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新的江湖规则怪谈”……
第三十一章
涌金门外听潮声,丰乐楼上观西湖。
自尧朝开国以来,此处一直是杭州城游船聚集停泊之地。
入夜,张灯结彩,游人如织。
丰乐楼一如既往是杭州城生意最好的酒楼,今天依旧座无虚席。
凉雾不是提前一天预订,而是十天前在抵达杭州时就预订了三楼的雅座包间。
抢位,抢对了。
这顿饭吃下来,菜好、酒好、景好,同桌而食的气氛也不错。
花满楼自不必说。
当黄药师入座后,摘下了他那张能把人吓哭的丑面具,露出了湛然若神的真容。
《论江湖人对覆面的百种偏好》
凉雾确信终有一天她会写这本书,揭秘不同的易容故事,更准确地说是变身方法。
自从见识霍休把上万条宝藏地址藏在遍布四肢躯干的人.皮皮.套中,黄药师的扮丑只能算基础操作。
区区一张丑面具而已,它都没有附加禁忌诅咒,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凉雾指尖微动。
忽然想起了不知身在何方的柳不度。
那夜,戳了戳柳不度的侧脸。
虽似蜻蜓点水,但自己指尖触摸的感受很真实。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佩戴某种面具?
她敢赌上陆小凤的四条眉毛,答案七成是有。
柳不度懂得“强力卸妆水”的配方,把霍休的一身假皮扒下,他对易容术非常精通。
精通不代表一定使用,但有了可以使用的必要条件。
凉雾走神一瞬,很快收回发散思绪。
她把注意力移回餐桌。
也不提面具,这事可能会触碰黄药师的敏感情绪。薛红红口吐“丑八怪”一词就挨了附骨钉,那是前车之鉴。
这会以黄药师购买桃花树木为话头,聊了起来。
晚餐前,三人顺道拐了一趟凉雾的小院,瞧了瞧可供花木种植的空间环境。
当凉雾介绍隔壁邻居是左家别院,花满楼与黄药师终于明白她为何心情不错了。
所谓师出有名。
告诫薛、左两家不要把战火波及旁人,这事情得有一个由头,今天薛红红是主动将把柄递了出来。
吃饭时,不聊扫兴的人。
黄药师对厌恶的人,连姓名也不会提,也只谈论花木种植事宜。
“我在岛上种植大量桃花树,是以奇门遁甲为根基。这不适合你的院子,花圃太小,只有三四厘地,根本施展不开。”
黄药师已经看出来了,凉雾对这间院子的装修理念是一个词——省心。在省心的基础上,再谈实用性与美观性。
“你种几株观赏性植物就好。”
他建议,“图省事的话,和隔壁一样,你也种玉兰。这树不难养,你家所在位置的光照不是问题,只需注意排水就行。”
花满楼:“我手上没有可以立即移栽的玉兰树苗。这也不是问题,稍微等上十天左右,我找朋友淘换两株。”
昨天,花满楼表达了礼尚往来的想法,承诺赠送凉雾树苗。
今日发生了薛红红事件,更叫他希望能包圆清水巷新居的所有花木,以表达连累朋友的歉意。
凉雾没有辞拒,不然太过生分。
她又问:“除了玉兰,还能搭配种什么呢?”
“桂树不错。与玉兰错开花期,也很实用。桂花能酿酒,也能做食材。”
黄药师提议后又问,“花兄,你那有桂树吧?如今正是适合移栽的季节。”
花满楼微微颔首,“春日万物复苏,这段日子的气温与雨量都适合移种。我有两棵品相不错的桂树,明日就可以安排上。”
凉雾也不想提败兴的人,但明天显然不是种树的好时间。
“移植树木,此事不急。我觉得要挑一个黄道吉日。”
花满楼笑了。虽然才与凉雾认识两天,但确信她不信这些命理学说。
问:“哪个版本的黄道吉日?”
凉雾一本正经地说:“当然是写着‘没有薛家庄’捣乱的黄道吉日。”
黄药师听到“薛”字,脸色就淡了下来。
他对这个姓氏的某个人很尊重,今日全因薛红红败坏心情。
他的面具确实很丑,偏不
许旁人骂它丑。
尤其薛红红的言辞恶意中伤的不只是他,还有与他交好的花满楼。
性情桀骜如他,难得有一个相处舒服的朋友。
今天只用附骨针惩戒薛红红,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当然不是看薛衣人的脸面,而是不能让花满楼难做。
如果当场杀了薛红红,这笔账薛家必是会迁怒花家。
“哪怕薛衣人求上门,我也不会给替他女儿解除暗器。”
黄药师表态,“这针埋在关节深处,也死不了人,不时疼一疼罢了。”
“这事就是薛衣人治家不严。他不教的,必有旁人给他女儿一个教训。”
黄药师嘲讽着,暗忖等到来日自己收徒,必是严格要求徒弟们。
花满楼没有劝说黄药师放薛红红一马,他待人以善,但也是有底线的。
“薛衣人在登门求药之前,应该会先找名医尝试着解毒。”
花满楼郑重地对两人说,“等到薛衣人下战书,请务必告知我。哪怕你们无需我掠阵,也叫我能为你们泡一壶静心茶,一同面对此事。”
黄药师不置可否地点头。到时候是否通知,还不是由他说了算。
桃花岛与杭州城有段距离,虽然不远,但也能叫信使慢上一天,刚好赶不及通知花满楼。
“好啊。”
凉雾不再拒绝,这是花满楼第二次提议了。
同在杭州城,他来帮忙的话,只要走三刻钟就到。不必他做打手,到时候一起清扫屋子就行。
凉雾又说:“你们觉得薛衣人真的会登门吗?薛家庄的具体位置在哪里?”
黄药师回答:“在嘉兴与杭州之间。快马加鞭的话,这会薛红红已经被抬进薛家庄。”
*
*
薛家庄,今夜气氛凝重。
薛红红被抬回娘家时处于昏迷中。
施茵把大嫂敲晕的。
如果薛红红不晕,就要面对奇痒难耐与剧痛无比的双重折磨。
两个时辰前,薛红红被拽回施家庄。
施茵不能再封住大嫂的哑穴。
薛红红刚开口就一顿咒骂,骂小姑子不叫她出气,更骂遇到左明珠就没好事。
又添油加醋地把自己受伤的原因讲了一遍,归纳起来一句话——错全在别人。
施孝廉作为家主,一张脸都白了。
瞧见大儿媳伤得这样重,就怕薛衣人先用剑问候他的小命。
还是身为婆婆的花金弓强作镇定,招呼儿子施传宗、女儿施茵一起把大儿媳立刻送回娘家。
薛红红伤得太重,施家没办法,必是要由薛衣人出手救治。
“亲家,红红为薛家庄承受良多啊!”
花金弓一见薛衣人,也顾不上平日对他的畏惧,先诉苦了。
“今日这一遭,红红是被左家暗算。左明珠那女娃阴毒得很,联合她的邻居对红红下了毒手!”
花金弓已经在路上听女儿详细说了古董坊市的事发经过,但怎么敢对薛衣人讲实话。
说过错全在薛红红,是她见色起意,是她对花满楼及他的朋友出言不逊在先?
这话要是讲了,有些糟心事就包不住了。
薛红红嫁到施家庄不是五天,是五年了。她爱好男色,与外男厮混之类的流言早就在暗中流传。
花金弓以往也是跋扈,但在大儿媳面前硬气不起来,谁叫她没用的儿子也与丫鬟偷腥。
不聋不哑,不做家翁。
要是在意薛红红的品性,五年前她就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花金弓之前选择隐瞒薛红红的丑事,现在就要继续瞒下去。
也是巧了,被她找到绝佳的借口。
凉雾住哪里不好,偏巧住在左家别院的边上。
这不就找到了凉雾伤人的动机。
是左家在背后撺掇伤了薛红红,理由自是因为薛、左两家有世仇。
花金弓把薛红红吹成维护薛家颜面才会重伤。
“姓凉的受到左明珠指使,故意挑拨离间。诓骗了花家小七,叫他那位来自桃花岛的朋友也错手伤了红红。”
花金弓很会模糊重点,不能得罪的就不得罪,柿子专挑软的捏。
近一年,她听过黄药师的名号。那是一位因为科举舞弊案敢把江南贡院给砸了的狠人,人送外号「怪邪大侠」。
薛衣人听着这番说辞,再看女儿一脸凄惨不已的模样。
薛红红昏迷着,脖子与手腕处露出的皮肤都是一道道见血抓痕,是她忍不住奇痒抓的。
薛衣人深吸一口气,没有回答。
他探了探女儿的脉象,抬头先看向施传宗,“作为红儿的丈夫,你怎么说?”
施传宗可不能说真心话。
他平时过得憋气,瞧着薛红红倒霉,他就想叫好。
“岳父大人,您一定要为红红报仇啊!”
施传宗用尽毕生演技,伪装伤心不已。
佯装哭泣,用加了辣椒粉的袖子擦了擦眼角,被刺激到真的流出泪水。
施传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小婿无能,对红红中的毒束手无策。听闻「南张北王」的张简斋最近身在江南,还请您发帖邀请他来治病。”
薛衣人又看向施茵,“今日,你与红儿一起去坊市,你把当时的经过再说一遍给我听。”
自从进入薛家庄,施茵一直低着脑袋。
母亲一路唠叨,不准她说出今日实情。有的话说了,对施家来说便是灾祸。
施茵内心煎熬。
她做人的底线要一次次为家族退让吗?
施家给了她什么?
一条命与不愁吃穿的生活,就要让她无限期付出吗?
何况她不说,薛衣人有心追查的话,真会查不到吗?
今天街上围观的人数众多,瞧见实情的人太多了。
这时,一个保持安静的人说话了:
“施姑娘,你就再复述一遍,今天从头到尾是怎么一回事啊?”
说话的不是别人,是比薛红红小六岁的胞弟薛斌。
薛斌面露关切地问,“姐姐的伤,真的是左明珠暗中指使的吗?”
施茵闻言,倏然抬头。她看到了薛斌眼中的关切,却在心底嗤笑起来。
薛斌的这份关心是给谁的,在场的这些人除了她,又有谁能猜得到呢?
那是一个秘密,薛、施、左三家除了当事人之外,仅有她知道的秘密。
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反而更令她左右为难。
横也是为难,竖也是为难。
施茵索性不管了。她只想顺从自己的心,今夜选择说出实话。
“下午,我与大嫂在竹影轩闲逛。大嫂本来没打算买屏风,后来左明珠来了,说她要预定一款上次相中的屏风。大嫂就要去抢……”
施茵从头说起。
随着她客观描述出事发经过,可以明确感知到母亲花金弓的目光像是一根根尖针扎到她的肉里。
“以上,就是全过程。”
施茵重复出凉雾与黄药师的话,是叫薛衣人登门请罪,再谈解药。
花金弓被女儿戳破谎话,又急又气。
她忙不迭地找补,“红红是受了左家的气,一时嘴快得罪了人。她一直都是直爽性子,与花家小七就是闹着玩,她能有什么坏心思。”
薛衣人冷冷地瞥了一眼花金弓。
“够了!红儿留在这里,你带施传宗回施家庄。”
花金弓不敢反驳。
施传宗恨不得立刻走,但又不想被彻底赶走,再与薛家没有关联。
他眼珠一转,说:“我与母亲马上走,不耽误岳父给红红治病,但让小妹留下来。她与红红要好,这会能帮着照顾。”
施茵暗骂谁想与薛红红交好了?
如果没有一层姻亲关系,她绝对不可能选这样的人做朋友。
施茵却没有反驳。
今天这样的情况,比起回到施家,留在薛家庄更能清静点。
施传宗与花金弓离开了。
等到马车完全驶出薛家庄,他对一脸不悦的母亲说:“别生气了,小妹说了实话也没什么不好。”
花金弓往儿子脑门上就是一掌,“你懂什么!没了薛家这个姻亲,施家的富足日子能维持几天?!”
施传宗:“没了薛红红,还有小妹。亲上加亲,你把她嫁到薛家不就行了。”
花金弓听了,下意识要再给儿子一掌,“胡说什么!你这是卖了你妹妹吗?!”
“娘,别说得
那么难听。”
这次,施传宗拦住了花金弓的巴掌。
他嘲讽地说,“五年前,你给我安排薛红红做妻子时怎么讲的?你说都是为了我好,往后能得到一座大靠山。”
施传宗:“促成这门亲事,我问心无愧。我没坑小妹。比起我,薛斌好了不知多少倍。
就算他在武功上完全没天赋继承薛衣人的衣钵,但他的品性算不错了,不会背地里偷情。”
又道:“比起我们家,薛家更是不知强了多少倍。薛夫人早逝,小妹嫁过去,没有强势蛮横的婆婆。
最多就是有一个不讲理的大姑姐,也就是她的大嫂。她已经习惯应付薛红红了,没什么相处难度。”
花金弓听着,举起的手掌也放了下来。
“你的话也不无道理。假如薛红红没出事,亲上加亲容易。现在,让我想想要怎么才能办妥。”
薛家庄内,灯火通明。
薛衣人将几队人马派了出去。
近期有消息,神医张简斋行至苏杭一带,眼下要尽可能快地找到他。
对于施茵,他多问了一句。
“你跟我说实话,这五年,红儿曾经与几个人偷情?”
施茵为难。
有的真相被她揭开,她就里外不是人。
薛衣人:“不要隐瞒,今天红儿敢对花家小七出言不逊,不只是在气头上的缘故,也是这些年她的胃口被越喂越大。你不说,我之后也要去查。”
施茵把心一横,“据我所知,七个。我只看到大概长相,不清楚那些人的具体情况。”
薛衣人:“施传宗呢?”
施茵:“四个,都是家里的丫鬟。”
薛衣人沉默半晌,闭起眼睛,摆了摆手。
“行了,你去休息吧,让斌儿替你安排客房。”
薛衣人等到再也听不见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他才睁开眼睛。
望向病榻上的女儿。
眼中是藏不住的失望,更是无尽的自嘲,“养不教,父之过。左明珠没有骂错。”
走廊上。
薛斌带路,将施茵带去客房。
他反复左右张望,眼看四周无人,想要开口问话。
突见屋檐下倒挂着一团纹丝不动的黑影。
薛斌想说的话被卡在嗓子眼,不住呛咳起来,“咳!咳!咳!”
施茵一直低垂目光,猛地抬头看到黑影,也是吓了一跳。
定睛细看,那一动不动的黑影是二庄主薛笑人。
“薛二叔好。”
施茵打了招呼,对方没有搭理她。
“二叔,你还不睡啊?”
薛斌也打了招呼,对方也没搭理他。
薛笑人倒挂着。
充耳不闻招呼声,他睁着眼睛,傻愣愣地盯着天空,嘴里念叨“一颗星、两颗星、三颗星……”
薛斌对施茵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理会。
薛笑人疯了,十年前疯的,他疯起来把妻子也给杀了。
后来一直是这般痴傻模样。
有时搭理人,说着傻乎乎的话,更多时候就是一个人数星星。
施茵早就听过这些传闻。
她来薛家庄的次数不多,只是逢年过节走亲戚。遇上薛笑人的次数用一只手就能数清楚。
另外,她还知道一件事。
薛笑人疯了,武功仍在,却少有人见他再用过。
施茵又想起了张简斋。
享誉江湖三十年的神医又如何,治不好花满楼的眼睛,治不好薛笑人的疯病,又能治好薛红红的毒症吗?
两日后,张简斋被请到了薛家庄,他给薛红红把了脉。
这两天,薛红红保持清醒的时候少,她主动要求被敲晕的时候多。
“恕我学艺不精,惭愧,我不能治。”
张简斋遗憾地告诉薛衣人,“我只能判断出施少夫人中的不是毒,我猜测她是中了两种独门暗器。也说不准具体什么,见所未见。”
薛衣人凝眉,神医张都闻所未闻的暗器,那太少见了。
需知张简斋不仅在医术上出神入化,他三十多年的行医经历,让他对各门派武功均有涉猎。他本人那一手弹指神通的功夫,也是已臻化境。①
张简斋:“解铃还须系铃人。为今之计是找到给她种下暗器的人,询问解决之道。时间拖得越久,对身体越不利,你早做安排。”
薛衣人没有任何失望表情,只说,“有劳你跑一趟了。”
“留步,不必多送。”
张简斋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他不知道薛衣人很快公布了一个决定。
宣布让薛红红与施传宗和离。与此同时,他不会为女儿去登门寻药。
即是错,就要认罚。
薛红红受着百般痛苦,就是对她做错事的惩罚。
罚到哪一天为止?到她能够真正意识到错误为止。
张简斋前脚说不知暗器来历,后脚就登上小船出海前往桃花岛。
医者仁心,但神医各有古怪的规矩。
他所谓的不能治薛红红,不全是没能力把人治好,也是处于规矩治不得。
登上桃花岛,见到黄药师。
张简斋:“师弟,别来无恙?”
黄药师神色淡淡,对自寻上门的所谓师兄,不见几分热情。
虽说是师兄弟,但也不过名义上师承函谷八友之一薛慕华门下。
“你来做什么?”
黄药师即刻想起最近谁有病了,“你该不是为了薛家的事,找我来要解药吧?”
张简斋:“不,不,不。无用功的事,我做它干甚?”
他与这个同门师弟相处时日很短,但也知道黄药师桀骜不驯的脾气。
话说回来,两人拜入师门时间相差太久。
自己是四十多年前,被中年的师父收徒。
因为对武学不感兴趣,只练了一门指上功夫为求自保,更多是研习医术。
学医七年就被师父踹出门去,叫他从游方郎中一步步实践出了医术。
后来再未见到师父,直到七年前行至江南,瞧着时日无多的师父早已疯癫。
疯癫的师父身边有十五岁的黄药师,说是关门弟子。
黄药师学得比他广多了。
琴棋书画、算数星象、医卜机关,还有师父的半吊子武功心法。
张简斋便知师父的旧时心愿达成了一半。
这要从函谷八友说起,那是逍遥派苏星河的八位弟子。
八人擅长不同技艺,分别是琴、棋、书、画、医、工、花、戏。
因为不明原因,八人死在了六十多年前。
八人之中,唯有神医薛慕华来得及收了一个小徒弟。
这个徒弟后来改名齐八,誓言重新集齐函谷八友所学之术。
张简斋是齐八的大徒弟。除了医道,在其他方面既没兴趣也没天赋。
一别二三十年,江南再遇齐八。见他收徒黄药师,便知师父的心愿该是完成了一半。
黄药师也不知道齐八为什么疯癫,遇见时,这人已经疯了。
齐八算不得名师,疯癫的人教学也是疯癫的。
黄药师是三分听齐八讲说,七分翻阅齐八搜集的一堆缺页书籍,再自学而成。
三年前,一对不熟的师兄弟送走了岁数到了的疯癫师父。
张简斋没再登上过桃花岛。
今天,黄药师不信不请自来的人是来叙旧的,因为本就无旧可叙。
“你不是来求我为薛红红拔除暗器,你来做什么?”
张简斋捋了捋黑白夹杂的山羊须,“我只是
来告诉你一个隐蔽的消息。你还记得「生死符」吧?”
黄药师顿时凝眸。
疯癫师父念叨过,遗憾是没见过逍遥派正宗。
江湖上早就没有这个门派的踪迹,就连传闻也少得可怜,因为一条古怪的门规。
创派祖师逍遥子立下规矩,门下弟子不得对外泄露本门存在。如果叫外人知晓,即使追杀到天涯海角,也要除掉知情者。
昔年,函谷八友绝口不提本是逍遥派门下。
黄药师记得生死符,也只是记得一个名称罢了,据说它是一种霸道的暗器。
今天,张简斋特意提起它,不可能只是追忆当年。
“你看到它了。”
黄药师说得肯定,“你怎么确认它是它?”
张简斋:“我比你虚长几岁。”
黄药师轻嘲:“是三十五岁。”
张简斋一噎,这师弟真是从头到脚没一处可爱的地方。
“细枝末节,不要计较。”
他也不废话,“曾经我去西域行医,遇上过生死符亲历者的后代。对方描述了身中这种暗器的症状。”
“中了生死符,奇痒难忍伴随剧痛,越运功压制越加剧发作,恨不得就地打滚。
病程以八十一天为周期,病发八十一天,停止八十一天后又再次发病。循环往复,无药可解。”
张简斋抛出这段话,只见黄药师若有所思。
他又说:“看来不必我多说了,你也看到了薛红红身上出现的相同症状,她中了绝迹的「生死符」。”
黄药师沉默半晌,问:“你待如何?”
“我?我什么也不会做。”
张简斋撩起了胡须,“你瞧它,已经白了一半。我也快到花甲之年,对老一辈的往事提不起探索的兴致,只想再做几年普通医生。我只是来知会你一声,你要怎么做都随意。”
说完,张简斋就告辞了。
这岛上的桃花以阵法而成,长得极美,但不符合他的审美,他就喜欢漫山遍野胡乱生长的野花。
*
*
四月,孟夏。
杭州城的清水巷巷尾,半个月前仍是一个籍籍无名之地。
短短十五天的功夫,它飙升上「江南十大不可踏足」的排行榜。
“各位看官必是要问为什么?”
说书先生的醒木一拍,继续说:“这是「天下第一剑客」薛衣人亲自承认的禁地!各位,且听我缓缓道来。”
“众位皆知薛红红在古玩坊市欺行霸市,半月前有人仗义出手,将其重伤。
侠士之一,名唤凉雾。这位「弥天大雾」好生厉害,出手迅疾如闪电。根本看不清她如何动作,就将薛红红打到满地打滚,哭爹喊娘。
薛衣人得知此事,非但没有上门为女儿寻仇,反而奉上丰厚赔礼,感谢凉侠士打得好。
他更放出话去,不许薛家庄任何人去「弥天大雾」住的清水巷巷尾寻衅滋事。
与薛家世仇的掷杯山庄也不甘其后,左轻侯也放出话来,谁去清水巷的凉府找事就是与左家为敌。
「弥天大雾」由此一战成名。各位来到杭州也要牢记这个新的禁忌,千万不要去清水巷巷尾滋事,否则尔等就是第二个薛红红。她现在还卧榻不起,距离痊愈之日遥遥无期。”
“啪!”
醒木又被一拍,说书先生讲完了新的故事《江南怪侠之弥天大雾》。
酒楼角落里的那一桌。
凉雾一言难尽地吃完鳝丝面。
面味道很好,但下饭的故事令她哭笑不得,她好像变成了一则新的江湖规则怪谈。
但也挑不出说书先生的毛病,故事基本没讲错。
十天前,出乎凉雾的意料,薛衣人没有打上门来,而是派了其子薛斌携赔款登门道歉。
薛斌转述父亲的歉意,也不求为薛红红解除暗器,说是要让她彻彻底底地受罚反省。
赠礼三百两,是代薛红红赔礼,也当是庆祝凉雾即将迁入新居。
薛家承诺绝不将战火波及凉雾的小院。
这一幕之后,隔天左轻侯派来全权代表他的老管家。
赠礼五百两白银,也放出话去,从此以后谁得罪凉雾就是得罪左家。
凉雾都不免傻眼。
就这?这就搞定了?她的小院生存危机结束了?是不是太轻松了一些?
薛衣人尚有剑客的操守,也不是无理至极。
左轻侯见了仇家的表现,也不甘示弱地彰显豪气仗义。
凉雾多的事一件没做,得到了从天而降的八百两白银安家费。
这滋味很奇怪,但她心安理得地收下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她做一回有实力的渔翁有何不可。
要说在接下什么东西时心里没底,最近还真有一样。
三天前,收到来自黄药师的请帖。
说是在月圆之夜,请她去听戏。
京城的名角叶盛兰到嘉兴城演出,门庭若市,一票难求。黄药师得了两张,也就顺便邀请凉雾同去。
凉雾把帖子翻来倒去看了一遍,就是看不出“顺便”在哪里。
她在杭州,演出在嘉兴。
退一步说,两人只是吃过一顿饭,真的不熟。黄药师性情桀骜,才不是好相处的自来熟。
凉雾想问送信人知不知道更多,可送信的是哑仆,根本不知道黄药师的深层用意。
反正小院的生存危机解除了。
去就去吧,看看黄药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
*
四月十五,月圆之夜。
嘉兴城最大的戏楼「庆祥楼」,门前是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凉雾按照约定时间抵达。
递出门票,在伙计的带路下去了二楼包间。
黄药师定的是天字号「桃花」房,隔壁是天字号「菊花」房。
凉雾先路过菊花房,房门没有关紧,留了一条缝隙。
一条缝隙,足以让她窥见室内的情况。
里面是她都打过照面的年轻男女,只是这两位怎么会同处一室手拉着手呢?!
凉雾大吃一惊,瞬时敛息。
装作无事发生,进入隔壁「桃花」房。
黄药师已经等候其中。
今天没有佩戴面具,他面无表情地向凉雾点头致意。
凉雾反手关门。
一步窜到黄药师对面坐下,压低声音说,“你真是找我来看戏的吗?”
黄药师微微蹙眉,答案当然不是为了看戏。
可他什么都没说,凉雾又是怎么猜到呢?难不成是张简斋嘴巴快了?
凉雾见状,自是知道了答案。
她继续说:“想不到你也够八卦的!我可不想被扯进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里。我的小院好不容易装修完毕,就让它安安静静地生活吧。”
黄药师听不懂对方说的话,但可以确定有什么误会发生了。
他尽力保持耐心,问:“你到底在说什么?”
凉雾:“隔壁,左明珠与薛斌在幽会!世仇之家的后人相恋了,而这件事被我们撞见了!你别告诉我这是巧合,今晚你不是故意选对地方的。”
黄药师:……
现在他说真不是故意的,还有人信吗?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吃枣药丸
第三十二章
对于没做的事,要认吗?
黄药师本该不屑解释,但事涉师门。
他罕有地耐着性子说明,“你说得对。今夜相聚戏楼,不是为了台上戏。”
凉雾挑眉,她早就知道这一场邀请不是为了台上戏。
这都被她撞见隔壁的偷摸私会,黄药师还想抵赖他深藏的八卦属性吗?
黄药师一字一顿地强调,“也不是为了隔壁的真人私会!”
凉雾但笑不语,倒要听听对方还能如何狡辩。
黄药师:“我找你是为了「生死符」,你是不是来自逍遥派?”
话,脱口而出,包厢一瞬寂静。
黄药师作为问话方也在暗暗吃惊,他怎么会开门见山地提问?
逍遥派的旧时门规言犹在耳。
不得对非本门中人泄露门派存在。如要相认,首先排除大大咧咧地直接提问。
他计划得很好。
今夜,戏台上唱的是叶盛兰的老剧《还魂记》。
故事大概是说主人公被仇家追杀,容貌尽毁坠入山崖。
主角得到某个旧日神秘门派的传承,更换了一张新脸。
这张脸的容貌灵感来源,参考神秘门派的已故掌门。
五年后,主角出山,今非昔
比。
他斩杀了仇敌,找出了神秘门派残部,重振门派声威。
《还魂记》的故事不新颖,可妙就妙在它的桥段非常应景。
黄药师本想等听完这一场戏,使用旁敲侧击、拐弯抹角、话里有话的方式套出凉雾对逍遥派的想法。
多么完美的计划,多么深思熟虑的布局,但他一开口全都付诸东流。
黄药师一阵胸闷,越想越觉得他不可能心直口快。
凉雾一瞬诧异,这有点出乎预料了。
对方预定了这样位置绝佳的吃瓜包房,居然真的只是一个巧合。
凉雾:“原来你真有正事找我啊。”
黄药师更加心塞,这遗憾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呵!不是你说你要小院安安静静地生活,不想沾上薛家与左家的麻烦。我找你是为正经事,这还不好吗?”
凉雾:“‘来都来了’定律,你没听过吗?”
黄药师没说话,但眼神很直白——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定律。
“行吧,你不懂。”
凉雾不在意对方是不懂还是不屑于懂。没听到正面回答,就由她来自行解读。
她又说,“知己知彼的道理,你总该懂的。既然撞上了麻烦制造者,有必要了解对方的异常举动。”
黄药师嘲讽,“照你的意思,你是要听壁脚了。”
“对。这次,你懂了。”
凉雾理所当然地承认,“也可以换个文雅的说法,我们是在刺探情报。”
黄药师腹诽,谁和你是“我们”?我才没有偷听旁人私会的嗜好!
运气,再运气。
黄药师努力劝说自己正事要紧,不要冲动地拂袖离开。
他掰回正题,“生死符,你从哪里学的?”
这一次,他谨慎了,以传音入密的方式提问。
“向虚竹学的。”
凉雾也束音成线,仅以两人可知的方式回答。
她又反问,“你知逍遥派,也该知道虚竹吧?”
黄药师直觉不信,“上一任掌门虚竹仙逝六十余年,你怎么能和他学了生死符?”
他当然知道虚竹,是上一任逍遥派的掌门。
从辈分论,自己的太师祖苏星河与虚竹同辈,是师兄弟关系。
“人去世了,手札记录仍在。”
凉雾克制住,没有用看傻子的眼神看黄药师。
这人脑子挺好使,怎么突然短路问了傻问题?
“该我问了。”
凉雾说,“你从哪里知道逍遥派,是哪个分支的传人?”
黄药师突然想走了。
他不该发出今夜看戏的邀请。
不发邀请就不会撞见隔壁的世仇暗中私会,更重要的是不用面对自己的辈分突然矮了一大截。
便宜师兄张简斋,这一次难得说对了。
何必追查老一辈的往事,问个明白能有什么好处?好处难道是让他叫凉雾师叔祖吗?
黄药师沉默了。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凉雾稍一思考便知黄药师还有别的同门。
“那日在古玩坊市,你没有认出我用了生死符,必是有人后来告诉你内情。
给薛红红看病的是神医张简斋。这样说的话,他也来自逍遥派。张简斋医术卓绝,倒是与本门对医术颇有研究对上了。”
凉雾做出推测,又开解对方,“你不知道自己传自哪一支也无妨,等来日,我去问问张简斋。他行医三十多年,就算了解得不清楚,我与他对话几句,多少也能联想一二。”
黄药师闻言,自动翻译成「嘿嘿,你不承认你的辈分矮一大截是吧?没关系,我来日去问张简斋也一样。」
理智上,他知凉雾本无此意。
奈何因为张简斋的存在,今夜不是他用沉默就能敷衍了事。
“薛慕华,我的师祖。”
这句话叫黄药师答的,语气好似尸体的心跳,那是一条不会起伏的直线。
凉雾秒懂了黄药师适才沉默的真实原因。
是他的主动相邀询问,让他头顶空降一位师叔祖。这不是突然矮了一辈,而是矮了两辈。
忍住!别笑!
凉雾完美地控制表情。
突然多了一个大徒孙,自己怎么能没点成为逍遥派长辈的仙风道骨模样。
凉雾抚了抚衣襟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忽而严肃地正襟危坐起来,“原来如此,你是薛师兄的徒孙。”
黄药师憋气。
不!他才不会没事找事地给自己找个师叔祖供着。不认,绝对不认。
“既然你知道生死符,那你也该识得此物。”
凉雾伸手入袖,实则从游戏背包里取出一物,将它放在桌面。
指环,一枚玉指环,它镶嵌了七种不同的宝石。
这枚戒指径直闯入黄药师的视线。
黄药师不瞎,不瞎就能把指环瞧得清清楚楚。
他也没有失忆,没失忆就能把指环的来历想得明明白白。
疯子师父临终前,特意强调了逍遥派掌门的信物是什么。
即便从未见过逍遥派正宗,也不知门派驻地在何处,但听薛慕华亲口描述过七宝指环。
见物如见人,逍遥派门下皆要听从掌门令。
最初是由逍遥子制作七宝指环,后来传给了无崖子,再由无崖子传给了虚竹,现在到了凉雾手中。
“铛、铛、铛——”
戏台上,响亮的锣声乍起,一场好戏就要开场。
黄药师一动不动。
他蓦地懂了,今夜最大的一出戏不在台上,也不在隔壁包厢,到头来竟是在他自己身上——且看他怎么吃饱了闲得慌,没事找事认祖归宗。
“你不认啊?”
凉雾眼看对方变身石像,她也不为难人。
她施施然地收起七宝指环,怅然地说:
“六十多年了,逍遥派早就从江湖上消失了,门派驻地也已灰飞烟灭。我也不会将恢复门派昔日荣光的重责强加于你。没事,你不认也无碍,只要你能把逍遥派的精神默默传承下去就好。”
凉雾说完,还露了一个自我安慰的释然笑容,好似对于大徒孙的叛逆非常宽容。
假设这场戏满分一百的话,她给自己打分101,多的一分完全不怕自己骄傲。
其实不全是演的,她打一开始没想过让逍遥派威震江湖。
这个门派的创立宗旨就没这一条,否则也不会有非本门中人不得知门派消息的古怪门规。
并非不敢打破门规,但前提要知道古怪门规为什么会被创立出来。
一个存在强大武功的门派,门规是统御江湖才符合逻辑。
逍遥派偏偏走向了它的反面,要整个江湖都不知道它才好。
是逍遥子的性格所致?还有某些特殊的外部原因?
是在躲避某种存在吗?或是必须遵从某个规则?
缥缈峰被大雾封锁,灵鹫宫在一瞬灰飞烟灭,这些无不昭示着逍遥派背后存在一个秘密。
凉雾对称霸武林没兴趣,又何必在未解开秘辛之前去挑衅古老的门规。
眼下,她说着“恢复门派昔日荣光”,只不过是逗一逗黄药师而已。
是黄药师主动下帖子邀约看戏,也是他点破了两人同属逍遥派,不给点回应岂不是不礼貌了。
说到底,凉雾压根就没想过对方会正儿八经地认她做掌门。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黄药师顿时就不服了,凭什么有他没他都一样?
看不起谁呢!多了他,怎么就不能叫逍遥派恢复昔日荣光了?
关键是凉雾凭什么认为他会不认?他再离经叛道,都没到背宗弃祖的地步。
他希望来日收的徒弟能够牢记师命,也不至于两面派到严以待人、宽以律己。
“认!我为何不认。”
黄药师把心一横。即刻倒了一杯茶,低头举茶,不由分说地向凉雾敬了过去。
“师叔祖在上,给您见礼了,愿您允我重归逍遥正宗。”
凉雾嘴角猛地一抽。
忽至面前的一杯茶,就是传说里的“认祖归宗茶”。
祖,师叔祖的祖。宗,逍遥正宗的宗。
‘不是吧?我过过戏瘾罢了,你居然玩真的?真心实意地要给我做徒孙?’
凉雾到底演技了得,端
得一脸正色,没把吐槽的话脱口而出。
这话对陆小凤说得,甚至对柳不度说得,但是对黄药师说了,对方怕是要做欺师灭祖的事情了。
黄药师低头举着茶杯,但没等来对方的反应。
难道凉雾是在训诫他未尽跪拜师叔祖的礼数,所以不喝这杯茶?
黄药师踌躇了。
对于疯癫师父,也只是在送葬那天在他的墓碑前跪过一次。凉雾的年纪应该比自己要小吧?
黄药师咬了咬牙,如果这就是逍遥派的规矩……
“你有心即可。”
凉雾及时接过茶杯。
话赶话到了这一步,多一个大徒孙,总比多一座墓碑要好。
别问这座墓碑的是谁的,这一架要是打起来了,总要死一个才能了结。
她颇有掌门师叔祖的风范,说:“这杯茶,我喝了,往后你不必搞这种虚礼。逍遥派恰如其名,讲究随心而为的逍遥,而不是拘泥于世俗之见。”
逍遥派有没有不必讲究俗礼的规矩?
凉雾当然不知道。
虚竹只剩一具骸骨,他誊写的那本《灵鹫宫石壁武学》,多是记载了石壁上高深莫测的武功。
有关他本人的喜恶与门派往事,只不过寥寥几笔的旁注而已。
凉雾不管以前有没有不必讲究虚礼的规矩,反正打这一刻起,她说有就有了。
有的古老门规禁忌不可轻易挑战,但是一些新的规矩是可以变通增加。
她办事,就是这样的灵活。
凉雾不急不缓,慢慢饮尽这杯由黄药师敬上的认祖归宗茶。
又说:“今日相认得突然,我没能准备见面礼。虽说不讲虚礼,但也不能辜负你对逍遥派的一片诚心。”
放下茶杯,取来一侧柜子上的纸笔,唰唰唰写了《吸星大法》第一章。
“这一章功法,你先看着玩。”
凉雾轻描淡写地递出,“本门心法《北冥神功》因故遗失,这是旁人参考北冥神功运行方式,新创作的《吸星大法》。虽有缺陷,也不失为一些可供参考的武学见地。如你感兴趣,再将剩余部分予你。”
黄药师一愣,显然没想到会被送见面礼,慢一拍地接下一页薄纸。
原本有些不以为意。
疯癫师父收藏的那堆书籍博采众长,是天文地理、奇门遁甲无所不包,但在武功心法上逊色了几分。
后来从张简斋处了解函谷八友的事迹,便也不觉奇怪。
薛慕华及其师兄弟本就不是以武功见长,而是分别擅长琴、棋、书、画、医、匠、花、戏。
黄药师随意扫了一眼手中的纸。
他的阅读速度快,一目十行地迅速看完了,当即变得神色慎重起来。
《吸星大法》绝非凡品。
对此,他确信自己不会判断失误。
须臾间,情况变了。手中这页纸不再是轻飘飘的一页纸,从它窥见了某种与众不同的武学体系。
黄药师抬头,再望向凉雾时不免心情复杂。
认真算起来,今日不过是两人第二次见面而已。
他报出生死符与逍遥派的名称又如何,敬了一杯茶又如何,这人怎么能将高深武学随意赠予呢?
遇上这样一个师叔祖,是他的幸运。
黄药师不免反思,自己之前的态度是否缺少几分该有的尊敬。
凉雾不是装大方,是真不在意。
《吸星大法》而已,曾经把这本书强塞到宫九手中,叫他读了整本。
今夜是懒得写,而直接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又显得不合常理。她本是来看戏的,把秘籍随身携带,多少有点奇怪。
另外,她只送出第一章也是有一些小谋算。
上次饭局,黄药师自称懂得奇门遁甲,桃花岛上的桃树是根据阵法布置。
凉雾从逃离星宿海时就想学机关阵法之术。
七年了,不遇机缘,今天终于被她撞上潜在的免费授课人。
对于黄药师的性子,她也是摸清了几分。
这人不能去求他,多半会陷入被动,是怎么也求不动的。
激将法也好,诱导法也好,得让他主动贡献才行。
凉雾抛出了第一页,完全不提给出剩余章节的时间。
她转而看向戏台,“好了,相认完毕。叶盛兰的演出一票难求,别浪费了你买的戏票。看戏吧。”
黄药师手握高深武功的开篇,对于戏台上的演出根本提不起兴趣,如今追着想看的是《吸星大法》的剩余篇章。
他嘴唇微动,到底说不出索要的话语。
无言地注视着凉雾,这人怎么就能无事发生般专心致志地看戏呢?
凉雾岂会感觉不到落在身上的无语眼神。
按照常理,她必是要有感觉的,如果不给回应就是装傻了。
她转头打量黄药师,故作疑惑地问,“你不看戏?还有事?”
黄药师想问,却是开不了口。
凉雾一脸恍然大悟,“我们既然相认了,你直接说就行了。”
黄药师正升起感激之情,还想说几句愧不敢受之类的话。
凉雾却是站了起来,将椅子挪换位置,贴着墙壁摆放。
“你对台上戏没兴趣,是想听隔壁的真人戏。想听就听,我都说了不必拘泥世俗虚礼。作为师叔祖,我给你做个榜样。”
凉雾在墙边坐下,开始侧耳聆听一墙之隔的情况。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为了保护新居安危,她需要知道那对世仇后人是如何幽会的。
凉雾不感兴趣别人的恋爱细节。
只想确认无法光明正大在一起的薛左两人,对于未来有没有特殊计划?
黄药师僵住了,整个人好像被雷劈了一样。
不敢置信地盯着凉雾,这厮居然还没忘了要听壁脚这一茬!
这就是逍遥派掌门?!他新认的师叔祖?!
黄药师:逍遥派迟早要完。
不对,这一句又把自己给骂进去了。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月下奇迹
第三十三章
黄药师确信这辈子都忘不了今夜。
问他认一个师叔祖的感受,是非常考验心脏。起起落落,比第一次学轻功时更刺激。
好处是得了高明武功的开章,弊端是被迫陪同偷听情侣约会。
他绝没有堕落到同流合污,只是在维护逍遥派的尊严。
如果凉雾是为了抢夺秘籍潜入其他门派被发现,传出去了高低得被夸一句武痴。
如果逍遥派掌门因为偷听小情侣幽会被抓包,而他要为这种事去封住旁人的悠悠之口,真是恨不得一头扎进东海里算了。
黄药师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作为徒孙,他不得不肩负起了极其重要的望风工作。
庆祥楼天字号「桃花」雅间里,没有人欣赏舞台上的精彩表演,而上演了离奇的一幕。
一个人坐在墙边,认真偷听隔壁的响动。
另一个人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时刻保持警觉,决不能让掌门偷听事件外泄。
黄药师绝不让第三个人看到包厢内的怪状。
熬啊熬,一个半时辰似蜗牛爬一样过去了,戏台上《还魂记》终于落幕。
观众们纷纷喝彩,又陆陆续续地开始退场。
黄药师等了又等,但不见凉雾起身,忍不住问:“你还没听够?”
凉雾头也不回,只抬手摇了摇。
“别急,隔壁刚刚来了一位新角色,现在开始更新三个人的故事。”
啊?
黄药师怀疑自己有一瞬耳鸣。
怎么回事?左明珠与薛斌难道不是为家族不容但爱的你死我活类型?
这里面居然还有第三者?是有人脚踩两条船,还是有人难忘旧情?
黄药师不自觉地走到墙边,也运行内力放大听力,他倒要瞧瞧隔壁在玩什么花样。
*
天字号「菊花」雅间。
在今夜演出结束后,施茵依照约定找来了。
“我们都不能停留太久。”
施茵对偷摸约会薛左二人说,“嘉兴城也有你们两家的产业。你们要是被发现了,不只我倒霉,戏楼都得跟着遭殃。”
左明
珠:“你说得不错,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我真是一天也不想过了。”
薛斌:“今夜约你来,是有重要的消息。”
施茵:“有话直说。”
左明珠与薛斌相互看了看,在看戏期间,两人互诉了近况。
自从薛红红身中暗器卧病在床后,薛斌的日子变得难熬起来。
薛衣人开始严查一双儿女都做过什么事。
妻子早逝,弟弟薛笑人又在十年前突发疯病,他将为数不多的宽和都给了孩子们。
当宽和在薛红红身上变成了纵容,又怎么可能不调查儿子是不是也坏了心性。
薛斌真没欺行霸市,也没恃强凌弱。
因为他一直在为不够强而苦恼,人与人的差距有时候比人与猪都大。
尤其是以天下第一剑客的父亲为目标。
想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将绝大多数的精力都用到了努力练剑上。
天赋与根骨却给他早早判定了上限。
他努力又努力,仍旧无法达到父亲年轻时的水准。
薛斌渐渐想开了。
翻开史书,历朝历代的皇帝里一代不如一代的多了去了。
薛家庄已经有一位疯了的薛笑人,他要是再想不开就有第二个疯子。
除了练武,近几年他逐步接触打理家族产业,哪有时间闲得去外面胡作非为。
他身上最大的且唯一的秘密,是与左明珠从半年前开始的地下恋情。
两人也说不清什么时候喜欢上对方,或许是源自厌恶从出生起就被安排好的宿命——必须与薛家/左家为敌。
薛斌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想要与谁为敌,应该是他的个人想法,而不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路。
无奈,他不够强。
同样的无奈也发生在左明珠身上。
左明珠今夜又带来坏消息。
之所以一反常态地在今年春天到杭州别院小住,才不是因为突然不爱菊花而改为喜欢玉兰花了。
起因是父亲左轻侯为她安排一场订婚,男方来自与左家交好的丁家。
左明珠知道父亲是为了她好。
只要她出嫁,从此远离娘家人,就有一个不再背负薛左两家世仇的借口。从江湖道义上来说,薛衣人也不会追杀她不放。
理解不代表心甘情愿地接受。
不愿意接受,却又无法正大光明地反抗。
人的痛苦往往来源于此。
当下,左明珠对施茵概括了自己将要订婚的消息。
“爹选了芦花荡七星塘的丁家。他与‘吴钩剑’丁瑜交好,想让我嫁给丁瑜的儿子丁如风。”
施茵问:“你们该不是想告诉我,你们想要私奔,希望我为你们打掩护?”
左明珠摇头,“我不能一走了之,爹要怎么办?掷杯山庄必将颜面无存。”
薛斌也不认为私奔是解决方法,“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不能做这样的事情。”
施茵看不到两人存在明媒正礼的未来。
“不是我泼冷水,你们想要走明路成事,比薛二叔恢复神志的可能更低。”
薛斌:“你还别说,我想过这点。假设能让二叔康复如初,而治疗的恩情出自左家,说不定是两家休战的契机。”
左明珠何尝没有努力过,但是「南张北王」两大神医都束手无策,以她之能也找不到办法。
施茵:“行了,先不说虚无缥缈的办法。你们还要说什么消息?”
“这件事与你有关。”
薛斌说,“三天前,你哥送来和离书,他转达了你爹娘的提议。依我看,那也是他自己的意思。”
施茵顿觉不妙。
自从薛红红被带回薛家,施家骤变,最近一直很安静。
与她预期的不同,她回家后没有因为当日说了薛红红的真实作为而挨骂,父母与哥哥仿佛把这件事轻拿轻放了。
原以为家中的安静是因为失去薛家作为依仗而失落郁闷,不料家里静悄悄是有人在作妖。
施茵立刻问,“施传宗说什么了?”
薛斌:“他提议将你嫁给我。虽然他与我姐有缘无分,但两家的亲厚关系仍在,亲上加亲是对你最好的选择。”
施茵怒从心头起,破口大骂:
“亲上加亲,他怎么自己不嫁给你?!他还得意洋洋,以为给我做了最好的安排是吧?!”
莫说她知道薛斌与左明珠有私情,即便从前什么都没发生时,她也不想嫁入薛家。
在施家看来薛家是享乐窝,在她看来是另一个牢笼,还是一个危机四伏的牢笼。
疯癫的薛笑人与蛮横的薛红红是两枚暗雷,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炸了。
有时,施茵觉得左明珠眼神不好,为什么偏要喜欢薛斌呢?
左明珠不满意与丁家订婚,以左轻侯宠爱她的程度,让她爹换一个女婿人选就行。
听闻左轻侯与楚留香关系很好。
就算左轻侯年长了一辈,不了解江湖才俊的真实情况,也可以请香帅帮忙做一做月老。
施茵作为三家之中的唯一知情人,她目睹了这段恋情的发生,又能理解左明珠的选择。
薛斌与左明珠不是毫无理由地相爱,而是太过了解彼此,太能够感同身受对方。
相杀不休的家族命运,不甘被命运摆布的痛苦,不舍得放弃家人的矛盾,让两个孤独的人走到了一起。
施茵不再多想别人的命运。
同情也是要有资格的,她却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施茵问,“薛庄主同意亲上加亲了吗?”
“如果没有爆发我姐的事情,估计他不难被说服。”
薛斌说,“现在不一样了,他对你哥要考虑一下。后来,他问我的想法是什么。”
施茵瞧着薛斌的神色,“难道你没有立刻拒绝?”
“我说要再想想。”
薛斌不是想娶施茵,只是觉得这门婚事说不定能出奇招。
“我们知根知底。你不想嫁,我不想娶,如果作假,可以合作愉快。”
施茵冷嘲,“作假?我在家受气还不够,还要到你家继续演戏?要演也行,你助我假死脱身,让我彻底远走高飞。”
左明珠连忙劝说,“怎么就提死字了,不至于到那一步。”
“是你没到那一步。”
施茵颓然地摇头,“我与你们不一样。你们爹娘要你们背负家族深仇,但没有把你们当成一头待宰的猪卖了。施家对我,与对一头养大待宰的肥猪有什么区别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太明显,让气氛骤然沉闷起来。
施茵沉默了半晌,又打起了精神。
对薛斌说,“你想得也对,先别拒绝施传宗的提议。如果我订婚对象是你,至少知根知底,我能知晓全部的流程,要逃也能选准时机。为我争取点时间,就当是我为你们保密一场的报酬。”
薛斌讷讷点头。
他与左明珠都想说点什么,可最终只能叹了一口气。
施茵说:“时间差不多了,你们该走了。注意点,分开混入人群,别被发现。”
左明珠问:“你呢?不一起回「陶然客栈」?”
施茵摇头,“我想再待一会,一个人静一静。”
薛斌与左明珠略作伪装离开了。
「菊花」包厢剩下了施茵,也剩下了一室的死寂。
一墙之隔,凉雾微微垂眸。
听了这样一场真人戏,暂时无心调侃黄药师到头来不还是加入听墙角行列。
“走吧。”
凉雾推门离开,转头再看了一眼「菊花」包间的房门。
直到走出戏楼,她都没有再说什么。
黄药师也一言不发,望着戏楼散场后的人群在街上熙熙攘攘。
江南的夜总是这样,你方唱罢我登场,几乎每天都有戏。不在戏楼里唱,也在生活里唱,有喜剧就有悲剧。
两人沉默着走了好一段路。
凉雾停脚步,朝南指了指。
“我在这里转弯,客栈在南边。你是要连夜赶回桃花岛?”
“住城里。”
黄药师说,“我往北走,有个
落脚点。”
“一南一北不顺路,就在这里说再见吧。”
凉雾又道,“杭州清水巷的小院,前天全部布置妥当了。谢谢你的种植建议,有空不妨来喝杯茶,瞧一瞧你推荐的玉兰树与桂树。”
醉翁之意不在茶。
她又说:“有点遗憾,小院空间不足,无法似桃花岛布置阵法。”
凉雾没忘了想拐一个机关阵法教授者。
逍遥派讲究悟性。她故意提及桃花岛,就看黄药师能不能开悟了。
黄药师闻言,忽而找到了获得剩余武功心法的良机。
他开不了口直接索要,但能借着交流疯癫师父所藏典籍的契机,再一睹全本的《吸星大法》。
“今年桃花的盛花期已过,却能更清晰地看到树阵布局。”
黄药师邀请,“等你闲下来,不如来看看桃花岛的布阵,为将来重建逍遥派驻地做准备。你意下如何?”
“好。”
凉雾欣然点头。
不愧是她认下的大徒孙,黄药师的悟性就是高,这不就搭了一个借阅秘籍的台阶。
她顺势而为,“不瞒你说,于阵法一道,我只懂得皮毛。将来有关逍遥派的驻地建设,必是要依仗于你。我多多询问你的意见,你不会嫌弃麻烦吧?”
凉雾说了大实话,她是真不懂。
“我不怕麻烦。”
黄药师连茶都敬了,已经准备好为重振逍遥派昔日荣光出力。
他在布置桃花岛时从未感到无聊烦躁,同理也能用在为门派驻地设计阵法上。
凉雾不吝赞美,“你不怕麻烦,此等心性值得我学习。”
这一瞬,黄药师感到莫名的古怪,前方似乎有坑。
是因为他从没有被师叔祖夸奖的经历,才为这种陌生体验而别扭吗?
转念一想,凉雾应该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她的杭州小院装修主旨是省心,她应该很怕麻烦。
黄药师捋顺前因,也就心安地接受夸奖,“你客气了。”
“实话实说而已。”
凉雾以微笑结束这个话题。
一切尽在笑容里。
她的记性很好,黄药师今夜承诺会不怕麻烦地指点她机关阵法。
虽说口头约定做不得准,至少有了理论依据。
凉雾却不打算立即登岛,“端午,你没有别的安排吧?”
黄药师:“没有。”
凉雾:“端午当天上午巳时,有劳你派人到嘉兴城渡口接我上岛。我捎几只杭州城的粽子给你尝鲜。”
今夜是四月十五,距离端午还有二十天。
黄药师顿了顿,还是问了,“你想管薛左两家的事?”
“不,世仇岂是外人能化解。”
凉雾依旧没有更改之前的想法,但也说了另一件事。
半月前在古玩市场,施茵故意帮倒忙试图让薛红红与左明珠停战时,出现过四枚来历不明的毛栗子。
凉雾以碎银击落毛栗子暗器,避免了施茵被薛红红削掉一只耳朵。“那人溜得快,我没找出是谁。”
黄药师思忖后说:“单从这次放冷箭事件,说不准是在针对谁。针对薛、施、左都有可能,或是一箭三雕。”
“我也是这样认为。”
凉雾说,“背地里藏着一双眼睛盯着那三人。薛红红目前是废了,但又不是死了。薛斌与左明珠秘密相恋,施茵又想要逃离令她窒息的家,这些事凑到一起不免纷争再起。”
凉雾:“薛衣人与左轻侯是承诺了不在杭州清水巷交火,但那股不知名的妖风过境时,只怕我小院内的树欲静而风不止。”
黄药师:“所以呢?”
凉雾无所谓地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另外,一手消息也不能次次靠偷听。”
黄药师明了,“你是不愿介入世仇纷争,但对施茵动了恻隐之心。”
“那是什么玩意?”
凉雾不认,“我只是想过一把白胡子老爷爷的戏瘾,准确地说是做一次江南童姥。”
黄药师又听不懂了。
凉雾却不多解释说明,随意地摆摆手,“走了,端午嘉兴城渡口见。”
圆月当空。
黄药师瞧着新认的师叔祖没入孟夏的夜风中,须臾间就分不清月色与人影的差异,凉雾消失不见了。
*
*
月圆,圆得刺目。
施茵走出庆祥楼时,其余观众皆已离去。
大戏彻底散场后,戏楼内外格外冷清。门前不复车水马龙,仅余空荡荡的长街。
她抬头看了一眼夜空。
四月十五的月亮圆到刺目,嘲讽着人世间的月圆人圆只是骗局一场。
施茵无心赏月,走向陶然客栈。
她常来嘉兴城,对这一段路非常熟悉。今夜的小巷与以往别无二致,都是一样的平平无奇。
距离客栈仅剩一个路口时,忽然发现前方三丈的巷尾,在阴影里多了一个人。
那人不知何时出现,无声无息地站立着。
被一袭大黑色披风笼住全身,瞧不清具体身形,依稀可辨长得高挑。
最奇怪的是可以看清她的脸,那是十一二岁的女孩容貌。
诡异!
施茵下意识止住脚步。
江湖上有不可招惹的三种人。
在不同版本的传言中,孩子始终占有一席之地。
阴影里、黑披风、女孩面、成人身,当这些因素凑到一起,怎么看都不寻常。
施茵尽力稳住呼吸,压制内心惊慌。
她集中精力,准备默数三个数就拼尽全力运用轻功逃跑。
三、二、一,跑!
施茵转身就逃,但悲哀地发生天大地大,不知道该往哪里逃才是安身之处。
没有往左明珠或薛斌住的别院逃,如果注定要有命中一劫,不愿牵连朋友。
算是朋友吧?
在她并不多彩的生命里,见证过江南世仇的两位后人相恋,那也是一种难得体验。
向南走,是施家庄的方向。本该是家的方向,却是她最要逃离的地方。
她看似能够自由地出入家门,但回到施家,还不如被怪人擒住。
一道苍老的老妪问话声起,“你想往哪里逃呢?”
施茵只觉声音贴着她的后脖颈响起。
匆忙转头,却没有人。又环视四周,还是看不到人影。
施茵喊到:“你是谁?为什么要追杀我?”
苍老的声音只是重复了一遍问题,“你想往哪里逃呢?”
施茵忍住恐惧,试图沟通,“一定是有误会,你说出来,我可以解释的。”
苍老的声音不答,仍是重复相同的问题,“你想往哪里逃呢?”
施茵再也忍不住,恐惧到了极点与心底压抑的痛苦一起爆发,失控变为了愤怒。
她怒吼:“我怎么知道我要往哪里逃!事到如今,我还能往哪里逃!你告诉我,我逃得掉吗?!
逃得了今天,逃得了明天吗?!逃得了你的魔爪,能逃过被家里当成猪论斤卖了吗!”
苍老的声音:“很好,你清楚你已经无处可逃。”
施茵听对方终于换了说辞,但音调毫无起伏,听不出是夸奖或是嘲讽。
下一刻,她就感到一阵风动。一道光迅疾而动,破空而来。
自己是要被杀死了吗?
施茵来不及出掌对抗,白光已至面门。
仅剩半寸,即将射中她的眉心。
偏偏却在将至未至时停了下来。尖利的冷光不复,只有三页轻飘飘的纸悠悠坠落。
施茵下意识接住了这些纸,看到上面宛如幼儿习字般稚嫩的字迹,标题是《置之死地术》。
原来射来的不是暗器,而是写满字的纸。
一看便知是故意用了幼儿字迹,模糊了书写者的身份。
施茵快速扫视。
这是一篇武功心法,教人如何装成一个死人,半个月藏身棺材之内不吃不喝也不露破绽。
真有这样神奇的事情吗?
如果是,那就是助她改命的神功。
她想逃离施家,不是一走了之,最好是死在施家
人的面前。
从此昨日种种皆是昨日死,彻底断了施家利用自己的念想。
施茵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朝着四周张望了一大圈,终是望见一株大槐树上的黑披风。
对方的面貌宛如女童,但声音如同老妪般苍老。
“只有死亡才能让我彻底摆脱施家人的纠缠,所以你是来帮我的,让我置之死地而后生。”
施茵不理解,“为什么帮我?你想要什么?”
童姥:“你们人类很奇怪,总要问些为什么。非要一个理由的话,有个手脚不干净的顺走了我的四颗毛栗子。
我想知道是谁偷的,而那四颗毛栗子出现了你经过的地方。”
施茵立刻想起古玩市场之战。
那个躲在暗处的偷袭者是谁?她完全没有头绪,而那天之后对方再未出现。
童姥:“你想交学费的话,去杭州涌金门外,往南数第七棵香樟树的树顶放消息。
薛家或左家有任何异常情况,你写字条装在布袋里,把它系到树顶。”
施茵第一反应是左明珠与薛斌的地下恋情,那两家最大的秘密可不就是这个。
突然觉得武功心法有些烫手了。既然对左薛两人做过承诺,她就不会泄露秘密。
童姥仿佛有读心术,“那些小儿女情事,我才不感兴趣。你大可不必苦恼要怎么保密薛斌与左明珠是怎么对上眼的。”
“你连这也知道?!”
施茵大吃一惊,“世上还有什么你不知道的?”
童姥:“多了去了。人怎么成仙,妖如何入道,鬼如何复活,我都不知道。”
施茵一噎,这回答有种叫她无语的感觉。
童姥却不多言,从槐树枝头一跃而起,仿佛融入月光中。
仅在风中留下一句,“置之死地而后生,你且好生感悟。不只于死,也在于生。”
施茵仰望天际。
短短两息而已,已经看不到童姥的身影,她彻底消失在月色里。
若非手中的三页纸,刚才的经历就像是一场月圆夜的诡梦——惊悚又温暖。
“如果发现薛家与左家有别的异常,我会去涌金门外放消息。”
施茵喃喃回答,忽然笑了起来。
黑披风童姥是谁?
她不知道,也从未听说有这样一号人物。
这就是另一个江湖吧?
她不曾见识过的江湖,多变诡谲,处处危险,却始终留有一线生机。
施茵攥紧了三页纸,抓住一线生机,将上面的心法记下来。
务必要倒背如流,然后把它烧了。没有第三人知道的秘密,才能真正保密。
圆月当空,月色隐藏了无数的秘密。
凉雾作为秘密制造者,卸下披风,又卸下女孩款的易.容面具。
扮成童姥是因为条件有限。
七年前,苏萌送了一男一女两款面具。
女款,年纪偏低,十一二岁。男款年纪略高,十五六岁。
当时,这样制作是为方便凉雾逃生。
面具年龄与她彼时真实年龄的差异控制在三岁的范围内。
如果给出与她年龄不符的面具,从衣着、头发、体态上需要同步做出重大改变。否则就会露出破绽,违背易容逃生的初衷。
时光匆匆。
如今,凉雾再戴这两款面具时,模样不贴身形了。
不贴就不贴,可以制造江南童姥的诡异传说。
今夜的《置之死地术》,灵感来源是宫九的拟死术,但与蜘蛛巢她习得的内心法截然不同。
宫九默认天下武功可以一学就会。
当时只念了一遍给凉雾听,默认她可以现学现用去突围蜘蛛群。
那种学习方式与心法内容都不适合一般人。
凉雾如果原封不动地送给施茵,对方更可能没学成先变为一具尸体。
凉雾以拟死为灵感。
融合了道家的龟息理念,不复诡谲之术,而改为平和之道,创出这篇适合施茵的伪装死亡之法。
施茵若勤勉,最短一个月可以练成。
初始,此法只能让人模拟死亡。
如果深入思考它的创造基础,产生更多感悟,说不定能走出一条与众不同的武功之路。
凉雾不知施茵能走到哪一步。
选择送出《置之死地术》,就当是今夜月色迷人让她犯了戏瘾。
她授人以渔,至于施茵将来能否凭此捕捞到许多鱼,全是个人造化。
凉雾望着天边圆月。
刀光剑影的江湖,偶尔也需要一些温暖的奇迹。
有幸,今夜她被归类为奇迹。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墨菲定律
第三十四章
江湖总是这样,真正的规则怪谈极难出现。
比如说黑披风童姥传说,半个字都没流传开来。
杭州清水巷不可踏足的流言,倒是在口耳相传之间愈发离谱了。
流言最初是说那里住着外号「弥天大雾」的怪侠,渐渐演变为那个地方每到子夜就会升起浓雾,吸一口浓雾就会直接去见阎王。
追其原因,怪谈的创造者一旦定性那是不可触碰不可流传的禁忌,从最初就不会给传播者任何机会。
能够流传开去的,是往往是规则本人不在意的事。
「遭遇规则的活人只有两个选择,保密或死亡。」
凉雾在稿纸上写下这句,听到窗外渐起的淅淅沥沥声。
下雨了。
初夏的夜雨轻抚窗棂,今夜它来得轻柔。浸润花木枝叶,似诉述着一段绵绵情话。
夏雨潺潺。
凉雾听了好一会,不只听到雨声,还能听到院内的最后一朵玉兰花在雨中坠地。
与春有关的花落了,与夏有关的蝉鸣将起。
她取下发间金簪,轻挑灯芯,让火光亮得更盛。
四月走向尾声,还有六天就迎来端午。
准备在去桃花岛开始机关术学习之前,把第二本话本的初稿完成。
「炎飙」的第二本书延续第一部的风格,就叫《江南历险记》。
书接上回,炎飙获得西域宝藏,来到江南安家置地。开篇第一章结尾,他就被人杀死了。
死后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复活,但发现缺失了部分的记忆,更诡异的是他被换了脸。
镜子照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复活他的人佩戴笑脸面具。这是某个神秘组织的老巢,老巢名为「规则」。
在「规则」里没有人名,只有代号。
炎飙被冠以零零八的代称。
为了找回缺失的记忆,也要设法换回自己的脸,他在这个地方潜伏下来。
与此同时,江湖上出现了另一个“炎飙”。
假货有着炎飙的长相,也了解炎飙的全部生活细节。顺利取代了真实的炎飙,取走了获得不久的宝藏。
《江南历险记》是真假炎飙对决的故事。
凉雾写这个故事的灵感来源,是霍休给她在青衣楼里捏造的假身份。
距离金鹏王朝事件终结,已经过去五个多月。
拜青衣楼残部仍在折腾所赐,《关中历险记》的销量始终火爆。
杀手组织杀人不稀奇,但写书就稀奇了。
虽然不是暴毙的总瓢把子生前写的自传,可人们也想从霍休拜把兄弟的笔下窥探一些青衣楼内幕消息。
事实上,《关中历险记》没有一句话与青衣楼有关。
当风潮迭起,在乎事实的人变少了。
反倒流行起一种说法,如果没看出故事里的隐晦表达,不是炎飙没写,而是看书的人不够聪明。
凉雾:……
她还能说什么呢?
太典型了,作者做不来本人所写文章的阅读理解题。
一个好消息。
近两个月,不见青衣楼残部去百花楼为追踪陆小凤的消息,看来已经放弃所谓的为霍休报仇方式立威。
陆小凤不被追杀了,青衣楼残部的内斗也该接近尾声了吧?
有关炎飙与霍休不得不说的拜把故事,这种荒谬传闻的热度也该渐渐消退了。
只要没人故意推波助澜。
今天中午,有人叩响「凉宅」大门。
丘陵书肆杭州分店的掌柜亲自登门,送来一只大的木头箱子。箱子尺寸,是能装下一具成年人蜷缩状的尸体。
凉雾打开箱子。
没看到尸体,也没有大变活人,只有一箱子风干海货。干贝、鱼干、虾干等等,种类齐全,品相极好。
随箱而来的信笺表明这箱食物是柳不度送的新居乔迁贺礼。
信不是寥寥八行,竟有整整八页。
像是一封长篇游记,柳不度记录了两人洛阳一别后,他行至八闽到岭南一带的见闻。
尾声处提到,他听说了最新的江南流言。
恭喜凉雾的杭州住所荣登「江南十大不可踏足」的禁地。未免书面恭喜有失诚意,所以附赠一箱风干的海货。
最后以“勿忘中秋交稿”结束了整封信。
凉雾读完,一时不知如何感想。
她完全没想到柳不度会洋洋洒洒写满八页信纸,但说他是单纯分享旅程也不尽然。因为每一处被他点名的地方,都与霍休藏宝点有关。
信上却只字不提霍休与财宝,只能从字里行间的微弱情绪波动去猜测。
像是观南少林后山剑痕的喜悦,或许是挖到了那一块暗藏的宝藏。
又如登罗浮山山顶遭遇突发暴雨,失落于无缘得见当天的日出,或许是当地藏的秘宝已空。
诸如此类的寓情于景,贯穿了整封信。
凉雾不敢确定对方是否暗含深意,是写游记又不仅仅是写游记。
抑或,长达八页的文字都是燕国地图。当图穷匕见,重点只有最后一个词——“交稿”。
这不是分享游历见闻,也不是通篇挖到或错失藏宝点的暗语记录,其本质就是一封催更信。
她读了三遍,仍旧无法做出精准判断。
信,每一段写得都条理分明。
偏叫人捉摸不透写信人落笔的初衷,那被藏在重云深深之中。
凉雾笑了,将长达八页纸的厚信收好。
阅读理解难做,是在《关中历险记》上,又何尝不是在柳不度的信上。
对于前者,因为是作者本人,她敢肯定《关中历险记》不存在莫须有的影射。
对于后者,她变了读信人。由于不会通灵读心术的本领,无法完全看透写些人的初衷才正常。
待到八月两人再见,如觉必要,或旁敲侧击或开门见山地问一问柳不度即可。
凉雾又再待办事项上添了一笔。
等院内桂花八月飘香,摘取些许桂花自制糕点时,也给柳不度留一份。
自制桂花糕的味道比不了老字号糕点铺,多少算是一份用心的回礼。
以取自小院的自然生长之物,谢谢他送来的海货乔迁之礼。
话说回来,这封信至少清晰地传达了一件事。
丘陵书肆没有为了《关中历险记》的销量,故意营销「炎飙」与霍休拜把兄弟情的虚假消息。
柳不度希望「炎飙」能早日正名,免得书肆被青衣楼残部骚扰。
骚扰事件几度发生在洛阳分店,杀手们企图逼问炎飙身在何方。新上任的掌柜不答,只是一次次将来犯者的命当场留下。
事发集中在今年正月里,持续了一个多月。
来袭的杀手全部有去无回。从三月起,没有青衣楼残部再来生事。
凉雾捋了捋时间线。
去年十一月下旬,霍休死亡,青衣楼的一百两陷入内乱中。
后来传出了霍休死前的最后指令,他要帮助拜把兄弟炎飙,除去陆小凤。
今年正月,一批残党追踪炎飙去向,攻击丘陵书肆的洛阳分店,要掌柜老实交代。
另一批残部试图追杀陆小凤,袭击杭州百花楼,想要威胁花满楼。
结果,接连受挫,双线受阻。
从三月起,青衣楼残部改变了行动方向,让书肆与百花楼终归平静。
青衣楼连连损兵折将,不知残部人数还剩几何?
凉雾估摸持续小半年的内乱让一百零八楼的杀手们退的退、死的死。
如今依旧冥顽不灵要争夺青衣楼楼主之位的人数也该不多了,说不定勉勉强强只能凑齐八楼。
准确数字不得而知。
她重新提笔,借着油灯火光继续书写《江南历险记》。
落在稿纸上的字迹,与给施茵的《置之死地术》不一样,与她写给黄药师的吸星大法第一章也不相同。
笔迹,谁还不会好几种。
在天山缥缈峰云雾深处独居五年半,大部分时间莫说一个人影,就连一头野兽也瞧不见。
那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必须给自己找点乐子。
练字就是乐子之一,练出不同的字迹,是为将来行走江湖的便利打基础。
如今派上用处了。
凉雾写着《江南历险记》,又想到被青衣楼取走的《关中历险记》手稿。
霍休死后,那本手稿的去向不明。
它是被烧了吗?或是被谁当成厕纸了?
凉雾思维发散得有点远。
下一秒,她倏然凝神,一个甩手将毛笔掷向窗棂。
顷刻,笔尖墨染黑了窗间木格,更染黑了那一抹从外突至的寒芒。
是剑。
一柄利剑破开雨幕,直刺窗棂,企图突袭灯下人。
凉雾以一笔浓墨阻挡了汹汹剑势,但窗棂的花纹木条也应声断裂。
不希望发生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这一天终是不可避免,刚刚换好新皮肤的小院被人突袭,难免战损之伤。
凉雾无奈,“装修要钱的,为什么就不能到空旷之处再打再杀呢?”
搞刺杀的人都要你命了,怎么可能在乎你的装修费。
这句话本该是对牛弹琴,甚至要引来刺杀者的嘲讽。偏偏,窗外的人暂停了继续攻入室内。
“如你所愿。”
窗外传来陌生的男人声音,“上屋顶,我在外面杀了你。”
话音落下,隔着窗户依稀可见男人身形闪动,先一步向上跃去。
凉雾意外。
这是什么路数?难不成杀手中还能有君子?
还是对方故意为之,在她的房顶提前布置了陷阱?
如果这间房具备悟空用金箍棒画出的避魔圈属性,待在房内就能免疫一切伤害,那是不该轻易出门。
如果这间房与霍休的太白山老巢一样遍布机关,该是诱敌入内,更不能上房顶再打。
只是没有如果。
清水巷巷尾的小院普普通通,不具抗魔属性,也没有武装机关利器。
凉雾推窗而出,也纵身飘至屋顶。
屋顶没有陷阱。
只有一位年轻男人头戴斗笠,手持长剑。
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他的眼神无疑是冷峻的,似乎要将周身的柔和雨丝冻成根根冰针。
凉雾开口先说谢谢,“谢谢你免了我一大笔重装费用。不知如何称呼?”
“中原一点红。”
中原一点红的语调没有温度。
这个回答说的不是本名,从成为杀手的那一天起,他就再无真实姓名。
只有这样一个代号形容他的杀招凛冽,取人性命时不拖泥带水,剑刺入目标对象的喉间徒留一点猩红。
凉雾:“闻名不如见面,「杀手之王」果然有独到之处。”
杀手与杀手也不一样。
江湖传闻,中原一点红是出手最狠、要价最高的杀手。
同时,他也是最讲究信用的杀手,好似一位君子,从不暗中伤人。
这些描述集中在一个杀手身
上,显得格外矛盾。
今天,凉雾亲身体验了一把,也认同了空穴来风必有其因。
中原一点红不在意旁人怎么评价。
他面无表情地问,“死之前,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凉雾:“我只有一个问题,谁想买我的命?”
中原一点红:“无可奉告。”
“这个回答终于对味了,符合我对杀手的刻板印象。”
凉雾本就不指望听到答案,中原一点红是与众不同的杀手,但终究还是杀手。
即是为杀人而来,如何能演变为聊天谈心。
屋顶上,夜雨的轨迹忽而变了。
剑光再动,截断了雨往下落的自然状态。
当雨被截杀,不复轻柔之姿。
它被掌风卷动,瞬间化为漩涡,吸住那一把利剑。
很快,剑峰难有寸进,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夜雨构成漩涡的吞噬。
这个漩涡不只会吞噬剑的寒芒,也吞噬将用剑杀手的生机。
雨,自四面八方来。
中原一点红的斗笠被打湿了。
但看凉雾操纵雨幕而不沾一滴雨珠,他知道今夜的刺杀任务要失败了。
败也不惊乱,因为杀人者人恒杀之。
从做杀手那天就有觉悟,或早或晚,他会死在某个任务里。
明知与死亡为伍,还是选了这条路,必是有某种信念。
有的杀手是为了名利,他是为了恩情。
中原一点红不知要用多久去还清恩情。
或许只要他还能执剑就会一直还下去,哪怕昔日养育之恩已经成了今日获得自由的枷锁。
今夜,夏雨温柔。
如果死在这样一个雨夜,也未尝不好。
凉雾双手一闪。
其实她没有出手必要人死的习性,但那一柄剑是非断不可。
下一刻,她本欲折断剑锋,却是飞速反手一扫,朝着自身右侧后方袭去。
屋顶上,原本密不透风的雨笼出现了一道裂痕。
强劲掌风与一把碎银相撞。
顿时,银块化为粉尘。银光闪闪,似为夜雨增添了一抹迷幻光效。
有第三个人来了。
以一把碎银打断凉雾,中原一点红的剑暂时保住了。
屋顶上的雨势再变,似被按下了暂停键。
中原一点红本无表情的脸上,终是浮现出错愕的表情。
他看向来人,“楚留香,你怎么来了?”
凉雾似笑非笑地打量第二个不请自来的人。
“江湖人都说香帅是踏月留香。今夜多雨,无月则该无香。你说是不是呢?”
楚留香摸摸鼻子。
他知道自己是多管闲事了,但中原一点红是他的朋友。
有一个杀手朋友时已经做好准备,对方会死在某个任务里。
如果没有撞到杀手朋友被杀的现场,只能去坟头烧一炷香,但是遇上了,必是要试试劝阻。
“是我多管闲事了,但也不是碰巧路过。”
楚留香望向雨幕里滴水不沾的女子,问:“敢问你是凉雾吗?”
凉雾点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确认了我是谁,你就能给我一个放过刺杀者的理由?”
楚留香:“不是放过所有刺客,而是今夜不取中原一点红的性命。”
此话落下,凉雾倒是不见喜怒,中原一点红却是先变了脸色。
中原一点红:“楚留香,无需你来保住我的命。杀人者人恒杀之,我早有这样的觉悟。”
楚留香无奈,有时候要保护一个人的性命,反而会被视作对他人尊严的干涉。
“情况与你想的不同。”
楚留香劝说中原一点红,“你为谁效命,你不愿意说。但我必须劝你,死也要死的有价值。”
中原一点红正要开口理论,被凉雾用一句话掐断了。
“两位,别忘了你们脚下是我家的屋顶。”
凉雾眼看要上演一场「是为你好,我不听不听」的戏码,她可不想冒着风雨成为这场戏里的一环。
她看向楚留香,“只有一次机会。你想让我停手放他走,凭什么呢?直说,别转弯抹角。”
楚留香也不知自己的消息有无作用,还是正色回答:
“我得到一则消息。霍休的拜把兄弟炎飙,他不久前接管了青衣楼残部,欲投入另一个杀手组织旗下。投名状就是杀了「弥天大雾」。”
夏夜的雨,依旧温柔。
凉雾站在雨中,本是内力外放,滴水不沾。
听到这个消息,她撤去了遮雨的功力,让雨水落到脸上。
这一场雨下得轻柔,起不到冷冷的冰雨胡乱拍脸的作用。
此时,凉雾却很清醒。
正因清醒,才倍感困惑。谁是炎飙,是她吗?她什么时候统领青衣楼残部了?
第二本《江南历险记》的初稿明明还没完成,真假炎飙就在现实里上演了。
她是要做大预言家了?
这时,凉雾也是懂了,青衣楼残部从三月起没再胡乱偷袭的原因。
杀手组织残部静悄悄,必定暗中在作妖,这又作到她头上了。
楚留香眼看凉雾不语,耐心地等了半晌,问:“这个消息的分量够吗?”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规则怪谈居然是真的……
第三十五章
“你做到了。”
凉雾承认楚留香捎来一个重要消息。
不仅因为消息提到她成为青衣楼残部的刺杀目标,更因这次的发起者假借了「炎飙」之名。
凉雾转头看向中原一点红,“你守诺没有打毁我的小院,我也愿意守诺让你离开。还有一个小问题,你答或不答都不影响你离开。”
中原一点红也被这则刺杀消息惊讶到了。
青衣楼残部为交投名状而刺杀凉雾,会是像他猜的那样,炎飙是要投靠笑面人组织吗?
心里疑惑,面无波动。
中原一点红又恢复了毫无温度的声音,“你问。”
凉雾:“青衣楼与你的背后是同一个人指使的吗?”
“我不知道。”
中原一点红没有说谎,他是真的不知情。
本以为今日的刺杀只是师父交给他的单人任务,岂料还有下一波同行也会来。
“谢谢回答。”
凉雾抬手,“走好,不送。下次你再接到刺杀我的任务,别刺窗户了。要打,你先敲门。”
这种话对杀手而言,滑稽到近乎讥讽。
偏偏凉雾说得诚恳。她愿意给个机会,相信今夜来人是杀手里的例外。
中原一点红深深看了凉雾一眼,“你是一个怪人,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
凉雾:“你不会因为我的话不做杀手,也不会因为我的话不接杀我的订单。但你会因为我的话,下次敲门,对吗?”
中原一点红微微颔首,“如果有下次,我会敲门。”
“这不就结了。”
凉雾不觉哪里奇怪,“我提出你能力范围内的合理要求,你同意了,我达成目的。”
屋顶上,楚留香差点笑场。不是嘲笑的笑,而是会心一笑的笑。
他意识到没有他的一把碎银,凉雾多半也不会在今夜就杀了中原一点红。或是她艺高人胆大,或是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中原一点红:“我感觉到了,刚才你只是想断了我的剑,而不是杀了我这个人。”
凉雾不认手下留情,“对很多剑客来说,剑在人在。”
言外之意,废了剑客的剑,有时比直接杀了他本人更严重。
中原一点红:“我不是剑客,我只是杀手。假设某天这条用剑的手臂被砍断了,也不一定是坏事。”
凉雾:“哦。你被砍手臂的话,别忘了捎上断臂再走,有条件尽量冷藏。理论上,只要时间够短而你的运气又够好,说不定能找到帮你接上手臂的神医。”
如今有这样的医术吗?
凉雾不敢保证,但虚竹记录过离奇的换眼术。
连挖出眼球的离谱手术都能成功,出现一位能接断臂的神医也不足为奇。
中原一点红嘴角微抽。
两人似乎鸡同鸭讲了。他想说的是断了手臂就是彻底断了杀人的工具,他才能心安理得地不再报恩。
“你……”
中原一点红无法背叛师父,但又不愿凉雾就此殒命,那就再也遇不到这个奇奇怪怪的人。
想提醒凉雾,又不知从何说起。
只能化作一句,“你不想多付装修费,不
如换个地方住。”
点到为止,多一个字都不能再说。
又向楚留香颔首致意,谢谢他刚才的出手相助,但不再开口与他说话。
中原一点红迅速转身跃入长街,用最快的速度远离清水巷。
不能逗留。多留一刻,心会背叛身体,泄露了师父的行踪。
杀手本就不该有朋友,但他有了楚留香这个朋友。
从那一刻开始,他的心不再冰冷。今夜一念起,希望让奇奇怪怪的凉雾也不要殒命。
对于杀手而言,这是大忌。
中原一点红清晰地感受着夜雨拂面,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犯了大忌,但是不想改。
雨一直下。
屋顶上又是两个人了,一时间仅剩雨声淅沥。
凉雾忽而开口,“不对,中原一点红走早了,还漏了一件事没叫他做。”
“什么?”
楚留香以为是什么找到杀手组织的关键线索。
凉雾:“修窗户的钱,他还没给。”
楚留香一愣。
这话合理吗?很合理。
正因合理,反而叫人意外不已,哪里怪怪的。
“多少钱?我来付。”
楚留香说完,那股古怪感更甚了。
那种感觉怎么形容呢?
不恰当地类比,好像有人说上联是「盗帅踏月留香」,下联对了「三两观赏一次」。
“不必。”
凉雾扫了楚大款一眼,“冤有头,债有主。你不是想要杀我的委托人,也不是中原一点红的上级,这笔账轮不到你来结。”
凉雾扯回正题,“我是否能假设,今夜香帅踏足清水巷本就是为了敲响我家大门?”
“适才,失礼了。”
楚留香原本该走正常的拜访流程,但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无妨,江湖上意料之外的事太多了。”
凉雾说,“但你走了屋顶,今天就不请你喝茶。有关那个刺杀消息,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楚留香:“今天黄昏时分,嘉兴城茶水铺外的树上,我听到了这个消息。两个说话人正在喝大碗茶,听语气他们是今夜参与行动的一员。”
凉雾:“今夜?”
楚留香:“‘今夜子时一刻,杭州清水巷巷尾,江南十大不可踏足禁地之一将不复存在’,这是聊天者的原话。”
凉雾计算时间,假定青衣楼众按照计划照常进行,大约还有一个半时辰。
先有中原一点红,后有青衣楼。双波人在同一个夜晚出现,去杀同一个人,只是赶巧了吗?
“你说‘炎飙’领队的刺杀行动是一份投名状。”
凉雾问,“这伙人想要投靠的杀手组织会不会是中原一点红效力的那个?”
楚留香原先不确定,但今夜中原一点红接到了相同任务。
“我认为可能性很大,一点红背后之人接下了与你有关的订单。接连派出两批杀手,为了确保订单完成。”
以此角度往下查,就要问一问凉雾得罪过什么人是铁了心要杀了她。
凉雾:“近期,只有薛红红与我结仇。”
薛红红恨她,原因是现成的。
生死符以八十一天为周期发作。暗器未解,薛红红目前只要是清醒状态,必是度秒如年,生不如死。
楚留香:“听说薛衣人承诺绝不让战火波及你家,是吗?”
凉雾:“不错。”
楚留香沉吟,“薛衣人行走江湖四十多年,但凡他做出的承诺,至今没有食言。”
凉雾:“薛家又不止薛衣人一个人。薛红红是废了,不是死了。有一两个家仆对她唯命是从,偷偷违背家主令也不是怪事。”
凉雾也没有断言刺杀委托一定出自薛家。
“杀我可以是为寻仇,也难保有更复杂的理由。比如栽赃嫁祸,借刀杀人。”
楚留香一点就透。
只要凉雾挺过刺杀,肯定要找幕后黑手寻仇。
第一怀疑对象是薛家,她与薛红红结怨的事却是江南皆知。
如果有谁要对付薛家,故意借凉雾这把刀杀人,说不好才是真正的刺杀订单委托人。这让与薛家有仇的左家增加了嫌疑。
“我认识的左轻侯从来没有用过旁门左道。”
楚留香没有感情用事,他与左轻侯交好,更要找一个客观原因。
他说:“你的隔壁是左家别院。刀剑无眼,一不小心就会过界。左明珠暂居杭州,左轻侯不会用女儿的命去赌。”
凉雾:“这话对也不对。”
楚留香疑惑,“何解?”
凉雾:“最近一个多月,左明珠是在隔壁别院。今夜她却不在,她去嘉兴城听戏了。”
叶盛兰在嘉兴城演出持续半个月。
今夜,四月三十日是最后一场演出。左明珠又去听戏了,也是她与薛斌私会的时间。
这是从施茵处得来的消息。
涌金门外的香樟树上,出现过一袋消息。
施茵找不出薛、左两家的异常,只写她知道的两件特别的事。
薛家有人疯了,是薛衣人的弟弟。
薛笑人疯了十年,病因据说是走火入魔。疯的那天杀了妻子,后来一直痴痴傻傻。
除了这桩事,就是“黑披风童姥”已知的那段地下恋情。
施茵隐晦提到四月的最后一天,薛左两人再去嘉兴看戏。
凉雾得了一袋消息,今天特意关注了隔壁的动静。
下午黄昏前,左明珠乘坐马车离开。
屋顶上,凉雾遥指隔壁别院的正北位置。
“玉兰树下的那间房灯暗着,那是左明珠的房间。”
楚留香一眼锁定玉兰树,而不见附近有光亮。
他略感诧异,想必凉雾不是第一次登高远望,否则也不能如此精准锁定。
问题就在这里,站在屋顶密切观察附近人家的行为,它正常吗?
楚留香没有问。
有的话,问了就不礼貌了。
他就事论事,只说今夜的刺杀。
“很巧,左明珠今夜听戏,刺杀行动不会殃及她,左轻侯反而有了委托杀人的嫌疑。这个刺杀的时间选得妙。”
凉雾:“又是一摊浑水。”
薛家、左家或是某个与两家不对付的人家都有了嫌疑。
“浑水也无妨。”
她不甚在意,“还有一个半时辰,答疑解惑者就会主动上门。等‘炎飙’来了,向他问个清楚就行。”
青衣楼残部会配合回答吗?
必是不会的。
凉雾不是第一次与青衣楼打交道。
已经两次了,青衣楼不问自取了她的名号。
「炎飙」这个笔名取得颇有富贵逼人的肥羊气质,但也不能专逮着一只肥羊反复薅羊毛吧?
俗话说,过一过二不过三。
今夜她会亲自斩断“三”出现的可能。
凉雾送客,“有劳香帅热心提供消息。纷乱将起,我不招待你了,改日再叙。”
楚留香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雨沾衣襟,凉意渐起。是我叨扰了,想求一杯热茶驱散凉意。”
凉雾眨眨眼。
盗帅沾了一个盗字,是该习惯了风里来雨里去,难道没学过用内力烘干衣服头发?
只怕他要喝茶是假,想将闲事管到底,留下助阵是真。
凉雾没有假借人手算账的想法。与青衣楼的账,她要自己收。
转念一想,现场多一个楚留香也能另有妙用。
“你确定要留下?”
凉雾说,“我没雇佣人。要喝热水,你得自己烧。”
“没问题。”
楚留香毫不在意。
只是让他烧水而已,就算使唤他维修一点红弄破的窗户也不足为怪。
凉雾从屋檐跃下,指了指位于东南侧的厨房。
“灶台里留了火,橱柜里有茶叶。打水的井在西北角。你自便。”
说罢,她一边走入正房,一边快速烘干衣服头发。
等跨过门槛,仿佛从未去过屋顶,又是滴雨未沾的模样。
凉雾将未完成的《江南历险记》初稿放好。
若无意外,今夜要让它与它的亲戚《关中历险记》手稿在同一个抽屉里团聚。
约莫一刻多钟,楚留香敲响虚掩的房门。
他就像没淋过雨一样,提着一壶热茶进门。给彼此各倒一杯茶,“请用。”
凉雾瞧这架势,楚留香气定神闲地坐下,一时间还真说不准这里谁是客人谁是主人。
好在她不计较细枝末节。
端起茶杯,没有掀开茶盖即饮。悠哉悠哉地玩着,一会将杯中水急冻成冰,一会又将它化冻至沸腾。
楚留香瞧着对方的杯壁外侧时而凝霜时而化冻,岂能不知凉雾没想喝茶。
不饮并不奇怪。
雨夜初见,贸然喝下陌生人泡的茶,万一水中有毒呢?
想到这里,他笑了,似乎把自己定义成了品性拙劣的人。
楚留香端起茶杯,用茶盖撇去浮沫,先浅尝了一口。
凉雾不怕中毒。
百毒不侵的体质给了她尝试很多食材的底气。毒,也是食材的一种。
有时这也会成为一种遗憾。
毒素入体也是一种悟道的过程,她却无法细细体验那个备受熬煎的过程。
百毒不侵却是许多江湖人羡慕不已的事,那些有关遗憾的大实话只能藏在心底。
凉雾不喝茶,只是不渴。
两个人,两杯茶,静默地对坐着。
凉雾放下了被她玩弄许久的茶杯,问:“你是什么闲事都会管吗?”
楚留香:“既然遇上了,无法置之不理。”
“难怪你与中原一点红成为朋友。”
凉雾随便聊聊,“你们的友谊从哪里开始的?某次他接单刺杀你了?”
楚留香点头,“对,正是源于一年前的一场刺杀。比起听命杀人,一点红值得更好的生活。”
“那天,快了。”
凉雾说得肯定。
楚留香疑惑,凭什么如此确定?
“今夜擒获炎飙,他也不一定了解一点红背后之人。就算双方见过面,那人亦有可能做了伪装。”
凉雾:“你说得对,那人很会掩藏真实身份。不过我有七成把握,他的老巢距离杭州城不远。只要他住在附近,不会与我继续相安无事,很快就会再次对上。”
楚留香先是不解,很快意识到凉雾的依据是什么。
“是一点红临走前的那句话,暴露了他背后之人的行踪。”
“不错,我认为那不是一句废话。”
凉雾说,“他建议我换个地方住,八成是在暗指组织头目距离杭州太近。我留下的话,必会面对接二连三的刺杀。”
换个角度看,如果对方铁了心搞刺杀,搬走也是无用的。
距离近的坏处是增加狭路相逢的概率,也就增加了爆发矛盾冲突的概率。
楚留香快速回忆一遍江南的不同势力。
除了薛家庄、掷杯山庄之外,姑苏的拥翠山庄也是名震一方。
老庄主李观鱼以一套凌风剑法令多方豪杰心悦诚服,但他早就病了,病得不再走出山庄半步。如今,拥翠山庄主事的是其子李玉函。
楚留香:“但愿能从炎飙口中获得更多线索,缩小范围,锁定神秘头目。”
“等吧。一个多时辰,很快就过去了。”
凉雾又说,“等人到了,还请香帅先在一旁观展,我来会会他们。”
“好。”
楚留香不是来抢着打架,他主动留下来只是以防万一。
“如果对方人多势众,倘若你分.身乏术,我再帮衬一二。”
“多谢。”
凉雾承诺,“请放心,不逞强是我的优点。需请你帮忙时,我绝不会难以启齿。”
楚留香听对方说得直白,松了一口气。
这样很好,他不希望因为对方倔强死撑导致受伤。
楚留香笑了,“如此甚好。”
凉雾回以微笑,端起茶杯以示敬意。
她浅饮一口,说:“我喝了你泡的茶,今夜必不会叫你白跑一趟。”
楚留香忽而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可他看到凉雾一副坦然的模样,这话应该就是她的客套之词吧?
凉雾暗道定是不叫你白跑,等会还送你一个秘密。
是时候了。借香帅之口,把“炎飙”与青衣楼的真实关系传播出去。
凉雾不再多言,随手一指书架。
“想看什么书,随便拿。或者你要闭目养神也自便,不必拘束。”
她没继续闲聊,翻阅起一本读了大半的机关阵法书。
这是在洛阳买的书。
当时买了一批门遁甲与机关阵法书籍。先行自学,了解大概。
以黄药师的脾性让他从零教学,就算他碍于辈分不得轻易发作,但也说不好是折磨学生还是折磨老师。
凉雾争取储备更多的基础知识再上岛求教。
只要有的选,她不才不搞相互折磨那一套。
楚留香眼看凉雾沉浸到书本里,他也不多话,找了一本山川图志翻阅起来。
雨仍在下,渐渐转大。
子夜在雨量的变化中到来了。
夜深人静,一行三十一人列成两队,迅速靠近杭州城。
全部身着黑色夜行服,头戴斗笠。手上的刀已经出鞘,亟待饮人鲜血。
在城门外一里地,为首的男人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他向身后众人确认,“今夜的行动,你们都清楚了吗?”
三十人齐呼,“不成功,便成仁。”
首领满意地点头,“青衣楼就剩大家这支精锐了。只待今夜行动成功,我们就能加入笑面人。往后借机东山再起,重振青衣楼。”
说话的人,本名庞诚德,原是青衣楼第五十楼的楼主。
霍休死后,庞诚德想要争一争总瓢把子之位,但没有着急参与混乱的内战。
等着一拨人折损在丘陵书肆,又等一拨人追杀陆小凤无果,再等一群人相互厮杀至死。
他才以「炎飙」的身份站了出来,打着前任头目拜把兄弟的幌子收拢人心。
凭什么证明他是「炎飙」?
就凭那一份手稿。
庞诚德当日接到霍休的命令,杀死真正的炎飙与唯一的知情者白掌柜。是他抢来了书稿,而今派上用处。
青衣楼残部是信或不信都行,至少他师出有名。
事到如今,命令他的人都死光了,没有第二个人能戳穿他不是炎飙。
庞诚德想要上位,不免与青衣楼里的一众野心家展开厮杀,最后连他在内只剩三十一人活了下来。
青衣楼的威慑力在小半年内迅速下滑,沦为街头巷尾的笑柄。
他想重现霍休执掌时期青衣楼的威名,只凭三十人很困难。想到了借鸡生蛋,不如先与另外的杀手组织联合。
虾有虾道,蟹有蟹道。
有些消息只在杀手之间流传,比如江南有一位「笑面人」。
笑面人手下有一批精英杀手,最出名的是中原一点红。
这个组织与青衣楼的行事风格不同。
青衣楼追求人多势众,以势压人。笑面人组织走精英化路线。
庞诚德找上其中一位杀手,传递了想要带着青衣楼残部投入笑脸人门下的意图。
不久前终于收到对方愿意面谈的口信。
前日,他与佩戴面具的笑脸人在嘉兴城见面。
笑脸人同意收容青衣楼残部,唯一的条件是要交份投名状——在四月的最后一天,子夜潜入清水巷,杀了凉雾。
庞诚德看向众人,“诸位都不是初出江湖的黄毛小子,自是知道传说不可信。凉雾没有三头六臂,清水巷巷尾也不存在吸一口就叫人窒息的浓雾。”
话是如此,他也没有掉以轻心。
“想必各位也都听说了薛家之女的可怖遭遇,凉雾是懂得一二邪术。”
庞诚德:“丑话说在前面,如果今夜有谁不幸中招,我不会为你们求药。包括我在内,都要立刻自行了断,以免徒增痛苦。各位走到今天,有没有这个觉悟?”
“有!”
三十人齐齐应是。
走到这一步,都是铁了心要在杀手一条路上走到黑的。早有觉悟,早死晚死都是死。
庞诚德不多话,“好,今夜必诛凉雾!我们走!”
三十一人悄悄潜入杭州城。
庞诚德带路,一路冒雨抵达清水巷巷尾。
他做了一个横切的手势。
身后三十人即刻分成两组,反向而行,从小院的不同方向越墙而入。
三十一人进入小
院。
院内光线非常昏暗。所有房间内的灯火都熄灭了,唯有正房门前还垂挂着两只黄纸灯笼。
灯笼随风而动,烛火摇晃,明明灭灭。
庞诚德不是冒然搞刺杀。
他早就打听了,这间院子只有凉雾一个人居住。
这就招呼手下把正房团团围住。
他熟练用刀尖插.入门缝中,将里侧的门栓给挑落。
门被从外推开。
此时,诡变突生。
一股浓雾从门后窜出,迅速地弥散到院内。
本在包围正房的杀手们,被反过来包围了,全部被困于雾中。
庞诚德倏然心慌,蓦地渗出了一身冷汗。
他杀过很多人,但生平第一次遭到这种诡异之事。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江南十大不可踏足之地」的传说怎么会是真的呢?!
传说里,子夜时分,千万不要靠近杭州清水巷巷尾。
否则你会一不小心遭遇诡异的浓雾。只要吸一口,当场毙命。
庞诚德不想吸的,但他无法屏住呼吸太久。
终究,还是吸了一口浓雾。死亡,是要来了吗?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一啄一饮
第三十六章
吸入雾气,再怎么往外吐也无用了。
庞诚德紧张到极点。
整个人紧绷身体,收回正要跨过门槛的右脚,想要往外撤退。
撤退很难,因为雾气过浓。
就连近在半臂内的房门也看不见,更不提看到四散的手下们。
这一刻,其余声音仿佛都被抽空。
没有脚步声,没有其他人的呼吸声,只有自己的心跳声证明自己还活着。
庞诚德知道手下们必定也都不敢轻举妄动,全部警惕着,寻找一击必中的机会。
他默数起来。一、二、三……,一直数了三十息,全身没有异常。又快速运行内力一个周天,还是一切如常。
“呼——”
庞诚德舒了一口气,竟是自己吓自己。
突然升起的雾气根本没有致死效果。
吸入后,除了脏腑略感寒意,不存在任何伤害力。
江湖传闻果然都是骗人的。
这突发的雾气只是某种自然现象,可能与清水巷的地理位置有关。
正当庞诚德放松心情要继续入室刺杀,他的奇经八脉猛地爆发出剧痛与奇痒。
仿佛万蚁噬骨,叫他忍不住惨叫起来,“啊——”
“啊——”
下一刻,类似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地在浓雾中响起。
中招了!
庞诚德认为他与薛红红中了同一种毒,毒是遍布浓雾之中。
想到这里,为时已晚。
别说继续刺杀,他就连多走一步都变得无比困难,恨不得就地打滚缓解痛苦。
原来这是挑衅江湖禁忌规则的后果。
庞诚德死死抿唇,忍住不再惨叫。
他怎么可能不想活,但想到薛红红至今仍旧躺在病床上。
薛衣人不为女儿求药,而左轻侯也来加一把火,说谁得罪凉雾就是得罪左家。
庞诚德可以预见自己的下场。
他求得解药的可能性趋近于无,倒不如应了出发前的誓言,长痛不如短痛。
“咔嚓。”
庞诚德咬破了口中预藏的毒丸。
毒入喉,几息而已,他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咚!”“咚!”……
像是下饺子一样,在一片惨叫后,很快响起接连的重物砸地声。
凉雾暗道不妙。这批杀手中生死符,居然不求偷生,反求速死。
杀手们没有明显的割喉切腹等自杀行为,但还是几乎同时倒地,该是口中藏了毒。
瞬时撤去化水为雾的内力。
她飞速朝着最近的杀手凌空点穴,将人定在原地。
双指用力,卸掉对方的下巴,又从对方的背后重重一拍,令其口中的毒丸掉在地上。
楚留香原是立于角落。
他同意凉雾的计划,先以雾气迷惑杀手,趁机给他们种下暗器,令这批青衣楼残部束手就擒。
出乎预料,这群杀手武功不够高,但对自身足够狠心。
说自杀就自杀,这点与青衣楼残部打不过就退的流言有了出入。
楚留香即刻出手,却只来得及阻止距离最近的那个杀手服毒,将其口中的毒丸给打了出来。
几乎瞬时,其余杀手齐齐倒下。
昏黄的灯笼光线照出了二十九张泛黑的脸,同时也能看到从尸体的七窍中渗出鲜血。
毒,见血封喉。
这批杀手非常迅速地一命归西,包括楚留香在嘉兴城外茶铺看到的那两个。
青衣楼残部的投名状似刺杀,真就是抱着不成功则成仁的决绝态度。
凉雾望着一地尸体。
没有假惺惺地感叹生命易逝,她想得很实际,这些尸体是要她收拾的。
管杀不管埋,这一条不适用自家院落。
所以说要打要杀应该去郊野空旷之地,尽可能不给旁人添麻烦。
凉雾看向活下来的两个杀手。
反正她需要处理二十九具尸体了,也不差补齐最后两个。
好歹能凑成地狱笑话,一伙人就是要走得整整齐齐。
“你们老实交代,我给你们一个痛快。”
凉雾解开两人的哑穴,“事到如今隐瞒无意义。指认吧,哪个是你们的首领‘炎飙’?”
两个杀手没能成功服毒。被留了一口气不是幸运,而是钻心痛苦的持续。
面部肌肉刚刚能动,就控制不住扭曲。
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也无一处不痒。哪怕身经百战,但也忍不得这种折磨。
“我说。”
像是瘦竹竿一样的杀手忍不住开口,“倒在灯笼下的就是首领。”
凉雾走到灯笼下,看着地上年近四十的男尸。
适才她藏身于檐下观察,就见这个人用刀挑开正房的门栓。
摸尸,没有发现身份信物,只找到了一串钥匙。
凉雾继续问:“你们凭什么认定他是炎飙?”
瘦竹竿:“庞楼主拿出了《关中历险记》的手稿。”
凉雾:“就凭一本书稿?如果是他偷的呢?”
瘦竹竿不在乎,“有书稿,庞楼主出师有名,那就够了。”
另一位矮个子杀手也是忍不了,他被折磨到只想速速求死。
“青衣楼四分五裂,斗到最后,必须有一杆颇具威信的旗帜。”
矮个子也快速交代,只求说了就能速死。
“打到后来,没有谁的威信能超过已故总瓢把子的拜把兄弟。”
凉雾:“你们就没想过炎飙不是霍休的兄弟,而是他的仇人。从借用仇人的名号那天起,青衣楼就开始走背字了。”
这个问题问懵了瘦竹竿与矮个子杀手。
两人后知后觉地发现从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
究其根源是霍休亲口认证的炎飙。
那不是某个楼主的一面之词,而是有二三十人亲耳听到前任总瓢把子的命令。
楚留香也听得一怔。
再从头回想青衣楼的分崩离析,正是始于炎飙与青衣楼头目的结拜关系流传出来之后。
霍休年近七十岁。
仍未暴露他是青衣楼头之前,只听说这个人行事孤僻,没什么朋友。
要说霍休与之交好的人是屈指可数,以陆小凤最有名。
半年前,炎飙凭空冒出,突然成了霍休最要好的兄弟。
恰似老友打不过天降,霍休为了炎飙与陆小凤反目成仇,还导致他最后被陆小凤反杀。
如此一想,确实有些别扭与古怪。
楚留香开始好奇真相是什么呢?
他问:“那份书稿被藏在哪里?”
凉雾也要问这个问题,盯着两个杀手,“这算是你们庞楼主的身份证明,它应该没被毁掉吧?”
“不知道。”
矮个子说,“我只见过一次,是在三月初的青衣楼大会上,庞楼主拿出书稿给大家见识了一番。”
瘦竹竿:“也许在庞楼主的随身行李中。今夜要执行刺杀任务,所有人的行李都暂存在城外西侧的废弃葫芦庙。”
凉雾:“那里有几名看守?”
瘦竹竿摇头,“没留看守,今天是倾巢而动。大家把行李都藏在地窖,入口在佛像下方。庞楼主给地窖入口加了一把锁,钥匙在他身上。”
凉雾转了转手里的钥匙,也不知从男尸身上搜出的这玩意能否让她找到手稿。
又问另一件事,“为什么要
杀我?这份投名状是谁叫你们交的?”
矮个子回答:“江南有一位「笑脸人」,他手下有一队武功出色的精英化杀手。庞楼主想要借笑脸人之手,让青衣楼残部提升武力,所以先带我们先投靠笑脸人。对方提出以杀了你作为投名状。”
瘦竹竿补充,“庞楼主与笑脸人是单独会面。听庞楼主说,笑脸人出现时戴了面具,只知道是个男人,其他都不清楚。”
凉雾:“他们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会面的?”
瘦竹竿:“是四月二十八日,但我们都不知道见面地点。应该不远,庞楼主用半天就打了一个来回。”
凉雾追问:“当时你们在哪里安营扎寨?”
矮个子:“在皂田村。”
凉雾没听过这个具体地名。
楚留香从旁说明,“是在湖州莫干山附近。”
凉雾默默计算以此为始发点,半天内可以来回的地点。
位于嘉杭之间的薛家庄、地处松江府的掷杯山庄,都在这个空间范围之中。
她问楚留香,“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楚留香摇头,这两个杀手只是听从姓庞的命令,对笑脸人的情况了解甚少。
“希望能从废弃葫芦庙的那堆行李中得到更多线索。”
凉雾没有直接结果两个杀手,把人暂时敲昏,与楚留香连夜前往城外。
庙,破破烂烂,乞丐都不住。
瘦竹竿与矮个子杀手没有撒谎,葫芦庙没留看守,也没有埋伏。
在断头佛像的下方有一扇通往地下的木门,只用一把老旧生锈的锁封住。
开锁入内,地窖很小,不足四平方米。
杀手们的行李整整齐齐地堆放着。
好消息,时隔近半年,《关中历险记》被窃的书稿终于被找了回来。
书稿却是乱了页目顺序。重新整理后,发现缺了一页,没在地窖内找到它,应是不慎遗失了。
坏消息,剩余行李对找到「笑脸人」难有帮助。
杀手们携带的物品除了衣物毛巾、外伤药物、碎银几两等日常必需品之外,只有几本被翻到卷边的书。
书一共十本。
四本是春宫图,三本是以情啊色啊为基调的话本故事,男女裸//体画像各一本,还有一本是手写的游记。
返回地面,凉雾借着火把的光照,认真地翻阅起春宫图。
楚留香看似四平八稳地站着,眼神略不自然地扫过春风图册。
破庙,屋顶漏着雨。
孤男寡女,点着火把。其中一人研读春宫图,这场景越想越奇怪。
楚留香沉默地站了片刻,忍不住问,“这书是有什么奥义吗?值得你如此品读?”
凉雾理所当然地回答:“我不知道,才要仔细看。”
楚留香:……
凉雾好心解释,“这批青衣楼杀手的武功不太高明,行事倒是果决。他们阅读的春宫图或许与众不同。”
楚留香求教,“怎么说?”
凉雾:“春宫图的本质是人摆出各种姿势,这点与武功秘籍类似。他们想要投靠笑脸人精进业务技能,也有可能从书里汲取提升武学的方式。这几本春宫说不定能帮助他们呢?”
楚留香微微睁大眼睛,他真是第一次听说这种可能性。
凉雾瞧着对方吃惊的样子,不确定地问:“没有先例?”
楚留香:“恕我孤陋寡闻,以前没听过。”
“双修术也是道家流派之一,怎么就没有对应武学呢?”
凉雾问得理直气壮。她不练是一回事,但武林上没这种功夫是另一回事,不应该百花齐放吗?
楚留香听到这里,也不确定了。
江湖多奇事,也许是他这方面的见识太少了。
不对。
这一批杀手都是男性,要是研究双修武功,为什么还看裸.男图?
转念一想,龙阳之好古已有之,杀手之间为何不能研究龙阳武学?
楚留香不由拿起那本裸.男图册翻了翻。
一盏茶后,他无语地合上画册。哪有潜藏的武功,只有拙劣的画工!
“咳。”
楚留香假咳,不叫话题走偏了,“我们是来找「笑脸人」的线索。”
“是哦。”
凉雾仍未放下手里春宫图,还是一本接一本看过去了,但加快了翻阅速度。
她一边看一边说,“请你也别闲着,翻一翻别的书,说不好有密码之类的藏在书里。”
楚留香摸摸鼻子。
为了不错过任何一条线索,他也只能继续看了。
半个时辰艰难地过去了,埋首苦读的两人终是抬头。
凉雾失望,“没有秘籍,也没有笑脸人的线索。”
楚留香苦笑,他差点就被带偏了,怎么会有一瞬信了春宫图与情//色话本中深藏着某个武林秘密。
“三本话本没有线索,只有粗制滥造的故事。”
他稍稍感叹,“这与炎飙相比,是萤火与日月争辉。虽然无法确定炎飙的立场,但客观地说《关中历险记》的行文着实不错。”
楚留香又挥了挥手里的游记,“这堆书里,只有这本手札还有点内容。写于本朝开国时期,主要是徒步苗疆一带的见闻,但也与笑脸人无关。”
凉雾听到苗疆就来了兴致。
她可不会忘了滇南神秘岩洞与「长春之谜」任务,却也不急着现在翻阅。
眼下要找到笑脸人,但从青衣楼残部获得不了更多线索。
凉雾没有沮丧,这个结果在预期内。
疑似培养出中原一点红的杀手头目,走的是精英化路线,岂会轻易暴露行踪。
“如果笑脸人的老巢距离我很近,新的线索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自动撞上门来。”
凉雾不急不躁,“回清水巷吧。之前说好的,这次不叫你白跑一趟,是我要实现承诺的时候了。”
楚留香不解。
线索断了,他还能有什么收获呢?该不是要他负责清走所有的尸体吧?
五更锣响。
下了一整夜的雨终于停了。
楚留香重回清水巷巷尾小院。
他被请到书房,坐在一张雕花木椅上。
左手拿着从杀手行李里搜来的《关中历险记》手稿,右手拿着凉雾刚刚递来的《江南历险记》第一章初稿。
当两份稿件一模一样的笔迹撞入眼帘时,他罕有地呆住了,是呆若木鸡的呆。
不敢置信地左翻翻,更不可思议地右瞧瞧。
一炷香之后,他终是缓缓抬头,却见对坐之人的神色无比自然。
“炎飙,是你。”
楚留香说出了这句陈述句,仍觉匪夷所思,“怎么可能呢?”
凉雾反问:“为什么不能呢?”
楚留香:“这本书恰似自传,主角炎飙是男人。”
凉雾:“这个论据在有易容术的江湖不成立。你没遇上过女扮男装的?退一步说,你本人没有过男扮女装的经历?”
楚留香沉默了。
这个沉默有点可疑,近乎默认了。
再想到凉雾在破庙对春宫图的研究态度。
她能精准把握易容术的真谛——不是画皮而是画心,那也不足为奇了。
将易容术运用到撰写话本上,可不就是写出了毫无违和感的男版炎飙。
楚留香终是笑出声,“你说得对,是我狭隘了。”
“话说回来,叫我新书第一章,不可能是问我的读后感。”
楚留香问,“你希望我向外传播炎飙的真实身份?”
“不必说得太明白,仅需澄清一点即可。”
凉雾说,“「炎飙」与霍休根本不是拜把兄弟,那是前任青衣楼头目为了追杀陆小凤捏造的借口。我与霍休只有血仇,是他下令杀了白掌柜与送信人的性命。”
“昨夜
来犯的三十一人,那个姓庞的能持有《关中历险记》手稿,当时是他杀人抢书的可能性极高。”
凉雾语气淡淡,“用破庙行李里搜来的银钱去雇佣凶肆伙计,把这群杀手的尸体拉到城外烧了。
算我送他们最后的一份清静,骨灰撒在杭州城郊,总比曝尸荒野被野兽啃食要好。”
楚留香听出了凉雾话里的厌恶。
他对如何处理杀手们的尸体没有疑议,总不可能荒唐倒贴钱给三十一人买薄棺入土为安。
“好。有关炎飙的消息,我会妥当地帮你传出去。”
楚留香给出承诺,“半月之内,相关消息必定传遍江南。时日更久些,传遍江湖各处。”
“有劳。”
凉雾一本正经地说,“作为答谢,给你提供一间客房暂歇片刻。还有一个时辰天亮,你能在西厢房眯一会。”
“只有客房?”
楚留香调侃,“昨夜要我自己烧水泡茶,今早能有一顿送上门的热乎早餐吗?”
凉雾也笑了,“行吧,我也不是小气的雇主,额外赠送你一顿早餐。几点叫你吃饭?”
楚留香不为难人,没叫忙碌一夜的凉雾早起,“巳正即可。”
凉雾暗道上午十点也不算是早餐了。
对她来说,几点起床不是问题。内力护体,不惧熬夜,睡一个时辰就可以。
反正不是自己烧饭,只要早点铺开门,七点去买也是买,十点去买也是买。
“巳正时分,我来敲门。”
凉雾将客房钥匙抛给楚留香,“屋内物品,你自便取用。”
楚留香放下书稿,接过钥匙。
离开前,补了一句,“假设你获得笑脸人的消息,请务必及时通知我。对方很可能与中原一点红有关,我无法坐视不理。”
凉雾应允,“好,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不过,江南之地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从哪里去找行事诡秘的笑脸人呢?他的手下像是中原一点红,全都三缄其口。
天亮后,凉雾去早餐铺。
去程,绕路涌金门外,瞧一瞧香樟树上是否有新消息。
自从十天前施茵送来消息,树上一直没有新的动静。
今天却有不同。
树冠里,多了一只新的布袋子。
凉雾打开袋子,内里用防水纸包着两页纸。
摊开后,她眼神一凝。
一页纸,皱巴巴的,赫然是《关中历险记》缺失的那张稿纸,上面有疑似干粪便的痕迹。
另一张纸是施茵写的消息,表明这页稿纸是从薛斌手里取来的。
她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薛家的异常情况,但是事无巨细报给“黑披风童姥”知晓。
薛斌与左明珠想要找一个正大光明结亲的方法。
左思右想不得其法,开始从各种话本故事里寻找灵感。
三天前,薛斌在薛家庄通往嘉兴方向的路边草丛,发现了这一页皱巴巴的稿纸。
他近期关注各种话本,自是读过炎飙的《关中历险记》。
见到一张沾了排泄物的手稿,本该看过就扔,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它收了起来。
这页手稿应是来自最近大火的炎飙。
收起来,说不定能有某种奇效呢?比如庇佑他与左明珠想到某个绝妙的点子。
昨晚,薛斌将它带去庆祥楼,与左明珠分享这个消息。
施茵在演出结束后,照例去见那对地下情侣,然后听了这则故事。
她觉得薛斌在薛家待久了,多少有些疯魔了。
凭一张大火作者的手稿,指望以此获得奇招灵感,还不如去文庙拜一拜。
施茵要走了手稿。
今早返回杭州城,立刻将这页纸与薛斌的近况一起传递给“黑披风童姥”知晓。
凉雾瞧着最后一页手稿。
兜兜转转,这页缺失的稿子终于回到了她的手里。她帮施茵一把,善因结善果了。
“薛家庄。”
凉雾低声念出这个地名。
薛斌有没有找到与左明珠结亲的正确方法,那还不好说。
倒是给她提供了一个灵感方向,笑脸人的真实藏身地,八成在薛家庄内!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不回头
第三十七章
楚留香一觉醒来就被砸了一个新消息,有关笑脸人的踪迹有眉目了。
当他看到沾有排泄物的那页书稿,意识到为什么凉雾选择等他吃完早餐再说。
“这个消息保真吗?”
楚留香不确定地问,“薛斌得有多狂热地痴迷炎飙写的故事,居然会保留这样一张手稿?”
“九成九的确定性。”
凉雾不怪楚留香不信,因为她隐去了前情。
不提薛左之恋,也不提黑披风童姥与施茵的故事,只说稿纸是薛斌捡来且收藏的。
单就这个行为,收藏一张沾了些微粪便的稿纸,收藏者的脑子是多少有点问题了。
凉雾:“它的来源恕我无法透露,我们就分析这页纸本身。从它的褶皱痕迹与沾着的轻微粪便量,应该不是被直接当成厕纸,而是在如厕期间不小心沾上的。”
楚留香也不纠结薛斌的嗜好,选择相信凉雾的消息来源可靠,虽然她的某些行为着实与众不同。
比如让中原一点红下次刺杀时先敲门,又如在春宫图里找武功秘籍。
“我们找到手稿时,它乱了页码,还弄丢了一页。”
楚留香猜测,“很可能是姓庞的在野地如厕,不小心将手稿散落在草地上。发现有一页沾了粪便,他索性不要了。”
凉雾认同,“这说明姓庞的与笑脸人一起在薛家庄附近出没。”
为什么不是姓庞的无意路过薛家庄?
正常情况下,杀手会避开薛衣人的势力范围。
青衣楼残部剩余无几,姓庞的还敢去薛家庄附近,是他不得不去。
凉雾:“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只是不知薛家的谁是笑脸人。能被列入怀疑对象的人很少,其武功需要在中原一点红之上。”
中原一点红是一流高手,能统领他的人必要有超群的武功。
楚留香:“从这方面来说,薛家庄内能有这等武功的,首推薛衣人。”
凉雾补充:“「笑脸人」不免叫人联系到薛笑人。薛衣人的胞弟据说疯了十年,可也不好说是不是装疯卖傻。”
“事已至此,先去会一会薛衣人。”
楚留香建议,“我先单独找他聊一聊吧。”
给出充分理由。
“你与薛家已有嫌隙,薛红红缠绵病榻。现在你又怀疑薛衣人或他的家人是杀手头目,指不定他情绪上来了,不管不顾地给出错误反应。”
楚留香提醒:“薛衣人曾经是「血衣人」,这人的脾气不能说是暴烈,但也绝对与温和无关。”
“也好,我先不露面。”
凉雾稍作思考就同意了。
不是怕了薛衣人,而是防止对方感情用事,认了没做过的事,导致她错失真的幕后黑手。
“我去薛斌捡到稿纸的地方转一圈。”
凉雾希望找到更多直接证据,“说不定能有新发现,比如找到杀手碰头的秘密基地。”
两人议定,即刻出发。
昨夜青衣楼杀手全军覆灭。
虽不知笑脸人与姓庞的头目约定何时再碰头,但越早去薛家庄越是能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午后抵达目的地,分开行动。
凉雾转向那条从薛家庄通往嘉兴方向的土路。
根据施茵的详细描述,找到薛斌捡起稿纸的位置,与两棵粗壮的枣树很近。
这一带已至薛家庄边缘。
没有建筑物,少有行人。放眼望去,多是不修枝叶的野树,及腰的荒草连成了一片。
凉雾蹚过一片又一片荒草,寻找可能存在的秘密据点。
笑脸人与青衣楼残部的头领选择在此见面,会聊一些什么呢?
青衣楼被要求交出投名状,笑脸人也得展示一二实力,否则也难叫姓庞的信服。
展示实力的话,在地面上演
示有点太明目张胆了,去一个地下密室更符合逻辑。
在没有找到据点前,这些都是推测。
凉雾深入荒草丛,仔细地观察附近有无人类出没的踪迹。
或是一片折断的草根,或是一块格外茂密的野花田,任何的不同现象都会是线索。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距离薛家庄越来越远。
她正想着是否调头换个方向,忽觉背后风向乍变。
凉雾眼也不眨,急速弯腰。
似是苍鹰俯冲般飞速前冲,从荒草丛中破开一道生路。
眨眼间,瞬移三丈外。
再一个鹞子翻身,原地回旋看向来处,就见一柄冷剑突至。
持剑者赫然戴着笑脸面具。
凉雾看不到对方的面容,但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双眼睛的情绪——冰冷而癫狂。
凉雾确定,“你是笑脸人。”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笑脸人不多说一个字,立刻挥动手中剑。
剑出,风骤。
这把剑非常快,不只快而且癫狂。
仿佛一只被封印的千年恶鬼,它只饮活人血、食活人肉,但太久未能进食。
当地狱与人间的结界被撕裂,恶鬼从缝隙里钻出。它闻到一丝活人味道就扑上去,不顾一切地将人四分五裂。
凉雾迎上宛如恶鬼般食人般癫狂的剑法。
多年前,她也曾见识过只会杀人的剑法。
宫九用剑不留一丝生机。却是邪气肆意,而非恶意丛生。
虽然他只会杀人的剑法,但无招招必要人死的念头。心无此念,剑留余璇。
今日截然不同,笑脸人的每一剑都杀气腾腾。
恶战即起。
凉雾第一次遇上浑然不顾,只要置她于死地的人。
对方出招是招招致命,携铺天盖地的恶意而来,是不残留任何人性地残杀。
强敌当前,她毫无惧意,反而暗道一声来得好。
刀不磨不快。
今天能与必要她死的顶级杀手一战,何尝不是一种难得的磨砺。
凉雾更深刻地感受到天山折梅手的核心要义是学无止境。
随着见识到的武学越多,理论上能将敌方招式也都一一为己所用,所以面对任何逆境都能脱身。
值此之际,心态无比重要。
高手过招,分秒必争。
慌则乱,乱则无法在瞬息间分析拆解对方的武功。
有道是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
没有必要畏惧。这句话,此刻从想法彻底落到了实处。
凉雾直面迎剑。
与笑脸人狭路相逢,打在一百个回合之后,她不免掌心见血。
自打穿越而来,第一次在拼杀中见血是沙漠地下城对战蜘蛛怪。彼时,她使用的是游戏附赠的扫地僧技能。
自从下了缥缈峰,以自身练出的武功与人厮杀,今天是首次流血。
见血,甚好!
凉雾灿然一笑。
从此刻起,从前世而来的一层无形束缚从身上彻底消失了。
初至此世,在星宿海地牢,力求谋定后动,未免一步错而弄丢了小命。
后来发现理性有时要让位于直觉,那是遭遇沙漠地下城惊变的心得。
去年,习武有成下山。
谨慎行事仍然是一种习惯。江湖却是诡谲莫测,她不能过于谨慎,否则容易变成瞻前顾后。
今日遭遇笑脸人,是危险更是机遇。
从对方身上汲取了一种理念,不疯魔不成活。
想要让武功造诣更进一步,有时需要将自身逼到极限。哪怕是濒临死亡,甚至是必死的极限又何不可。
凉雾明悟了。
当年她但求一线生机,如今却敢朝闻道夕死可矣。
有此心性,方可更上一层楼。
假设此刻伤得不是手掌而是脖颈,与死亡零距离接触,何尝不是一种悟道之乐。
这一念起,招式骤变。
笑脸人就觉凉雾的气势猛地一变,居然与自己有了七分相近,携排山倒海的杀意直击他的眉心!
“轰!”
剑气与掌风对撞,不留丝毫余地,如同平地惊雷。
凉雾顿时感到胸口一闷。
一时间真气乱而上涌,她迅速调息又将一口鲜血给咽回去。
笑脸人的面具被彻底震碎。
整个人更被震出几丈远,以剑撑地才没有直接跪倒,但他的双眼控制不住地渗出两行鲜血。
凉雾见到笑脸人的真容。
这张脸的五官特点,与她事前了解的几位薛家成员之一对上了。
“薛笑人,你果然是装疯卖傻。”
凉雾叫破对方身份,“下令杀我,还找了两拨杀手,你是嫉妒你亲哥的威望太高,故意要我与薛家庄结仇吗?”
薛笑人被重创,可是毫不在意。
他不回话,更完全不顾眼角鲜血,提着剑就要再行杀招。
没人可以带着他的秘密离开,除非从他的尸体上跨过去。
凉雾双眼放光,战意澎湃。
薛笑人的这一剑却没能刺出,背后传来了他万万不想听到的声音。
薛衣人的厉声响起,“薛笑人!居然真的是你!”
薛笑人僵在原地。
来自兄长的声音仿佛咒语,让他突然被石化成雕像。
薛衣人来得快。
声刚落,身就至,掠到了薛笑人身前。
十年了,他第一次看到弟弟神志清醒的模样。
十年间,他无数次期待有这一刻的出现。
从未想到等这一天真正出现时宁愿它从未发生,弟弟还是痴痴傻傻得好。
半个时辰前,楚留香登门,道出昨夜杭州清水巷发生的刺杀,怀疑幕后黑手藏于薛家庄。
薛衣人不可能承认没做过的事,更不信疯傻的弟弟是杀手组织头目。
对于楚留香的怀疑,是要先问一问自己的剑,能否允许这样的罪名被扣到薛家头上。
两人在庄内打了起来。
薛衣人不再年轻气盛,若非情绪失控,自问可以剑出不沾人命。
这一战让他看到了楚留香的态度,绝非随意指认而是认为确有其事。
如果错认的不是楚留香,薛家只有一个人有本事统御中原一点红这种杀手,那就是痴傻前的薛笑人。
薛衣人对此判断有九成九的把握。
庄内其余人,包括他天赋不足的儿子、连勤奋也没有的女儿,全都练不了杀人的剑法。
立刻寻人,但找了三四处薛笑人常待的地方都不见其踪影。
楚留香提起薛家庄附近通往嘉兴城的路,问那里有没有什么特别?
薛衣人想了又想,从记忆角落里记起一个多年不去的地洞。
三十多年前,他的剑术未成,江湖上尚且不存在「血衣人」,他也有过与年幼弟弟玩耍的经历。
在薛家庄后方的荒草地深处,有一个天然地洞。
洞内九曲八拐,他带着弟弟在那里捉迷藏,也在那里教导弟弟轻功。
什么时候,他再也不踏足地洞了?
薛衣人记不清了。
或许是他杀了第一个通缉犯,或许是他让薛笑人开始学剑的那天起。
一晃经年。
荒草地年复一年地肆意生长,早就淹没了记忆里的地洞入口痕迹。
薛衣人找了好一会,没有找到地洞,但遥遥看到薛笑人的无限杀意,是一门心思要杀了凉雾。
那是他的弟弟。
薛衣人不敢认、不愿认,但不得不认。
薛笑人骗了他,一骗就是十年。
杀死发妻是因走火入魔,痴痴呆呆是因为打击过度,那些全都是假的。
真相是薛笑人搞出杀手组织,隐匿于薛家庄,硬是将最危险的地方当成了他的保护色。
薛衣人不懂,“为什么?你怎么会变得是非不分,只顾收钱买命?”
“为什么?”
薛笑人癫笑起来,“呵呵呵,现在你想到问我为什么了!你早干什么去了?!”
薛笑人轻挑地掂了掂手里的剑。
“三十四年前,你不问我是不是喜欢这玩意,你让我拿起它,学习它。”
“后来,你不问我是不是有你的天赋,你一次又一次只会说我练不到你的用剑水平。”
“这十年,你一步不曾踏足这块荒草地。但凡你来看一眼,只要看一眼我们曾经玩耍的地洞,你就能轻而易举地发现「笑脸人」杀手组织。”
薛笑人反问,“是我该问你为什么,为什么你始终不来?”
薛衣人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说他早就把年幼的玩耍地洞抛之脑后,说他没有把弟弟往穷凶极恶之徒的方向上想,所以没有监视弟弟。
薛笑人又颠笑起来,“薛衣人,你退隐江湖多年,但你的心里还是只有剑。你不在乎我,你在乎过你的孩子吗?”
他侧头看向凉雾,“刚刚你问我为什么要刺杀你,现在我告诉你答案,这件事真不是我起的头。
是薛红红忽悠她痴傻的二叔,让二叔帮忙把一封委托信交给「笑脸人」,出一千两杀了你。”
薛笑人又转头看向哥哥,“你要问了,薛红红怎么知道如何联络杀手组织?不错,就是我有意无意透露给她知道的。不是在这个月,而是三年前的事。”
“我的好侄女蛮横无理,以她的秉性,总有一天会撞到招惹不起的人。我等啊等就看哪天她会雇佣杀手,真就被我等到了这一天。”
薛笑人嘲笑:“大哥,我比你更了解你的女儿。薛红红早就无药可救,冥顽不灵。”
薛衣人紧紧攥起拳头,“你怎么可以引诱红儿一错再错,越陷越深!这个家里,她与你关系最亲近。”
“亲近?”
薛笑人摇头,“如果我真是傻子就好了,那我就看不懂她眼底的不屑。”
薛笑人驳斥:“难道你指望你的女儿懂得尊重一个傻子?这个笑话太好笑了。所谓亲近,只是薛红红利用我的武功教训她不喜的人。”
“或许,在她小时候是有过一段时间单纯地喜欢与二叔玩,但那份善良早就不见了。”
薛笑人反问,“大嫂去得早。大哥,养不教父之过,你说薛红红走到今天这一步,该怪谁呢?我认了四成错,你不该认六成吗?”
薛衣人被问得心神大乱。
从未有哪天像是今天,即便曾经与人对战濒临死亡,但也不似此刻心处于崩溃的边缘。
薛衣人身体不受控地一晃,勉强才站稳。
薛笑人却没有住口,“你的女儿骗你,你的儿子也瞒你。薛斌够听你的话,为了薛家的荣耀活着,他却与左明珠私订终身。你说这是被谁逼的?总不能再是我的过错。”
“大哥,最开始是你没有给我们选的机会,后来你也不关心我们走得有多艰难。
等我们走到岔路口,需要你拉一把让我们回头,你又在哪里?”
“有的岔路一旦选了就不可以再回头。我是凶穷恶极,我也不想再回头。”
薛笑人握剑的手指紧了紧,深深地看了薛衣人一眼,“回不去了,我们谁都回不到那个地洞。”
话音落下,他向颈引剑。
薛衣人瞳孔大睁,立刻出手阻止。
就算弟弟做错再多,潜意识里也不希望弟弟死。
纵横江湖的「血衣人」以快剑闻名,以此杀敌无数。
今日,他却慢了一步。
只接住了弟弟倒下的身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利刃割断了弟弟的脖子。
鲜血四溅,染红了薛衣人的衣服。
退隐多年后,他再一次成了「血衣人」,却是染上了弟弟自尽时流出的血。
薛笑人笑了。
这一次没有了癫狂,也没有扭曲,只剩单纯的喜悦。
“哥,这次我的剑比你快,我赢了。”
薛笑人撑住最后一口气勉强地说,“你、你、你夸我好不好?我想再听你叫我一声薛宝……”
薛宝宝,这是薛衣人少年时给弟弟起的小名。
三十年了,足足三十年,薛笑人没听到薛衣人再念他的这个名字。
当生命走向终点,最后的期盼只是再听大哥念出这个名字,但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机会念完这个名字。
第二个“宝”字没能出口,薛笑人头一歪,彻底断了气。
薛衣人不可置信地抱着弟弟的尸体,往事一幕幕在脑中翻涌。
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记忆里薛笑人的身影逐年变少。
兄弟俩明明同住薛家庄,但他对弟弟印象最深的时候,居然是薛笑人幼时像个小萝卜头跟着他跑。
后来呢?
薛笑人只会给他留下一个背影,或是做出那副痴痴傻傻数星星的模样。
“薛、薛……”
薛衣人试图开口,但是无法吐出“宝宝”一词。
其实,薛宝宝早就死了,死在了他装疯杀妻的那一天。
薛衣人做不到自欺欺人。
要怎么对着一个死人叫出另一个死人的名字呢?那何尝不是对薛宝宝的残忍。
最终,只是合上了弟弟死不瞑目的双眼。
“请给我一些时间,有关昨夜的刺杀,明天就给你们一个交代。”
薛衣人对凉雾与楚留香说了这句,抱着薛笑人的尸体站了起来,朝薛家庄走去。
凉雾目睹薛衣人离去,他的背脊依旧挺直,他的脚步却一步比一步沉。
再沉重,薛衣人还是走出了这片荒草丛。
离开了这片存在薛家兄弟俩童年回忆,也是薛笑人生命终点的荒草丛。
楚留香走近,递出两瓶伤药,“你手上的伤口很深,不及时处理一下?一瓶洗伤口,一瓶敷药。要帮忙吗?”
“嘶!”
凉雾倒吸一口凉气。
没被提醒还不注意,是才后知后觉地感钻心疼痛。
凉雾:“有劳了。请你帮着倒一下洗伤口的药水。”
楚留香拧开瓶盖,倒出药水。
凉雾将受伤的两只手凑到药水下,洗去伤口污渍。
她又接过药粉瓶,一边仔细地敷药,一边问:“你觉得薛衣人会给出一个什么样的交代?”
楚留香沉默了一瞬,回答:“薛家不容出现第二个「笑脸人」。”
这话是什么意思?
翌日,薛衣人用行动给出了答案,他亲手杀了薛红红。
既然薛红红不知悔改,善恶不分地一条道走到黑去买.凶.杀人,就要为错误付出代价。
薛衣人说换个角度看,死亡对薛红红来说或许才是解脱。
缠绵病榻,每天承受奇痒与剧痛折磨,生不如死的日子非常难熬。
她不会反省,就不能康复。对给她种暗器的人越恨越深,可又无法报复对方,这日子只会叫她一天比一天深陷自我折磨的痛苦深渊。
薛衣人是这样对凉雾说的,“作为父亲,我给了女儿最后一次仁慈,还请你见谅。”
凉雾不置可否。
死对追悔无用的人来说是解脱,冥顽不灵的人却更想偷生。
已知薛红红不是前者。悔是因为有仍有不舍,偏偏追悔无用,再不舍也早就无法回头。
薛红红不知错,又何来后悔。
她想要活。对她来说,死亡何尝不是最大的惩罚。
薛家经历了一场大乱。
凉雾问心无愧,始作俑者反正不是她。
薛衣人就不好说了,否则也不会一夜白头。
一夜白头的薛衣人宣布让薛斌即刻接任家主之位,更同意了一件听起来匪夷所思的事。
作为父亲不拦着薛斌与左明珠成亲,但是婚期必须等到三年后。
薛斌如何说服左轻侯同意,又如何说服薛家庄其他人放下旧日深仇,让众人欢迎左家女成为当家主母,就看薛
斌自己的本事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薛家庄惊变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几天内飞遍江南,朝着更远的地方飞去。
随着这个消息一起流传的是「炎飙」与「弥天大雾」的传说。
原来,炎飙不是霍休的把兄弟,只是一个倒霉蛋,是霍休用来暗杀陆小凤的借口。
这个倒霉蛋被前任青衣楼总瓢把子利用,后来又被青衣楼残部利用。两度被青衣楼冒用身份,至今生死不明。
《关中历险记》还能有续集吗?
丘陵书肆表示没有联络到作者本人,暂时没给明确回答。
这让《关中历险记》的销量不降反涨,再创新高。
买书的人各有原因。
很多人要看看炎飙有什么能耐被选作替罪羊,都是第一次听说这种倒霉蛋,被青衣楼反反复复薅羊毛。
还有人觉得这本书说不定是炎飙绝笔之作,有收藏价值,将来可以倒卖一个好价钱。
对于倒霉蛋炎飙,人们看热闹不嫌事大。
对于「弥天大雾」就是另一种态度了,那是敬畏有加。
不敢不敬,因为清水巷的禁忌传说是真的!
凉雾将青衣楼残部三十多人的性命,全留在了一场子夜时分的大雾里。
她更是追杀到薛家庄单挑「笑脸人」。岂止是赢了薛笑人,更叫薛衣人杀女赔罪。
今日后,就问谁还敢胡乱踏足清水巷巷尾一步,结局就一个字——死。
酒楼茶肆传出这些新的江湖故事。
凉雾本人听了,都要夸一句编得好。
故事不同于真相,总有人为加工润色成分。
有的消息是她主动放出,让宵小惧怕,别给小院的装修费雪上加霜。
另有一些是说书先生结合从薛家传出来的消息,进行了艺术性改编。
在这样的热闹里,无人关注施家办了一场葬事。
施茵练功走火入魔,救治不及时,一命呜呼。
花金弓哭灵哭了好久,将女儿葬到施家祖坟。
这场葬礼却办得很冷清,只有施家几人参与,甚至没请薛家的人。
生怕在这个薛家生乱的节骨眼上被迁怒。
不是怕被薛衣人迁怒,而怕薛笑人曾经刺杀目标的亲友找来寻仇。
冷清的葬礼过了半个月,施茵的墓前再也看不到香火蜡烛等祭拜物品,施家自是无人注意坟墓在某个夜晚从内部被破开。
施茵早有准备,在乱葬岗捡了一堆白骨,拼凑出一具骸骨。
她换下寿衣,埋葬乱骨,将坟墓恢复如初。
背上行囊,只在杭州涌金门外的香樟树上留了一张“有缘再见,童晖拜别”字条。没有与其他人说再见,独自向北方出发。
施茵仍未找到心仪的目的地,反正先踏上新生的旅路。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世上不再有施茵,只有童晖。
童,是纪念黑披风童姥;晖,是期待她的余生似春晖永绽。
童晖没有回头,也就没发现杭州城外有人微笑着目送她远去。
凉雾直到看不清童晖的背影,才转身匆匆赶往嘉兴城渡口。
不能迟到,她要赶在午时之前到桃花岛,继续研习奇门遁甲术。
一个月前是端午节。
那日,凉雾登上桃花岛,与黄药师展开了教学相长的长期交流活动。
她越学心情越好,为掌握一门新学识而愉悦。
至于黄药师的心情如何,可以观察看他院子里的桃树。
就问那棵桃树怎么秃了呢?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别后重聚
第三十八章
八月未央,到了桃树结果的日子。
桃花岛的桃树养得好,是硕果累累。
将哑仆们算在内,岛上总共十一人,堆满一大屋子的桃子根本吃不完。
卖桃,成了桃花岛的进项来源之一。
黄药师在岛上转了一圈。
只有一棵桃树的结果异常,就是他院子里的那一棵。
岂止是没结果,更是秃得一片叶子也不剩。
秃的原因并非养护不当,也不是单单它挨了天打雷劈之劫,是被一场五月末的打斗给波及了。
话说凉雾在端午节登岛,两人谈起对新建逍遥派驻地的设想,很快达成一致地认为不如去海上再寻一个无人岛。
将来把逍遥派驻地建在岛上,是把海上有仙山的传说照进现实里。
谈到建设驻地,自然而然谈起了阵法。
黄药师拿出疯子师父搜罗的奇门遁甲等缺页书籍,说是给凉雾提供参考。
有来有回,他也从凉雾手里获得了心心念念的《吸星大法》全本。
凉雾更没有敝帚自珍,讲解了她所知的与这门武功相关的《北冥神功》、《化功大法》。
虽然不知后两部武功的具体心法,但能从三者的异同与流变中获得受益匪浅的启发。
黄药师性情桀骜。当日在嘉兴戏楼,是阴差阳错又话赶话地仓促认了掌门师叔祖。
只是承认凉雾名号,谈不上心悦诚服。直到她登岛后,相互交流了武学见解。
直到这一步,双方的交流很友好。
如果没有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院子里就不会多了一棵秃桃树。
凉雾没做任何过分的事,只是在读了那些奇门遁甲与机关阵法书之后,随时会变身“十万个为什么”。
黄药师成了那个被提问的对象。
各种角度的问题向他砸来。有些方向,他思考过;有的思路离谱到超出正常逻辑。
他被各式问题淹没,偏又不能无端发作。
早不是碍于辈分地忍耐,而是挑不出凉雾提问的错处。
那些问题是凉雾深入研读书籍后的发问。
他要是冷冷地抛一句多看书别烦他,反倒显得他格外无能。
后知后觉凉雾上岛的真实目的。
新建门派驻地是借口,是她本人想系统性地学习奇门遁甲与阵法机关。
凉雾振振有词,理由充分。
掌门多少该懂点相关知识,也是为了同门好,不叫黄药师独自承担修建门派驻地的重担。
另外,作为师叔祖,她有责任引导徒孙向学,开启思维风暴。
好几个瞬间,黄药师被问到烦了。
他不承认是答不上来某些问题后恼羞成怒,就差飙出一句这门派驻地他不修了。
气话没说出口,只是打架在所难免。
黄药师也是振振有词。
师叔祖不只要给出理论引导,也要进行实践指正,他与凉雾进行武学切磋很正常。
不是一次,而是隔三岔五地切磋。
凉雾很注意打架场地,避免磕碰花花草草。
黄药师亲自种植了桃树阵,但谈不上有多珍视地不容桃树折损。
五月末比拼内力。
他出手重,波及了院子里的这株桃树,叫造型最深得他心的桃树伤了根基。
叶子全秃了,枝干断了些许。
这种状态就别想结果。
目前半死不活地养着,也不知道明年春天能否重新焕发生机。
今天,八月十四。
黄药师瞧着秃桃树竟也看出了古朴意趣,不再批判它丑得可怜,因为“十万个为什么”要离开了。
“时间差不多了。”
凉雾来到院门口。
她背着行囊告辞,“我该上船了,多谢你三个多月以来的招待。”
“我送你去岸边。”
黄药师把后半句咽了回去,没有说‘今早我更改了阵法,你一个人走确定不会被困在桃林里?’
这种话让他讲出口,不免带上挑衅的意味。
且不说凉雾经过三个月的实践已经能破解桃林阵法。
他的话一旦出口,两人又打一架事小,引来更多刁钻的问题事大。
事前说好,本次交流持续三个月左右。
凉雾预计在中秋节前离开,短期内不会来了,她准备往云南跑一趟。
终于,今天到了结束的日子。
黄药师总算盼来耳根清净,不用随时推敲琢磨。他可不想一时嘴快,临了再被问题砸一脑袋。
他以最快的速度,送人到了岸边。“祝你一路顺风,尽情欣赏云南风景。”
这句话说得无比真诚,不掺杂一丝虚假的客套。
更多的心里话不好讲。
比如:‘短期内,你最好别出现在我眼前,我真不想教学相长了。
从你身上学来的经验,以后我找徒弟必须要慎重再慎重。与过于才思敏捷的人相处,着实考验师徒关系。’
黄药师表面上一副自持清高的模样,实则密切注意掌门师叔祖的动作。盯着凉雾双脚离岸上了船,他才松了一口气。
凉雾心知肚明,她再留几天,怕不是桃树秃了,有的人也会用脑过度有掉发的趋势。
黄药师的这句祝福很诚心,诚心到恨不得她在云南逗留一年半载。
话说回来,自己不是故意压榨黄药师。
教学相长的事怎么能叫压榨,分明是相互进
步。
这种学习奇门阵法的机会不多得。
她必须抓紧时间,谁也说不准何时爆发打断学习进度的事件。
所幸,本次为期三个月的学习计划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外力干扰,进行得非常顺利。
凉雾在船上挥手作别。
临了,她故意补了一段,“你就安心留守桃花岛。待我在外寻得有趣功法,回江南后必与你一观。掌门师叔祖的职责是提升门人的武学造诣,我莫不敢忘。让我们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重铸逍遥派荣光。”
黄药师好险没有把手里的箫扔出去。
什么秘籍什么神功,他很稀罕吗?就不能让他喘口气吗?
人到失去了才开始怀念,他居然也不可免俗。
已故的疯癫师父对他一直是放养教学,以前他也偷偷埋怨过师父神志不清,如今方知放养有放养的好。
黄药师目送小船离去,直到小船完全消失在视野范围内,再次默默送上祝福。
苍天在上,他不着急威震江湖,对于成为天下第一的执念渐消。所以让凉雾留恋云南好风光,一路玩得尽兴。
海风习习,海浪滔滔。
船向西行驶,不用一个时辰,到了嘉兴城外的渡口码头。
凉雾谢过船夫,租了一匹马返回杭州城。
明天中秋。
七年之期将至,嘉兴烟雨楼重聚。
星宿海一别,除了柳不度之外,与其余人均未再见。
当初未曾与卫兰、欧阳锋相约嘉兴再会,这次中秋宴粗略估算只有六人参与。
凉雾提前一个月预订包厢,还是订了一间最大的席面,一桌可以容纳十六人。
说不定有谁会呼朋引伴前来,比如陆小凤来凑个热闹,与司空摘星、朱停一起出没。
等她回到杭州小院,日近黄昏。
开门后,馥郁丹桂香迎面而来。
稍稍清扫房间。
取竹筐,摘些许桂花,准备明天做几盒桂花糕带去重逢宴。
额外再做一罐窨制的桂花茶赠予柳不度,答谢他的海货乔迁礼。
凉雾一边摘花一边思忖云南之行。
对外说是一场欣赏风景的旅行。这不是谎话,但也隐去了三分关键。
这次必须去的一站是大理无量山,也许它与被独孤一鹤遗忘的神秘岩洞相关。
从青衣楼杀手行李内,只搜到唯一一件有价值的物品,那本署名为「冷翠居士」所撰写的云南游记。
从文字内容去看,手札写于百年前。
写到无量剑派的一段奇闻。时逢月明之夜,在无量山某处崖壁上,得以窥见仙人舞剑。
仙踪难觅,影影绰绰。
无量剑派弟子百思不得其解,想要看清剑法的招式,但困于只见虚影而模糊不清。
石壁仙影没有一直持续下去,大约维持了二十年,不知是从哪天起就消失不见了。恰如来时毫无征兆,它去得也悄然无声。
冷翠居士写下游记时距离仙踪消失已有三年,那一团谜仍旧无人破解。
凉雾读了这段记载。
从地理位置上,石壁仙踪与神秘岩洞都靠近滇南,说不定有某些内在关联。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在阵法上小有所成后,不必拘于一隅,她是时候外出探险。
想着前往云南要做哪些准备,桂花已采好。
她正要前往井边取水清洗花瓣,就听敲门声起。
开门一看,来的是隔壁别院的左明珠。
左明珠:“打扰了。冒昧登门,是有一件事想和你说。”
“请进。”
凉雾指了指花厅所在,“你先坐,我去泡茶。”
左明珠连忙摆手,“不麻烦了,我说完就走。”
两人其实不熟。
三个月前,薛家惊变。
事后,薛斌得知他捡的手稿是锁定笑脸人的重要线索,自是追问施茵把那一页纸给了谁。
施茵避而不谈。
不久后,她练功出错暴毙,再也给不出详细答案。
等薛斌来小院赔礼,又向凉雾询问详情。
凉雾倒是回答了,她从陌生的黑披风童姥手里获得书稿,对方没提前因。
这个回答约等于没回答。
薛斌问不出更多,只得作罢。
家里大事小事一大堆,有些秘密只能不求甚解。
他只对左明珠说了一个大概。
左家别院在凉雾家隔壁,是要叫左明珠知道邻居的大致情况。
抬头不见低头见,这样的邻里关系并不适用于江南十大不可踏足的禁区。
左明珠几度敲门寻人,都没得到回应。
只闻凉雾家的桂花香味幽幽随风飘荡,终日不见院子亮起灯火。直到今天,终于把人等回来了。
“这件事,我和薛斌都不确定是否重要,但觉得有必要告诉你一声。”
左明珠说,“端午节后,薛红红下葬。三七的那天,薛斌去墓前祭扫,发现坟前有一些剥落的栗子壳。就像是有人在那里吃了糖炒栗子,把壳随手丢弃。”
薛红红被葬到薛家祖坟。
那一块是薛家的地产,有人定期清扫。
“那是五月下旬,远不到食用栗子的时令,大街小巷基本看不到卖糖炒栗子的商贩。
炒过的板栗壳出现墓边,多少有些奇怪。薛斌追问家丁,没人承认在薛红红的墓前扔过栗子壳。”
左明珠听说此事,即刻想起古董市场里的偷袭者。
当时,薛红红没注意到背后来袭的暗器,但自己所在的方位看到暗器是栗子。
左明珠说起旧事,“薛红红死了,薛笑人也死了,却仍不知偷袭的人是谁。栗子又一次出现,是不是有某种内在联系?”
凉雾微微沉吟。
只凭栗子,不能坐实两件事必定出自同一人之手,但确实可疑。
“若非风吹的自然情况,把壳扔在坟前表明那人的轻慢态度。”
凉雾分析,“这种态度倒是与偷袭者针对薛红红投掷暗器对上了。”
左明珠也是一样的感觉,“好像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窥视薛红红。”
凉雾:“是不是她从前与谁结了仇?”
左明珠无奈摇头,“薛红红生前和我不对付的时间最长,我也算是了解她。以往被她欺压过的那些人都没有这般本事。当然了,一个好汉三个帮,不排除有谁的亲友能耐大,要对付薛红红。那样的话,就是大海捞针。”
凉雾暂时没有更多头绪。
算起她与偷袭者的关系,勉强是敌人的敌人,都与薛红红不对付。如今薛红红已死,暗中人特意再来找她的可能性极低。
“谢谢告知。”
凉雾问,“毛栗子壳只在薛红红坟前,没有波及其他坟包吧?”
左明珠:“只在薛红红的墓前出现。”
凉雾开解几句,“那更有可能是针对薛红红个人的仇视,没有扩大到整个薛家。薛红红死了,旧怨与宿仇都被带到了坟墓里,你们也不用过于紧张。”
“但愿如此。”
左明珠没有多留,说完消息就告辞。
凉雾记了一笔毛栗子偷袭者的存在。倘若来日再遇,就等来日再议。
眼下,她预备好制作桂花糕、窨制桂花茶的食材。明日午后完成制作,启程前往烟雨楼。
*
*
中秋当日,烟雨蒙蒙。
凉雾撑起机关伞,提着礼盒出门。
雨天不骑马,乘坐每日定点客船,走水路从杭州到嘉兴。
这一柄来自朱停与司空摘星联手制作的机关伞,是唯一没有被收入游戏背包的星宿海谢礼。
伞,就是用来撑的。
凉雾一直发挥着机关伞的日常遮雨功能,它隐藏的暗器功能仍未尝试。
七年来,伞面坏了四回,伞骨坚固如昔。
她购入不同图样的油纸,使用游戏技能的锻造
术更换新的伞面。每次更新,仿佛换了一把新伞。
客船穿梭京杭运河,傍晚时分靠岸南湖边。
凉雾执伞沿湖而行,不多时抵达烟雨楼。
华灯初上,雨势渐收。
瞧着天色极有可能夜间转晴,得以共赏中秋月圆。
凉雾来到预订的包厢,伙计说有两位客人在一炷香前到了。
推门就见苏家兄妹。
从少年到青年,两人的长相变了些许,出落得愈发动人。
苏蓉蓉听到推门声响,立刻起身相迎。
凝视凉雾片刻,观她月中聚雪之貌,再也没有离别之时的病态,由衷地开心起来。
“好久不见。”
苏蓉蓉笑着说,“我听到江湖传言,说杭州城的清水巷成了不可踏足的禁地,那真是太好了。”
江湖流言里的「弥天大雾」是可怖规则的缔造者,令人敬畏又惧怕。
苏蓉蓉听了,只有欣喜。
如非重名,此凉雾是彼凉雾,说明当年她的病弱不可习武症状已然被治愈。
“我和哥哥第一次听到传言时还在辽东探亲。七天前返回太湖见到楚大哥询问详情,确定我们没有弄错,「弥天大雾」就是我们认识的凉雾,都是高兴极了。”
凉雾:“有劳挂怀。当时我就说了江湖多奇迹,我在关外得遇神医,治好了旧疾。”
苏萌也起身相迎,为凉雾拉开座椅。
“原本我们想去杭州提前找你,但听楚兄说你似有旁的事,不一定常住清水巷,这才作罢。”
“不必客气了,都坐下聊。”
凉雾放好伞与礼盒,“香帅提醒得及时,没叫你们白跑一趟,我是昨日刚刚回小院。”
凉雾又仔细打量苏萌。
七年前,苏萌担忧着必遭死劫的批命。
如今瞧他面色红润,神清气正,完全没有疾病在身的样子。
凉雾问:“你们过得如何?听香帅说,蓉蓉常留太湖,苏兄不时云游四海。”
苏萌点头,“蓉儿由楚兄关照留在太湖,平时与李红袖姑娘、宋甜儿姑娘做伴生活。蓉儿经营着「保泰堂」医馆,坐诊制药。”
苏蓉蓉说:“我喜静不喜动,采集稀有药材的任务就交给哥哥了。他天南地北地跑,这些年也是平安无事。”
对于苏萌的死劫批命仿佛无稽之谈。
他身体健康,不轻易树敌,如今看不到任何难逃一死的征兆。
苏蓉蓉又说,“上个月回程时,我在遇上卫兰了。今年年初,她与欧阳锋的哥哥定下婚期,将在明年夏日完婚。卫兰此行中原是要在婚前畅快地玩一圈,等会估计也会到。”
“我与柳不度去年再见,也约他今日在烟雨楼重聚。”
凉雾想到洛阳城分别时说的话。严格说来,她是约了交稿的日期与地点,再顺便吃顿饭,没提这顿饭还有别人。
这不是重点。
凉雾:“如此说来,逃出星宿海的八人里,只差欧阳锋不确定到不到了。”
说曹操,曹操到。
不一会就听到卫兰与欧阳锋的声音在走廊上响起。
卫兰略嫌弃地说,“你追来江南做什么?”
欧阳锋:“你能参与重聚宴,我就不能了?我又不是追着你来的。”
卫兰顿了顿,“你最好不是。我都没嫁到白驼山庄,不用受你家的规矩约束。”
欧阳锋:“你嫁不嫁的,我哪有资格管你。你是我未来的大嫂,管你也是大哥管。瞧你在中原玩得乐不思蜀,我真不懂了,何必这样早定下婚期,你想清楚了吗?”
卫兰:“你问我,那你想……”
两人还要说点什么,但听司空摘星与朱停也来了。
“哎哟!你们也来了,站门口干什么?”
司空摘星说,“进去说话啊!”
包间的门被打开了。
七人重遇,又是一顿寒暄,各自落座。
朱停没有随身携带礼盒,悄悄与凉雾说了声,“等吃完了饭,金刚伞在客栈里恭候你的大驾。”
“谢谢你把这件事记挂至今,真是勾起我的好奇心了。”
凉雾没把陆小凤说漏嘴的事情说出来,“今夜倒要瞧瞧金刚伞有多精妙。”
朱停自得地扬起下颚,“保证你赞不绝口。”
司空摘星问:“八缺一,今晚柳不度会来吗?这些年不曾听说他的事迹。当年就属他走得快,都没说几句话,这就是生性寡言吧。”
凉雾想起满满八页的信纸,柳不度生性寡言吗?
此时,雅间门外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道身影。
柳不度来时不见一丝响动。
他本欲敲门,但听到内间的声音,手指停在了半空。
原来,今夜的中秋晚宴不是凉雾约他单独见面,而是一场时隔七年的八人重聚。
柳不度垂眸一瞬,心里闪过一丝不知失落与否的情绪。
很快,他又回到波澜不兴的状态。面色如常地抬起手,敲响了包厢的门,“叩叩——”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隐秘的心
第三十九章
“说正说你呢,好久不见。”
司空摘星瞧见柳不度,即刻将人迎入席。
再招呼伙计上菜。
瞧见今日酒水是桂花酿,他赞道:“这酒应景,中秋夜团聚,我们八个人也聚齐了。”
司空摘星举杯,“从星宿海到烟雨楼,七年了,我们都全须全尾地活着,实当一桩幸事。愿我们年年有今日,我先干为敬,大家随意。”
朱停略有微词,“猴精,你就不能感叹几句好听的?只求不缺胳膊少腿地活着,未免太没追求。”
“还是要听我说的,至少要祝大家都心想事成。”
朱停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酒入喉清甜绵密,度数低的能当水喝。
司空摘星斜了猪仔一眼,“你抬杠是吧?都是老熟人了,何必整虚的。假设我们十七年后再聚,能达成我的希望就很好了。你的祝福要成真,真是颇有难度。”
人在江湖飘,谁能不挨刀。
不成为刀下亡魂就是幸事。要心想事成,是有点奢求了,不是仅凭人力就能做到的。
朱停不服,问司空摘星,“你要不要赌一把?”
“赌就赌,但赌约不能假大空。”
司空摘星说,“我每个月想达成的心愿都不一样。如果样样都能达成,我早就成仙了。”
司空摘星眼珠一转,想到一个有趣的点子。
“不如这样,诸位各写一条心愿。把字条封在盒子里,我们找个地方藏起来。十七年后再回烟雨楼,取木盒打开。
如果每个人都达成心愿,猪仔嬴;反之,我嬴。输家请客。为了赌局公平,我与猪仔的心愿不列入评判选项。”
司空摘星问:“大家觉得怎么样?”
欧阳锋嘴皮微动,很想问这种赌局有什么意义?不幼稚吗?
他对重聚宴没有太高兴致,还不如多练几套拳法。今天会到,只因卫兰想来。
转念一想,也无不可。
十七年后再聚,多少算是人情往来的由头。
除了追求武功,他也要兼顾白驼山庄的生意。
苏家兄妹在太湖经营的「保泰堂」闻名武林,也能与白驼山合作,搞一搞西域药物售卖。
欧阳锋更想与凉雾打探薛家剑法厉害与否。
习武不是闭门造车,他也要四处找人切磋,这才是本次前来中原的主旨。
“此计甚妙。”
欧阳锋的诸般打算只在一瞬,即刻就同意了司空摘星的提议,“但我有一个补充。”
他说:“心愿说出来就不灵了,不如用自己能看懂的暗语书写。大家意下如何?”
卫兰扫了欧阳锋一眼,别以为她不知道这厮的疑心病又犯了。
欧阳锋面不改色,不灵验之说当然是借口,但他也不虚伪。
既然答应了赌一把,那就写心里话。
只是十七年太久,万一盒子被开启,被不该看的人看到心愿字条可就不妙了。
“有道理。”
司空摘星连连点头,“这样做也能保密。”
等到十七年后,八人各自是否完成心愿,本就是凭人的一张嘴承认与否。那与字条上写的内容有几个人看懂无关。
卫兰:“行,我跟了。”
凉雾眼见日常赌局即将上演,对陆小凤不时履行奇怪赌约的根源有更直观地认识。
“好,我也参加。”
凉雾没有犹疑。
这赌局的输赢对个人的影响极小,是一种变相的时间胶囊,能给生活增添乐趣。
能增加乐趣,何乐而不为。
苏蓉蓉与苏萌也立刻点头同意。
“我找伙计取纸笔。”
苏蓉蓉起身,又将目光投向唯一没回答的那位。
柳不度仿佛生性寡言。
进门后只字不言,他所在的座位似被孤静笼罩,自成一体。
不言,有时是没说的必要。
按照他的规划,将来必是要进行一场豪赌。此路走不通,就再搞另一场豪赌。
结局未知,但能确定十七年后柳不度必定不复存在。何谈重聚,何谈再来看一看心愿是否被实现。
凉雾问:“你不参加吗?”
柳不度迎上了凉雾的目光,似乎他不参加就无法让再聚之局圆满。不得圆满,必有人失落。
本该坚定地拒绝,话到嘴边就变成,“不,我参加。”
话音落下,他暗暗惊诧,怎么会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柳不度面无异色,仿佛违背计划的情况从未出现。
苏蓉蓉很快取来笔墨,还找伙计要了一只空酒坛。
等会将写好的字条投入酒坛,用黄泥彻底封死,待十七年后砸开。
八人各自落笔。
卫兰飞快地偷瞄了一眼欧阳锋,她却迟迟未能落笔。
她有什么心愿是值得十七年后验证呢?
等明年与欧阳镜完婚,往后的生活似乎会一帆风顺。
她会成为白驼山庄的女主人,巩固卫家与欧阳家的合作,将白驼山的生意做得更强。过几年,要一个或几个孩子,继承家业。
不似欧阳锋疑心病重,欧阳大哥稳重可靠又知根知底,但这段婚姻就没有缺点吗?
有,欧阳镜对她没有多少男女之情。
这事在年初订下婚约前,说得明明白白。
欧阳镜对于婚姻的要求是组建一段稳定的家庭关系。
他给不了浓烈的爱,绝大多数的精力都会放到拓展白驼山庄的生意版图上。
他承诺不会二娶,对卫兰的要求是做好当家主母,不必在他身上倾注太多私情。
“你考虑好了,那种生活对你来说是否枯燥?如果你不愿意,我们两家继签合作契约即可,不一定要联姻。”
欧阳镜如是说。
卫兰认为不必考虑,她早几年就被预告了今后的人生安排。
家里长辈早有了联姻的决定,几乎不做第二选择。
欧阳镜一直守诺,却也有另一个特质,他不重情。
十八年前,欧阳家的老主人夫妇被人寻仇杀死。
年幼的欧阳兄弟俩相依为命,白驼山庄是在欧阳镜、欧阳锋的手下发展壮大。
昔年,卫家看中白驼山庄的潜力,提供了商贸必需的马匹支持。如今双方却不在同一量级上。
卫家担忧哪天欧阳镜会突然变更合作方法。
不怪想太多,是欧阳镜有时理性到冷酷,对他的弟弟欧阳锋也不见多少特别。
联姻很可能改变不了欧阳镜的天生冷情,至少能确保白驼山庄的继承人偏向卫家。
卫家的想法,卫兰清楚,欧阳兄弟俩也清楚。多年来,两家相互默认。
卫兰一直以为她没理由不同意,直到定下婚期,才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欧阳镜直言他的寡情,自己完全不难过。只因习以为常吗?习惯就是想要的吗?
此刻,她要写一个但愿心想事成的心愿时,竟是无从落笔。
只能确定年年似今日就好了。
她不期待嫁给欧阳镜,不期待做白驼山庄的女主人。对一眼望到底的未来,不希望它真的到来。
年年似今日。
卫兰忽而想到这条。似今日,未来的一切尚未发生就好了。
邻座的欧阳锋本想写武功冠绝天下,可落笔时又停住了。
武功高低取决于他怎么练。
心想事成的期盼,更该是一个无法由他本人掌控的心愿。
欧阳锋没有转头看身边的人。
有的事很早就成了默认的约定。阻止它、改变它要付出的代价,他能承担吗?他愿意承担吗?不会后悔吗?
如果能让时间停留在此刻倒好了。仍无不该跨越的禁忌,仍能状似坦荡地相处。
欧阳锋想到了一个心愿,只愿年年似今日。
桌上,凉雾落笔的速度最快。写了四个字就折起了纸片,把它折成了一颗五角星。
扫视一圈,发现柳不度也停笔写完了。
凉雾对他眨眨眼,拿起一旁的空白纸张,又掂了掂手里叠好的纸星星。意思明显,要不要跟她学?
柳不度没有直接回应,但加快手上动作,快速折出一条简易版的腾龙。
他表情不变,将纸龙放在桌上,稍稍往前移了一寸。
好似能叫正对面的凉雾看得清楚些,以折纸术论,谁教谁还说不定呢。
凉雾不惧挑战,就着手里的纸就折一朵白色玫瑰。
柳不度不甘示弱,也去一张纸折出了活灵活现的白色甲虫。
凉雾正要取第三张纸,但见司空摘星与朱停抬起了头。
她飞速将纸玫瑰收入掌心,自然而然将其放到袖中。
怎么可能一言不发就孩子气地与人比拼折纸术?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柳不度藏得也快,纸甲虫眨眼就从台面上消失。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他仍是孤静地坐在一旁。
朱停抬头,对着桌上的纸星与纸龙不住点头,“这个好,我也搞一个。”
朱停折了一头猪,而司空摘星见状折了一只猴子。
不多时,苏家兄妹也加入折纸小队。
苏蓉蓉折了一只鸟,苏萌折了一条鱼。
等欧阳锋与卫兰写下相同的「年年似今日」,发现桌上的折纸能围成圈跳舞了。
欧阳锋嘴角微抽。
他只是稍稍不留神,这桌人又搞出幼稚玩意了。
是谁带的头?
欧阳锋直接锁定司空摘星,一定是猴精带的头,刮起了这一阵歪风。
司空摘星被注视,有些迷茫地回望,看他干什么?“你是不会折纸吗?”
欧阳锋一梗,他很闲吗?为什么要会这种无用之物?
“我不会折纸。”
卫兰倒是直接承认,又问苏蓉蓉,“你能教我吗?”
苏蓉蓉:“我会的图案不多,你想折哪一种?”
卫兰脱口而出,“虫合.虫莫,可以吗?”
欧阳锋心头一跳,这个选择与他的独门武功有关吗?他不敢侧头去看清卫兰的表情。
“我只会简单的青蛙。”
苏蓉蓉取了一张白纸演示,折出一个成品,“你觉得好吗?”
卫兰瞧着三角形的纸青蛙,“很形象,就它了。请你再折一遍,我跟着学,谢谢。”
苏蓉蓉又取一张白纸,耐心地讲述要点。
苏萌瞧着欧阳锋没有下一步动作,吃不准他是不好意思张口学折纸,还是没想好要什么图案。
“欧阳兄,你有什么心仪的图案吗?我不一定会,大家许是能一起出出主意。”
欧阳锋掩去了心底的答案,只说,“沙漠很少看到船,那就折一条船吧。”
“船简单。”
苏萌说,“随我折一遍,你必能会。”
恰如苏萌所言,欧阳锋跟了一遍,就将写着心愿的纸片变成了一艘纸船。
他拿起空酒坛,不放心地用内力烘了烘。确保里面干燥,再放入了纸船。
沙漠难觅舟。他不敢也不能诉之于口的心愿,苦苦徘徊在沙漠里,要怎么找到那艘船抵达彼岸?
欧阳锋不知道答案,因为不知道才要祈求心想事成。
其余七人也依次放入了各自的折纸心愿。
最后,凉雾将盖子塞紧,“等散席再找点黄泥封口。掩埋地点选在嘉兴府之侧的大槐树地下,怎么样?”
“我觉得好。”
朱停久居嘉兴城附近的村子上,每个月都进城,对城里的情况比较了解。
他说:“老槐树
自打尧朝开国就种下了,历经雨打风吹一直都在。这块地界归属府衙,不会再随意动土,修别的建筑。酒坛埋在那里,够安稳。大雾,你真会挑地方。”
凉雾乍一听「弥天大雾」的缩写绰号,第一反应是还挺顺耳。
对比猪仔、猴精、小鸡之类的绰号,叫“大雾”文雅了很多。
不对。
凉雾差点被带偏重点,眼下在说酒坛的储藏地点。
选衙门边的附近必是安稳的,这是霍休亲自认证的藏宝地,他在衙门的墙根下挖了一个坑。
凉雾已经取走墙根处的黄金。
眼下提议的酒坛储藏位置,是在旧藏宝洞的三丈开外。
她似乎不经意地与柳不度交换了一个眼神。
以存放心愿折纸的酒坛取代黄金百两,真是霍休的福气。
苏蓉蓉也表示赞同,“一般江湖人打架不去衙门附近,埋在那里应该能安稳地保存十七年。”
欧阳锋:“我对嘉兴不熟,等会先去看看你们选的地址,再做决定。”
“行。”
凉雾不多费口舌,干脆利落把酒坛交给欧阳锋。
“等你勘查后,你来做决定最后埋在哪里。十七年后,你别忘了地方就好。”
如果欧阳锋不满意衙门边的藏宝地,就让他找一个合适的地点。以他的多疑性情,必能筛选出一个稳妥地点。
欧阳锋无语地瞧着面前的酒坛。
这个幼稚活动的最后任务,怎么兜兜转转落到他头上了?没事多嘴干什么,真就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做。
经过心愿折纸活动热场,餐桌上的气氛也热络起来。
欧阳锋率先向凉雾,问出他最关心的事。
“听说「弥天大雾」大战薛家庄。凉雾,你说说当时的真实情况吧。那位「血衣人」的武功究竟如何?能配得上天下第一剑客的称号吗?”
欧阳锋又说,“中原武林有个坏习惯,动不动就给人封第一的称号。江南就有两位第一剑客,薛衣人与李观鱼之中,究竟谁才是第一?”
凉雾打哪去知道,“要令你失望了,我不曾与那两位交手。与薛衣人交手的是香帅。”
欧阳锋狐疑,“不是吧?传闻里,你与薛衣人决战薛家庄之顶,打了一天一夜。血染红了你们的衣衫,让「血衣人」的称号再现。”
“哈?”
凉雾头顶的问号要具象化了,“你在哪里听的传言?”
欧阳锋:“我进关时听的,玉门关内的「宝庆客栈」。”
凉雾知道传言传着传着会失真,但还是低估了从江南到边塞的距离将传言夸大了多少倍。
“我不知道那个版本,你能先讲一讲吗?”
“传说,五月的第一天……”
欧阳锋记性好,将他听到的故事复述出来。
与一般的说书先生不同,他身负武学见识,在讲述比斗经过时还能查漏补缺地添上他认为可行的武学招式。
这让故事变得更加完整生动,是落到了实处,而不再有悬浮感。
凉雾作为故事里的主角,给欧阳锋的讲述打满分,她像是听了一段平行宇宙自己的经历。
一桌人都听得入神。
卫兰更是听得津津有味。
等欧阳锋说完,第一个带头鼓掌叫好,“说得好!我加十两!”
“哒。”
卫兰话一出口,额头上就挨了一下,是欧阳锋屈指给了她一记弹脑壳。
欧阳锋瞪了卫兰一眼,“你当我唱戏呢!”
卫兰摸了摸额头,疼是一点不疼,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泛红。
脑门上突兀地红了一块,会不会有些丑?
“我夸你,你打我。”
卫兰自有一套道理,“你还讲不讲理了?”
欧阳锋满不在意,“债多不愁。反正在你看来,我也不是第一天不讲理了。”
“好,好,好。”
卫兰没有再辩,看似服软,但在桌下悄悄伸手。
她没干别的,就是掐了一把欧阳锋。
两人相邻而坐,叫她能很顺利碰到对方的侧腰。
欧阳锋只觉腰间的一小块肉被捏起,又被一转。
他没得痛觉失灵症,自然感到了疼痛。尽力面上不显,但还是紧紧抿了唇。
凉雾坐在卫兰的另一边,岂会看不清桌下的小动作,将这一幕收入眼底。
她读书多,还没到读傻了的地步。
以欧阳锋的性格,他能毫不设防让人重重掐一把腰,那人在他心里得有多亲近?
卫兰明年与谁结婚?确定是欧阳锋的哥哥?
还是西域的习俗大有不同?早有耳闻,有些地区实行一妻多夫制,它在白驼山庄一带流行也不无可能。
凉雾不动声色,只做什么异常也没看到。
她不是吴下阿蒙了,是见过世面的江湖人,撞破过世仇之后相恋。
今天再遇上叔嫂文学或哥哥弟弟都爱我这类的桥段,这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凉雾云淡风轻地扯回正题。
“原来边塞版本的传闻竟是如此离谱。事实上,我是与薛笑人有了一场遭遇战。”
如实谈起与薛笑人的决斗,末了谈起遗憾。
“薛衣人的出现让薛笑人停手了。其实,我也好奇薛家兄弟俩的剑术究竟是谁更胜一筹?
薛衣人退江湖多年,他的剑还能快如往昔吗?薛笑人搞出杀手组织,剑法上真的至死未能胜过兄长吗?”
凉雾:“可惜,随着其中一方自尽,这成了一道无解的问题。”
“中秋夜不能全是悲剧故事。”
朱停瞧着司空摘星,“不如你讲个亲身经历的笑话。”
司空摘星不服气,凭什么凉雾说的就是生死决战,轮到他的经历就变成乐子了?
“我难道只会说笑话吗?今天,我偏要说恐怖故事。让我想想讲哪个地方的,我去的地方太多了,选择困难。”
柳不度入席后第一次开口,问:“司空,你去过云贵一带吗?苗疆很神秘,不如讲个那里的恐怖故事。”
凉雾听到“云贵”一词,可不就对上自己的下一站行程。
多看了柳不度一眼,他只是兴致来了,随意一问吗?
柳不度神色如常,好像真就是随口一说,
司空摘星想到什么,忽而肩膀轻颤起来。
他表情严肃,又是压低声音,“你们还别说,我是去过一回云滇之地。那地方邪门,我不想再去第二次了。”
凉雾瞧着司空摘星紧张的模样,一时也吃不准他是真的还是演的。
陆小凤说过猴精的演技冠绝天下,他都不确定是否看过司空摘星的真容。
凉雾配合地做了捧哏,“哦?怎么说?”
“大概三年前,我接了一单生意。”
司空摘星回忆起来,“我的客户被下了天残蛊。那姑娘也是无妄之灾,姑且称她小甲。”
下蛊之人的情郎移情别恋,相中了小甲。
说是单恋是给「恋」字泼脏水。那人其实是相中了小甲的财产,想要先入赘,再把持家产。
小甲没这方面的意思。
一边要应付那个男人死缠烂打,又倒霉地遇上放蛊人。
“放蛊人不管不顾,一杀就要杀两个。既不放过变心的情郎,也不放过小甲。她怨恨小甲就不该经过自家村寨,否则就不会引得情郎有变心的念头。”
司空摘星摇头,自是不认同放蛊人的逻辑,所以他接了那桩生意。
“天残蛊不致命,但会叫一个人毁容。我接单时,小甲的半张脸都烂了。等到全脸烂了,就是解蛊也无法再复原。”
苏蓉蓉听到这里,忍不住问:“蛊毒不同于其他毒,从炼制手法到解除的手法都很诡异。我没听过天残蛊,小甲要怎么才能解蛊?”
司空摘星:“这种蛊只在滇南小范围出现,在炼制时要加入当地特有的一种草药。
想解蛊,要不就是叫放蛊人给出解药,要不就是去寻那味关键原料草药的相克之物。我接单时,放蛊人已经与情郎同归于尽了,所以只剩第二条路。”
凉雾问:“关键草药的相克之物是什么?”
“传说里的冰蚕。”
司空摘星说,“八.九十年前出现过,被游坦之无意中食用,一夕之间让他挤进高手之列。”
冰蚕,虽然带了一个蚕字,却不是真的蚕。
外形像是蚯蚓,但如白玉又如水晶。阳光一照,略显出青色。
它本身带有剧毒,所以也能克制剧毒。
司空摘星介绍着,“据说还有一个特点,它非常冰,所到之处,水都会结成冰。”
欧阳锋精研毒术,自是听说过冰蚕。
“这东西绝迹多年,又被你找到活的了?”
“没有,这单任务失败了。”
司空摘星先说了结果,“理论上,我只要找到死掉的冰蚕虫尸就行。滇南的密林有一个传说,一些要死的毒虫会爬到洞里慢慢等死,那些地洞被叫作万虫冢。有的洞有主,恰好我要的虫洞就有主,恐怖经历就是从这里开始。”
三年前,司空摘星深入密林地洞。
地洞内外有不少人类与动物的尸骸。有的化成白骨,也有新鲜刚死的。他能确定的是,洞内只有自己一个活人。
司空摘星:“等我进洞,那些尸体却又活过来了,开始追杀我。我拼命地逃,越逃越进入地洞深处。
我看到了更古怪的现象,那些毒虫们的干瘪虫尸也活了,还能瞬间变大,对我围追堵截。”
凉雾听着,“你有没有吸入了致幻的菌菇孢子粉末?最后你是怎么逃脱的?”
司空摘星不知道具体过程,“不知道,我记不清了,好像是跳到了地下河流。等我再醒来,是在密林边缘的河道旁,四周没人,也无从问起。”
“我查了自己的身体,没毛病,还更强壮有力了。休养三天,我再去找那个万虫冢。
它塌了,塌得彻底。那块地的主人悬赏通缉肇事者,我见势不妙就跑了。”
司空摘星无功而返,回到委托人家时传来了噩耗。
小甲有一天照镜子,受不了蛊毒对容貌的损毁。
虽然蛊毒还没有吞噬她的整张脸,但数月的折磨让她失去了解毒的希望,没等司空摘星回来就自杀了。
这是一个悲剧故事,叫餐桌的气氛略有沉闷。
苏萌见状接过话头,说起他在采药过程中的遭遇。
有意选了一些温情事迹,没叫气氛向悲伤的地方滑去。
朱停也说起打铁铺接的奇葩订单,搞怪之余又不失好笑。
加上苏蓉蓉在医馆里见的不离不弃温馨见闻,叫这一顿重聚宴结束在月圆人圆里。
散场,时间尚早,刚刚戌正。
凉雾给每人都送了一份桂花糕作为小礼物。
虽然不知欧阳锋与卫兰今日会到,但她准备充足,多带了几盒。
彼此留下联络地址,没有续摊,各自行事。
欧阳锋与卫兰衙门附近查看情况,苏家兄妹去准备封酒坛的黄泥。
司空摘星一溜烟就不见了。
朱停领着凉雾到客栈取金刚伞。
柳不度提着一盒桂花糕。
这个只有盒子手掌大,总不能装着他要的书稿吧?
就听一声来自凉雾的传音入密,“三刻钟后,南湖渡口见。”
柳不度脚下一顿,没有直接追上凉雾,而是转向渡口所在方位。他耐心好,那就再等三刻钟。
渡口,停了一长排船只。
许多客船已经歇业了,只有零星几艘点着灯笼,还跑夜间航线。
不到三刻钟,凉雾拿着一把伞,又背了一把伞,提前来到渡口。
月上柳梢头。
柳不度静默地立在杨柳树下。
皎洁月色笼罩着他,为他镀上了一层朦胧的清光,也散落了一地暗影。
杨柳枝条随风轻拂过地面,柳条一遍又一遍扫过他的影子,影子岿然不动。
下一刻,影子随人而动。
柳不度抬眸看向来人,“稿子呢?”
凉雾:“在杭州小院,随我回去拿吧。之后你可以借宿小院的客房,今夜帮你省你一笔待在嘉兴城的客栈住宿费,我们也说一说云南的事。你问司空摘星云南的故事,是打算最近去跑一趟吧?”
柳不度:“大理无量山。”
“巧了,这就是我要说的地点。”
凉雾带路去找订好的客船,又问:“你张口就问稿子,所以说你写满八页纸的那封信是好长的一幅燕国地图。中心思想就是最后一句让我交稿吧?”
“不然呢?”
柳不度快速反问,脚步一刻也不停。
难不成是他在取出霍休宝藏的路上忽起兴致,想要把沿途风景分享另一个人看。彼时彼刻,想到的人唯有凉雾而已。
错觉。
即便它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但也一定是他的错觉罢了。
第40章 第四十章特别的乐趣
第四十章
中秋月,转朱阁,低绮户。
月照亮了清水巷巷尾,子时已过,人未入眠。
柳不度终于见到了第二本书稿《江南历险记》。
匆匆浏览一遍,大致了解这个故事说的是真假炎飙对决。
“我有一个问题。”
柳不度正色询问,“这本是什么时候成稿的?”
凉雾:“在六月初完稿。”
柳不度抬眉,是他问得不够详细,还是对方故意没抓住重点?
“四月,青衣楼残部冒用炎飙名号的时候,你落笔了吗?是不是已经构建了真假炎飙的故事框架?”
凉雾眨眨眼,“巧合而已。我一不偷二不抢,灵感来自霍休上次冒用炎飙的名号,谁想到青衣楼专逮着我一个人薅羊毛。”
凉雾:“二度撞车又不是我的错,难道你要拒收?”
柳不度:“别做错误解读,我从头到尾没说是你的错。”
凉雾注意到了,对方却未就拒收一词给出回复。
“你问这些的意义在哪里?”
柳不度指出,“你在《江南历险记》虚构了一个名为「规则」的组织,它是炎飙本次的主要对手。
这个组织可以令人死而复生,但叫人失去生前的所有身份,成了一串编号数字。”
凉雾:“对,这些都是我瞎编的。它有什么问题吗?”
柳不度:“西域宝藏是你瞎编的,真假炎飙也是你瞎编的,它们都从不同的角度成真了。”
凉雾一噎,这句话的未尽之意是说她笔下的「规则」组织也会用某个方式成真。
“不是吧?别告诉我你有了那种滑稽的猜想,觉得我写什么就能成什么。”
柳不度没反驳。
凉雾必须反驳这种无稽之谈。
“请用理性思考,你的猜测是倒果为因。不是我写了它才会出现,而是与它有关的人做贼心虚。”
“西域宝藏,是霍休非要穿凿附会。对比故事情节,它与金鹏王朝旧事根本不一样。只有来自西域前朝宝藏的这一点撞了名。”
凉雾不由吐槽,“早知道我不写宝藏主人来自西域,而写他来自东海,非要加个设定就是满是蝙蝠屎的海岛。”
“真假炎飙就更不同了。青衣楼残部顶替我的名号是要投入笑脸人组织,那与《江南历险记》里炎飙被奇袭致死后又被复活,完完全全是两码事。”
凉雾越说越顺理成章,“退一万步,江湖里的确有类似「规则」的组织,那也是它的问题,而我揭露了它的存在。”
柳不度深深看了凉雾一眼,“你的话全对,所以你做好准备又又又一次被追杀了?”
凉雾听到表示强调的三个“又”字,打心底不相信她已经拥有乌鸦嘴的写作光环。
查看游戏面板,特殊状态只有【百毒不侵】,而她的幸运值还是老样子50/100。
不过,她已有了人在江湖必要挨刀的觉悟。
“我做好准备了。”
凉雾反问,“你呢?丘陵书肆准备好了吗?”
话到此处,她想起了已故的白掌柜,忽然对第二本书的出版销售变得兴致索然。
反正不缺钱了,不必再靠稿费与分红谋生,出书与否已经不重要。
凉雾:“之前约定,我续签八本书给你。《江南历险记》是我履行了约稿承诺,之后还有七本书,我也不会赖账。
只要你不介意缺少一笔进项,那就不出版了,你把书稿作为个人藏品吧。”
在宝鸡城分赃时,柳不度作为霍休宝藏的线索提供方,得到凉雾续约八本话本的答谢。现在放弃出版,双方都会损失一笔钱。
凉雾想开了,如果出书意味着被奇奇怪怪的组织盯上,这笔钱不赚也罢,不希望再有伯仁因她而死。
“我的提议,你意下如何?”
柳不度权衡利弊。
只要炎飙再出新作,大赚一笔是可以预见的事。
丘陵书肆的成立初衷却不只是为了卖书,本就不该太过招人注意。
另外,他是不惧麻烦来袭,但没三头六臂保证书肆里其他人的安危。
归根到底,最后更在意一个关键问题。
柳不度文:“不能出版,你不觉得可惜吗?”
凉雾笑了,“我又不白写,仍有你这个读者。只要你认真读了,我就满足了。”
柳不度握住书页的手紧了紧。
自己成为唯一的读者,这句话为什么听着诱人?几乎要违背运营书肆的基本商业规则。
沉默半晌,他说:“就交给时间去解决这个问题。书稿,我暂时封存。等炎飙的热度过了,或者类似组织暴露后被解决了,再择机出版。”
‘即便将来我不在了,也会把这件事提前安排好。’
最后这一句,柳不度没有说出来。
凉雾很快就想开了,“拖字诀,有时候是很管用。”
她索性来了一招釜底抽薪,“不如等我死了再出版炎飙的所有遗作。作者死了,那些感觉被含沙射影的人想追杀也没人可杀,也不会连累书肆被追问杂七杂八的问题。”
柳不度凝眸,这人论及生死倒是洒脱,“你倒是想得够远。”
“人都一死,是自然规律。”
凉雾有了朝闻道夕死可的觉悟,“遗作出版主要靠你的安排。你争取死在我后面,或提前找到靠谱的掌柜接手此事。”
这个提议十分理性,只是听着有点刺耳。
柳不度忽略了刺耳的感觉,不该为涉及死亡似是不祥就避而不谈。
他终是同意,“好,就这样办。”
一轮圆月好,婆娑桂花香。
凉雾没有在中秋团圆夜深谈死亡的嗜好。
话锋一转,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小道消息,已经听说了江湖上存在类似《江南历险记》里的奇怪组织?”
柳不度:“没有。”
凉雾前倾身体,逼近对方。
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双眼,再问了一遍,“真的没有?”
太近了,彼此只剩两拳的距离。
柳不度能够感受到凉雾的呼吸。
不由手指微颤,想要点着对方的额头将它朝后挪一挪。
一念起,却纹丝不动。
柳不度确定地回答,“没有,我没听过相关组织的消息。只是猜测你的故事有再次预言准确的可能性。”
凉雾追问:“依据呢?”
柳不度一本正经地说,“炎飙用自身经历证明了什么叫作乌鸦嘴。”
凉雾抿唇,拐弯抹角损她是吧?
“就这?这未免太依靠直觉了,没有其他的事实依据了吗?”
柳不度也不开玩笑了,“晚宴上,司空摘星说他在滇南遇上死而复生的尸体。他的那段记忆很混乱,你认为是菌子中毒后的幻觉,对吗?”
凉雾点了点头。
尽管她本人亲历了借尸还魂,但不相信有批量的死而复生事件出现,至少没有相关实证。
柳不度:“万一呢?万一司空摘星所说就是真实遭遇呢?接下来要去云南,我们没必要去赌万一。”
万一司空摘星真的遭遇死而复生的尸体,而这件事发生在云南。
炎飙的新书有类似桥段。一旦发售新书让掌握那种秘术的奇怪组织引发无端联想,云南之行还能太平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凉雾听到这里,不再猜疑柳不度提前掌握了奇怪组织的消息。
“你说得有理,没必要赌万一。”
这下,柳不度反过来紧紧盯着凉雾。
他慢条斯理地说,“刚才你追问了两遍,现在信我的话了?”
凉雾感到对方犹如实质的眼神,似是一把把钝刀,扎一刀就控诉一次她的多疑。
她不心虚,还敢故作为难地蹙眉,“要怎么说呢?这次就勉勉强强地信你了。”
柳不度未能伸出的手指更痒了,有点想要试一试对方脸皮的厚度。
他依旧克制住了,提起正事。
“我认为下一步该去大理无量山。前段时间打听到一个传说,说不定与神秘岩洞有关。”
“稍等。”
凉雾取来那本百年前的游记手札,翻到石壁仙踪剑影的那一页,“你看看是不是这个传说。”
柳不度仔细翻阅,给出肯定的回答。
“对,我也查到无量剑派的仙人传说,但这个门派在八十年前已经消亡。”
凉雾:“怪不得没听过它,我还以为是江南人不知遥远的云南事。”
柳不度:“我已知的消息也很少,仅知当年无量剑派与神农帮发生冲突后消失,而神农帮也没了。”
凉雾想起来丘陵书肆足迹遍布东西南北,但没有深入云南,得到的相关消息自是少了。
“丘陵书肆怎么没在云南开分店?那里的图书行业很排外?”
柳不度:“与其说图书业排外,不如说本地势力错综复杂。”
丘陵书肆不只是为了卖书盈利而开设,收集各种消息势必要接触各方势力。
“二十年前,有一批先锋去大理为开店打前站,被卷入当地门派的蛊毒乱斗中,是死伤严重。入驻云南开分店的计划就长期搁置了。”
柳不度补充,“云南的江湖门派驳杂,攻击手段多为毒与蛊。这些门派受到同一个存在的辖制,即大理段氏的皇家寺院天龙寺,因为天龙寺的某些武学属性与蛊毒相克。”
凉雾:“是要练到一定境界才能免疫蛊毒与治愈蛊毒吗?猴精的委托人,那位小甲姑娘不知有没有去过天龙寺求医?天龙寺是不会治,还是不给治?”
“我不知天龙寺收治病患的条件,只知克制蛊毒对武功高低有要求。”
柳不度说,“二十年前发生蛊毒之乱时,天龙寺青黄不接。高手已逝,新一代可造之才还没成长起来。导致云南武林混乱了很长一段时间。”
凉雾:“现在应该不一样了。听闻去年继位的大理新王段智兴,他的武功不俗。”
柳不度:“至少表面上云南各派开始相安无事。对我们来说,算是好消息。”
他又翻了翻游记,没有看到更多石壁仙踪的记述。
“这本手札从哪来的?没续篇吗?”
凉雾:“是从青衣楼杀手的行李里搜出来的。那群杀手对自己够狠,潜入刺杀不成就立刻服毒。没能问游记是从哪里来的。”
“当时一共找到十本书。”
她走到犄角旮旯,拉开角落的边柜。
从底部取出一包书,放到桌上拍了拍,“其余九本都在这里。”
柳不度解开袋子,随手拿了最上面的一本。翻开卷边的书皮,春宫图闯入眼帘。
没有惊讶犹疑,凝神静气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放下后,又匆匆翻了其余七本。
他再抬头时,不解地问,“这批杀手们决定在杀人路上走到底,随身携带的书里居然没有暗藏武功秘籍?”
凉雾扑哧一笑,这与她当时的反应一模一样。
“对吧,你也觉得书中应该藏了秘籍。我就说春宫秘戏可能藏着武功心法,香帅却说从未听过类似桥段。”
柳不度听到凉雾与楚留香一起看过这些春宫图,下意识捏了捏书角。
幽微的情绪来得突兀,去得更迅速。
将这些书重新放入布袋中,还把它顺手塞回边柜底部。
“哒——”
柜门被关上。
柳不度平复了波澜微动的心。
他就事论事,“楚留香说得没错,至今确实没有传出类似故事。即便存在一幅藏着心
法的春宫图,那也是不对外传的秘密。”
“反正不在这堆书里。”
凉雾说着,忽而灵光一闪。
她扫了一眼变成遗作的《江南历险记》,又扫了一眼被关起来的春宫图,视线最后落到了柳不度身上。
柳不度突生一种离谱预感。
不,该不会像他想得那样吧?他绝不会同意这种事。
凉雾微笑,“你刚刚损失了一个赚钱的机会,我帮你找到新点子了。炎飙已死,虫二当立。”
虫二,风月无边是也。
柳不度更知这会提到的风月无边,恰是春宫图那种不着寸缕的美色。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黄巾军起义的口号是该这样化用的吗?”
“为何不可?”
凉雾说,“春宫藏着武功心法,这种事从前未有,我来开创先河。某种程度也是揭竿而起,改一改江湖规则。”
“不过,我有一处硬伤,我画图不行。”
凉雾头脑清醒,有自知之明。她能画两笔,也仅限于简笔卡通,对于工笔水墨不擅长。
想要完成藏功于图,必要有一位可靠的画师助手。
“我……”
凉雾正想请柳不度推举可靠的画师,就被他的动作给打断了。
柳不度之前克制了两次没有出手。
此时终是没忍住,手掌一翻抖落藏于袖中的纸折甲虫。
略带寒意的内力包裹了纸甲虫,把它快速怼到凉雾的脑门上。似一块冰紧紧贴着她,给她过热的思维降降温。
凉雾发现柳不度的异动,却没有闪避。
她倒要瞧瞧对方能做什么,没料到会被冰一下脑门——这手段真是幼稚。
“你别太荒谬。”
柳不度隔着纸甲虫点了点凉雾额头。
“我绝不会与你结伙完成春宫图,就算它是藏着武功心法的那一款,也不行。”
柳不度严肃表态,收回手。
似乎收手收很果断,似乎没有一丝留恋。
凉雾取下纸甲虫,用脚趾思考也知道她不可能被这玩意吓到。
“我也没叫你画,你推举一个可靠画师就行。如今春宫又不是禁书,朝中重臣也有画过的,我也看到丘陵书肆有售卖。”
“俗话说,佛祖给你关了门就会给你再开一扇窗。冒险故事不能乱写,一不小心就会影射某个组织,春宫图藏秘也不行吗?”
“不在一本里画完。每本夹带一张,搞一个系列连载,到我身亡再发出最后一本。只有集齐全套才能发现隐藏的武功,也不知是哪位幸运儿能第一个先发现。”
凉雾想得长远,却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有待解决。
不是缺少画师,而是她还没能创造出这样一套适合入画的武功。
柳不度想回怼的话太多,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他抓了一条,“佛祖什么时候说过这种俗话了?”
凉雾暗道确实不是佛祖说的,是上帝说的。“不要计较细枝末节。”
“好,我不计较。”
柳不度说,“你放过佛祖吧。它没给你开窗户,是你想把房子直接炸了。”
假设出版一套系列暗藏武功心法的春宫,等百年后武林发现这种秘密,可不就是炸了。
柳不度从没想过有人会向他提出如此荒唐的诉求。
凉雾还说不叫他动笔,只要推荐画师就好。
要是答应合伙了,他能叫旁人动笔吗?秘密多了一个人知道了,就有外泄的风险。
“此事不必再提。”
柳不度说得坚决,不能再深想,要是越想越觉得有趣怎么办?
人不能除了习武就是在寻觅更高武道的路上,也要寻觅一二乐趣。
比起炸了象征皇权的紫禁之巅,以这样的方式炸一炸江湖,着实更颇有一番意趣。
唯一的遗憾,等春宫全集完全出版时,他已经不在了,无法亲眼目睹江湖炸锅的盛况。
不!多一寸都不能想了。
不客气地说,他要是疯起来,必是要让整个江湖都害怕的。
柳不度迅速起身,准备去拿桌上的《江南历险记》。
他必须马上离开这个勾得他蠢蠢欲动的书房。
“时间不早了,该说的也都说了,明日再为远行云南做准备。”
“等一下。”
凉雾放下手中把玩的纸甲虫。
微微倾身,用手指按住了书稿,“你还没拿钥匙。”
她不再提特制版的春宫。不是放弃构想,而是静静蛰伏。
等创出了合适的功法,才到万事俱备的那一天。彼时再谈如何借一缕东风。
从抽屉取出钥匙,特意绕过书桌走到柳不度身侧,把钥匙稳稳地放到《江南历险记》上。
“夜深了,你别撬锁走窗户,用钥匙开客房的正门。蜡烛与打火石在进门的柜子上。”
凉雾轻轻拍了拍书稿封页,又拂去上面不存在的浮灰。
仿佛语重心长地说,“循规蹈矩的好习惯,始于开门这种小事,对吧?”
柳不度听得懂,这话不是说开门,而是在笑他的墨守成规。
“不错,走正门确实是好习惯。晚安。”
他若无其事地说完,拿着书稿与钥匙,单肩背起一旁的行李,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
凉雾平静地看着房门被从外迅速关上,听着轻微的脚步声渐远,又听着客房铜锁的响动与木门开合声起。
她终是笑了起来。
拿起桌上的纸甲虫,弹了它一记。
暗道一声可惜,未能亲眼见证柳不度发现被礼尚往来后的表情。
某人用纸甲虫冰她脑门,她还以纸花簪发之美。
这种行为值得一个好评。像是在宅心仁厚、怜香惜玉、知书达理之中选三一即可。
*
*
客房内。
柳不度点亮烛灯,已经将那些跃跃欲试的念头压回心底。
准备提桶取水,忽觉左耳侧上方有轻微异物感,头发上似乎多了什么。
没有直接伸手去拿,而是移步镜前一看究竟。
对镜稍稍侧头,只见耳畔生花。
一朵淡金色纸花,赫然嵌在黑发上。
纸花灿烂,略带一缕暗香,是弥散小院的桂花幽香。
花不能更眼熟,是凉雾在餐桌上折的纸玫瑰。
在回程的船上,她闲来无事折了几支新鲜桂花。碾碎花瓣,取丹桂汁液为纸玫瑰染了一层淡金色。
这朵花何时到自己头上的?
柳不度瞬时想起凉雾给出客房钥匙的动作细节。
凉雾明明可以直接抛出钥匙,却绕过书桌走到他身边。
原来不仅仅是为笑他墨守成规,还在这里等着他呢!
柳不度明白,如非心绪浮动,他也不会慢了几步才发现被偷袭的异样。
此时看到自己被簪花,完全没有愤而摘花的念头。
第一反应是觉得不搭,这张脸长得普通至极,与淡金色玫瑰不适配。
镜中影像发生了变化。
平平无奇的假面消失,露出截然不同的真容。
面如冠玉,眼似寒星,似月下飞仙。
这是白云城城主府众人再熟悉不过的容颜。
下一刻,镜中人笑了。
笑容很淡,以金色纸玫瑰相衬时,却显得格外真实。
抬头望窗外,今夜月正圆,圆月偷藏了无数秘密。
“这样才配。”
一句低语散于风中。说的是花,又不仅仅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