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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就这么留一整夜也忍得


    瑜南洛家曾是贵妃母家幕僚,此事知者甚少。


    二房洛济海原是倾慕周筎,周筎却无意,而是进宫陪伴贵妃。


    贵妃死后,周筎带着洛明瑢投奔了洛家。


    洛济海的原配早早离世,只留下一女洛明香,周茹便嫁到了洛家,成为二房夫人。


    洛明香生母早亡,幼时一场大病,本就记忆错乱,在九岁时又病了一场,洛济海骗她,先头过世的其实不是她生母,真正的生母如今才寻回来。


    洛明香年纪小又对生母记忆不多,也乐意相信活着的才是生母,后又在周茹解释之下,误以为自己有个弟弟,身体不好,常年养在外边,还差点出事,是被老和尚捡到,才在佛寺之中养过一年。


    最后,洛家所有下人全换了一遭,洛明瑢就此成了二房幼子,深居简出,知者甚少。


    隐姓埋名在民间的第五个年头,天下大开恩科,鬼使神差的,洛明瑢借“纳粟举试”参与其中。


    他幼从鸿儒,通五经六艺,是太师也曾夸赞过的少年英才,若不为皇子,亦可做一个治世良臣。


    十四岁的会试亚元,是洛明瑢此生少有的意气风发之时。


    但也到会试为止了。


    “宫中旧人不少,你的身份始终不能出现在那里。”周氏也无奈。


    洛明瑢当然清楚,他原本也打算就此停下的。


    他只是想有一次机会,证明自己的才学,证明脱离了皇室身份,他仍旧能凭本事,活成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可他会不成堂堂正正的人了,可满室典籍文章付之一炬,半生所学尽付东流时,幼时的苍凉无力紧紧缠住他的心脏,告诉他,此生只能藏于乡野,宏图抱负收敛匣中,渐至黯淡无光。


    甚至因科举半途而废,他被朝廷注意,为避追寻,洛家将他送入感云寺中,谎称其大彻大悟,已遁入空门。


    在佛门之中,暮鼓晨钟,回首半生,看尽人世间种种荒唐无奈,心知天地如熔炉熬炼世人血泪,他心灰意冷,终是决意在感云寺剃度,遁入空门。


    余生只求一方平静之地,超脱苦痛。


    便是如此,仍旧逃不开桎梏。


    周氏奉贵妃遗愿,一定要他留下子嗣,力压感云寺,阻止洛明瑢出家。


    瑜南城的闺秀皆有娘家亲族,联络太多恐走漏风声,泄露身份,她便想寻一无根无系的女子,为洛明瑢绵延子嗣。


    可挑选了几个侍女上山,洛明瑢坚决不肯依从。


    一日从感云寺归来,道中急雨,她见到了沈幼漓。


    从她背着老人上山求医时起,周氏就注意到了她。


    周氏会些相面,眼见这女子容貌是少有的姣好,一眼就将人吸引住了,她眉目并非柔弱温婉之流,反而干练坚毅,不是大家闺秀,反而有些……


    风骨。


    不错,她站直朝和尚作揖时,确实极有风骨。


    这不是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会行的礼,在得知老人难救时,她未有踟蹰,背着老人走下了山。


    凄雨霜风敲打伶仃瘦骨,她就这么踉跄走了一路,在下山之后已近力竭,一个小小的水坑让二人重重摔在路边。


    此际求天不应,告地无门,若无人施救,老人就活不下去了。


    她只能拦住洛家马车求救。


    周氏掀开帘子,看见她脸上只有雨水,没有悲色。


    问了她的身世,才知道她是流落他乡,失去故土家人,是这老人救了她一命,如今她要救他。


    周氏还问了几句《诗经》,她对答如流。


    正好孤苦伶仃,正好在瑜南毫无根基,不是娼妓,不是乡野村妇,而且知恩图报,心性也不错,想来是有些来头的人。


    周氏死马当活马医,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愿不愿意嫁给她儿子。


    暴雨敲打着沈幼漓素白的脸,足以让天下任何男人动心。


    她或许有些秘密,但只要确定不是朝廷派来追查洛明瑢身份之人,那就没什么。


    “一万两白银,我就嫁。”


    言语清晰有力地穿透雨幕,不卑不亢。


    嘴上说着一万两白银,她眼中却清光濯濯,不见半分对银钱的饥渴。


    这女子不一样,她不会低着头等人挑选,周氏对她有些欣赏。


    明瑢也许会喜欢这样的女子,任谁都很难不喜欢。


    “只要你给洛家绵延香火,我就给你一万两。”


    她也不怕她反悔:“好,事成,你给我一万两。”


    一万两银子,不成事不用给,周氏觉得可以试试,实在不行再换别人就是了。


    沈幼漓也没有让周氏失望,三年里,真的接连生下两个孩子,都出落得和洛明瑢幼时一个模样。


    周氏也算了去心头大事,打算安心颐养天年。


    洛明瑢却为多出的妻儿辗转反侧多年。


    起初,他只当周氏不过又换了一个人,和先前那些女子并无两样,等发现她不一样时,已经晚了。


    时至如今,洛明瑢从未敢去细思,到底将沈娘子置在何地。


    他从抗拒躲避不能,到甘愿被沈娘子推着走。


    两个孩子,从不是沈娘子一个人威逼利诱就能办到的结果,犯戒之后,洛明瑢请杖刑,一日日捶打在身上,只为自己心中好受。


    刑罚其实不能让他清醒,直至他知道沈娘子与大夫人的约定。


    一万两白银啊……


    是该如此,本就该如此,不然照她真正的性子,怎么可能对他坚持不懈,不依不饶。


    沈娘子不是耽于情爱的性子。


    在她问他可不可以还俗时,洛明瑢笑过,她为何多问这一句,便是还俗,来日她拿了银子就一走了之,不显他蠢吗?


    挑破那一万两的事,像是终于把一个摇摇欲坠的碟子推落,听到了清脆的碎裂声。


    那些劝诫她的话里到底存了几分怒气,洛明瑢不敢去细究,把人气得夜里跑下山去,他也只能一路跟着。


    洛明瑢难得生出几分悔意,知道就好,何必去挑破,让沈娘子难以自处。


    后来才知她怀上了釉儿。


    在丕儿出世时,方丈圆寂,一把大火将感云寺一切痕迹烧尽,洛明瑢当时想,这该顺应方丈给他的劝告,既然俗世仍有牵挂,不如顺应本心。


    将此事说与沈娘子听后,她似乎是有些高兴的。


    可世事尽不如人意,雍都从未放弃过找他的下落。


    瑜南又出现了追查他下落的人。


    洛明瑢自认若与妻儿生活在一起,早晚会拖累他们。


    他放弃还俗的念头,转身拜入禅月寺,彻底成了一个出家人,甚至刻意断绝与他们的联系,不捎任何文书,往来如同香客拜见。


    同沈娘子说的话到底是食言了。


    回不了洛家,无法为她分担养育之责,洛明瑢心中有愧。


    生不得生,死不得死,回望平生未有一日顺遂。


    洛明瑢未知世间竟有这么多不如意,能全落在一个人身上。


    他更找不到一个能恨之人,只能日日诵经礼佛,寻得超脱。


    听周氏提起盘桓在心中多年的旧事,洛明瑢倒是不负修行,已能淡然处之。


    “十六年前,非人力能阻止,若先皇不杀贵妃,禁军哗变,雍朝百年基业倾塌,只会殃及万民。”


    “你看得明白就好。”周氏欣慰,“如今这局面,你更该娶了瑞昭县主,入赘郑王府。”


    “为何?”


    “你自己难道不清楚,雍都的人已经快到瑜南了,你为什么不说!洛明瑢,你没法一辈子藏下去,现在该庆幸沈氏他们的身份还能藏住,你不想死,摆在你面前的就只有这一条路!”


    洛明瑢突然回瑜南,周氏便觉得不对劲儿,今日一早才知道雍都又来人了。


    来的还是执掌神策军跟鹤监的凤军容,瑜南形势已算危急。


    说来从讲经堂县主遇刺起她就该警醒起来,那些所谓的漠林军根本不像寻仇,反而似乎是冲明瑢去的。


    有人怀疑他的身份,在试探他。


    无论是不是雍都来的,都证明他们怀疑到洛明瑢身上,不然周氏也不愿意火烧火燎地找郑王当靠山,只颐养天年便罢了。


    “不须大夫人来选,贫僧绝不会娶县主。”


    “你不娶我就吊死在佛堂里!”


    这招真是屡试不爽。


    洛明瑢冷然:“贫僧不知,大夫人还要以命相挟多久?”


    “我已经同县主说定三日后你会还俗,若你不娶,洛家死光了倒好,你的两个孩子也不要了?”


    佛堂陷入沉默。


    周氏也知道自己逼他太甚。


    当初逼出来两个孩子,现在又用两个孩子的命逼他就范。


    她也不想把洛明瑢逼到这个份上,但世事无常……


    她叹了口气,面容苍老了几分:“如今我的命是不管用了,只能拿釉儿还有丕儿的命来要挟,你也别怪我,贵妃将你托付予我,我得保你活着,娶了县主,投奔郑王,这就是你的后路,你的身份就是一道圣旨,让郑王师出有名,他会看得上你的。”


    郑王不可能让县主嫁商户之子,但他已有反心,必定有意拉拢一位皇子,打个正统的旗号,就能剑指雍都。


    “大夫人所谓活着,就是让贫僧当叛臣贼子?”


    “当年先皇北逃,你是唯一跟随在身边的皇子,三王却在南面无诏称帝,即位不正,焉知你不是正统?当年在北地围城之中,先皇早有御诏要传位于你,你就是将来的天下之主!”


    这当然是周氏信口胡诌的,但郑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她的话荒唐得洛明瑢想笑。


    “从未有血书传位一事,贫僧是血脉混淆之人,从无即位资格,若再帮郑王,就是遗臭万年之人,妙觉宁愿身死,也不会成郑王起兵的借口。”


    “雍朝于你从未有过宽容,只怕连你的孩子也不会被放过,值得吗?”


    “一家死,好过战事再起,万家流亡。”


    洛明瑢对雍都没有半分感情,只是助纣为虐之事,绝不可为。


    周氏恨他执拗:“就算你一家死了,战事也绝无平息的可能,你难道看不清楚,如今节度使权势太大,野心勃勃之人不知凡几,雍朝会一直的乱下去,救不回来了!”


    盛世早已跟着贵妃一起逝去,再也回不来了。


    她激动得眼底有了点泪光,洛明瑢起身将她扶到一旁坐下。


    “前日贫僧外出,日落之时在街边吃了一碗素馄饨,掌勺娘子坐在灶台边捶背,捶完之后点起铜板,还说若天天生意都那么好,再过几个月她攒够银钱再起一间小房,她说女儿大了,不好一家人睡一间屋子里,“


    洛明瑢缓缓说起家常,


    “是以贫僧便盼她明日能出摊子,后日也能出摊子,多有几日生意可做,早日攒够银钱起那间房子,战事早晚会起,时势非人力能阻止,但这一日能晚一点,就晚一点吧。”


    周氏明白他的意思,逼他投奔郑王,自己心中又何尝好受。


    “可事已至此,不娶县主,咱们这偌大的一家人如何避祸,你有解救之法吗?”


    “贫僧会去见郑王一面。”


    “去了还能回来?”


    “大夫人不必管,只请勿要惊扰沈娘子和两个孩子。”


    “不如咱们今日就收拾行囊,带着你跟俩孩子,到西南、岭南、南洋去!”


    洛明瑢摇头。


    “贫僧此举是为天下,非为一人。”


    眼下是劝不住他,周氏低头思索良久,只勉强点头:“好。”


    —


    周氏骗了洛明瑢。


    第二日天没亮,她就让婆子将几年未来请安的沈幼漓提过来了。


    “生下丕儿已经四年了,你预备什么时候走?”


    窗外天色墨青,周氏的话撞钟一般,让沈幼漓困倦一扫。


    她略思索过,道:“妾身该为县主让路了?”


    周氏道:“四年前你就该走,是老身太心软,觉得孩子们没有阿爹,也该有个阿娘陪着,其实大错特错,老身不该让他们知道你是谁,没有感情,才不会有这么多牵绊。”


    那两个孩子不属于沈幼漓,洛家怎么安排,她其实是无权置喙的。


    真话诛心,沈幼漓眼中闪过一丝仓皇。


    “我的孩子会平安无事吗?”她只在乎这个。


    “那也是老身千求万求来的孙儿,他们姓洛,老身拿性命同你担保,他们会平安无事。”


    “好,且允我几日时间,同孩子们告别。”


    “最多三日,不要想着带他们离开,那样只是害了他们。”


    “我知道。”


    她终陷颠沛,带着两个孩子只会害他们跟着吃苦。


    在沈幼漓步子刚要迈过门槛的,周氏又问:“你对明瑢是否有情?”


    沈幼漓语调没有一丝起伏:“我从来只图洛家的荣华富贵。”


    “好,去吧。”


    这样最好,总归是两条路上的人,干干净净,彼此没有挂念才好。


    —


    晚间,沈幼漓哄睡了两个孩子,自己却难以入眠。


    三天……只能再陪他们三天了。


    都还这么小……


    沈幼漓亲了亲两个孩子。


    “也好,留你们在洛家才能平安长大,一直能睡在这么好的被子里,吃这么好的东西,能读书写字,没有风吹、日晒、雨淋……”


    可这话也不尽然,只要有那县主在,谁又能保证她的孩子能平安长大呢。


    若是县主能死掉就好了,她的孩子才真能平安无事,不至于被欺负。


    沈幼漓从没杀过人,但看今日县主做派,人命在她眼里什么都不是,那自己何必忌惮。


    瑞昭县主厌恶自己,来日若得知真相,不说对洛明瑢如何,沈幼漓的两个孩子一定会成她眼中钉,肉中刺。


    可杀县主不是易事,波及也大,难有万无一失撇清干系的法子。


    想到夜半,沈幼漓还是睡不着,索性起身找点事做。


    庭院池塘边,一盏防风烛台放在小几上,对着满池月华,沈幼漓也不嫌麻烦,将白日嘱咐雯情举竿打下来的青梅挑拣好,用盐将青梅的外皮搓洗干净,一个一个摆在簸箕上。


    正忙活得有滋有味,一片阴影投到身上。


    还没等她抬头,一张脸似冰壶秋月,就这么低了下来。


    池塘映着星月,波光粼粼,似碎银散落,照见他昳丽的面容在眼前放大,沈幼漓差点从小杌子上摔下去。


    洛明瑢扶住她的手臂。


    “吓我一跳!”


    沈幼漓生气拍了他一掌。


    待人坐稳,他半蹲在沈幼漓面前,穿着一件家常单衣,檀香和皂香混合出山寺清晨那般清凉却沉寂的气息,将青梅的酸味都驱散了不少。


    穿回家中的僧袍已经早被洛明瑢在井边洗过,还晾在风里。


    他开门见山:“你与廖管事相看了?”


    他不问周氏却来问她。


    沈幼漓答得也轻巧:“大夫人说是就是。”


    洛明瑢不喜欢含糊不清的答案:“那日他真在禅月寺?”


    “你自己去问一下不就知道了,廖管事难道连你和县主一起骗?”


    骗?那就是不在。


    这程放下,洛明瑢又提起一程:“今日贫僧没有为你说话,你心中有怨?”


    “没有,你帮我说话连累我和两个孩子,我才会对你有怨。”


    沈幼漓说出来,眉头一下松展了。


    “瑞昭县主之事,贫僧会解决,你安心和釉儿丕儿在一起,什么都不用担心。”


    沈幼漓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需要担心什么,三天之后她就要走了。


    不过在此之前,先把县主杀了,再返雍都。


    沈幼漓懒得说把孩子托付给洛明瑢这样的话,有威胁的那个人死了,才是万无一失。


    洛明瑢还有疑惑:“禅月寺上,为何要给县主下药?”


    他口中所言的药,正是致使瑞昭县主失声的生半夏。


    沈幼漓矢口否认:“不是我。”


    “河边有你挖生半夏留下的痕迹,若是让县主查到,可知她会做什么?”


    洛明瑢没有说的是,在县主的人查去之前,他已经收拾干净。


    并不是刻意替她遮掩,而是县主若查到是她,一定不会轻饶,他该先问她缘由。


    这药死不了人,更像泄愤。


    但她有什么愤要泄?洛明瑢想知道。


    沈幼漓端的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要你就去告密,让她杀了我好了。”


    “这么冲动,到底是何原因?”


    “总归不是争风吃醋,请禅师放心。”沈幼漓将青梅细细裹上盐粒,“怎么,禅师是来替她打抱不平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洛明瑢有的是耐性,不厌其烦地问。


    “我要是不说,你还能去跟县主告密不成?”沈幼漓甚至拿沾了盐的手拍拍洛明瑢的脸,态度格外张狂。


    洛明瑢压住她的手,舔到唇边盐粒的微咸,看得沈幼漓眼眸微张。


    “你不说,贫僧便当你故意下手,是对贫僧余情未了,沈施主,你所谓放下,是演给贫僧看的,是不是?”


    沈幼漓扑哧笑开了,道:“禅师真是……你是被吓怕了,才疑神疑鬼?”


    “你既要这么做,如何能怪他人多想。”


    “没事赶紧回去念经吧,不然我就当你……大半夜想来占我便宜,我可要叫人了!”


    洛明瑢眉头攒在一起,想说点回击的话,又忆起自己是个出家人,沈幼漓又突然开口:“你不觉得县主这一遭,很像七年前吗?”


    “如何像?”


    “都是逼良为娼啊。”


    洛明瑢说不出话来,他何时是“良”,又怎么被逼为“娼”?


    她还在兴致勃勃地说:“不过她的招数不说比我高明,但权势却大,禅师早晚都会输的,何必苦苦抵抗,徒生波折?”


    洛明瑢瞳仁微缩:“贫僧难道是什么垂手可得之物?”


    “禅师你本就很容易得手啊,别人说点不得已啊、无依无靠啊之类示弱的话,你就心软了,就算欺负了你,根本不会有什么后果,不过你想反抗也行,左右只是多费点功夫罢了,当年你能跟我躺一张床上,之后也能和县主——”


    话还没说完,洛明瑢凑过来,沈幼漓下意识躲避,结果小杌子翻倒,整个人跟着倒仰下去。


    在后背挨到地上之前,洛明瑢揽住了她。


    没等她回神,洛明瑢又道:“贫僧问你,像‘不要你出来,就这么留一整夜也忍得’这样的话,是你说的吧?”


    轰隆——沈幼漓脑子里打起了雷。


    他的脸太过正经,以至于别人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些粗言荡语。


    沈幼漓瞪圆了眼,张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说‘怎么弄都无所谓,只要禅师赶紧抱着我,万不要出去’。”


    “你与贫僧姘结,还说这是你见过最小一场雨,淅淅沥沥,光见打花儿,不打叶儿。”


    “你还敢打赌问贫僧,‘你猜如今我哪处儿在吃,吃的又是什么?给你点提点,滑得像鱼儿,壮得似杵,一挨着便似飞檐翘起,潺潺软涧由它入,腻腻软沼撞声声,这是何物’,沈娘子,这谜语是不是你出给贫僧的?”


    “你还命令过贫僧不许停,就是喊疼也不要歇下,但是可以多亲你一点,‘对,就这般,你可真好…’”


    “你还怨贫僧总不说话,光闷着有什么用,这般辛苦整夜,也该吐一两个字,好让你知道,你坐得贫僧好不好,问贫僧喜欢不喜欢你。”


    “你让贫僧别再装矜持了,分明也很想要,都完事儿了这眼还在吐口水,到处都是……这像话吗?”


    “这些,沈娘子都不记得了?”


    “贫僧可以再多提点沈娘子。”


    他他他他、怎么能把这种话说出来?而且说得比念经还要正经!


    他是故意的吗?他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况且当年她真说过这些?


    真的吗!真的吗!她当年真说过这样的话?


    好像隐隐约约有点记忆……


    苍天啊!!她以前话那么多?那么无耻?


    “你、你、你突然说这些干什么?”


    瞧见沈幼漓神情崩溃,洛明瑢想笑,又忍下,正色问:“贫僧且问你,这样的话,县主可会说?”


    沈幼漓捂住脸,声音从指缝漏出来:“她嗓子遭我毒哑了,正经说话都够呛,不然肯定会大说特说!”


    “若沈娘子是七年前的贫僧,你听了这些话,会如何做?”


    沈幼漓理所当然:“若确实不愿意,那当然是就地自宫,虽痛一时,往后也彻底清静了。”


    “……”


    “贫僧倒没想到。”他笑了一声。


    笑得沈幼漓打了个寒噤,赶紧摆手:“我说笑而已,禅师别生气,我心比较狠,若有人吃了春药逼我苟合,我能眼睁睁瞧着他死,绝不会舍身相救。”


    言下之意就是他心太软,怎么都会出事。


    “贫僧不是心软……”


    洛明瑢不想与她探讨缘由,只与她说明白其中不对:“且贫僧并非视男女交合之事为洪水猛兽,只是沈娘子当年目的太强,无半分真心可言,贫僧不齿,你可懂?”


    聊得这么敞亮?


    沈幼漓略微吃惊,而后乖乖认错:“懂,懂,我早就知错了,禅师不是说不恨我嘛,那就别放在心上啦。”


    洛明瑢瞧着她。


    沈娘子眼眸清亮,不含一丝杂质。


    她确实轻舟已过,旧事了无痕,给县主下药,也确实不是为他。


    树梢沙沙低语,偶尔一两声虫鸣,静谧的夜色下,沉默让呼吸声格外清晰。


    —


    洛明瑢进去看过两个睡着的孩子,之后便走了,独留沈幼漓还在原地搓洗青梅。


    他走时最后那句话不可抑制地在脑中回响。


    “七年前的事不会重演,你与县主也不能相提并论。”


    “什么意思……”


    莫要细寻思,沈幼漓甩甩头不再去想,浪费她的时间。


    雯情起夜出来,看到一个人影窝在那儿,吓得以为院子里进了贼。


    而后又嗅到青梅的清酸气味,立刻展颜,她最爱喝青梅酒,娘子每年做好都会分她一壶。


    “娘子怎么大半夜忙活这事啊!”她走过来帮忙。


    沈幼漓擦擦手,问道:“雯情,若是以后不在我这屋伺候了,你最想往哪儿去?”


    暂时无法和两个孩子坦白离去,她便先安排了别人。


    雯情是洛家派给沈幼漓的女使,沈幼漓要离开,自然不能带她。


    她心思单纯,寡思少言,在房中伺候多年也只当本分,并未同沈幼漓处出什么主仆情分,也可能是周氏有意提点过。


    娘子问,雯情就答:“奴婢想去大夫人的屋子,事少,又体面。”


    沈幼漓点头:“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是。”


    雯情是个心思不带拐弯的,沈幼漓吩咐什么就是什么,问什么就老实回答,事后什么也不会来回琢磨。


    沈幼漓就是看中她的实心眼,才将她留在屋里。


    该干活干活,其余的一概不问,更不会往外说,省心得很。


    雯情才走,沈幼漓一回头,就看见站在门边,还打着赤脚的女儿。


    “阿娘,你、你是要走吗?”


    釉儿哭得下唇颤抖。


    “胡说什么,娘哪句说要走?来,到阿娘这儿来。”


    沈幼漓吓了一跳,赶紧把女儿抱到膝上,拿袖子小心给她擦掉眼泪,又拍拍她的脚底的灰,“这么晚不睡觉,跑出来也不知道把鞋子穿上,着凉怎么办?”


    釉儿一哭起来止都止不住,口齿却意外的清晰:“我知道的,阿娘生了弟弟,洛家有香火了,阿娘就要走了,是不是?”


    “谁跟你说的?”


    “我偷听到的,是婆婆和大姑姑在说话,她出来看见我,就说阿娘要被赶走了,我讨厌大姑姑!”


    又是洛明香!


    沈幼漓气恼,但此刻也只能先哄好女儿:“她们说她们的,你知不知道,在阿娘心里,釉儿和丕儿是最重要的!”


    釉儿摇头。


    “那你现在知道了,阿娘是一定不会丢下你们的。”她只是暂时要去办点事情,


    “可釉儿一天也不想和阿娘分开。”


    “阿娘也一天都不想和釉儿分开,但是确实有点急事,只是离开一会儿就回来,为了你,阿娘怎么都会回来的。”


    “我跟阿娘一起去不行吗?”


    “不行,釉儿还太小,外面风太大,会把你的脸吹坏,日头也大,晒得你像蔫掉的小花一样,还要赶很远很远的路,人坐在马车上吐完一次又一次,不能洗澡,没有干净的水喝,吃的也是硬邦邦的干粮,太辛苦了,釉儿乖乖在家等阿娘好不好?”沈幼漓耐心和女儿解释。


    “我不要!”


    釉儿死死抓住她的袖子,“阿娘去哪儿,我去哪儿,大太太只在乎弟弟,我待在这个家里,没有人理我……”


    女儿的话字字敲在沈幼漓心头。


    她把女儿抱得更紧些:“其实比起弟弟,阿娘更挂心的就是你,阿娘把釉儿当成了自己,望着你能活得自在,不像娘幼时那般。”


    女儿小小的手摸上沈幼漓的脸。


    “阿娘幼时是什么样的?”


    “阿娘幼时啊——”沈幼漓好久好久没有回头去想,那好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


    她深吸一口气,说道:“阿娘曾经一个哥哥,你该叫他大舅舅,不过他早早就过世了,后来你外祖母悲痛难当,就把阿娘当大舅舅养,十岁时阿娘就能写大赋呢,再然后外祖母又有了一个小儿子,她就少再管阿娘,一心扑在你小舅舅身上,就没人管阿娘了……”


    她是被当男儿养大的,授以诗书,通晓六艺,可弟弟出生以后,所有人似乎都忘了她,除了弟弟做错事的时候。


    “那时候你小舅舅贪玩不好学,外祖母会怪阿娘没有管好他,小舅舅衣裳脏了,她怪我没有将家里打扫干净……后来,阿娘能挣银子了,你外祖母却病了,阿娘所有的银子都给她治病,晚上总饿得睡不着,可阿娘归家之后才知道,银子都给你小舅舅拿去了挥霍一空,你外祖母病入膏肓……”


    沈幼漓不懂,为什么阿娘总是责怪她,似乎弟弟的一切不好都能在她身上找到缘由。


    可她不知道要怎么管,在阿娘的言传身教下,江更耘根本看不起她这个姐姐,对她动辄打骂,视她如奴仆,怎可能听她半个字。


    “所以釉儿,没有人比阿娘更明白釉儿的心事,阿娘经历过的事,绝不要我的釉儿再受。”


    釉儿抱着她,呜呜地哭得更伤心。


    沈幼漓一下下摸着女儿的脑袋,“釉儿,无论阿娘要去哪儿,都会给你写信的,你在家好好读书,才能读阿娘的信……来日事办完了,阿娘想云游四方,你愿不愿意一起?”


    丕儿洛家是要定了,周氏以后待他也不会差,可釉儿呢,她最放心不下釉儿。


    洛家不在乎女儿,那她可不可以把女儿带走,让这个孩子完完全全地属于她?


    “愿意!”釉儿把脸一擦,“阿娘,你不要为婆婆和舅舅的事伤心了,我和丕儿都很乖,我盯着丕儿,丕儿不会做坏事的。”


    “阿娘知道……”


    沈幼漓贴着女儿幼滑的脸,闭上眼睛。


    釉儿终于开心了一点:“那我们云游四方,要带弟弟吗?”


    “就我们两个人,不好吗?”


    “好啊!他是太小了,还笨,咱们不带他!”


    “对了,你什么时候从大姑姑那里听说的?”


    “就今天。”


    “知不知道她睡哪儿?”


    “就在她自己的院子里住啊。”


    这个洛明香还真是——


    真当她是好欺负的不成!


    —


    瑜南城的鸡还没有打鸣,沈幼漓挽着袖子就去了洛明香未嫁前住的院子。


    洛明香被县主权势吓了一顿,昨晚担惊受怕,辗转反侧,折腾到天快亮时才睡着。


    这会儿正是睡得最沉的时候。


    本该清静的院子响起吵嚷声。


    “沈娘子,您不能进去!”


    沈幼漓大步朝主屋去,侍女追上来,又被她转一个圈推了出去。


    “砰——”门打开又关上。


    “砰!砰!砰!”侍女在外边拍门,“沈娘子,你要做什么!”


    洛明香睡得正沉,关门声那么大,她心突突地跳,一下恼火起来,“谁——啊——!”


    头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扯着她的头皮。


    她被迫睁开眼睛,帐顶在动,不对,是她在动!


    床帐过后就是沈幼漓的脸,洛明香眼珠子骤然睁大。


    沈幼漓怎么在这里,她想干什么?


    背脊从被窝到悬空,然后磕在脚凳上,疼得洛明香龇牙咧嘴,这还没完,她整个人已经被沈幼漓揪住头发拖到了地上,


    “你干嘛!你干嘛!”


    洛明香尖叫,然后——


    “啪!啪!啪!”


    快而清脆的巴掌排在她脸上,左脸先是麻木,继而火辣辣的灼烧感伴随面皮和骨头异位的眩晕感袭来。


    洛明香登时觉得天旋地转,左脸肉眼可见迅速肿胀起来。


    沈幼漓歪头:“该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吧?”


    缓了好久,洛明香才意识到,她被打了!


    她堂堂洛家大娘子,被一个买来生孩子的东西打了!


    “知道什么!你敢打我的!你什么东西敢来打我!”她疯狂咆哮,状类疯妇。


    “我打你了,怎么样,洛娘子要往哪儿告状去?”


    沈幼漓俯下身,掐住她的脸,“你娘、你夫君?他们管你吗?等等,不会是县主吧?你猜猜,她要是知道我的身份,会不会把你一起打死?”


    “我要告诉我阿娘,把你打死!”


    洛明香气得手指都在颤抖,沈幼漓的手铁铸的一样,她脸都痛了,也挣不开。


    “去啊,反正我已经被大夫人赶出去了,看你告状快,还是我把你打死快。”


    是啊,沈幼漓马上要被赶出去了,她现在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洛明香不服气:“有种打死我,我阿娘也不会放过你!”


    沈幼漓轻嗤,“好啊,不管你能不能让大夫人打死我,县主都会知道你瞒她的事。”


    “你、你——那就同归于尽好了!”


    “同归于尽……那就现在吧。”


    沈幼漓举起拳头,洛明香毛骨悚然。


    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扛,哪里是沈幼漓的对手,外边的废物还在拍门,根本进不来。


    她低头咬向沈幼漓虎口,在她撒手时赶紧爬开。


    洛明香想去开门求救,刚碰到又被沈幼漓提住衣领扯了回来,抡倒在地上。


    阴恻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告诉釉儿我要被赶走,是吧?”


    “我……我……难道我说的不是真的?”洛明香鼻青脸肿地叫嚣,“你别是被赶走了,恼羞成怒才来打人的!我告诉你,洛家的荣华富贵往后就给你没有关系了!”


    沈幼漓承认:“我是有点恼羞成怒,你引狼入室,带县主与我撞见,害我被羞辱连带两个孩子身陷危险,还对我女儿说不该说的话,不打你一顿,实在难败火。”


    “你有种别来找我,去找县主啊!”


    县主很快也要死,沈幼漓一个也不会放过。


    “我当然会去找她,顺道说清楚我和洛明瑢的关系,洛家怎么样我不知道,你这个骗子一定第一个出事。”


    “你才不敢!县主会把你和你两个孩子也杀了!”


    “怕什么,反正我要被赶走了,总不能我吃苦你们享福,能拉你们一起死,我不知道有多开心。”


    沈幼漓捞到一把拂尘,边说边打。


    “我错了!我错了!”


    洛明香被打得抱头鼠窜,尖叫声不断。


    “啪!啪!啪!”


    外头的侍女听得心惊肉跳,催促着家丁赶紧把门撞开。


    门终于被撞开,可洛明香已经被打得扑在地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来得刚刚好。”


    沈幼漓丢下洛明香,理了理微乱的发丝,离开了洛明香的院子。


    第22章 床榻之上该叫几刻钟合适……


    婆子急匆匆跑进主院:“夫人,夫人!方才大娘子那边闹起来了,沈氏把咱大娘子打得鼻青脸肿。”


    “为的什么事?”


    “似乎是昨日之事,棋丫头知道沈氏要被赶走了。”


    “重吗?”


    “脸肿了,身上碰一下就喊疼。”


    那这打挨得没错,周氏将鬓边发丝梳好,道:“赶紧去请大夫给大娘子看看吧。”


    “夫人,那沈氏……如何处置?”


    “沈氏有气也正常,明香自己做事不知道轻重,连累全家,挨一顿打长点教训也是好的。”


    因顶替了洛明香生母的位置,周氏对洛家唯一的女儿有些补偿的心思,平日称得关爱,出嫁时更是陪了数不清的嫁妆,平日明里暗里更给体己,可如今事涉洛明瑢,周氏不能纵容她。


    昨日要不是她找借口稳住局面,县主被下了脸面,就要迁怒洛家,届时不是洛明香挨这点打就能解决的。


    但周氏还是多少敷衍一下:“你把我柜子里首饰盒拿去给明香,告诉她我会教训沈氏的。”


    “是。”


    —


    沈幼漓打完人回到自己的院子,天才蒙蒙亮。


    “雯情,你过来。”她招呼挽帘的侍女。


    “娘子有什么吩咐?”


    “待会儿我要出门一趟,劳烦你照看一下两个孩子……还是带他们去佛堂待着吧。”


    要是有点什么事洛明瑢还能护着他们。


    “奴婢知道了。”


    “他们还没醒,你再去多睡会儿吧。”


    “好。”


    沈幼漓则悄悄从侧门出洛家。


    七绕八拐走上另一条街,再过一条年久失修的石桥,就到了春花巷子,她走进门口雕玉莲花的一户人家中。


    “哟——多久没见了。”


    听见动静,粉色衫裙的娘子摇着腰肢从屋里走出来,帕子轻扫了沈幼漓一下。


    这娘子姓胡,曾经是瑜南城最红的雅妓,如今四十有余,仍是风华不减,容貌娇美。


    她没有从什么大官商贾为妾,而且自赎身子,住在这春花巷子里,平日调些胭脂水粉托货郎和胭脂铺子售卖为生,不算大富大贵,但也过得安逸清静。


    沈幼漓会与她相识,还是因为洛明瑢。


    七年前,沈幼漓找的就是这位旧日雅妓,为了学怎么勾搭男人,甚至一些房中术她亦详加请教,为此花了不菲银两。


    学来的本事虽未尽用上,但也受益匪浅。


    胡娘子常道她是个好学生,不扭捏好钻研,教一句记一句话,只是匠气太重,还敢问床榻之上若要叫,该叫几刻钟合适。


    胡娘子实在听不下去了,就是炒菜也看火候才能算时辰,床笫之间哪来如此精准。


    教过一遍后,胡娘子只让她全忘了。


    “容貌到你这份上,按理学不学都无所谓,不过你既说那是个柳下惠,那就得以情打动他。”


    “情?”


    “是啊,他长得如何?”


    “很……与众不同,他没有头发。”


    “与众不同?还没有头发?”怕不是丑极了吧?


    胡娘子有些同情她,一个仙女儿要花样百出地勾引一个丑男,真是一出惨剧。


    “要是实在喜欢不上,你看他的时候就看就散着眼睛,瞧着是在看他,实则盯着他后边去,可以少些恶心……”


    “他还是能看的,我能盯着他的脸。”沈幼漓头都跟着点。


    真是恪尽职守!胡娘子赞许地点点头,继续说:“然后就当他是你最喜欢的吃食,你很想很想吃了他。”


    “最喜欢的吃食——”


    “对对对,就是这个眼神,看着他的时候要有咬他一口的渴望!然后,他抱你的时候,你就假装没有力气,跟在热水里泡了一个时辰那般,说话要慢一点软一点,最好引他低下头听你说,这时候就可以在他耳边吹一口气……”


    “吹一口气。”沈幼漓低头紧记。


    “对了,他这儿怎样?”胡娘子比了比□□,“是大是小?”


    沈幼漓咬着笔杆为难:“我就见过一回,但我没见过其他人的,不知道算大算小。”


    “这么大?”


    胡娘子虎口拢在一起。


    沈幼漓回忆了一下,将她的手往外拉开一点点:“大概……就这么大。”


    胡娘子张大了嘴,“当真?”


    “自然。”


    这点大小沈幼漓还是手拿把掐的。


    胡娘子往后仰头笑了两声,边笑边点头:“那你不需要担心床榻上喊不喊,喊多久的事儿了,你要保重自己。”


    沈幼漓还认真点头。


    真是不知死活啊。胡娘子摇摇头。


    在沈幼漓心中,始终将胡娘子当一位良师,倾囊相授,因材施教,说话声格外好听,整个人冒着香气,比学塾里念一句咳三声,说得云山雾绕的老头好多了,她学得分外舒心。


    胡娘子也很喜欢沈幼漓。


    她似乎三教九流的人见过很多,处事敞亮,不管胡娘子说什么她都颇为淡定,从不惊讶嫌恶,待雅妓出身的胡娘子更从无轻慢鄙薄,纵然学的是这般腌臜事,也似一位尊师重教的好学生。


    离去之时还会在门外端端正正地执师礼。


    这让从众星拱月到门庭冷落,见惯他人冷眼奚落的胡娘子觉得荒唐,但又颇有触动,“我教你这种东西,哪里当得起这个礼数。”


    “有教无类,男女人伦亦是人生大事,娘子受我一拜,“随即沈幼漓又抱怨,“我还教了老春头仵作术呢,那也是吃饭的本事,他都吝啬喊我一声师父,不过他年纪大了,我不同他计较……”


    为了前半句,胡娘子拿帕子在那擦眼睛,没空听她后半句。


    今日沈幼漓突然登门,胡娘子还挺高兴,边给她倒茶,边问道:“怎么,是家中有添丁的打算了?”


    沈幼漓摆摆手,她不可能再要孩子,“就不能闲来无事,找你说说话。”


    胡娘子过得精致,茶水都是用酸檬草煮的,有花草香气,她端起茶碗时,涂着蔻丹的手翘起跟蝉翅一样,“我可不闲,才摘的花放在后头,正要挑拣出来磨碎。”


    沈幼漓只得说明来意:“可否带我进县衙门瞧一瞧?”


    “噗——”


    胡娘子将茶盏放下,擦擦唇角茶水。


    “你怎么不让我带你进州府衙门瞧一瞧?怎么,犯事了?我这儿可没做这门生意啊。”


    沈幼漓摇头,“州府衙门就不用了,你不是同衙门掌刀笔的文小相公是相好嘛,这会儿也没事,去探望一下嘛。”


    胡娘子一个自赎的弱女子,这世道不嫁人还能安生过日子,当然还是有倚仗的,她的相好文小相公是公门里的人,在架阁库里捉笔,三不五时来春花巷子一趟,巷子里的闲汉才不敢上门打扰。


    “你当衙门是你家啊,还进去瞧一瞧,别是生病烧糊涂了吧。”胡娘子戴着戒指的手贴上她额头。


    沈幼漓坚持不懈:“就看点邸报,不是什么大事,就算被逮了,雍朝也没有百姓不准看邸报的律法啊,我还是洛家人呢,不会有事的。”


    “你还是洛家人呢,那就找洛家的门路啊,录事参军老爷那里看不得?”


    当然看不得,大房二房还算亲厚,但她这个儿媳不算正经,且从不与大房那边来往,这会儿寻过去太引人注目了。


    “我给你银子成不成?”


    胡娘子默了一会儿,“这两日衙门看管严密,我昨日才去找文郸,话还没说上两句,他就催着我赶紧走。”


    “看管严密?”


    老春头乘马往瑜南府衙验尸的样子在沈幼漓眼前一晃而过,还有讲经堂中所谓的漠林军、朔东军,驾临此地的郑王……


    不知不觉,瑜南城的水已经这么深了,事情不会要坏吧?


    自十六年前起,光是皇帝出逃就有两出,天下各处叛乱不断,一直都不安稳,难道这次要在瑜南起战事?


    “喝点热的吧。”


    胡娘子将烧开的水壶提出来正打算冲茶,就见方桌边人影空空,木门还在微微摇晃着。


    她撂下水壶抱怨:“走了也不说一声,真是的。”


    —


    瑜南县衙。


    此时的仵作房里一片死寂,几十具尸体破膛开胸陈列在一起,运来的冰块逸散出白雾,将不大的房间填满,就算这样,也难阻止尸体发出臭味,任再胆大包天的人来看到这场面,也要吓得连做三天噩梦。


    屋里连咳嗽声都没有,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


    “还是没有结果?”


    县丞身后站着一个黑衣的影子,说话的正是他。


    整个瑜南城的仵作都找来了,却始终没有验出上头想要的东西,再拖延下去,郑王那边就要插手了。


    县丞头低得要贴在胸膛上,唯唯诺诺道:“仵作本就稀少,能找到的全在这儿了,属实……属实是没有了。”


    “再找人来,验不出来,谁也不准走。”


    鹤监不得不催,凤军容马上就要抵达瑜南,届时给不出军容想要的消息,他也要遭殃。


    “你们也再用脑子好好想想,该怎么从这些尸首身上得到消息。”


    仵作们被关了几天,待在昏暗冰冷的仵作房里,对着几十具尸首,吃不好睡不好,加之担惊受怕,精神头都很差,没人不懊悔接这差事。


    邓长桥伸长脖子在漆黑的角落里找老春头。


    他已经把抛尸河中的案犯抓到了,可被他带回城的老春头也已经被关四日了。


    他心里觉得对不住老春头,把他卷进这样的祸事里来。


    “老春头!老春头!”他低声喊。


    角落里人头微动,苍老的声音应了一声:“邓捕头,我在这儿呢。”


    邓长桥摸着他,把一个还热着的油纸包塞老春头手里:“先吃点垫一垫,再想想对策吧。”


    “多谢邓捕头。”


    油纸包被窸窣撕开,老春头大口吃起酱肉来。


    其他仵作嗅着肚馋,咽着口水问:“捕头,咱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啊?”


    邓长桥也不知道,另一头的县尉先开口:“哼,什么都没验出来还想走,我告诉你们,要是没有结果,上头就把你们全杀了。”


    仵作们吓得纷纷跪地求饶,屋中哄闹起来,又被雪亮大刀转瞬平定。


    邓长桥还是仗义,说道:“那也不能一锅全杀了啊,瑜南就这么些仵作,以后怎么查案子?抽签行不行?”


    仵作们没说话,都很赞同。


    老春头把剩下的酱肉收好,塞给邓长桥一张纸,“老汉儿只能指望你了,烦请您捎信给录事参军洛家二房的沈娘子,就帮我问问她,哪里还有仵作能接下这活。”


    他并未说沈幼漓就是仵作,是让她考虑清楚,这案子到底能不能接。


    邓长桥也不敢擅自带消息出去,只能去请示上官。


    县丞听说还有仵作,如蒙大赦:“快去,去找过来!”


    —


    衙门看管确实很严密,而且不是普通衙差。


    沈幼漓只是扫了一眼,就退回茶汤棚里去。


    一个捕快从后门匆匆走了出来,沈幼漓一眼认出这人就是当日骑马带老春头进城的捕头。


    她立刻把碗放下追去,终于在僻静处拦住邓长桥的去路。


    “老春头呢?”


    “你谁啊?”


    那日天黑,沈幼漓又遮着面,邓长桥并未认出她来,可女子姣好的容貌让他有些移不开眼睛,不禁思索自己若见过她怎么会想不起来呢。


    沈幼漓说道:“你带老头进城那晚,咱们见过。”


    “哦——”


    原来是那个让和尚背在背上的娘子。


    邓长桥虽乐意与美人攀谈,可眼下还是急事要紧:“老春头还在仵作堂,你别挡路,我有要紧事办。”


    “你的要事是找我。”


    “不是你,是洛家二房……”


    “我就是洛家二房沈娘子,如今漠林军尸首验不出有用的线索,老春头要你找我,是不是?”


    “是……他想让你引荐一位有经验的仵作。”


    沈幼漓语速飞快:“在下恰好会验尸,烦请捕头带我进去。”


    邓长桥还是不信,仵作是腌臜活,洛家是城中大户,主家娘子怎么可能会验尸,怕是死人都没见过几回。


    “这个档口,娘子还是别开玩笑了。”


    沈幼漓只问:“锁子巷菜园那具尸首的凶手是谁,你找到了吗?”


    邓长桥愣住,而后如灵犀一点,陡然明白过来:“我说老春头怎么机灵起来了,竟然是你!”


    “是我。”


    看来真是找到高人了,可是……


    “这一趟跟验街头摊贩可不同,验不出可能要——”邓长桥在脖子上比画了一下,他连累了老春头,怕这位娘子进去了也验不出什么来,白添一条人命。


    沈幼漓默然。


    她不是没有犹豫,县衙必定危险,她眼下更不能死……


    可若不去救老春头,她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邓长桥也好心劝她:“老春头他这么大岁数了,你何必去冒险。”


    “漠林牙军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但别军的尸体我都有了解,眼下若我也找不到线索,那就没人能找到了。”


    好大的口气,邓长桥现在真想见识一下,她究竟有没有这么神了。


    “走。”


    沈幼漓蒙上面,跟着邓长桥进了县衙,视线所及之处都有守备。


    “等等,我能否去一趟架阁库?”她问。


    “你要去架阁库做什么?”


    “我想看一下”


    “没时间耽搁了,邸报罢了,你想看,等验完尸我让你看个尽兴。”


    沈幼漓只能暂时作罢,跟邓长桥往仵作房去。


    在门口时,他回头看了沈幼漓一眼,想说话又没说,拍拍门:“仵作来了。”


    门一打开,冷气就冒了出来,待他们进去,门又立刻关上。


    三春雨水贵如油,但也恼人,外头到处是湿漉漉的,这里头倒是干燥,就是冷,又干又冷。


    “老春头呢?”


    沈幼漓视线在昏暗的仵作房中搜寻,看到那么多尸体,


    “就在那儿。”


    邓长桥指着昏暗的角落,仵作们都挨在一起取暖。


    “丫头。”老春头喊了一声。


    沈幼漓走了过去,努力睁眼看,知道他没事就放心了。


    “你来了,你还是来了。”老春头既高兴见到她,又担心这一趟万一出什么事……


    她轻松道:“没事,我往后有一阵儿不在瑜南,不好上坟,所以烦请你多活几十年吧。”


    老春头低头“嗨”了一声。


    邓长桥跑到最里边,县丞披着斗篷正在小间里坐着,“老爷,仵作请来了。”


    县丞站起来:“还耽误什么呢,赶紧验吧!”


    话才说完,一个衙差步履匆匆进来跟他耳语了几句,县丞赶紧出去了。


    沈幼漓进仵作房一盏茶的工夫不到,县令就忙让县丞召集人手,将正门敞开。


    县衙门前熙攘着做生意的摊贩被清理一空,空荡荡的长街尽头,先看到的是精锐骑兵擎着朱幡开道,马车被六匹马拉着,金冠玉顶,如同一座小殿,飞檐金玲琳琅有声,前后皆二百兵卫,仪仗仿若皇家出行,可见来者身份不凡。


    近处茶楼上。


    “一个阉人,得皇帝青眼就能摆出这样的威风,怪道人说仆似主样呢。”


    “咱们王爷若能成事,来日这样的仪仗,焉知咱们没有?”


    “小声些吧,现在还不是张扬的时候。”


    重甲包裹的马车发出沉重轧轧声,停在了衙门口。


    “凤军容,凤军容……”县令带着衙门所有人在门口迎候,怕第一声军容没听见,有抖着嗓子多喊了一声。


    车帘被人掀起,探出头来的男子面容年轻,描唇敷粉好不细致,颇有南风馆小相公的风范。


    他眼睛好奇地到处打量:“这就是瑜南城啊,本官还是第一次来,果然富庶。”


    冬凭还是跟来了,李成晞还是想让他来盯着凤军容。


    毕竟凤军容执掌神策军,有些事,即便是心腹,也容不得一丝疏忽。


    他回头:“凤军容,咱们到了。”


    县令拱手弯腰,看着先下马的年轻相公,不知该称呼什么,京城新邸报还未送至。


    冬凭扯着官袍上的獬豸补子,又将银鱼袋怼到他脸上:“本官是大理寺少卿,少卿!你不认识?”


    县令急忙作揖:“下官不知少卿驾到,有失远迎,还望少卿恕罪。”


    “如何?”


    背后已经下马车的紫袍男子问道。


    县令这回不敢出错:“禀凤军容,这……还在验。”


    “要是能验出猫腻,事情就好办许多了。”


    瑜南城里的仵作没有这么大本事,若是江更雨还在……


    他本该在这儿的。


    县令小心开口:“三十具漠林军尸首,不知军容在查什么……仵作们实在没个方向。”凤还恩知道这差事有些强人所难。


    “再看看吧,若实在查不出就算了,郑王这几日可来过?”


    “王爷来过,下官……下官……鹤监的几位爷挡住了。”


    来过。


    那尸体上就可能留有猫腻。凤还恩心中有数了。


    第23章 值钱的东西还在,沈娘子……


    邓长桥过去催促沈幼漓:“这儿三十四具尸体,你预备如何验尸?”


    沈幼漓环顾了一圈,屋中没有点灯烛,而且四面紧闭,不过屋顶揭了几块瓦片,用油纸挡着,借天光勉强视物,四角更是漆黑不见五指。


    她道:“这儿的光不行。”


    邓长桥无奈:“尸首要延缓腐烂,只能用冰,烛火就得少用,且三春潮气大,若是开窗借光,这些尸首更加难验。”


    上头下了死令,这边又迟迟出不了结果,没办法,他们只能尽心先保住尸首。


    “不须如此,你去寻几个刮干净的羊革囊来,记住,一定刮薄些,装上清水,再加些牛乳或羊乳,卡在屋顶上。”


    “这……能行吗?”邓长桥不信几个羊囊加清水和牛乳能比现在亮。


    太离谱了,听都没听说过。


    沈幼漓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你别是说大话在这儿拖延时间。”


    唉,人都带来了,不差这一步,邓长桥转身出门去了。


    沈幼漓静静等着邓长桥回来,很快门再次打开。


    “凤军容,您长途跋涉抵达瑜南,还未用饭,不如先去大堂稍事休息……”县令想拖延片刻,万一仵作就验出什么来了呢。


    “不必。”


    县令不敢再说,伸长手臂:“凤军容,您小心脚下。”


    沈幼漓原以为是邓长桥去而复返了,谁料看着进来一队人,打头就是三品往上数的官袍,后面呼啦啦的神策军,忙吞声后退回暗处。


    瑜南城真来了不得了的人物啊。


    她不言不语地蹲到了老春头旁边,和仵作们混作一团,角落昏暗,此刻无人注意到她。


    “仵作呢?”


    凤还恩只看到眼前几十具尸首,不见忙活的人。


    县丞四处看,喊道:“先头那些仵作不顶用,方才又找了新的来,如今——仵作呢?快出来!”


    听到县丞高喊,沈幼漓小声说:“是在喊咱们吧?”


    原本大家伙都以为只要新来那个,听她这么说,都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


    “老爷,我们在这儿呢。”


    县丞没想到一嗓子呼啦啦起来这么多人,摆摆袖子:“得了,你们快验吧,“


    “这儿人太多了,二位上官不如一道去大堂稍坐,用些饭菜,待有了结果立刻给二位上官禀告。”


    凤还恩正待点头,就听到外边有匆忙脚步声在靠近,转头看去。


    邓长桥提着两挂东西跑了进来:“羊囊来了!羊囊来了!”


    一进屋发现塞满了人,赶紧站住脚。


    县丞捏住鼻子后退:“让你去找仵作验尸,你整这什么玩意儿?”


    邓长桥没想到屋里一下来了那么多人,一眼看到最中间两身紫衣绯袍,知道是不得了的大人物,脸都没来得及细瞧,赶紧跪下:“拜见各位老爷,仵作说这屋中太暗了,不好验尸,让小的去灌点羊囊把屋顶上的油纸换下来。”


    县令瞪眼:“荒唐——你脑子——”


    “换吧。”凤还恩说道。


    县令改口:“你还不快换,别耽误时辰了!”


    “是!”


    邓长桥赶紧搭了梯子爬上屋顶,把油纸换成了羊囊卡住。


    今天日头不错,羊囊挂在屋顶,竟然像是两颗巨大的夜明珠般亮起白光,屋中立刻明亮了起来,连人手掌纹都看得清清楚楚。


    “嘿!真可真是神了。”冬凭头一回见这个法子,很是新奇。


    这东西竟然真有用!邓长桥不禁对沈幼漓刮目相看,


    凤还恩望着屋顶一言不发,他已在先前县丞的位置坐下,邓长桥一下来就被带到他面前。


    “谁让你换的羊囊?”


    邓长桥指了指在中间忙碌的女子:“就是她。”


    他所指的女子身着天缥色襦衫,一色裙裾上绣了折枝花纹,单髻上是一枚错金蔓草纹的钗子,此刻她脸上裹着仵作常用来遮臭的白巾,瞧不清面容,正低头摆弄尸体的头颅,耳边坠子盈盈垂下。


    “商户女子?”


    “是啊,是城南录事参军老爷家二房的娘子,小的也没想到一个年轻娘子竟然会验尸。”


    凤还恩不再说话。


    沈幼漓见邓长桥指着自己,朝他也招了招手,“过来。”


    确是女子声线。


    邓长桥小跑过来。


    “刚刚那两个大官能做主吗?”


    “他们不做主,这儿就没有能做主的人了,你想干什么?”


    她嫌这儿不通风,气味不好,说道:“你把门还有四面窗户都打开吧。”


    早点来她也不用挂什么羊囊,多此一举。


    “那怎么行,尸体要坏的!”


    “我在这儿,就不怕这些”她赶时间验完尸家去。


    邓长桥低声问:“你真知道怎么验尸吗,别害死我。”虽然刚刚那一手确实出乎意料。


    “知道,要在这一堆漠林人身上找出河东人。”


    “人都死了,怎么找出来?”


    “人死了才不会说谎。”


    “什么意思?”


    沈幼漓又不说话,光盯着他。


    “好好好,我先去请示。”


    凤还恩还是同意了。


    屋子里立刻亮堂了起来,冰块也别撤了出去。


    一切都已说明,眼下就是最后的期限。


    邓长桥懒得再凑到沈幼漓身边问了,屋中这个是真佛假佛很快就知道,他先出去拜拜菩萨吧,要真被坑了还能望风而逃。


    窗户有风吹进来,沈幼漓终于舒服了一点,也不用费力动刀,只是将三十几具尸体一一细看过,才挑拣一两个有需要的动刀。


    凤还恩看着重新忙碌起来的仵作们。


    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忙什么,只是重复着前几天的动作,脑子茫然,挤不出一点东西来,但雍都来的官老爷坐镇,谁也不敢露出一丝懈怠。


    凤还恩更多是在看那个商户娘子。


    她看起来更像无所事事,这边看一眼那边看一眼,来回游荡。


    “军容。”


    喊了一声没有反应,冬凭又喊了一声:“凤军容?”


    他的视线才聚焦在冬凭脸上。


    冬凭抱怨道:“这儿实在腌臜,下官饿了,想先出去用饭。”


    “去吧。”


    “军容你不吃吗?”


    “不饿。”


    “那下官先走了。”


    冬凭腹诽几句,跑了出去。


    有个大官走出去,沈幼漓无动于衷,她正低头认真查看一具尸首的骨相。


    一双六合乌皮靴在眼前停下。


    “可有发现?”


    沈幼漓抬眸看向来人,一身紫袍气势迫人,璞头下的脸苍白得缺乏血色,面皮极为平整地贴着脸骨,虽风骨峭然,望之却不似活人。


    “老爷,戴着这个说吧。”


    她用夹子将一旁干净的白布夹到他面前。


    神策军兵器锋利的出鞘声能割破人的耳朵,沈幼漓才发觉此举欠妥,在她缩回去之前,凤还恩从夹子上取下白布,系在脸上,等她答话。


    沈幼漓道:“是有些发现,不过要将全部尸首都翻查过才能确定。”


    “你是女子?”


    “不然呢。”


    “何处学的仵作一门?”


    沈幼漓道:“妾身家中是世代仵作,后来战事一起,家中人就死干净了,妾身背井离乡,嫁到了瑜南。”


    妾身……妾身……


    凤还恩长出一口气,正待说话。


    “凤军容!”


    冬凭去而复返。


    凤还恩走过去,沈幼漓眼前暗了下来,抬头一看,他正挡在前面,与进来的大理寺少卿说话,沈幼漓未多理会,继续忙手头的活。


    “何事?”


    冬凭本是来问是否要将他的饭菜端过来,一见他这模样,嘻嘻笑道:“凤军容这打扮是也要验尸吗?”


    凤还恩不语,冬凭才继续说:“哦,我就来问问,饭菜要不要给你端进来?”


    “不必。”


    冬凭又一溜烟出去了。


    凤还恩吩咐道:“除了她,所有仵作都出去。”


    他看出来了,其他人都不行。


    沈幼漓不想显得太冷静,左右看着退出去的仵作们,道:“军容,三十几具尸首到底不是小数目……”


    “慢慢来,本官等得起。”


    “好……”


    沈幼漓本以为偷偷潜进来验完尸,把老春头一救邸报一查,事情就结束了,眼下这情况还真是棘手。


    凤还恩重新回到小间里坐着。


    沈幼漓知道那位军容的视线一直在自己身上,不过她视若无睹,只一意把差事办完。


    —


    洛明瑢归家之时,正好碰上洛明香哭哭啼啼上马车去。


    见到洛明瑢回来,她抹了一把脸,气势汹汹冲过来:“你还知道回来!你娶的好娘子,把我打了一顿就跑了!”


    谁料洛明瑢只问:“跑去了何处?”


    “这谁知道,反正阿娘要教训她都找不到人,一定是畏罪跑了!”


    “一个人走的?”


    “不然呢!”


    她不会的。


    洛明瑢转身往沈幼漓和两个孩子住的院子走去。


    洛明香还在那喋喋不休,等一转头才发现人已经走了。


    “你们两个!没一个把我放在眼里!给我等着。”


    一想到回史家去,她夫君不但不会为她出头,只怕还要大肆嘲笑一番,洛明香哭得更厉害。


    这天底下根本没有人将她当人看,她一定不会放过这些人!


    洛明香的哭声传不进院子,雯情正牵着丕儿釉儿走出来,就见郎君出现在院门口。


    洛明瑢今日穿着一件僧袍,脚下一双僧履磨损得厉害,风盈满袖,风尘仆仆倒也好看得很。


    见到两个孩子都在,洛明瑢松下眉头。


    依照沈娘子的性子,怎么会留下孩子自己离开。


    “郎君您来得正好。”雯情把两个孩子往洛明瑢怀里一放,说道:“娘子吩咐奴婢把两个孩子交给您看着。”


    洛明瑢脸色微变。


    他立如孤木,两个孩子挂在手上,一个无辜一个臭着脸。


    臭脸的当然是釉儿,她推着阿爹的脸挣扎着要跳下来。


    洛明瑢挂念着事,无暇顾及女儿那点反抗。


    她这是连孩子都不要了?


    不该如此。


    洛明瑢一手抱着一个,在母子三人住的屋子里走了一圈,慢慢放下心来。


    值钱的东西都还在,沈娘子并没有离开。


    釉儿一直坐在洛明瑢的手臂上,起初还挣扎得厉害,但即使只用一只手,洛明瑢也能牢牢抱住女儿。


    釉儿泄气了,鼓着脸坐着,眼睛时不时偷看洛明瑢。


    这么近看,爹爹虽然是个光头,但……长得不讨人厌,她默默地想,又有点不服气。


    坏人好看还是坏人!


    雯情瞧着他抱着两个娃娃在屋里兜了一圈又出来,问道:“郎君在找什么?”


    “沈娘子可说去了哪里,几时回来?”


    “娘子从不说要去哪儿,回来的时辰也说不准,但一般晚饭前就回来了。”


    知道她没走就好。


    洛明瑢看看两个孩子,将他们带回了自己的佛堂。


    “放我下来,你这个坏人!”釉儿还是不高兴。


    “釉儿该叫阿爹。”


    “不要!”


    丕儿纠正:“阿娘说叫尊长。”


    洛明瑢再纠正:“是阿爹,不是尊长。”


    “阿爹。”丕儿显然更喜欢这个称呼。


    他赞许地点点头。


    此刻女儿坐在手臂上,洛明瑢终于得机会细瞧。


    女儿的双垂髫被梳理得干净漂亮,还簪着一朵淡粉珠花,小姑娘一看就是精心养出来的,生气也可爱。


    釉儿生得很像她,教人忍不住好奇,她阿娘幼时是不是也是这模样。


    釉儿才不要喊,还嫌弃地说:“你脸好扎啊。”


    看来性子也和她阿娘很像。


    “见谅。”


    洛明瑢一夜之间来回做了太多事,到现在不曾合过眼,难免熬出些青茬。


    回到佛堂,洛明瑢将书册摊在两个孩子面前:“今日你们都要去学塾,先温习一会儿,若有不明白的就来问贫僧。”


    “嗯。”丕儿乖得过分。


    釉儿抿着唇不说话,他怎么知道他们在学什么?


    洛明瑢已经不在两个孩子跟前,他在外头水井边打了一盆水,听女儿的话,将脸上的青茬挂干净。


    水声和刮脸声传进屋子,釉儿走到门边朝外边看。


    坐在井边的人好高大,他也不照镜子,就这么摸索着给自己刮脸。


    釉儿还没见过人刮胡子。


    “你怎么出来了?”


    洛明瑢挽着袖子,自觉形容不整,但见女儿好奇的目光,他招了招手。


    对着这个很吸引人看的光头和尚,小姑娘只是一脸警惕站在远处。


    洛明瑢也不勉强,待擦干净脸,将袖子放下,他走到女儿面前,半跪着与她视线齐平。


    “是有哪里不懂的地方吗?”


    没想到她开口便问:“你回来是要赶阿娘走的吗?”


    一说这个,她就扁起了嘴。


    洛明瑢微微皱眉:“不是,何以这么问?”


    “那为什么你一回来阿娘就要走,大姑姑说,你不当和尚了,要娶县主,县主是什么,你不是娶我阿娘了吗?”


    “那是假话,贫僧不会娶县主,你说你阿娘要走,为什么要走?”


    已经猜到大夫人食言,洛明瑢眉头皱起。


    小姑娘抿着唇不说话,小拳头紧紧攥着,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小狮子。


    洛明瑢追问:“她要去哪儿?”


    她退后几步,推了洛明瑢一把:“你们都要赶她走,也不想要我,只想要弟弟!”


    女儿脸上泪珠大颗大颗滚下,洛明瑢立时有点不知该怎么办,似三千经文尽付水中,不知该救哪一张。


    他只能先屈指拭去女儿的眼泪,细心哄道:“釉儿,你是你阿娘辛苦十个月,再费尽心力生下来的,对她最是重要,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不要让她伤心,好不好?贫僧也时时记挂你,爹娘从不会厚此薄彼,你且安心。”


    “我才不是丕儿那么好骗,你就是故意不回来,你不是鱼仙!才不会离了池子就死!”


    “啥?”丕儿没听清,跑了出来,眉毛疑惑成八字胡样。


    一见姐姐在哭,他有点不知所措,害怕地偷瞧了阿爹一眼,“姐姐,你怎么哭鼻子呀?”


    “没你的事,回去读书,书呆子!”


    “釉儿,不可如此。”洛明瑢第一次听她骂弟弟,视之为大事。


    “我不是书呆子!”丕儿也扁起了嘴。


    釉儿被洛明瑢的“斥责”吓了一下,又对弟弟吼道:“不准在这里哭!”


    “哇——”丕儿放声大哭。


    两个孩子哭声大得人耳朵痛。


    “别哭。”


    洛明瑢不知该擦哪个的眼泪。


    “莫哭,贫僧要如何赔礼?”


    他的话都淹没在嘹亮哭声里。


    洛明瑢不知道,釉儿和弟弟吵架时,除了她娘,路过的狗都得挨两脚,这会子跟他们讲不着道理。


    “你是坏人!”


    她手臂压在眼睛上,一哭就停不下来。


    “贫僧只是让你莫骂弟弟……”


    洛明瑢想同釉儿说些“姊妹相亲”的话,可两个孩子哭声紧凑,哪有气口容他讲道理。


    “贫僧只是在与你讲道理……是贫僧错了。”


    洛明瑢本意晾着他们,等釉儿知错,可她哭得一声高过一声,他有点担心孩子会哭坏了。


    沈娘子将孩子托付予他,洛明瑢难以交代。


    若沈幼漓在此,就清楚女儿的哭声是演的,会晾她一阵儿再说。


    但洛明瑢哪里清楚,他只得抱着哭得抽噎的孩子去问雯情:“沈娘子平日是如何哄他们不哭的?”


    “哄?”


    雯情摸摸下巴,跑到小厨房,从柜子顶上抱出一个布袋,“平日娘子就用这个哄,是她亲手做的小米饼,香香脆脆的——”


    米饼烙得金黄,嗅到香味的二人哭声渐小,四只乌溜水亮的大眼都落在布袋子上。


    洛明瑢瞧着,既无奈又好笑,谁生得这两个可怜可爱的小馋虫。


    “给贫僧吧。”他接过布袋子。


    这招竟然奏效,有了米饼,两个孩子并排坐在台阶上,低头吃得认真,话都不说一个字了,除了——


    丕儿:“阿爹,吃完了,还要。”


    釉儿:“我……也要。”


    四只小手捧在眼前,洛明瑢将每只小手都倒得满满当当。


    瞧他们一边冒着鼻涕泡一边吃,洛明瑢心中温软,去打湿了帕子将二人的脸擦干净。


    这样,沈娘子回来应是放心了。


    雯情看着姐弟俩满手的吃食,暗自倒吸冷气。


    平日娘子只给三五颗哄着别闹,如今郎君给这许多,俩孩子撑得,定是吃不下晚食了。


    洛明瑢无知无觉,等他们吃完,带着两个孩子往学塾去。


    “明瑢……是老夫眼花了?”老先生捋着雪白的胡须,眯着眼睛认人。


    丕儿拉着阿爹的手,歪靠着他,同夫子说:“先生,这是学生的阿爹。”


    “哦,哦,老夫没想到还能再见着你。”


    他举起戒尺,洛明瑢伸出手。


    戒尺轻轻几下敲在掌心。


    “弟子知错。”


    他为的是当年放弃殿试之事,辜负了老先生的期盼。


    “罢了罢了,都过去了,人各有命。”


    是啊,人各有命。


    洛明瑢行弟子礼:“多谢夫子为他们授业。”


    早间送来,午间洛明瑢又去接他们散学。


    沈娘子仍未回来,洛明瑢回佛堂的安排一搁再搁。


    小厅里,釉儿追着丕儿打闹,两个人绕着饭桌转,就是不肯停下来吃饭,洛明瑢不免疑惑,这两个孩子那么乖,怎么一到吃饭就坐不住。


    他只能问雯情:“他们平日都是如何吃饭睡觉的?”


    雯情摇头:“平日娘子只要吼三声,小娘子就带着小郎君过来吃饭了。”


    洛明瑢想不出沈娘子吼人是什么样,也学不来这一招,他只能将二人捉拿,放在膝上抱好,他们扭成麻花也不松手。


    “乖乖吃了饭,贫僧教你们扎风筝可好?”


    釉儿把头一甩:“了不起吗,我阿娘也会扎风筝!”


    丕儿也兴致缺缺:“爹爹,丕儿想看书……”他没说的话是,他不喜欢吃叶子菜。


    洛明瑢换了一招:“要是你们乖乖吃了饭,就带你们放焰火,可好?”


    “好!”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伸手端起了碗。


    洛明瑢也只是随便一提,没想到他们答应得那么快,哄孩子似乎也没那么难。


    一旁的雯情白眼已经翻上天了。


    郎君最好有本事天天喂零嘴、放焰火哄两个孩子睡觉。


    第24章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洛家库房里就有不少焰火,还有拿在手里玩的烟花枝子。


    焰火将庭院点亮,似银河散落人间,洛明瑢自十六年前离宫之后,再未看过焰火,他以为青灯古佛就是余生。


    此有顾彼有,此生故彼生[1]


    命数受无数因缘交错而成,当真是不随人定,难以捉摸之事。


    十六年上下求索,未尝知道有一日,他竟会儿女在怀,得享一刻人间喜乐。


    可惜沈娘子不在这儿。


    其实没什么可不可惜,一场焰火罢了,太过执着圆满,就失了这一刹那的欢喜。


    孩子们玩得开心,洛明瑢无暇欣赏太久的焰火,只盯好两个孩子莫要受伤。


    大的焰火远远地放,洛明瑢不让他们靠近,就是小的烟花枝子,也一臂一个,把住他们拿烟花枝子的手,不让他们乱甩伤到自己。


    沈娘子如今生他气可一点也不收敛。


    “阿爹,阿爹,我的!我的!”


    丕儿急得话都不会说。


    洛明瑢接过烧到手边的烟花枝子丢了出去,釉儿的烧得也差不多了,他照样丢了出去。


    “还要,阿爹,丕儿还要!”


    洛明瑢又一人分了一根,明黄的烟火映着稚嫩的笑脸,釉儿对他也没那么抗拒了,可还是有点心事的样子。


    “要是阿娘在这儿就好了。”


    她声音不大,洛明瑢还是听到了。


    他摸摸女儿的头:“明日再放一次吧,那时候她就在了。”


    釉儿揪紧的五官这才舒展开,小幅度点头:“好……”


    意识到自己在对谁笑,又默默地扭开脸。


    雯情也分了烟花枝子,开心地在手里甩成一朵光点聚成的花,煞是好看。


    她难得多说了一点话:“奴婢想起娘子在怀小娘子那年年关,远远踮脚看别人家的焰火,差点摔了,奴婢吓得都要去找大夫了。”


    怀釉儿时?


    洛明瑢又想起她独自跑下山那一夜。


    是他当年修行不够,意气太多,才说出那些把她气走的话。


    将一把烟花枝子放在雯情身边,他道:“劳施主再与贫僧多讲些吧。”


    得了这么多玩的,雯情笑得见眉不见眼。


    她说得更加仔细:“那年冬天很冷很冷,奴婢还记得,瑜南下雪了,走路都打滑,洛家人口不多,年关下都聚在大老爷那边,娘子就一个人大着肚子躺在那亭子的摇椅上,她那时候胃口不好,借着暖炉烘橘子吃,主院热闹,但她不乐意去,她说洛家没人把她当正经娘子,不去打扰他们欢聚,


    天空黑漆漆的,突然被焰火炸亮,院子里热闹了点,娘子站起来看,她看得太入神,忘了自己有身孕,踩在一块冰上滑倒了,虽然扶着柱子才没摔在地上,但动作太大,奴婢担心有个万一,想去请大夫来看看,娘子也不让去,幸而后来瞧着没什么大碍。”


    “她怀釉儿丕儿时,又是怎么过的?”


    周氏历来只说孩子的事,洛明瑢为六根清净,更不想主动去问沈幼漓的事,只在知道沈娘子生产时,才回来,站在隔墙院外听着里面的动静,为沈娘子诵经祈福。


    釉儿出世在半夜里,得知母女平安后,他又独自走回山上去了。


    到今日,他心境更改,也想揭开一些旧过往。


    雯情也不管他什么心思,郎君既问起,她就和盘托出:“怀小娘子时娘子吐得可厉害,一日里吃不了几口饭,大夫人寻遍了整个瑜南城也不见有她吃得下的,眼看一路瘦下去,三四月时担心人都要没了,幸好过完头几个月才有点胃口,但瞧着也是强塞,跟嚼蜡一般,没滋没味的,但娘子吃得拼命,人就这么慢慢养过来一点了。


    那阵子娘子笑得也少,常常低头数自己钥匙,打开柜子看,念念有词地,说熬过这一程,她就可以走了,生小娘子那一日可艰难,一天一夜,奴婢都怕她生不下来,当时娘子哭得眼泪都干了,幸而熬了过来,不过奴婢阿娘说女子生子都是这样的,天生就该吃这一遭苦,之后就好了,结果到了小郎君还是不顺利,那时她掐着床头,指甲全是裂痕……”


    “她为何一个人养两个孩子?”


    洛明瑢清楚养育艰难,沈娘子为何不寻人分担?


    “大夫人在乎这两个孩子,生下之后派了许多人伺候,生小娘子才过三个月,娘子就回了山里,不过很快又回来,每日守着小娘子寸步不离,小娘子起夜多,她常常半个晚上都不睡,抱着小娘子在屋子里兜着圈子哄,


    后来又怀上小郎君,娘子就不再上山了,等他们大些,娘子将多余的人都打发走,只留下奴婢,她一切亲力亲为,全然不像先前说的,生了孩子就要走了,奴婢总觉得她想多抢出些时日,多跟他们待一会儿……”


    雯情万事不过心,但娘子对两个孩子的感情,她还是看到了眼里。


    “娘——”


    是釉儿下意识大声喊,洛明瑢看去。


    并不是沈幼漓回来了,而是烟花枝子快烧到丕儿手上,他不知道扔。


    洛明瑢眼疾手快,伸手去拧灭了,才没烧到丕儿手指,虽有惊无险,丕儿也吓得哇哇大哭。


    他压下心潮汹涌,将抱孩子在怀里,道:“这些玩物到底危险,走吧,沐浴过后早些睡下。”


    雯情带两个孩子去沐浴,洛明瑢独自坐在屋中,看着四方屋子。


    沈娘子就是在这儿养大了一双儿女,屋中处处都是她的影子。


    他未尝做好一日父亲,却好像能看到她从床上起身,给孩子束发,盯着他们吃饭的样子,陪他们温书的样子……


    若真如釉儿所说,两日后她要离开,这些就都不存在了。


    他在佛门禅房幽寂,暮鼓晨钟,她在人间,听孩子一时的笑一时的哭,若强行拆离,有违人伦。


    他不愿沈娘子肝肠寸断。


    可是——


    “啪嗒啪嗒——”


    是湿漉漉趿着鞋跑来的声音。


    思绪到孩子们跑回来为止,洛明瑢睁开眼睛,似看到两只刚出生的雏毛小鸭子,道:“不可衣冠不整跑来跑去。”


    釉儿和丕儿鼓起腮帮子,原地坐下要把鞋子扽好。


    他取来干燥的帕子:“先擦干。”


    埋头给自己擦脚的娃娃甚是可爱,小身子团成两个团子,见之令人心喜。


    洛明瑢眼前看到的,就是每日里沈娘子看到的。


    一时恼一时爱,他才一日尚且如此,沈娘子大概——爱极了他们。


    大概这洛家的一切、这天底下所有东西,在她心里都比不上这两个孩子……


    思及昨夜她对着自己过分平静的眼睛,洛明瑢隐秘地叹出一口气。


    他摸摸孩子脑袋:“好了,去睡吧。”


    沐浴不须假手,殊不知哄孩子睡下又是一个难题。


    看着两个孩子在被窝里乖乖闭上眼,洛明瑢终于可以回佛堂去,走到外门又想起帘帐未放,三春已有蝇虫,他折返回去。


    正好撞见二人趴着滑下床。


    “你们在做什么?”洛明瑢不得不严肃起来。


    釉儿道:“我还不困,我等阿娘回来。”


    丕儿则可怜巴巴地扬起脸:“阿爹,我功课还未写完……”


    “不能玩,功课明日早起再做。”洛明瑢沉下来脸,“现在躺下,闭眼。”


    这句威严的话并未收到效果。


    釉儿将脸一甩:“阿娘还没回来,我不睡!”


    “我也要等阿娘!”


    “听话,睡醒了阿娘就回来。”


    阿爹的话并未产生抚慰人心的效果,两个孩子又开始拼起谁的哭声大。


    洛明瑢捻动佛珠,将清心咒诵起,恍然觉得挑水砍柴一整日怕是不会比眼下累。


    原来真正修行在此处,沈娘子才是真仙人。


    许诺了千百条,他们才肯乖乖躺下闭眼。


    洛明瑢只怀疑以后为了哄他们吃饭睡觉,是不是还得把皇位打下来让他们坐上去?


    他还在摸索着怎么当爹,殊不知对小孩儿也要恩威并施,他只是一味地答应下来,反而助长小孩的贪婪。


    所谓“严父慈母”确是有道理,他经年不在,沈娘子一人兼挑,是“严父”也是“慈母”,自己不及她良多。


    洛明瑢索性不走了,守在床边等他们真睡熟再说。


    不过今日也算有些成效,折腾一天的釉儿终于对她爹没那么抗拒,靠在他身边呼呼大睡。


    经这一日带孩子,洛明瑢只有一个念头:他欠沈娘子良多。


    也更明白沈娘子为何心冷。


    罢了,现在都睡下了,教养之事以后再说……怕是也没那个以后了。


    也好,如此便好。


    夜色渐浓,她却还没有回来。


    洛明瑢无法安睡,起身到丕儿和釉儿读书的屋子里去。


    几声呼哨,院里拂过一阵风,蒙面人出现在窗外:“劳烦为贫僧寻沈娘子踪迹。”


    这么多年,洛明瑢第一次派人做事。


    此际他走不开身,一个人在瑜南城里找人更漫无目,只能找他们。


    黑影点头离去。


    等消息的当口,洛明瑢翻看起孩子们平日的书册。


    丕儿的书上字迹干净,可见平日爱惜,釉儿的书册皱皱巴巴,鸡鸭鱼羊乌龟全画了一堆,还有乱七八糟的童谣,洛明瑢读来,无奈又好笑。


    旁边还随意放着一堆,多是诗集药典一类,大概是沈娘子在看的书。


    他翻开最上面一本诗集,她不喜欢在书上勾画,所以看到哪儿了也不知道,只有一页被画了一句,笔迹已很陈旧。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2]


    平日念经的人念这句情诗竟也传神。


    陡然间,一日光景在眼前划过,洛明瑢似意识到了什么。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耳边虫鸣声成倍放大,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在此刻变得清晰。


    思君……


    思几回?


    沈娘子……


    洛明瑢才发现,一日里脑中尽是她。


    他按住心口,为这突然的发现汗珠密布额角,盘坐时动作仓皇到将书案撞得歪到一边,佛珠碰撞的声响似要驱散一切杂念。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3]


    沈娘子。


    “诸法皆妄见,如梦如焰,如水中月,如镜中像象……”  [4]


    沈娘子……


    无论如何,他也驱不散这三个字。


    —


    沈幼漓浑然不知自己错过了洛明瑢第一次照顾两个孩子。


    她正忙着写验状。


    县衙之中,天光渐暗,羊囊终于被烛火代替。


    将笔放下,沈幼漓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开始在刚升起的炭盆边倒下白醋,来回兜圈。


    酸味才开始蔓延,凤还恩就走过来问:“验出来了吗?”


    这一整天他都在仵作房中没有离开过,似乎是把县丞待那个小间当书房了,不时有一式黑色官袍的人进出,二人各自忙碌,泾渭分明。


    沈幼漓将一旁写得满满当当的验状奉上,凤还恩随意扫过,是一手簪花小楷,与今朝科举所用隶书截然不同。


    “跟我来。”


    凤还恩走出仵作房,沈幼漓犹豫了一下,低头跟在他背后,二人回到主院,到了县衙大堂中。


    “军容。”


    冬凭正倒仰在县令平日判案坐的太师椅上,听到这声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打了个酒嗝又趴在桌案上,脑袋撑不起来。


    沈幼漓看着几张桌子拼成的长桌上杯盘狼藉,桌边歪倒一片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喝喜酒呢。


    寻常京中三品大员驾临,该在州府下榻,可凤还恩直接来了县衙,县令只能请外头食店大厨掌勺,在最宽阔的县衙大堂摆下接风宴,就是这儿,拿来招待军容使和少卿都简陋。


    县令一抹嘴迎上来:“军容可要安排饭食?”


    凤还恩只是借道:“架阁库在何处?”


    听到架阁库几个字,沈幼漓心念一动。


    “军容这边请。”县令赶紧引路。


    “饭菜要新的,送过来。”


    “是。”


    架阁库的门被打开,凤还恩率先走了进入,沈幼漓提着心跳跨过门槛,饭菜被人放下之后,门在背后关上。


    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屋中算得上逼仄,满室卷宗典籍堆积得到处都是,一重重书架静默伫立如巨大的影子,渊海一样的书页泛着陈年古朴的味道。


    她深吸了一口气,指甲在仵作验状上掐出印子。


    凤还恩吹亮火折子点了烛台,才坐在主座上。


    “本官不想看验状,你亲口说来。”


    沈幼漓点头,道:“军容是想找出郑王谋反的证据,所以怀疑这些漠林军里面夹杂了河东军,漠林军叛乱是板上钉钉的事,只要找到河东军和漠林军勾结的证据,就能证明郑王图谋不轨,我说得对吗?”


    别的仵作想不到,明明都是刀伤致死,上头到底要他们验什么,才迟迟没有结果。


    “多的话,不是你仵作该说的。”


    沈幼漓点头,继续说:“所谓漠林军者,居于沙漠边缘,又与蒙兀接壤,长相便多有蒙兀特征,颅骨较短,面盘开阔颧骨前凸,鼻根地平且鼻腔狭窄,眼窝稍深多内眦赘皮,食肉者多,牙齿较为尖利,身上膻味重,而且漠林军常居沙漠,他们少穿靴子,多是赤足或穿着简单草鞋行走在粗糙砂石地,后脚开裂一定要比郑王的河东军严重许多,小腿肌肉紧实,足踝筋腱偏长……


    至于河东军,是中原人,脸型较窄,下颌柔和,头颅偏长偏高,吃得杂是以牙齿圆钝,而且能被郑王派到漠林军安插的一定是值得信任的亲军,他们历来甲胄齐备,多穿靴子,脚掌摸起来和漠林军完全是不一样,再细说甲胄,漠林叛军早已成匪多年,不穿甲胄,但河东军不一样,他们常年身着明光铠,负重四十斤,腰上脊骨多少会有些问题,甲片边缘会摩擦出铠甲创,多在颈部和腕部……”


    沈幼漓给出结论:“这些尸首中有三成是河东军,漠林牙军早已名存实亡,我们都清楚,漠林残军互相认识,何以这么多卧底能安插进去,所以讲经堂刺杀,一定是郑王故意为之。”


    “你觉得郑王的意图是什么?”


    沈幼漓抱胸而立,食指按在脑门上,道:“当年郑王打败漠林牙军成就大功一件,是成两镇节度使的关键一步,现在想来其中定有蹊跷,说不得真的漠林牙军早覆灭了,郑王就是靠这半真半假的漠林军捏造一场战事骗取军功、掠夺民财,如今又成为出现在瑜南的借口……


    伪造军功,擅自带兵霸占瑜南,如此,可能证明郑王有谋反之心?”


    沈幼漓说了一大通,转头一看,凤还恩目如鹰隼,一言不发。


    女子流畅的话,在凤还恩心里逐渐翻搅起无声的旋涡,心脏搏动变得急促而有力。


    “你对两支军队很了解?”


    “当仵作的,对天下各处人口相貌特征都有些研究。”


    “除了雍都大理寺,哪里来这么多尸体让你研究,又去哪儿了解那么多大雍兵家秘辛?”


    沈幼漓语塞,而后又赶紧说:“是祖上留下的典籍。”


    “多久之前的祖上?七年?十年?”


    她被质问得眼睫快速眨动,“这、这世间有心人想去了解,自然能知道,军容要在三十四具尸首之中找出河东军,如今妾身已经找出来了,还要如何?”


    凤还恩并不欣喜:“只是这样,还不足以坐实郑王谋反之心。”


    不错,都是猜测而已,郑王大可狡辩为里应外合,细究难成大罪。


    “你一人知道的道理,就不是道理,而是一面之词,不足以当作证据。”


    “是啊,不过冤枉一位忠臣良将固然可惜,但要逼一个狼子野心之徒露出真面目不是很轻易吗?郑王是两镇节度使,大可以下旨令相邻节度使接手其中一个,驱虎吞狼,届时狐狸尾巴自然漏出来,若他并无叛心,就会与忠将郭将军一样,乖乖交出兵马,那又有何好担忧呢?”


    反正郑王有反心是板上钉钉的事,这一棍子打下去绝不无辜,除非雍都还狠不下心拔除疮疽。


    那眼下这位神策军军容驾临瑜南,是皇帝要破釜沉舟,还是单单只为震慑?


    凤还恩只说:“此计不可。”


    沈幼漓点头,现在看来,朝廷如此犹豫,镇压不住才是关键。


    动郑王要耗的力气不小,能听命跟随镇压的节度使只怕寥寥,这些人要么怕损私肥公,无利不起早,要么蹲守时机裂土封王,忠心之人早已不在,雍朝不过是一个随时会散开的破架子,谁都能踹上一脚。


    “那敢问军容,瑜南城会起战事吗?”


    若是这样,她得赶紧带自己的孩子离开此处,旁的都不重要。


    “杞人忧天。”


    这怎么是杞人忧天呢,仗事在这里打,总比又去围了雍都好吧,当年先帝准许帮助平叛的关外人劫掠陪都,对百姓又有什么怜悯,若战,当朝皇帝定然乐意将战场设在此地。


    沈幼漓知道得不到真话,她得未雨绸缪,离开这里。


    “军容,若无别事,妾身先告退了。”


    “有。”


    她等他说话。


    凤还恩站了起来,影子将沈幼漓覆盖得没有一丝遗漏。


    “现在,将你脸上的布扯下来。”


    第25章 你和你哥哥……怎么长得……


    从头到尾,沈幼漓在他面前都绑着白布,除了一双眼睛再看不到别的。


    在进仵作房那一刻,凤军容就注意到了这双眼睛。


    一样,真是一模一样。


    有时凤还恩会怀疑自己的记忆,七年了,会不会他已经记不清江更雨的脸,可一见到这双眼睛,他就知道,自己绝不会记错。


    凤还恩没有立刻扯下那层薄薄的布料证实自己的猜想。


    将期待往后推,他就不会失望,反而能给自己一种错觉,江更雨一直好好活着,只是他们恰好没碰见。


    这些年凤还恩有过太多次错觉,每次都是失望,那年洪水水势太过湍急,谁都不敢想江更雨还有活下来的机会。


    可每一次遇到与他相似的人,凤还恩仍旧无法平静以对。


    只是一双眼睛而已。


    凤还恩在那坐着看她验尸,让自己慢慢冷静,把一切都想清楚。


    越是压抑越是急切,拖到此刻,他负在背后的手紧攥成拳。


    闻言,沈幼漓犹豫了一下,抬手将白布取下。


    眉是远山含翠,眼是秋水横波,那被遮住的鼻子、嘴唇、下巴一一显出真容。


    无一不是他。


    凤还恩死死盯着,到白布落下那一刻,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呼吸。


    “江更雨,果然是你!”


    他伸出手,在沈幼漓退开之前将她死死拉住,咬牙把这句话说出来后,眼底漫上血红。


    “你是女子?”


    面对突然靠近的人,沈幼漓目露惊惶,“我自然是女子,凤军容怎么还认识我哥哥?”


    “你、说、什、么?”


    “我说江更雨是我哥哥。”


    他眼下淡红渐深,缓慢眨了一下眼睛,眉头死死压下,如看死敌:“你再说一次。”


    “我说——”


    “江更雨没有妹妹!”


    面对凤还恩的怒火,沈幼漓不敢再说话,她的手臂被他握得发痛。


    可他除了发怒,再不知能做什么。


    刑讯逼他承认?


    还是索性将人带回雍都去,小心别被李成晞发现?


    瞧见凤还恩面色缓和了些,她小心说道:“有的,我哥哥叫江更雨,我本名江幼漓,我弟弟叫江更耘,是不是我阿兄没跟您说老实话?”


    “那你和你哥哥……怎么长得一模一样?”


    他抬手,只是虚虚抚摸着那相同的轮廓,就能感觉到温度,还有鲜活、小心放平稳的呼吸。


    眼前的人不是假的。


    沈幼漓被摸得有点毛骨悚然,这位凤军容整个人阴恻恻的,莫不是疯了?


    她勉强笑道:“我与阿兄是双生子,所以长得一模一样。”


    “骗人,本军容见过龙凤胎,见过很多很多……”


    凤还恩慢慢走近,在她要退开时大掌掐住她半张脸拉近,看过左脸,又拧向右边,“天底下没有那么像的龙凤胎。”


    沈幼漓不太敢呼吸,但坚持开口:“军容为何要怀疑我,我是女子阿兄是男子,如何混淆?况且,我也从未听阿兄提及过军容。”


    “他没对你提起过我?”


    “是。”


    “你叫江幼漓?”


    她摇头:“我如今叫沈幼漓。”


    “为何改姓?”


    “家中旧事不好与外人道,反正也是孤儿一个,索性改名。”


    “孤儿,你弟弟不是还活着吗?”


    “是吗……”沈幼漓早已忘了这人。


    “陛下体恤江少卿英年早逝,擢其任太常寺协律郎,你们这么多年,都没有往来过?”


    “那真是皇恩浩荡。”


    凤还恩听出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眼珠子动也不动一下,将她神情尽收眼底。


    “你嫁人多久了?”


    “七年有余。”


    沈幼漓想撒谎,可是这太容易查到,她只能硬着头皮交代。


    “故人的妹妹,本官该好好照顾你。”


    沈幼漓神情惶恐:“军容与我哥哥关系如何?”


    “算是旧故。”


    继而他又说了一句:“先吃饭吧。”


    这是给她吃的?可沈幼漓想回去跟釉儿他们一块儿吃。


    “军容,我不饿……”


    凤还恩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沈幼漓只能坐下,把饭和肉一口口喂进嘴里。


    “不好吃?”


    “不是……”


    “沈娘子还是习惯雍都风味?”


    “不、不是,妾身只是不习惯这么吃饭。”


    经刚刚那一遭,又被逼坐这儿,谁吃得下啊。


    可凤军容有令:“不吃完,不准走。”


    沈幼漓深吸一口气,在桌边坐下开始狼吞虎咽,一大早出门到现在连水都没喝一口,她其实早饿得饥肠辘辘了。


    这样才像他。凤还恩撑着脸,眼睛沉沉看着。


    “江更雨从前总是吃不饱饭,他每天都在公廨蹭饭吃,可大理寺只管午食,他就多盛一点的留到晚上吃,平日饮宴玩乐,江更雨总是欣然前往,然后死皮赖脸不摊银子,这些你知道吗?”


    沈幼漓放慢咀嚼速度:“要、要我替他还钱吗?”


    他竟然笑了。


    沈幼漓低头看饭,不敢看他,“那军容你同我哥哥关系很好?”


    “好,不能再好了。”


    “那——”


    “你说他到底是穷到什么份上,才贪污这么大一笔银子呢?”


    鼓动的腮帮子停住,沈幼漓慌张的眼神无所遁逃,“我、我哥哥他……做了错事,我也知道……”


    “你别怕,为了一份旧情,本官不会祸及他的家人。”


    “谢军容大恩。”


    “砰砰砰——”


    不是这扇门在响,而是更外头,鹤监的人立刻出现在门外:“军容,郑王兵马已至门口。”


    凤还恩故意道了一声:“来者不善啊。”


    难道郑王这就要下手,先将眼前这神策军统领斩去?


    电光石火之间,沈幼漓为自己的猜测感到害怕,转身去开门,“我要回去!”


    凤还恩上前一步将她拦住,“外面只怕都是官兵。”


    “我孩子还在家中!”


    战事若起,谁护住他们沈幼漓都不放心。


    孩子……凤还恩掐紧了她的手臂,“你还有孩子?”


    沈幼漓冷静了些,迟疑点头:“是。”


    “多大了?”


    “一个六岁不到,一个四岁。”


    还是两个啊。凤还恩慢慢说道:“若真起战事,现在出去只怕会死,不如不要了。”


    怎么能不要。她推凤还恩的手臂:“我不怕死,你让我出去!”


    看着女人神色坚决,他松开了手,“本官派人送你回去。”


    “军容这是使人盯着我?”


    “你知道那么多事,没杀你灭口,算不算慈悲?”


    沈幼漓没敢多说话,跟就跟吧。


    “多谢军容。”


    她推门离去。


    凤还恩坐在交椅之上,目送纤细的人影开门跑远,历来端直的脊背此刻泄露出几丝颓唐。


    “江更雨的妹妹,真的假的,你别是在骗我。”


    —


    然而沈幼漓这一趟注定是要过五关斩六将,注定不能顺利离去。


    她心里着急,无暇去走弯绕的回廊,直直穿过院子,在出外门时撞上了一个人。


    来者不是带甲的河东军,而是瑞昭县主。


    见到她,沈幼漓奇异地安下心来。


    她在此处,眼下这一程还不是打仗。


    县主也很惊讶,她眯着眼睛:“你怎么在这里?”


    这嗓子能说话了?沈幼漓暗暗咋舌。


    瑞昭县主的嗓子确实好了不少,郑王知道她中毒之事后,让随行的医者亲自为她诊治开方,熬煮的药汁连喝了四日,嗓子终于舒服了许多,但也只是勉强发声而已,说话嘶哑难听。


    “见过县主。”她屈膝行礼。


    县主却看向她背后,架阁库两扇门大敞,能瞧见正坐上首的凤还恩。


    这沈幼漓瞧着就是从那屋子里出来的,周遭无人。


    她陡然睁大了眼睛,“你们——”


    她的手指来指去,又有点害怕凤还恩,把手指收回。


    “不打扰您了,妾身先告退了。”


    沈幼漓没道理跟她解释,只想溜之大吉。


    瑞昭县主想拦她,但眼下又有正事,只能先放她离去。


    “凤军容。”瑞昭县主走入架阁库,收敛了气势。


    她在雍都就见过这位凤军容,甚至亲眼见过他杀人,此人手段血腥,缺少活人气,连她父王都忌惮颇深,在他面前,县主不得不乖觉许多。


    将吃得七零八落的饭碗看在眼里,县主猜测,这显然不是凤军容吃的,那该是沈氏了。


    沈氏究竟是这凤还恩什么人?


    安插的眼线?见色起意?


    县主没有琢磨太久,沈氏之流都是小事,眼下正事最为要紧。


    “本县主来送父王的请柬,后日请军容越水澹园与宴,届时一叙。”


    她将请柬奉上。


    “好。”


    凤还恩并不接,县主将请柬放在桌上。


    什么话也没有。


    县主没想到爹爹交给自己的事这么简单。


    她不肯轻易离去,又提起沈幼漓的事:“我竟想不到,一个寄住在洛家的寡妇,会有本事那么大,能攀上军容,不对,您是今日才驾临瑜南,难道说……是旧相识。”


    “本官驾临瑜南是为寻先帝遗孤,郑王无诏出现在瑜南,为的何事?”


    “这……听说漠林残军逃窜至此,我父王追击之下才到了瑜南,军容应该知道,我前几日遇刺的消息就是漠林军所为,军容不是在验尸吗,验出什么来了?”


    郑王一点不怕那三十几具尸体留在县衙,就算验出来,知道他有不臣之心又怎么样,雍都要是真有治他的气魄,那他连河东都不会踏出一步。


    “验不出什么来,看来事实确实如郑王所说,那此际何不归去河东?”


    “漠林军残部仍在潜逃,还未除尽,今日能刺杀本县主,来日就能逃到雍都去,届时损了龙体就不是小事了,除恶务尽,军容再饶几日。”


    怪不得让这个蠢钝的县主来送请柬,郑王确实嚣张。


    凤还恩点了点头,“对了,方才你说她是寡妇?”


    “沈氏?是啊,夫君早死,带着两个孩子的寡妇。”


    “怎么本官听到的是她嫁入洛家二房,育有二子,没听说什么守寡之事。”


    县主摆手:“怎么可能,洛家二房只有一个儿子……”


    她忽然顿住,而后缓缓睁大了眼睛,“不会啊,不可能……”


    眼前无数画面跳过,其中疑点慢慢汇聚成旋涡,某些她不愿意相信的猜测浮现出来。


    凤还恩喝了一口茶:“那就不清楚了,本官也是听说。”


    瑞昭县主转身往门外走。


    “县主就走了?”


    “本县主要去杀了那个贱人!”


    她该是还没有走远。


    “本官劝县主暂歇了这个心思,雍朝杀人讲究法度,由不得县主作威作福,这天下可还不姓涂。”


    瑞昭县主李菡,被赐国姓之前,郑王与她本姓涂。


    “军容……说得是。”


    这句说得县主头上冒汗,恢复了一点理智,那女人与眼前人也有关系,当着他的面要杀人确实不妥。


    凤还恩冷眼看她拳头攥在一起,不置一词。


    —


    走出县衙时瑞昭县主还有几分恍惚。


    她喜欢洛明瑢。


    瑞昭县主一直相信,她想要什么,就会得到什么。


    幼时阿爹封王,她跟着进京,那时她一生从未见过的繁华气象,可一进皇城,城外繁华又变得不值一提了,她被牵着走在宫道上,眼睛贪婪地四处看这天下最巍峨堂皇之地,得是什么样的人才能住在这样好的地方啊。


    然后她就在未央宫看到了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宜阳公主。


    宫殿金顶之下,她的母妃如神仙妃子一般,公主不足十岁,就已经享用起无边富贵,头戴金冠,腕上各色镯子皆价值连城,也不过是哄她开心的玩物,随手碰碎也不会有人心疼,她就坐在皇帝膝上,被拿象牙黄金九工球逗着,是所有人簇拥的中心。


    彼时,自己跟着父王站在最远处,还差两步就要站到殿外去了。


    日头将她裙上刺绣晒出毛边,远不及公主的八幅苏绣裙金贵无瑕。


    他们在这皇城之中连客都算不上,皇帝在哪儿召见,他们才能到哪儿去。


    相比深宫的堆金积玉还不能尽见识完的涂菡,宜阳公主从小就能在这里长大,没有她不能去的地方,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都是她阿爹、阿娘、兄弟姊妹……得天下之供养,过着是涂菡梦寐以求的日子。


    涂菡心底涌出了十二分的渴望,她也想当个公主,把这儿当成自己家。


    后来,阿爹将县主的尊荣捧到了自己面前,这足够她在河东说一不二,但仅河东一地百姓对她俯首帖耳,有什么意思,县主很快就腻烦了,她此生都期盼着雍都的繁华。


    即便父王从来不说,瑞昭县主也知道,进京朝见时,父王的心情一定跟自己一样。


    直到县主来了瑜南。


    起初只是听闻禅月山寺景色极佳,闲极无聊才走一趟。


    未想到在禅月寺上,她见到了妙觉禅师。


    山门照雪,月有重莲。


    照佛家所说,简直如劫数一般,非人力所能抵抗。


    听闻这位妙觉禅师佛法精深,有“玉面菩萨”的名号,因他在寺中,这禅月寺的香火变得更旺。


    看来,这和尚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劫数。


    可惜了,只有她是县主,所有的好东西都该是她的,就算是和佛祖抢人,她也志在必得。


    后来讲经堂中遇险,瑞昭县主躲到心上人身后时,是她此生最惶恐无助的时候,她以为一切荣华富贵都似镜花水月要消散去,眼前人却为她撑起了一片天。


    援兵赶到,在得救那一刻,瑞昭县主奇异地感知到,她所望的一切都会成真:妙觉禅师是她的,公主之位也一样。


    这般儿郎,难道不值得托付终身?


    这位禅师顷刻取代了公主之位,成了她眼下最想得到的东西,比宫室绫罗更让她有占有欲。


    她尽心防着所有人。


    结果现在有人同她说,这个孤山寒月般的人早被别人占据,他和一个她看不起的女人做夫妻做到冒出来两个孩子,瑞昭县主怎么能接受。


    只要一想到自己念念不得的人,却早与她不喜的沈氏被翻红帐,让她枕在臂中,那唇吻过别人,那手在别的女人身上流连……


    肮脏!


    两个肮脏的东西!


    那样的人、那样的人……他不是高僧吗,怎么能做这种事!


    瑞昭县主的心就如烈火一遍遍灼过。


    可要她放弃,县主也却做不到。


    看她心爱之人和厌恶之人恩爱,更是杀心难抑。


    一想到杀了洛明瑢,往后世上再没这个人,她又舍不得。


    县主一时觉得不过卑贱之人,不配自己动怒,都杀了就是,一时又舍不得,只想象自己现在就去洛家揭破他,看他的费心欺骗落空,看他为失去自己而痛哭流涕,甚至愿意执刀将那沈氏和儿女杀了,来证明自己才是他心中的此生不换。


    瑞昭县主绝不会原谅他,转头一走了之,届时他还会像狗一样跟过来求她。


    这么一想,心里才好受许多。


    眼泪不住泛滥在眼眶中,眼前似乎又出现他站在自己面前挡住砍下的大刀,手掌流血不止,染红袈裟的样子。


    为什么要骗她!


    不该如此,这不是真的,其中当是还有误会!


    “走,去洛家。”县主摸索上马车。


    春苜为难:“王爷说送了请柬就回去,不让您在外头逗留。”


    “可是不问清楚,我寝食难安!”


    “县主要问什么?”


    春苜不明白,县主只是进去送个请柬,怎么出来就梨花带雨的,还非要去洛家不可。


    瑞昭县主将凤还恩的话说了出来。


    春苜受郑王吩咐,便安抚道:“想是假的,妙觉禅师佛法精深,更该严持戒律,怎么会成亲,又有这么大的孩子呢?既然流连俗世,又在山中苦修作甚?怕是那凤军容居心叵测,故意找来那沈娘子挑拨关系,好让县主方寸大乱。”


    “当真?”


    “洛家不该有这么大的胆子骗您,他们又不是活腻了。”


    “是,你说得不错,凤还恩那些话太过刻意。”县主当然愿意相信好话。


    松了一口气后,瑞昭县主细想想,其中漏洞许多。


    凤还恩既然会施饭与那沈幼漓,二人关系必非同寻常,又怎么会出卖她,引起自己的杀心呢?


    前后相悖,必定有鬼。


    “可我不问清楚,回去断断不得安宁。”


    “县主,王爷在等县主回去呢……”


    县主不敢让父王久候:“也罢,明日再去吧。”


    —


    沈幼漓浑然不知自己成了瑞昭县主亟待斩除的眼中钉肉中刺。


    她头脑清醒了些,没有贸然出县衙,而是去找老春头,一块儿在后门张望,等官兵随瑞昭县主撤走,才找邓长桥借了一匹马离开。


    沈幼漓一刻不敢停,踉跄着骑马往洛家赶。


    身后同样有马蹄声在响,她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充斥了耳膜。


    凤还恩会杀了她吗?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沈幼漓拿不准此人的心思,只能尽力往家里跑。


    下马之后连缰绳都未系,沈幼漓往自己的院子去,跑动时眼前一切都摇晃得厉害。


    沈幼漓吞下喉咙里的腥甜,扶住石墙休息。


    凤还恩派来的人还跟在后面,也不出声,像个影子。


    喘息时,沈幼漓嗅到了火药的气息。


    难道是——她跑得更快。


    “娘子你回来了。”


    雯情瞧着的沈幼漓火烧火燎地跑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以为要出什么大事了。


    “娘子,这人是谁?”


    沈幼漓没空答话,撑膝喘着粗气问:“釉儿、丕儿……呢?”借着灯笼光亮,她才看到所谓的火药味,是满地烧残的烟花枝子。


    雯情往屋里伸了一下脖子:“屋里郎君在照顾呢,这会儿好像已经睡觉呢。”


    洛明瑢在照顾?


    雯情怕是会错意了,她让她把两个孩子带到佛堂,不过是怕洛明香来找麻烦,不是让他带孩子的。


    “好了,你去休息吧。”


    “奴婢把这些杂物收了就休息。”


    沈幼漓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将衣裳和发丝捋好,才慢慢往屋里走。


    远远看见纸窗上透出一抹琥珀一样的暖黄,她轻轻推开门,屋中暖意裹着檀香和甜糕味扑面而来,她皱了皱眉,这是吃了多少不该在正点吃的东西?


    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将放下的床帐无声地掀起。


    床榻上不是她想的两个孩儿,而是有三人。


    洛明瑢睡在最外边,手臂被两个孩子枕着,釉儿丕儿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绵长。


    这般场景,正让人怀疑是在做梦。


    沈幼漓并无什么感动之情,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她轻轻将手放在孩子身上,急跳的心才慢慢平复下来。


    洛明瑢只是阖眼,在沈幼漓进来之前就听到了动静。


    他仍旧没有穿僧袍,而是一件雪白的里衣,衣领松散开,瞧着比僧衣顺眼了不少,任是无情,也没那么可恨了。


    他睁开了眼睛,若暗室明珠有辉。


    第26章 想把这张不说话的嘴吻开……


    “你怎么在这儿?”


    听到她进屋之后呼吸声就格外凌乱,洛明瑢坐起身来。


    “你去了哪里?”


    刻意压低的声音似一坛刚拍开封口的女儿红。


    他才请人去寻,人就自己回来了。


    她也拿气音说话:“禅师管这个做什么?”


    “不能管?”


    沈幼漓说不出来,她觉得今日的洛明瑢有点奇怪,但也可能是灯光昏暗,人就显得暧昧些。


    两人在被窝里窸窸窣窣,为了听清楚对方的话,屏风上的影子挨得好近好近。


    雯情进来放下火折子,悄悄望了一眼,又悄悄出去。


    看两个孩子睡得安稳,沈幼漓便不再理他,去镜子前仔细查看自己的脸,到了有灯火的地方,那印子就清晰起来了,像猫胡子,药也涂不了,只能慢慢消散。


    身后浮现另一张脸,她愣了片刻,视线从他衣领下挪开。


    不着僧衣不像佛,像山里勾魂的精怪显形。


    “这是谁掐的?”


    洛明瑢将她下巴抬高些,像看阁上玉器染尘,瞧不见一丝邪念。


    沈幼漓眉撇成八字胡子,“啧”了一声,将他手拍下,“与你无关,你今日经文怕是没念多少,赶紧回去补上吧。”


    洛明瑢将微红的手背负到身后,道:“只怕有关。”


    沈幼漓看向他,负手慢慢走近,“为何有关?”以前她一定这么问,但现在她没那么自作多情,只问:“今日都是你带他们?”


    “是。”


    “他们乖吗?”


    “偶尔听话,贫僧将他们送到私塾,午后接回来,丕儿会牵贫僧的手,釉儿还是有点生气,不过晚上就好了些,贫僧带他们放焰火,釉儿难过你未在,明晚,再放一次可好?”


    他眼底温柔,像是拾回遗落许久的珍宝。


    “好。”


    沈幼漓听着,却没有半点笑意,反而心事重重的样子。


    一想到要带走一双儿女离开瑜南,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


    “沈娘子有事要与贫僧说?”是今夜的事?


    她下意识摇头:“没有!”


    “那总该告诉贫僧,这是谁掐的,不能说吗?”


    洛明瑢不止问,还抬手虚虚掐着沈幼漓的脸,印上那些指痕,猜测这是用了多大的力气。


    她脸上肌肤柔嫩,用不着多大力气就能留下痕迹。


    当时对方就是这么碰她的……


    沈幼漓感觉到他指腹在脸上摩挲过,很不自在,眼前这个洛明瑢和从前着僧衣的洛明瑢,很不相同。


    带孩子对一个人改变那么大?


    紧接着又看到掌心那深长的刀口,还未完全愈合。


    她垂下眼眸:“放手!”


    “瑞昭县主?”


    他今夜莫名有些固执,固执得让沈幼漓有点烦,拉下他手时还狠狠往一边摔:“不是。”


    洛明瑢见从她嘴里问不出来,才转头看向那个不声不响出现在屋中的人。


    黑色官袍,是鹤监。


    他一下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你是想去县衙救春老先生,因为讲经堂那些尸体才忙到了现在?”


    沈幼漓惊讶地瞧着这个“不问俗事”的和尚:“你知道?”


    “除了为他,谁值当你留这么晚,是验出了些什么,才让鹤监忌惮,派人来监视你?”


    洛明瑢已能想到今夜沈娘子历经了怎样的凶险,如此大事,鹤监最有可能是杀人灭口,如今只是派人来盯着,算大难不死。


    沈幼漓看向洛明瑢的眼神变得猜忌警惕。


    他是都猜对了,连鹤监都知道,可这是他该知道的事吗?


    “沈娘子在想什么?”


    他眼神清明,瞧着坦荡得很。


    “没什么。”


    沈幼漓坐下倒了一杯冷茶,猜测他大概是从瑞昭县主那里知道的鹤监之事。


    见她眉头紧皱,洛明瑢抬手按在她肩上,掌下骨骼细脆,“一人跑到那种地方太冲动,该给贫僧递给消息。”


    “下次一定。”


    沈幼漓毫无悔改之意,嘴上敷衍一句,心中只不屑,就算递消息,他一个和尚又能做什么,念经把人念死?


    “贫僧能带沈娘子翻墙逃走。”他似能看穿沈幼漓所想。


    沈幼漓抖开他的手:“有那点功夫不必同我来回显摆。”


    他似乎总逗不了沈娘子开心。


    “非是故意相瞒,只是从前未曾遇到沈娘子危险之时,若你出事,贫僧亦会出手。”洛明瑢耐心与她解释。


    “是,禅师的嘴用来念经的,多金贵呀,多同我说一个字都不肯,正好,我也不想听。”


    洛明瑢默然片刻,他察觉到沈娘子有点生气,在记忆里搜寻逗她高兴的法子,却找不到什么。


    若说他有能让她高兴的一刻,该是与她行房之时。


    可他已不是俗家弟子,如此算犯了淫戒,沈娘子更不需要了。


    便只能冷不丁来一句:“釉儿生气的时候同你一模一样。”


    她对自己有气倒也不赖,总比先前无动于衷要好些。


    “你——”


    沈幼漓当场就要发作,可屋里不单他们二人,而且她想起来自己对洛明瑢还有事相求。


    她停顿一下,看向屋中格外突兀的黑衣人。


    还是先打发了人再说。


    “这位官爷,您要监视我等,还请到屋子外边去吧,我们夫妻房中私隐,实在不宜让外人看见。”沈幼漓道。


    那个人不说话,视线落在洛明瑢身上看了一会儿,似在奇异他的光头。


    “你们是夫妻?”


    沈幼漓把腰一叉:“你去看床上睡着那两个,是不是给他长一样,不是夫妻我们生什么孩子,不是夫妻我们干嘛——”她四处指了指,“住一间屋子啊?”


    “他是没有头发,那是因他从前出家过一阵,现在都回来了,我跟他吵只是……有些怨气嘛。”


    瞧着沈幼漓姿态张狂,洛明瑢如一尊立佛站在那里,似拈花而笑,细看又觉得没在笑,只是眼中温润不似寻常。


    黑衣人真在思索,瞧着不像还俗的,像还摆在供桌上。


    在沈幼漓以为他要死赖着不走时,他出去了。


    她长出一口气,伸脖子往外望,四野漆黑,“你说他走了吗?”


    “没有。”


    洛明瑢当窗将沈幼漓抱起。


    “做什么?”


    她低呼,手自发勾在他脖子上。


    “不如此,那人如何信贫僧与你是夫妻。”


    他并无调笑之色,气质一如既往正派到反衬得她反应有些大惊小怪的地步,沈幼漓眼珠走了个四方步,暂且不吱声。


    一路桌椅帘烛在眼中掠过,洛明瑢抱着她走回床边。


    沈幼漓被安放在他刚刚睡过的地方,沾上点残存的温度,她无法形容洛明瑢弯腰将自己放下,脸庞靠近,床帐在他身后围拢上来那一刻的感受。


    气息在一方幽暗的空间混在一起。


    若在从前,似乎后面该是……她看向洛明瑢的腰,腰腹窄而强韧,肌肉起伏像浅溪排列的石块。


    若在从前,她腿该盘上去……


    一转头,孩子熟睡的脸映入眼帘,良知也跟着回来了。


    沈幼漓中指在眉心挠了挠,孩子还在这儿呢,罪过罪过。


    会想到那点事也是人之常情,绝不是对洛明瑢旧情难忘,她宽慰自己,浑然把要说的事忘了。


    紧接着似想到什么,赶紧又起身下了床。


    今日在仵作房待了一日,身上脏得很,可不能睡在床上,而且方才靠这么近……她狐疑地在自己身上到处嗅嗅,他不会闻到什么吧?


    “沈娘子不必介怀,并无什么气味。”


    他并未撒谎,沈娘子身上除了衣裙的皂角香,还有醋的味道。


    沈幼漓飞起一记眼刀,知道她身上脏还把她放床上去做什么!


    洛明瑢本意是安抚,却受到一记飞过来眼刀,让他迷糊。


    沈幼漓板着脸去收拾换洗的衣衫:“禅师今夜不去佛堂?”


    为了不吵醒孩子,他们又只能小声说话。


    小声就意味着要靠很近,沈幼漓不愿迁就,洛明瑢便俯身在她耳后:“外面有人盯着,贫僧该如何出去?”


    她就不说话,挥挥手让他让开点,平日住惯的屋子突然多出来一个人,沈幼漓很不习惯。


    “沈娘子在县衙遇见了谁?”


    其实不问他也知道,能派鹤监来监视,除了雍都来的,还会有谁。


    可他想知道到底是哪一位动的手。


    沈幼漓却烦了,“那是我与别人的事,无论如何,都与你没有一点关系!”


    凌厉的话语倾泻而下,沈幼漓与他对视,憋气等着他回击,样子倔到不行。


    对峙的时候,难免盯着他那双眼睛,下意识观察洛明瑢的情绪,这是沈幼漓从前养成的习惯。


    至于如今想看到什么,沈幼漓不敢细究。


    洛明瑢从无反应,只有反问,他避开她的锋芒,调转话头:“大夫人许你三日,三日之后你就要走?”


    沈幼漓说不出的失望和委屈。


    哪怕有一次,他跟她吵都好。


    她恹恹道:“此事不是与禅师有关吗?”


    “贫僧并不知情。”


    他说她就信。


    “我要去沐浴了。”沈幼漓觉得自己这话有点多余。


    洛明瑢起身:“贫僧帮沈娘子提水。”


    “不用。”


    “外头还有人在,贫僧若让你一个人提水,会惹人起疑。”


    “那就劳烦禅师了。”


    洛明瑢常年在山中修行,提两桶热水于他而言轻轻松松,冷水冲下,净室云雾蒸腾。


    看他出了净室,她才脱了衣服,将自己浸入水中。


    在蒸腾的水雾中,沈幼漓慢慢清空思绪,把自己要做的事情想清楚。


    擦着发尾残存的水珠,沈幼漓回到屋中,熟练地把人无声合上。


    洛明瑢仍旧坐在原来的位置上,闭目端坐,佛珠在他指尖一颗一颗走过。


    如今该怎么办?这也不是做客,她打发不掉。


    “你睡哪儿?”


    床可不够挤的。


    “贫僧如此便好。”他打算彻夜打坐。


    “大晚上吓着孩子,床铺在那个柜子里,你自己铺。”


    洛明瑢从善如流,起身去铺床,铺好时沈幼漓已经在床上,床帐也放了下来。


    “禅师……我有一事想同你提,只是有些冒昧。”


    他们隔着帐子,洛明瑢能看到她抱膝坐在床上的样子,只是隔得远,声音又低。


    “沈娘子且说。”


    “我想……我想,“


    “沈娘子,贫僧听不见。”


    沈幼漓心怀忐忑,赤足在他床铺边蹲下,有些磕绊地开口:“两日后我就要离开沈家了,我、我想……”


    她有些难为情,原本是为了一万两出卖自己,现在却反悔要带走孩子,无论怎样,毁约都是她不厚道。


    出尔反尔固然难堪,却不及一双儿女的安危要紧。


    洛明瑢在等她说下去,可床帐里传出女儿翻身和梦话呢喃,沈幼漓担心吵醒女儿,又凑近了一点,洛明瑢嗅到她脖颈间清甜的梨花香。


    “你从来不想要这两个孩子对不对?”这一句她压得更低,几乎是靠在洛明瑢耳边说,姿态似情人呢喃,稍一偏头就能碰上他的脸。


    沈幼漓知道他们眼下姿势有些亲密,可她管不了太多了。


    他没有给她肯定的答复,只是视线从她耳垂,一路滑至肩膀。


    “沈娘子为何提起这个?”


    “我、我是想……你我是孩子的爹娘——”沈幼漓自知,只要说出来,等于背弃了她七年前那么多付出,


    渴望和紧张,让她紧紧握住身前的东西,没察觉到那是洛明瑢的手指。


    “沈娘子莫急,贫僧听着。”


    洛明瑢反手将她的手拢在掌中,循循善诱。


    昏暗室内,两个人为了说话,头靠得很近很近,呼吸纠缠,洛明瑢慈悲而耐心,像菩萨轻抚信徒的发顶,令人产生归服依赖的念头。


    “身为丕儿和釉儿的爹娘,沈娘子有什么事,尽可以同贫僧说。”


    沈幼漓感受着发顶的轻压,和他柔沉的声音,心定了不少。


    她什么都可以跟他说,他一定会答应她的。


    “我想赶紧带丕儿和釉儿离开瑜南。”


    这话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沈娘子眼睫颤动,比蝴蝶还要脆弱几分。


    洛明瑢的手一顿。


    四年来,沈娘子未曾在他面前展露这般姿态,可一开口就是别离,还是把两个孩子一起带走。


    洛家便再没有任何让她记挂的东西了,她只想走得干干净净。


    那他剩下些什么?


    洛明瑢在心底默念起经文。


    “禅师……”沈幼漓摇着他的手。


    “原来是这件事,沈娘子还是割舍不下他们?”


    沈幼漓被问得有点难堪,“我知道出尔反尔不好,我不是不放心洛家照顾他们——”


    “所以他们是沈娘子最重要、在乎之人?”


    “是,禅师,我只要釉儿丕儿,旁的我可以什么都不要,那一万两我也会还给洛家。”


    沉默,在屋中蔓延。


    她紧盯着洛明瑢吐出下一句,可他久久没有开口。


    他们还维持着紧靠的姿势,对视的距离太近,沈幼漓眼珠不敢乱动,对面却从容许多,从她的眉毛,扫到鼻子,继而是唇瓣……


    不说话,只有心跳声和呼吸声在传递消息。


    他唇似乎动了动,在说什么?


    洛明瑢想问一句“那贫僧呢?”


    可他不能问,他是方外之人,更已被她摒弃。


    沈幼漓听不清,可她以为自己听到了。


    两张唇在呼吸交错间产生了温度,沈幼漓凑唇碰了碰他的。


    洛明瑢是这个意思吗?


    胡娘子说:男人看着你的唇,意味着他有欲望,给不给他就看你自己。


    为了带走的孩子,沈幼漓当然愿意讨好他。


    带着这个念头,她捧住洛明瑢的脸,启唇轻柔吮过,想把这张不说话的嘴吻开些,倾身将自己挤进他的怀抱了。


    出卖自己能达到目的,她在七年前就已经尝到过了。


    被亲的人眸光一瞬滚烫,心脏鼓噪似野马脱缰。


    自怀上丕儿,她就不曾再来亲近他,这个近在手臂之中的人,这样的吻,上一次已经是四年多之前了。


    可洛明瑢又立刻想明白她为何如此,他冷静下来,甚至有点生气,只是任她亲吻着,不给回应,眼睛看向沈幼漓的身后床帐,以备孩子醒过来看见。


    水声细碎几下,足够酥醉了耳朵。


    在她唇瓣离开后,他唤了一声:“沈娘子?”


    洛明瑢的语调上扬,似不解她意。


    “你在做什么?”


    因他久不回吻,沈幼漓才退了回来。


    听到洛明瑢问,沈幼漓在黑夜里瞪大了一双眼睛,对、对啊,她在做什么?


    她刚刚在做什么?是听到洛明瑢催促她亲他了吗?


    好像不是,这一句“沈娘子”才是真实存在的,前一句则是她的臆测。


    都怪说话声音太低,黑夜里一切边界都模糊了,她分不清哪句是真的在说,哪句是心声。


    怎么办!要怎么解释她出幻觉了这件事?


    “我以为这是、这……是交换……”这句话都是抖着说完的。


    “交换什么?”


    她更不敢说:“没有,是我会错意了,他别说了!”


    她怎么会想到用这招呢,这招对洛明瑢怎么会有用!


    “会错意?”洛明瑢似在反复品味这三个字。


    “沈娘子方才的意思是,贫僧不知何时暗示你,只要在这儿同你敦伦,就会答应你,是吗?”他唇上还有她未散的温度。


    他的质问像自心底爬上来的小青蛇,听得沈幼漓一个激灵,后知后觉自己做了多大的蠢事。


    “对不住……”


    她羞耻得声音都要夹成一条线了。


    沈幼漓把脸埋在掌中,蜷缩成一团,她没想到自己会自作多情到这种地步。


    洛明瑢将佛珠放在她掌心,沈幼漓顾不上是什么,只觉得手感冰凉,她双手捧着,将脸埋在珠子上,让那股热意稍降。


    耳边就听到他叹了一口气,“罢了,沈娘子去睡吧。”


    就这样?本以为要被洛明瑢取笑讥讽,虽然他并不是那样的人。


    她露出一双眼睛:“可我方才说的事呢?”


    “此事,贫僧两日之后再与你答复。”


    “为什么不能是现在?”沈幼漓抬起脸,谁知战事会不会明日就起,她怕来不及,“只要你答应我,我们明日就去同大夫人说。”


    “兹事体大,贫僧需要一些时间。”他神情有几分强硬。


    人在屋檐下,沈幼漓只能点头:“好,两日之后我再问你。”


    既已说好,那就该睡觉了。


    沈幼漓将佛珠还给他,默默缩回床上去,把自己盖到了被子里。


    手上佛珠尚有她的温度,洛明瑢垂目良久,忆不起此际该诵读哪一段佛经,消解掉涌起的欲望。


    第27章 贫僧似乎勘破了些。……


    在不知道翻了几个身之后,沈幼漓终于睡着了。


    但睡不了多久,身上就压上一只小手,接着前前后后不断有人在她身上来回走动。


    不消睁眼也知道俩孩子醒了。


    沈幼漓眯着眼睛看外头天光,今日风大,隔窗都能听沙沙树叶声,日光明亮得很,想是釉儿调皮把窗户打开了,满屋亮堂堂的,不再好睡。


    她拖着枕头靠起来,就见两个小孩在床上床下地爬来爬去,莫名亢奋。


    毕竟长那么大,还是头一遭和爹娘一块儿待在一间屋子里,小孩子除了光脚瞎跑,不知道说点什么。


    洛明瑢盘坐在那儿,也不急着收拾床铺,等孩子玩尽兴了再说。


    他不穿僧袍的样子,除了没有头发,真和寻常人家的年轻郎君别无二致。


    昨夜沈幼漓隔着帘帐几次翻身都能瞧见外头一尊“坐佛”,也是这个罪魁祸首让她难以入眠。


    她都不知道洛明瑢到底睡没睡,结果这会儿醒了,这家伙精神头一如既往地好。


    洛明瑢朝她望过来,沈幼漓眼神躲闪了一下。


    昨夜的尴尬还在。


    洛明瑢似乎不会将任何事放在心上,含笑与她道了一句:“沈娘子安好。”


    见到她脸上痕迹,那笑便淡了些。


    “妙觉禅师安好。”


    釉儿也看到了,伸手摸摸阿娘的脸,不是没洗干净的灰啊。


    “娘,你脸上怎么有胡子,你昨天去哪儿了?”


    “啊?哦……”沈幼漓撒谎:“娘不小心摔倒了。”


    “疼吗?”


    她把心肝儿抱在怀里,摇头:“阿娘不疼。”


    床上的母女因拥抱而幸福满足,丕儿也嗒嗒爬上床,挤进怀抱里。


    洛明瑢只是望着,也明白她不可能和两个孩子分开。


    他也希望沈娘子能得偿所愿。


    沈幼漓抱着孩子赶客:“禅师怎还未回佛堂早课?”


    “贫僧似乎勘破了些。”


    “勘破了什么?”沈幼漓问。


    “也许……佛祖知道我如今所谓修行只是空耗,想放贫僧走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这样的身份,除非身死,不然一辈子都不可能真得清静。


    偏偏眼下还不能死。


    洛明瑢以为他对生死处之泰然,可沈娘子在这儿,釉儿丕儿在这儿,他突然想背弃许多东西,把自私捡起来。


    窗外风吹树林沙沙作响,沈幼漓坐在床上,听到这话抿了抿嘴,并无触动。


    各人管各人的事,她不会再为洛明瑢心烦了。


    两个孩子小脑瓜转完这边转那边,都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丕儿攀着他手臂问:“阿爹,你昨夜明明抱着丕儿睡的,是阿娘把你挤下来了吗?”


    釉儿也有一样的疑惑。


    沈幼漓见状,赶紧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啊——”


    洛明瑢将两个孩子抱起往外走,解释道:“阿娘忙了一天很累,阿爹怕挤到她,就在下边睡了。”


    走的时候顺道将窗户关上,屋中又暗了下来,没有孩子吵闹,沈幼漓从枕头上塌下,倒头又睡过去。


    等睡足精神,梳洗过,正好是孩子去学塾的时辰,没料到洛明瑢还在,只是又换上了僧衣,静若止水在那闭目打坐,两个孩子一个看书一个衔着笔凭空画圈。


    她将釉儿人中的笔取下:“今日早些去私塾,不可惫懒。”


    牵着两个孩子往学塾去。


    走到半程,沈幼漓忍无可忍转过头:“你怎么还在这儿?”


    洛明瑢一直跟在身后。


    他无辜道:“贫僧昨夜答应过,今日也要送他们去学塾。”


    丕儿点了点头。


    早说有这承诺,沈幼漓才懒得跑这一趟,她将手撒开,“那就麻烦禅师送去了。”


    往回走到拐角处,沈幼漓回头看了一眼。


    一大二小,三个人都站在原地,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都不挪步。


    “再不走就迟了!”她催促。


    没有人动弹。


    “快去快去!”


    她做出驱赶的动作,还是无人响应。


    两边面面相觑了一阵,两个小孩异口同声:“我们想让阿爹阿娘一起去!”


    这又是谁教的?沈幼漓郁闷地走近,故意不看洛明瑢。


    总觉得这招有几分熟悉呢?


    “走走走!跑起来!”


    见阿娘回来,两个小孩才笑得不见眼睛,只带着牙吹风,捏着小拳头往前跑。


    学塾在洛家的隔壁,要出了门再走几步才到。


    学塾门前有不少做小生意的摊贩,今日见洛家娘子照旧牵两个孩子来上学,身边竟多了个和尚,都稀罕地看了几眼。


    孩子在前面跑,沈幼漓和洛明瑢的肩膀撞在一起,压低声音道:“咱们这样出来,只怕会被县主知道,又引她怀疑。”


    洛明瑢亦与她交头接耳:“贫僧未曾想瞒着县主,当日未曾言明,是虽能护住你们,却护不了洛家所有人。”


    “知道,不想瞒,但是不得不瞒。”


    洛明瑢想让她安心,又知多说无用,只买下一块甜糕,递与沈幼漓:“沈娘子还未吃早饭。”


    既然他不怕县主知道,那自己也不怕。


    沈幼漓接过咬了一口,温热的米糕里裹着枣泥,她又给两个小孩吃。


    “阿爹你也吃。”丕儿往洛明瑢这边推了推。


    沈幼漓本以为洛明瑢会拒绝,谁料他也咬了一口,见他们喜欢吃,还问:“可要多买几块?”


    她不允:“他们零零碎碎吃多了,就闹着不吃正食,小脑瓜天天算计好吃的,于身体无益。”


    洛明瑢点头,思及昨日米饼,他后知后觉自己做错了事。


    再看看两个孩子,在沈幼漓面前分外乖觉,也不吵着要再买一块儿,不讨价还价,他更知自己错了。


    四个人就这么站在学塾门口,分吃完一块甜糕才走进去。


    不知是不是沈幼漓错觉,今日釉儿丕儿走得格外昂首挺胸些。


    学塾里多得是别家童子,大家伙儿三三两两地来,头一次见洛家两个小孩一人手牵着一个人,分外惊奇,连在书舍坐好的都攀着窗沿,伸长脖子来看。


    “来了来了!”


    “看,我昨日就看到了!”


    “真的没有头发啊!”


    “但是好高!”


    “我觉得没头发也挺好看的,比庙里最好看的菩萨还好看些!”


    今日得同窗分外注目,丕儿还学着阿爹的样子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釉儿则瞧着洛明瑢的脑袋,说:“阿爹,不然你下回戴个帽子吧。”


    她不想和同窗解释“鱼仙归家”这种事,她弟弟昨日还到处同人说,釉儿都想找个地缝藏起来。


    亏她爹禅定寂静,道:“若真有孩童笑话贫僧这颗光头,釉儿待如何?”


    “谁敢笑,我就让他知道我的厉害,书舍里就数韩家那个小胖子最嘴碎,他爹什么鬼样子,大腹便便,走两步就喘,也好意思笑话我?再就是嘴尖尖的李帏,他爹不到六尺的个儿,还是二十年的秀才,我看他以后也一个样……”


    釉儿把人一个个数了遍,数来数去,总归洛明瑢除了没有头发,样样都胜过别个许多。


    洛明瑢似放下心来:“如此,若书舍有顽童取笑,还请釉儿为贫僧出头。”


    “包在我身上。”


    沈幼漓没听到他们说话,她兀自思忖着:难道就算自己将他们顾得再好,两个孩子再开朗,少了一个亲生父亲,就真就不一样?


    这个猜测当真苦涩,令人感到泄气。


    不过就算天上长草,洛明瑢脑子被雷劈了,还俗来与她好好养育儿女,沈幼漓也是不答应的。


    她心意已改,不愿为了孩子委屈自己到这个份上。


    回过神来,沈幼漓拍拍他们的肩膀:“就送到这儿了,你们快去吧。”


    目送两个孩子走进书舍,恭敬地与夫子施弟子礼,又经过长长的格扇窗,在各自的小桌案前坐下,琅琅读书声传了出来。


    那……现在做什么?


    这家伙要站多久?沈幼漓看了身后的洛明瑢一眼。


    他回看,微微歪着头。


    今日天空不见一朵云彩,青蓝如洗,长风吹动落木萧萧,如此盛景之下,洛明瑢眼眉如水洗过一般,清澈明净,分外动人情肠……


    不是!沈幼漓甩甩头,这个人怎么还不回佛堂去?


    “禅师慢慢看着?妾身先回去了。”


    “正好顺路,贫僧与沈娘子一起吧。”


    顺路?沈幼漓不觉得:“禅师,你的佛呢?”这是将佛祖丢在一旁一天一夜了吧,也不怕佛祖怪罪?


    “佛,自是时时在心中,不是对着一尊塑像才是礼佛。”


    真是虔诚,沈幼漓皮笑肉不笑:“我看你没什么事,回去念经吧。”


    “沈娘子不想见到贫僧?”


    她想干脆应是,不过眼下有求于人,不好得罪他,便勉强道:“怎么会,只是怕耽误了禅师修行。”


    “那便好,这两日贫僧都会在,劳烦沈娘子习惯。”


    两日?


    他笑:“不也只剩两日了吗?”


    也是,难得釉儿丕儿那么高兴,陪着孩子们高兴完两日,就分道扬镳了。


    那就平静过完这两日,全一份体面吧。


    沈幼漓突然歪头:“那件事,你会答应我的,对吧?”


    “沈娘子所愿皆成。”


    他仍旧没有一句准话。


    说话间已经回到洛家,二人进门时恰巧碰上周氏外出巡视铺面,正乘马车。


    看见二人相携而归,便多问了一句,才知二人一齐送两个孩子上学塾去,才回来。


    婆子也瞧见了,担忧道:“大夫人……”


    周氏抬手示意她不必说话。


    若早些如此,她也不会阻挠二人在一起,可如今光景……


    周氏摇了摇头。


    —


    雍都城中。


    太常寺衙门清静,协律郎江更耘吃过午食,吹着穿堂小风在那儿打盹。


    昨天发俸,他在琉遐坊枕着花娘同人赌了一整夜牌九,楼下斗鸡也插了一脚,等将银子挥霍干净,属意的花娘也别人出了更高的价带走了,还碰上宵禁,只能在万艳馆后边的柴堆里窝了一夜,天一亮就火烧火燎往家跑。


    江家旧园子杂草丛生,门一撞开,先迎他的是四处乱转的老鼠,盥洗的女使因他发不出工钱早走了,园子里一个下人都没有,毕竟大半边园子典给了一个卖绸缎的商人,江母的牌位只能从主堂挪到小屋里,断过一回香就再忘了续上,牌位前的贡品早被老鼠啃干净了。


    江更耘扯下还晾着的官袍,湿漉漉穿在身上,跑了几个圈子试图把袍子吹干。


    商户儿子专好爬墙,这儿从墙头探出脑袋来,笑他:“江三郎君,这一大早遭狗撵了?”


    “龟儿子吞声!”


    江更耘骂完冲出门去,就这样拼命,还是迟到了。


    点卯的寺卿将簿子一收,也知道江更耘的德行,眼神都懒给一个,背手进了轿子,往宫城里去。


    江更耘暗啐了一口,贴上一位同僚:“秉同兄用早食了不曾,不如一道去喝碗羊汤。”


    那同袍捂住鼻子:“别,下官还有差事,先走一步。”


    袖中连吃早食的银子都没有,只能去跟同僚借点银子使,衙门里的人也少搭理他。


    谁不知太常寺协律郎是烂泥一滩,扶不上墙的东西,偏偏他是皇帝钦点,又是一个不痛不痒的闲差,不然这人厌狗嫌的东西早被人收拾了。


    如今大家只当看不见他。


    江更耘也想过去讨好皇帝,毕竟他是江更雨的弟弟,身上这官位还是看在死去的江更雨份上派给他的,这层关系本该让他比别人更容易讨好皇帝,可惜,他对江更雨的事多是一问三不知,李成晞懒得再见他,再多的恩典是没有了。


    人人皆知,太常寺协律郎江更耘二十啷当岁,家里人都死光了,娶不了妻,吃不了苦,静不下心,也无讨好钻营的本事,只能在太常寺闲差上赖一辈子。


    就这么在衙门里饿到了晌午,江更耘第一个站住了太常寺公廨门口,远远看到提着食盒的小黄门,赶紧踮起脚招手。


    雍朝的九寺五局没有小厨房,晌午的饭食都是由宫中大厨房一起做好,由小黄门送到各个公廨。


    “给我就好,给我就好。”他笑呵呵地接过食盒。


    寺中有几个同僚没回来,意味着多出几份饭菜,左右他们说不得已经在外聚餐了,这些饭食放着也是浪费。


    江更耘先将一个食盒藏起来,以待晚上吃,之后大快朵颐了一顿,畅快地拍拍肚子。


    风过柳条,白鹭掠过池塘,他在大堂里呼呼大睡。


    午食时辰一过,方才的两个小黄门又会来收拾碗碟。


    看到江更耘在那睡得跟猪一样,二人无声交换了一个嫌弃的眼神。


    提了屋角的泔水桶将剩饭剩菜倒进去,高瘦一点的小黄门说道:“听说他哥哥从前在大理寺,也跟个饿死鬼一样,兄弟真是一个德行。你说贪得都畏罪跳河了,怎么连饭都吃不上?”


    矮胖些的说道:“装模作样呗,贪官都爱装个清贫的样子,不过贪污又如何,到底是如今陛下心腹,若不是被陛下的对头揭破,如今活着,正经在九卿的位置上待着呢。”


    “可会吹牛,九卿那是随便谁都能做的?”


    “从前是没机会,这几年早变天了,叛军洗劫过两趟,军容又杀了多少世家,往外迁走的更是不少,朝中能用的人也不多,江少卿要不是被查出来贪墨了那么多银子,凭他的本事,咱们陛下怎么都会保住他,谁知道他自己怕得跳河了,这么大的官,也是胆小。”


    “陛下当真那么宠信江少卿?”


    “你看这摊烂泥,还有那个新提的大理寺少卿,哪个不是借着江少卿的光才混上来的,京里风言风语说陛下有断袖之癖,就是因那冬凭大人,冬凭大人像谁?不就是像江少卿嘛。”


    “这……说得头头是道,你研究这个,是能荫官还是能科举啊?”


    “皇城行走,多弄明白点事,才能少惹事,活得长。”


    江更耘并未睡熟,他只是懒得睁眼,两个小黄门说什么,他都一句句听着。


    小黄门将食盒收拾干净离去,公廨又静了下来。


    哼,九卿,他凭什么升九卿!


    一个大理寺少卿,不过那点银子,那个贪官会贪点银子就死了,竟然胆子小到去跳河,害阿娘被气死,他混到现在这样子。


    整个江家败落不都是被这个江少卿害了!


    江更耘在心里骂了一顿,翻了个身又继续睡。


    就这么又混过一日,午后霞光漫天时,江更耘吃饱睡足,提着食盒哼着小曲儿往家中走。


    “江三郎,军容有请。”


    鹤监的黑袍到哪儿都散着阴气,江更耘乍然见到,差点跪下。


    “鹤、鹤、鹤使!”食盒撂在地上,他赶紧作揖,“见过鹤使!”


    鹤监怎么找到他头上来了,难道是当年的事查清楚,要杀到他脑袋了?江更耘立时抖如筛糠,想说些“家中只剩我这一根独苗了”之类的话求饶。


    那鹤使重复:“凤军容有请。”


    这是急命,快马八百里送回来的消息,不是兵情军报,而要找一个六品协律郎,不过军容吩咐,无可置喙,只会照做。


    江更耘腚都夹紧了:“凤凤凤……军容不是在瑜南吗?”


    “既知道,那就请您去瑜南一趟吧。”


    江更耘的苦着脸:“您莫不是在开玩笑吧,我一个协律郎,跑到瑜南那种地方去做什么?”


    “凤军容有命,即刻出发。”


    “明日!明日!下官还有些公务要交接……啊——”


    小巷空空荡荡,只留下一个食盒。


    不消一刻钟,一匹快马带着还穿着官袍的胖子冲出了重业门,“王命特许”的卷轴落在守城官手上。


    以此速度,不消三日就能将人带到瑜南。


    远在瑜南的凤还恩却有点等不及了。


    又自一场熟悉的梦中起身,凤还恩踏在冰冷的脚垫上,将一枚丹药倒出服下。


    他原以为见过沈幼漓之后,自己今夜不会睡着,可他睡下了,那个很久没有做的梦又再次涌上来。


    这么多年,即使无数次在梦中,看到江更雨站在汹涌的潮水边上,他仍旧忍不住心悸。


    无论江更雨跳多少次,凤还恩都救不了他。


    他抬起手掌,当年江更雨就是这么一根根掰开它们,落入水里的。


    江更雨死志坚定。


    可这一次梦中,江更雨终于没有跳下去。


    他变成了一个女子模样,结妇人髻,牵着两个孩子朝他走过来。


    凤还恩以为是朝他走来,然而到近处,她一句话也不说,像没看到他一样,就这么穿过他走远了。


    梦醒来,凤还恩自言自语:“不该做这个梦了……”


    江更雨已经回来了,他不会再做梦了。


    只是有那么一桩事他怎么都没想到,戌鹤使昨夜三更回县衙,凤还恩方知道,原来沈幼漓所谓的洛家夫君,是那个和尚。


    世上缘分,真是奇妙,看来都是注定好了的。


    即使是一个人静坐,凤还恩也看不出任何喜怒,他只是慢慢思索自己的事。


    有人轻叩门扉。


    “军容,今早军报到了。”


    心腹钟离恭早候在门口,将一早的军报呈与凤还恩。


    他刚收到密信,才知道凤还恩大费周章将江更耘从雍都带了过来,钟离恭有些不明白:“军容难道真觉得那女子是江少卿?”


    他未尝见过江更雨,但堂堂少卿怎么都不该是女子,如今还是个育有两子的妇人,谁会将二者联系在一起呢?


    凤还恩懒散地翻过一页页文书,“我没怀疑过她是不是真的。”


    他只是很喜欢这种猜测被一步步被证实的感觉。


    每走近一步,就会让他忍不住地颤抖一次。


    凤还恩享受极了这种慢慢活过来的感觉。


    钟离恭不知道那江更雨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让陛下和军容念念不忘这么多年,他贪污的旧事,更是无人敢提,不过眼前还有一件更为要紧的事:“军容,明日的宴会可要动手?”


    “不必,郑王如何,我们便如何,将冬凭带上,万事,他知道了,陛下才能安心。”


    “是。”


    钟离恭只觉得这话叫人伤心,什么时候军容办事还得防着被陛下猜忌,从前一路刀山火海陪着陛下走过来的难道不是军容?


    为何登上皇位之后陛下反猜忌起军容来了?


    冬凭一个蠢人,就因为像陛下心中故人,就值得如此另眼相看吗?


    皇帝的心思当真难测。


    第28章 “你现在在生气?” ……


    洛家。


    沈幼漓不知自己的弟弟正千里赶来,午后她又和洛明瑢一道将两个孩子领回家。


    今日和往常并无不同,除了多个人,孩子也更吵闹些。


    一路两个孩子叽叽喳喳很有话说。


    釉儿假装开朗地和丕儿说了好久的话,沈幼漓一眼就看出女儿有心事,含笑等她什么时候说出来。


    快到家时,她终于悄悄扯了扯洛明瑢的袖子。


    “今天……”


    釉儿声音太小,洛明瑢半蹲下来,将耳朵靠近,“今天如何了?”


    丕儿伸长了脖子也想听,沈幼漓一把将他抱起来,“丕儿今天写了几个大字啊?”


    丕儿被飞了一圈,开心地比手:“这么多个!”


    没了丕儿骚扰,釉儿终于好意思跟曾经讨厌的阿爹说:“今天我给你出头了。”


    书舍里确实有几个不怀好意的顽童问她爹为什么是光头,他们围着一圈对釉儿拍掌嬉笑。


    釉儿在书舍里的“洛霸王”,她一点不吃亏,先抓住讨人厌的韩家小子,问他爹今天怎么还没回圈里,不然就赶不上过年当年猪了。韩家那个当即哇哇大哭


    下了课,她又抓住李帏,好心问:“你爹要不要抓服药吃,当了那么多年秀才脑子都糊涂了吧,我阿爹十四岁就能当进士,不过那东西嘛也不是谁都想的,对了,你爹为什么不当,是不想吗?”


    李帏想走,她追着问:“你爹长那么矮,你以后不会也这样吧,那感情好,省了做衣裳的料子。”


    “别笑,梁峁你也有份,你爹脸上的疮像天上的星宿那么多,雍都的国师怎么还没来把你爹抓走啊!”


    总归有份笑话她的,有一个算一个,都跑不了。


    在她的镇压之下,大小顽童都拜服于她,对于“洛霸王”的亲爹赞叹之情溢于言表,更有忠心不二者,要今晚回去就趁亲爹睡着将其剃光,以示对的洛霸王的追随。


    听到女儿在书舍里给自己出头了,洛明瑢唇边泛起笑意,阿弥陀佛了一声,道:“釉儿女侠义薄云天,为贫僧出头,贫僧感激不尽。”


    釉儿见阿爹眼眸诚挚,一点没有作假,绷紧的嘴角才压不住地往上翘。


    她拍拍他的肩膀:“好说,好说。”


    说完很稳重地负着手——往前跑。


    沈幼漓笑着看洛明瑢跟上女儿,以防她摔跤。


    釉儿终于不对她爹张牙舞爪,处得还挺好,可惜这一天来得晚了点。


    回到家中,将孩子放下,离晚饭还有一阵儿,两个孩子各自去玩,沈幼漓在东耳房里忙碌。


    东耳房平日都是锁起来的,盖因屋里存着许多有毒的药材,沈幼漓严禁孩子们靠近。


    两日时间算仓促,有些东西来不及置备齐全,但防身之物是一定要的,沈幼漓药典在心中,也不须翻查,很快就将不同的毒药配好,或粉末或丹丸,各种各样,总归有用得上的。


    待忙完,两个孩子不知跑哪里玩去了。


    问过雯情,沈幼漓找去佛堂。


    远远就听到小孩的笑声,进门一看,洛明瑢坐在蒲团上闭目诵经,两个孩子抛着一只竹球,一人一边,隔着洛明瑢抛来抛去。


    看到阿娘来,丕儿扭头忘了接,球打在他爹身上。


    洛明瑢早已入定,周遭动静都打扰不到他。


    “阿娘!你来了!”


    两孩子大呼小叫地扑过来,沈幼漓无奈接住,她真觉得这两日俩小孩亢奋得不像话,“竹球怎么能在人的脑袋上玩,不像话!”


    “我们知错了。”


    两个人认错倒是很快。


    “阿娘,你快过去看阿爹的伤口,好深啊!”


    丕儿拖着沈幼漓往洛明瑢走去。


    洛明瑢仍在禅定,沈幼漓从前见过多回,不以为意,拉出他的手掌来看。


    丕儿说的是在讲经堂受的旧伤,伤口不似刚劈时狰狞,但愈合得很慢,该是打禅月寺回来他就少管,还因为洗衣沾过水,索性只是泛红,没有发脓,不过伤口不见一点好,还是该上药,另外——


    她抬起仔细看,有一些小刺扎在手掌里,摸着温度也有些不对,又去摸洛明瑢的额头,有些滚烫。


    洛明瑢病了。


    手掌贴上来时,洛明瑢才睁开眼,沈幼漓不着痕迹收回手。


    见环绕在身边的两个孩子和沈娘子,是从前睁眼时从未看到过的样子,他唇角漾出一抹笑痕,眸中盈满碎光,“沈娘子,你来了。”


    嗓子声音也不对。


    “你病了。”


    洛明瑢摇头,他未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沈幼漓刚熬制完毒药,想着正好灌他一碗算了。


    “阿娘,快给爹爹上药吧,他要疼死了。”丕儿心疼得脸皱巴巴的。


    死了才省事。


    沈幼漓道:“没事的,禅师那么大的人,自会照顾自己,走吧,你们跟我回去吃饭。”


    她一手一个,把人拉走。


    丕儿掰住门框不肯走,“阿爹不跟我们去吃吗?”


    “你爹吃素,走。”


    洛明瑢转头看向他们,眉梢和眼尾都有些下垂,他举起自己手上的伤看了一眼,无奈道:“你们去吃吧,贫僧……咳咳咳,有些不舒服,睡一觉就好。”


    他那几声咳嗽,还有低头看伤口的动作,沈幼漓总觉得怪怪的。


    丕儿看得眼泪汪汪,仰头问阿娘:“阿爹让我们不要老是拖你过来,因为阿娘不喜欢这样,这样会害阿娘为难。”


    沈幼漓看着门框,假装在忙。


    “阿娘,是真的吗?”他擦擦眼睛又问一句。


    “釉儿,让他松手。”


    釉儿想说又不想说,她支持阿娘的一切做法,可偶尔,孩子也有对父母恩爱,家人团圆的渴望。


    “阿娘,要不……把弟弟丢这儿吧。”


    总得留一个喘气的给阿爹。


    一个两个的讨债鬼。


    沈幼漓撒手,大步走进佛堂,将洛明瑢扯了起来:“好了,走走走。”


    —


    堂屋里,四个人围着罗汉床的小桌案团团而坐,一个人挑刺,八只眼睛盯着。


    沈幼漓得先用绣花针先将扎进肉里的竹刺挑出来才能上药,但隔了两三天,那刺已经扎得很深,颇费眼睛。


    洛明瑢的手瘦长而有力,掌心布满薄茧,这样的手按理说没那么容易扎进去,这么多竹刺,她怀疑洛明瑢被人抓去受刑了。


    “一开始扎进去的时候怎么不挑出来?”她嘟囔。


    “沈娘子忘了,贫僧是左利手,挑不了左手的刺。”


    “……”


    洛明瑢看着自己的手被她安置在小桌案上,两个人面对面坐着。


    沈娘子额前的碎发细碎,轻得像还在水草浮动在水里,鼻子还是娇气的样子,接着是嘴巴,因为专注而微微撅着,莹润又泛着一点微微的亮,还能看到一点温柔的下巴。


    从前沈娘子给他挑刺时,洛明瑢看不到这个样子。


    在感云寺时他每日砍柴锄地,不免有山棘刺进手中的状况,沈娘子发现之后甚是开心,晚间就带着绣花针来了要给他挑刺。


    彼时洛明瑢对着坐在自己腿上的人不解:“沈娘子,挑刺为何要坐着贫僧?”


    沈娘子还振振有词:“不这样怎么能把刺都挑出来?挑刺就是要转来转去的嘛,这样方便,跟自己的手一样。”


    她甚至变本加厉,窝进洛明瑢的怀里,将他的手臂抱着,将脸凑近。


    沈娘子的呼吸扑洒在掌心上,脊背贴着他的胸膛,一切都太过靠近,洛明瑢记不太清绣花针将刺挑出的感觉,只觉得怀抱有些空荡。


    沈娘子挑完之后,会脸放在他掌心蹭一蹭,问他还能感觉到刺吗。


    她诡计很多,又教人拿她没有丝毫办法。


    那时候洛明瑢不会想念沈娘子,她就在周遭转,不须转身就能看到,听到。


    现在,沈娘子的心挂在两个孩子身上,这是他们才有的待遇。


    “沈娘子,挑刺就是要转来转去的吗?”他对着回忆自言自语。


    一句话立刻唤醒了沈幼漓的记忆。


    她也记起来从前那些丢人的事,立刻抬头瞪了洛明瑢一眼,要他闭嘴。


    两个孩子来了兴趣,釉儿问:“什么转来转去?”


    “没什么。”洛明瑢总算记得要给她留面子。


    不过面对面确实不好挑,她得不断调换位置才能把细小的刺顺利挑出来,脑袋转来转去不舒服,最终坐在丕儿的位置上,和洛明瑢的手朝着同一边才好。


    为了方便她,洛明瑢半跪起来挪到她背后。


    被固定那只左手从她手臂下伸出,另一只手给她举着烛台,这个姿势,一收拢手臂就能将沈娘子抱起。


    像一弯大月亮嵌着小月亮。


    “这么看来,原来沈娘子以前说得是对的,是贫僧从前错怪沈娘子了。”


    或许坐在他怀里,确实比较好挑刺。


    这是在揶揄她?沈幼漓恼了,故意将针头戳下去。


    “嘶——”釉儿先看到阿娘刺歪了,倒吸冷气。


    沈幼漓转头,带着歉意:“禅师,疼不疼?”


    背后的洛明瑢疼得闷哼了一声,身躯轻贴在沈幼漓身上,从身体到声音都带着些微颤:“不疼,沈娘子请随意。”


    “阿娘,你扎歪了,刺在这儿呢。”丕儿给他爹呼气。


    废话,她故意的她能不知道?


    “别再打扰我,不然挑完这些就是睡觉的时辰了!”


    这一声之后才算彻底安静下来。


    把刺挑完,沈幼漓让釉儿去拿伤药,打算把洛明瑢整个手掌都包上。


    釉儿跑过去,釉儿跑过来,把药瓶给阿娘。


    两个孩子四只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沈幼漓倒药粉,就差把脸放到洛明瑢手上去了。


    药粉飞散出来一点,惹得釉儿鼻子有点痒痒的,她张大了嘴巴——


    沈幼漓瞪大眼睛:“釉儿不要——”


    “啊!啾!”


    她对着她爹的伤口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药粉全飞了出去,围在一起的四个人都咳了起来。


    四个人面面相觑,多少都沾了点白,在釉儿对面的丕儿是最惨,脸把药粉挡齐全了,扑得像戏台上的丑角。


    他难过又尴尬地咧开嘴,委屈地喊:“阿娘……”


    釉儿原本有些不好意思,又被弟弟的样子逗乐,捂着嘴笑起来,“我、我不是故意的。”


    沈幼漓也忍不住乐,但怕儿子真哭,赶紧拿帕子给他擦干净。


    再看对面的洛明瑢,眼睫跟挂霜一样,恼意登时消散不少。


    “丕儿别动,阿娘擦一下眼睛。”


    给儿子擦脸时,她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拨了拨,有药粉抖落,抬头时洛明瑢已经撤开了手,她轻咳了一声。


    这时釉儿碰到她的爹,夸张地叫了一声:“你的手好烫啊。”


    “和姐姐生病的时候一样,你要躺下睡好,盖一块湿帕子……”丕儿擦着脸,还在一本正经地指点他。


    “热吗,贫僧也不知道。”


    洛明瑢低下头,本意是给釉儿摸一摸额头,丕儿却学阿娘从前给他探脑袋的样子,和阿爹额头贴着额头。


    洛明瑢只愣了一下,便听之任之。


    丕儿认真感受,点点头:“是好烫。”


    釉儿也过来贴了一下:“好烫好烫。”


    三个人齐刷刷看向沈幼漓。


    “阿娘,轮到你了。”


    这又不是击鼓传花,怎么还传起来了。


    她拒绝:“阿娘已经知道了,很烫。”


    “不行,阿娘,你也贴一贴!”


    小孩子对完成一件事有莫名的固执。


    “阿娘在忙——”


    洛明瑢将脸凑了过来,横着贴上沈幼漓的额头,而后转正眼睛对着眼睛,沈幼漓有种要被他睫毛扫到的错觉。


    确实很烫,冷色的肌肤都泛起了红晕,眼睛水亮水亮的。


    她冷静地拉开距离。


    大家都贴过额头,丕儿终于满意了,摇摇阿娘的手问:“阿娘,是不是很烫?”


    沈幼漓冷哼了一声:“这不只是热了,是烧,怕是得烧死。”


    洛明瑢乖觉垂眸。


    “你这发热是小事,我写个方子给你熬碗药,灌下去睡一觉就没事了。”


    “佛堂没有小厨房。”


    “那就在这边熬。”沈幼漓快速上药,给他纱布打了一个结,“好了,开心了没有?吃饭去。”


    晚饭过,沈幼漓小厨房顺手熬起了退热汤,洛明瑢就在旁边看着。


    “怕我下毒?”


    洛明瑢挡住她放夜交藤的手:“贫僧明日要出去一趟,不能睡过头了,这一味药就不放了。”


    明日?明日是她留在洛家的最后一天。


    “你不会要跑掉吧?”


    “怎会,你在家等贫僧回来。”


    “那我明日要收拾他们二人的衣裳吗?”沈幼漓还在试探。


    “若沈娘子有空闲的话。”


    沈幼漓点点头,拍打起手上的灰,“对了,方才我问了雯情昨日你是怎么带孩子,洛明瑢,你好样的。”


    便是功行圆满之人,听到沈娘子这样连名带姓地喊,也知大事不妙了。


    “沈娘子。”


    他清淡笑意下,佛珠迟疑地在掌间走动。


    “今日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孩子有些难管,“沈幼漓慢慢走近,戳戳他的心口,“你竟然把一袋子米饼都给他们吃了,他们今天没咳嗽都算我养得好!还有,为了哄他们吃饭就放焰火,还什么都答应了,那以后是不是还要炸个屋子给他们起床助兴?”


    “你倒是省事了,孩子越来越难教,将来受累的是我,防微杜渐、止于未萌,你懂不懂啊妙、觉、禅、师?”


    洛明瑢只有低头认真聆听的份,任沈娘子戳得再疼也不后退。


    他再抬头,诚恳与她认错:“沈娘子教诲的是,贫僧不会再犯了。”


    “没有以后了。”


    沈幼漓果断说完,对面一阵默然。


    这时候,和雯情去搬焰火的釉儿跑来了厨房,拖着沈幼漓:“走吧阿娘,是阿……是他答应我的,咱们一起放焰火!”


    “什么焰火?”沈幼漓根本不记得了。


    洛明瑢解释:“釉儿遗憾昨夜焰火你不在,她想一家人一块儿看一次。”


    “怎么答应那么多事?”


    沈幼漓嘀嘀咕咕,但还是牵着女儿的手跑出去了。


    待焰火点燃,她只剩静静看着的份。


    丕儿跟釉儿的笑声特别响亮,那笑声里带着暖意,让洪水浸没过的冷意从她的四肢褪去,将她拖回人间。


    沈幼漓喜欢的不是焰火转瞬即逝的灿烂,而是所有人会因为它聚集在一起,这一刻,不会有人感到孤单,明明眼前焰火晃眼,孩子吵闹,她却觉得分外温暖安宁,安宁得她想拿这一日,当成往后的每一日。


    洛明瑢跟着出来,坐在她身边。


    “阿爹,快看!丕儿敢自己丢出去了!”釉儿激动地喊了洛明瑢阿爹。


    等他应付完孩子,沈幼漓坦然开口:“禅师有没有觉得,今日咱们很像一家四口?”


    洛明瑢难得怔忪了一下。


    “我方才在想,今天他们真开心呀,可惜只得这一日光景,要是日日如此就好了。”


    洛明瑢:“往后——”


    “不过我们只是像一家人,到底不是。”


    在洛明瑢开口前,她笑着先解释:“禅师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要你还俗的意思,不过是将这件事说破,谁也不要存什么暧昧,孩子因你高兴,我是作为他们阿娘才感叹这一句,以沈幼漓自己来说,并不在乎你在不在这里。”


    暖光映着她冷静脸,“世事不必强求圆满,这一日很珍贵,我会记得,这两个孩子也没你想得那么脆弱。”


    洛明瑢心中怆然。


    “贫僧知道了。”


    院门外,周氏已经站了一会儿。


    她本是来看看孙子孙女,在院门处瞧见里边焰火明灭灿烂,就不再往里走。


    院中夫妻二人坐在廊下,两个孩子提着烟花枝子跑来跑去,恰似寻常人家。


    婆子告诉她:“这院子里都放了两日焰火呢,还真是热闹啊,郎君难得迈出佛堂,一家人要是能好好过日子就好了。”


    周氏转身:“走吧。”


    见她离去,洛明瑢收回了视线。


    他身旁的沈幼漓也未理会太多,见焰火烧得差不多了,厨房里熬的药也正是时候。


    沈幼漓走进去,将退热汤端到他手上,她神色缓和许多:“我觉得禅师这一趟下山,变了很多。”


    “何处不同?”


    洛明瑢将药碗端起,似感觉不到烫,将其一饮而尽。


    她道:“若是从前,你必定避开丕儿釉儿,这回却主动照顾他们,禅师,似乎长出一颗俗心。”


    洛明瑢道:“贫僧只是——”


    “禅师是修行到家,一切坦然相对,两个孩子生下来并非有错,他们是三千众生之一,送到禅师手上了,你便不会眼睁睁不管,对吧?”沈幼漓抢先说。


    洛明瑢点点头,将被她坐住的僧袍扯起:“沈娘子已经替贫僧答了。”


    沈幼漓一个趔趄朝后仰倒,又被他拉住手,她气得差点笑出来,“洛、明、瑢。”


    洛明瑢将她拉回来坐好,唇边笑意仍未消失。


    “你这是做什么,想打一架吗?”沈幼漓更被他惹得恼火。


    “只是未料,贫僧也犯了嗔戒。”


    “你现在在生气?”


    “一日都未曾平息。”


    “我说错了?”


    他视线穿过前庭,有些失了些神采,语调中也有一丝迟疑:“贫僧似乎懂了些。”


    “懂什么?”沈幼漓着实摸不到他话中的脉络。


    他扯了纱布,将掌心刀疤递到沈幼漓眼前:“懂你为何总是生气。”


    现在轮到她不懂了。


    那只手伸过来,轻抚沈幼漓的脸,她脸上猫须一样的痕迹还在。


    一整日,都悬在洛明瑢眼前。


    触碰似蜻蜓点在水面,沈幼漓心中有涟漪推开。


    第29章 贫僧似乎……总是不能让……


    所以洛明瑢昨夜一再追问,是在嫉妒?


    沈幼漓摸摸脸上未曾散去的瘀痕,滋味复杂,“所以禅师,你确实对我有情?”


    洛明瑢将佛珠握紧,又松开。


    “贫僧……会思念沈娘子,便是在眼前也这般思念,对他人未尝如此。”他语气落寞,神情似迷路之人。


    他的话,证实了沈幼漓七年来不是一厢情愿,可她并不觉得高兴。


    “如今说这话已无用,我已经祝过禅师修行圆满了。”


    佛珠垂落在膝上,洛明瑢默然许久,道:“贫僧知道沈娘子不是逡巡回头之人,往后,贫僧也会在佛前日日为娘子祈福,无忧无患。”


    她摇头:“若已放下,便相忘于天涯,何必日日祈福。”


    洛明瑢唇瓣有些苍白。


    “恰巧我也听过许多佛经,或许有几句能帮得上禅师?”


    “沈娘子请讲。”


    “你我未有善因,不成善果,蹉跎七年,无一日心意相通,从痴有爱,则我病生;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禅师旧日同我说的那些,其实我都记在心里,想来禅师洞见更深,何以到头来反陷其中,想来并非对我动心,而是害怕?”【1】


    “贫僧怕什么?”


    “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执着不能证得,我这附骨之疽已成禅师业障心魔,一朝拔取必不习惯,人世情欲诱人惹禅师折堕其中,禅师怕我抽身离开,独自无法登岸,又或,怕我所谓放下不过是强装无事,是以存了试探之心。”


    “当真如此吗?”


    “正是如此,禅师放心,这绝不是试探,我已决意东向,与禅师背道而行,此生不复相见。”


    此生不复相见……


    沈幼漓看着他平静之下,眸光寸寸破碎,竟然生出一丝扭曲的快意。


    这些都是洛明瑢从前劝告她的,如今她也能一一奉还给他。


    “爱欲之人犹如逆风执炬,必有烧手之患,从前我曾钟情于禅师,日日煎熬其心,多欲为苦,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如今我得禅师点拨,本心清明,不受爱欲迷惑,禅师当为我开心才是。【2】


    此即所谓狂心若歇,歇即菩提。”【3】


    狂心若歇,歇即菩提。


    洛明瑢方才明白,经文若印证心事,就是一剂良药,他曾用这些经文平息身世愤懑,可经文若逆了本意,就是锐利的丝弦,时时提醒他已走上错路,拉扯得人血肉模糊。


    “沈娘子顿悟,贫僧感服,“他合掌,又恢复了平静的样子,“贫僧唯愿施主来日千帆过尽,皆是好事。”


    “多谢禅师。”沈幼漓瞧他从头到尾没什么大的反应,心中可惜。


    这大概是洛明瑢此生唯一一次向她表明心意,以后再也不会了。


    沈幼漓恶意满满地想,她不该开解他,该抓住难得的机会奚落他,洛明瑢最好再痛苦些,最好跟她说,他一辈子勘不破,过不了这个坎,那她才舒服了。


    可这点恶意转瞬即逝,想过便算了。


    沈幼漓知道洛明瑢从无过错。


    “只一桩有些遗憾。”他说。


    “哪一桩?”


    “贫僧似乎……总是不能让沈娘子笑。”洛明瑢遗憾道。


    无论他说什么,都逗不了沈娘子开心。


    孩子的笑声、烟花炸开声,周遭一切声音都在沈幼漓耳中消逝,焰火在这一刻盛放出了最灼目的光辉,将对面人的脸吞没,更刺得人眼睛生疼。


    沈幼漓的得意逐渐变得勉强,她撑不住,慢慢红了眼。


    “禅师说哪儿的话。”


    真奇怪,她为何偏偏对这句话动容。


    “阿娘——”


    孩子又在喊,沈幼漓起身,“好了,你们该沐浴睡觉了。”


    她假装忙碌,将两个孩子都提回了屋里。


    再出来,洛明瑢已不知何时离去。


    一夜烟花烧尽,人已走空,庭前冷落。


    她看着这个住了七年的地方。


    七年前,她孤零零来到这里,慢慢身边有了釉儿、丕儿,在这里的最后三日,竟也成了一家四口,可惜很快这儿又会变得空空荡荡。


    “洛明瑢,明明你欠了我许多年……”这话不占理,她只能偷偷说。


    “无论真假,我已经不盼了,就此别过吧。”


    —


    沈幼漓待在洛家的最后一天,她早起去给周氏请安。


    “幼漓打扰多年,明日就离开,多谢大夫人这么多年照顾,幼漓感激不尽。”


    周氏望着下首的女子,与七年前初见似乎并未两样,只是眼神多了些为人母的柔软。


    这么些年,她确实没有看错人。


    沈氏撬动了明瑢的心,教养孩子亦挑不出错处,若未出县主之事,周氏私心里是愿意留她一辈子的。


    可惜世事无常,周氏只能善始善终:“平日给你院中的东西,你尽可以带走,不过一个弱女子带着那么多钱财到底惹人惦记,若想往哪处落脚,可以跟着洛家的商队走,到底安全些。”


    她躬身行礼,诚心感谢道:“多谢大夫人,大夫人的恩德幼漓铭记在心。”


    看来洛明瑢还未与大夫人说她想带走釉儿丕儿的事。


    沈幼漓心里在打鼓,周氏对她不错,她在洛家这些年也从未受过亏待,现在背弃承诺还了她一万两,带走两个孩子,仍旧不是很厚道。


    但她不得不为。


    不是没想过背信弃义,把银子还给洛家后,将两个孩子偷偷带走,但她到底只有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太过显眼,而且洛家的眼线绝对不容小觑,他们商队遍布天下,消息最是灵通,沈幼漓想带着孩子出门都难如登天。


    洛家不答应,她就带不走人,唯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大夫人,我听闻洛家商队消息最是灵通,如今城中形势您可知道?”她斟酌着开口。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洛家这么大的家业在这儿,跑得了吗?现在由不得站哪一边,端看谁的刀先落下来,如今是县主先盯上了咱们家,明瑢虽大不愿意,但哪里拗得过真刀真枪的,就是为了你们,他也该顺从,佛经里不是有一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说是吧?”


    沈幼漓点头:“是……”


    “来日郑王要钱也好,要人也好,不管发生什么事,舍了银钱能保平安都算是好事,我也不心疼,尽力保全一家就行。”周氏早已有了觉悟。


    沈幼漓身子前倾,说道:“瑜南城那么危险,我那两个孩子怎么办?县主她、县主会不会对孩子不利……”


    周氏打断她:“你不必担心,他们是明瑢的孩子,我必会护好,明日你既要走,今日不必带孩子去学塾,就好好同他们道个别吧。”


    接着她又警告:“只是不要想着将他们带走,不然休怪我最后一丝脸面也不留给你。”


    周氏也有打算,将两个孩子带出瑜南城去,藏得远远的,谁也别想找到,往后无论如何,都能给贵妃留下一系血脉。


    “……是,幼漓告退。”


    沈幼漓表面答应,实则根本不可能放弃。


    就算周氏不答应,她也带定了。


    她往佛堂走去,里面果然空空荡荡,洛明瑢如他所说,不在家中。


    说来,沈幼漓其实并不知道洛明瑢这一趟回来到底要做什么,显然不是与县主相会,若说陪两个孩子,他出去似乎又不止一次。


    这件事沈幼漓早就觉得不对劲儿了。


    既然讲经堂中是郑王自导自演,那郑王的目的是什么,纯粹吓唬县主,找个借口侵入瑜南?


    未免有些牵强。


    她还未往洛明瑢身份去想,是以想不出什么缘故,只能转身回去收拾行李。


    “阿娘——”两个孩子跑回来,“是去学塾的时辰了,阿爹呢?”


    沈幼漓将行李往柜子一丢一关,转身和两个孩子说道:“阿娘差点把这件事忘了,你们先等一会儿,阿娘换身衣裳。”


    等两个孩子出去之后,沈幼漓将最贵重的东西全都带在身上。


    什么都不带了,反正有银子,缺什么都可以买。


    不过真要一路买过去,一定会留下不少线索……


    沈幼漓朝屋外看,除了一个鹤监的人,四下并无人影。


    凤还恩只让人的盯着她,大概不会管那么多,沈幼漓打算出去之后再把人药倒也不迟。


    等等!她视线定在那黑衣人身上,眼睛一亮。


    “阿娘,好了没有啊?”釉儿不明白今天阿娘怎么会这么磨蹭。


    “马上,马上。”


    沈幼漓收拾好之后,将一个不小的包袱背了出来挂在黑衣人身上。


    反正他一路跟着,空着手可惜了。


    “别贪我银子,不然我去找你们军容告状。”沈幼漓吓唬他。


    戊鹤使皱眉看着身上挂的大包袱,想说话,没有说。


    “你先走,在门外等我们。”


    她还安排上了,戊鹤使拒不执行。


    沈幼漓才不管他:“釉儿丕儿,咱们走了。”


    她牵着两个孩子的手出门去,周氏让她带孩子留在家中,外边守门的人却还不知道,只当她如往常一般送孩子上学塾。


    釉儿皱眉:“阿娘,你今天身上怎么叮叮当当的?”


    沈幼漓放慢了点脚步,不让身上的首饰晃动,手抵到唇边:“嘘……咱们今天出去玩。”


    “真的?”釉儿小脚跳了起来。


    “咱们偷偷去玩,不要让大夫人他们知道。”


    “好!”


    丕儿亦步亦趋:“阿娘,那课业怎么办……”


    釉儿不耐烦:“哎哟——这时候就别管你那课业了。”


    刚出了洛家侧门,戊鹤使站在墙头,说道:“有人来了。”


    沈幼漓转身,隔着墙就看到了郑王的军旗,她问戊鹤使:“可能看见领头是谁?”


    “瑞昭县主。”


    坏了,一定是找茬来的!


    沈幼漓一个人面对,她是什么也不怕的,但若带着两个孩子就难说了。


    “这时候带着两个孩子,跑不掉。”他摇头。


    沈幼漓拍拍两个孩子的脑袋:“你们绕到后门躲到柴草堆里去,别让人看见。”


    方才在洛家人的眼皮底下去了学塾,现在再偷偷回洛家去,更安全些。


    釉儿也看出不对劲儿来了,拉她的手:“那阿娘你呢?”


    “阿娘待会儿去找你们,釉儿听话。”


    阿娘的神情格外严肃,釉儿点点头,拉着弟弟往后门跑。


    沈幼漓心脏怦怦地跳,看了看四周,转身回了洛家。


    —


    稍早些,行馆之中。


    春苜紧步跟在县主身后,劝阻她:“县主,您不能私自跑出去啊!王爷知道一定会罚你的!”


    前两日从县衙回来,县主就心心念念着去找妙觉禅师,春苜将此事禀告过王爷,王爷下严令县主不许出门。


    这才关了两日,王爷往澹园去了,县主却想趁王爷不在,偷偷溜出去找妙觉禅师。


    春苜真不知该如何劝阻。


    瑞昭县主更不明白,父王为什么要把她关起来,他没给半句解释,县主被妙觉禅师的事折磨得都要疯了。


    妙觉禅师和那个沈氏究竟是不是夫妻?


    到底谁能来告诉她?


    瑞昭县主蹬蹬蹬往前走,春苜就在背后拦,气得她将人一把推开:“烦死了!去把洛明香找来!”


    她终于想到还有这号人。


    史家。


    洛明香听到县主相请,喜不自胜,赶紧梳妆打扮,将自己收拾一新,更将自己最贵重那顶累丝嵌宝石金凤簪戴上。


    临出门之前,她特意绕去前院跟史函多说了一嘴:“今日县主请我过门游玩,怕是回来得晚些,晚饭就不必等我了。”


    史函正在写字,洛明香来打扰,他本有些不耐烦,一听说是县主相请,他笑得笔都没握稳:“你别是睡觉添炭,脑子烧糊涂了。”


    县主犯得着请一个无品无级的商户娘子吗?


    洛明香取出帖子扇风:“不过是禅月寺碰见,相谈甚欢,县主看得上我罢了,恰好,我弟明瑢对县主有救命之恩,前几日刚与我在洛家聚完,县主似乎甚为欣赏明瑢。”


    那个本该十四岁入仕却放弃,转而出家的少年天才啊,史函自是知道,只是未见过。


    不管是与不是,洛明香手里的帖子倒是真的,史函卖乖讨个巧总是没错的。


    他走到洛明香身边,弯腰伸出一只胳膊:“既是去赴县主的约,小的送娘娘上马。”


    她掩袖忍不住笑,扶着他的手登上马车去,临了还叮咛一句:“我顺道也和县主说说你的事,你这阵子自己也警醒着些,不要传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来。”


    等马车走了,他自言自语一句:“不过一个商户,还觉得自己挺大的脸。”


    马车一路驰向行馆。


    这是洛明香第二次来,这回终于在王府下人引路之下进去了。


    瑜南是烟柳繁华之地,行馆也比别处富丽开阔,本是接待官员的地方,此刻整个被郑王父女全占了,一切照着瑞昭县主的喜好打扮,看不出旧日模样。


    听闻河东多匪,这强占朝廷地界当自己行宫的做派,确实类匪,一个河东王来瑜南搅事,真是把这娟丽清静的地方都糟蹋了。


    心里这么想想,洛明香实则还是兴冲冲的,伸长了脖子张望前面还有多远。


    等看到县主黑漆漆的面色时,那股子兴奋一下被冷水浇透。


    “本县主问你,沈氏和妙觉禅师是什么关系?”瑞昭县主兴师问罪。


    洛明香汗一下就下来了,这么让她一个人面对这种事。


    她硬着头皮答:“他们二人不、不算夫妻……”


    “她那两个孩子生父到底是谁?”


    “是……是洛明瑢……”


    “砰——”


    瓷器在她脚边碎开,洛明香摔在地上,膝盖磕得生疼也不敢叫,只有磕头求饶的份:“县主饶命,县主饶命!”


    “你们洛家竟然连我都敢骗,一个两个脑袋都不想要了吗?”


    她又气又怒,被心酸难抑,额角暴出了青筋,在洛明香脑袋前走来走去。


    “县主娘娘,洛家还有我都不是故意的,我一个外嫁女,如何知道洛家竟还没将她赶走,而且那沈氏平日里如不存在一般,实在不值一提,县主当日那般高兴,妾身、妾身也根本记不起那个人,妾身当真不是有意隐瞒。”


    “不存在一般?生了两个孩子,你能当她不存在?”


    一说到这件事,县主就觉得无比恶心。


    洛明瑢恶心,装模作样的沈氏更恶心!


    洛明香赶紧解释:“盖因阿娘说那只是一万两买来传宗接代的,比之通房都不如,生完孩子就该打发了,妾身本就嫁在史家,原本、原本四年前她就该走了,绝不会碍着县主,妾身也以为如此,没想到她自己还赖着……”


    洛明香斗胆抬起头:“阿娘真的真的都已经将那女子打发走了,洛家瞒着也是害怕县主生气,本以为家中都已打扫干净……”


    “本县主再问你,二人可曾拜堂成亲?”


    “没有!没有,沈幼漓是抱着一只公鸡拜的堂,又自己一个跑到山里贴着明瑢,甚至下药强迫,才有了那两个孩子。


    我弟弟厌极了她,从感云寺躲到禅月寺,二人本已有大半年不见了,着实是没什么感情,但那女子似是心有不甘,才刻意出现在县主面前,闹出了这样的事情,洛家当真无辜啊,还请县主明鉴。”


    事已至此,洛明香将所有错都推到沈幼漓身上。


    “你不要以为同我狡辩,你们洛家的事就能过去。”


    现在,瑞昭县主只想去洛家一趟,杀了那三个碍眼的,把洛明瑢拖出来,让洛家所有人跪在她脚边求饶。


    洛明香瑟缩在地上,已经无人再问她。


    县主雷厉风行走了出去,裙摆扫在洛明香身上,都让她吓破了胆。


    瑞昭县主使人套马车:“本县主从未受过如此大羞辱,若不杀了她,难消我心头之恨!”


    可王爷下了令,洛家的人不能动,春苜阻拦不住,只好同她说:“如今禅师不在洛家,县主您去了也没用。”


    县主目光如刀:“他在哪里?”


    “王爷似乎寻他有事,将他请到了澹园去。”


    “父王寻他?不行,我得赶紧过去。”


    瑞昭县主怀疑父王是知道了洛家的事,要为自己出头,将洛明瑢杀了,一时间她也顾不得生气,只赶紧去救人要紧。


    私心里,她再恨洛明瑢,也不愿意他真死了。


    春苜没想到自己惹了更大的祸,死死拉住她:“县主你忘了,雍都来的凤军容和冬少卿也在澹园,如今那儿该在商议大事,咱们切不可打扰啊。”


    “我知道,我就过去瞧一眼。”


    杀个人费多少时间,父王可能办着正事,顺手就把人杀了,这么一想,她一刻也等不了。


    郑王不在行馆,瑞昭县主最大,她要去哪儿,下边的人只能套车。


    第30章 “先帝十七子李寔,今上……


    越水澹园,逐月亭中。


    冬凭和凤还恩在澹园下人引路下,走在迂回曲折的小道上,正待抱怨这园子虽然精致,但修得小气,结果一个拐弯豁然开朗,被江风吹得神清气爽。


    此时天朗气清,极目远望而去,江面如镜子,江水与天际融成一片苍茫晴蓝,一两只白鹭掠过空旷的江面,有浩然气象。


    原来这澹园是围了越水的一处关隘,故而民间又习惯称半月园,系二十年前巨贾刘陲万斥十万白银修建,后女儿嫁入国公府,便成了嫁妆,国公夫人病逝之后,兵乱四起,国公门第衰败,后人就将这院子分卖了出去,如今有一份被洛家买下。


    借着这座园子,还可见到旧日雍朝繁华。


    冬凭啧啧称奇:“当年这些豪绅真是会享受啊,瞧着比军容的宅邸都要好。”


    设宴之地在江中一座小岛之上,修了一座白玉石桥,小岛小得只够修一座亭子,植几株垂柳,在平阔江面之上,如置身水墨画中,可与明月对酌,故取名逐月亭


    此间画桥烟柳,风帘翠幕,有乐人在隔湖的岸边弹琴吹奏,乐声袅袅传入亭中,微风推开十里清波,如仙人涉水,此即瑜南一大盛景。


    郑王端坐逐月亭主位之上,凤还恩一行到来,扬手将他们招至身边来,俨然主人模样。


    他四方阔面,脸上沟壑丛生,两道八字纹压住唇角,肆意生长的眉毛下头张着一双豹目,五十岁上下,胸脯横阔,脊背似熊。


    凤还恩身着一袭紫袍,外披大氅,在郑王对面落座。


    “凤军容,上一次见还是先帝在时,一晃眼那么多年了,军容还是风采不减啊。”郑王与他举觞。


    凤还恩好开玩笑:“郑王倒是见老。”


    “哈哈哈哈哈……”


    郑王未与他计较,伸手指向次席一人:“本王今日同你引荐一人,想必你想找他也很久了。”


    不必他说,凤还恩也注意到了次席的僧人。


    这等宴席出现一个僧人本就突兀,何况这僧人玉面檀唇,绝胜满园芳华,风仪澹园,似远山隔层云。


    他端坐此间,莲目低垂,白衣袈裟雪袂出尘,寒骨清姿,似佛陀拈花不语,寂照如月。


    恍然教人以为是郑王哪出接引的真仙驾临。


    凤还恩想起先朝谪仙为贵妃写过的那句诗。在雍都,若提贵妃,想到的不是什么于贵妃钱贵妃,而只能是先帝那一位,吊死在北地的晏贵妃。


    “这位禅师是?”


    “先帝十七子李寔,说起来,今上都得称一声皇叔呢。”郑王似炫耀一般,开口就失了尊重。


    凤还恩还在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和尚。


    随即他拱手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贵妃之子,久仰,没想到郑王先鹤监一步找到了,看来我手下还是养了太多废物。”


    “军容不必妄自菲薄,这位殿下藏得可深,谁又能轻易找得到呢。”


    “那王爷是怎么找到的?”


    郑王会查到洛明瑢身上,也是一个巧合。


    自他有反意,便积粮练兵,又一面找这位传说中的皇子,他几乎是一路跟着鹤监的脚步。


    四年前,鹤监曾经靠近过真相,然而追查到感云寺时,那里已经化成了灰烬。


    这十几年里常有此事发生,鹤监并未觉出异常,追查不到便离去了,没有想到洛明瑢始终没有离开,而是又投身到禅月寺中,瑜南这块地界也未再多引起怀疑。


    郑王在鹤监之后找到了感云寺,不一样的是,他的人碰上了山中一位猎户。


    他手下人并未抱希望,只是随意一问,没想到猎户真说出了一条有用的消息,感云寺还剩一个和尚,他本以为是跟着寺庙烧死了,没想到后来又在禅月寺里见到。


    说来感云寺是小寺,在瑜南城西,香火寥寥,见过洛明瑢的人更少,禅月寺在瑜南城东,隔那么远,猎户是不会往禅月寺走的,偏生他将皮货拿下山卖,皮料的铺子生意忙碌,托他将皮料送到城东去,猎户心中想着难得来一趟,禅月寺香火鼎盛,上山给待产的娘子求一个平安福也不错。


    往日,洛明瑢也甚少在人前露面,偏偏那一日,住持要他坐在讲经台下,猎户就在人群中看见了他。


    就是这么巧,一切仿佛冥冥之中。


    一句无心之言,让郑王注意到了这个感云寺幸存的僧人。


    他并未打草惊蛇,而是将洛家的状况都摸明白了,才派出随他屡立“战功”,如今只剩不足百人的漠林军。


    他亲手策划漠林牙军刺杀女儿一事,就是为了试出洛明瑢身份,不然那凶徒也不会在砍他的时候突然停下来。


    那日不但试出了洛明瑢的武功,还逼迟青英带着青夜军借朔方军之名赶到,救下了少主人。


    若给迟青英些时间,他能想到这是个陷阱,可就算如此,他也不敢大意,真拿洛明瑢的命去冒险。


    郑王顺藤摸瓜,终于找到了这位传说中“负有皇命”的皇子。


    “也是个巧合,“郑王搓着拇指上的扳指,并未言明,“说来本王也未见过什么贵妃,但手下有人曾亲眼目睹过,他说十七殿下正与那贵妃出落得一般模样,本王料想天下无人有此形容,不过到底不放心,军容您来看看,到底是也不是?”


    “看来真是十七殿下,“凤还恩拱手道贺,“郑王凭此,便算有了王命?”


    几个人将洛明瑢当一个稀罕物件在那儿品评。


    冬凭也在看和尚,又听说眼前这位竟是陛下的皇叔,脸上如写了一个“哇”字。


    这就是那位传说中倾国倾城的贵妃生下来的儿子啊。


    怪不得先皇不顾名声也要抢了这个儿媳呢,从这和尚的样貌就可见一斑。


    就算是光头,瞧着也比宫里的娘娘更漂亮,得亏是皇叔,这要是哪个不相干的,陛下指不定纳了当“男娘娘”。


    不过他怎么越听越不对劲儿呢。


    什么算有了王命?


    郑王和凤还恩二人这话,怎么听起来像是一边儿的?


    他怀疑再听下去,自己得交代在这儿,赶紧起身:“来得急了些,下官有些内急,上个茅厕。”


    可一踏入这逐月亭,想走就由不得自己了。


    冬凭被左右的人上前架起,按在柱子上。


    “这就是陛下专门派来盯着你的人?”郑王笑道,“为表诚意,本王为军容剔去这一祸患,如何?”


    大刀摁在脖子上,冬凭吓得差点尿出来,“军容!军容!我跟着你来的,您是读过圣贤书的,万不可背弃陛下啊!”


    凤还恩摇头:“郑王这不是表诚意,是逼我投诚吧。”


    “若我连跟随十几年的陛下都相信不了,又凭什么相信郑王,陛下允我掌神策军,已是位极人臣,郑王又会在新朝允我什么职位呢?”


    “这才对嘛!”冬凭急得蹬脚,“军容还在等什么,快杀了这丑八怪,咱们来瑜南的事就算办完了。”


    凤还恩又是摇头:“莫说外头还有守军,眼前王爷身旁二位就是一等一的高手,若打起来,你的下场就是丢到河里喂鱼,最末席的老者是郑王亲随医者,擅刀伤更擅使毒,必要之时,这儿的人都得交代了。”


    谢医师摸摸胡子。


    冬凭瞪眼:“那你呢?”


    “我能走。”


    “哈哈哈哈哈……”郑王笑得爽朗,“凤军容火眼金睛,冬少卿也该跟着多学些。”


    “王爷还是将少卿放下来吧。”


    两边的人撤开,冬凭的脚终于踮到地上,心有余悸。


    等他坐下,凤还恩又慢悠悠说了一句:“等咱们聊好了,再杀不迟。”


    冬凭急眼了,挤着凤还恩的肩问:“你不会假意留我,然后私底下和郑王合作吧?”


    “那冬少卿可以去信家中,备你的衣冠冢了。”


    “你——”


    几人说话时,次席的洛明瑢不发一言。


    郑王已将他视作囊中之物,一件同他人谈判的筹码,而非该敬奉的十七殿下。


    眼前的宴席与十六年前皇宫之中并无不同,若是孩童时,他会愤怒,会怀恨在心,到如今,妙觉只会静静听着,连经文都不会在此诵读。


    郑王又劝凤还恩道:“如今十七殿下就在此处,他手中更握着曾经被称为精锐的青夜军,凤军容的神策军再勇猛,也只是螳臂当车,你和陛下当真要行无谓的挣扎?”


    “青夜军还在?”


    “贵妃母家晏氏的青夜军曾为先帝镇压了极远的西地,在那里斩下的头颅,几乎触及大食国界,当年这支精锐并不在追随先皇离京北逃的队伍之中,其时晏家覆灭,所有账册文书被付之一炬,这支军队也去向不知,按理说他们该是四散还乡了才是,不过我本王过,青夜军招兵之地当年并未有兵户还乡,那就是说,如今青夜军该是还在晏家手中,是吧,十七皇子殿下?”


    洛明瑢点头:“青夜军确实还在,只是不在贫僧手中。”


    “那在何处?”郑王搜遍了整个瑜南也没有找到,若不是那日迟青英带兵来救,他真以为青夜军


    “青夜军已成洛家商队,分布于天下各处,要写信将其全部召回,要费不少时间,就算这支军队聚齐,一时也不能为王爷所用。”


    这也是洛家富可敌国的原因,周氏既靠着这些精锐组成行商,赚取的银钱既能养军,又能借着他们遍布天下的足迹,将李寔下落的假消息分散到雍都的,以迷惑想要追查皇子的人。


    “这么说来,只要青夜军集齐,王爷就能起兵了?”


    郑王端起酒杯站起身来:“不错,且有富可敌国的洛家襄助,本王不会输,军容莫非还要逆天而行。”


    凤还恩还能笑:“若朝廷真是无谓的挣扎,王爷直接起兵便是,何必同我多费口舌。”


    “若非必要,本王也不愿多起兵戈,如今先帝属意的正统在此,各路节度使必望风而归服,本王怎么也要给军容一个重择新主,诛杀雍都叛逆的机会。”


    他扬手,一张雍朝十道舆图在正中方桌之上摆开。


    “只要加上神策军,本王可不费吹灰之力,鹤监统领就在此处,只要军容的一声令下,书信一日千里送至四方,将这些精兵良将召回,你我便可共图天下。”


    郑王看着凤还恩,循循善诱:“神策军与青夜军,再加上本王两路兵马,这天下山河无不可履,军容意下如何?”


    “届时,你我二分天下,一东一西,并称为帝。”


    凤还恩只是听着,并不多说话。


    冬凭胆战心惊,只恐他们一谈完,就将自己丢入河中。


    在郑王高谈阔论之时,坐在次席始终一言未发的洛明瑢站了起来。


    这动作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宛如一座山峰在眼前拔地而起,这和尚甚是高大,袈裟之下是一副并不单薄的体魄,站在郑王身侧,身形上已隐隐有压制之意。


    他长指点在地图上,指尖走在舆图的山海之上,这旧园有旧时的繁华,眼前人的举手投足,则能让人一窥晏贵妃当年的风华无双。


    凤还恩却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他的妻子,而后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看向别处。


    郑王问:“十七殿下有何高见?”


    洛明瑢在舆图上轻点,眉梢冷峭:“为何不是天下三分?”


    郑王没想到他会说这句话,以至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凤还恩却笑出了声来:“十七殿下与郑王似乎没商量好啊。”


    不错,从头到尾郑王都未将洛明瑢放在眼中,他找到了洛明瑢,似乎觉得青夜军已握在手中,可洛明瑢却并未答应。


    既然三人都掌着兵,平起平坐,那就该大家一起谈。


    “本王不过是为匡扶十七殿下,届时您就是坐在皇位之上的人,又何谈再分”


    郑王还在耍心眼。


    “今日来这一遭,发觉郑王并无待客之意,恕贫僧少陪了。”


    洛明瑢说罢,起身便要离去。


    “十七殿下……”


    郑王刚要挽留,水榭外响起女子焦急的声音:“县主!县主!王爷在宴客。”


    瑞昭县主哪里管这个,她只恐晚来一步,洛明瑢就要血溅逐月亭。


    谁料刚走到亭中就与要离开的洛明瑢迎面撞上。


    她看到洛明瑢还好好的,稍远处是父王、凤还恩和一个不认识的,桌上放着一张舆图,显然是在谈正事,并无她猜测的事发生。


    “父王……”瑞昭县主后知后觉自己闯祸了。


    郑王本就为洛明瑢倒戈恼火,此刻三分火涨成了七分:“你来这里做什么?”


    “女儿怕、怕你把妙觉禅师给杀了。”


    她看了妙觉禅师一眼,那眼神既爱又怨,怎么也不可能放下。


    郑王只觉得头痛:“今日放你出来的人,全部打四十大板。”


    春苜吓得赶紧跪下,一句求饶的话也不敢说。


    县主也恼了:“父王什么都不教我知道,不就是要起兵打仗吗,谁不知道,莫说我没听到,就是听到了又有什么不得了的?他听得我也听得!”


    来都来了,父王要罚也已经罚了,有些话县主必须得问清楚。


    她视线又重新落在洛明瑢身上。


    压抑许久的情绪因见到他而酸了眼眶,她指着他问:“你说,那沈氏到底是不是你妻子!”


    僧人点头,不见一丝惭色:“她是。”


    心上人承认他已有妻儿,瑞昭县主的心跟扎了万千根针一样,痛得恨不能跳进眼前的越水中去,也要看他脸上生出一丝后悔的神色。


    “为什么瞒着我?”


    洛明瑢道:“县主仗势妄为,生性酷烈,不与人讲道理,贫僧不愿妻儿有事。”


    他说她生性酷烈……县主眼睛逐渐发狠。


    好啊,她就酷烈给他看。


    “我要去杀了她!”


    瑞昭县主转身就要走,没迈出一步,就感觉,又转而面向洛明瑢。


    她以为他的挽留是后悔,是求饶,然而洛明瑢走近,高得挡住了所有照向瑞昭县主日光。


    县主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为这靠近而紧张得磨灭了些火气,她不自觉偏头,又在听到他话的一瞬间冰冻。


    “若要伤沈娘子同孩子,那还请县主先踏过贫僧的尸首。”


    听到这话,凤还恩似有些走神。


    冬凭都忘了害怕,净顾着看这一出好戏。


    什么沈氏,什么妻子?


    这和尚是先帝血脉就不说了,原来还是个假和尚,娶了妻又生了儿,似乎还跟郑王女儿有些纠葛,真是精彩。


    不过瞧这和尚长得招人劲儿,又觉得没什么可奇怪。


    县主僵立在原地,浑身的血被冰冻。


    他全心全意在乎的,都是那个沈氏……


    她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受那么大的屈辱。


    “你难道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


    “贫僧对县主无一丝男女之情,万望县主莫再烦扰。”


    “杀不得你,难道我还杀不得那女人?”


    “那便试试。”


    洛明瑢已经寒下脸,无一丝出家人的慈悲之色。


    郑王想息事宁人,惹急了李寔,将讲经堂的事说出来,自己的女儿只怕给自己丢更大的脸。


    他确实曾有意将一个女儿嫁给李寔,跟这皇子结成姻亲,好把人牢牢捏在手里,可惜李寔以家中已有妻儿为由拒绝了,今日和尚这态度坚决,郑王也不好把人全家杀了,撕破体面。


    郑王清醒过来,李寔虽是他精心挑选的傀儡,但不是能随意作践之人。


    而且他眼下得了个比联姻更好的法子,能让李寔乖乖听从于他,也就暂且不会动洛家。


    “瑞昭,阿爹知道你什么意思,不过妙觉禅师已是个出家人,还俗之后也有妻儿,你俩没有缘分,还是放手吧,将来天下大好男儿任你挑选,你是县主,注意自己的身份,不必如此低下身段。”


    瑞昭不明白,阿爹为何对这和尚如此礼遇。


    “他和洛家联手欺辱我,父王,难道你要让我忍耻含羞吗?”


    “瑞昭,回去吧!洛家的人你一个都不准动!来人,将县主带回去,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