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她原来还会给男人跳舞吗……
“让诸位见笑了。”
派人将自己的女儿拉走,郑王不见惭色,抬手请各位重新入座。
“十七殿下,先前是本王的错,您断不可一走了之,咱们还有许多话未说完呢。”
桥头守卫持长戟阻住他的去路,郑王身后的高手亦站了出来。
洛明瑢看着瑞昭县主被捆着离去,才重新在次席坐下。
郑王正斟酌着如何开口。
他能料想到今日在凤还恩处难讨得好处,但想不到是这个和尚先站出来,雍朝容不下这十七殿下,自己给他一个做皇帝的机会,他竟还不领情,还想与他三分天下,实在是痴人说梦。
“十七殿下似乎对本王不满,可是本王一厢情愿了?”郑王面上仍笑呵呵的。
“非是王爷一厢情愿,而是今朝王爷有些操之过急了,将青夜军视为己有,贫僧实不知还有何物作为倚仗。
不错,贫僧是有些尘缘未断,可供王爷要挟,但因要挟一味退让,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换一夕安寝,早晚贫僧与洛家在王爷口中连骨头渣都不会剩下。
王爷和县主逼迫太多,令洛家人受辱,贫僧无路可退,即使倒向朝廷一边又如何,怕是会先于神策军,与王爷不死不休。”
洛明瑢话说得明白,郑王若以为能拿捏他的软肋,侵占青夜军和洛家钱财,那就是他想错了。
席间冷了下来。
冬凭听懂了,抱臂连连点头:“殿下你怎么说也是陛下的皇叔,不如归顺雍朝,平定叛乱立下大功,陛下知你忠心,一定会善待你同你家人的。”
郑王眯了眯眼睛:“殿下不愧是大儒授业,十四岁就能考进殿试的人物,本王佩服,这么说来,本王将你找到,还是为他人作嫁衣了?”
“贫僧只是想说,礼贤下士,比之利诱要挟,更能让天下贤人归服。”
郑王面无表情:“殿下说得是,是本王方才无礼。”
凤还恩只是瞧着二人对答,面色一派轻松。
他甚至浑水摸鱼起来:“若十七殿下并无与郑王合作的心思,还望郑王准允我将十七殿下带回雍都,交由陛下处置。”
他举杯向洛明瑢:“十七殿下,别白费力气躲着了,束手就擒吧。”
洛明瑢竟也有几分懒散:“贫僧有何罪过要束手就擒?不过是不想理会俗务,雍朝哪条律法不准皇子出家?”
凤还恩眉头微皱,还真是,李寔只是没有随师回京而已,他要说是先帝授意的,谁又能说什么。
若是陛下早早下道召还圣旨,还能拿他一个抗旨不遵的罪过,不过人都失踪了,圣旨也不知道往何处送。
李寔还真没罪过。
“既然无罪,那何不回去见一下旧日亲友,陛下可想念您这位皇叔呢。”
“介之推尚可不见晋文公,何况贫僧是方外之人,不领皇命,军容想请贫僧回去,端看贫僧心情吧。”
郑王听到此句倒是松了一口气,两个人的面子都下了,总比下他一个人的面子好。
这李寔只是个倔和尚罢了,跟谁都不对付,自己该小心些应付,免得真把人推到朝廷那边就难办了。
眼看着今日谈不出什么成果了,郑王琢磨着再探探李寔的口风,必要之时控制住他,下次再单独与凤还恩商谈,绝不能让他坏了自己的大事。
“今日话谈不成也无碍,难得来了澹园,此处盛景与美人最配,本王备了些歌舞,请各位同赏。”
冬凭搓搓手:“这郑王看来是打算使美人计啊。”
凤还恩上下扫了他一眼。
“你别看我,我是不会背叛陛下的,军容你——嘿嘿,也是不近女色之人,看来咱们只能候着他出下一招了。”
郑王话音一落,轻纱如云一霎飘如逐月亭,纤腰如柳,罗袖低垂,随着隔岸的乐声轻歌曼舞,裙裾翻飞似蝶。
“你看看,你看看,“冬凭啧啧有声,“这些美人长得还不如对面和尚呢,郑王也好意思拿出手。”
凤还恩又看向对面的和尚。
和尚垂眸端坐,既不看歌舞,更不吃茶饮酒,只是佛珠慢慢在手中捻动,一程歌舞既过,无论是那舞姬如何妩媚妖娆,都未引他抬眼。
郑王道:“各位在皇城之中见惯了教坊司的乐舞,也来品评一番,这瑜南的歌舞可别有风味?”
真把瑜南当自己的地界了,凤还恩还击:“瑜南城是出美人之地,早早便有歌舞贡入王庭,王爷若是从前见得少,那趁这会儿多看看吧。”
郑王笑面上渗出一丝阴狠。
“笑了,笑了,那和尚笑了。”冬凭压低声音,跟发现三月天下雪似的。
其余二人也看向次席。
洛明瑢只是想起沈娘子了。
想起她也给他跳过一次舞,只那么一次。
在那之前沈娘子不见了几日,洛明瑢耳边萦绕好几个月的聒噪突然消失,他便以为她和那些侍女一样,总算是放弃了。
也可能在山中遇到了什么危险……
洛明瑢远远去打理一块荒田,正好经过那座小小的别院,他往门内看。
沈娘子刚洗过的衣裳晾在竿子上,湿漉漉的。
她还住在这儿。
知道她无恙,洛明瑢未再多关心她为何消失。
没几日,沈娘子夜间又翻进他的屋子。
当着洛明瑢的面,她将外披的衣裳脱了一件,他眉心一跳。
“嘘——”
沈娘子手指按在他唇上,洛明瑢静静等她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这回她却不是贴上来,说什么“被衾寒凉,要借禅师身子暖一暖”这种无耻的话,而是在原地摆动着手脚。
也是看了一阵后,洛明瑢才敢肯定,沈娘子原来是在跳舞。
与他幼时在宫中看到的,甚是不同。
大抵她并不擅此道,又或那舞姿的美并未被洛明瑢欣赏到,若有乐声或许会好很多,正这么想着,沈娘子就摔了。
还是摔在他怀里,不过这一次砸得比较像样,不像故意的,因为沈娘子脸很红,似乎这一跤不在她计划之中。
烛火下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水润明亮的眼睛里都是羞恼,牙齿紧紧咬着下唇,正故作镇定。
洛明瑢想笑,又怕沈娘子会更难为情。
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视线一直盯着她咬出印子的唇。
“好、好像没用,我走了。”
她匆匆说完这句,洛明瑢的怀抱立刻空了。
“今晚的,都忘掉!”
翻窗之前,她恶声恶气地命令,而后跟山间的小狐狸一样逃走消失。
再待一会儿,沈娘子若再待一会儿……
洛明瑢看着摇动的窗户,喉结滚动,眼中慢慢聚起了疑惑。
如今看到舞姬抛到眼前的袖子,洛明瑢才后知后觉,大概当夜沈娘子想做的就是这样,将袖子轻轻抛给他,让他牵着,而不是把自己绊倒了。
他为许久之后发现的这点小心机而新奇,唇角虽未翘起,那笑痕已经浮现。
郑王见到他在笑,以为他是喜欢,又招招手,三个最貌美的舞姬留下,陪坐席间,各自抱起了一把琵琶。
她们素手轻拨,唱起了江南小调,嘴上唱着,眼神痴缠地往要撩拨的人身上望。
“十七殿下既然喜欢,为表先前对殿下不敬的反省,这美人就送给十七殿下了。”郑王大方道。
洛明瑢摇头:“贫僧不喜欢。”
“不喜欢,那殿下为何笑啊?”
“想到些旧事,故而高兴罢了。”
凤还恩握紧了掌中酒杯。
由舞姬能想到的旧事,不就是跟女人有关,李寔既无妾室,又是和尚,除了给他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还能想到谁?
“可是你那娘子沈氏?”他问。
洛明瑢不答。
她原来还会给男人跳舞吗?凤还恩手里的酒盏慢慢收紧,裂出一道细微的纹路。
此时洛明瑢身旁的舞姬开口道:“听说殿下家中只有一房娘子,只怕会有伺候不周全之处,奴家愿侍奉殿下左右,还望殿下成全。”
“贫僧不喜听靡靡之音,这位娘子可会念佛经?”
女子忙答:“不会,但奴家愿意为了殿下去学。”
“你既愿意学,贫僧可为施主引荐一处庵堂,施主多念真经,陶冶心性,自然功德无量。”
“噗——”
冬凭还以为这皇叔真要把美人收下,原来是要送人出家。
郑王只是要塞个眼线到各处,就算他们各自拒绝,人该送还是会送到,“殿下不必客气——”
正说话间,守卫又拦住了一个要进来的人。
来人穿着鹤监的衣服。
“进来。”凤还恩开口。
郑王还调侃:“是什么要事如此着急,等着凤军容处置?”
那鹤使在凤还恩耳边低语几句,他听罢,眉头微扬,看向了洛明瑢:“县主似乎没回行馆,而是往洛家去了,看来你们合作成不了了,殿下不如转投朝廷?”
洛明瑢起身就朝外走去,连声告别也没有。
郑王一听又是自己女儿在捣乱,面色有些绷不住,“为表诚意,本王随殿下亲走一趟吧。”
“不必。”
郑王又派了一位亲信跟上去。
望着远去的那一袭白色袈裟,凤还恩眸光渐暗。
洛家二房独子……她原来就是嫁了这么个人。
不过有缘无分,那倒也好。
凤还恩竟还笑了一下。
郑王转过头:“还望军容好好考虑本王所说之事。”
凤还恩收起笑:“不是我不愿考虑,只是郑王所图的时机看来并未成熟,还是早些回河东去吧。”
一日宴散,日头未过天半寸。
对着空荡荡的宴席,郑王面色阴沉:“盯着洛家还有凤还恩的人,万万不可给他们往来的机会。”
他今日方算明白,虽虎踞两镇,朝廷无论如何都动不了他,但想图谋天下,少了“王命”和青夜军这两大助力,就还不到他搅风搅雨的时候。
洛家,他得死死盯着,这是他嘴里的一块肉,若不能成为他的囊中之物,那就只能“为帝讨贼”,统统杀光了。
—
回县衙的马车上,冬凭枕着自己的胳膊,悠然道:“我也想跟去洛家看看呢。”
今日这局算是谈崩了,但是洛府里一定有天大的热闹可看。
“你说那和尚到底是会护着他的发妻,还是会为了权势偏心县主呢?不过也可能县主已经把他娘子——”冬凭手在脖子上一划,“杀了?”
凤还恩看向他。
冬凭还浑然不觉,又问了一件不明白的事:“为什么要告诉那位皇叔,县主往他家杀人去了呢?干脆让县主把洛家全杀光,郑王和他的关系不就彻底破裂了吗?”
凤还恩将手压在冬凭的肩上:“再如今日这般,怕是你会死得更快。”
冬凭打了个激灵,虽不明白为什么,只赶紧缝上嘴不再说话。
—
县主带人将洛家围了起来。
她被人从澹园带出来,捆上了马车,仍旧怒不可遏,那团怒火强压不下去,连她爹郑王的面子她都不想给。
今日受此奇耻大辱,她说什么都要让洛明瑢为了得罪她而后悔一辈子。
春苜回去还得挨四十大板,苦着脸求县主别闹了,“县主,如今当真不能动洛家的人,王爷在图谋大事,您……您难道不想坐上公主之位,那时候再慢慢折磨洛家人也不迟啊。”
“图谋大事与他一个和尚有什么相干,就算有,也是他求着我父王的份,今日我可以不杀那沈氏,但怎么也得出了这口恶气。”
一想到洛明瑢宴散之后回洛家,还能和那沈氏恩爱,自己反被困在行馆之中,县主宁肯咬舌自尽。
然而郑王有命,谁也不肯听她的,人送到行馆,将门一锁,内外都清空了。
春苜跟着一众奴仆领在空庭上杖刑。
洛明香还在行馆之中,县主没让她走,她不敢贸然离去,听着外头此起彼伏的棍杖声,更如打在自己身上,瑟瑟发抖。
县主躺在床榻上,郁气难消,身上的绳索怎么都挣不开。
“洛明香!洛明香!”
洛明香膝行进屋中。
“给本县主解开。”
“拿着鱼符,到行馆东面把我的私兵都点出来。”
洛明香一一照办,县主又吩咐:“你穿着本县主的衣裳待在这儿。”
“县主,这……”
“你想死吗?”
最终,县主换上了洛明香的衣裳,低头走了出去。
但这一招偷龙转凤很快被县主另一个贴身侍女秋菽发现,洛明香高举双手:“是县主让我躺在这儿的,娘子恕罪!”
侍女赶紧追出去,此时瑞昭县主已翻身上马。
“县主,王爷有命,您不能出去啊!”
她这一嗓子,那些私兵立刻有些犹豫。
县主拔刀抵在秋菽的脖子上:“本县主不杀沈氏,只是教训她一下,你再拦,我现在就杀了你。”
“县主,你若一意孤行,奴婢们会死的。”秋菽只求县主别再闹了。
“那又如何,这一趟你们跟来瑜南,事事不顺我心,讲经堂背弃本县主躲起来的账还未跟你们算,有空在这儿委屈,却不知道为我出头,谁家如你们这般做奴婢?”
秋菽面如死灰,这一遭出来,自己的命是怎么都保不住了。
县主撤回刀,摸出了自己的鱼符,走出马车骑上了马,“去洛府。”
校尉也劝阻道:“县主,王爷的意思是送您回行馆……”
话没说完就挨了一鞭子,校尉捂着渗血的脸,县主又一鞭子抽来:“看清楚,我才是你们的主子,谁敢忤逆,以军法斩。”
“走!去洛家!”
—
县主率领的兵卒擎旗朝洛家去,门前一整条街很快被肃清。
周氏带着迟青英站在大门口,一众家丁列阵以待。
“县主这是什么意思?”
周氏如今面上并无寻常妇人对兵戈的怯懦之色。
瑞昭县主勒住缰绳,居高临下,连看周氏一眼都懒得:“交出沈氏,还有她的两个孩子。”
她要将三人系在马后,在这瑜南城跑上一圈,再说别的。
“他们去哪儿了?”周氏低声问迟青英。
迟青英道:“门房说送两个孩子去学塾了,但属下已派人在学塾搜查过,他们并不在那里。”
去学塾?
周氏分明让她待在家中,这个沈幼漓,果然长出了歪心思!
但也算误打误撞救了釉儿和丕儿。
周氏只能对县主说:“他们三人已被赶出洛家,如今不知道往哪儿去,不信请县主入府搜查,还请县主高抬贵手,放我一家老小性命。”
县主只问:“沈氏去了哪里?”
“我们也不知道。”
县主懒得与她再费口舌,吩咐道:“把人找出来。”
在她正准备大张旗鼓找人的时候,很快有官兵来报,在往城门去的路上抓到了沈氏。
第32章 我能让洛明瑢从此只专情……
沈幼漓不得不出来露面,不然瑞昭县主就会搜查整个洛家,丕儿和釉儿就藏不住了,现在她在外面被抓到了,瑞昭县主想找他们,也只会往外头去追。
县主果然开口:“一路搜过去,别让两个小孩跑了。”
她看向沈幼漓,道:“拖你一个人跑马实在没什么意思。”
拖着她一个人跑没意思,难道还要拖着她的孩子一起?
瑞昭县主的恶毒远远超出了沈幼漓所想,让这样的人恨上也是倒霉,若不除掉,必会阴魂不散,可一个不小心又会招惹到郑王……
“县主既只是想要洛明瑢,何不行行好,放我同我的孩子远走高飞,我保证绝不会再出现在县主眼前。”
沈幼漓被左右架着,仍想开口同她商量。
县主冷笑:“你跑得太晚了,敢戏弄本县主,就要付出代价,信你不会出现,本县主不如信自己。”
她将马鞭在手里绕了个圈,而后猛地朝沈幼漓的脸上甩去。
沈幼漓倒是不傻,察觉到她吃人的眼神,早有防范,后仰避开了,但鞭子还是扫到了她的腰上,一阵火辣辣痛。
这若是抽到脸上还得了?沈幼漓察觉到她真动了杀心。
县主眦目:“抓稳她。”
两个兵卒正得令,忽见自己手背迅速泛红,那股奇痒立刻遍及全身,再使不出一丝力气钳制沈幼漓,各自姿态扭曲地倒在地上。
沈幼漓趁机挣脱束缚,又躲开了瑞昭县主一鞭。
外头被兵包围了,沈幼漓只能回头冲进洛家去,东南西北四个门,除了后门,她总能找到一个出口逃出去。
瑞昭县主顾不得她使的是什么邪门招数,命令道:“愣着干什么,抓住她!”
兵卒和洛府家丁抵撞在一起,县主纵马闯入府中,一路踏平过去,引起一阵鸡飞狗跳。
沈幼漓边跑,边想着干脆毒死瑞昭县主算了,但若这样,所有人都知道是她做的,到时更加麻烦。
眼下只能逃跑了。
幸而她从前办案子时常惹到不该惹的人,被人追杀是家常便饭,跑得还算快。
她本想走小道避开背后纵马追来的县主,然而那些兵丁已经翻过墙,挡住了她的去路。
前有狼后有虎,还能往哪里跑?
“你跑不掉的。”
瑞昭县主可是武将之女,弓马娴熟之人,何况眼前不止一个人追沈幼漓,察觉到猎物走到绝地,她勾起唇角。
县主挥动着马鞭,她打算把沈幼漓的脸抽烂。
然而猎物也会龇牙,在被人擒住之前,沈幼漓挥出袖中的药粉。
县主掩住口鼻,可所骑的马却长长嘶鸣一声,前蹄高高跃起,差点把她摔下马去,幸而她死死拉住缰绳。
不摔,那她就踹!沈幼漓冲了上去伸手去抓县主衣领,要取而代之。
只要抢到马,她转身就能冲出大门去。
就在沈幼漓将得逞之时,后颈先被人抓住,整个人被向后拖去。
县主的贴身护卫也不是吃素的,不可能让一个没有武功的年轻娘子靠近县主。
完了……沈幼漓心里只有这两个字。
瑞昭县主差点坠马,已然被沈幼漓惹怒,看着她又被按住,冷笑道:“你很有能耐。”
可也到此为止了。
不把这沈氏就地处死,把那两个孩子找到杀干净,难平她心头怒气。
“今日我原不想杀你,这都是你自找的!”
秋菽此刻终于追了上来,见县主还未杀人,赶紧冲上去劝告:“县主,王爷吩咐,如今绝不可动洛家的人,您这样闹,会坏了王爷的大事!”
瑞昭县主先一鞭子抽在秋菽身上,“本县主是不是说过不准你说话?”
秋菽吃痛,赶紧跪地:“县主恕罪!”
沈幼漓看着县主慢慢走近,鞭尾在她手上绕紧,努力思索着眼下除了挨这一鞭子,自己还能做什么。
鞭子甩下,沈幼漓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闭上眼睛。
想象中的痛楚并未降临,沈幼漓眯紧的眼睁开一只,一个黑衣人挡在了她面前,剑鞘挡住了鞭子。
是凤还恩派来监视她的鹤使。
戊鹤使已让人将消息告知军容,眼下才赶到挡住县主面前,顺道还换了一身杂役的衣裳。
他将鞭子扯开丢到一边,差点将县主扯下了马,两个侍卫也被他踹开,沈幼漓赶紧躲在他背后去。
鹤使亮出腰牌,道:“县主,这是凤军容的人,还请高抬贵手。”
沈幼漓闻言皱眉,她什么谁的人?
算了,能救她命,谁的人都行。
县主下了马,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神情张扬:“你说她是……什么?”
“神策军统领,凤军容。”
“凤军容……那又如何?”
县主面上依旧强横,然心中开始没底。
她并不怕郑王,那毕竟是她爹,再任性郑王也不会将她如何,可她确实有些怕凤还恩。
那“活死人”一身阴气,在雍都时就凶名在外,瑞昭县主甚至亲眼看见过他在午门外亲自给罪官执刀行刑,其时人头滚滚,宛如炼狱,凤还恩官袍滴血,负手走上台阶的样子,是真阎罗。
瑞昭县主看过之后,回去好几个晚上没睡着,一睡下就梦见自己也被砍了头。
尽管知道不可能,但她也怕自己会变成人头滚落的一个。
“县主今日强闯七品官员宅邸,寻衅打杀官员家眷,便是皇子公主亦与庶民同罪论处,军容会上禀圣听,给县主一个处置。”
鹤使说得不错,洛家大伯是录事参军,沈幼漓这个侄媳妇儿当然算得上家眷。
沈幼漓脑子活泛起来,跟着说道:“我记得曾经东云郡主就是杀了一位七品官家眷,被先帝下旨在午门斩首,谁劝也无用,如今瑞昭县主再行此暴行,劳烦军容一定告知陛下,让天下人知道,这郑王父女残暴不仁,为抢男人青天白日入府行凶!”
瑞昭县主听到这话,握紧马鞭,好像凤还恩的刀真抵到她脖子上了。
人一害怕,理智也回来了。
现在确实不是杀人的时候,凤还恩等着拿她和父王的把柄,想将他们逐回河东去,虽不知道父王执意留在瑜南在筹谋什么大事,但她还是得顾着点大局。
而且方才凤还恩也在亭中,留沈氏的命,怕是妙觉禅师、父王和凤还恩三人共同的意思。
她扛得住一个,扛不住两个、三个……
看向躲在背后的沈幼漓,县主恨恨握紧鞭子:“你到底是什么人,能让凤军容派鹤监的人保护你?”
沈幼漓眼下正缺个让瑞昭县主忌惮的人物,先前县主侍女的话她也听去了,此刻更加故弄玄虚:“凤军容在瑜南早有布置,不管郑王要做什么,就连讲经堂里你爹贼喊捉贼之事,军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你们所图绝不会得逞,若不早日退去,你父女二人便要大祸临头!”
“讲经堂刺杀……跟我父王有什么关系?”县主惊疑。
“县主不如回去问你的父王,为何故意让你身陷险境?”
见沈氏当真知道些内幕,县主更加迟疑起来。
难道真的只有自己从头到尾蒙在鼓里,父王派人杀她?怎么可能!
纵然眼前疑虑重重,可要县主对着沈氏服软,绝无可能。
不能杀,她还不能打吗。
“不管凤还恩和洛明瑢谁向着你,你都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女人,本县主教训一顿还是做得到的,来人,将她拿下!”
戊鹤使本事有限,一人之力也无法抵抗那么多人,只好带她跃上高墙,但这也只是拖延时间而已。
沈幼漓倒不慌了,说道:“王爷和凤军容的话你都不肯听,县主为了一个男人疯魔至此?”
不待县主开口,她又说:“县主大可不必将我视为死敌,若男人真那么重要,没准我能帮你。”
县主冷笑一声:“你能帮我什么?”
“当年我也似你这般,被洛明瑢弃如敝屣,我还是抱着一只公鸡拜堂成亲的,他连多看一眼都懒得,偏偏如今我能让洛明瑢一颗心都向着我,你说我能帮你什么?”
县主愣了一下。
她原以为妙觉禅师向着沈氏,和她生孩子,是因为那一张脸,结果竟不是。
难道禅师仅仅是看沈氏可怜,就让她得了手?
县主更不甘心,自己晚来几年,竟让这女人占了先机。
“你不就是会装可怜吗?”
“是啊,我会装可怜,偏偏县主不会,如今尚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难道县主真要把事做绝,让他彻底厌恶你?县主真的不想与你那妙觉禅师两情相悦?”沈幼漓诱哄她。
县主确实想,尽管她咬定要洛明瑢付出代价,但她也渴望讲经堂那一日,他对她那般的温柔会重现。
可她不能受这个女人蛊惑!
“你说这么多,不就是多怕我不放过你吗?”
“我为求自保,当然愿意倾囊相授,想必县主自己也知道,洛明瑢并非厌恶县主,他不过是厌恶杀生之举,县主若改了,再徐徐图之,早晚他会是你的囊中之物。”
这女人因为洛明瑢疯了,沈幼漓就只能拿洛明瑢来治她。
县主本就放不下洛明瑢,此刻听她说二人还有可能,没办法不心动。
“你当真能助我?”
“端看县主诚意。”
“好,咱们坐下谈。”她将鞭子往旁边一丢,转身离开。
不如问完,再打杀了她也不迟。
沈幼漓吐出一口气,眼下暂时是安全了。
“多谢你,劳烦放我下去吧。”
鹤使将她放下。
他们仍在洛府,沈幼漓被带入一间房中。
洛府门外,迟青英和洛家人手太少,想抵挡也是有心无力。
周氏不愿为了一个沈幼漓开罪县主,道:“罢了,怎么样也是她自己的造化,你带人沿着城门一路去寻两个孩子。”
沈幼漓背诺带走他们,周氏不跟她翻脸已经很不错了。
这时急促的马蹄声靠近,二人还未看清马背的人,他就已经下马宛如流星掠进大门。
迟青英道:“是殿下回来了。”
周氏长出一口气:“他还有脸说自己不在乎。”
—
沈幼漓如今正被绑在屋中,看着守在四角的侍卫,只能先安分坐着,走一步看一步了。
没一会儿县主就走了进来。
她仍旧是强装高傲看不起人的眼神,沈幼漓深知这样的人内里虚浮,不过是靠着县主身份耀武扬威,实则外强中干。
她静等着瑞昭县主出招。
“本县主听闻你不过是被买进来,给洛家传宗接代罢了,平日院中连个奴仆都没有,可有此事?”
不是说请教吗,怎么羞辱上她了?
沈幼漓不接招,把头一扬:“县主那么想听,那就出个能让我高兴的价钱。”
“你就这么喜欢钱?”
“谁会不喜欢钱呢,要不是为了钱,我也不会留在洛家。”
“好啊。”
瑞昭县主将手上绞丝金镯子脱了下来,丢到她怀里,“说罢,只要能说得本县主开心,本县主不介意再打发你点,若是不说,本县主打烂你的嘴。”
她其实一点也不想听洛明瑢与别的女人的过往,但若不知道,又会日日想着,抓心挠肝。
谁料沈幼漓竟然“嗤”了一声:“堂堂县主竟也那么小气,婆母平日赏我的都不止这么些,一个镯子可只够我说一半,县主带银票了吗?”
“来人——”
沈幼漓赶在挨打之前诱惑她:“县主,我能让洛明瑢从此只专情你一人,整日守在你身边,对你言听计从,亲你,抱你,跟你生上十个八个孩子。”
沈幼漓半点不怕夸大其词,反正她只保疗程,不保疗效,稳住了县主,之后多得是机会逃走。
这种话真是不要脸。县主忍住气:“你要多少?”
“五千两。”
沈幼漓料想她拿不出一万两来,好心打了对折。
“当真贪慕虚荣,为了钱什么都能出卖,你这种女人根本不会有人看得起你,也就凭个肚子,才能有点用处。”
“本县主今遭出门没带银票,不过可以写下字据,等回了行馆就将银票给你。”
沈幼漓才不信什么字据,拿到手里才是真的,“总归县主付不起银子,那我也没什么好说了。”
说完她就坐在那儿不再说话。
瑞昭县主唇瓣发干,她当真想听听沈氏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派人快马回行馆,取银票来。”
要是假的,她自会让沈氏再吐出来。
—
洛明瑢出了澹园,夺一匹快马一路飞驰而回,只恐自己赶不上。
明明从澹园到洛府的路并不长,他恨不得快些,再快些,只怕迟了一步,什么也挽回不了。
十六年前贵妃在军前自尽的样子不断闪过眼前,洛明瑢攥着缰绳的手用力到泛白,他不愿去猜测洛家可能在发生的事。
沈娘子是决计不能出事的。
在看到门前乱作一团时,洛明瑢视线在人群之中搜寻不到想找的人。
下马之后他一步不停迈入门内。
“沈娘子在何处?”
被抓过的校尉惊骇于来人的手力和身量,能将身穿甲胄的自己一手提起来,可他什么也不知道,知道也不敢说。
还是凤还恩的鹤使开口:“县主将她带到了那边屋中。”
洛明瑢丢下人往那边去。
屋门前有守卫,秋菽让人阻住大步而来的僧人,但上前的守卫连衣角都没沾到,就被推了出去,没有让洛明瑢停下一步。
她赶紧说:“禅师莫急,沈娘子无事。”
禅师的目光莫名带着教人胆怯的威慑,秋菽强撑着说道:“王、王爷有令,不让县主伤了洛家人,沈娘子如今无事,只是在屋中,县主知道轻重,不过是有些话要问她。”
“让开。”
洛明瑢依旧要往前走。
瑞昭县主走了出来,一见洛明瑢形容就知道他匆匆赶回来的,心中更加难过。
他根本不似自己嘴上所说,无意男女之事,不过是那事与她无关罢了。
许是习惯了洛明瑢的冷淡,又或是将沈幼漓的话听了进去,总之,县主再开口竟有服软的意思:“你不必如此着急,本县主没有将她怎么样,不过是有几句话问她,禅师若有兴趣,也可在一边旁听着。”
洛明瑢不想听:“贫僧要带她走。”
瑞昭县主又想发怒,硬生生忍了下来。
“她一点皮都没掉,还知道跟本县主谈生意,禅师何必急于一时,难道你不想听沈氏的真心话吗?她方才可是同我要了五千两,说愿意教我,如何将你收入囊中呢。”
见他神情微怔,县主趁热打铁:“你不想听听这么多年,七年里,她都是怎么算计你的吗?”
第33章 “贫僧很贱吗?”……
莫如……再赌一次。
洛明瑢确实想听听,沈娘子在他人面前,会如何提起自己。
他越过县主,朝屋中走去。
秋菽跟了进去,而后又赶紧出来:“县主,禅师在屏风后,并未与沈氏相见。”
县主莞尔一笑,沈幼漓狮子大开口也不错,她嘴脸越是丑陋,才越能引起妙觉禅师反感。
银票很快就送来了,随着一道送来的还有郑王的命令:不许得罪洛家人,回去之后即刻离开瑜南,不得多留一刻。
瑞昭县主阴沉下脸,眼下暂且得沉住气,她转身回屋中,下巴一扬,示意秋菽将银票送上。
沈幼漓浑然不知洛明瑢已经回来,往自己怀里努努嘴:“放这儿,放好了。”
秋菽将银票塞进她怀里。
洛明瑢在屏风后,听着她的声音,知道她并无大碍,才放下心来。
沈幼漓怡然开口道:“县主请问,妾身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县主终于开口问:“你是真喜欢洛明瑢,还是为了洛家承诺的一万两银子?”
“当然是为了银子。”
“若不是像洛明瑢那样的相貌,而是状类猪狗之人,你也会答应吗?”
沈幼漓答得分外干脆:“当然会,只要给我银子,无论他是缺胳膊断腿,还是形貌丑陋,我都会答应,应该说,若真是那些人,反倒省下我不少事,偏偏是个和尚,为了什么修行戒律之类的鬼话,耽误我三年时间,这笔生意说来还是我亏了。”
县主对这难听的回答甚是满意,她朝旁边看了一眼,想瞧瞧禅师听完这段,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但洛明瑢只是听着,并无什么明显的反应。
县主扬眉,她该问出点更过分的话来。
她又问:“那你好好说说,你是怎么勾引妙觉禅师,让他跟你苟且的。”
“那先说好,你不能打我。”
“放心,本县主说不打你就不打你。”
沈幼漓思索了一下,觉得把这件事说得越辛苦越好,不显得费力些,怎么能让县主觉得五千两花得值呢。
“我为了勾引他,特意寻了一位花魁娘子,同她讨教来不少高招,那银子可是流水般花了出去,洛家给这一万两,断断是给少了,不瞒县主说,凡是勾搭男人的招数没有我不会的,可惜学了一身本事,用上的时候甚少,禅师似乎不喜欢,他好喜欢自己出力气……”
最后一句就让县主皱起眉头,心跟针扎一样。
这种奇技淫巧,就是教她,她也不屑去学,还什么禅师喜欢自己出力气……
她掐住椅臂:“那禅师喜欢什么?”
“他喜欢女子天真烂漫,整日围着他转,这和尚还喜欢听荤话,禅师其时到底是弱冠,表面装得再正经,实则好色得很,有贼心没贼胆,格外享受别人撩拨他。
说话时,他眼皮虽然不掀起来,但一定在听,就算诵经也能听见,他能一心二用,端看想不想理你而已,真走神的时候,他不会捻佛珠,但尾指会慢慢转佛珠,
要是太过分了,他盯着你看,瞧起来要生气,也不须害怕,只管走,过一阵儿就好了,他是修行之人,不能打人也不能骂人,装个吓人的样子,实则是纸老虎,拿你无可奈何。”
沈幼漓毫不犹豫,甚至是添油加醋地将洛明瑢那些不为人知的心思全抖漏出来。
洛明瑢望着手中佛珠,他自己都没发现这些事。
沈娘子原来将他了解得如此透彻。
县主忍得酸楚听下去,“只是这样,他就喜欢上你,愿意跟你生孩子了?”
“当然不是,我现在就要告诉,之前那些话统统没用,我就是这么浪费了一年,除了占点便宜,根本没能脱了他的衣服,左右还是得下药。”
县主白眼一翻。
“我第一次就给他下过药,那药很厉害,不吃解药的话谁也抵抗不住,“沈幼漓停顿,补了一句,“县主要是想要,一百两银子一丸。”
“不过就是这样,妙觉禅师也没有就范,反而把自己打晕,要不是我喂他解药他早就死了,后来我想明白了,禅师是不惜命的,可他是慈悲心肠,这一年并非无关紧要,至少他将我放在了眼里,不忍心我死在他面前……”
“所以你——”
“所以我自己吃了药,还把解药当着他的面丢火里去,所以他就只剩下两条路选,要么看着我死在他面前,要么就将身给我当解药,他当然选后者,我们就滚在一起了。”沈幼漓与人说起这种事,脸上不见一丝害羞。
县主的指甲死死抠进肉里,她不想听,偏偏又停不下,非得弄清楚他们都做了什么,想从沈幼漓话中找出他们并不相爱的蛛丝马迹。
“你如此自私自利,可曾为他着想过半分?”
“从来没有,我当然知道妙觉禅师很痛苦,他甚至跟方丈请刑,把自己打得血肉模糊,可那又怎么样,我根本不在乎,我照样每天去找他,只要他跟我睡,让我早点有身孕,挨点打算什么,又打不到我身上,我能早早拿到一万两银子就行。”
她怎么能这么糟蹋人呢!县主只觉得这沈氏比自己狠心百倍,谁会愿意这么折磨一个出家之人。
沈幼漓眉间无一丝悔改之色:“第一个孩子没达成洛家的要求,我又上山一趟,禅师这次还是拒绝我,他嫌我贪得无厌,把我赶下山去一个月。”
洛明瑢抬起头,他并未嫌她贪得无厌,也不是赶她。
沈娘子似乎错会了他的意思。
屏风那头还在说:“不过两个月后我还是得了手,后来感云寺大火,他当时牵着我的手说以后也许不当和尚了,我那时很高兴,只要洛明瑢点头,大夫人一定会让我做洛家的正头娘子,又岂是区区一万两可以比的,结果他说的根本就是空话,转头进了禅月寺,彻底遁入空门,我视他将我背弃,便恨上了他……”
县主咬着后槽牙:“会不会是你自作多情,他根本没有还俗之意?”
“当然会,怎么不会呢,当时我必是错会了他的意思,其实洛家已经给了我一万两,但我贪心不足,想占更多,将来当洛家主母,可是他这一出家,我的美梦就落空了。
上次去禅月寺是我破釜沉舟,我同他说以后我和两个孩子与他再不相干,没想到这一招收效甚好,他竟然回家了,可仔细想想,他其实不是为我回来。
可那又怎样,我一面假装对他毫不在意,一面故意用孩子绊住他,让丕儿去喊他爹爹,他果然上钩了,你知道,禅师是菩萨心肠,怎么可能不应孩子的话,说来,要是没有县主突然出现,洛明瑢跟这洛家的富贵,早该是我的囊中之物了。”
瑞昭县主越听越觉得这个女人可恶,她对禅师根本无一丝体恤可怜,满心满眼只有自己的荣华富贵,这种人怎么配被禅师如此在意?
她看向屏风后的洛明瑢,然而他仍旧无甚反应。
脸既不黑也不红,只是静捻着佛珠,似摆在堂中的一尊佛像,在听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祷念。
这反应……似乎也没什么错。
大概是失望到了极点,又或根本不在意此人,才会什么反应都没有。
他会这么着急赶回来,是不是真如沈氏所说,怕自己杀人,而不是担心沈氏一人的安危?
县主这么一想,总算舒服了一点。
沈幼漓没有放过县主看向旁边眼神,顺着她视线看去,能看出屏风后面影影绰绰有个人影。
洛明瑢竟然回来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刚刚为什么不出现?
方才那些话,他都听到了?
慌张只浮现一瞬,想到方才的惊险和他此刻安然在这儿偷听,沈幼漓目光冷下几分。
怪不得县主能忍下脾气,原来是要套她的话,让洛明瑢彻底厌恶她。
不过话既说到这个份上,他都听完了,也不差后面几句。
县主道:“谁被你盯上可真是倒了大霉。”
她心中暗自作计,今日就算杀不了她,来日怎么都要杀了她,绝不留这恶心的祸害在世。
沈幼漓盯着屏风后那抹人影,点头道:“是啊,谁被我盯上就是倒了大霉。”
县主扭头又冷笑一声,得意个够吧,待会儿怕是哭都哭不出来。
“那你也该说说,本县主要如何做,才能让禅师回心转意呢?”
沈幼漓认真想了想胡娘子的话,说道:“县主只需日日陪着他,多与他逗乐打闹,故意招惹也没事,等他习惯你之后,就消失不见,男人都很贱的,念佛的也一样,你在身边时不屑一顾,等你消失了又忍不住找你,就跟钓鱼一样。
不过必要时剑走偏锋,略施诡计,假装不经意让他看看胸,再看看腿,然后贴着他,他拒绝的时候就假装听不懂……
从前那和尚还有几分矜持,不过玩都玩过了,他早就是食髓知味的脏东西,破罐子破摔,一定很容易得手,反正男人嘛,跟谁都一样。
届时你拿出县主之威来,让他不得不对你负责,若不想成亲就更省事了,下药或是着人将他按住,玩腻了就再也不会去想……”
沈幼漓心想,只要县主的心思都花在洛明瑢身上,自己总能找到机会逃跑。
县主听得竟然有点热血沸腾,又不大想洛明瑢也听到这一段。
让他清楚招数,自己以后还怎么施行。
她想打断沈氏的话。
而沈幼漓说到此处,洛明瑢才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听着她一句句教授他人要如何算计自己,他目中生寒,冰层下暗流汹涌。
话既问完,县主眼珠子转了转,道:“本县主还想问,几天前的夜里,你和凤军容孤男寡女在房中做什么?”
凤还恩……沈娘子脸上的指印,该是他留下的。
洛明瑢视线穿过屏风,落在她的影子上。她二人是什么关系?
沈幼漓笑了一声,道:“凤军容出身内廷,县主觉得我们能做什么?”
县主倒是忘了这事,栽赃不成,她面色很不好看。
不过,刚刚那些话已经够了,妙觉禅师也该认清楚这个女人的真面目,此刻定然恨不得抹去这个污点。
她起身,朝屏风后问道:“妙觉禅师,这七年来你受了那么多算计,如今听到,作何感想?”
县主问完,还得意地朝沈幼漓看去,想欣赏一下她的脸上震惊、惶恐、后悔……
然而这些都没有,沈氏冷静得过分。
县主又看向洛明瑢,他也一样,淡漠得没有一丝表情。
闻言,他开口道:“贫僧并无感想。”
并无感想?怎么会这样!
方才那些话,任哪个男人听了不会恼羞成怒,沈氏都是把他的脸丢在地上踩了!
县主走过去,直勾勾盯着洛明瑢的脸:“你是不是没听清楚,你娶的夫人这么费心勾引你,只是为了区区一万两白银,她骂你贱,骂你脏,你挨打是自作自受,到如今还在想算计你,根本不把你当个人看,你,不生气?”
洛明瑢脸上无波无澜,“贫僧知道。”
“你知道为什么不气?”
该气的他都已经气过了,洛明瑢温和地说:“沈娘子从前很爱做坏事,她现在改了,贫僧不会记恨她。”
沈幼漓低头想笑。
县主后退两步,不可置信地看着洛明瑢:“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难道念经念得都是非不分了吗?”
她指着沈幼漓,声音渐大:“你听着,她从头到尾对你没有一丝真心,骗你,冷眼看你受罚,想侵吞洛家家产,利用孩子困住你,更是打从心底里就看不起你,这种人、这种人难道不值得千刀万剐吗!”
洛明瑢看着被捆坐在椅子上的人,道:“当初是贫僧愿意——”
“住口!住口!住口!”县主几近崩溃地跺脚,“你根本就不喜欢她!只是被你娘和她逼迫的,刚刚她都说那么清楚了,你为什么还要被她哄骗!”
她甚至想劈开洛明瑢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在想什么。
“贫僧甘愿如此。”
县主气得眼前发黑。
没救了,洛明瑢真是没救了!
“你还真是贱!沈氏你过来,你也该说他贱,说啊!”
县主本就声音嘶哑,这么一喊,让人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沈幼漓被绑住了,哪里过得去,只道:“妙觉禅师修行高深,心中并无男女之念,万事都看得开,自然不会执着我骗他之事,县主也不必太过生气。”
县主根本不听她说话,她觉得自己要被洛明瑢折磨疯了。
对着他比对着一尊塑像更让人绝望。
这个人,到底要怎么做,才会对自己有一点反应?
看久了,县主突然笑了一声,显得古怪又诡异。
沈幼漓看着她扭曲的脸,打了个冷战。
瑞昭县主死死盯着洛明瑢,偏偏就他长得那么好看……根本就是挑不出错处的一张脸。
县主恨他,又忍不住想靠近,“按理说,你这样肮脏的脏东西,本县主实在看不上,不过——”
她伸手想去抚摸,“我听闻先皇强夺的那位贵妃是世间绝色,你一个男子,怎么也出落得这么好看,瞧你一眼,我就什么气都没有了。”
洛明瑢站起身,县主的手便落了空。
他朝沈幼漓走去,这才看到她腰上破损的布料,显然是鞭子抽的。
随即加快了脚步。
沈幼漓看着蹲在面前,伸手在她肚子上摸来摸去的人,不自在地在太师椅上扭动:“你先把我解开……”
洛明瑢看清伤口,眉目沉沉,只伸手就将绳子被扯断,把她打横抱起。
沈幼漓睁大眼睛,这和尚在做什么,她只是要他解开绳子,别害她!
但她没顾上管,先把要往外掉的银票塞好,才蹬了蹬腿:“和尚,放我下来。”
她刚才说了那么多过分的话,洛明瑢嘴上原谅,说不得禅心紊乱,要带她到哪里偷偷杀了。
洛明瑢毫无反应,只是往外走。
二人的动作一直被瑞昭县主看在眼里,她怎么都想不透,被羞辱到这个地步,洛明瑢为何还能去关心沈氏?
沈氏说得不错,这和尚……真的很贱。
“你为什么——”
县主上前来拉扯,洛明瑢拂袖将她甩在地上,四面的护卫拔刀上前护住,洛明瑢未将他们放在眼里,等缩起来的沈幼漓睁眼看,洛明瑢已经将刀抵在瑞昭县主肩头,剩下三把掉在地上,被夺刀的护卫不敢靠近。
“她身上的伤是你打的?”
县主趴在地上,听着居高临下的人问她。
她很久不曾仰头看人,这一眼恍如回到了第一次去雍都皇城,仰头候着御座上的皇帝问她话。
那生来就凌驾所有人的气势,即使问话再和善,她也不敢有一丝僭越。
可眼前的……眼前的就是个和尚而已!
县主强撑着气势:“本县主打的又如何,不过是一鞭子,她这么对你,我帮你报仇,你难道不谢我吗?”
沈幼漓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说一个字。
洛明瑢道:“你若再动贫僧妻儿,便是郑王也救不了你,贫僧不说假话。”
听他说出“妻儿”二字,县主眸光震动,泪水滑落。
沈幼漓也茫然了,这“妻儿”是在说她吗,这也是一个和尚能说的吗?
县主不甘,还在质问:“为什么你明知道她从头到尾都在利用你,本县主有错,难道她逼你就没错吗?是不是只要我会装可怜,你也会喜欢——啊——!”
瑞昭县主痛喊一声,瘫倒在地上,惊动了门外的秋菽,她已经见县主倒在地上,吓坏了,赶紧上来察看。
原来是洛明瑢将刀背敲下,将瑞昭县主的肩骨敲脱臼了。
如今连挪动一下都会引起县主痛呼,秋菽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你们洛家疯了吗!这是县主,王爷绝不会轻饶你们的!”
可县主更痛不是宛如断掉的手臂,而是他下一句话:
“贫僧确实厌恶县主,若这世上少你一人,便会安生许多。”
县主心神震荡,彻底失去起来的力气。
“洛明瑢,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绝不会放过你们!你们就是一对贱人!”她咬牙切齿,喃喃自语。
沈幼漓虽然听不清县主在念什么,但也知道自己完了,县主受了这么大的屈辱,往后只怕要跟自己不死不休。
可更让她惊讶的是洛明瑢。
即便知道他会武功,但她没想到他竟然真的会跟人动手,打的还是曾经救过的县主。
这人一定气得不轻。
回想刚刚说的那些话,她该不会也要挨打吧?
—
家中骚乱已经平息,下人们打扫着翻倒的花盆,被马踏坏的花草,还有些血迹要冲洗。
洛明瑢一路抱着她,走在洛府回廊里,难免招惹目光。
沈幼漓想下来,被他手臂牢牢抱住。
说了那些话之后,她也摸不清洛明瑢此刻到底有没有生气,她小心翼翼:“禅师,那些话不过是为了哄县主高兴的权宜之计,你不要误会。”
洛明瑢目视前方,直接戳破她:“你的话半真半假,现在所说不过是哄人的权宜之计,怕贫僧真恼了,不答应你将孩子带走。”
沈幼漓讪讪。他什么都清楚,自己还能怎么解释呢。
说到孩子,沈幼漓推推他:“孩子还在后门柴堆里躲着,我得去找他们。”
正好周氏正迎面走来,听到她这话。
沈幼漓如受惊的兔子,扭头借洛明瑢的肩膀藏住脸,不想面对大夫人的质问。
这回真是鸡飞蛋打,什么也没捞上。
洛明瑢道:“大夫人听到了?”
“嗯。”
周氏皱着眉,一人剜了一眼,派人去后门把孩子接回来。
沈幼漓从他肩头露出两只眼睛,看着周氏离去,说道:“我得看看他们是不是安然无恙……”
“有事大夫人会过来知会。”
洛明瑢将她带走。
“你要把我带哪儿去?我腿又没受伤,放我下来吧,我现在跑不掉的。”
洛明瑢将沈幼漓带回平日住的院子。
他只扫一眼就看到了屋中不同:“不是明日才走,今日就把东西收拾干净了,还打算带着两个孩子偷偷离开。”
沈幼漓避开眼睛不说话,被他放到榻上,仰面看着他靠近,伸手解了自己的腰带,沈幼漓想按住他的手已经晚了。
“你做什么,放手!”
那道鞭痕赫然在目,有丝丝鲜血渗出。
肚子猝不及防地敞着,洛明瑢还盯着看,沈幼漓连呼吸都不会了,想把裙摆拢上,洛明瑢却不让。
他手臂撑在两侧,呼吸近得沈幼漓觉得毛毛的。
“贫僧很贱吗?”
沈幼漓闭了闭眼睛,他果然还是要兴师问罪。
第34章 “洛明瑢你疯了!你锁我……
“我说的是男人,男人都很贱。”沈幼漓纠正他。
洛明瑢又问:“贫僧很好色?”
“只是糊弄县主而已。”
“你从前一直知道贫僧心里在想什么?”
沈幼漓摇头,对他的猜测纯属抹黑,而且他们能不能不要这么说话,洛明瑢一条腿已经爬上来了,她肚皮还晾着,呼吸都不敢太大。
要说也让她把衣裳搭好坐起来。
可洛明瑢不让,按着她的肩,让她起不了身。
这样,他才能完完整整审视她神色的变化,绝无遗漏。
“告诉贫僧,你方才哪句话是真的”
这和尚眼下强势得可怕,沈幼漓心里还怀着一点希望,乖乖答他:“说你不好那些自然都是假的,禅师你也说了,我以前心性不好,现在都改了,都是为了稳住县主的权宜之计,你难道不信我?再说了,我身陷险境不得不自救,你却坐在那里只顾着偷听,又凭什么来质问我?”
沈幼漓抓住机会反咬一口。
“贫僧不会让你出事,可你知道贫僧因戒律痛苦,却一点也不在乎,是吗?”
沈幼漓的得意瞬间冰冻,对上他墨黑的眸子,这下当真有一点点愧疚了。
“禅师,妙觉禅师!您大人有大量,我从前是良心被狗吃了,不过故意眼瞧你难过,只是自小吃苦,没人教导……”
“你仗着贫僧是个和尚,不能打你不能骂你,就肆无忌惮,一点都不知道轻重!这么多年……”
洛明瑢确实生气,只是不屑让人看见,说话的当口还将她悄悄拢衣裳的手腕捉住。
“人善被人欺嘛……”
沈幼漓声音渐小,直到不敢吱声。
她肚子还在发凉,洛明瑢想干什么,想冻得她拉肚子吗?
是啊,人善被人欺……洛明瑢不说话,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肚子,沈幼漓眸光闪烁,绷着肚子连呼吸都不敢了。
不妙,这人是不是想把她捅个对穿?
盯得太久,沈幼漓期期艾艾地开口:“禅师莫犯嗔戒,有什么话咱们好——啊——!”
倒是没有人拿刀敲她肩膀,而是洛明瑢突然低下了头。
沈幼漓猝不及防,柔软的肚子被埋上他那张脸,倒抽了一口气。
“你干什么!等等。”
沈幼漓如被水淹了的喉咙,说不出话来。
他的眉骨,他高挺的鼻子,还有他的唇……沈幼漓都感受到了,肚子像面团一样压上他的五官,正张脸都埋住。
“洛明瑢!我痒!你不要闹了!”
他在舔舐伤口上的血,沈幼漓感觉到丝丝刺痛,还有他柔软的舌头,和喷洒的呼吸。
沈幼漓反应过来,推着他的脑袋。
“洛明瑢!”
根本推不开,洛明瑢的舌头扫卷而过,舌走过的轨迹和鞭痕一致,一点一点,将血丝都卷入口中。
战栗自上而下,在她全身过了一遍,不痛,却催人泪发。
“我不要!你起来!”
可洛明瑢紧紧扣住她的手腕,背到她腰后边去,让她的腰似小桥弯折,整个呈露在唇下。
呼——她颤巍巍喘着气。
“啊——”
还咬她!
比刀子掏还可怕,沈幼漓捏紧拳头。
等洛明瑢的脑袋终于撤去,她含泪看着肚子。
漉亮的一整片,还挨了一口,牙印就在鞭痕之下,靠近裤沿,可想而知有多低,齿印随着呼吸一高一低。
他也在看,沈幼漓没放过他唇角微微勾起的弧度。
这个人是被夺舍了?怎么会做这么坏的事。她张口骂:“死和尚,你疯了?”
洛明瑢道:“从前沈娘子做得比这过分千万倍,贫僧想着,该一一奉还给你。”
一一奉还?
想到自己从前做那些混账事,沈幼漓现在是腿肚子打抽:“我马上就要走,你不必说这些,都已经翻篇了。”
“不是马上就走,若没出意外,你如今已在城外了,还会把两个孩子也带走,什么都不会剩下。”洛明瑢撩起眼睛,
沈幼漓抿嘴躲开他的视线。
她不后悔做这个决定,只可惜时机不好,暴露了企图,现在周氏一定死死防着她,自己很难有机会再把孩子偷走了。
可恶!要不是瑞昭县主突然出现,自己已经带着两个孩子逃之夭夭了。
“沈娘子,你似乎不把承诺当一回事。”
懊恼让她瘫倒下来,连洛明瑢啃她肚子的原因都不想去细究,“那又怎么样,咱们说的不是一个事,你今日犯了两戒,自己去领棍子打死自己吧。”
“贫僧该如何,不必沈娘子来教,只是你,贫僧先前说错了,你还是一样顽劣,只想着做坏事,一点都没变,你当贫僧真不会惩戒你吗?”
他语气凉丝丝的,沈幼漓在他掌下,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冷战。
“你,也要打我吗?”
他这次的笑明显了一点,和从前不一样,不是无奈,是觉得她的话有一丝可笑。
沈幼漓常以经验应付他,现在她怀疑以前的经验已经不顶用了。
洛明瑢变了,情绪外露许多。
“你脑子真被气出问题来了?”她小心地问。
洛明瑢没搭话,取出伤药动作一顿,拔开瓶塞:“你喜欢贫僧似从前那般。”
“喜欢,你变回去吧。”
“好,只要你不惹是生非。”沾了药膏的手朝伤口而去。
沈幼漓反抗也没用,转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任沾着冰凉药膏的指尖在肚子上滑动,按出一道浅坑,离开后那片肌肤又恢复原样。
沈幼漓瞧他,他瞧她肚皮,专注得很。
那眼神看得沈幼漓肚子抽抽的,索性闭上眼睛,开口:“你帮我去看看釉儿他们怎么样了。”
洛明瑢眼底恢复平淡,平淡到人性都淡了许多:“没人过来知会,就是没事。”
沈幼漓莫名有点怕他这个表情。
上完药,他嘱咐一句:“不要拢衣服,会把药蹭掉。”洛明瑢将帘子放下,出去了。
—
洛明瑢一走,沈幼漓就翻身起来,把衣裳拢好,抬脚就往主院走。
院外的护院就拦住了她:“大夫人吩咐,不让你再见小娘子和小郎君,沈娘子,您收拾东西赶紧走吧。”
沈幼漓点点头,这是连明天都等不到了,现在就要赶她走。
她回到院子,哪也不去,硬是在那里等着。
顺便又收拾起行囊,这回不赶时间,沈幼漓连釉儿和丕儿的行李都收拾了一份,还把自己藏在水渠里的细软捞了出来。
似乎是周氏吩咐过,没人来院里赶她,连雯情都不见了,任由她待着。
一直等到晚上,洛明瑢才回来。
见他进屋,沈幼漓放下手中的事,去厨房端了药出来:“你的病需再多喝一碗药。”
洛明瑢将药喝下。
刚放下碗,沈幼漓的帕子就擦上来,将他唇边湿意擦去,好一出小意温柔。
不动声色地注视她突然贴近的身子,洛明瑢眼底弥漫起薄雾,沈娘子得有五年没拿出这副面孔对他了。
“你是同县主赔罪去了吗?”她有点小心翼翼地问。
那毕竟是县主,总得给陈兵瑜南的郑王一个交代,虽然她觉得洛明瑢和郑王的关系怪怪的。
洛明瑢摇头:“不过是同大夫人交代一些琐事。”
原来他方才也在院中。
沈幼漓卷着帕子,歪头轻声问:“和大夫人说什么,是说两个孩子的事吗?”
“是。”
沈幼漓的心怦怦直跳,将洛明瑢的手拉住:“禅师……”
“沈娘子。”他声音依旧温和。
“两日之期已到,您说今天会告诉我……”
她用上了“您”,显然是迫不及待带着孩子远走高飞了。
洛明瑢清楚,沈娘子行事一贯就如此利落干净。
“沈娘子很爱他们吗?”
“嗯。”
沈幼漓遭逢坎坷,大半辈子孤苦无依,好不容易有两个可以相依相偎的亲人,她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
洛明瑢始终温声细语道:“可是沈娘子,你不能带他们走。”
“什么?”
这答复其实不算意料之外,可沈幼漓还是困惑。
他不是根本不想要这两个孩子吗,为什么又不愿意让自己带走?
还是周氏不答应?
沈幼漓承认自己怀了私心,才打算先与洛明瑢说,若他答应,二人再一道商量如何说服周氏,谁料眼下第一步都迈不出去。
“我可以将那一万两还给洛家。”她声音急切。
银子还可以再挣,眼下还是将两个孩子带走,逃到安全的地方为要。
“县主恨我们,让我们三个人躲得远远的不好吗?风头过后,你还可以来找我们!”
她拉起洛明瑢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到时候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明瑢,孩子需要娘也需要爹,就算你不愿意还俗,咱们也会在寺边盖一间屋子,一直守着你,好不好?”
沈幼漓病急乱投医,一个劲儿乱许诺。
怎样都好,她得先带人走。
洛明瑢将她额前碎发捋开,说道:“沈娘子也不能走。”
她仰起的面孔都是茫然,“你说什么?”
“是大夫人要我离开的,你没有资格留下我,你也该知道了,如今郑王和朝廷神策军都在这里,瑜南不日只怕就要打起来了,你们洛家也该舍了此处产业,不然到时打起仗来,最先被拿来开刀的就是你们这些富户,我必须带我的孩子走。”
沈幼漓将话说开,努力让他明白如今有多危险。
“是吗,若战乱真在眼前,妇人与稚童更不能到处乱走。”
“你不明白!我可以保护他们,洛家深陷狼窝,你该让我们走!”沈幼漓气得甩他反攥自己手腕的手。
“贫僧知沈娘子心中不舍,才想带釉儿和丕儿离开,但洛家现在不会赶你走,你能一直留下,安心住下吧。”
她才不要留下等死!
“是不是昨夜我说的话惹你不高兴了,我给你赔礼,禅师,万望你再考虑一下,两个孩子留在此处确实危险。”
“贫僧并未介怀。”
沈幼漓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不再在他身上浪费一刻钟,转身出去找两个孩子。
整个院子空空荡荡,她又转身拉住洛明瑢:“你带我去大夫人的院子,我要找我的孩子!”
她使劲儿拖,可是拖不动。
洛明瑢将她拉回,困在手臂之中,“沈娘子先睡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要睡你自己睡,放开我!”
沈幼漓扭着要挣脱,洛明瑢叹气:“贫僧知道你要去下毒。”她为了孩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抬腿蹬他:“把两个孩子给我,那是我的。”
洛明瑢一面哄她,一面将她要下毒的手握住,“他们都是你的,但不是现在。”
沈幼漓奋力挣扎:“那就让我见到他们!”
“贫僧知你心急。”
“你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呢,我是阿娘,你是什么,一个无关紧要的和尚,是个泥塑的、没人性的东西,丕儿釉儿若出什么事,我绝不会放过你!”
沈幼漓说出这句话来,连自己也震惊住。
她胸口起伏得厉害,屋中没有人在说话,她听到他的呼吸声,躲避回头看他的神情。
洛明瑢松开了手臂。
沈幼漓将探究他心情的念头抛诸脑后,一得自由立刻跳下他的腿要逃离。
可没走几步,又被洛明瑢钳住手臂,扭了回来。
“沈娘子当真要走?”
他现在看起来确实像个没有人性的塑像。
“不须你管。”
“这阵子外头不太平,沈娘子就在佛堂待着吧。”
洛明瑢说话声客气得像招待一位贵客,而不是强行安排,手下力道却一点没有松懈
什么破佛堂!
沈幼漓:“我不去!”
可惜由不得她。
现下又变成沈幼漓被洛明瑢拖着往外走,走了几步干脆被他到了肩上去。
“洛明瑢!臭和尚!”
她踢动的腿被按住,洛明瑢将她一路带入佛堂之中。
佛堂分了前后,前堂是供奉佛龛的地方,后面三间小屋打通,分了小堂,净室和休息的内室,内室陈列简单,不过摆了一张小榻。
此处便是洛明瑢回洛家所住的地方。
洛明瑢将她放在最里面的小榻上,而后伸手解她衣裳。
沈幼漓悚然一惊,“你干什么!”
洛明瑢不解释,无论他要做什么,她都阻止不了。
很快,沈幼漓身上除了衣裳,一切东西都被他搜了个干净,毒药、细软,还有头上发簪。
“你……”
沈幼漓气得说不出话来,她头发披散下来,衣裳也松散垂荡,不知情的还道她遭了什么蹂躏。
这也确实算蹂躏。
始作俑者不以为然,青筋盘踞的长手一拢,将那些零碎收拾好,“沈娘子要在此稍住几日。”
“你什么意思,洛明瑢?”
“贫僧知道沈娘子心中只有釉儿和丕儿,别的一概不在乎。”
她警惕:“什么意思,你要拿他们来威胁我?”
“沈娘子眼中,贫僧就是这样的人?”
她一脸戒备:“先前不觉得,现在不敢说。”
“你院中侍女同贫僧说起这四年沈娘子的艰辛,人非天生地长之物,将两个孩子生下,再养育成人,必耗费母体精血,抛掷无数光阴,这六年来辛苦沈娘子,贫僧不会罔顾人伦,强逼你们分离,沈娘子该信贫僧。”
这不是个感谢她的好时机,但洛明瑢还是说了。
沈幼漓怔了一下,看向别处,额前垂落的发丝让她看起来格外脆弱,眼神却倔强得很:“银子我拿了,那是我该付出的苦痛,你我银货两讫,该各行其道,再无瓜葛。”
“照顾他们这几年却不是应当,沈娘子从来不是利欲熏心之辈,而是位好阿娘。”
“我就是利欲熏心,死后入阿鼻地狱就是,不须禅师费心,趁早放我走,我自有我的去处。”
“恕贫僧不能。”
二人话已说尽。
洛明瑢转身,门在沈幼漓面前合上,走过前佛堂,而后是锁链碰撞的声音,铁锁传来“咔嗒”声。
沈幼漓震惊,追出去拍打屋门:“洛明瑢你疯了!你锁我!”
她不相信这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贫僧是救人一命,沈娘子安生住着,时辰一到,一切都会没事的。”
“我不需要你救,放我出去!”她拍得更响。
但人影已远去。
第35章 “你想杀贫僧?”
洛明瑢确实去过主院,但主院之中并非只有周氏,还有紧随而来的郑王。
周氏带着两个孩子在后堂坐着。
她在后门找到釉儿和丕儿时,立刻就让婆子将丕儿带出城去,如今屋中两个孩子,一个是釉儿,另一个——
釉儿看着身侧安静吃东西,穿着她弟弟衣裳的陌生男童,眉头皱了个“川”字。
周氏对着釉儿竖起手指:“嘘——有坏人要抓你弟弟,婆婆把他藏起来了,以后这就是你弟弟,知道吗?”
釉儿懂事很多,点点头不说话。
可心里面,她还是觉得很不舒服。
她难受地在椅子上扭身子:“阿娘呢,我想去找阿娘。”
周氏稳住她:“安静坐一会儿,“
正堂中,洛明瑢代替周氏坐在主座上,他身量高四肢修长,沉眉肃目之下,威仪已显。
“王爷若是来兴师问罪的,恕贫僧无意奉陪。”
郑王道:“青夜军如今已在路上,各路书信来似飞霜,看来大军将聚,咱们二人也该把话好好说开。”
“没什么好说的,县主若再轻贱贫僧家人,贫僧不须惜命,青夜军与河东军不死不休就是了。”
“不过是小女一时任性,殿下不是也教训过了吗,何必把话说绝。”
郑王还不愿意和洛明瑢平起平坐。
他不信,除了自己能给这皇子一处容身之地,天下还有谁敢收,难道李寔还能投奔到朝廷去?
以他的身份,李成晞怎么可能让他活着。
真有那般决断,此人也不必躲藏十多年。
洛明瑢道:“不如此,怎能让王爷知道贫僧的决心?”
“看来殿下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那本王也摊开说明白,若你敢投奔凤还恩,你洛家满门,本王一个都不会放过。”
“若有机会,贫僧自然不会投效神策军,“洛明瑢反客为主,“不如将王爷家眷带来瑜南,咱们仿照周室,互相为质,如此才算公平。”
真是倒反天罡,这样的话他也有胆子说,他青夜军凭什么!
郑王冷笑一声:“青夜军最盛时也不过三万众,想跟河东军硬碰硬,十七殿下是不是托大了?”
洛明瑢轻轻摇头:“无妨,打到一个不剩,自然会有人来收拾残局,凤军容一定喜欢坐山观虎斗,更喜欢坐收渔利。”
厅堂内烛火摇曳,将郑王的面容拉得扭曲而狰狞,寂静之下,呼吸声如风刮树叶。
“看来本王面前坐着的不是菩萨,而是个罗刹鬼啊。”郑王磨着牙。
洛明瑢眼神如深潭般沉静,不闪不避,仿佛眼前的危机不过是微风拂面,“譬如净明镜,随色而现像。”
他不过是面镜子,对着谁就照见什么样。
郑王鞭子在虚空扫了扫,终于不得不将眼前僧人摆在一个和自己平起平坐的位置。
“好,就如你所说,你我二人达成盟友,本王不会动你家人,你我二人拿下雍都,拥立你为皇帝,五年之后你禅位,本王将瑜南划为你的封地,如何?”
洛明瑢起身合掌:“如此,贫僧当得王爷起兵的旗号。”
“那当年先帝的传位诏书……”郑王提起最关心的事。
“先帝根本没有传位的打算,所以从来没有什么传位诏书。”
“哦……”
郑王倒没多大失望,没有诏书,他就造一个出来就是了,左右都是唱大戏。
洛明瑢接着又说:“不过……这是先帝的九龙玉佩,必要之时可代国玺,王爷伪造一封传位诏书,想是不难。”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
郑王起身快步走上前,是掩饰不住的急切。
先帝的九龙玉佩终于被他拿在了手里,郑王的心跳得迅猛。
不错不错,这就是他想要的,有了这玉佩,那至高无上的宝座好像也在囊中了。
先帝到底有没有传位给李寔都无所谓,他要的不过是一个名头,如今有这玉佩,李寔储君的身份更能坐实。
洛明瑢道:“等青夜军归来,清点兵马,具备粮草,则大计可成。”
“哈哈哈哈哈,殿下,本王果然没有看错你,那咱们就一言为定。”
说笑之间,洛明瑢寒眸如星:“县主那边,王爷待如何?”
一个女儿而已,哪里能跟他的大业相提并论,郑王满口答应:“本王会好好规训,将她赶回
河东去,殿下尽可放心。”
“王爷办事,贫僧当然放心,不过……贫僧身份尚未昭告天下,恐怕难得天下人认同。”
郑王呵呵一笑:“眼下青夜军返程,正好让本王派发请帖,请天下节度使各派来使到瑜南,好将殿下身份和先皇诏书昭告天下,剑指今朝逆帝。”
到时郑王手握三军,若有其他节度使望风归服,那更再好不过。
洛明瑢点头:“如此也好。”
“不过,本王总担心殿下又如今日这般,拆本王的台呢。”他眯起眼睛。
“王爷待如何?”
郑王朝外喊道:“谢老——”
他的随身医者谢医师走了进来,取出一丸丹药。
“殿下也该让我安心才是,放心,不是什么毒药,为了大计,我当然不可能毒死殿下,殿下又不让碰洛家人,总得拿出点不会背叛本王,转投神策军的诚意吧。”
“九龙玉佩不是诚意?”
“呵呵,没有本王襄助,九龙玉佩于殿下不过可有可无之物,放下,本王还要助殿下登基,登基之后,自会给殿下解毒,若非如此,本王只怕北进之时,殿下随时倒戈。”
郑王走到洛明瑢面前:“今日我女儿在你府中碰见了凤还恩的鹤使,那鹤使还说,沈氏是他凤还恩的人,殿下,你是不是背着本王,投效了神策军?”
洛明瑢面不改色:“那是贫僧交代他们这么说的。”
“为什么?”
“县主多次起意杀贫僧妻儿,搬出王爷已是无用,是以贫僧教授沈氏,若真遇危险,就搬出凤军容的名头,只说是他的人,若不成,再提禅月寺刺杀之事,届时可拖延时间,保她一命,日后再向郑王解释清楚也不迟。”
郑王没来之前,他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想好对策。
“如何证明?”
洛明瑢朝外道:“进来吧。”
话音刚落,还穿着杂役衣裳的戊鹤使就走了进来,他呈上白天那枚令牌
这令牌乍一看是鹤监所出,然其做工粗糙,雕刻下乘,草草勾了线,根本不是鹤监发予鹤使手中那枚。
看来是晃得快,瑞昭才会信以为真。
洛明瑢道:“可惜只粗粗做了令牌,未来得及做衣裳,不过也派上用场了。”
郑王看着令牌,点了点头,这么短的时间,确实来不及造假。
不过他抓住机会,绝不会那么轻易放过:“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殿下轻易便可反复,本王这处境,也算是风雨飘摇啊。”
“不若王爷去问问凤军容此事真假。”
“他才不会告诉本王真假。”
二人对视,无声拉锯。
洛明瑢叹了口气:“罢了,王爷不必疑神疑鬼。”
他取过丹药服下。
郑王盯着他咽下,半晌,终于心满意足。
这,才是比联姻更好的办法,李寔怎么也跑不掉了。
事已谈毕,郑王也不久留,似想起什么,他道:“殿下的两个孩子呢,怎不出来让本王见一见?”
周氏牵着两个孩子走了出来。
“这就是殿下的一双儿女?”郑王仔细打量着。
“是。”
洛明瑢没注意到那个别家的小孩。
两个小孩躲在周氏后边,又各自低头吃着手里的东西,女儿倒是胆子大一点,露出一张脸来,模样一看就是十七皇子生的,郑王收回视线。
“待青夜军回归,就要彻底起战事了,洛家人还是不要乱跑为妙,必要时,本王会派兵保护。”郑王半真半假道。
洛明瑢拒绝:“王爷放心,洛家人哪儿也不去,他们在瑜南平安无事,大事便可行,这点信任,王爷难道没有?”
郑王当然不能完全放心,他必要派人盯着。
“殿下娘子何在?”
“关在佛堂之中。”
“看来殿下安排好了,本王没什么可担心,告辞。”
“王爷慢走。”
等回过头,洛明瑢才发现那来历不明的小孩。
“丕儿呢?”
“我已经送出城去藏起来了。”
那眼前的孩子是为了……洛明瑢蹙眉:“将别人家的孩子送回去。”
“这时候哪里动得,你就不怕郑王发现?”
“孩儿皆是爹娘至宝,郑王发不发现,都不能让他爹娘牵挂,还有,釉儿和丕儿都一样重要,大夫人不该厚此薄彼。”
洛明瑢要将釉儿抱起来,被周氏拉住:“知道了,孩子我会换回来,但我要跟你说清楚,沈氏心存不轨,我绝不会让她再碰两个孩子,你要不愿意,那咱们一件事都不要谈。”
釉儿不干了,跺脚喊:“我要阿娘,我要阿娘!”
洛明瑢知此事是沈娘子冲动在先,大夫人已不信任她,连带也觉得他在沆瀣一气。
他偏心沈娘子,但也不愿一再和周氏对着干。
眼下只能如此。
他还是抱起孩子安抚:“釉儿听话,只要过几天,阿娘就回来了。”
“丕儿呢?”
“也会回来。”
“几天?”
“五天,太阳升上来五次,阿娘就回来了。”
“她被谁抓走了?”
洛明瑢假装没听到女儿的话,和周氏道:“贫僧会劝解沈娘子,待事情平定,请让她和两个孩子继续生活在一起。”
周氏问:“那你呢?”
“跟随郑王北上。”
“决定好了?”
他点头。
如此,周氏也不能再说什么,“那就听你的吧。”
洛明瑢又细心安慰釉儿一阵,才将她交给婆子。
周氏看在眼里,那眼神明晃晃地说:现在才知道当爹要心疼子女,当初干什么去了。
待洛明瑢走后,婆子上前来问:“是不是要依郎君说的办?”
周氏叹了一口气:“怎么换,如今外头只怕被人盯死了,将这孩子送出去必会被盯住,就算给郑王的人说这不是明瑢的孩子,他们会信吗?”
釉儿看着婆婆,她好像没有要把弟弟换回来的意思。
婆子问:“那该怎么办?”
“将釉儿安置得远些,他问起,只说两个孩子都藏出去了。”
“是。”
然而洛明瑢去而复返,将周氏的话都听进了耳中,周氏噤声,而后又强撑威严:“不能为之事,我还能怎么样?”
洛明瑢问孩子:“你是谁家的孩子?”
小孩口齿还算伶俐:“我叫洛成聿,小名丕儿。”
无论怎么问,都只得这一句,显然是有人教过他。
洛明瑢看向周氏。
“他是孤儿,我从善堂领出来的,本就无路可去,“
洛明瑢站起身来:“大夫人早就存了先手,只是贫僧不明白,到底为什么那么看重那一点所谓的血脉?”
周氏的脸半明半暗:“我一向不懂你,你也莫学着懂我。”
“大夫人,将丕儿带回来吧,你若怕出事,贫僧会先让青英守着你们,但有不对,会立刻带你们平安离开。”
“你莫来安排我,丕儿的事我只有两个字,‘不行’,此事我不与你多说,从前让你生你不生,现在我花一万两生下来又跟我抢,凭什么!”
周氏摆摆手,念念叨叨转身离去。
—
另一边,郑王带着军队回了瑜南行馆。
一进门,他手里握着鞭子,高声吼道:“瑞昭呢?”
瑞昭县主很快出现在了她爹面前,“爹,你不知道女儿今日在洛家受了怎样的羞辱……”
“啪——”挨了郑王一个耳光,她摸着痛麻的脸不可置信。
父王从没有打过她,这是第一次。
在洛家被羞辱了一顿,回来想找阿爹撑腰又挨打,瑞昭不可谓不崩溃,原本因为不听话偷跑出去还畏缩一下,这一巴掌后,她索性把憋闷全哭出来。
“你知道我在那洛家都经历了什么吗?我——”
郑王一鞭子挥向她身旁的桌子,尖利的响声在屋中炸开,打断了瑞昭县主的话。
木桌上一道深深的鞭痕,木屑飞溅。
瑞昭还以为那一鞭子会甩在自己身上,狂抖了一下,忘了哭。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为什么一定要去找洛家的麻烦?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回行馆待着,要么回河东去。”郑王拿鞭子指着她,没有一丝温情。
还留她在这儿,早晚会坏了自己的大事。
县主不明白:“父王为何要怕洛家,洛家跋扈嚣张,他们敢伤我,父王你允许一个破落商户将你的脸放在地上踩吗?”
“伤你哪儿了?”郑王扭着她看来看去,“你的伤呢?”
谢医者道:“县主的肩膀脱臼,老儿已经接好了。”
“……你闹够了没有!”
被郑王的虎目盯着,县主有些后悔,早知道让手臂先断着,不过那实在太痛了,若是不接好,等不到父王回来她就要痛死了。
“什么叫闹,你知道女儿受了多大的屈辱吗,我是县主,被人打断了手臂在地方爬,被言语羞辱,父王,女儿简直跟被扒光了一样,你能容下这样的事,我忍不得!”
“那你想怎么样?”
“女儿只求一桩事,将那沈氏杀了,你若不为女儿出这口气,洛家只当我们怕了他们,以后谁还会把王府放在眼里。”
“我没法答应你。”
“没办法?那洛家是皇亲国戚不成!”
“你爹不是洛家的上司,如今与李寔更是联盟,不能动洛家人,瑞昭,不要坏了你爹的大事,不然,就算你是我女儿,我也绝不会手软,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知道吗?”
他大掌压在瑞昭县主肩头。
县主看着自己亲爹,不敢相信她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他竟让自己的女儿憋屈着。
李寔又是哪个?
激动之下,沈氏的话在耳边响起,她质问道:“讲经堂里,是不是是阿爹故意布置下杀手,陷女儿于危险之中?”
郑王见她果要发飙,道:“只是一出戏罢了,你根本不会有危险。”
“父王为什么要演这出戏,杀了我那么多人!”
郑王眉毛一扬:“看来忘了同你说了,布置刺客是为了试探你钟情的妙觉和尚。”
“试探他什么?”对她的真心吗?
“他可不是和尚,而是曾经的晏贵妃之子,藏身多年的十七皇子李寔,晏氏的青夜军就掌在他手中,只要李寔能为我所用,我便有本事让这大雍朝改换新天。”
“妙觉禅师是……皇子?”瑞昭呆滞住。
“阿爹,你说洛明瑢是十七皇子?”
“不错。”
他还真是那位晏贵妃的儿子,原来如此……
县主心脏狂跳,怎么能什么好事都沈氏摊上了,而自己只有被欺骗,被利用。
县主藏好对郑王那一丝怨恨,不甘心道:“当真不能杀了沈氏?既是盟友,不是该将女儿嫁给十七皇子联姻才对吗?”
女儿家说这种话也不嫌害臊。
郑王断然拒绝:“不能,十七皇子与我结盟的要求就是要洛家人都活着,特别是他妻子沈氏,他钟情沈氏,若杀了,就要跟本王不死不休,所以你也不准再去洛家,别打沈氏的主意!”
钟情妻子……她握紧拳头,真不愿意让那女人多苟活一刻钟。
“那女儿还有个请求,等事成之后,十七皇子便是你手中的傀儡,那时我要杀了沈氏,做皇后。”
郑王看着女儿,看清了她眼中的渴望。
女儿对李寔执念太深。
联姻确实是不错的手段,将来事成,李寔的皇后当然得是自己人,但他还不能开口答应。
瑞昭蠢钝,难说不会到李寔家中耀武扬威,坏他计划。
“不要再想洛家的事了,回河东去,还有你那些侍女,一个个都是废物,全斩了。”
他不想再和女儿多说,起身离去。
“阿爹,阿爹!”
县主唤不回郑王,独自坐在椅子上将一日里发生的事想过,心似被阴火慢慢灼烧。
十七皇子、沈氏……
记忆最后定在自己趴在地上,眼看着洛明瑢抱着沈氏离去那一幕。
指甲刺破掌心。
为什么她没有沈氏那样的好运?会有人出头,会被人保护呢?现在甚至连父王都不向着她了……
庭院里,被按跪在地上的侍女哭泣求饶,喊着县主救命。
瑞昭县主只是远远看着,没有上前阻止,眼看刽子手手起刀落,秋菽、春苜,还有其余两个侍女的头颅接连滚落,庭院之中立刻安静下来。
血腥味弥漫开,瑞昭县主的眼睛也慢慢变成血红色。
这笔账,她会算到沈氏身上去。
至于郑王和洛明瑢……
“将我利用完了就赶我走,我来瑜南吃了这么多苦,就是为了当一枚棋子吗?”瑞昭县主喃喃自语。
她心中浓重的恨意无人抚平,就哪儿都去不了。
—
沈幼漓已经在佛堂绕了很多圈。
她找了一切能用的东西藏在身上,而后靠着门对着佛龛发呆。
将一日里发生的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她突然坐直。
对了,凤还恩派来监视她的人呢!
那鹤使能把锁劈开吧,不然能把门踹烂吧?
不过那人只是派来监视她的,人要死了救一手还情有可原,只是被关起来,还省得他跟着跑了呢,何必来帮她呢?
那若求助凤还恩呢,更不可行,只会给她惹来更大的麻烦。
沈幼漓无力倒了下去。
这时又脚步声传来,沈幼漓一个激灵,赶紧拍门:“开门!谁在外面,开门!”
是雯情在外面说话:“沈娘子,郎君已经出去了,奴婢没有钥匙开不了门。”
“那大夫人呢,找大夫人来。”
外面没了声音,沈幼漓听到脚步声走远。
雯情不愿意帮她也情有可原……沈幼漓再次靠到门上。
“大夫人不见人。”
原来雯情刚刚是主屋看过,什么人也没见到,才回来告诉她。
沈幼漓急问:“丕儿釉儿在哪里?”
“也不见了……”
雯情后知后觉,家中似乎是发生大事了,“娘子,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眼下还不知道,你若担心,告假回家中去,这一两月走远些。”
雯情纠结起来,“洛家都在这儿呢,大人们都不跑,想来是不用担心……郎君回来!”
雯情惊呼一声,脚步声匆匆远离。
洛明瑢回来了。
他并未在意逃跑的人,而兀自陷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其实釉儿没什么不能见沈娘子的,一切不过是因为他的私心。
他想单独和沈娘子在一起。
沈幼漓听到门锁被提动,视线扫了一圈,抬起一边的椅子,待门开人走进来,狠狠砸了下去。
习武之人哪会这点反应都没有。
洛明瑢只伸出一只手擎着,沈幼漓的椅子就怎么也砸不下来。
将她手腕轻轻捏一下,手就松开了,眼看椅子就要砸她头上。
洛明瑢将椅子往旁边推开,才没砸到她的头。
看一眼翻倒的椅子,他转过脸来对着沈幼漓,声线微寒:“你想杀贫僧?”
疾言厉色,偏偏活色生香。
第36章 “贫僧想要,只能求沈娘……
“不是……”
沈幼漓只是想砸晕他。
“不是?”
洛明瑢眉间阴霾未散,将手中东西放下,递了一把短刃到她手里。
“杀了贫僧,你就能从此地出去。”
“不是……”
她极少应付洛明瑢生气的场面,想抽手又被他紧紧握住,气氛在血腥的边缘摇摇欲坠。
她不明白,从前再过分的事她也做过,眼前人不也轻轻放过了,这回怎么如此咄咄逼人。
洛明瑢握着沈幼漓的手,沈幼漓握着刀,二人四目相对,刀尖被他带到心口处。
洛明瑢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真被她气到,顺势而为,总之那药似乎激起他的血性,让他偏激起来。
“杀了贫僧,你就能出去找两个孩子。”
她视线落在刀上,似在思索。
将她意动尽收眼底,洛明瑢倏然握得更紧:“记住,伤了不算,贫僧还能抓到你,要一刀毙命,你才有跑出去的机会。”
说完,手背上那紧压着的手掌慢慢移开。
此刻要不要刺下去,全在沈幼漓一念之间。
短刃立刻坠地,沈幼漓跌坐在地上。
他随着蹲下,连喘口气的时间都不给她,“不是舍不得你的孩子吗?”
“你现在杀性怎么那么重?”
沈幼漓推开他的靠近,想把衣领松开一点喘口气,她不明白,事情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沈娘子或许从未真的了解贫僧。”
洛明瑢浅笑时光华夺目,他将刀拿起,抑制下心底的汹涌,“既然舍不得,那就好好待一阵,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贫僧保证。”
“谁舍不得!”
沈幼漓只觉得自己眼花了,不然怎么会从他脸上看到一闪而过的狡黠。
她累了,懒得斗心眼,只想躺下。
四仰八叉往后倒,大掌接在她背上,一收力就将人抱了起来。
“地上脏。”
在洛明瑢抱着她朝里走时,沈幼漓荡着四肢,问:“你就不能变得和从前一样吗?”
以前他很好对付,跟个摆件一样,随意作弄都没事。
“贫僧未变,只是有些事、有些话不能再耽搁。”
若不是到这个关头,洛明瑢都不知自己竟还有那么多遗憾。
他修佛多年,以为一切都能看破,万事早已放下,可日子能数得清楚之后,就开始锱铢必较起来。
想做她夫君,又想当釉儿和丕儿的好爹爹,想还大夫人恩德……可惜他不能一劈三分,只能先顾着一边。
若知会走到如此结局,何必浪费那四年,如今求而不得,算是他的报应。
他想同她待一会儿,将那七年未说的话与她说尽。
就算惹怒她,也盼沈娘子将来会谅解。
沈幼漓听到他的话,不以为意:“你不想耽搁,可我也不想陪你在这儿耽搁……”
为什么洛明瑢想回头,自己就要被关起来,任他摆布。
言语如钝刀,割人无声,洛明瑢同她赔礼:“委屈沈娘子了。”
沈幼漓翻了个白眼,“知道错了就放我走。”
他还是那句“安心住下”。
二人一时无话。
洛明瑢将带来的被衾铺好,又将她小厨房里的吃食全给她提了过来,还有妆台、衣衫、她的细软,大有要把她关很久很久的架势。
她忍不住:“洛明瑢,你不能不讲点道理,我不是你们洛家的人!”
他淡淡开口:“七年前,你要孩子的时候,跟贫僧讲过道理吗,今日你偷走孩子,又想过要跟洛家讲道理吗?”
沈幼漓哑口无言。
洛明瑢拿出一串钥匙,“这是你的?”
方才在她身上扫荡时扫出来的。
沈幼漓赶紧把钥匙抢过来,一枚一枚地数。
都还在,她藏到衣襟里。
“它对沈娘子很重要?”
当然重要,她把那一万两还有这些年积攒的细软都妥善藏好,钥匙从不离身,被洛明瑢摸走时竟未记起来。
“那五千两和珠宝首饰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甭想私吞我的!”
“好,既是重要之物,就自己收好。”
他上前牵着她的手坐到榻沿,天色已黑,烛火照着人眼角眉梢都格外多情。
这般深夜,只有夫妻才会一起坐在榻上。
这又是要做什么?
沈幼漓警惕打量着他,眼前人还是一身僧衣,兰襟素袂,不染人间颜色,外表瞧着真一点变化都没有,可内里……
有了肚子那一遭,她总担心洛明瑢会突然扑上来,兽性大发。
这个人到底还念不念佛?
洛明瑢牵着她到榻边坐下,手臂围了上来,沈幼漓以为他又要脱人衣服,抬手挡在身前。
念头跟泡泡一样浮上来,这是要给她上药还是……还是做什么?
他却拿出一根长长的布条,一圈圈将沈幼漓捆起来。
沈幼漓真的愤怒了:“锁我不够,还要捆起来?洛明瑢我告诉你,我是人我要上茅房的!”
“只是提水给你沐浴,怕你乱跑,暂且忍耐一会儿。”
她嘟囔:“洗澡……那也不用把人绑那么严实,疑心也太重了。”
“沈娘子,伸手。”
沈幼漓伸出细白的一对手腕。
丝带一圈圈绕上手腕,系到一旁的柱子上,拔走簪子之后披散的发丝也被洛明瑢用一条竹纹发带束起。
沈幼漓暗自咋舌,莫说自己要逃,就算外边的人进来救她,也得解上半天。
系好之后,洛明瑢也没去提水,而是又去扯她衣带。
沈幼漓大怒:“花和尚,你说是提水,敢动我一下试试看!”
他解东西倒是很快,还将里衣角往上挽,柔软的肚皮就映入眼帘。
“只是瞧一瞧你的伤,沈娘子当贫僧会做什么?”
“那你也不能这样,太……无礼了!”
她都四年多没与此人解带宽衣,坦诚相见,实在不习惯和他毫无忌讳地亲近,沈幼漓暗自踹了一脚他的腿作为报复。
洛明瑢好整以暇:“无礼,这是沈娘子有资格说的话吗?”
沈幼漓差点要咬到舌头,从前她确有诸多出格之处,但这个人何时这么恶劣了?
幸好洛明瑢确如他所说,只是看一下,就将衣裳拢好。
上药之后沈幼漓虽任性将衣裳穿好,但洛明瑢防着她,着意多涂了一些,衣裳虽然沾脏了,伤口上还留有药。
“洗完贫僧帮你再上一次药。”
“我自己会擦。”
洛明瑢也不再多说,转身提水去,再松她绑。
沈幼漓躲在净室折腾许久,才擦着颈侧水珠走出来,就看到洛明瑢盘坐在蒲团上,又在闭目念经。
“药呢?”
“这儿。”洛明瑢伸出手掌,在她来拿时又收起手,没有给她的意思。
“我不要了!”
沈幼漓跺着脚蹬蹬蹬倒回榻上去。
洛明瑢又念完一程,才起身往净室沐浴去。
他没去提水,沈幼漓才反应过来角落里的两桶冷水是他给自己预备的,她还说自己兑热水用不着那么多呢。
水声从净室源源不断传出来,沈幼漓面朝墙壁闭眼睡觉。
睡不着。
“嘎吱——”净室门打开的声音听得特别清楚,她也不睁开眼,将被子蒙在头上。
灯烛只有佛前的两盏,借着门投入一点暖光。
走近的影子庞大又冰冷,沈幼漓镇定地控制住自己不往后缩,烛光照不到榻上,只能感觉有人坐在榻沿,寒气一个劲儿涌出来。
“上药。”
简单的两个字听得人神魂一荡。
“药瓶给我。”她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闷闷听不清。
洛明瑢掀开她藏身的被子,又要将她衣服卷起,他力逾虎豹,想做什么,不是沈幼漓能抗衡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我我我自己来!”
沈幼漓信不过他,自己挽着衣摆,后来一想,这儿这么黑,他一定什么都看不清楚,又放心了。
洛明瑢没有说,他眼神好,看得清清楚楚。
沈娘子的衣摆挽得稍高,昏幽幽的,也能瞧见那对雪饱的团儿露出月牙一般两道下弯……
“嘶——”
沈幼漓倒吸一口寒气,“你做什么下手那么重?”
收起浮想,洛明瑢轻了些,只是眸光比深林的虎豹更锐利几分。
手指和药膏都很冰,挨到肚子,沈幼漓“唔——”了一声,上药的手停顿下来,暗处能听到他过重的一声呼吸。
她抠衣裳:“你手太冰了。”
“很快就不冷了。”
药又继续涂。
他说得不假,寒意很快散去,药粉在伤口上发烫,洛明瑢起身离开了。
但他跟背后张着眼睛似的:“不许盖上。”
沈幼漓的手僵在半空,算了,没必要拿自己的伤跟他斗气。
她将肚皮晾到夜半三更,她斜眼看到洛明瑢还在蒲团上坐着。
“你怎么还在这儿?”
他理所应当:“贫僧住这儿。”
“七年前,我曾钟情于你,禅师应该知道,你这样与我同吃同睡,真不怕我哪天兽性大发,又将你糟蹋了?”
沈幼漓心道,他还是和尚,就算啃了她肚子,总不能真的肆无忌惮。
这一吓定然能把他吓跑。
谁料洛明瑢面无波澜:“贫僧被糟蹋惯了,不在意这一次两次。”
他真破罐子破摔了?
沈幼漓不信,继续威胁他:“禅师现在不是俗家弟子,这要是发生了什么不该发生的,可不是逐出佛门就算了,只怕,得打死才作数。”
“沈娘子不妨让贫僧罪孽再深重些,打死了,正好也遂了沈娘子的意。”
“想得美!”
沈幼漓倒回枕上。
“当年沈娘子连句话都未与贫僧说过,就敢不依不饶,非要贫僧和你敦伦,如今倒在意起这一次两次来了。”
这厮讲话越发直白,沈幼漓也嘴硬:“因为我在乎的是银子,不是说了,你挨几顿打我都不在乎,只要我能拿到钱,如今嘛,既不为钱,滋味又不好,我自然不乐意。”
沈幼漓故意要惹怒他。
洛明瑢睁开了眼睛,厉厉清光堪比三尺青锋。
“滋味不好,沈娘子有过更好的?”
他起身,迈过前堂后室之间的垂帘,回到榻边,沈幼漓坐起身来,感受到了强烈的压迫感,暗自往后退。
胡娘子说得不错,男人果然都在意这个,和尚也逃不脱。
“我自然——”
沈幼漓话还没说完就被捂住了嘴,她带着怨念看向他。
洛明瑢把唯一的光源挡住了,所以她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只听得到沉重的呼吸声,让她以为,除此之外,还有脸上力道渐渐加重的手。
他在生气,很生气。
“嗯——”
她疼了,洛明瑢才松开。
“看来贫僧只是沈娘子赢得赌约的踏阶,一个任你摆弄的死物罢了,从前不在乎,现在也不在乎。”
这话像生气,又像藏了无边的失落和委屈。
他不高兴,沈幼漓就高兴,点头道:“不错,正是如此。”
刚说完,沈幼漓就感到后脊发凉,黏稠冰冷,宛如被蛇盯住。
黑影晃动,在靠近她。
那微微偏头露出侧颜的剪影清冷锋利,已经很近了,沈幼漓抠着被子,呼吸变得小心,颈侧肌肤感受到他呼吸喷洒在上边,让人怀疑会不会被咬住喉咙。
或者什么……
沈幼漓害怕:“你别吵,我要睡了!”
她躺下迅速拉开距离,洛明瑢顿住,唇几乎快碰到她耳下那片肌肤。
黑暗中,他准确看向她,不偏不倚。
“贫僧还不知,沈娘子是何时放下了贫僧?”
今夜是非要说明白不可吗?
沈幼漓不耐烦:“一个男人而已,有什么放不下的,我都为银子勾引和尚了,禅师不会还以为我是什么善男信女,会从一而终吧?”
“所以为了一万两,沈娘子当真是谁都行?”
没有男子会不为这话耿耿于怀。
洛明瑢的指尖落在她唇下的浅窝里,指腹和那浅窝贴合得完美。
下巴被人来回摩挲,沈幼漓恼怒打开:“禅师你不也一样,反正不论谁来勾引你,都会成事,你不过欲拒还迎,根本不会拒绝。”
“若贫僧说不是呢。”
“别说这些漂亮话,今天要是张娘子宋娘子在你怀里,你照样会说这句话,谁睡你,你的心就会跟着走。”
洛明瑢不能跟她对着倔,只能自我开解:“可你承认过,喜爱贫僧……”
为什么不继续喜欢了。
“那又怎么样,喜欢过,就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潮水东流,再无回头的可能,洛明瑢,我自己的命自己捏在手里,不需要你救,你也没有资格把我关在这里。”
“那就换个说法,是贫僧私心作祟,将你留下。”
“滚出去!”沈幼漓反应过来跟他说什么都是徒劳,“我没空陪你胡闹。”
“滚?”
沈幼漓幻听到一声低沉的笑。
“贫僧有没有说过,当年沈娘子做的事,贫僧会一一奉还。”
沈幼漓什么也看不见,她只感觉到,洛明瑢在说话的时候,那只绕着佛珠的手悬在自己眼睛上方,很近很近,指腹的温度从眉心到鼻尖、嘴唇。
沈幼漓屏住呼吸。
当年?她做的事可就多了去了。
“你是和尚,你能做什么?洛明瑢,修成正果很难的,你可千万千万不要走歪了。”她急道。
“贫僧想要的,诵经礼佛已是不能达成,只能求沈娘子。”
他俯身靠近榻上的沈幼漓,她欲起身被挡住,想后退又已靠墙,撑在身侧的手臂将她困囿,随着这个拥抱挤上了榻。
沈幼漓偏头推他胸膛:“佛祖帮不了你,你也别指望我!”
“沈娘子可以。”
她有点慌:“我不可以。”
“你可以。”他在她耳边吹一口气。
不要再说了,她闭紧眼睛,“我不要!”
“不要什么?”
“不要跟你……”她停顿住。
黑暗中传来低醉的笑声。
沈幼漓气得咬牙,“洛、明、瑢!”
洛明瑢笑影还未散去,“沈娘子,四年了,你脑子还是不干净。”
“我真的生气了!”她拳头雨点似的打在他身上。
洛明瑢不痛不痒,只是借困住她双手的理由,将人拉到怀中来,一低头,唇便不经意碰上她的头发。
沈幼漓挣扎,使出浑身力气挣扎,
“没用的,沈娘子,睡吧。”他眉目安然。
“你下去。”沈幼漓退一步。
洛明瑢一动不动,二人面对面,他收拢手臂,长腿与她的交错在一起,宽大的僧袍足以将她盖住,沈幼漓下巴磕在他胸膛上。
这人真要赖下来。
沈幼漓终于体会到了他当初沾上狗皮膏药的心情。
“妙觉,你一再破戒,不打算修佛了?”她刻意喊他法号。
沈幼漓不明白,若是他那么轻易就能放弃,那之前七年算怎么回事?
声音从发顶传来,“沈娘子放心,贫僧会去领罚的。”
说话间手臂在她手上收紧,后颈的头发也被拢在他掌中,这样全然陷入的睡觉姿势,让沈幼
漓呼吸都困难了几分。
“去死。”
“好。”
洛明瑢原想慢慢来,但他的日子真的不多了。
人生短短二十几年,他唯一想任性这一次。
第37章 带着血腥味的吻
更任性的是凤还恩。
只是为了验证一个猜测,就将皇帝治下的官员无令外调。
这两天可是苦了江更耘。
此刻他已在瑜南城县衙书房门外等了好久,等到都睡着了,回想起这两天的经历,梦都控制不住腿打摆。
两天里,他像一封军报一样,被换了一匹又一匹快马,吃是在马上吃,撒尿只给三个数,更遑论休息睡觉。
一张脸把八百里的风都吹尽,骨头都颠散了,眼皮头发里都是泥沙,等到瑜南城俨然已经成一个土人。
鹤使马不停蹄,将他带到一处茶楼之上,茶楼正对着的是一处开阔轩丽的宅邸。
他趴在茶桌上,一动不动跟死人差不多,不一会儿被鹤使提起了脖子朝楼下看。
“你可认识那个人?”
鹤使指的是一个牵着两个孩子走出来的女人。
江更耘本十分不耐烦,待看清楚女人的脸,惊得浑身疲倦都散去,直愣愣盯着那女人看。
楼下那人虽是女儿家打扮,但那张脸……
那张脸他怎么都不会认错!
“她是谁!”江更耘死死抓着护栏。
“这不是该问你吗?”
江更耘一怔,随即眼神闪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原来凤军容千里迢迢把他抓来,是为了认人。
可他能承认吗?不,那一定不是江更雨,只是长得像而已,江更雨怎么可能活着,又怎么会变回女人,做阿娘了呢?
楼下不是江更雨!
鹤使也不逼他:“你不用与我说,好好看,够看清楚吗?不够咱们就再靠近点。”
“够……够……”
江更耘又看向下边,女人已经不见了。
没多久,脖子上的手一紧,江更耘不得不抬头继续看,就看到了河东郑王的字旗在靠近。
“那是什么?”
江更耘以为瑜南要打仗了,吓得扭头就要跑,鹤使提住他衣领,让他在原地继续看着。
很快,他就看到跑出去的江更雨被抓了回来,两个孩子却不见踪影。
坐在骏马上的女人拿着鞭子朝江更雨抽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江更雨挣脱开,跑进了宅子里,女人策马追进去,门口的兵卒和护院也打了起来。
江更雨不会是要死了吧?
江更耘胸膛剧烈起伏,直勾勾盯着下边。
“看完了吧。”
“嗯……啊!是,是……”
江更耘忙不迭地点头,随即被带走,连江更雨后来到底怎么样了也不知道。
这一次他被带到了瑜南府衙,押到了后院站着,凤军容还在澹园之中,并未有闲暇见他。
连日奔波,江更耘早已心力交瘁,此刻就算心里藏着大事,也再站不住,坐在地上歪着墙根睡过去了。
凤还恩的马车已在回城路上。
冬凭看着凤还恩神思不属,道:“陛下这位皇叔露面的消息,可要上书陛下?”
凤还恩看起来一点也不关心:“你做主。”
“军容似有心事啊。”
看过来的眼睛苍冷似爽刀,冬凭转开视线,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眼下郑王与洛明瑢是否结盟还未有消息传出,凤还恩在等的,是另一个于他而言更为重大的消息。
一下马车,鹤使朝他点点头,江更耘已从洛家带了回来。
凤还恩加快了脚步,越过江更耘推门进屋:“把他带进来。”
江更耘被提起丢入屋中,惊醒过来,抬头看,军容已坐在官帽椅上,低头喝茶。
他颤颤巍巍站起来:“见过军容。”
“嗯。”
凤还恩将杯盏放下,他有些遗憾没能亲眼看到江更耘见到江更雨那一刻的神情,不过眼下人就在这儿,他可以瞧个仔细。
“今天让你见的人也见到了,说说看,她是不是江更雨?”
“军容,隔得远,小人没看清……”
实则那女子牵着两个孩子的手走出来时,江更耘就将那张脸看得清清楚楚,清楚到他现在都没有回过神来:江更雨竟然还活着,还嫁人生子了?
凤还恩闻言起身:“那走吧,我带你去洛家再仔细看看。”
“不不,军容您怕是在跟下官说笑吧,下官兄长是男子,而且几年前就斩了,您指着一个女子让下官怎么认?”
“你只需答是,或不是。”
江更耘汗都下来了。
承认吗?
承认了不就是包庇江更雨女扮男装入朝为官的事?何况她身上还有贪污大罪,两重罪下来,自己能跑得掉吗?
“军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千里迢迢将我带过来,就要我要看一个生子的妇人?”
江更耘很胖,说话时一双眼珠子控制不住地乱转,从他脸上很难看到与江更雨的相似之处。
凤还恩不答,他只看江更耘神情就够了。
江更耘仍旧跪着,凤还恩叹了一声:“你也算胆子大的。”随即对门外的鹤使道:“仵作房那几十具尸体……”
扑通——
“军容!军容!饶命啊!饶命!”
江更耘疯狂磕头,在听到尸体那一刻,他以为凤还恩要把他杀了。
凤还恩冷眼看他磕青额头。
“说吧。”
“是,江更雨……她是女子。”
江更耘除了承认再无别的办法,“只是她多年前就该被斩首,小人当真不知道今日见着的人到底是她,还是样貌相似之人。”
“江家大郎又是谁?”
“死了,出生时病弱,很早就死了,如今的江更雨本名江幼漓,与大哥是龙凤胎,便顶了他的学籍,科举入仕,但这件事是她自作主张,下官实不知情啊!”
这一下,就全都明白了。
“你们江家,胆子还真是大。”
“军容恕罪,一切都是江幼漓自作主张,小人并非故意包庇,只是实在胆小……”江更耘一个劲儿磕头。
凤还恩已不想再理会他,对鹤使道:“将他送回京去,再晚,城门恐怕就出不去了。”
“是。”
“多谢军容,多谢军容。”
江更耘捡回一条命,这一拜还未起来,就被提着衣领带上马去。
快马刚走,钟离恭就跑回来,眉宇一片乌云:“河东军再收拢包围,看来十七皇子和郑王达成合作了,军容,咱们该怎么办?”
“不着急,郑王还会再找我一次,在青夜军归来之前。”
漠林军的甜头在前,他最喜欢玩这种把戏。
钟离恭献策:“军容,咱们何不阻断青夜军的消息,不让他们汇合?”
“那战事会立刻会在外围蔓延,不急,不急……”
凤还恩撑着脸,抬首看天边的月亮,“你说那沈娘子,现在在做什么?”
鹤使送回消息:“沈氏今日想带其子逃走,如今被李寔关在佛堂之中,军容,可要助她离开?”
他摇头:“不必,此时不宜在外头乱跑,且让她在洛家待着吧。”
—
沈幼漓在将洛明瑢踹下榻去。
“要睡滚到下面去睡!”
洛明瑢抱了她半个时辰,从头发薅到腰,一遍又一遍,那点气终于慢慢抚顺了。
这回总算听她的,在榻下打了个地铺,就这么睡下,沈幼漓将脸埋在枕头里,困意一点不来找她。
第二日洛明瑢又要出去。
沈幼漓拉住他的手:“你说清楚,要关我几日?”
“五日,不过三日后,想和沈娘子一道出趟门。”
洛明瑢的脸在晨光里熠熠生辉,看得谁都迷糊,会想点头答应他。
唯独沈幼漓不会,她皱眉严厉道:“为什么非是五日?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和郑王合作,还是神策军合作?我告诉你,不管是哪个,洛家都只是他们口中的血肉,落不到什么好下场,战事一起,谁都不会派一兵一卒来守着你们!”
他连县主都打了,没有被报复回来,定然是有人撑腰,要么是凤还恩要么是郑王。
那些人会给洛家面子,不过正好需要洛家筹措粮草,事成之后一定翻脸,县主会成百倍地报复回来。
回答她的只有颊边温柔抚摸的手。
见他心意不会更改,她退让几步:“将釉儿丕儿和我关在一起,不行吗?”
“不要着急,沈娘子已经陪了他们四年,这几日就全都给贫僧吧。”
沈幼漓皱着眉,不习惯洛明瑢说这样的话,“你这是在——”
“贫僧是在吃醋。”
洛明瑢现今能跟她明说了,他墨瞳微动,等待着她的反应。
“吃……釉儿丕儿的醋?”沈幼漓觉得荒谬。
“他们自打出生,天天和沈娘子待在一起,被沈娘子事无巨细关心照顾,贫僧吃醋,又有什么奇怪。”
沈幼漓哑然。
她思索了一阵,认真问道:“若是我跟禅师睡一觉,禅师能不能放我出去?”
洛明瑢心底轻叹一声,道:“不着急,暂且再等一等。”
沈幼漓睁大眼睛,要么趁她有决心赶紧两个人去榻上办了,要么拒绝她,什么叫暂且等一等?
她靠近,将手臂虚虚搭上洛明瑢宽大的肩膀,慢慢收拢顺到窄腰上。
“我跟你说,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店了,下次你使威逼利诱那一套,可不管用。”
见她使怀柔之策,他笑起来,似春风吹皱一池涟漪。
那张脸在沈幼漓眼前放大,她下意识微微仰一下头,恰巧贴合。
两个人就亲在了一起。
唇瓣将原本阻在二人之间的日光分隔,又随着头转动,慢慢扭展如扇,光影在眼前变幻。
初初亲吻时唇瓣软黏,渐吻至水滑,舒服得人低嗯出声,沈幼漓眨眨眼睛,扬起下巴,又离开,挑逗得他越吻越深,越吻越重,勾着要将她的舌头缠上。
沈幼漓腿软,双膝抵着并住。
在洛明瑢要将她分腿抱起时,沈幼漓毫不留情掰开他的脸,拉断银丝:“不答应我说的事,休想碰我。”
对面人绮丽的眼珠微动,原来刚刚只是给他尝点甜头……日光晒得洛明瑢的唇又润又亮,提点着人他刚刚在做什么坏事。
洛明瑢把人放下:“沈娘子且等贫僧回来。”
缱绻的念头永远不能满足,他得走了。
看着他重新把门关上,沈幼漓目色发寒,洛明瑢就是如此,不给准话就是拒绝。
她必不要受人摆布!
可在逃出佛堂这一步就难住了她,这门窗不知是什么木头,拿椅子砸也砸不开,手边更是没有什么趁手的东西能让她从地上掏一条地道出去。
沈幼漓从窗缝往外看,喊了半天,莫说凤还恩的鹤使,就是雯情也不见了。
又是大半日见不到人,沈幼漓在前边佛堂后边小屋转了无数个圈子,和佛像对峙了一会儿,考虑到不知有没有业报这回事,歇了把佛像砸掉的想法。
对外界的情况一无所知,一双儿女情况更是得不到洛明瑢只言片语,她焦躁地走来走去。
中午饭食是不认识的婆子端来的,只是听到开窗的声音,等沈幼漓跑出来,窗户又重新关上了,她跑过去拍打,无人回应。
沈幼漓气得把饭食砸在了地上。
如此熬过一日,日光长长一路拉到墙壁,而后周遭一切昏暗下来。
晚间,洛明瑢端来饭食,推开门,不出所料看见满室狼藉。
后舍一片漆黑,沈幼漓正躺在小榻上,闭目假寐。
他走进来,将饭食放在一边,挽起床帘,道:“沈娘子,用饭吧。”
沈幼漓没半点反应。
洛明瑢俯首探她呼吸,她忽然睁开眼睛,猛地撞向他的眼睛,在洛明瑢捂着脸偏向一边。
沈幼漓一个鹞子翻身要越过他,朝门口跑去。
才走几步就腾空而起,脚步徒劳蹬在半空。
“你不是做人阿娘了吗?”
怎么一点庄重也见不着,下手也着实狠辣,洛明瑢的眼睛已经被撞红了,鼻子下也滴滴答答在流鼻血。
沈幼漓还要往后一个肘击,“放我下来,你个臭和尚!”
洛明瑢见识到她的狠心,已有防范,将她四肢牢牢锁住,沈幼漓低头咬他箍在身前的手臂,死不松口。
“沈娘子,还请松口。”
“呜呜呜呜!”
她忙着咬人,只能发出一串怒音。
抱着将她放回榻上,沈幼漓还咬着,洛明瑢掐住她的下颚,叩开齿关,她不得不松了嘴。
而后没等沈幼漓反应过来,檀香混着血腥味铺天盖地,占据了她的感官。
似乎被撞出了火气,洛明瑢将她压在榻上,又凑唇亲她,还是比以往更强势地压制,他一手掐着不让沈幼漓闭嘴,让他能肆意地探入,和那鲜色的舌尖勾缠搅动,一臂更将她手臂牢牢圈住,动弹不得。
洛明瑢鼻尖还嘀嗒嘀嗒流着血,任那血滴落糊了沈幼漓满脸,他根本不管,只顾碾磨她的嘴唇,侵吞她的舌头,咕啾的水声不止,欲念重得吓人。
带着血腥味的吻跟被野兽分食的差不多。
反观沈幼漓,她竟不反抗。
血滴到她脸上时,也染红了她的眼睛,止住了她所有动作。
记忆深处可怕的场景骤然闪现在眼前,还有整个压在她身上的人,让沈幼漓整个僵硬住,手指死死掐住洛明瑢的手臂。
这既不是主动,更不是抗拒,似乎是在……害怕。
察觉到她的异样,洛明瑢稍抬起头,那紧挨着的嘴唇在说着什么话。
“怎么了?”他唤她,松开手。
沈幼漓还是没有反应,视线涣散着,还一个劲儿低声说着:“你别死,我错了。”
“不!不是我的错……”她语速越来越快。
“你怎么不活着!你怎么就这么死了?”
洛明瑢皱紧眉,“沈娘子……”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什么也没有做!你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这样突然胡言乱语的举动太过诡异,沈幼漓越说越激动,眼角滚下泪珠。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你都知道的,你怎么忍心这样……”
洛明瑢看得揪心,眼底再掩饰不住紧张和心疼,手抚上她的额头,又抚摸她的脑袋,不住唤她名字,想把她唤醒,又想让她舒服一点,不要难受。
可沈幼漓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记忆里鲜红的血铺满了眼睛,那个人像木架子一样硬,压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沈娘子,不怕,我在,别怕……”
最后,洛明瑢坐起身,将她拉到臂弯里,一下一下顺着她背。
沈幼漓的眼泪慢慢止住,闭上了眼睛。
等洛明瑢反应过来,将她脸上的血擦掉,沈幼漓已经睡着了。
将她安置在榻上,盖了被子,洛明瑢凝视着她的睡颜,陷入沉思。
沈娘子性子要强,他从未见她掉过一滴眼泪,今次到底为什么会哭?
若说是他欺负她,从前也不是没有这样过,沈娘子对此事格外看得开,若说下手太重,又为何会说那些奇怪的话。
这一次要说从前有什么不同……他低头看,鼻血染红了僧衣。
难道是因为这个?
可沈娘子是会验尸的仵作,她不该怕血才对。
不要死……沈娘子是知道了?
不,她不该知道,那话似乎也不是对他说的。
她不要谁死,那个人怎么对她了?
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些话?
满腹疑问得不到解答,洛明瑢叹了口气。
沈幼漓这一睡就到了第二日清晨。
睁开眼时,屋中一切如旧,没有翻倒的木架子,满屋杂乱也收拾好了。
昨晚她是怎么睡过去的?好像是……她哭了,好像迷迷糊糊说了很多话,只是不知道说了什么,总之心里很难受,难受得想把心掏出来丢掉。
早该遗忘的记忆被那些血痕唤醒,沈幼漓咬住嘴唇,发烫的眼眶还有一点泪意。
都怪洛明瑢!
结果转脸一看,那张过于精致的睡颜近在咫尺,均匀的呼吸一下一下扫着她的脖子。
沈幼漓咬牙,一次不管,就睡到她旁边来了!
第38章 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恶心!……
“起来!”
沈幼漓拿手撞他胸膛。
洛明瑢蹙眉睁开了眼,还把人往怀里带了带:“沈娘子,很疼。”
“疼死最好,你松手,当我是什么?花娘还得给银子呢!”
沈幼漓哪里知道,洛明瑢将能给的都给了她,又怎么会当她是花娘。
他也不辩解,只笑道:“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沈娘子看来确实厌恶贫僧,这很好。”
比两不相干要好。
说完就松开了沈幼漓起床了。
今天也是个大晴天,屋里亮堂堂的什么都看得清楚。
也包括妙觉禅师难以掩藏,过分宏伟的器量,像哪个大将军营帐似的。
沈幼漓并非故意要看,只是……它实在不好忽视。
他昨夜僧衣沾了血,这才换上寻常里衣,比起宽大的僧衣更加遮不住,但就算隔了衣服,沈幼漓鬼使神差地,能想起了里头从前是什么样子。
怪不得洛明瑢突然蹿起来,再抱一会儿,就该贴着她了。
洛明瑢垂眸,脸上像敷了淡淡的粉,容色实在惊艳。
等沈幼漓反应过来,已经看了好一会儿了。
“花和尚!”她恨恨骂一句。
洛明瑢不语,转身朝净室走去。
瞧着门关上,沈幼漓莫名想起从前堕落到荒诞的过往,洛明瑢修长骁健身躯,汗涔涔,竖着阳货……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她还戏弄过,圆碌碌一杆贴着腹腰,有青筋盘踞,眼儿翳动如张嘴的鱼儿,手指往下一拨,那玩意儿还会上下点头,很快又重新站挺挺,跟个不倒翁似的。
下一秒,又想到那炙杵没了一半在她,周围一圈津津环着水,然后……就天南地北为何物了。
她之前说没什么滋味当然是假话,洛明瑢长得好,腰杆壮健,一发抟入便又急又久,一夜里能受用好几糟……沈幼漓吹牛时总说让他别出来,可哪回不得求饶,瘫得跟一摊烂泥一样……
沈幼漓甩甩头,想什么洛明瑢,等来日她若遇到更好的,也不介意再开一春,总不能后半辈子就寂寞着。
但洛明瑢就不必了,沾上就是麻烦,还是银货两讫的好。
想着想着,沈幼漓觉得洛明瑢在净室待得实在太久了。
她还要用呢。
起身走过去,抬起的手正要敲门又顿住,想到洛明瑢刚刚的样子,他该不会……
沈幼漓鬼使神差地把耳朵贴在门板上。
“沈娘子……”
喊她做什么,沈幼漓怀疑他发现了,等了一会儿,没人开门。
里头还在喊她。
“沈娘子……嗯……哈——”
“呃……嗯……沈娘子。”
洛明瑢的声调有点变了,古磬一般的清音,此刻稠而上扬,还有玉念沉沉的喘声,听得人魂都没了。
伴随着的,是越来越急切的“咕唧”声,好像是腻水被箍在手中薅动的声音……肆无忌惮得有点过分。
沈幼漓眼睛越睁越大,耳朵紧紧贴着,门内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沈娘子……”
洛明瑢一直在喊她,“咕唧”声填满了净室,他好像一点也不爱惜自己那炙杵,毫不顾忌得像……在抟她一样。
喊她做什么……
沈幼漓听得呼吸都忘了,绷紧身体,指甲在木门上抠出几道长痕。
而后——
门猛地被拉开。
“沈娘子,在看什么?”
洛明瑢语调清寒,眼神更是一片清明,浑然没有沈幼漓幻想的那般,大汗淋漓,形容……浪荡。
被当场抓包,沈幼漓僵住,脑门冒汗。
贼和尚戏弄她!
她也不解释,躬身要跑,洛明瑢长臂一揽,将她按在墙壁上,洗漱后清凉的水汽扑上来。
“放我下来!”沈幼漓有点害怕,怕他将那一把子力气用在自己身上。
“在偷听什么?”
洛明瑢气息并无半分浑浊,让人怀疑刚刚的声音都是假的。
“我只是想让你快点出来,你刚刚在做什么不知羞耻的事,你自己清楚!”
“贫僧做什么了?”
沈幼漓去看他的手,哈——!他左手红了一片,还带着点沫!
她抓住他的手,推到“罪犯”眼前:“这是什么?你果然在做见不得人的事!”
这人还真是会装。
瞧她火眼金睛的样子,洛明瑢忍住笑:“所以沈娘子是在嫌弃贫僧自力更生,下回,该请沈娘子帮忙才对?”
“谁要帮你!”
“那沈娘子为何要偷听?”他靠近,沈幼漓嗅到了净室里的凉荷叶子的清香,“贫僧一直在喊你,你既在屋外,怎么不进来见一见,嗯?”
见……见他做什么,看他怎么喊她,再自挽鹿车吗?
“我见不得脏东西!”
“脏东西?看来让沈娘子误会了,贫僧刚刚——”
他挽起袖子,两排深深的牙印吓人,过了一晚都没有消去,“不过是在用澡豆搓洗手臂,沈娘子牙口很好。”
这厮还在装!沈幼漓不信:“洗手臂就洗手臂,你喊我做什么?”
“沈娘子咬那么痛,贫僧生气,所以念叨一下。”
他果然还是在耍她!
沈幼漓气得磨牙:“我该咬断你的脖子。”
“若贫僧有一日死了,沈娘子会记挂吗?”
洛明瑢没头没脑,忽然问她这个问题。
沈幼漓愣了一下,继而眼神有些闪烁:“为什么问这个,是昨夜我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
“我巴不得你去死。”她被耍了一道,怎么可能说出好话来。
洛明瑢将她抱高,投下的阴影将她覆盖。
“洛明瑢,别过来——”
沈幼漓举手要挡,手被扣住,转而变成与他十指紧扣。
洛明瑢也还了她一个牙印,浅浅的,在锁骨下边,沈幼漓低头也看不见,只能起牙齿陷在薄薄肌肤里,随着他的呼吸感受到一团又一团的热气,然后被舌面安抚过。
等他撤开,那一片慢慢泛凉,沈幼漓悲愤开口:“你去把棍子拿来,我今日大发慈悲给你持戒。”
“倒不必,比起沈娘子从前做的,尚不足万一。”
她傲然道:“你学我做什么,你干这个,有人给你一万两银子吗?”
“心意值千金。”
“……”
洛明瑢终于放了她去洗漱,等沈幼漓出来,桌边已经放了早饭。
昨天一口饭没吃上,到现在,她肚子已经饿得不像话,连咕咕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沈幼漓懒得斗气,坐下就狼吞虎咽,包子还是肉馅的,算这和尚有良心,没有逼她一起吃素。
洛明瑢看着她两腮吃得一鼓一鼓的,忍不住叮咛:“不要吃得太急。”
“啰唆!”
她一向吃那么快,为了挑衅,筷子还猛扒了几口。
洛明瑢只是无奈。
“丕儿釉儿在哪里,我想看看他们。”
他一睁眼,就看到沈娘子滚到面前,撞上蒲团才停下,知道她这几日一直打赤脚在屋里走,洛明瑢已在前堂后屋铺了地毯。
出于善意,洛明瑢将她摆正。
本以为这次他还是什么也不会说,洛明瑢却奇迹般与她说了明话:“釉儿还在府中,我同她说,五日之后就能见到娘亲,丕儿被大夫人送走藏起来了,大夫人也不愿跟贫僧说到底藏在哪里。”
“为什么藏起来,防我?釉儿为何放任不管,大夫人要是不在乎她,那就由我带走!”
洛明瑢道:“防的是郑王。”
“郑王?”
沈幼漓立刻紧张起来,防着她还好说,丕儿至少是安全的,要是被郑王惦记上,那绝不是小事。
她是当娘的,一听孩子有危险,哪里坐得住。
她翻身起来,揪住洛明瑢的衣襟:“洛明瑢,你到底在做什么事,你一个人死就好,别连累我的孩子!”
“你想见釉儿吗?”他突然说了一句。
—
“阿娘!阿娘!你在里面吗?”
沈幼漓听到真是女儿的声音,激动地趴在窗户上,“釉儿!釉儿,是阿娘!”
“阿娘你怎么不出来啊?”
沈幼漓都能想象到女儿一边说话一边踮脚的样子,她着急地去摸洛明瑢的衣襟衣袖,想要把钥匙找出来。
“让我出去,先让我出去一会儿。”
洛明瑢握住她的手,“沈娘子就在这儿说几句话就好。”
“不要,让我出去。”
洛明瑢走近窗户,说道:“阿娘没事,阿娘这几年一直没,所以阿爹吃醋,想跟阿娘待几天,还请釉儿见谅。”
沈幼漓愣了一下,扯他后颈的衣裳:“釉儿不会信这种鬼话的。”
外边的釉儿耷拉着眉毛,没有说话。
她知道家里现在多了很多不知道哪里来的人,婆婆也不像从前那么悠闲,整日皱眉,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一说话,她忍不住带上了哭腔:“阿娘,你在屋子里还好吗,是不是带我和丕儿出去才挨罚了?”
沈幼漓见出去不成,只能先尽力安抚女儿为要:“阿娘很好,吃的住的都很好,只是偷偷带你们出门确实不对,放心啊,只差三天阿娘就出来了,什么事都没有。”
“阿娘,釉儿会好好听话,好好吃饭,你快点出来啊。”
沈幼漓抠着窗棂,听着女儿的声音,眼圈都红了。她不想让女儿那么懂事。
“好,阿娘很快就来找釉儿,这两天先乖乖地听话,不要乱跑,等出来了你想去哪里,阿娘都带你去。”
“嗯,阿娘,你要早点来接我呀……”
沈幼漓又问:“丕儿呢,你知不知道丕儿在哪里?”
“婆婆把他藏起来,说是要保住香火,让我认一个不认识的小孩当弟弟……”
看来周氏决意的要保住洛家香火,那丕儿该是安全的,沈幼漓暂且放下对丕儿的担心。
“釉儿,现下是谁照顾你?”
“是李婆婆,还有雯情——”
釉儿的声音越来越远,已经被人带走了。
“釉儿——”
“沈娘子……”
沈幼漓回过身,猛地推开洛明瑢:“你为什么不让我出去抱、一、抱、她!”
她一把一把地推,将质问摔在他脸上。
洛明瑢看着她眼睛通红,没有丝毫悔改之意。
抱一抱?不行,那未免太厚此薄彼,他会嫉妒。
沈娘子越在乎孩子,就显得越不在乎他,即便是真相,于他而言也很残酷。
洛明瑢见不得沈娘子把一颗心全抛在孩子身上,他想要她分一点给自己,哪怕只有一点点。
“贫僧突然后悔了,五日太少,不如咱们关在一起,五年,五十年,等什么时候沈娘子将贫僧放进心里,再出去。”
宛如长久以来死死攀在斜坡边缘,耗尽力气,说出这句话,就像终于松开手,整个人一路滑向暗无天日的渊底去,陡然轻松许多。
“永远不会,我会杀了你!”
沈幼漓眼神比刀子还锐利,也确实能伤人。
窗纸透出的光照在洛明瑢如雪似玉的脸上,如白釉失去光泽,一片苍白,幽静的眼眸深处不知是什么寸寸破碎,也不见半分神采。
洛明瑢将脸挪开了一会儿,再转回来时,扯出了一个笑,“一句玩笑罢了,沈娘子会有和孩子团聚的一日,不必急在一时,今日只是让釉儿你给报个平安,这几日好好休息,孩子们都在等着你。”
洛明瑢捏了捏她的手,被沈幼漓甩开。
“我没心情跟你开玩笑,你说清楚,釉儿丕儿你们洛家好好看着也就算了,关我又是为什么?”
“因为此处安全。”
“可我觉得恶心!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恶心!”
“那看来沈娘子从前很能忍。”
那么恶心,还能在感云寺待了那么久。
沈幼漓不想和他忆当年:“这一切根本与我没有关系,你突然将我关在此处,不会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吧?”
“沈娘子觉得呢?”
“先前说什么千帆过尽,你根本就是心有不甘,借故将我关起来动手动脚,以为我会回心转意顺从你吗?做梦!”
洛明瑢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看得沈幼漓的眼神从严厉变为闪烁。
“沈娘子猜对了一半。”
“另一半呢?”
“要郑王信任贫僧,洛家就一个人都不能走,不过丕儿被提前藏起来的事,郑王还不知道,所以沈娘子放心,你与贫僧的孩子不会有事。”
什么意思?
沈幼漓并未被安抚下来,反而无意中像是嗅到了真相。
为什么郑王要信任洛明瑢?
洛明瑢投靠郑王了?
洛明瑢不必她问就已解答:“贫僧效忠郑王,他自然不会伤你们性命。”
沈幼漓敏锐得很:“你一个和尚,郑王为什么要拉拢你?”
才问完沈幼漓就反应过来了,讲经堂那日的种种蹊跷,放在平常,凶徒怎么会听一个和尚讲经,那早该劈下去却停住的刀——
那漠林匪首不是杀县主的,而是得郑王授意,故意试探洛明瑢,顺道做个郑王出现在瑜南的借口。
那些尸体如今被收拢到鹤监手中,说明朝廷也查出来些蛛丝马迹。
她心沉了下去:“你到底是谁?”
洛明瑢不答,眼神却也不闪不避。
沈幼漓的脑子一动起来,转得就分外快,若为惜才,不必使这种伎俩试探,亲自出面招安就是,要钱,该去找周氏这个打理家产的人,他一个和尚既不能做主,又不能领兵打仗,试探他什么?
那郑王缺什么,他现在最缺什么?
除了兵马和粮草还有什么呢?
还有一个起兵的名头。
沈幼漓熟读诗书,古往今来,若想造反不为人诟病,必须扯一面大旗,要说旗子,再没有比匡扶正统更好的了。
前朝秘辛传闻,沈幼漓也略知一二。
民间早就传说过当年随着先帝北逃的晏贵妃亲子才是先皇属意、身负王命的正统。
可兵灾之下,东面的淳王自立为帝,又将先帝迎回朝尊太上皇,这十七皇子就隐匿了下来,消失不见,但他手中一直拿着先帝密诏,时刻准备取而代之。
从称帝的淳王到李成晞,恐怕暗地里都找这个先皇子的下落。
若眼前人就是那个皇子,那么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漠林军不像漠林军,朔方军也没有朔方军的样子,是因为那天赶来的援军根本不为救县主,而是来救洛明瑢的。
她熟识天下兵马,能效忠十七皇子的兵马,只能是失落的晏家青夜军。
细数一下时间,洛明瑢的年岁也对得上。
郑王所垂涎者三:洛家富贵、青夜军和可能存在的“王命”。
她慢慢抬起眼睛,仔细打量着垂目的菩萨,一切开云见日,全部清晰了起来。
可惜沈幼漓没有见过贵妃,不知道他长得到底像不像。
但是这真相……太令人难以置信。
这样一个处于旋涡之中的皇子,怎么会让她遇到呢。
不过沈幼漓是大理寺办案出身,她最清楚,排除能想到的不可能,剩下唯一一个就是真相。
“你真是晏贵妃流落在民间的皇十七子?”
洛明瑢倏然抬起眼眸,沈幼漓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她想说自己也许猜错了,这样的人怎么能让她遇上呢,这样的人,就算要继承香火,也不该找上她。
可洛明瑢的回答已是承认:“既知贫僧在护着沈娘子,还请继续安然待在佛堂之中吧。”
沈幼漓默然,若他真是皇子,又手握青夜军,那确实值得郑王以礼相待,大计未成之前,郑王不会动洛家人,县主也有人压着。
可是……
“洛明瑢,你要当乱臣贼子吗?”她轻声问道。
“何为乱臣贼子?”
“此为乱臣贼子!”
她师承曾经的诤臣魏秉,就算早已不可能再回官场为民请命,但她一直心存大义,胸怀天下百姓。
“贫僧这么做,能让洛家安然无虞,沈娘子难道不想和自己的孩子们吗?”
就算全家身死,沈幼漓也无法冷眼看战事在自己身边孕育,何况,引火之人还是她孩子的父亲。
她不能接受用天下人安危换自己一家无恙。
沈幼漓扯着他衣襟,迫他低下身子,肃容问道:“所以你就要为虎作伥?可你知不知道,与虎谋皮,焉有其利,莫说你无一点领兵经验,会被郑王夺权,就算他真将你推上帝位,不消几年,你这个傀儡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可你们却能多活了几年,不是吗?”
“百万生民陷于水火,我一家怎能平安!我一家平安又有何意义!”
“雍朝已不可能再回盛世,如今对外兵事不振,对内节度使各自为政,不受皇帝调遣,乱世已是注定,非一两个贤臣勇将能挽救得了。”
“那就晚一日,再晚一日,让百姓多过几天好日子不行吗?”
洛明瑢不再说话,让争执陡然停了下来。
他只是定定看着她,看得沈幼漓一头雾水,洛明瑢才低下头,微微翘起唇角。
“你在笑什么?”她更恼怒,这个人究竟有没有听进去。
洛明瑢只是觉得凑巧,沈娘子的想法会跟自己一样。
隐去笑意,洛明瑢问:“这些道理是谁告诉你的,凤还恩?”
“什么凤还恩?”
第39章 沈幼漓一脚踏在画纸上,……
沈幼漓在跟他说谋反之事,不知洛明瑢又怎么扯到凤还恩身上。
“大夫人对你的身份早有猜测,你会医术、仵作术,大抵是杏林世家或仵作世家出身,洛家耳目不少,雍都的事也略知一二,
七年前岷河决堤,恰好有不少人自上游被冲下来,大多都死了,听闻那位少卿也在其中,不过既是少卿,当不是女子,所以,你可是那位少卿的……姊妹?”
沈幼漓有点慌张,哼哼道:“若我是什么少卿姊妹,早在雍都吃香喝辣了,还来你家当牛作马?你也知道医师与仵作并习不难,技多不压身,都是挣银子的差事。”
她假装不知江更雨贪污之事。
“你说得也对。”
“少卿姊妹,你倒是挺会自作聪明!”
洛明瑢不再追问她的身份。
不过或许他所知,比沈娘子以为的要多一点。
在澹园那日,他刚好见到如今的大理寺少卿——冬凭。
那人和沈娘子长得很像,洛明瑢一见之下有些奇怪。
听闻这位少卿得宠于御前,是因面容肖似当年的江少卿,也就是说,沈娘子和那位江少卿长得也很像。
七年前少卿江更雨过世,沈娘子则出现在瑜南,时间恰好对得上,而且恰好,那少卿祖上是御医,还精通仵作术,此人平反冤案无数,年纪轻轻被提拔为少卿,却因一桩贪污案畏罪自杀,令人唏嘘。
沈娘子对一万两的执念,会不会,是那桩贪污案的映射?
若说沈娘子贪污了银子,洛明瑢是不信的。
虽然她见钱眼开,可生死之间,她更在乎的分明是百姓,连自身生死都置之度外,这样的人,怎么会贪污修河款,若真贪财,为何不留在洛家继续敛财,怎么会想方设法地离开呢。
无论如何,她不该是贪去那么大一笔银子的人。
所谓贪污案,其中应有隐情。
洛明瑢换了一个问题:“你若与那少卿没有半分关系,凤军容为何说你是他的人?”
遇到贪污案首,不是当场捉拿,而是派人保护,这本就态度暧昧,不止派人监视,还出手护着——
洛明瑢很想知道,他们之间有何旧过往。
这下轮到沈幼漓心虚,她闪烁其词:“我去县衙验尸,他觉得我有用,大概想我活着,才让手下人说了那些话,说来,郑王不会因为这件事怀疑你吧?”
果然,沈娘子永远不会说老实话。
洛明瑢失望,也不想多做解释:“不必担心,郑王相信贫僧。”
“你倒是挺得意此事……”
洛明瑢反问她:“若贫僧现在放沈娘子出去,沈娘子又要怎么阻住眼下的事?”
这却问住了沈幼漓,她一个人,怎样才能阻止汇集在此的四路兵马打起来?这可是凤还恩都不能保证的事。
杀郑王?痴人说梦,但若……若杀了洛明瑢,能阻止吗?
只怕不能,郑王说不准会趁势吞并青夜军,一人独大,战事会更不可控。
说服洛明瑢投靠朝廷?虽然不能阻止战事,但能让朝廷多一分胜算,可代价就是她和洛家人定然活不成,沈幼漓可以不在乎生死,可釉儿丕儿还小……
不到绝路,当娘的怎么可能牺牲自己的孩子,
沈幼漓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道:“不知道,那就好好待着,慢慢想吧。”
—
这厢沈幼漓预感风云将变,苦思破局之法,而行馆之中,瑞昭县主正与郑王告别。
她委屈道:“阿爹定要马到功成,女儿在河东等着阿爹的好消息。”
“好,你只要乖乖等着,就能当上公主。”
“是皇后!”
“好好好,皇后!”
她登上马车,掀开车帘,不甘不愿地朝亲爹挥挥手。
队伍缓缓动起来,朝城门而去,瑞昭县主放下帘子,面色迅速沉了下来。
身侧是刚提上来的丫头觅惢,脚下是被捆着的洛明香,她嘴被赌得死死的,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
昨夜县主假意送人出去,实则将洛明香藏在了自己的马车之上,史家马车什么也没拉走。
县主一边换衣服,一边道:“盯好她,别让她在人前露面。”
觅惢应是。
途经喧闹集市,县主在心腹遮掩下悄无声息
望着车驾长长远远地驰出瑜南城门,县主压低帽笠,转身朝昨夜驰离行馆的史家马车走去。
瑞昭县主是武将之女,个性本就冲动泼辣,不过当县主这几年才养出些尊贵柔弱来,此刻她眼神冰冷,又恢复了从前凶悍。
没有人在意她的屈辱,那她就自己亲手抚平。
沈氏必须死,但只要不是她和她爹杀的,就不会破坏结盟。
沈氏死了,她也不必等到攻下雍都,立刻就能与十七皇子联姻,成为河东军和青夜军的纽带,将来的皇后。
如此一箭双雕的事,为什么不去做呢?阿爹真是糊涂了。
马车穿过嘈杂的街巷,回到了史家。
洛明香的侍女冬绒被胁迫着,带瑞昭县主回到洛明香夫妻的院子,史函抱臂靠着门框:“哟!终于舍得回来了,县主还留你住下了?”
县主头上帷帽未摘,越过他进屋坐下。
史函坐在她对面,一派悠然:“也跟我说说,县主是如何赏识了你两日的?”
洛明香怎么可能忍着不炫耀呢。
县主将帷帽摘下,道:“这事不必问你娘子,本县主可以答你。”
史函差点从凳子上跌坐下去,眼睛瞪得堪比屋檐下的铜铃:“县主?”
他揉揉眼睛,近看又拉远了看。
“真是县主娘娘!”
“你若不知道郑王,这鱼符你也该认得吧?”县主晃了晃掌心鱼符。
“记得!记得!”
县主抵达瑜南第一日,史函就在宴会之上远远见过,此刻当然记得,他只是不敢相信。
史函也不敢坐了,站在一边,弓着腰问道:“县主娘娘既在此,那小人的娘子现在何处啊?”
“本县主倚重她,已让她替代本县主,往河东去了。”
护卫县主的兵卒大部分是私兵,县主贪权,是以私兵都是心腹,多听命于她,少部分才是郑王兵马。
如今兵力不好分散,郑王也只是派些人盯着而已,他已三令五申,说清其中利害,怎么能想到自己女儿还是不听劝呢。
“这是为何啊?”
“权宜之计,放心吧,她不会有事的。”
其实会不会有事瑞昭县主根本不清楚,她早吩咐过自己的私兵,一旦半路上就假装有埋伏,将马车中二人远远带走,伪装成县主遭劫持失踪,而后这些兵马偷偷回瑜南为她所用。
父王会做戏,那她也做给他看,至于洛明香是生是死,县主并不关心。
史函也不大在意洛明香会不会有事,原本她仗着跟县主的关系想拿捏他,现在县主就在眼前,由他亲自的攀附,不是更好?
只是他还有一个顾虑。
“那县主娘娘如今潜伏在史家,郑王可知此事?”史函可不敢和郑王对着干。
“此事就是我父王安排的,不过是迷惑神策军罢了……”县主随口扯了个谎,“瑜南不日就会成我父王的囊中之物,来日瑜南官场都要换成信任之人,这瑜南知州的位子,史三郎君可有兴趣?”
知州?那可远远越过他爹去了,他爹一辈子也不可能坐到知州的位置上。
果然只有乱世,才能捞到这种一飞冲天的时机。
反正郑王强权,他史函也反抗不得,愿与不愿都只能上他的船,要是真能捞个知州,那就赚大了。
他心头火热,长长一揖:“小人必唯县主马首是瞻。”
县主矜贵地点了点头,问道:“如今洛家那边有什么消息?”
史函嘿嘿笑道:“我那妻弟似乎要还俗了,县主还是高招,那和尚十几年修行,小人还道他会当一辈子敲木鱼呢,没想到为县主动了凡心。”
他可是亲耳听洛明香说过,县主属意洛明瑢,可不得赶紧拍马屁。
县主不见笑意,只问:“何时?”
“后日禅月寺。”
“好,那沈氏呢?”
“小人不知沈氏的事,家妻倒是常念起,只说她贪婪无耻,腆着脸赖在洛家的行径实在可恶!”史函也学着洛明香,不遗余力地贬损沈氏。
“知道了,你出去,本县主要休息了,让人换一张床。”县主挥挥手。
“是。”史函躬身退了出去。
县主撑着脸,静下来好好思索该怎么让沈氏意外死掉。
—
“想不出来?”
洛明瑢问沈幼漓。
“你别得意!”沈幼漓越过他走回内室,缩在榻上闭起了眼睛。
现在局势太过复杂,她得好好想清楚,还能不能往外跑。
若是能劝洛明瑢暗地里投效神策军,关键时候反戈一击,或有和郑王一搏之力,可就算这样,也不能避免发生战事,搅乱一方安宁。
这已经是最好法子了,但洛明瑢能答应吗?
这么想着,沈幼漓将自己带入了洛明瑢,以他的身份去了解他的弱点,寻找劝住他的可能。
先帝十七皇子……不,准确地说是晏贵妃独子,晏贵妃夫君本是先帝儿子禹王,贵妃却被身为家公的皇帝强夺,这致使十七皇子身世扑朔迷离,说不清是谁的儿子。
用脑子想也知道当时年幼的十七皇子听了多少风言风语,压得他抬不起头来,后来北逃时军队哗变,逼迫先帝处置晏贵妃,当时洛明瑢随军,一定是亲眼目睹生母是如何被逼死的……
沈幼漓深吸了一口气,若她是洛明瑢,只怕也要恨这世道待他为何如此不公。
后来呢。
即使兵乱平定下来,他因为谣言,不得归宫,只能抛弃皇室尊贵遁入空门避世,躲避皇帝搜查,在山中一待就是十余年,大好年华空耗。
或于常人来说还好,可洛明瑢是十四岁的少年进士、曾经的皇室贵胄,如此天纵英才,却只能放弃自己努力挣来的功名,转头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山僧,心中折磨可见一斑。
沈幼漓自己就是科举入仕,知道走到殿试那一步到底要多少心血苦学,多少人望断秋水没有的才华,他却只能藏珠匣中,不再期待光辉重现的一日。
这复杂曲折的身世令沈幼漓都忍不住皱眉。
这样看来,洛明瑢对雍朝是绝没有一丝好感的。
后来……
后来就是周氏和自己成就了他痛苦的七年。
即使躲到山中,洛明瑢也不得安宁。
她一味逼迫,真心少得可怜,为难一个出家人,毁人家修行,冷眼看他痛苦辗转,如从前出现在他身边的人一样,将他推入深渊。
沈幼漓想着想着,突然有些理解洛明瑢,懂他为何遁入空门,一开始他大概认命了,余生只求个平静,连香火也不愿留下,担心孩子步自己的后尘,可周氏却坚持要他有个延续,而自己为了银钱,也成帮凶之一。
此人一生极少顺遂之事,见惯残酷,遇人不淑,不过两日和孩子们待在一起,没准让他忽觉有了家人陪伴,感到些许温暖,让他眷恋人间,才会跟她表明心意吧。
可短暂的甜蜜似水中泡沫,不过两日便散了。
沈幼漓何尝不贪恋两个孩子给她家的温暖,他们皆是失家之人,才知道孩子为何是救赎。
所以她不顾一切要抢孩子,借口为了他们的安全,最隐秘的原因其实是:她不想再回到孤零零的一个人。
这样的温暖是属于她的,绝不能让给洛明瑢,
命运真是弄人,若是寻常女子,大概乐见洛明瑢回头,他本身也是个很好的人,一家四口在一起,多少也能幸福几年。
沈幼漓却不是值得托付之人,她心狠,说不回头就不回头。
所以洛明瑢注定无父无母,无妻无子。
这样的人生着实惨淡。
那洛明瑢凭什么,投效大雍呢?
即使“王命”之说不知真假,他也未曾做过任何坏事,可洛明瑢的存在就足以成为李成晞的心腹大患,来日找个借口将他害死,再解决掉丕儿,那她拿什么来阻止呢?
为了他自己,为了洛家,似乎除了投靠郑王,洛明瑢真的无路可走。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被郑王找到时,他原可以在青夜军护送下一走了之的,又为了曾逼迫他的所谓家人留下,将来踏入杀场,只怕还得沾染无数百姓鲜血,遗臭万年,遭万世唾骂,彻底背弃曾经归属的佛门。
就算委曲求全到这个地步,换来的安生日子也极为有限。
若她是洛明瑢,要怎么办?
她不知道。
此人出身尊贵却荒唐,父辈德行缺失却压在一个孩子身上,让他抬不起头,多年才学不得施展,十几年修行全掷水中,六亲缘分浅淡,身似不系之舟,所盼所念不得成真,所亲所爱尽皆离散。
生来如此,要如何扭转?似乎怎么做都是错的。
未至苦处,不信神佛。
纵然不赞成他投奔叛贼,沈幼漓却有些怜悯他,替他怨愤了。
将他半生从头摸索到尾,竟然不知有什么值得高兴之事,偏偏他还是个好人,因为只有好人会被逼到这个份上。
沈幼漓说服不了他对世人存些善念,
这样活着太累了……
想着想着,沈幼漓意识渐渐模糊,就这么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下午,日光穿堂入户。
一睁眼洛明瑢竟然还在,只是不坐蒲团,改坐到隔门相对的矮案前,两个人一个在屋子这边,一个在屋子那边。
沈幼漓懒得说话,累得像哭了一场,坐起来发了一会儿呆,摸过一本书翻开,腿在床沿一荡一荡的。
书本摊开,她却在走神。
洛明瑢似在画画,他画的佛像吴带当风,庄严具足,不落当今名家之下,似画完一张,又换了一张纸。
沈幼漓没有在意,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你当真承了先帝遗命,是储君?”她忽然问。
洛明瑢并未抬头:“沈娘子觉得呢?”
“我觉得是假的,会有此传言流出,不过因为你是唯一跟随在身边的皇子。
先帝当时并未到绝地,禁军和当地军队的哗变已平定,若合南面兵马一道攻回雍都,胜算颇大,要是没有淳王自行称帝的事,先帝还会是皇帝,而不是迎回都城做一个太上皇。
不过他当时都还活着,大可和淳王解释清楚,昭告天下你不是储君,还你安逸日子,可他却避居在行宫之中,什么也不说,任由皇帝怀疑你,一直到今上都还在追查你的下落,难说不是故意为之,他是不满淳王称帝,要他时时悬心皇位被夺,还是刻意在折磨你?”
其实若问清楚洛明瑢到底是先帝的儿子还是禹王之子,那谣传就有答案了,可这问题太过诛心,沈幼漓问不出口。
那样的出身,一定是洛明瑢心中隐痛。
“沈娘子很聪明,贫僧确实不曾被立为太子,先帝逼死贵妃,又不清楚贫僧到底是他的儿子还是孙子,怎么会让贫僧即位,而且贫僧当年离去,是逃走的,未曾知会过他。”
听到洛明瑢轻描淡写说出这些话,沈幼漓心口揪痛了一下。
“他逼死贵妃,怕你恨他,才会让你一直处在猜忌之中,不得安宁?”
“贫僧也不知晓。”
先皇帝是狡诈多疑之人,年轻励精图治,手腕强硬,老来却穷奢极侈,任人不清,让雍朝一夕从盛世坠落,这样的人,如何能以常理揣测。
人都已经死了,这些事情早已不会再有答案。
洛明瑢还在对面的书案前坐着,不见烦扰之色,沈幼漓也不想继续说这些沉重的事。
她放下书起身,口渴去寻水,端着茶杯一边喝一边走到洛明瑢身边。
这才看到他并非在画什么佛像,而是在画她。
画中女子正在看书,书卷摊在膝头,摆荡着腿姿态悠闲,只寥寥几笔,已栩栩如生,形神兼备。
沈幼漓一脚踏在画纸上,“不许画我!”
第40章 洛明瑢,你别跟个禽兽一……
这举动实在粗鲁。
画笔停住,洛明瑢扬起脸,眼瞳剔透出尘,“还未同沈娘子说过,贫僧从前在宫中得赵同尘授课,他不但《庄子》说得好,更擅丹青,贫僧曾得他夸奖,沈娘子且让贫僧画完。”
“我管你画山画水画花画鸟,就是不许画我。”沈幼漓跟他没得商量。
洛明瑢又看回画纸,沈幼漓还踩在上面,弓足如霜,足踝纤细,肌理细腻骨肉匀,似一方别致的白玉镇纸。
他瞧着,手指在桌案上轻敲。
沈幼漓原本气势汹汹,被他盯住的脚越发不自在起来,桌案轻微震动传回脚心,她想撤开,可又显得她怂了。
“那请沈娘子让开些,贫僧改画些山水花鸟。”
这么好说话?
沈幼漓赶紧挪开了脚。
那一片雪色又藏回裙裾之中,洛明瑢嘴角微陷,信手将画纸翻到一旁,
沈幼漓见他起笔真是山水,这才走了,一时又后悔自己对他语气是不是太凶了些,画幅画而已,她又不会掉块肉,随他去好了。
不得不承认,了解过洛明瑢的身世之后,自己有点不忍心对他太暴躁。
反正只剩两日,就好好过去吧。
等等,这话这么有点熟悉……不管了!
日光在地上慢慢走过,沈幼漓打了个哈欠,靠着墙直直注视着洛明瑢,眯着眼睛,突然能想象到丕儿长大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父子俩长得像,不过洛明瑢小时候大概比丕儿还漂亮些,该是走到哪儿都惹人喜爱的孩子,可事关生父的风言风语一定也伴着他。
若她的丕儿小小年纪也经历那么多,那尊贵再出身,她怕是也要心疼死。
晏贵妃应当也是如此吧……
日光照得澄心纸仿若透明,纸上的画仿若浮现在半空的海市蜃楼,沈幼漓远远看一眼,瞬间清醒,蹬蹬蹬跑了过来,“你画的是什么?”
洛明瑢展与她看。
确实有山有水有花鸟,可其中还有两个人,在树枝掩映下唇儿相凑,婉转对弄,瞧着恩爱情好,难舍难分。
沈幼漓震惊地张大了嘴。
这是什么,这不就是一幅春画嘛!
观其形貌,还是……他们二人?
洛明瑢真的变了!他一个吃斋念佛的人,怎么能画这种东西。
亏她刚刚还心疼他!
比起生气,沈幼漓四处看看,想找棍子把附身在他身上的淫魔色鬼给打出来。
洛明瑢还是仰头,玉容生辉,眼里的笑意跟挑衅一般,格外讨打,“贫僧第一次将二人入画,沈娘子瞧着可好?”
“你敢耍我!”
找不到棍子,沈幼漓伸手要撕碎,他却不让。
站起来将画举到她跳起来也够不到的高度,温声道:“你当年见贫僧画佛像时,与贫僧说,该把与你行房之事画下来赠你,来日好时时惦念,记得贫僧入你是何感受……如今贫僧允诺,沈娘子为何生气?”
沈幼漓慌了,将头一甩:“我不记得,定然你杜撰的!”
洛明瑢记性好,一点点帮她回忆起来:“正懿四年,你从洛家回到山寺,拉着贫僧行男女之事,当时沈娘子逞强非要站着,把弄贫僧尘柄之时,见书案上画有佛像,问贫僧要不要将此情此景画下来,说完,你就自己转身将贫僧……”
“没有过,没有过!不要再说了!”
那时她真是疯了!
沈幼漓捂着耳朵跑回榻上去,再也不管他画什么。
她从不知道洛明瑢会有这么混账的时候,这个人看来真要弃善从恶,而且打算第一个拿她开刀。
恶人将画纸搁下,坐到她榻边来,嗓音低醇醉人:“沈娘子若想出去,不如使一使从前的伎俩。”
听得沈幼漓一阵细颤,假作镇静地从被子抬起头,“什么伎俩……哦——”
她恍然大悟,故意拉长了声音,手在洛明瑢的下巴底走了一遭,“你装模作样那么久,果然还在想那事,我就说,男人脑子里藏不了什么干净的东西。”
不能输阵,她不信洛明瑢比她还没底线。
洛明瑢但笑不语,但他落在沈幼漓身上的视线,已然有几分火星四溅的意思。
“那些招数其实对你很有用,是不是?”
沈幼漓的手在他胸膛轻点,蜿蜒间有渐下去的意思。
“是,贫僧对沈娘子动心,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他目光澄然,再次承认了对她的心意。
这人把话说得如此直白,沈幼漓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正要撒开的手被他反握住,在掌心揉捏。
“贫僧骗了自己七年,其实贫僧日日都在怀念,抟到你这儿的感觉,瞧着它在你肚皮之下,贫僧就很满意。”他点了点她的肚子。
沈幼漓赶紧捂住,慌得像有野兽要掏她的肚子。
越是回味他的话,她眼睛瞪得越大,更加觉得肚子不自在,好像装了什么在动的一样。
洛明瑢怎么能说这种话,自己是不是产生幻觉了?
他格外强势地将思绪昏乱的沈娘子拉出来,锁在臂弯里,为了让她清楚不是幻觉,贴到她耳边说:“以前做那事时,贫僧原本就想将尘柄整夜放在沈娘子里边,多谢沈娘子自己要求了,所以贫僧只需听从就好。”
“你别说了……”
沈幼漓低头捂住耳朵,脑子里那些淋淋沥沥,残羹炙雪挂满身的记忆又浮现出来。
可洛明瑢哪肯放过她,话既然说到这儿了,就该一口气全说出来。
拉开她的手,洛明瑢让她听清楚:“沈娘子第一次下药时,贫僧将你绑住,就想过,不然索性从你,让你一次吃尽苦头,再也不敢自己找来。”
“贫僧喜欢沈娘子哭,特别是被抟得不成样子,只能依靠贫僧,哀哀求饶的时候,沈娘子越是糊涂忙乱,贫僧越是喜欢。”
“沈娘子每次勾引,贫僧都想将你按住,将你口口声声想要的东西狠狠——全部倾囊予你……让沈娘子再填不住什么,让你连路都走得打晃,淋淋沥沥都是,最好时时恍惚着,以为贫僧尘柄还在填着,沾满贫僧渧水,每天、时时刻刻,都装着……”
他下颌至脖颈一线绷起,有点恶狠狠的味道,那双眼神盯着她,盯得沈幼漓唇瓣发干,心跳加快。
她以前认识的到底是什么人?
还是说自己从来没了解过他?
“沈娘子确实很了解贫僧,你口中那些荤话,贫僧爱听,也很受用。”
“不过沈娘子为何总要问那么多次,贫僧不能答应你,沈娘子当多下些药,自己解了罗裳坐下就好,贫僧抵抗不得,自然任你施为,那蠢东西里藏的,都是你的,够把你喂得鼓圆,一点空隙也不会剩……”
她被迫听着,眼角泛出泪花:“洛明瑢,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见她哭了,洛明瑢反倒笑:“贫僧是男子,这是天性,只是从前也在抵抗罢了。”
“你继续好好抵抗,不要同我说。”
沈幼漓恨不得缩起来变成一只鹌鹑,“求你别说了。”
不说这么行,洛明瑢轻吻她耳下,“还有一件事,在和沈娘子敦伦时贫僧就一直想做。”
他声音催魂一样:“贫僧想尝一尝沈娘子的……”
她听到那两个字,脑子里轰隆一片,登时有了画面。
那张惊心动魄的脸凑到那难说道之处,温暖的舌面鲜红明丽,贴上她的软沼,自下慢慢整个扫过,拢弥的软沼如昙花夜放,连芽尖儿也会到他口中……
她到了毛骨悚然的程度,不敢说原本的枯地莫名起了潮沁,只猛然推开他:“你不修佛了?”
洛明瑢与她额头相贴,不准她躲闪,清清楚楚把男人的卑劣心思说给她听:“等将沈娘子舔出足数的水来,再把阳货捣进去……”
“你、你、你……是和尚,不好好清修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沈幼漓崩溃地提醒他。
“不修了,与沈娘子做一对俗世夫妻便好。”
“不好!”
她可怜他,又觉得洛明瑢真的很贱,四年时间不能让他想清楚,等她放下了,他却回头。
要是自己傻一点,真等他一辈子,这个人反而会安心高坐莲台,演一辈子的清心寡欲。
沈幼漓不是瑞昭县主,才没那么工夫跟他耗。
她甚至不想去赌一个可能,清清楚楚地重复道:“洛明瑢,这不好!”
他垂下的眼睫模糊了眼睛。
“贫僧知道,可沈娘子,四年前说想还俗,是真话,只是朝廷的人追查到此地,为了你和孩子的安危,贫僧才不能不——”
沈幼漓抢断:“那真不凑巧,就是有缘无分了。”
纵有原因,她不想再过多可怜他,从洛明瑢,二人自他将自己关在这里,转头去投奔郑王起,就不再有一丝机会。
指尖拧的不知道是谁的衣裳,她慢吞吞地补充:“我已经腻了你,若你不是丕儿釉儿的生父,我是决计不想再见你的,刚才你说那些话,一点机会都没有,你别想!”
忽觉天地一瞬间倒转,眼前是洛明瑢放大的脸。
“不管贫僧与你从前是什么身份,而今只认眼前,贫僧与你是夫妻,有两个孩子,任谁也割舍不断这层关系,为了你们,贫僧愿意做任何事,沈娘子……为了孩子,也该一样,他们能活着,贫僧不在乎做什么事。”
起伏的胸膛昭示着主人并不平静的心绪。
沈幼漓喉间哽塞了许久,才说话:“我只问你,投靠郑王,是真是假?”
她凝视着洛明瑢,等待他开口。
“是真的。”
他只说出这么一句。
沈幼漓惨淡笑了一声。
“那这次就没有什么误会,我是孩子的阿娘,也是雍朝百姓,我决计不与叛贼为伍,我的孩子也不能因为你抬不起头来。”
“因贫僧……抬不起头来?”
沈幼漓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抬手想安抚,想解释,她不是故意说这句话。
洛明瑢低头,将脸埋在她手掌上,大掌压在她手背跟自己贴近,竭力汲取着点点温暖,缱绻眷恋。
沈娘子在心疼他。
她解释道:“贵妃当年是无路可走,孩子绝不该为父辈的错觉得抬不起头,是我说错了话了。”
他在她掌中笑,“贫僧早已看开,不为旧事烦扰,不过多谢沈娘子心疼。”
“谁心疼你!”沈幼漓面皮微烫,“你更该以先人为鉴,多为孩子考虑,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想趁机杀了郑王?”
她还是没放弃。
洛明瑢轻吻沈幼漓手腕,继而嗫咬,似乎心思已不在正事上了。
“郑王身边有两位高手,更有擅毒的医师,沈娘子,莫要天真。”
沈幼漓彻底失望,“往后别再说我误会你。”
她艰难转身往前爬,想从洛明瑢怀抱里挣脱出来,肩上的里衣却被翻开,洛明瑢紧贴上来,低头在她玉石似的肩上落下点点温热,之后沁凉的吻。
她难耐地想避开他的唇。
“滚开,洛明瑢,你别跟个禽兽一样,整天脑子都想着这些事!”
“夫妻如此,理所应当。”
沈幼漓嗤笑:“我同你没有半分关系,当初成亲是和公鸡一起拜的堂,洛明瑢、禅师、殿下,你难道不记得了?”
“那就再拜一次。”
“……”
他在说什么?
“沈娘子,咱们再拜一次吧,这次,贫僧会补全所有的遗憾。”他呢喃着,一下、一下,自肩头吻上脖颈。
不错,遗憾。
那日绯红的爆竹碎屑落在他心里,当时无意,随着时间推移就愈发遗憾,未能陪沈娘子将婚礼从头到尾走一遍。
沈幼漓愣住,良久才吐出一句:“你开什么玩笑?你是——”
“贫僧要还俗了。”
洛明瑢将沈幼漓整个圈在他手臂之中,亲昵地贴在她耳下继续亲个不住,呼吸和亲吻激得沈幼漓低头,又躲不开,手便向后去推他的脸。
“……”
她不想面对洛明瑢:“你不该还俗,真起战事,你该下阿鼻地狱,生生世世沦落畜生道!”
耳下的吻停住,长指牢牢托住她的下巴,沈幼漓被迫仰头,向后看他。
洛明瑢带着强烈占有意味的动作已经让沈幼漓无比忌惮,连带有点不敢看他。
仍是千万年如一日平静的面容,吐出的话却称得上疯魔:“沈娘子不是说百年之后你也要下吗,那贫僧先行又如何。”
似梵音、似箴言,又似诅咒。
沈幼漓嗓子干涩,许久,才说:“就是地狱,我也不要跟你下同一个!”
洛明瑢耳边似听到什么铮然破碎的声音。
“连地狱都不愿意下同一个吗?”
这一句比洒下的月华更轻。
“你……”
沈幼漓看着逼近的脸,和她鼻尖挨着鼻尖的人。
危险,很危险!
她又开始挣扎,脱离不断收拢的手臂,翻身想滚远点,但已经如偷食陷阱中米粒的鸟儿,太过深入,想逃时已经被死死钳制住了翅膀。
肩上凉意未消,唇上贴的才叫炙热,沈幼漓被仰着头,被迫咽下亲吻勾缠而生的口津,洛明瑢的大掌已开始在两个饱团之间来回,纠绞得衣衫繁乱。
想骂他疯了,可都疯了骂来还管什么用。
“嗯、等、等等……你还未还俗,这种事,暂且……再等等。”
她在想什么?
这句话不是更无用?
洛明瑢先前做得还少嘛。
谁料他竟然真停下了,“你想等贫僧还俗之后再做?”
似乎……有点转机。
沈幼漓真心话是还俗也不想跟他做,可眼下拒绝显然不是上策,还是拖延管点用。
“你不是说我不关心不在乎你吗?其实我还是在乎的,从前你是俗家弟子,我才那么没忌讳,现在推三阻四是忌讳你的出家人身份,还是还俗之后再说罢。”
她满口胡话,只想将这事往后推。
他在思考,思考时长指在她下巴底那片薄软的肌肤上摩挲,逗得沈幼漓眯起了眼睛,呼吸艰难。
“就在后日,沈娘子会来瞧吗?”
“什么?”
“后日,禅月寺,是贫僧的还俗仪轨。”
沈幼漓立即反应过来:“所以你说的陪你出一趟门,就是为还俗之事?”
“不错。”
她欣然同意:“那我去,禅师还俗那么大的事,我怎么能不到呢。”
沈幼漓立刻打算趁机跑掉。
“沈娘子若是不到——”他温柔地把玩沈幼漓的脸,“那就请安然留在家中,等贫僧回来,晚上与你洞房花烛,正式唤你一声娘子。”
“洞房花烛?娘子?”她莫名其妙。
洛明瑢松开手坐了起来,将她拉到腿上:“沈娘子后日同贫僧回禅月寺,待还俗之后,晚上咱们就可以成亲了。”
寒气从尾椎冒了上来,沈幼漓才不想跟他成什么鬼亲,“我可是知道,僧道还俗百日内不得婚嫁。”
“是,贫僧会去领罚。”他低声温柔地说,又要来亲她,“但贫僧等不及了……”
“你不要说这些胡话。”
沈幼漓将脸埋在他怀里,不让他亲到,她的唇已经有些疼了。
“是不是投靠郑王之后,你就不把佛门戒律当一回事了?”
“贫僧一切罪孽,来日都会洗干净。”
不让亲,洛明瑢就将人从头到脚揉过,怀中人似是他最最爱不释手的珍宝。
不知怎的,沈幼漓总觉得他这话意味深长。
“洗清罪孽有什么用,洛明瑢,你是可怜,但来日战事一起,多的是比你可怜的人,别把自己的痛苦加诸在他人身上!”
“将自己的痛苦加诸在别人身上……沈娘子觉得,此战事,不死一人就能平定吗,总有人要牺牲的。”
“我没这么天真,敌来,且攻之,主动投靠者从来就是遗臭万年!幼时你无能为力,现在却还要作茧自缚,活该遭人唾弃!”
她呼哧喘着气,原本想哄骗他一阵,不慎又把真心话说出来了。
洛明瑢不想谈令两人不快的事,只是自顾自地安排:“后日晚上,就在这里洞房花烛吧,可惜还是太匆忙,委屈沈娘子了。”
“我不愿意成亲,你现在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就当全贫僧一个遗憾,想和沈娘子有一夜在红烛高燃的喜房里,像寻常夫妻一样。”
她奚落道:“那可真比不上佛堂,让禅师流连忘返十余年。”
洛明瑢主意已定,不再与她多言。
他像一条蛇温和地将人绞紧,把所有反抗无声消解,等人失去所有力气,动弹不得,就能随他心意而为。
“就这么定下了,睡吧。”
一日又那么过去了。
白日有所思,夜晚就有所梦。
不过梦的都是些旧事。
不知道是谁的梦,还是他们睡在一处,所以梦纠缠在了一起。
沈娘子再次上山之前,洛明瑢已经知道她生了个女儿,取名洛观棋,“釉儿”是她给女儿取的小字。
他仍旧每日在佛前诵经,心思却浮动如夜间的萤火,幽微浮动。
山道空寂,古刹无声,耳边时时听着周遭响动,寻找熟悉的那一声。
“妙觉禅师。”
清似磬音,回响良久。
是沈娘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