,就是张仪也难撼动,偏偏他死在张仪前面,让张仪有机会瓦解六国联盟,再说张仪,本可以助秦提早攻下六国,然秦惠王死,武王立,他不得信任,再不得重用,又能奈何?
往后则有吕氏、霍氏、武氏,哪个个不是权盛一时,然而吕后霍光武皇一死,其族人没一个有好下场,史书上从无屹立不倒之辈,夏珲进无可进,等着他的就是一个死字,所以……你好好活着吧,不用跟夏珲硬碰,活下来,你就能看到他倒下的那天。”
江更雨一席话引得风兼善沉默许久。
他原本是想潜入夏宅手刃夏珲,就算机会渺茫,死了,也算与家人团聚。
“好。”他听从了她的话,不再任仇恨驱使,做无谓的牺牲。
“往后,我就不再上来了,“江更雨道,“我胆子小,怕惹麻烦,你以后在街上看到我,请务必假装不认识我啊。”
“好……”
他目送那抹身影远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49章 江更雨眼前被一片血红覆……
那晚,风兼善也离开了乱葬岗。
可夏珲还在,他往后再也不能用风兼善之名露面,仕途就此断绝。
不能入仕,他于祁王再无用处。
养好伤之后,风兼善寻机见到了祁王。
“兼善,请求入宫为宦。”他深伏在祁王面前。
李成晞见门客还活着,自是欣慰,但听闻他要入宫,为难道:“风家只余你一人,不如隐姓埋名,以待来日。”
风兼善深伏在地:“求祁王成全。”
他无法藏身在乡野之中,等一个不确定的时辰,夏珲若不是死在他手里,便不足以告慰家人在天之灵。
李成晞到底是答应了他。
借祁王之手进了内宫,他成为一名宦官,从此世上再无风兼善,只留下一个凤还恩。
有祁王在暗中帮助,又兼陛下生了除夏珲之心,凤还恩逐渐得到重用。
夏珲死时,是他亲手端去的药。
可惜夏珲杀过太多人,已经不记得风家是哪一个了。
他只知道眼前的凤还恩是皇帝培养起来,取代他位置的。
夏珲道:“来日,你也会如我这般,被曾经不记得的仇人端上一碗毒药,除了一身恶名,什么都不会留下。”
“是吗,那我等着。”
夏珲说完这句诅咒,从容喝下毒药。
长路漫漫,凤还恩确实走在夏珲的老路上,辅佐李成晞登上帝位,成为权宦,又从心腹到令皇帝忌惮。
不过他不在乎自己是什么下场,若有人带着家仇而来,能杀了他,那他就赴死好了。
在死之前,他想让朝野更干净一点,有本事的人不靠出身门第,也能青云直上,让江更雨能在清明盛世之下,施展一身才华。
再见到江更雨,凤还恩站在祁王身后,她没有认出他,只当他是祁王的随从。
隔着祁王的肩去看那略瘦小的身影,他常常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凤还恩一瞧就是好多年。
江更雨升任大理寺少卿的诏书,还是他亲自去宣的。
等诏书宣完,他扶起江更雨,道:“江少卿,恭喜。”
“劳烦天使走一趟。”
江更雨想像别个升官一样,给宣旨的人一点好处,然而她捉襟见肘,袖中几个铜板实在不好意思往凤还恩手里塞。
只能尴尬地将印信接过,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凤还恩将一切看在眼里,笑意更深。
等周遭无人之时,凤还恩才道:“少卿若想贿赂,不如将你腰间香囊与我。”
江更雨低头看向自己腰间,更加不好意思,说:“这香囊粗糙得很,填的药材也不香,只是用来驱虫的……”
“近来常要守夜,正缺驱虫之物。”凤还恩解下他的香囊。
“不如我给您写张方子吧。”江更雨还是觉得赠旧香囊不大好。
“不必,有这个香囊就好。”
这个香囊比什么贿赂都要好。
他将香囊挂在自己的金腰带上,江更雨更是不好意思,那简陋的香囊和凤还恩的金带锦袍实在不相称。
“香囊实在粗陋,来日,请您喝酒吧。”
他还在低头欣赏腰上香囊,闻言抬起头:“好啊。”
凤还恩不但去给江更雨宣旨,还很喜欢替代小黄门的差事,提着食盒往大理寺去。
将食盒放在他的桌案上,此时总能看到江更雨骤然明朗的神情,似日光澄净照入空室,这样的景色,他实在不愿与人分享。
看江更雨大快朵颐吃下饭菜,凤还恩一日里心情都会颇好,杀人时下手也会轻点。
从前凤还恩断不会对一个男子观察得如此仔细,为一个人如此牵动情肠。
喜欢一个男子是件古怪的事,可发觉自己大概是喜欢上江更雨了,凤还恩也不惊慌,只是平静接受了这件事。
他从未想过占有江更雨,他是难得的栋梁,将来该娶妻生子,平步青云,匡扶大雍朝的社稷,做一代治世名臣。
凤还恩满足于就这么不远不近,就算背负满身恶名,看着他安好便罢。
偶尔,凤还恩也会疑惑:“江少卿是吃不饱饭吗,俸禄银子都花到哪儿去了?”
江更雨不好意思地挠头:“就是……攒起来了,雍都的屋舍不便宜呢。”
他更不明白:“江家虽不富贵,从前也是宫中御医,在雍都到底积累多年,也有一间祖宅,怎么会需要你自己置业呢?”
“阿娘疼惜幼子,那是留给弟弟的。”
父母偏宠幼子并不少见,凤还恩道:“难为江少卿了。”
这些年来,江更雨平反冤狱无数,大理寺卿之下,她就是金字招牌,为好人申冤,令恶人胆寒,可江少卿似乎不知道自己有多了不起,怎么这样的人,还在为温饱发愁呢?
“江少卿若缺银两,我可以借你。”
江更雨摆摆手:“不必,当真不必,这个愁解了,我又有下一件事要愁,暂且在这个坑待着吧。”
他总有些奇思怪想,凤还恩也不再强求。
说来二人交谈其实不多,到如今,江更雨只怕还以为自己代替小黄门给她送饭食,不过是听从祁王吩咐,来拉拢她的。
只有凤还恩反复咀嚼过那些记忆,不曾忘怀。
只是他没想到,祁王对江更雨也有意。
他一直以为祁王对江更雨是赏识之情,知道她跳河,李成晞颓唐了几日就不再提起,若不是后来擢江更雨的胞弟为官,更提拔了容貌相似的冬凭,凤还恩也窥不到陛下那点隐秘的心思。
但冬凭不可能是江更雨,怎么都不可能是。
回瑜南城的马车上,沈幼漓听凤还恩说起这些自己都记不大清的事,有些动容:“原来如此……军容为何从来不与我说起?”
他人毫无缘由的好总是令人戒备,如今找到理由,沈幼漓总算安心了一点。
总归他真要去禀告李成晞,自己也无法阻止,只能选择相信。
“我盼着江少卿什么时候能听出我的声音,不过没想到你什么也听不出来。”
他腰上甚至还挂着那香囊,和一身金带锦袍仍旧不相称,可她也看不出来。
沈幼漓有点尴尬地挠挠头,“那时候,脑子里只有验尸的事,你不知道,第一宗案子,我当真没什么经验……”
“沈娘子做得很好。”凤还恩打从心底夸赞她。
她又笑得不好意思。
车轮的响声填补了马车之中的寂静,凤还恩转动着指间的玉戒,问道:“当初,陛下知道你是女子吗?”
当年祁王冒险将她从天牢带走,之后江更雨突然翻下马车跳河,一心求死,其中到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个谜团一直在凤还恩心里,只是碍于陛下身份,他才不能问起。
说到李成晞,沈幼漓咬紧牙关,藏下那丝嫌恶,道:“他不知道。”
当年她不过受李成晞恩惠,常随他宴饮,二皇子李成郅才将她视为祁王党,揭破了她贪污的案子,要置她于死地。
沈幼漓永远记得,官兵包围江家那日,她正在江母的床前侍奉汤药。
江母缠绵病榻多年,却不是治不好,而是稍好些,她就织布卖钱,一点不肯好好休养,于是咳嗽一日重过一日,江更雨的俸禄分明都给了她,江母却不肯休息,只说江更耘走门路要银子打点,与士人结交要顾着体面,那点俸禄根本不够用。
“那是给你治病的银子。”江更雨无数次强调。
江母却说:“你弟弟的前程才是最重要的事!”
这些年劝也劝够了,江更雨知道江母不会听,只听着她絮絮叨叨说话,不知道江更耘不好好读书,反一心在人情往来上钻营,但心知这些话不能说,江母万事都听她小儿子的。
正给江母喂着药,官兵突然闯了进来。
领头的是御史中丞,他将手中文书展开,念道:“大理寺少卿江更雨,贪污修河款一万两白银,致使万春县的岷河失修决堤,殃及一县百姓流离失所,死伤过百人,江更雨,你可知罪?”
这一句话砸下,江更雨有点回不过神来。
一万两白银,她何时贪污了一万两白银?她一个大理寺少卿,又往何处贪污治河款?
无人比沈幼漓更熟悉律法,此事一旦坐实,她又无靠山,是一定要被处斩的。
这是陷害!
“我——”
还未说话,江母死死抓住了她的手:“他们说你做了什么?”
沈幼漓转头,还未看清自己的生母,就被她狠狠甩了一巴掌,药碗倾潵,瓷片四散。
她挨打的半边脸立刻肿了起来,脑子嗡嗡作响,不知江母为何如此冲动。
江母撑在床沿摇摇欲坠:“你做出这样的事,是不是要毁了你的弟弟!”
沈幼漓摸了摸痛麻的脸,看向暴躁的江母,“母亲,我——”
“你从小就这样,什么都做不好,根本不是当官的料,还执意考科举,如今……如今你果然把我们一家都害死了,你满意了吧!”
她去科举,不是阿娘的意思吗?
江母状类疯魔:“你们快把她抓走!我不想再看到这个人!”
“阿娘,阿娘,你别着急,我不是那样——”
刚要起身的江更雨又被打了一巴掌,始终没能从地上站起来。
江更耘突然回来,瞧见一屋子官兵,吓得忙扑到江母身边紧紧依偎着她:“阿娘,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江母一手护着儿子,冲江更雨恶狠狠地说:“你这个不肖子,我们江家没有你这样的人!”
江更雨有些呆滞,“为什么……”
为什么她的眼里只有弟弟,连这种时候都只想着江更耘的前程,不肯听自己辩解一句,
“什么为什么,你从小就是个灾星!”
御史中丞催促:“江少卿,莫要再耽搁了。”
“我——”
江更雨还欲辩解,衣襟忽然被江母揪住,转头就对上阿娘紫红发绀的脸。
江更耘扶住差点摔下床的江母“阿娘——”
“阿娘……”她也喊。
“你现在立刻,滚出江家!”
江母说完话,再也憋不住,一口血咳了出来,淋到她脸上,江更雨眼前被一片血红覆盖。
可就是这样江母仍死死抓住她的手腕,激动得脸又涨成红色:“你这个不肖子,坏了江家百年清名,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江母太过激动,声嘶力竭地喊完这句,整个像被定住,一动不动。
江更雨怔怔地看她,想伸手又害怕。
她眼睁睁看着江母僵硬的身子,直直从床上倒了下来,砸在她身上。
被压着的江更雨却感觉身上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沉重的木架子。
到处都硬邦邦的,没有一丝血肉的柔软。
鲜血在她脸上横流,所见之处尽是一片血色。
怎么了?为什么会成这个样子?江更雨迷茫地看着周遭的一切,有人在高喊,有人上来七手八脚地把她娘抬走。
“娘——”
江更耘摸索到江母咽了气,痛喊了一声,又扑来撕扯着沈幼漓:“你还我娘!你还我娘来!”
阿娘死了?
被她气死的?
沈幼漓弄不明白,这短短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今日难得休沐,她只是喂阿娘喝药。
那碗药还没喝完,她怎么就走了?
江更雨连看江母一眼都没来得及看江母,就被押了出去。
一切都太过突然,像一个巨浪拍打得她毫无招架之力,从御史进来,到将她带走,江更雨都没能完整说出一句话,为自己辩解一个字。
江母当日生死不知,沈幼漓被上了枷带出江家,一路走到了大理寺去。
这恰好是当年她进士登科,打马走过的那条路。
那时春风得意,甚至有无数锦帕自道旁纷纷扬扬丢来,江更雨胸中意气可吞日月,深信自己定会有一番浩大前程。
说来她本是少年登科,又得祁王赏识,年纪轻轻被提拔为少卿,确实该大有作为,却日日周旋于困顿之中,如今脸上却沾着亲娘的血,马上就要关在不见天日的牢狱之中,道旁百姓好奇的张望过来,让戴枷的她低头想藏住自己的脸。
江更雨觉得可笑,便低头捂住了发笑的脸,指缝很快变得湿漉漉的。
次日江更耘就出现在了大牢里。
“阿娘怎么样?”
江更雨心中怨恨江母,恨她对多年自己不公,恨她一味偏心江更耘,更恨她将同胞哥哥的死怪罪在她身上,可生死之间,她只问得出这一句。
“怎样?”江更耘冷笑一声,布满血丝的眼珠鼓瞪着,“我阿娘死了,血不是还在你身上吗?”
“家中不是还有一枚九转丹……”
“早就卖了!”
“卖了?”
江更雨反应不过来。
被丢入大牢那么久,她一直盼着江母只是气急攻心晕了过去,那枚九转丹一定能及时救下她性命,现在江更耘却告诉她,阿娘死了?
她怎么能这样就死了呢。
江更雨抹一把脸上的血,她吐了一口血,就死了吗?
阿娘再也听不到她的解释了?
“为什么要卖掉,阿娘病得那么重,那是给她备着的,你为什么卖掉!你去赎回来,喂她吃下去,你快去啊!”
她推着江更耘往外走。
江更耘指着她的头:“是阿娘自己要卖的,她病得那么重,病稍好一点还得干活,家里没有半分积蓄,不卖了还能怎么样!”
“你只会在大理寺里躲着,忙你那些破案子,什么都不管,根本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照顾阿娘,你在大理寺验尸验出一身杀气,你就是一个煞星,冲得阿娘得了重病,现在又气死了阿娘,你赔她一条命来!”
江更雨被他揪着衣领,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推了江更耘一把:“那你呢,她的病是积劳成疾,若不是为了你所谓的仕途,为了让你去打点上下,她会累成这个样子吗,连我的俸禄,她也全给了你,她病了那么久,你贿赂出什么来了?”
“我的事不用你来置喙,你还是先救救自己吧!”
“我从未贪污过什么银子,这件事我一定会查清楚!”
“不!”
江更耘突然握着她肩膀,肯定道:“不!你贪了!你确确实实贪污一万两,你得把这个罪认下来。”
这才是他出现在这里的目的。
第50章 “江更雨,有没有人说,……
江更雨只疑惑了一瞬,眼睛逐渐睁大:“是——”
她被捂住了嘴。
竟然是江更耘贪污了一万两!
他一个学子怎么可能……
“不是我!”江更耘被她眼睛盯得发虚,狠狠将她推开,“不是我,为了阿娘,你得承认那一万两就是你贪污的。”
“你为什么能贪污那些银子,你是不是被人利用了,贪污是死罪你知不知道!”
江更雨气得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江更耘只一味说:“我是江家独苗,我死了,江家就彻底断了,你得把这个罪认下,知道吗?这是娘的遗愿,你要是不肯答应,害死了我,阿娘在地底没法瞑目!”
“你说什么?”
江更雨不知如何形容自己那一瞬间的心情,似无声经历了一场坍塌。
好久,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的意思是,阿娘她知道?”
“她当然知道,这一万两银子就是为了给她买药治病的,我没有办法,你当时躲出城去,只有我一个人管阿娘,我能怎么办……
我怕这件事暴露了,我去跟阿娘说,她让我不要出声,然后御史就带兵捉你来了。
你是女人,死了也没事,原本待在朝中做官就是拿我们全家的命在赌,我是江家香火我不能死啊,或者你可以去找祁王,他不是看重你嘛,区区一万两对他来说只是小事……”
江更耘精神不太对,走来走去喃喃自语。
江更雨终于恍然大悟:原来阿娘昨日不是生气,是怕她开口否认,才会打她一巴掌,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她甚至为此……把自己给急死了?
荒唐……
怎么会这么荒唐,她怎么能偏心到这个份上……
江更雨笑了一声,连泪都流不出来:“如此说来,那害死她的人不是你吗?”
江更耘跺脚:“我是为了救她!”
“我只是出城查个案子,不叫躲出去……况且,阿娘的药根本用不到那么多钱,她只要静养,你到底把那笔藏到哪里去了。”
江更耘咬死:“那些钱已经治病花完了!”
江更雨摇头笑着,不想再说话。
“你会顶下这个罪名吧!”
“江更雨!江更雨!”他摇晃着她。
江更雨什么都明白了,她确实有罪,罪在纵容家人,罪在防患于未然。
“是我该死……”她喃喃自语。
“那就这么说定了,“江更耘凑近,低声说,“姐姐,对不起……姐姐,你就帮我这么一次。”
江更耘走了,之后再也没有来过。
江更雨一人等着提审,她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被冤枉,只是不想在这人世继续活下去。
她独自站在公堂之上,刑部尚书主审,江更雨承认了所有的罪行,被判秋后处斩,大理寺卿看着江更雨,恨铁不成钢,衙差又将她拉回大牢去。
她已万念俱灰,不存生志,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
万春县幸存的百姓站在大门之外,有人拖着棺材来、有人端着牌位,在她认罪那一刻,诅咒哭嚎声山呼海啸朝她而来。
“我孩子还那么小!他那么小,跑都跑不掉,被水冲走了呀!”
“你这个狗官!”
“狗官去死!”
江更雨被拉出去,才看到大理寺外台阶上跪满了万春县的百姓,他们请愿将自己秋后处斩,改为凌迟处死,以报枉死的亲人。
见到她被拖出来,辱骂更加激烈,还有漫天飞来的菜叶、泥土、石头……
“狗官!”
“死的为什么不是你!”
她木然看着悲愤怨恨的百姓,不知道该说什么。
忆及升任少卿那日,祁王设了小宴,不过三人对坐畅饮,宴罢他们慢悠悠走在归家路上,彼此勾肩搭背,醉倚在花月楼斜桥上,对着十五的满月,他们一个个发下的宏愿:
“手下无一宗冤狱,换得海晏河清,百姓安乐。”江更雨举着拳头往天上砸。
凤还恩道:“我势必让贪官污吏无处藏身,让陛下治下官吏廉洁奉公,勤政为民。”
“那本王就盼盛世重还,咱们三人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还能在一起喝酒!”
当时那么大声,以为真能教这天下改换新天——
往日站在这石阶之上,她是雍朝最年轻的少卿,头角峥嵘,人人礼待,今日这场面,她是第一次见。
耳边,往日宏誓与而今谩骂声混在一起,眼前一时是登科时如雨的新帕,一时是今天脏臭的菜叶。
原来这才是现实。
一块石头砸在江更雨额角,面上登时血流如注,不知道是谁拉走了她。
“对不起。”她只说了这一句,
而后,江更雨又被丢回大牢里,她始终不言不语,只静候处斩那一日。
李成晞却来了天牢。
“殿下。”
李成晞温声道:“江伯母的丧事已办,安葬江家祖坟之中,你放心,我会保住那块地方和你江家祖居,不让朝廷查抄了去。”
江更雨沉默了好久,才点了点头,“多谢殿下。”
“如今我还救不了你……”李成晞慢慢擦干净她脸上的血痂,“但我会救你,江更雨,你不会死的,别怕。”
江更雨不怀一丝生念,木然道:“法立,有犯而必施;令出,惟行而不返。这是雍朝律法,若我一个少卿都不谨守,借权势逃脱,带头藐视律法威严,往后还有谁会将律令法典当一回事呢。”
李成晞根本不把那贪污的一万两当回事,他眼神锐利:“你是因与我结交而被牵连,你是被陷害的,早晚我会给你翻案。”
“没有冤枉,都是我一己之私,与祁王无关。”
“有关,江更雨,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意?”
到此时,江更雨的眼珠子才动了一下,看着自己的手被李成晞牵起,按在他心口上。
“王爷,恕下官不明白您的意思。”
“本王钟情于你,难道你不知?”
她只是愣了一下,却并未触动,迟缓地垂下眼睛道:“王爷怕是疯了,我是个男子。”
“本王喜欢你,就算你是男子也一样。”
李成晞毫不介怀她身上的脏污,将人抱在怀里。
“我会找个地方,将你藏起来,不会让任何人找到,江更雨,你可以靠着我。”
一股莫名的恶寒涌上心头,江更雨从不知李成晞是这种心思,她用力将李成晞推开,抽回自己的手,“殿下请回吧。”
李成晞喘息着,眼神阴骘:“你不喜欢我?”
他那么努力迈过了那一步,江更雨怎能拒绝。
“臣不喜男子。”
“你宁愿求死吗?”李成晞居高临下,点明她的处境,江更雨除了跟他,无路可走。
然而江更雨却跪着,慢慢躬下脊背:“臣罪该万死。”
此刻她只求死了干净。
俯视着那伶仃背脊,李成晞眼中晦暗难言。
“你觉得本王恶心吗?”
“臣——”
后颈突然被李成晞抓起,逼江更雨仰视他:“你是不是觉得本王恶心?本王发觉自己对你有欲望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很恶心,你是个男人,你为什么是个男人!”
“殿下——”她觉得李成晞确实有点不正常。
李成晞堵住了她的嘴,江更雨骤然睁大眼,可李成晞吻得更深,将她整个人往怀中揽。
江更雨用力想推开他,然而女子的力气终究比不得男子,何况她饿了几日。
“长得像女人,力气也像女人。”
分开唇齿,李成晞指腹按上她的唇,用力到将那片唇按出白色,“本王原不想如此……”
江更雨努力转过头,被他掐住下巴。
李成晞盯着她,在梦中他也亲吻过男人,他依稀觉得那个男人就是江更雨,可还是恶心得他惊醒过来,怎么现在亲他,竟然分毫没有恶心的感觉。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他把江更雨拉到怀中,重又肆意吻了下去。
江更雨很不乖顺,闭着齿关不肯张开,他掐上江更雨的脸逼迫她张开嘴,好让这亲吻更加深入,更加舒服。
他果然很喜欢江更雨,喜欢到可以忽略他是男人这件事,甚至,他还想要更多。
“你挣扎的样子也像个女人。”李成晞喘着气。
江更雨打了他一记耳光,狠狠地擦着自己的嘴,她恶心得想吐。
他也不生气:“江更雨,你当真不跟本王走?”
“殿下,保重。”
江更雨离开他的怀抱,面对墙壁坐下。
她不知道背后那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关心。
李成晞走后,就再也无人来过。
朝廷为了万春县百姓改判凌迟这日,江更雨跪受了旨意,只当寻常一日过,用过饭食之后她昏迷了过去。
李成晞还是冒险带沈幼漓漏夜离开大牢,凤还恩的鹤监在其中起了大用。
沈幼漓自昏迷之中醒来时,已经身处摇晃的马车之中。
李成晞也在,她低头看看自己,还是在大牢里那身,立即撑起身体蜷缩在角落里。
“如今已由不得你选了,你只能跟本王走。”对面的人开口。
她看向那人,道:“殿下太冒险了。”
李成晞靠近她,追问道:“所以你心意可有变改?”
此际马车正好行至多岷河,江更雨从窗户看出去,正好能看见咆哮的洪水,水里漂着无数牲畜、农具、屋顶的茅草,还有百姓浮尸……
这就是因她贪污造就的恶果吗?李成晞着实不该选这条路。
他还是说着话,江更雨的心思已不在此间。
她望着洪水,平静道:“王爷,请放我回去吧,我逃不掉的。”
她无心再活下去了。
李成晞抱住她,“不,本王会将你藏好,一辈子藏起来,谁也找不到你。”
她只是漠然地看着窗外,道:“我是男子”
李成晞抚摸着江更雨的眉眼,笑着问:“江更雨,有没有人说,你很像个女人?”
“江更雨,本王未幸过男子,你是第一个……”
他说着,压着江更雨倒了下去。
男人将将要抚过她的全身,江更雨恐惧地伸手去攀窗沿,狠狠地咬了李成晞一口,在他退开之际翻身滚下马车。
“江更雨!”
李成晞没想到她宁肯翻下去,也不跟自己玉成好事,戾气登时暴涨,他难道还嫌弃自己不成!
前行的马车立刻停下,是驾车的凤还恩拉停了缰绳。
他不知马车里发生了什么,听到祁王喊了一声,沈幼漓已经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她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一切向决堤的岷河跑去。
“江更雨!停下!”
凤还恩看着远处滚滚岷河水,猜到她的意图,立刻下马车追出去。
快要追上时,江更雨已经站在了洪水边,脚下是滚滚的黄泥水,疏松的河岸随时可能塌下去。
江更雨视若无睹,她转过身,对着追来的李成晞等人说道:“你再靠近一步,我就跳下去了。”
“本王不动你,你快回来!”李成晞压住怒火,也只能先稳住她。
看着眼前步步紧逼过来的李成晞,又想到她的阿娘,江更雨突然发觉,人世当真无趣得很,根本的不值得她流连半分。
她执起臣礼,道:“臣,受先贤教化,感今上恩德,一朝鬼迷心窍,上有负王命,下愧对百姓,无颜苟活于世,以此贱躯,全雍国律法。”
“江更雨,你说的什么废话!”
她笑了一下,道:“凌迟太疼了,恕臣胆怯,先走一步。”说罢转身毫不犹豫跳了下去。
“江更雨!”
江更雨并未如预想一般掉入洪水之中。
是凤还恩拉住了她。
在听出她不存生志之时,他就跑了上来,抓住她一片袖角。
她抬头,看到那张常年淡漠的脸多了一丝焦急。
“江更雨,活着!”
凤还恩额角滴下汗珠,努力地想唤醒她。
可江更雨没说一个字,更无半丝触动,默然将凤还恩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身子猛然坠落,滚滚洪水立刻淹没五感。
洪水凶猛,如猛虎一瞬将她衔入深林,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
江更雨闭上眼睛,任洪水将她带离人间。
—
再醒来,是在一间破庙里。
一个小小的火堆在燃烧,火堆上垫着一个瓦罐,有药味飘散出来。
江更雨走出破庙外,望着这四方青墨色的天,青竹滴水,苍苔新绿,呼吸在口中慢慢吞吐着,此处不是地府。
“丫头,你醒了?”一个老人捂着小布袋回来。
“是老伯救了我?”
老头挠挠脑袋:“我看你在水里漂着,就把你拉上来了,丫头,你怎么不小心掉河里去了,家人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吧。”
她摇头:“家乡发洪水,什么都冲走了,我没有家。”
“可怜的孩子,你打算往何处去?”
江更雨不说话,她也不知道,再去跳一次河吗?
老人咳了两声,她听到声音不对。
“先住着吧,打不紧,我弄点米给你煮粥吃。”老人说着就去洗锅。
江更雨默然看着,布袋口敞开,里面是一把米,煮出来也不够一个人吃。
老人没说,家中瓮里没有米了,这还是他从别人家借的一把米,原本他安葬了爹娘,也是要跳河去,就见到河里漂着一个人。
他暂且不死了,想将人救下再说。
清清白白一碗米粥,捧在江更雨掌心,暖意顺着手臂传到心口。
“老人家,我不能喝。”她受不住这么大的恩惠。
“你饿坏了,赶紧喝!”
老人很坚决,坐在破庙门口,说什么也不让她把碗递过来,“再不喝就凉了。”
江更雨低头,将那碗米粥喝下肚,被水冷透的四肢百骸立刻变得热乎乎的。
望着空空的碗底,那一意求死的心竟淡了不少。
她有命活着,不知道万春县的百姓死了多少……
是她太冲动了。
后来沈幼漓养好了伤,就上山采药去,卖钱换了几把米回来,二人也能一起喝上热乎的米粥。
又听闻义庄缺仵作,沈幼漓没有此地户籍,就让老人去应征,自己在旁协助,如此,二人有了生计来源。
老头叫沈春生,大家都叫他老春头,她也就取了“沈”姓,唤回旧名“幼漓”。
之后老春头发病,她上山求药遇见周氏,嫁入洛家。
七年就这么慢慢过了下来。
往事已矣,沈幼漓不想再回首,唯有一件事教她挂心。
那就是江家曾亏欠过的万春县百姓。
早晚她会回雍都尽力还旧债,再往后就尽是属于沈幼漓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