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遇
第二十一章
“好你个猴精!”
陆小凤正要找司空摘星算账,但没来得及控诉被猴精坑了,就被霍休之死砸闷了。
“霍休死了?”
陆小凤鲤鱼打挺般从床上跳起,“怎么可能呢?虽说他快七十岁了,但我四个月前还见过他,当时他的精神很好。他是怎么死的?”
“我打哪儿知道。”
司空摘星扔出一封信,“接着,给你发的丧帖。从江南百花楼转送来的。”
陆小凤的行踪不定,但有一位定居杭州百花楼的好朋友。
熟悉陆小凤的人都知道,找陆小凤无果,给他的朋友花满楼留口信就行。
司空摘星:“花家信使不眠不休,跑累了好几匹马找你。今天上午,终于打听到有位身披红披风的四条眉毛,人在洛阳城的悦来客栈。他在大堂等你许久,但不见你回来,倒是认出了去吃早餐的我。”
司空摘星挤眉弄眼,“我口风紧,才不会说你凌晨偷跑去完成赌约。我让他去歇会,我来转送请帖。”
陆小凤快速拆开信封。
这是一份标准的丧事请帖。
帖子简单写了霍休在十月初十不幸病逝,邀请他的朋友陆小凤送他最后一程。
葬礼将在十月二十五举办,地点在关中宝鸡城外的太白山上,那是霍休经常居住的地方。
剩下就是几句客套话。
书写的落款却是没见过的人名——上官丹凤。
这是谁?
陆小凤没听霍休提过。
霍休没妻子没情人没孩子。
尽管他将至七十高龄,但从没提过将来的丧事怎么办,又由谁去办。
司空摘星:“丧帖怎么说?”
“只说病逝,没别的。你自己看。”
陆小凤递出丧帖,又问,“花家的信使有没有特意交代什么?”
司空摘星:“没特别的。只说务必尽快找到你,不能错过了葬礼举办时间。你要去霍休的葬礼吗?”
陆小凤理所当然地点头,“朋友一场,必须去。还有十天,足够我赶到太白山了。”
“没请我,我就不陪你走这一趟了。”
司空摘星转而问起赌约,“我听说「丘陵书肆」今天休业,似乎是白掌柜有急事闭店三天。该不是你昨晚去拿书,把白掌柜给吓着了吧?”
司空摘星飞速补上一句,“真出事,可不许往我头上甩锅。昨天,我给你选择的赌约机会了。”
陆小凤没好气地翻白眼,“你是给我机会了,让我二选一。要不去拿新书,要不穿一件满是鸡毛的衣服。装作公鸡精,夜半三更到城门墙头学公鸡叫报时。”
谁想不开选后者啊!
陆小凤选了前者,本以为手到擒来,结果就是对白掌柜之死没有头绪。
“书没拿到,书店里发生了一些事。”
陆小凤斟酌着是否要透露白松之死,但见司空摘星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司空摘星已经飞出窗户,在风中留下一段话。
“我只关心赌注,不在乎你怎么搞到它。记着,你欠我一本《关中历险记》。书不急,你先去参加葬礼。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善解人意。年底,百花楼见。”
“哎……”
陆小凤伸出手,但连一根猴毛都没抓住,空中哪还有猴精的踪影。
他把今日偶遇凉雾的消息给吞了回去。
“猴精,你溜得快,也不听我把话说完。看来是你们还不到重逢的时候。”
陆小凤收起丧贴,去准备出发的行李。
今天,他起得比鸡早,是该早些睡觉。明日天亮就要出发去太白山。
不过,他比司空猴精靠谱。临走前,还得与凉雾知会一声。
*
*
「嵩远斋」,洛阳城最大的客栈。
这个名字听着有一股来自嵩山的禅意,它就是少林寺的产业。
从洛阳城到北少林,骑马两三个时辰就能到。
凉雾在书肆内找不到更多白掌柜之死的线索,到洛阳城内转悠了一圈。
在茶馆里打听近期城内有没有异动,得出的结论是洛阳的治安还行。
由于靠近北少林,城里不乏少林投资的产业,宵小之徒不敢轻易作祟。
近些年,少林没有干出威震江湖的事迹,但余威仍在。
凭借大悲禅师坐镇达摩堂,没人敢上嵩山明着挑衅少林寺。
凉雾也知道大海捞针式地寻找,很难找到杀死白掌柜的凶手。
她又折返书肆向柳不度建议,不必再等三天,明日就开售新书《关中历险记》。
书肆卖书是为赚钱,不会因为掌柜被杀与书稿被偷就停下赚钱的脚步,这才显得正常。
不论凶手下一步又做了什么,只有让其动手,才能抓住对方的马脚。
敢做此提议,因为被凶手盯上「炎飙」就是她本人,倒要瞧瞧凶手能搞出点什么事情来。
凉雾仍未表明新书作者的身份。
柳不度没有犹豫,即刻同意明日开售书籍,就像是简单地采纳了一个好意见。
很好,做事干脆,不必浪费口舌掰扯不清。
凉雾欣赏这样的办事风格。
假设丘陵书肆真有小秘密,只要不触及她的底线,有这样一位大老板坐镇,她愿意继续合作下去。
回到客栈,取出了留存在游戏背包中的另一份手稿。
底稿一式两份。
委托阿吉交给白松的那份是字迹工整的誊抄版,她留存的这份有着一堆修改痕迹。
不能空等凶手出招,也要想办法挖掘线索。
凶手使用西域奇毒杀死白掌柜,当夜只为抢走手稿。
如果不是故意转移视线,手稿就是对方杀人的主要动机。
凉雾翻看书稿。
这本书的内容纯属瞎编。
主角炎飙买到一件旧衣服,发现藏在夹层里的地图,破译出藏宝地点。
在挖宝过程中,遭遇了另一支取宝队伍。双方打了起来,后为了应对藏宝地的机关,休战合作,平分宝藏。
《关中历险记壹》只是一篇单纯的探险爽文,不追求深奥的人生价值。
书里特意规避了现实存在的门派名称,不希望有谁对号入座。
也为了避免朝堂觉得有影射桥段,模糊了前朝宝藏的设定,只说是来自遥远的西方。
凉雾又取出崭新的印刷版进行比对,是不是白掌柜作为编辑,额外添加了一些情节?
近水楼台先得月。
印刷版是下午离开书肆时,她找柳不度提前购买的。
翻看了两个时辰,逐字
对比。
比起手稿,印刷版只有几处用词的修改,没有增加或删减某个桥段。
“邪门了。”
凉雾嘀咕了一句,她身为作者,愣是瞧不出这书暗藏了什么秘密。
这时,客房门被敲响。
门口传来了陆小凤的声音,“凉姑娘,你在吗?是我,陆小凤。”
“稍等。”
凉雾把手稿收回游戏背包,瞧了一眼天色。
月圆之夜,亥时已至。
陆小凤这会找上门,总不能是请她吃夜宵吧?
“进来说。”
凉雾问,“有什么事?”
陆小凤:“我是来与你辞行。友人去世,我明早出发去奔丧,暂时没空帮忙追查白掌柜之死。”
他却无法放下这桩谜案。
那滋味不好受,好似浅尝了一口美酒,酒瘾被勾起来了,但必须放下酒坛。
陆小凤:“之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请你一定托人送口信到宝鸡城最大的酒楼。只要我有空,必定全力以赴。”
凉雾明白陆小凤为什么会倒霉了。
性格决定命运。可以说他热心肠,也能说他不怕麻烦,还挺享受解决麻烦。
其实没人委托陆小凤调查白松之死。
柳不度对不请自来的帮手,只是报以可有可无的态度。
“谢谢。”
凉雾真诚道谢。
陆小凤的古道热肠,是在为「炎飙」解决麻烦。
虽然他本人不知道究竟在为谁帮忙,但自己愿意承了这份人情。
陆小凤感觉到凉雾的郑重,反倒不自在地摸摸胡子。
他才没有被人打心底感谢就会不好意思,只是习惯了随性一点的相处。
“不必客气。这忙,我还没帮上。”
陆小凤只是前来知会一声,说完就要回去补觉。
“等一下。”
凉雾多问了一句,“方便说吗?你去宝鸡城为谁奔丧?”
“霍休。”
陆小凤不认为此事需要保密。
丧帖通篇是客套性话语,只字未提需要隐瞒霍休已死。
凉雾已非吴下阿蒙,对江湖人物不能说如数家珍,但也听过有声名在外的那一拨人。
她听说过霍休,不是因为这人武功卓绝,而是因为他富可敌国。
凉雾问:“这个霍休,是天下首富的那个霍休吗?”
陆小凤点头,“是的。”
凉雾瞬间有了决定,“我和你一起去奔丧。”
“啊?”
陆小凤错愕。
办丧事,又不是讨一杯喜酒喝,能够沾沾喜气。不仅讨不到喜气,还要随帛金。
陆小凤:“为什么?”
凉雾:“你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陆小凤:“都说来听听。”
凉雾:“假话是我对天下首富很好奇。钱,谁不喜欢。我想要瞻仰首富的遗容,沾沾财气。”
陆小凤:“真话呢?”
凉雾将《关中历险记》塞到陆小凤手里。
“书,我刚刚看完了,导致白掌柜被杀的故事与前朝宝藏有关。”
凉雾不是闲得慌去葬礼,而是找到了共通点。
陆小凤要去关中的宝鸡城一带奔丧。
《关中历险记》的藏宝地点也在关中,却是在一座虚拟的深山古墓中。
故事是瞎编的,桥段纯属虚构。
凉雾能保证绝对没有含沙射影,但是架不住有人杯弓蛇影。
排除话本成精找上凶手胡乱输出的可能,白掌柜因书被害,多半就是凶手进行了错误的脑补。
脑补内容与一笔宝藏有关。
偏偏富可敌国的霍休在这个时候死了,丧事举办地点也在关中。
凉雾:“导致白掌柜被害的故事内容与钱有关,而你要为最有钱的那个人去奔丧。都与钱有关,都与关中有关。跟着你,说不定能获得新线索。”
“呃……”
陆小凤不能说这番推论毫无道理,但不免有些牵强。
“如果以‘钱’与‘关中’为线索,关中出名的有钱人不只霍休。事实上,只有我和少数几人知道霍休住在哪里,大多数人都不清楚他的行踪。”
陆小凤:“要是瞄准关中有钱人,第一个会被想到的是阎铁珊,那是天下珠宝最多的男人。”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你还别说,珠光宝气阁也在宝鸡城。”
“这不就对了,所以有必要去宝鸡城。”
凉雾当即拍板,“明早出发,你带路。就走你平时习惯走的路线。”
陆小凤找不到不同意的理由,“行。卯正出发,在西侧城门汇合。”
凉雾将人送至门口,随口一提:
“这本书送你了,你可以之后慢慢看。明早还要赶路,今夜不必为它晚睡。”
陆小凤后知后觉,想起来手里多了一本新书,“它从哪来的?”
凉雾:“傍晚,我折返书肆,找柳不度买的。”
陆小凤暗道一声傻了,他怎么就没想到直接向书肆大老板买书呢?
一定是柳不度的气质太过剑客,叫人忘了他是书肆东家的身份。
这会看向《关中历险记》,直觉有点不妙。
不被提醒别晚睡,他可能想不起来熬夜读书,但现在眼神黏在话本的封皮上了。
陆小凤:要不就只读一章?
当成睡前催眠故事。他保证读了一章,一定倒头就睡。
*
*
陆小凤下的决心,陆小鸡为什么要做?
翌日清晨,陆小凤按时抵达洛阳城西门,但没忍住打了一个哈欠。
凉雾见状,心里了然。
就问一句,“炎飙在关中寻得的宝物,折合白银多少两?”
陆小凤:“六十万两。”
凉雾:“所以你还是晚睡,把一本书看完了。”
陆小凤讪笑,想好只看看一章的结果往往是控制不住自己。
幸好有内力护体,只有一丝不足道的困意,绝不会影响正常赶路。
凉雾不多话,这种事无伤大雅。
只是更提高几分戒备,以免陆小凤瞌睡虫来袭,忽视了某些途中的潜在风险。
两人骑马离开洛阳城,向西而去。
最初的两三天,一路通畅,无事发生。
当靠近渭南地界,异变骤起。
一波接一波的杀手沿途伏击,明说是冲着陆小凤去的。
凉雾与陆小凤前后处理了五批杀手。
这些杀手的武功算不上一流,但一波接一波就像是打不完的蟑螂。力有不敌就服毒自尽,自称来自「青衣楼」。
青衣楼,二三十年前兴起的杀手组织。
据说一共有一百零八楼,可是没人知道总瓢把子是谁。
凉雾企图弄清楚杀手们是接了谁下的订单。
她逼问无果。这些杀手只是听命行事,不让陆小凤前往霍休的葬礼,但不知道受雇于谁。
又一个清晨。
两人离开长安城,再遇又一波杀手。
杀手一共四人,在西城门外的一里地偷袭。
这次,凉雾总算逮着一个看似杀手小头目的人物,是挥着一双银钩的勾魂手。
仅仅一招,她就将勾魂手完全制伏。
当勾魂手的手脚经脉断裂,作为标志性武器的银钩坠地,他只能被人勾魂,再也无法去勾别人的魂了。
勾魂手受不住这样的疼痛,咬碎口中藏的毒.丸,服毒自尽了。
自杀前,他狂喊:“你们都会不得好死!炎飙大人绝不会放过你们!”
长安城外,杀手四人的鲜血流了一地。
冬风里,凉雾与陆小凤面面相觑,一时间惊讶到没了声音。
半晌,陆小凤开口问,“我没听错吧?勾魂手说的是‘炎飙’?《关中历险记》的作者要杀我,阻止我去霍休的葬礼?为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
凉雾说着,忽而笑了,“有意思,这件事变得有趣起来呢。”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釜
底抽薪
第二十二章
十月二十二,太白山山腰。
黄昏寒风起,一片枣树林晃动着光秃秃的树干。
枯枝尽头,有一栋简朴的木屋。
这就是天下首富霍休的居所,也是他的灵堂所在。
陆小凤是第十次来到这里。
往日,他每次来只看到霍休独自居于山中。
这栋屋子没有仆从,没有亲眷,也完全没有金钱的味道,看不出是天下首富的住处。
今天,他先看到了门外站着三个男人。
三人的长相很有记忆点。
比如其中一位,足以用可怖形容。
他只有四分之三的脸,左脸缺了一半。右眼空了,眼窝空余一个古怪的黑洞。
没有双手,是从手腕处被斩断了。本是左手的位置装了超大的铁球,本是右手的位置按上了一个铁钩。
“柳余恨。”
陆小凤没有见过这个男人,但听过对方的长相。
多年前,柳余恨不叫柳余恨,有与这副长相截然相反的绰号,人称“玉面郎君”。
这个外号不是讥讽,而是男人当初长相极其俊美。一个人从玉面到可怖是江湖的残酷。
陆小凤又看向另两人,从体貌特征判断出对方的姓名,“独孤方、萧秋雨。”
守门的三人微微颔首。
陆小凤迷惑,“你们是霍休临死前请来的?”
三人俱是摇头。
柳余恨对陆小凤蹦出了两个字,“你,进。”
灵堂的门敞开着,却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灵堂内丧幡重重。
白色布条随风而动,阻挡了活人的视线,更似唤着逝者魂兮归来。
陆小凤不再询问守门的三人,走入灵堂。
凉雾有意把存在感降到最低,放慢脚步。
当她准备跨过门槛时,面前横生一根铁钩试图阻拦她的去路。
柳余恨:“你等在外面。”
凉雾抬眸,没有被阻拦的不悦,反倒是钦佩地看了对方一眼。
什么是身残志坚?
这位就是典型了。
她有点好奇,柳余恨没了双手要怎么吃饭穿衣?
猜测是内功派上大作用了。
像是吸尘器一样,把饭菜与水直接吸入嘴里。
再让一件衣服凌空飞起,以最快速度把身体塞到衣服里。
凉雾深知这场吊唁不会简单。
或许不久后,她会与守门三人大打出手,但不妨碍这一刻她敬佩一个陌生人的顽强意志力。
柳余恨被看得伸出的右臂轻轻发颤。
他本该冷冰冰地阻拦到底,却不知为何心头渗入一丝奇异的暖流。
尊重与敬佩。
这种眼神,他有太久没有感受到了,更不提是来自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
明明他的世界只剩凛冬,为什么此刻感受到了一场海棠醉日般的暖春美景?
这时,灵堂内传出一道女声。
“来者是客,不必阻拦。陆小凤的朋友,也请你进来吧。”
柳余恨闻言,从美梦中惊醒。
他急速收回右臂铁钩。立刻垂眸,不再多看一眼随陆小凤而来的女子。
多一眼,只怕梦回昔年好时光。
当年他风华正茂,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凉雾礼貌性地颔首致意,也走入灵堂。
柳余恨等人离开,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异状。
为什么直到女子靠近灵堂的门槛,他才真实感受到对方的存在?那种感觉就像遭遇了一只突然显形的鬼魂。
柳余恨背脊发凉,回头望向灵堂,想要看得清楚一些。
他却看不清了,白幡一块接一块从房梁垂下。幡影重重叠叠,遮蔽视野。
凉雾走到里侧。
发现灵堂不只摆放了一口棺材,而是足足有四口棺材。
怪不得这里鬼气森森,散发出阵阵寒意,原来不仅霍休一具死尸。
棺材旁,坐着一个年轻女人。
女人身着素面黑衣,长发披肩散落。
她没有佩戴珠宝,却凭着一双宛如黑珍珠般的眼眸,美得贵不可言。
“我是上官丹凤。”
女人起身相迎,“四条眉毛的陆小凤与他的朋友,感谢你们远道而来送别霍休最后一程。”
陆小凤看到上官丹凤与四口棺材,脑中滚动两个大字——麻烦。
不是这一刻才确定麻烦来了,而是在被青衣楼杀手一次次围攻时就明白被麻烦缠身。
那就解决麻烦。
陆小凤直接问,“你是谁?与霍休什么关系?为什么有四口棺材?”
上官丹凤:“我知道你一定还要问棺材里的人是怎么死的。在回答之前,我想先问你,你做好准备得知真相了吗?”
上官丹凤似乎善解人意,“我说了,你就会卷入这场血腥争斗中。现在,你还能选择离开。”
“霍休是我的朋友,他死了。”
陆小凤不认为自己有第二条路,只冲着弄清友人之死,他就一定会来奔丧。
何况他已经卷入其中,“从洛阳来的途中,我遭遇了六批青衣楼杀手的阻截。”
“什么?!”
上官丹凤又惊又怒,“青衣楼居然无所不在地盯上你了?!”
说着,她又是凄然一笑,颤抖着退后一步,跌坐在椅子上。
“好狠毒的炎飙。”
上官丹凤提起这个人名,本是端庄的表情变得咬牙切齿起来,“这贼人是要赶尽杀绝啊!”
凉雾依旧保持着降低存在感的状态。
这一招参考了宫九天生的隐形属性。她运行小无相功,试图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当然了,她没有坟头蹦迪的嗜好,也不是专程到灵堂练功。
没忘了正经事,是要查出究竟是谁冒用她的笔名。
听到上官丹凤声情并茂地骂出“好狠毒的炎飙”,作为当事人没有生气,没有愤怒,只是觉得滑稽。
凉雾面不改色,静静地看着这场赔上人命的荒诞剧还有哪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桥段。
上官丹凤愤愤不已地说起前因,“既然青衣楼已经盯上你们,那也没什么好隐瞒了。一切都是因为一笔宝藏,来自西域金鹏王朝的宝藏。”
陆小凤心里咯噔一下,忍住了,没有侧头去看凉雾。
他将演技发挥到了顶点,表现得十分错愕。
出发前,凉雾推测霍休之死说不定与一笔宝藏相关。
当时他认为推理得牵强,眼下却是要打他的脸了。
上官丹凤讲述了一段往事。
五十年前,西域的金鹏王朝被灭。
四位少年临危受命,被任命为复国辅臣。
保护王室遗孤避入中原,同时也携带了王朝最后的财富。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复国资金被一分为四,由四位辅臣均分保管。
五十年一晃而逝,那位遗孤早就成了中年人。他育有一女,就是上官丹凤。
“霍休,本名上官木,他是四位辅臣之一。还有一位辅臣,是我的叔祖父上官谨。他有一对孙女,上官飞燕与上官雪儿。这些年避居中原,我们的关系很是亲厚。”
“万万不想不到十月初十,大批青衣楼杀手突然追杀我们。霍休为保护父王牺牲了,父王到底没能逃过一劫,我的叔祖、我的堂妹上官飞燕也都牺牲在那场追杀中。”
上官丹凤神色黯然,指着四口棺材依次指认四人的尸体。
陆小凤也不管什么礼仪,走到棺材旁,仔细地打量起尸体。
凉雾也去看了。
依照上官丹凤的话,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了十二天。
虽然棺材附近放了一圈冰桶,这样的低温不足以保持尸身不腐。
尸体露出的面部与双手不免呈现一定的腐败迹象,但还能辨识死者的容貌。
四具尸体有一个共同特点,俱是尸身不全,双足都不见了。
另外,上官飞燕的脸被划了深深一刀。
刀伤深可见鼻梁骨,简直就是把她的脸一分为二。
陆小凤问上官丹凤,“你怒骂炎飙,因为是他派出了青衣楼杀手?”
“不错。”
上官丹凤肯定地说,“炎飙就是一只恶鬼,他是找金鹏王室复仇的!”
凉雾默默吐槽,我怎么不知道我来复仇呢?真就是
胡乱加戏,都没问过本人的意见。
陆小凤:“究竟怎么回事?”
上官丹凤:“五十年前,金鹏王朝被灭时,父王还是襁褓里的婴儿。四位大臣之所以带着父王逃入中原,因为叛军赶尽杀绝,而炎飙就是叛军派来的。”
在上官丹凤的控诉里,炎飙是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这是一个假名,他的真名叫上官康。
炎飙写出《关中历险记》的用意狠毒。他将金鹏王朝宝藏的存在,通过春秋笔法告知天下。
一旦新书热卖,再抛出话本里宝藏其实是真实存在的说辞。
财帛动人心,届时金鹏大王与四位辅臣必会遭到窥觊财宝者的围攻。
“这是他最初的计划,现在情况有变。”
上官丹凤说,“一个半月前,说书先生们为这本书做宣传,几乎让半个关中知道了炎飙的故事。青衣楼找上了他,告知父王的具体下落。十月十日,青衣楼杀上门来,酿成了这一场惨剧。”
陆小凤不解,“青衣楼为什么要援助炎飙?这是一个杀手组织,不会做白工。”
上官丹凤:“当年,宝藏被一分为四。霍休与叔祖带走了其中两份,剩下的由平独鹤与严立本带走了。这些年,我从未见过后两位。”
陆小凤听出了潜藏的含义。
四位辅臣逃亡中原后,有人忠心依旧,但是有人变了。
“你怀疑平独鹤或严立本早就与青衣楼勾结。他们为了保住手里的财宝,索性先下手联合炎飙,出卖金鹏大王。
这样一来就能阻止炎飙散播金鹏宝藏的流言,让他们能继续过太平日子。”
陆小凤从这个角度回看白掌柜之死,怕也是炎飙所为。
炎飙改变了原先的计划。
为了不留隐患,除掉认识他的人,而白松与他单线联络。劫走手稿,是为不留下与他有关的书面痕迹。
上官丹凤一脸钦佩,“你所言极是!不愧是霍休称赞的四条眉毛。这就是炎飙与叛徒的阴谋了。还有一点,你不好奇,为什么四具尸体都被砍掉双足吗?”
陆小凤确实不解,“为什么?”
上官丹凤:“炎飙也姓上官,本是金鹏王朝的旁支后人。不同于旁支,嫡系有一个特征,天生六根脚趾。”
她的眼神忽而阴郁起来。
“一根脚趾之差,就是掌权者与被支配者的差别。是嫉妒,强烈的嫉妒,让炎飙砍去了父王的双脚。其他三人被牵连了,而我也是侥幸逃脱。”
上官丹凤边说边提起裙摆,“你看,这就是炎飙要赶尽杀绝的证据!”
她脱下鞋袜。
右脚有块崭新伤疤,脚趾竟然只剩四根。是挨了一刀狠的,切断了她的趾头。
上官丹凤:“我幸而得到柳余恨等人的拼死保护,才逃过了青衣楼追杀。将四具尸体运到霍休的住所,这个地方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
陆小凤已经紧紧蹙起了眉头。
上官丹凤:“陆小凤,现在你知道了全部内情,还敢为了你的朋友霍休去讨一个说法吗?”
凉雾看到这里,也想鼓掌了。
这个故事足够劲爆刺激。
前朝巨额宝藏、忠诚与背叛、被追杀的美强惨公主,即将为亡友复仇的侠客。
好戏即将进入高.潮,但出现了一个问题。
故事存在一个漏洞,一个足以让整场戏全面崩盘的漏洞。
即,上官丹凤口中的炎飙,他从头到尾就不存在!
显然,有人在说谎。
凉雾的目光从上官丹凤脸上扫过,又看向四口棺材。
从棺材的摆放上来看,霍休距离上官丹凤的座椅最近,接下来依次是金鹏大王、上官谨,最远是上官飞燕。
再细看,嫡系的上官丹凤与旁支的上官飞燕,长相有七成相似。
剩余的三成不同,是尸体轻微腐败造成的,也是活人表情灵动与死人肌肉僵硬导致的。
另有一点,上官飞燕的脸几乎被一削为二。
从额头过鼻梁到下颚的利器砍伤伤疤,让她彻底破相了。
凉雾凝视者女尸的面部伤痕,再看活着的上官丹凤散发着高贵不容亵渎的气势。
一种强烈的对比感油然而生。
金鹏王朝嫡系与旁支的对比,贯穿了这对堂姐妹的一生。哪怕其中一人死去,这种对比仍在继续。
凉雾垂眸。
究竟是谁在说谎呢?死去的人?活着的人?抑或不能排除一种可能——诈死的人。
一旁,陆小凤已经做出决定,“别管青衣楼有多难缠,我都会去问个清楚。”
他问上官丹凤,“另外两名辅臣是谁?有他们的消息吗?”
“有。”
上官丹凤从霍休的棺材里取出两卷画轴,“这是两人年少时的画像。我左手的是严立本,右手的是平独鹤。”
凉雾朝前一步,一起拉开了两幅画。
画中是两名十五六岁的少男,一身西域风情的装扮。
算算时间,一晃五十年。这两位辅臣已经六七十岁,容貌只怕与昔年有了较大出入。
陆小凤想不起画中人能对应上哪号江湖人物。
他问,“没更多的线索了吗?”
上官丹凤:“这些年,叔祖父与霍休也一直在追查同僚的去向。近期有一些眉目,但……”
陆小凤看出了上官丹凤的顾忌,他立即明白原因。
上官木变成了霍休,成为天下首富。另外两位辅臣想来也在五十年后成为威震一方的人物,无法被轻易撼动。
陆小凤:“但说无妨。”
上官丹凤深吸一口气,说:“严立本变成阎铁珊,创立珠光宝气阁;平独鹤成了独孤一鹤,乃是如今的峨眉掌门!”
陆小弟愕然。
上官丹凤嘲讽地说:“两人都不是无名之辈,岂会甘心承认旧时身份,又怎么会愿意再为复国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们变成了勾结王室旧敌的叛徒!”
凉雾听着,生出了一些不当讲的话。
这次她面对的不是宫九,所以不该说的话也就没有再讲了。
在她看来,如果一个王朝只剩下仨瓜俩枣,复国就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不能说坚持复国是错误,但早就该做好人心不古的准备。五十年前一分为四的宝藏,这钱是分时容易聚时难。
与其做着不可实现的旧梦,倒不如应了那句诗,且让旧时王谢堂前燕,踏踏实实地飞入寻常百姓家。
然而,今日的一场大戏已经涉及多条人命。
她这个李逵也遇上李鬼,还是借她名义行恶事的李鬼。那就不再是金鹏王朝内部斗争了,必要弄个水落石出。
陆小凤听到旧臣的真实身份,并毫不在乎对方现在的地位名望。
“最大珠宝商与峨眉掌门又如何。如果确定他们背叛旧主、灭杀旧友,我也是要去讨个说法的。”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霍休的尸体。
虽然相处时日不多,与这个干瘦的老头却是朋友一场,他不会让朋友不明不白地被害。
“公主,请节哀。”
陆小凤承诺,“不日,我会捎来说法。”
上官丹凤:“我所求不多,只要让平独鹤与严立本到父王坟前认罪。”
她又从霍休棺材里取出一只木盒,递给陆小凤。
“里面是一百两白银。车马茶水费,还请收下。”
陆小凤正欲推辞,为了友人追讨公道,不需要拿钱办事。
上官丹凤又说,“别拒绝。你们只有两人,我让柳余恨给你们打打下手跑跑腿。这是三人的日常开销,不能让你掏钱为我的手下买单。”
从礼数来看,完全没毛病。
陆小凤只能收下木盒。
凉雾眨眨眼,上官丹凤的一番操作非常丝滑。
不过,允许她用小人之心猜疑一番。公主安排手下跟着陆小凤,柳余恨究竟是来打下手的呢?还是来从旁监督的呢?
有监军未尝不好。
所谓碟中谍,计中计,让一个人相信某个假消息,往往通过其信赖的渠道传输更有效。
凉雾只问了一件事,“公主还请保重。对了,上官雪儿呢?家中骤变,祖父与亲姐都被害,她没事吧?”
上官丹凤一愣,这个问题显然在意料之外。
她缓了缓神,微笑回应,“多谢关心,雪儿暂无大碍。我带着她逃出来。她受惊过度,正在僻静之处休养。”
凉雾欣慰点头,“这样就好,幸而没有多添一条人命。”
“是的,幸好我还有一位活着的亲人。”
上官丹凤嘴上庆幸,却睫毛轻垂,眼中
划过一道暗影。
灵堂外,柳余恨本想提醒公主,陆小凤的那位朋友身上有股令他不安的隐形气质,但又把话咽了回去。
既然命令他一同下山,那就再观察一番,不必冤枉一位善人。
太白山上的这场奔丧,结束于将四口棺材埋入土中。
要说入土为安,却还为时尚早。
*
*
子夜,下弦月升。
宝鸡城内,万籁俱寂。
客栈的灯火暗了下来,绝大多数的旅人进入了梦乡。
一个时辰前,陆小凤刚从太白山回到城中。
他买了一壶酒。本想喝酒祭奠死去的霍休,却是望着瓶子发呆,滴酒未沾。
今天亲眼看到霍休的尸体,怎么可能没有冲击。
算起来,这是他死去的第一个朋友。
陆小凤试图回想与霍休的相处过程,但努力了半天想不起太多霍休的好。
霍休不像司空摘星、朱停。
自己与霍休没有两肋插刀,也没有同生共死。
更不似花满楼,只要待在他的身边,什么都不必做,都能感受到生命的美好。
霍休就是一个古怪的老头,两人却意外成了酒友。
一起喝酒,喝得舒服,喝得畅快。世人看陆小凤嬉嬉闹闹,浪荡江湖,但死了一个酒友,他其实也是会伤心的。
接下来,该找同在宝鸡城的阎铁珊问个清楚。
想见阎铁珊却不容易。
早些年,他创业初期常常在江湖上跑生意。
去年年底,听说珠光宝气阁的大小事务改由管家霍天青全权代理。阎铁珊经常闭门不出,也不确定是不是还在城里。
但凡求见阎铁珊,需要过霍天青的那一关。
陆小凤没去过珠光宝气阁,没有见过阎、霍两人。只知道那位霍管家任职五年,颇得阎的信任。
该怎么锁定阎铁珊的方位呢?或是先闯上峨眉,找独孤一鹤问个明白?
是否该劝凉雾离开?没道理让她跟着冒险。是不是要再寻一二帮手?比如西门吹雪?
正当陆小凤思考行程,忽然瞥见窗户外的异象。
隔着一层窗户纸,一只公鸡脑袋探头探脑地冒了出来。
不是真的公鸡,而是月光照出的手影落在窗户纸上。黑色手影酷似公鸡,轮廓逼真,一啄一啄,生动形象。
可惜手影无声,让这只鸡瞧着有些傻。
它好像一直在努力张嘴,但怎么都无法成功打鸣。
陆小凤埋葬霍休后一直心情低落,这会扑哧笑出了声。
打开窗户,是凉雾悬停在窗边。
陆小凤正要感谢,但见对方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凉雾先指向隔壁柳余恨的房间,又朝天比画了一个飞的手势。
陆小凤明白,不要惊动隔壁的柳余恨,悄悄地离开。
他吹灭烛灯,蹑手蹑脚地翻窗而出,又把窗户从外给关了严实。
月下,凉雾带路,两人飞过一个又一个屋顶。
冬风肃杀,吹得衣袖呼呼作响。寒冷让人神清目明,也冷却了纷乱复杂的心情。
两刻钟后,两道身影越过城门,在城墙墙根处落地。
陆小凤已然平复情绪,笑道:“你的手影鸡很有意思,谢了。”
“看来你心情好点了。”
凉雾说,“现在可以告诉你一个关键的新消息。”
陆小凤疑惑,“新消息?”
“对啊。”
凉雾反问,“难不成我大半夜不睡觉,是为了陪你在屋顶上散步吹冷风?”
陆小凤很想点头,凉雾看起来就是这种仗义体贴的好人。
凉雾从怀里取出三页纸,递了过去。
“我假设你还记得《关中历险记》的内容。叫你出来,就是给你看这个。”
“我当然记得故事内容。”
陆小凤再想到这本书,观感与十三天前完全不同。
当时,他虽不是狂热追捧者,但很欣赏炎飙的作品。
今天经历了一场灵堂之行,再难对这本书生出好感。
陆小凤低头看向三页纸。
这上面会有什么?与《关中历险记》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说它是新消息?
半盏茶过去。
陆小凤僵硬地抬头,眼中尽是不可思议。
他拿着三张纸的右手轻轻颤抖着。
不必怀疑,这一刻他手抖到根本用不了灵犀一指。
这三张纸密密麻麻的都是字,时不时出现改写批注。
最关键是它的内容!它居然与炎飙所著的《关中历险记》最后半章一模一样。
“你!你!居然是你……,你居然是……”
陆小凤被惊到语无伦次。
他猛地一拍脑袋。
不好了,他被这个新消息炸了脑袋。脑壳疼,一时不知从哪问起。
“别着急,慢慢说。”
凉雾一本正经地承认,“对,就是我。我就是「炎飙」。”
凉雾还贴心地解释起名原因:
“这笔名是有讲究的。凉对炎,雾对飙,是采用了相对的意象。《说文》又曰‘飙,扶摇风也’。炎热的狂风寓意着出道的新书大卖。很吉利,是不是?”
陆小凤张了张嘴。
满肚子的话正在争先恐后地乱窜,但话到了嗓子口,愣是一句说不出来。
好嘛!他是懂了。
之前看到的那只手影哑鸡仔,演的竟是他本人!
“我想静静。”
陆小凤半天憋出这一句,又跟了一句,“不许问我静静是谁。”
凉雾配合地主动捂嘴。
这体贴的态度,好似自爆笔名马甲把陆小凤炸飞的人完全不是她。
陆小凤捏着稿纸,开始原地踱步。
从东往西走三丈,再从西往东走三丈,来来回回转了一圈又一圈。
凉雾饶有兴致地数了数。
一共七七四十九圈后,陆小凤终于站定。
陆小凤举着稿纸,“你是炎飙,那么上官丹凤口中的金鹏王室旁系阴郁残暴中年男人是谁?”
凉雾:“首先,感谢你没有怀疑我伪造手稿,冒认炎飙的身份。”
陆小凤:“我又不傻!”
炎飙要是日进斗金的新贵,冒充他还有意义。
这人现在被描绘成对金鹏王室赶尽杀绝的阴谋男,凉雾是脑子有病才会冒充他。
另外,从凉雾是《关中历险记》的作者角度去看,完全可以说得通她为什么出现在丘陵书肆,又关心白掌柜之死了。
陆小凤:“你之前与金鹏王朝的人认识?”
“完全不认识,听都没听过。”
凉雾取回三页手稿,“这本书是编的,纯编的。”
她随口举了例子,“就和你的四条眉毛一样纯。你的四条眉毛,根根毛发都是你自己的。我这书的内容没有原型,字字都是我编的。”
“这更邪门了。”
陆小凤试图理清乱麻,“炎飙追杀金鹏王朝遗孤是假,但有一群人被杀是真的。霍休、白掌柜与灵堂上的另外三具尸体,五人都死了。”
“我们也真的遇上了青衣楼杀手。”
陆小凤确信搞出这么多事,幕后黑手所图不小。
“金鹏王朝必定有笔丰厚遗产藏在关中,而幕后黑手想要得到它。”
他又猜测,“炎飙的新书让幕后黑手疑邻盗斧,甚至引发了某些不可控的事件。”
目前无法确定阎铁珊与独孤一鹤是否背叛金鹏大王,但基本肯定两人与宝藏相关。
“必须设法尽快见到阎铁珊,与他当面对峙。”
陆小凤说完,准备返回客栈。既然知道有人在精心编织一出骗局,他更要养精蓄锐应对接下来的麻烦。
“不着急。”
凉雾信手一指,指向宝鸡城外东南方向的皑皑雪山,“来都来了,今夜何不月下赏雪。”
陆小凤不认为这是一场散心赏景式的邀约。
因为那座雪山是太白山,而山腰枣树林深处有着霍休的坟墓。
陆小凤:“你是什么意思?”
凉雾微笑,“我的意思,你是不明白,还是不想明白?”
陆小凤沉默了。
“质疑朋友,这种事我也不喜欢做。”
凉雾却必须挑破,“金鹏大王有四位辅臣,活的是不是叛徒不好说,死的也不一定清白。你不能只查活人,但轻易
放过死人。有时候,死人是会骗人的。”
陆小凤:“我亲眼看到霍休的尸体,那是一具被砍断双腿的尸体。搞假死,他的牺牲未免太大了。”
凉雾反问:“如果霍休盗取了一具别人的尸体呢?”
陆小凤摇头,“司空摘星的易容术高绝,依靠的是特殊内功。那种毫无破绽的人.皮面具,在江湖上至少绝迹二十年了。”
凉雾:“你别忘了,毒死白掌柜的不休草也绝迹五十年了。”
她取出多年前苏萌赠送的药水。
在缥缈峰闲得无聊时,佩戴过易.容面具。今夜出发前也做了实验,这药水仍然有效。
凉雾:“这瓶药水可以解除一切完美无缺的人.皮.面.具。陆小凤,你敢在霍休的尸首上试一试吗?”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假作真时
第二十三章
还有比一路被人追杀也要去奔丧,更加荒唐的事吗?
有的。
是去挖出几小时前亲手埋下的棺材。
陆小凤做出了他的选择,与凉雾一起来挖开霍休的坟。
从城外人家“借”了两把铲子。没有惊扰农家,放下碎银就走。
以轻功飞掠上山。
亏得两人都不是路痴,在夜黑风高时也能准确定位坟头位置。
坟地距离霍休的木屋有一里地。
丑寅相交,木屋的灯火全都熄灭了。
无法确定上官丹凤及两位手下是休息了,或已离开了这座山。
月凉,风寒。
荒郊野外,山间坟包。
两人抡起铲子,尽可能减轻响动。不怕吵到鬼,只怕惊了人。
凉雾一锹接一锹,挖土得又快又稳。
陆小凤见状,眼中都是疑惑。
他压低声音,以耳语提问,“说真的,《关中历险记》不全是你编的吧?是不是还有你的部分亲身经历。你做过摸金校尉?我保证不对外泄露,你挖过几座大墓?”
凉雾:“别瞎聊天。严肃点,挖坟呢!”
陆小凤也知道该严肃些,可他的挖土技术太差了,很像是故意在帮倒忙。
凉雾:“你挖不好,就去四周警备。有异动,立刻通知我。”
“好。”
陆小凤放弃了掘土,开始一圈又一圈地巡视。
不似在丘陵书肆,这次没有柳不度的一剑斜出。四周非常安宁,静得都不像有第三个活人存在。
陆小凤一想也明白了。
如果霍休死了,没人会监视这片区域。
如果霍休活着,他也猜不到自己有一天离谱到来挖友人的坟墓,也还是没人监视这片区域。
凉雾非常迅速地挖着土。
这门技术是在缥缈峰上练出来的。
那里没有坟墓,但她在五年半之中挖了许多次土。
有段时间,一时兴起想要开垦一小块土地搞种植,但养没养活植株另说。
也曾经突发奇想,找一找环山迷雾的成因。是不是有阵法灵石之类的存在,但找了许久依旧一无所获。
缥缈峰上,她空有挖土术,但无所得。
好在没有一门手艺是白练的,今夜不就派上用处了。
当挖到棺材盖,她放慢速度,动作更稳妥了。清空盖上积土,以内功震出固定棺盖的长钉。
向陆小凤招招手。
两人一头一尾,悄无声息地掀开棺盖。
棺材内,尸体仍似昨天傍晚入葬时的模样。
陆小凤先捏了一把死者的脸颊,手感僵硬,根本找不到假皮脱落的易容痕迹。
他接过凉雾的药水瓶,在尸体的脸部与脖子上都滴了几滴“卸妆水”。
倒数十五个数,离奇的现象发生了。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层假皮从死者的额头至脖颈处剥离开来。
这场景类似人泡澡泡久了,皮肤会皱起来。
不同于泡澡起皱的皮肤等一等就会恢复如常,尸体上的这层假皮越皱越厉害,能够将它顺利地全部揭下。
当假皮被除,尸体变脸了。
从霍休的样貌,变成了从未见过的老年男性。
陆小凤凝视那张陌生面容良久。
半晌,收回目光,再无多余的纠结情绪。
“你有没有办法把假皮给重新装上?”
陆小凤说,“虽然霍休派人挖坟复查的可能性很低,但是小心无大错。”
“我试试。”
凉雾又拿出两瓶上妆药水。
取浅色药水在那张被揭的假皮上滴了几滴,就见干皱的假皮舒展开来。再取深色药水,打湿尸体的面颊与颈部。
这时把假皮贴回到陌生死者的脸上。
不用内力,仅需轻轻按压,不多时假皮与尸体就奇异地贴合到了一起。
真假难辨的霍休尸体再次被完美制造了出来。
果真是江湖稀有的易.容面具,效果不是吹的。
凉雾更留意到一点。不同于苏萌赠送的面具以猪皮制作,假霍休尸体脸上的是人皮款。
这面具出自谁的手?
是苏萌?还是有其他人学会了这种秘术?
凉雾将疑问记下,又抡起了铁锹。
“既然来了,把另外三具尸体也检查一下。你不善挖土,填土技术还过关吧?”
陆小凤:“应该可以。”
凉雾:“我挖,你埋。抓紧时间,天亮前,我们得无事发生一样返回客栈。”
两人如法炮制,又检查另三具尸体。
没有再遇上第二张假面,其余三位死者都是真脸。
待重新埋尸,将坟包恢复如初,赶在日出前返回宝鸡城。
这次验尸确定了霍休是幕后黑手的重大嫌疑,也让配合他演出的上官丹凤真实身份也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陆小凤没去伤感被朋友背叛,更重要的是接下去怎么办?
“先不论霍休与死去的金鹏大王三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目前已知阎铁珊、独孤一鹤是被瞄准要清除的对象。”
“有青衣楼做打手还不够,因为珠光宝气阁主人有足够多的钱雇佣保镖,而峨眉掌门人的武功也能排到当今前十。”
陆小凤很难不得出一个推论,霍休要借刀杀人,而自己就是那把刀。
不!更准确地说,他的好友才是那一把把刀。
“霍休对我的交友情况不能说了如指掌,但也掌握七七八八。”
这就有了一个猜想,“丧帖是从江南百花楼转寄来的,这群人最初必定盯上花满楼。但你的新书横空出世,让时间变得急迫,破坏了原计划。”
陆小凤:“那群人可以放弃利用花满楼,因为他不会杀人。但要制伏阎铁珊与独孤一鹤,只凭我的武功是做不到的。昨天,我想过去找西门吹雪。”
凉雾听说过西门吹雪。
此人约在两三年前声名鹊起。
传闻,他只会杀人的剑法,每年杀四个人,四个该杀的恶人。
陆小凤:“假设我请动了西门,而他只会杀人的剑法。哪怕明知不敌独孤一鹤,也会倾尽全力追杀峨眉掌门。他败,那就送了命。”
凉雾:“所以,你不能再寻西门吹雪。”
陆小凤当然不会再掉入霍休预设的陷阱中,但也不会脚底抹油地直接逃走。
如果霍休只是利用他,他自认倒霉,是自己识人不清,但事涉花满楼与西门吹雪。
“霍休最想要宝藏,我希望他一分钱都留不下。”
陆小凤却有些无从下手,“可我连人在哪里都不知道。就算我绑了上官丹凤,那老头也不会受威胁。必是带上他的财产,彻底死遁。”
陆小凤可不想让霍休逃之夭夭。
一旦打草惊蛇让人溜了,且不说自己被背叛的一股怒气没出,霍休那人就似毒蛇潜伏于暗处,自己与朋友往后的生活难以
安宁。
凉雾:“这倒不急,霍休必会现身。我有一些想法,你听一听?”
陆小凤洗耳恭听,“请说。”
凉雾:“白掌柜是十月十五在洛阳被杀,假霍休与金鹏大王三人是十月十日被杀,匆匆运到关中太白山。今天是十月二十三,以上所有事发生不足半个月。”
凉雾问:“西门吹雪家在哪里?”
陆小凤:“燕北的万梅山庄。”
凉雾:“独孤一鹤在四川的峨眉。那伙人的原计划彻底打乱,如果仍旧按照原样借刀杀人,怎么保证时间掐得严丝合缝?”
凉雾又指出,“你也说了西门吹雪现在不敌独孤一鹤,霍休会想不到吗?想到的话,应该再安排一把尖刀先去重创独孤一鹤。问题在于时间太赶了。”
赶时间,本该完美的布局就会出纰漏。
独孤一鹤远在四川峨眉,说不定那把刀没找到,说不定对方分.身乏术。
因此,必须更改计划,从多方位布局。
“如果我是霍休,必会留后手。你细品上官丹凤的话,她说‘我所求不多,只要让平独鹤与严立本到父王坟前认罪’。”
凉雾分析,“霍休预设过最坏的可能性。你非常遵守诺言,你忍住了丧友之怒,没有直接找帮手杀死阎铁珊、独孤一鹤。”
她又说:“另外,霍休安排的偷袭者也没能杀死两人,而你成功把他们带回了太白山的坟地。”
陆小凤跟上了思路,“等我把人带来,霍休就能一锅端了。趁着我离开的时间,霍休在太白山坟墓布置某种厉害的阵法或是难以破解的机关术。”
凉雾点头,“我就是这样想的。届时,霍休必会诈尸出现。”
陆小凤有了一个计划,“如果能让阎铁珊与独孤一鹤假装重伤,随我去太白山坟前。霍休得知两人伤重,警觉心可能会降低,那就是反制他的最佳时机。”
说完,他又摇了摇头,让两位成名已久的人物配合他的演出,谈何容易。
假设搞定一个武功不高的阎铁珊尚能以利诱之,可是威严到不容反驳的独孤一鹤呢?
陆小凤没有见过那位峨眉掌门。传言中,他公正严明也独断专行。
自从升任峨眉掌门,独孤一鹤声名赫赫二十多年。
他会愿意被人戳破真实来历吗?还甘愿承认他是金鹏王朝的旧人吗?他更有可能是一个抛弃主上,携巨额资金,远逃他乡的旧臣。
陆小凤眉头轻蹙。
这时,凉雾却道,“我走一趟峨眉山,去见一见独孤一鹤。”
“什么?”
陆小凤下意识反驳,“不行,这太危险了。”
凉雾微笑,“没什么不行的,我已入局。既然入局,必分输赢。这与你无关,是霍休派人冒用了「炎飙」的身份,没道理不让我反击吧?”
陆小凤:“但……”
“别瞻前顾后。”
凉雾不让陆小凤白费口舌,“你的任务是在柳余恨面前演好戏,稳住他,稳住他背后的主子。不要打草惊蛇,我们的目标是一锅端。”
“你尽力私下联络阎铁珊,还要注意珠光宝气阁是不是有霍休提前埋下的探子。”
凉雾想得多了些,“就算是新上任的霍天青总管,阎铁珊已经信任他,但你不能相信他。万一他练就了奸细的至高境界,是珠光宝气阁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
凉雾又指了指自己,“我去峨眉山求见独孤掌门。你放心,我一向都是以理服人。我也不会西门吹雪那种只懂杀人的剑法,更不会大开杀戒让峨眉血流成河。”
陆小凤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发现这是最理性的安排。
分头行动,完成各自的任务。这样安排似乎、大概、也许、可能没有问题吧?
*
*
计划既定,立刻执行。
凉雾小睡了两个时辰,准备南入川蜀。
出发前,却收到了店小二转交的字条。
凉雾看了纸条。
是熟悉的字迹,来自柳不度。他的字比从前更添了几分缥缈之势。
「事关白松,有新消息。若感兴趣,十月二十四之前,来宝鸡分店——知名不具」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你有假名吗?
第二十四章
一则新消息。
凉雾弹了弹纸条,要是让陆小凤瞧见这个词,说不好又要炸得他脑壳疼了。
她心善,不给陆小凤火上浇油,独自前往丘陵书肆。
离开洛阳城时,她给柳不度留了口信。
如果有更多白掌柜的被害线索,不妨送到宝鸡市的最大客栈。
抵达丘陵书肆的宝鸡分店,发现店内装潢布局中规中矩。
对比白松曾经负责的洛阳分店,那里更有让人多停留片刻,多阅读几本书,读不完把书买回家的购物冲动。
凉雾被伙计引入书肆后院的会客室。
她见到柳不度,客套地寒暄,“分店不是统一装修的吗?氛围感完全不一样。”
“五十年前,三十七家书店陆续开业时是统一装修的。”
柳不度简单聊了几句,“时间长了,店铺总要翻修。掌柜们性情不同,有些维持原貌,有的选择更换风格。白掌柜是后者。”
凉雾:“这样说来,你和前任老板都很开明,没有做出强行规定不能改动一砖一瓦。”
柳不度:“变化是长久的,何必固守一些无用的成规。归根到底,让书肆发挥它最大效益才最重要。”
“确实。”
凉雾认同,没再多扯闲篇,进入正题。“你说的新消息,是指什么?”
柳不度递出一张画纸,“这个人,见过吗?”
凉雾看到一幅很写实的画。
画了一位面生的精瘦中年男人。
他瞧着很干练,大约四十岁左右。一身劲装,短褐加上裤子,脚蹬布鞋。
凉雾摇头,“我不认识。”
“这是郝天,白掌柜惯用的送信人。”
柳不度说,“我收到消息后去现场确认,郝天死了。死因与白掌柜一样,都中了不休草的毒。他死在了庆阳城,死亡时间估计在十月十一或十二日。”
庆阳城,距离宝鸡不远。如果快马加鞭,一个白天足以抵达。
凉雾捋了捋时间。
十月十日,霍休诈死。
十月十五,白掌柜被害。
中年送信人郝天,死在了白掌柜之前。
凉雾瞬间理清了之前缺失的一环。
她一直有个疑惑,霍休杜撰「炎飙」的来历,就不怕被正主拆穿吗?凭什么那样笃定呢?
之前猜测是白掌柜临死前做了某种诱导,让凶手相信「炎飙」不足为惧。
现在知道送信人被害,更补上了逻辑上的缺失。
凶手杀死送信人郝天,误以为是杀死了「炎飙」。
其潜入洛阳分店时,必定逼供白掌柜。白掌柜将错就错,加深了对方的错误判断。
这样一来,真正的「炎飙」完全隐形了。
白掌柜清楚凉雾不日就会抵达洛阳城。
因为身份被冒用,她必定介入此案,到时候便能起到最重要的釜底抽薪作用。
凉雾想到这里,问:“郝天死前是去哪里送信?”
柳不度:“我不清楚具体目的地,只知道他去了关外,将白掌柜的信物转交给《关中历险记》的作者。”
凉雾暗道一句果然。
恐怕郝天被害时不只三缄其口,也有意无意诱导凶手相信他就是「炎飙」本尊。
柳不度望向窗外。
宝鸡分店的后院种了一株银杏树。
冬风起,漫卷银杏黄,满树金黄的叶片在阳光下愈发熠熠生辉。
当银杏叶璀璨至极时,也就是纷纷凋零之日。
他望着树叶,生出了几句感叹。
“我说了,白掌柜是一个有性格的掌柜。他不只擅长卖书,更擅长保密。白松一旦决定要保住某个人或某个秘密,甚至不会透露给作为老板的我知晓。作为他的惯用送信人,郝天的性情也如出一辙。”
凉雾闻言,沉默下来。
阿吉力荐白松作为她出道新书的负责人,他保证白掌柜品性极佳,是一位很好的合作伙伴。
白松没有辜负阿吉的信任,甚至是用命去完成了。
他临死时岂会不知凶手是冲着「炎飙」去的,非但不露馅半分,更是给凶手埋下一个大雷。
“我说了这么多。”
柳不度忽而转头,直视凉雾,“你不想说点什么吗?”
凉雾不动声色,她可不会被轻易诈话
,“我该说点什么吗?”
柳不度:“《关中历险记壹》已经开售十三天,销量与白掌柜预估的一样好。稿酬与分红,你不要了?”
凉雾:“你认为我是「炎飙」?”
柳不度:“白掌柜口风紧,最初我也不知情。但你出现在洛阳城的时间太巧了,我必须多想一些。”
“凉对炎,雾对飙,取相反的意象。”
柳不度猜测笔名的来由,“炎热的狂风,这个笔名不错,是让新书火爆的好彩头,对吗?”
凉雾笑了。
装作从怀中取物,实则从游戏背包里拿出了白掌柜的信物木牌,放到了茶桌上。
“我没有见过送信的郝天。中间保人说,凭此物面见白掌柜即可。”
凉雾隐去了阿吉的那封引荐信。
信是点名交给白松的,里面只有一些思念旧友的话。
白松已死,而阿吉不想被别人知道他的行踪,没必要再多拿一封信出来了。
柳不度拿起木牌。
他点按了木牌纹路的五个方位,这块牌子竟被一分为二。
“不错,这是白掌柜的信物。”
柳不度收起木牌,从旁抽屉取出了一式三份的契书。
“白掌柜之前为你准备的契书。书肆这一方,我签了。你看看有无异议。等你签好,要去府衙报备。这事不急,契书需要交一份到洛阳府备案。”
凉雾取过契书,初步看了一遍,没找到什么问题。
既然对方都说了不急,她也不着急签。
一方面等有时间再寻第三方咨询契约内容是否有坑。
另一方面现在不适合去衙门报备「炎飙」的合约,是要先解决了霍休。
“最迟一个月。”
凉雾说,“我把它送到洛阳府。”
“好。”
柳不度没有疑议。
凉雾收起契约书,准备离开。
临走前,她开了句玩笑,“你第一个猜对「炎飙」笔名的来由。看来你很擅长玩这一套,该不会也有常用的假名吧?”
柳不度连眼都不眨,“经营书肆,见过的取名套路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猜不到才奇怪。”
“也对。”
凉雾只是随口玩笑,根本没想深究。
“不打扰你休息。我先行一步,告辞。”
“等一下。”
柳不度却是留客,“你就这样走了?”
凉雾不解,“难道你要请我吃饭?庆祝我与书肆合作?暂时不用,契约还没签。”
柳不度深深看了凉雾一眼。
这人想得挺美,自己还没特意请过谁吃饭,真要怀疑她故意装傻。
“我的手下已经有两人被害,我要找出凶手。”
柳不度问,“听闻这几天从洛阳到宝鸡的沿途不太平,青衣楼杀手几度出没。你不说点什么吗?”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凉雾也猜到了,她与陆小凤被青衣楼追杀一事早晚会传出去。
前后六批杀手,其中有三次在城镇内当街拦杀。
还有杀手一边杀一边喊“青衣楼办事,谁敢阻拦”这种傻不拉几的话。
“恭喜你,消息灵通,这对做生意很有利。我与陆小凤是遭遇了截杀。”
凉雾不否认被遭遇截杀,但不想轻易外泄更多情报。
在金鹏王朝的事件中,柳不度是敌是友,或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无法迅速确定,又何必旁生枝节。
凉雾语气真诚,“如果你怀疑青衣楼与白掌柜被害有关,那你该去找总瓢把子报仇。你问我也没用。”
“眼下,我找不到总瓢把子。”
柳不度却能肯定,“我知道你身上必有线索,最终能锁定总瓢把子的线索。”
凉雾:“你的意思是要盯着我,从而得到你想要的。”
柳不度纠正对方用词,“是我们同行,去完成相同的目标。”
凉雾眨眨眼,这两者的差别很大吗?
即便一个被动一个主动,但过程中她都会提防柳不度一手。
别怪她多疑,实在是金鹏王朝的财富动人心。
说得难听点,她能相信死去的白掌柜,是白松用死来证明他对朋友阿吉的忠义。
她为什么相信柳不度?只凭六年前的旧交情?
这个书肆老板消息灵通,令人怀疑丘陵书肆比起买卖书籍,更加擅长搜罗情报。
“我懂了。你的调查动机确实很充分,我也没理由反对你为手下寻仇。”
凉雾最后向对方确认,“所以说不论是你追踪我,还是我邀请你,反正今天你都得去,是吗?”
柳不度点头,“你理解就好,我随时可以出发。”
凉雾故意晃了晃手指,“不,你误会了,我没有邀你同行。”
柳不度诧异。
凉雾带上契书,抬步就走。
“横竖我都无法以十成十的诚心希望你同去,不如选更刺激的方式给生活增加乐趣。有本事,你就跟踪我。追上了,消息你也就得到了。”
柳不度一愣,怎么也没想到会被安排这种选项。
他很快回神,却见凉雾已经飘然远去。
风吹过书肆后院,银杏叶似金蝶飞舞般坠落。
凉雾穿过漫天纷飞的金黄落叶,似乎迈向一场瑰丽又迷离的幻梦。
柳不度望着那道片叶不沾身的背影,忽而低眉浅笑起来。
笑,稍纵即逝。
他提起早就准备好的行囊。
身负长剑,也踏入簌簌飘落的银杏叶中,开始了“跟踪”之行。
*
*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如无轻功傍身,入川需要耗费很长一段时日。
凉雾走了水陆两道,九天后抵达峨眉山脚。
峨眉山占地不小。
所谓峨眉派是江湖人依照地名的简称,全称该是「峨眉玄真观」。
凉雾入住距离玄真观最近的山脚客栈,沿途打听到一些峨眉派的消息。
玄真观建立百年。
三十年前,独孤一鹤带艺投师。
二十多年前,他升任观主,也就是人们通常称呼的峨眉掌门。
独孤一鹤成为掌门后,陆续收了七个徒弟。
江湖人称三英四秀,是峨眉年轻一辈的代表人物。
据说作为二师兄的苏少英武功在师兄妹里剑法最好,隐隐有了被选定为掌门继承人的趋势。
此刻,华灯初上。
又到了客栈逢双日进行说书先生聊闲篇活动时间。
今夜,说的就是苏少英迎战陆姓挑战者的故事。
“啪!”
说书先生的醒木一拍,“各位看官,且听好了。老夫今日所述的信源可靠,乃是陆壮士亲口所讲的经历。就说今天重阳节当天……”
说书先生语气抑扬顿挫,详细讲起了陆壮士如何给峨眉派下战书,希望能通过比试提升武功的经历。
凉雾招来店小二,点了一只甜皮鸭、两道时令素菜、一碗米饭,再配上一壶茶。
准备一边吃着晚饭,一边听着说书。
别小瞧了这些改编润色的故事,它多少透露出当下峨眉派的风气。
至少可见一点,独孤一鹤没有霸道蛮横到令人噤若寒蝉的地步。
否则开在峨眉派山脚下的客栈,也不敢这样畅所欲言地讲述着峨眉派故事。
柳不度慢一步进入客栈大堂,在凉雾半丈开外的餐桌旁落座。
两人是邻桌,但是背对背而坐。
柳不度不急不缓地先唤来伙计点菜。
等上了茶,他一边喝茶,一边头也不回地传音入密。
仅以两人可闻的方式,束音成线,对凉雾说,“疾行九日,看来峨眉是你的最终目标了。”
凉雾闻言,悠哉地端起茶杯,表面上饶有兴致继续听说书,看都
不看紧随而来的某人。
九天九夜的行程,多是崎岖山路与险恶水道,柳不度真就一刻不停地跟来了。
不愧是当年传授她速成轻功之法的人。如今他的轻功已至拿云捉月之境,不似人间客,倒像天上来。
这一路,两人走得够险够偏,是一个青衣楼的杀手都没遇见。
对此结果,凉雾并不意外。
霍休了解陆小凤通常会走什么路线,但对她一无所知。
在没有天网系统的时代,哪怕青衣楼有一百零八楼,也不能在深山老林里定位她。
“我是要去峨眉派。”
凉雾也回以密音,肯定了柳不度的猜测。
他既然凭本事追到了山脚下,也就能一路跟至玄真观。有关独孤一鹤是终极目标,这一点保密不了太久。
就听柳不度猜测,“这么说来,青衣楼与独孤一鹤的关系匪浅。要不就是敌人,要不就是敌人的敌人。”
凉雾反问,“为什么是独孤一鹤,不能是苏少英吗?你是与苏少英打过交道,确认了他的武功与心性不足?”
柳不度:“我没见过他本人,却听过不少类似今夜说书的少侠事迹。如果是独孤一鹤对战陆壮士,一招即可杀敌,而不至于打上十几个回合。”
“这可不好说。”
凉雾反驳,“如果苏少英是大发善心地故意喂招呢?他想助力前来峨眉求艺的壮士提升武功造诣呢?”
柳不度平静回应,“你要这样解读,凡事都不无可能。”
“听听你的语气。”
凉雾故意摇了摇头,“怎么好像我强词夺理一样。”
柳不度一时不语。
他的语气哪里有问题?十分平静客观。
凉雾不在意对方的片刻沉默,继续套话:
“我没记错的话,丘陵书肆在成都府也有分店。你没见过苏少英,那么独孤一鹤的另外六个徒弟呢?你了解多少?”
柳不度垂眸,没有回话,而是面无波澜地看着茶杯。
杯中,峨眉雪芽起起伏伏,茶汤嫩绿明亮,清香馥郁悠远。
这家客栈占了地理位置的优势,获得了来自峨眉山的这味名茶。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依旧是好茶,入口清醇淡雅,回味无穷。
凉雾片刻不得回应,一点也不着急,沉浸到说书故事里。
就听说书先生情绪激荡地说起了峨眉派的其他弟子。
这一次说了孙秀青。她在四秀中排行第二,据说天资最佳。
柳不度终是放下茶杯,回话了,“三英四秀,我只见过一位。说之前,我也有一问。”
凉雾似乎没有听到这个回答。
整个大堂喧闹不已。
说书声,叫好声,鼓掌声,此起彼伏。
两张离得很近的桌子之间,却是十分安静。
凉雾过了好一会,才施施然地说,“抱歉,听书听入迷了,一时忘了回答你。你要问什么?”
柳不度确信这是一句假话。
哪有忘了回答,只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一时不语来怼他刚才的一时不答。
柳不度略过这一茬,继续问:
“说实话的人,哪怕得不到褒奖,不该有同等回应吗?”
凉雾笑了,“我懂,用词简单点,不就是等价交换。你‘开价’吧。”
柳不度也不纠正对方用词有时过于一针见血。
他说:“我见过三英四秀的大师兄张英风。独孤一鹤是刀剑双修。苏少英习得剑法,张英风擅于刀法。
比起二弟子的心气颇高、力争上游,大弟子为人稳重,性情随和。张英风还有一手家传绝活,捏泥人。他能把一块泥巴捏得栩栩如生。”
凉雾听了这一段,“听起来,你更欣赏张英风。”
“我欣赏与否,那不重要。”
柳不度就事论事,“说这些,只是给你提供一些参考角度。我们要找独孤一鹤,该向谁递出拜帖更合适。”
凉雾暗道这人真会见缝插针,这就成了“我们”了。
她问,“你还不知道我找独孤一鹤具体为了什么事,就要跟我上山?”
柳不度反问:“我是不知道,但刚才说好了等价交换。我已开价,你想赖账吗?”
凉雾很想皮一下,如果赖账会怎么样?
不过,她忍住了。正经事要紧,往后再试一试吃“霸王餐”的滋味。
“独孤一鹤,原名平独鹤。”
凉雾回答,“他来自西域已经覆灭的金鹏王朝。”
“怪不得。”
柳不度恍然,“难怪白掌柜死于不休草之毒,它的原产地距离曾经的金鹏王朝很近。”
凉雾问:“具体是在哪里啊?”
柳不度报出了一个地理位置,又说:
“金鹏王朝覆灭后,用不休草研制的毒.药也消失不见,看来是金鹏王室掌握了它的炼毒术。与我们曾经遭遇的悲酥清风类似,本是党项贵族的专用毒物。”
凉雾好奇了,“六年前,你离开海钩镇,该不是去追查悲酥清风的原料产地吧?”
“我是在西域游历过一段时间,但发现雪山里用来制毒的植被早就一株不剩。”
柳不度没有多谈关外的事,眼下更重要的是怎么接近独孤一鹤。“你打算如何去见独孤一鹤?”
凉雾:“两种方法。常规的,递出拜帖,等待对方同意见面;不走寻常路的话,就是夜探掌门房了。”
话到这里,她把问题抛了出去,“你觉得选哪种比较好?”
柳不度迟了几息,才回答,“正大光明的那一种。”
“是吗?”
凉雾稍稍后仰,靠近后座之人,笑着问:“你说的是真心话?”
柳不度感觉到身后靠近的气息。
他也终是回头,直接迎上了凉雾的视线。
一时间,四目相对。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顿悟
第二十五章
“递拜帖,入峨眉。”
柳不度没有再迟疑,肯定地重复了一遍,“我认为本次用这种方式会见独孤一鹤更合适。”
他一本正经地补充,“假如这个选择让你为无法施展神出鬼没般的轻功而惋惜,不妨等以后另觅良机夜探某某掌门的房间。”
凉雾笑了,“别说得好似仅有我一人在惋惜。有个词适合送给你,它叫‘彼此彼此’。”
柳不度默然不语。
不语,不一定是否认,有时也是默认。
凉雾不多闲谈,回到正题。
“如你所说,递拜帖。”
她很有自知之明,以她无名之辈的身份递出帖子,拜帖怕是难以迅速直达峨眉掌门的案头。
既然柳不度以实际行动证明执意他要同往,这人的关系不用白不用。
凉雾问:“你与峨眉派有生意上的往来吗?”
柳不度:“丘陵书肆不卖武功秘籍,但卖一些泥人雕塑的画册,成都分店的掌柜与张英风相识。明天我去找这位峨眉大师兄,对他表明身份,托他尽快转交拜帖。”
凉雾说,“按你说的办。等会我把帖子写好,落款就用「金鹏旧人」。不管独孤一鹤是问心无愧或心里有鬼,他见到这个落款都会给出反应。”
“行。”
柳不度又问,“你还没说独孤一鹤与青衣楼究竟是什么关系。”
凉雾:“这就说来话长了。”
柳不度抬起下巴,向窗外的方向扬了扬。
凉雾望了一眼窗外。
外面没什么特别的,仅有一轮将落未落的蛾眉月。月悬于冬夜天际,照得一地清冷。
凉雾:“嗯?”
柳不度:“观月色,时间尚早。因此,不必劳你凝练用词去概括前因,你有大把的时间长话长说。”
他再追加几句,“我知人以群分,你与白掌柜一样保密工作做得好。但我跟踪你到这里了,守信如你,总不能叫我一问三不知地去对付独孤一鹤吧?”
凉雾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倘若柳不度有本事跟来,就予以他线索。“我当然不会出尔反尔。”
‘是吗?我看未必。’
柳不度将这句真实想法藏在了心里。
某人不一定是反复无常的性格,但可以战术性隐瞒线索。
凉雾:“明天就要拜见独孤一鹤,是不能让你一无所知。”
她仍不相信柳不度介入此案只为手下之死讨回公道,但到了这一步,可以求同存异了。
是以旁观者的口吻,客观描述太白山灵堂内的见闻,包括挖开棺材后发现霍休的尸体造假。
到此为止,她没再往下说。
没再说与陆小凤将计就计,希望将独孤一鹤与阎铁珊带去坟前,等霍休现身时把他的团伙一锅端。
凉雾:“这些就是前情。”
柳不度听了前情,已猜中后续。
“所以,你是来峨眉派绑人的。目标是独孤一鹤,江湖高手榜上足以列入前十的峨眉掌门。”
凉雾挑眉。
这人的用词也不是一直文雅,绑架多粗俗,她明明是来以理服人的。
凉雾却不纠正,“你怕了?那也迟了。我劝你别来,你非来。现在上了我开的黑船,轮不到你说停了。”
柳不度似乎无奈,“那我只能做一件事了,必须确保成功绑架独孤一鹤。不能让这条黑船翻了,把我们都掀到水里。”
凉雾煞有介事地点头,“好觉悟。”
两人对视一眼。
乍一看谁都没有笑,但眼底都闪过笑意。
目标与方案都定下了,那就有条不紊地实施起来。
早睡早起。
两人在客栈休整了一夜,翌日辰时抵达玄真观的山门外。
柳不度以书肆老板的身份,借口临时有业务商议,请守门人通传张英风。
不多时,张英风前来见客。
得知是托他转送一封拜帖给师父,信的内容与师父旧日故交相关。他没有推诿,当场同意帮忙。
凉雾与柳不度仅仅在门口等候了两刻钟,就被独孤一鹤派来的侍僮带路去掌门书房详谈。
玄真观依山而建。
从山腰向上走,先过讲经堂,再途经演武场。其侧有外门弟子的住宿,再往里就是内门弟子的院落。
掌门住处与藏书阁在接近山顶的位置。
凉雾边走边看。以她粗浅的观察,整个峨眉派的风气不能说是活泼,但与严肃搭不上边。
门人之间多见笑颜,而少有肃穆之感。这又不免有松弛之象,习武的气氛并不浓郁。
再观建筑风格,古朴贴近自然,不见分毫珠光宝气。
侍僮在一扇乌木门外止步。
敲门三声,听到里侧传来一道浑厚的男声,“进!”
侍僮推开大门,“观主请两位书房说话,请——”
凉雾:“谢谢引路。”
柳不度对侍僮微微颔首。
他又侧头看向凉雾,他慢了半步,让两人一同迈过门槛。
等两人进门,侍僮关上了厚重大门,退至三丈开外的院门口候着了。
早晨,山高雾重。
书房里光线偏暗,没有额外点灯,弥散着一股深冬寒意。
独孤一鹤面无表情地端坐书桌后。
书桌上的那张拜帖却有了几道深深的折痕。
帖子用词客套,内容极其简单。
只说久闻峨眉掌门威名,今日希望求见,为了聊一聊五十年前的旧事。落款是「金鹏旧人」。
寥寥数语却叫独孤一鹤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那帖子被他用力攥在手里,哪怕放下它,再也无法让纸张平滑如初了。
当不请自来的两位客人进屋,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独孤一鹤仅以凛冽眼神注视两人,目光如刀,刀刀催人死。
一时间,书房静至肃杀,剑拔弩张之势急速蔓延。
凉雾似乎无所觉,眼神攻击对她没用,直接打碎死寂。
“独孤掌门,大家明人不说暗话。你收了来自金鹏旧人的帖子,又这样迅速地答应见面,所以你承认你就是平独鹤。”
独孤一鹤不答反问,“你是谁?”
“差点忘了,出于礼数,应该先自我介绍。”
凉雾指了指自己,“我,凉雾,只是写了本《关中历险记》,就倒霉地被牵连到金鹏王朝遗产分配案中。”
她还很贴心地介绍了柳不度,“这位,柳不度,我新书的出版商兼销售商。同样因为这起案件,死了两个手下。”
独孤一鹤对人名与书名是一个字听都没听说过。
如果是平时,他定是懒得搭理两人。今时却不同往日。
他耐着性子问:“具体点,你们是怎么知道金鹏王朝的旧事?为什么会找到峨眉山来?”
凉雾看向柳不度,对他眨了眨眼。她不喜欢一遍又一遍重复同一件事。
昨夜有月有茶,尚有心情长话长说。今天早起爬山,真的不想再多费口舌。
柳不度一噎,只恨看懂了这个眼神。
为什么让他解释说明?
他现在的这张脸难道长得很像喜欢说话的模样?荒唐,简直是江湖十大错觉!
柳不度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继续保持着沉默寡言的表情。
凉雾见状,也是泰然自若地保持沉默。
昨夜耐心为柳不度说明了一遍前情,今天再由她来重复一遍,那昨晚她不是白说了。
做白工,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傻事,她为什么要干?
书房再度陷入沉默。
这一次的气氛却是有点古怪。
独孤一鹤都愣住了。
这是什么情况?两个大活人,清早递出拜帖,就是来他面前比赛谁能更沉默的?
一息、两息……,整整六十个数过去了。
独孤一鹤闭了闭眼,又猛地睁眼瞪视两人,低喝一声,“快说!”
柳不度企图不动如山,余光却是瞥了一眼凉雾,就见她无声地念了一个词。
凉雾做出‘同舟共济’的口型。
柳不度深吸一口气。
很好,原来昨夜的话是在这里等着他!
要不怎么说同舟共济得选对船。
他坐上的是一条黑船,难道还指望贵宾待遇?必是要做点苦力的。
也罢,有得必有失。
此地又非白云城,他傻乎乎做苦力的事也不会外泄出去。
柳不度认了黑船苦力的身份,对独孤一鹤复述出昨夜听到的事发经过。
“情况就是这样。上官丹凤要你与阎铁珊去金鹏大王坟墓前谢罪,你意欲何为?”
沉默,书房第三次陷入了沉默。
独孤一鹤紧闭双目,死死攥着双拳。
那些忽然寻上门的往事,让他整个人像是一张拉满的弓,紧绷着的弦似乎在下一刻就会断裂。
良久,他才睁开眼睛,一字一顿地问:“你们又意欲何为?”
凉雾:“我的诉求很简单,把青衣楼总瓢把子及其团伙一锅端。该死的死,该废的废。为了引出霍休,希望独孤掌门配合走一趟太白山,佯装成重伤病危的状态。”
独孤一鹤又看向柳不度,“你呢?”
柳不度:“找到霍休。”
独孤一鹤缓缓点头,“我明白了,你们的想法听着挺合理。如我对大王忠心依旧,是该走这一遭去铲除真正的叛徒上官木!”
凉雾听话听音,这位掌门只怕不会轻易配合。
独孤一鹤承认,“不错,我是平独鹤,是带走了四分之一的金鹏王朝遗产。这些年我从未寻找过大王及其后裔,但没有故意失联。当年说好的,是让大王来寻我。”
独孤一鹤简单地提起旧事。
五十年前,四位辅臣平分遗产,谁都不会天真地认为只要有钱就能复国。
上官谨作为金鹏大王的叔父,负责把他抚养成人。
另外三位大臣带着遗产更名换姓,去江湖里建立一方势力。
分别时,都知道对方的化名是什么。
待来日各自闯出一片天时,上官谨自是能听到江湖传言,就带大王来寻他们。
“我在江湖飘零多年,辗转练出刀剑之术。三十年前,带艺投入峨眉时未尝没有借势复国的想法。但等了一年又一年,我变成了峨眉掌门,始终没有再收到大王的消息。”
他惨然又自嘲地摇头,“我承认,年纪越大越不希望重见故人,我也不会主动寻找故人。有的面具戴得太久,成为自身血肉的一部分,我已经不想摘下来了。”
“独孤一鹤,这个名字是假的,但经历是真的,付出的感情也都是真的。我要如何痛快地斩断这些真,义无反顾地回到过去的身份里?”
独孤一鹤说着,似有若无
地扫了一眼柳不度,“也罢,你们还年轻,有些事无法完全感同身受。”
话到此处,他站了起来。
“我可以跟你们走一趟,但是没这样容易。只凭两位的几句话,我就往太白山去,岂不是白闯了五十年江湖。”
老江湖了,不可能随随便便跟人走。
他也有一套说辞,“如果你们是峨眉敌人派来的,处心积虑调查出金鹏旧事,捏造了大王被害的故事,诱导我进入一个陷阱中呢?”
凉雾还真不能说这种假设毫无道理,“你有什么条件?”
独孤一鹤从墙上取下了他的剑。
“证明给我看你们的诚意。江湖人的证明方式说简单也简单,如果你们是诚心相邀,必是不惧与我一战。你们敢吗?”
世人皆知峨眉掌门的武功位列高手榜上。
与他一战,必要有赌命的觉悟。比起动动嘴皮子地劝说,来人有赌命的觉悟,是叫故意设局的可能性降至最低点。
凉雾瞬间想通其中逻辑。
不止于此,这一战必然发生的原因,独孤一鹤已经点出了。
假设此行顺利灭杀霍休,青衣楼树倒猢狲散,必是会带着一百零八楼的流言四散江湖。
独孤一鹤为什么要杀霍休?金鹏王朝旧臣的身份会不会外泄?会给峨眉带来什么危险吗?他必须思考这样的问题。
平独鹤会想也不想就去为金鹏大王报仇。
独孤一鹤却早就不愿也不能揭下峨眉掌门的面具了。三十年的峨眉生涯,让这里成为他骨血的一部分。
峨眉掌门不能轻易与人离开,事关峨眉的尊严。
“好。”
“如你所愿。”
凉雾与柳不度的两道应答声接连响起。
独孤一鹤正想说你们可以一起上,但见对面两人先一步眼神厮杀上了。
凉雾转头,以眼神警告柳不度‘别忘了,是我带的路,你不许抢怪!’
‘不!必是我先。’
柳不度针锋相对。
他不愿长篇累牍地解释时偏让他来,他想要领教峨眉掌门武功时让他等下一轮,有何道理?!
凉雾微笑。
看吧,她早就料到的。让这人跟来峨眉,有便利也必有麻烦,利弊都很明显。
柳不度毫不在意此行峨眉原是他强求来的,既然强求那就强求到底了。
独孤一鹤:……
突然有种心塞的感觉,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好像自己被当成了什么奇怪的战利品。
若非他老成持重,近些年脾气温和许多,必要讥讽一句——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你们还敢“眉目传情”!
“行了,听我的安排,拿剑的先来!”
独孤一鹤快刀斩乱麻地给两人做了决定,他还没落魄到不能选择对手。
可这话一出口,他更加心塞了。好似自己成了主动跳上砧板上的肥鱼,等人瓜分他的尸体。
凉雾不甘地瞥向柳不度的长剑。
用剑的,凭什么有优先权?她要有小情绪了,这个江湖有武器偏见。
要说固有观念,话本里的剑修明明是最穷的。也不对,柳不度与穷不沾边。
柳不度似乎不经意地转头回望凉雾。
他目光冷淡,淡到似乎没有温度,但还是一不小心泄露了一丝拨得头筹的喜悦。
这一缕喜悦被凉雾捕捉了正着。
凉雾瞪了对方一眼。
好,好,好!你给我等着,我们来日方长!
独孤一鹤带路,“我们去演武场。记住,我不会手下留情。要引蛇出洞就要假戏真做,能否让我重伤的消息自峨眉传出,就看两位的本事。”
凉雾与柳不度迅速收起旁的情绪。
两人对视一眼,暗道老江湖给出了难题。
杀人不过头点地。
比起杀独孤一鹤,要将他打到看起来重伤但又不能真伤了根本,这才有难度。
何况,防人之心不可无。
独孤一鹤是否会配合地在金鹏大王坟前演一场戏,不是这一刻他表态同意就稳妥了。万一他在比武过程中,故意杀人灭口呢?
这叫气氛再度肃杀起来。
独孤一鹤在心里满意地点头。
对喽!这才是他熟悉的江湖感觉,没有变成奇奇怪怪的形状。
等三人行至演武场,正值巳时一刻。
这个时间点,绝大多数的峨眉弟子都照惯例在演武场习武。
今天依旧是苏少英指点众人用剑。
弟子们看到掌门忽然出现,都是有些意外。
等听到掌门宣布他要与来访者比武以解决一些旧怨,全都无比惊讶。
人群不免交头接耳。
距离苏少英最近的弟子问,“苏师兄,这是怎么回事?你听说过吗?”
苏少英摇头,他也迷茫得很。
另一侧,大师姐马秀真偷瞥了一眼大师兄。
她没看错的话,一个时辰前是张英风给师父传了信,很快就有侍僮把一男一女两位陌生人引向山顶。
马秀真没有急迫发问,而是静观其变。
张英风却是脸色白了,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传了一封信,居然会引起了一场比试。
有人上门武斗不稀奇,奇就奇在居然是师父主动迎战了!
“肃静!”
独孤一鹤眼看众人交头接耳,眉头紧蹙起来。
今日之前,他尚无实感,峨眉门风竟是懈弛至此。
此去太白山,与霍休那厮会是一场恶斗。
他若无法再回来,真能有人继承他的衣钵,将峨眉玄真观继续发扬光大吗?
独孤一鹤扫过七个亲传弟子。江湖人送外号“三英四秀”,但自家人知自家事。
七个弟子各有缺点。
张英风过仁,苏少英太傲,严人英性莽。
马秀真少了一丝武学天赋;
孙秀青过于感性,不遇良人只怕为情所困;叶秀珠缺乏对门派的忠诚,石秀云性情急躁冒进。
独孤一鹤心底默数了一遍,不由感到满心苦涩。
今日果,昨日因。徒弟们的缺点要怪谁呢?不就是他作为师父的失责。
如果他能活着回来,必定抓紧时间改造峨眉。
如果不能……
独孤一鹤必须作好最坏的打算。
他环视一圈,最终选定了马秀真代理掌门一职。
有时天赋很重要,但是勤能补拙。
掌门一职可以不是武功最高的人,但要有足够清醒的头脑。
“今日比拼,不论结果如何,乃是我与两位小友的私事。输赢成败,尔等不准干预,往后更不得报复!”
独孤一鹤喝问,“都听到了吗!”
众人心中疑惑,怎么就扯到输赢成败了?掌门对付两个年轻人,难道还会输吗?
不过,众弟子还是稀稀疏疏地回答听到了。
独孤一鹤竖起眉毛斥责,“瞧你们,像什么样子!是没吃早饭吗!再回答我一遍,你们发誓谨遵掌门令。”
这时,众人才心头大震,意识到也许有大变故要发生。
全都神情严肃起来,齐声回答,“弟子发誓谨遵掌门令。”
“记住你们的誓言。”
独孤一鹤强调,“如违誓言,代理掌门可将他逐出峨眉。”
他又点名,“马秀真,你上前一步。”
“弟子在。”
马秀真心头一凛。
她朝前一步,就见象征着掌门身份的令牌被递到她的面前。
独孤一鹤交付令牌,“今日一战后,我将闭关修行。你代理峨眉玄真观的掌门一职,愿你重振峨眉威名。”
马秀真完全不敢置信。
师父竟然
传位给她了,这与坊间的传闻根本不符合,她也没有这样的想法。
这一刻,马秀真没能伸手去接令牌。
“呵!”
独孤一鹤嗤笑一声,将令牌直接砸到马秀真的手里。
“让你接,你就接!你七岁入峨眉,我收你为徒。整整十五年了,你口口声声谨遵师命,字字句句维护峨眉荣耀。”
独孤一鹤严肃质问,“现在真的要你担责了,你不想、不敢、不愿意了吗!”
“弟子……,我……”
马秀真不是不愿意,也不是不敢,她就是没想过,从来都没想过。
她被这个消息砸得惶恐无措,不知从何说起。
转头看了入门更早的大师兄张英风,又看向传说里掌门继承人苏少英。这两人也都是一脸懵,但都没有妒忌之色。
马秀真憋了半天,只找到一句话,“我没有准备好。”
独孤一鹤又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带上了悲悯。
“傻徒儿,为师再教你一课。危险与机会出现的时候,往往不是你准备万全的时候。从来都是如此,这就是江湖啊!”
谁不是这样呢?
此时此刻,他站在演武场宛如交代后事,不也是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独孤一鹤很少直接夸奖徒弟,今天破例对马秀真说:
“无需自寻烦恼。何况在为师看来,所有弟子之中,你的准备就最是充足的,可以担任掌门一职。”
马秀真似有所悟,不再多此一举地问选择她的具体理由。
“徒儿领命。”
马秀真郑重地接下了掌门令。
独孤一鹤又对其余六位亲传弟子说:
“从今往后,尔等当同心协力,帮助代理掌门稳定峨眉局势。同门相扶,切莫恶斗。听懂了吗?”
苏少英不知道师父口中“恶斗”一词是否在点他。
虽然乍闻由大师姐代理掌门,他确实好生失落,但也没有委屈不甘。
就是迷茫,为什么师父不选武功最好的徒弟做掌门呢?
回想以往,师父确实从没亲口说过要他接位,想来并非以武功高下来安排掌门一职。
苏少英给出了坚定的承诺,“徒儿必定全力辅佐马师姐。”
其余五人也陆续保证遵守师父命令。
“这样就好了。”
独孤一鹤交代完了这一切,便让所有弟子都退出演武场。
“刀剑无眼,你们都退出十丈开外。不论发生什么,不得靠近。”
等峨眉众人退下,演武场仅余三人。
凉雾站在一侧,瞧着用剑的先上了。
独孤一鹤略去那些的战前致辞,直接拔.出长剑,对柳不度说,“开始吧。”
话音即落,剑光迸出。
独孤一鹤以刀剑双绝著称。
他在拜入峨眉前,刀法已然大成,后习得峨眉剑法,自创了「刀剑双杀七七四十九式」。
他将刚猛刀式融入灵秀剑法中。
那不是一般的刚柔相济,反倒是霸道里带上几分捉摸不定的邪意。
加以几十年的雄浑内力与丰富对战经验,让他独步武林多年。
这样一位峨眉掌门,几乎不可能被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击杀,更不提是要将他生擒。
柳不度直面刚邪之剑,心里清楚他如果无法在五十招内致胜,极有可能不敌。
偏偏,今日断不可杀了独孤一鹤,这就有趣了!
柳不度的剑挥了出去。
速度极快,似电光闪过,却不见雷霆之威。竟似云山雾罩,将独孤一鹤困于其中。
十丈开外,峨眉弟子愁眉紧锁。
没人看懂演武场上的战况究竟如何,可这时谁都不敢问个究竟了。这才终于后知后觉为什么掌门人要选定继承人。
凉雾在旁观战,顿有所感。
这次,柳不度的剑不似书肆之遇时的辉煌迅疾,倒似制造了一场重云锁城。至刚至柔也就无我无他,构筑了无法攻破的迷城。
凉雾看着浓云深深,忽觉仙踪难觅。
她想起了逍遥派留下的谜题,想起了那五年半,她日复一日地妄图参透缥缈峰浓雾。
何为逍遥?
云雾尽头,有没有真正的逍遥呢?
答案仍是未知。
不过,她顿悟到了一件事。
逍遥在哪里,或是有一个正确答案,但对每个人来说答案又不一样。
于她而言,没必要着急破开重重雾瘴。
因为我本是道,道即是我。我即生道,迷雾亦为逍遥,如臂使指,万物为我所用。
这时,识海的游戏面板上,武学一栏忽然新增一项。
【武功】通天之术(自悟,初级)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千钧一发
第二十六章
演武场上,独孤一鹤被困剑光迷城之中。
他亦是心生错愕,不曾想到闯荡江湖五十载,有一天竟会被困在年轻人的剑下。
剑似浓云遮天蔽日,叫他被困愁城。
他试图突破封锁,杀出一条重得自在的明路。奈何浓云千变万化,无处不在,叫他束手束脚起来。
独孤一鹤心惊。
以剑观人,柳不度的这种剑法从何而悟?这一座迷障深深的愁城缘何而来?
这个年轻人若没有相应体悟,无法使出如此剑式。
若有类似感触,这种“困”来自何方?这不是困于情,亦非困于心,倒像是……
独孤一鹤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来。
那必是很久远的事,早于他进入峨眉,是他在江湖飘零时的一种感觉。
究竟是什么呢?
高手对战,容不得走神细思。
独孤一鹤全神贯注,试图攻破围城。
时间一点点流逝,三刻钟过去了,他的内力与体能被迅速消耗,已然消耗四成。
终是只能感叹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而他无法击败这个年轻人。
“到此为止。”
独孤一鹤话一出口,说止即止,顺势收剑。
峨眉弟子瞧不懂演武场的比试,只能大概看出两人过了百余招,掌门奈何不了年轻剑客,对方也伤不到掌门。
这已经极不正常!别忘了那可是独孤一鹤啊!
此时,独孤一鹤主动叫停。
这种行为是不是认输已经不重要了。重点在于我方有停的想法,对方就一定会停吗?
如果对方乘机奇袭呢?就算主观想停,万一不受控地剑出必要见血呢?
峨眉弟子均是倒吸一口凉气,差点不顾掌门命令,喊出停不得。
柳不度的剑,不存在那些万一。只有他不想,而没有他不能控剑一说。
在独孤一鹤叫停后,他的剑迅速归鞘。
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困境倏然消失了。云开日照,峨眉演武场重回一片舒朗景象。
柳不度:“多谢独孤掌门指教。”
独孤一鹤:“谬赞了。我可没能指点你,反倒是你出了一道难题困住我。”
柳不度:“旁观对方解谜,不论这个谜题有无被揭开,他的解题思路就是一种指教。”
独孤一鹤明白了。好家伙!原来他是被用来试错了。
“这样说来,我未能赢,你很遗憾了?”
柳不度:“谈不上遗憾。大道三千,你能走成功的路不一定适合我。而我若是只会重复前辈之路,又何谈入道呢?”
“哈哈——”
独孤一鹤很久没有爽朗地笑了。
今天被往日暗影缠上,本是最不该笑的时候,他却是笑了。
“甚好!甚好!”
独孤一鹤非常欣慰,“江湖能有你这样的年轻人,非常好!”
想他前半生困于复国诺言,后半生也未能带领峨眉更上一层楼。
他也曾力求自创武功,到底没有追求更高的境界。现在得见人才,岂能不喜。
独孤一鹤大笑过后,只觉一阵胸闷。
见识不世之才,是有代价的。他被耗费了四成功力,而他今年已经六十有六,不再是迅速恢复体力的年轻人了。
即便如此,独孤一鹤佯装无事,抬手请柳不度离场。
柳不度微微颔首,握剑退至一旁。
他走得慢,但步子很稳。
只有非常熟悉他,才会发现他的脚步比平日重了很多,这是力竭而尽力隐瞒的表现。
凉雾将这
种脚步变化看在眼中。
作为被追踪了九天九夜的当事人,她岂会不知道柳不度的步伐本来似仙踪无痕。这一场比试必是耗费了他的大半精力。
柳不度面无异色地对凉雾说,“成与否,接下来就看你了。”
“小凉姑娘。”
独孤一鹤在场上喊,“轮到你了。”
凉雾很清楚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独孤一鹤无法独善其身,他必定也已疲乏,内力很可能已经被消耗将近一半。
接下来,到了考验她的时候。
万万不可重现蜘蛛巢内的失误,用力过猛将人给打残了。务必保留对方的实力,才能完成诱捕霍休的计划。
凉雾抬步欲入场。
十丈开外,忽有劝停声。
“师父,何不改日再战。”
张英风自责不已,是他转送信件给师父,才招来了这场比斗。
他旁观了第一场比剑,越看越看不懂,因为不懂而心惊胆战。
此时,他终是忍不住出声,“不论有什么往事纠葛,都不用急于在今天做个了断。”
张英风又要劝凉雾,“凉……”
“噤声!”
独孤一鹤即刻呵止了大徒弟的话,“张英风,你是要忤逆师命吗!我说了,你们不得干涉此战。现在不许劝阻,将来不许报复。”
他进一步责问:“今天我尚在人世,你就要违背师父命令。倘若我有一天不在了,你还把谁放在眼中?!”
“不、我不是、我没有……”
张英风被严厉问责,如遭到当头一棒,都有些语无伦次。
他怎么可能违背师命,他明明是担忧师父的安危,不想师父受伤啊!
凉雾暗叹峨眉大师兄的性情纯良。纯良未尝不好,但仍不懂独孤一鹤的用心良苦。
要是让张英风把问题问出口,等于是劝阻她收手。
孤独一鹤知道这场比斗不可能终止,也知道他必会重伤。
哪怕有掌门命令,峨眉众人心里也会对不愿意收手的挑战者心有不忿。
这种不忿利于峨眉发展吗?
如果年轻一辈之中有人能独挑大梁,那么不忿也就不忿了。峨眉偏生没有出现惊才绝艳的年轻领导者。
独孤一鹤必会考虑他一旦战死,峨眉必须要全面蛰伏。
那种时候,减少无谓的结怨对众弟子来说才是有利的事,更不谈是与高手结怨。
张英风关心师父,却缺乏为门派考量的长远之计。
凉雾可以体谅其中原委,今日也是利用了一把张英风传信,对他的劝阻谈不上有意见。
只是这人不改一改性子,将来会否在行走江湖时摔跟头,她可保证不了。
张英风被训斥得讷讷不言。
独孤一鹤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大徒弟一眼。
怪自己,这些年没有让七个徒儿真正接触过江湖险恶。
世人皆说他高傲威严到刚愎自用。
如果他真有传言的八分严苛,也不至于养出这些性情简单的徒弟了。
独孤一鹤再次告诫众弟子,“谁都不许干涉今日的比斗!是我希望了结旧怨,绝不容任何人阻挠我,让我背上胆小拖延的恶名!”
掌门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谁也不会阻拦了。
凉雾上场,抬手示意,请对方出招。
独孤一鹤再次挥动了手中剑,这一次却未再用刀剑双杀之式。
剑锋一转,邪光尽出。
江湖传闻,他懂得几种非常邪门的功夫。
在带艺投入峨眉后,习得峨眉灵秀剑法。自从成为掌门,不再使用早年的邪异武功。
二十多年了,他懂邪门功夫之事沦为茶楼酒肆里的传说。很多人听过,从未有谁见过。
今天,邪功再现。
当它以剑而出,居然妖异地化直剑为曲钩,似毒蛇游走般闪动。
峨眉弟子背脊生寒,如梦初醒,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江湖传闻。
为什么老一辈说七大剑派的掌门之中,以独孤一鹤的武功最为不可测。
独孤一鹤心有思量,对付霍休必是不能用刀剑双杀七七四十九式。
峨眉掌门的看家本领,必是被暗中筹谋已久的老狐狸反反复复地针对性研究。
他必须换一门功夫,才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多年不用,现在需要一个人练手,刚好凉雾撞上来了。
凉雾心道来得好。拿人练手,也是她想要做的事。
适才观战,心有所悟。我即生道,以万物为用。
小无相功因为无形无相的属性,而能仿效天下武学。
这个模拟范围还能扩大一些吗?可以不限于武功招式,去拟造自然之相吗?
理论上应该可以。
因为有的武学以大自然为根基而创造,小无相功能模拟此类武学,为何不能探究其本源呢?
到那一步,也许就不该称为小无相功。因为发生了质变,它核心要义有了变化。
凉雾对名称概念毫不在意,就是尝试起这个想法。
令她印象最深的自然现象,当属缥缈峰上的雾气。
它的来历与归处都是一场迷雾。不可追,无处寻,令人叹一句只缘身在此山中。
柳不度就见演武场上蓦然突变。
以凉雾为中心,平地生雾。
当浓雾急速蔓延,旁观者的视线被模糊,再也无法看清比武双方的具体情况。
独孤一鹤直面雾气来袭。
距离相近,他仍能看清凉雾,但手中剑的速度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雾,无孔不入。
它化作千般利刃展开攻击,又似坚韧丝线缠绕剑锋。
缠斗之间,他陷入迷雾深处。
在这里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
渐渐地,他能感到内力在流逝,却无法精准判断还有多少生机。
独孤一鹤不知是哪一刻居然看不到凉雾了。
他被雾锁重楼,再也感觉不到生命的存在,而只剩无尽虚无。
这一刻,体内血液一点点地变冷,好似再也生不起争斗意志。
他的意志开始动摇,对未来不再报以任何期待与不甘,而过去的奋斗与遗憾在虚无中也都失去了意义。
这时,那种熟悉又陌生的困顿感再次出现。
独孤一鹤终是想起它是什么。
他年轻时行至滇南,误入一个奇怪岩洞,心生感触。用以一句话概括——绝地天通,天人有别。
以他当年的武学境界,不可触碰那种感觉。
为了避免走火入魔,将那段感触故意封存在了记忆的角落里。
数十年来,不再想起。
最初是不能,后来是没了那种不顾一切的冲劲,直到今天旧感重来。
他惊觉原来已经完全记不起岩洞内的场景。
唯有当时八个字的自我示警,成为记忆里的幽微烙印。
思及此,他体内忽而真气乱涌。
本就无孔不入的雾气,在他丢失防御屏障的一瞬,是如汹涌潮水将他淹没。
霎时,独孤一鹤力竭。
他以剑撑地,却没能完全站住。“砰”的一声,单膝重重跪倒在地。
凉雾顿感情况有变。当即收式,让大雾顷刻散去。
怎么回事?与独孤一鹤的比斗时间,比她预想的要短了一些。
雾散,被遮挡视线又恢复如初。
凉雾就见独孤一鹤脸色奇差,距离面如金纸也就是一步之遥。
“噗——”
一股鲜血从独孤一鹤口中猛地喷出,染红了他的前襟。
“师父!”“师父!”……
三英四秀无不关注演武场的情况,发现独孤一鹤跪倒,都不由惊惶出声。
独孤一鹤直接抹去嘴角鲜血。
这一口血吐出来,反倒让他积郁混乱的真气舒畅了一些。
“你赢了。”
独孤一鹤对凉雾说,“愿赌服输,我随你们走一趟。”
凉雾凝眸,急速打量对方。
自己的练手实验应该掌控了分寸,想以钝刀子伤人的方式将人困在重雾中,一点点消耗对方的武力。
独孤一鹤坚持的时间没有预计得长。
是他将计就
计,为了让重伤之说传出峨眉,还是在比斗过程中有了某些意外?
凉雾不能确定,可也配合地把这场戏演了下去。
“明天就走。还要交待什么,你抓紧时间吧。”
“走?”
严人英听到师父伤重竟不养病,不顾许多地跑至演武场边,惊声询问,“师父,您要去哪里?”
独孤一鹤不耐地扫了严人英一眼,懒得多话了。
“都说了让你们不要插手为师的私事,真就是屡教不改。”
马秀真明白师父去意已决。
当他选定代理掌门时,已经做好了此去无法生还的准备。徒弟与门人的劝说,只会成为师父完成最后心愿的阻碍。
“严师弟,你莫要多问,退下!”
马秀真站了出来。
即接掌门令,不论她心里有多少的不舍不安,从今开始就必须做掌门该做的事。
严人英冲动地大喊,“马师姐,你怎么能看着师父去送死呢!”
马秀真板起一张脸,“师父三令五申,不准有人插手这场比试。你屡教不改,自今日午时起,罚你思过堂面壁七日。”
严人英梗着脖子,显然不服。
他回头去看师父的的态度,但见独孤一鹤十分欣慰地对马秀真点了点头,明显是支持这种处罚。
马秀真眼神锐利地环视一圈峨眉众弟子,“诸位,可有质疑?”
众弟子皆是静默。
“很好。”
马秀真心里清楚众人不免背后嘀咕,不可能快速转变心态遵从她的话。可再难,她也要走出第一步。
马秀真:“承蒙两位义士指点峨眉弟子,今日比武已经结束。大家散了吧,继续你们的日常课业。”
峨眉弟子踌躇片刻,也就三三两两地散开了。
等人走远来,隐约能听到断断续续的议论声响起。
演武场边,只有独孤一鹤的亲传弟子还没有走。
马秀真没再敢赶人,而是看向独孤一鹤说:
“师父,您要远行,我等不会阻拦。但还请您带上一位徒弟照顾您,可以吗?”
苏少英主动请缨,“让我去吧!”
“你不能去。你要留下教授剑法。”
独孤一鹤不让武功最好的徒弟跟着。
哪怕苏少英的功夫好,但也只是在峨眉范围内,摆到霍休面前不可以一战,还不如让他留下助马秀真稳定人心。
独孤一鹤目光扫过其他徒弟,点了一个人。
“秀珠啊,你随为师走一趟。如果要做传信之类的事情,你多少也是个帮手。”
“我?”
叶秀珠大吃一惊。
这个选择也大大出乎其余六人的预料。
独孤一鹤的七位亲传弟子中,以叶秀珠的性情最为腼腆。她连谎话都不会说,更不谈与人周旋争斗。
孙秀青愁眉紧锁,让叶师妹跟着师父,到底是谁照顾谁啊?她想要劝说不如自己去。
独孤一鹤摆摆手,“就这样决定了。以往我疏于对你们的关心,这次远行该是最后一次了。你们都让一让秀珠,别与她争,我带着她出去见识一番。”
这话听着没错,但要结合实际来看。
众人都不敢说师父你看起来也不是去游历的,倒像是赴一场必死的约。
不过,也许这就是要带上叶秀珠的原因?
师父想要在最后的时光里,对七位弟子中性情最软弱的那位言传身教?
马秀真猜想着,但又隐隐觉得不只于此。
她不再劝阻,转而叮嘱叶秀珠,“叶师妹,你快准备。明天起有劳你照顾师父了,将所需衣服药材都带上。”
“哦,好的,我去准备。”
叶秀珠恍惚地点头,抬步就要往南走。
她立刻被孙秀青扯了扯衣袖,示意她走错方向了。往南是下山,整理东西该是往北走。
凉雾与柳不度交换了一个眼神,恐怕独孤一鹤点名带走这位徒弟是另有用意。
不管是什么用意,返程路线由两人决定。
这次回程预计行走十三天,比来时多四天,以供经历了这场比斗的人暗中恢复体能。
如果一切顺利,预计在十一月十七日,返回宝鸡城。
*
*
十一月十七。
入夜,宝鸡城忽然飘雪。
陆小凤耸了耸肩,抖落一身雪花。
他瞧着愈发阴沉的天色,暗道一句幸好。
幸好一个时辰前走水道,把阎铁珊从珠光宝气阁给绑了出来。要是迟些再做,河水会更加冰冷刺骨。
陆小凤不喜游泳。
几年前他还是一只旱鸡仔,差点就投河了。
也没想过后来练出了泳技,但是很少在水中徜徉。谁家小鸡没事找事去游泳玩。
今天却走水路潜入珠光宝气阁,真是一条不在计划内的道路。
自凉雾南下入蜀,过去了二十三天。
陆小凤留在宝鸡城,一边应对柳余恨,一边要设法私下联络阎铁珊。
假设走常规路径,见阎铁珊必须通过他的总管霍天青。
也不知自己的运气是好是差,这段时日霍天青不在宝鸡城。他从西北前往沿海城市,去了遥远的泉州。
万福万寿园的金太夫人,十一月初举办她的七十岁大寿。
霍天青作为珠光宝气阁的代表,十月中旬带着贺礼出发,预计在一个月后回来。
陆小凤获知这个消息后,想着正是绕过霍天青,悄悄地暗中直接接触阎铁珊的时机。
但要见到一个不外出的人,无法制造半途偶遇,只有潜入对方家中。
珠光宝气阁内藏众多宝物。为了防止偷盗,保护不可能不严密。
不论是司空摘星或是楚留香,都没有听说他们顺利潜入珠光宝气阁的事迹。
当然了,偷王与盗帅都不会随便出手,他们不去珠光宝气阁可能只是不想去。
陆小凤却必须去,他拉上了柳余恨。
想要迷惑一个留在身边的探子,就是真的把对方当成万能的助手。
珠光宝气阁环水而建。
陆小凤借口不善泳技,将勘察阎铁珊住宅四周水道的重任交给了柳余恨。
两人整整勘察了二十二天。
直到昨天,终于摸清了阎铁珊的具体位置,但霍天青也回到了宝鸡城。
今天,陆小凤表面上递出了拜帖,约定在后天与他见面,转头却与柳余恨说提前行动。
这样做的理由很充分。
上官丹凤点名要阎铁珊去向大王牌位前认罪,又不是要见霍天青。
反正摸查了二十多天,出入珠光宝气阁的路线都已经查得一清二楚。
何必多走霍天青的那道关卡,更是趁着这位霍管家刚刚回城忙于处理堆积的事务,去他家偷人。
对此,柳余恨找不到反驳理由。
接下来就是一偷一个准。
阎铁珊的武功不够高,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陆小凤堵嘴绑了。
陆小凤并非不想问清当年实情,但是碍于柳余恨在旁。
阎铁珊要是澄清了他不是青衣楼楼主,那么自己又要演一出不听不听,明天一定要带人去坟头的戏码。
不如等一等,等他把柳余恨支开之后再问。
支开柳余恨片刻不难。
陆小凤表示阎铁珊已经抓到手。
他相信凉雾不日就会带着好消息回来。等凑齐独孤一鹤,就可以再上太白山。
这些事都得知会上官丹凤一声,需要柳余恨帮忙联络。
半个时辰前,成功把人支走。
陆小凤弄醒了阎铁珊,不出意外地从他口中获得了不同版本的金鹏王朝往事。
不存在背叛,明明是大王没有来找他,而他与青衣楼更没有一文钱的关系。
陆小凤不会只听一面之词,要求阎铁珊亲自去找上官丹凤对峙。
对此,阎铁珊倒是极其不情愿。
往事已矣,五十年了,他已经不想再为虚无缥缈的复国付出什么。
至于他曾经分到手的那笔复国财产,早就成了珠光宝气阁的一部分,吐出来是不可能吐出来的。
那可由不得阎铁珊。
这厮就算与青衣楼无关,但与引出霍休的那步棋息息相关。
陆小凤特意把藏人地点换了一处,谨防柳余恨通知上官丹凤,对方派出杀手。
做完这一切,他拍拍手离开。
计划顺利进行中,没有意外,很好!
陆小凤进入一条暗巷,准备抄近路在前方十丈转弯,就能返回客栈。
此时,陆小凤听到不远处传来金属与布料摩擦声。
相处了二十多天,他已经熟悉这个声音,是柳余恨左手装的那只铁球碰撞衣袖的响动。
看来柳余恨的联络速度也挺快。
陆小凤正想着,忽而脚下一滞。
暗巷里有一只大号的破竹筐,堆满了烂菜叶子与鸡骨头等物。
他走过好几次暗巷,知道这个竹筐是客栈用来临时存放厨余垃圾的。
眼下,却从筐里倏地站起一个人。
女孩,大约十三四岁,蓬头垢面,像一只泥坑里打滚的猫。
陆小凤定睛再看,发现破竹框的底部竟有血迹。
血渗入雪。皆因此地光线太暗才会看不清楚,否则是非常打眼。
“四条眉毛,你就是陆小凤。我、我找你有一件很要紧的事。”
女孩说着,跌跌撞撞就要爬出竹筐。
陆小凤一头雾水,为什么要找他?
等一下,这个小姑娘的长相有一点点眼熟,眉眼间与他认识的某个人有共同之处。
陆小凤一拍脑袋,他想起来了。
这人与上官丹凤长得有些像,这般年纪,难道是上官雪儿?她不该是受惊过度,在某个地方静养吗?
陆小凤压低声音问:“你是上官雪儿。”
上官雪儿:“你知道我?”
此时,一种本能的直觉忽上陆小凤的心头。
绝不能让柳余恨知道上官雪儿找到这里来了,上官雪儿应该是带着那群人的秘密来的。
她出现在柳余恨面前,可不就是要戳破真相,那就会破坏针对霍休设置的引蛇出洞计划。
陆小凤听到柳余恨自带的熟悉金属摩擦声越来越近。
他对上官雪儿忙不迭地摆手,示意她先回到破框里,有话等会再说!
上官雪儿犟着不听,她一边跨出竹筐,一边想要再说点什么。
陆小凤急得,正要冲上前去一把捂住上官雪儿的嘴,但见她忽然歪头,两眼一闭就昏了过去。
怎么回事?
下一刻,发现一道身影自天而降,是书肆老板柳不度。
陆小凤还来不及问柳不度怎么来了,但听闻渐近的金属摩擦声也停住了。
不远处,有人叫住了柳余恨,那是凉雾的声音。
转角口,凉雾喊停了柳余恨:
“幸不辱命,我将独孤一鹤带来了,明天可以再上太白山。柳余恨,你在这里,陆小凤呢?”
柳余恨:“他应该回客栈了。”
凉雾:“你们找到阎铁珊了吗?”
柳余恨:“是。”
凉雾:“能带我去看一眼吗?”
柳余恨:“行。”
两人变化方向,朝着远离客栈的位置走去。
暗巷里,陆小凤猛松了一口气。
幸好,幸好。千钧一发,没有出现纰漏。
这才放心下来。
他看向空降的柳不度,问:“是你及时出手,打晕了上官雪儿?我是说,这个竹筐里的小女孩?”
柳不度一言不发,只是冷淡地瞥了一眼陆小凤。
陆小凤被看得讪讪笑了起来。
他确信没有解读错误,这个眼神就在问他怎么能在关键时候出岔子?
是不是要力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光荣称号?
连一个上官雪儿也制止不了,这不就是简简单单一招,把人从背后打晕就行了。
陆小凤能说吗?他真不是心狠手毒的人,下意识里没有把人打晕的选项。
搁在平时遇上不想见的女人,他只会溜之大吉。
陆小凤灵光一闪,立刻找到了辩解的托词:
“我这是和朋友学的。西门吹雪说,‘剑不是用来背后杀人的,若在背后伤人,就不配用剑’。①”
柳不度眯了眯眼,这话是拉踩谁呢?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终
第二十七章
凉雾在柳余恨的带路下,没能见到被绑的阎铁珊,那里已经人去楼空。
这在意料之内,猜测八成是陆小凤故意支开柳余恨,换地方把人藏了起来。
凉雾本次返回宝鸡城客栈,没有走地面,而是走了屋顶。
登高望远,遥遥就见陆小凤在暗巷里迟滞不前,似乎在与一只垃圾筐对峙。
当时,柳余恨所在位置与陆小凤只差一个转角的距离。
陆小鸡与垃圾筐大战三百回合,这有可能吗?
别人演不了这种滑稽戏,但主角换成陆小凤真就不好说了。
凉雾谨慎起见,还是迅速把柳余恨引开,以免他撞见对引蛇出洞计划有碍的事。
事后证明这一步棋走对了。
等返回客栈,发现陆小凤没事人一样在房里喝酒。
他的客房里酒香肆意,浓到熏人醉,闻不见其他气味。
柳余恨闻着酒味,微微皱眉。
陆小凤仿佛没看到这人的表情。
他与凉雾欣喜地打起招呼,“你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阎铁珊,我已经绑来了,你是不是把独孤一鹤也带来了?”
“是的。”
凉雾说,“但独孤一鹤拒不承认背叛金鹏大王。只因他输了比试,愿赌服输地走这一趟。”
凉雾把戏演到底,“独孤一鹤声称从未见过炎飙,他也不是青衣楼的人,要亲自与上官公主说个清楚。如果公主有需要,他必效犬马之劳。不过……”
陆小凤配合地追问,“不过什么?”
凉雾:“独孤一鹤受伤颇深,我看他也没多少力气做帮手。详情,我在来路上已与柳余恨说了。
另外有件事,我刚才去看阎铁珊,他不在原来的藏人地点,是你转移了他?”
柳余恨紧盯陆小凤,就怕从他口中听到嘴的鸭子飞走了。
“是的,我把人换了地方。”
陆小凤承认得很快,还把这样做的黑锅直接甩给霍天青。
“珠光宝气阁在宝鸡城盘踞多年,等霍天青作为管事发现老板不见了,势必要地毯式搜索。我把人直接关到城外,明天上山顺路就能捎走他。”
陆小凤的语气得意扬扬,一脸快夸我的表情。
柳余恨忍不住出声确认,“人在哪里?那个地方安全吗?你确定人不会逃走?”
‘只要你不知道地点,阎铁珊就能安全。’
陆小凤把实话放在肚子里。
他开口保证:“他逃不了的。他被封死穴位,不能用武功。更是被我绑住,反锁在荒无人烟的地下室。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以静制动,不能让霍天青发现异样。”
陆小凤不等柳余恨再问,反手用一堆问题淹没他。
“你与公主联系上了吗?明天我们上山,该不会见不到丹凤公主吧?这段时日一直没有丹凤公主的消息,她没有被青衣楼缠上?”
柳余恨被连珠炮的问题问得再度蹙眉。
陆小凤又说,“不知霍天青什么时候会发现阎铁珊不见了。我们今天向霍天青递出拜帖,他会不会怀疑我们?来客栈找麻烦啊?”
柳余恨听到霍天青的姓名,本是蹙着的眉头皱得很紧了。
他只答了一句,“明天卯时,出发上山。”
陆小凤可不会轻易终结问话,尤其是他已经知道对方不喜欢什么感觉。
“你到底是怎么与公主说的?你确定把情况送到了吗?你给我个准话。”
“我飞鸽传书,说你不日上山。”
柳余恨扔下这一句,转身就走。吵闹与酒味,陆小凤身上有他最不喜的东西。
“哎!你别走啊!”
陆小凤提着酒壶追出门。
柳余恨以最快的速度下楼。
陆小凤紧随其后,继续热情满满地邀请,“一
起喝一杯,今天我们也该庆祝大功即将告成了。这段日子,你辛苦了。”
客房里,仅剩凉雾一人。
她看着这一幕不免好奇。
在自己离开的二十多天里,陆小凤究竟怎么与柳余恨相处?
居然让一个本该监视他的探子,到了恨不得绕着他走的地步。
玩笑之余,还注意到另一件事。
柳余恨对于霍天青这个名字,有着一种微妙的厌恶感。为什么?两人之前认识吗?
凉雾思索着,忽而感到气息有异。
不太对劲,陆小凤的客房套间里好像还有其他人。
先反锁上客房大门。
扫视客房外间。
这里一目了然,桌、椅与衣架没有藏人空间。
再推开里间卧室的门,室内有一张床、一个等身高的浴桶与一只衣柜。
浴桶空空。
凉雾弯腰看向床底。
赫然看到一个被五花大绑的胖男人。
六十多岁,昏迷中,穿着绫罗绸缎,一看就非常有钱。
这不是别人,正是阎铁珊。
凉雾眨眨眼。
很好!陆小凤是懂得藏人的,放哪里都不如他的床下。
还是不太对。
里间除了酒味,还有一丝血腥味。不是从阎铁珊身上传来的,而是从衣橱方向传来的。
凉雾警惕着,一把拉开了衣橱的大门。
随即正对上一双眨巴眨巴的眼睛。
一个脏兮兮的女孩被堵嘴绑在衣柜里。
凉雾观察女孩有些眼熟的长相,低声问:“你是上官雪儿?”
上官女孩连连点头,又发出“呜呜”的声音,希望能被尽快松绑。
凉雾恍然,大概猜到了陆小凤大战垃圾筐是怎么一回事。
这小子,还有什么惊喜是自己不知道的?
区区一间客房卧室,总不能还藏着第三个人吧?
室内是没有藏人空间了。
凉雾将视线投向窗户。窗关着,但没有从内插.上窗栓。
径直推开窗户,左右观察。
就见在窗外的一丈距离,柳不度悬停在墙角暗影里,他好似一只潜伏在夜色里的幽魂。
两人的视线撞了一个正着。
凉雾无声地笑了。人在无语时,是会笑的。
陆小凤真是好样的!这厮要是有一天说把玉玺藏起来了,她也绝不会惊讶了。
“扣扣!”
客房大门传来声响。
陆小凤喊:“凉姑娘,是我。我们快来喝一杯酒,庆祝一下。”
凉雾深吸一口气,对窗外的柳不度招招手,示意他进来说话。
柳不度却轻轻摇头。
显然不想涉足过于拥挤的环境,还是外面的广阔天地符合他的心意。
凉雾不勉强,有人愿意留在外面也好,就当他在望风。
把窗户关上,打开总门。
陆小凤迅速窜进客房,反锁了房门。
把酒壶搁在一旁,讪笑着低声问,“你都发现了?”
凉雾指了指隔壁客房,示意隔墙有耳,“柳余恨呢?”
“没事,他早就换房间了。”
陆小凤指了指斜上方,“十八天前,他从我隔壁换到楼上离我最远的那间客房。”
话是如此,两人仍旧压低声音,以仅彼此能听到的声音交换消息。
凉雾:“你都对他做了什么?把他吓走了?”
陆小凤喊冤,“我能做什么,都是按你说的做。”
“可别,我可不敢当。”
凉雾绝不能认不存在的本领,“退一万步说,我什么时候教你藏人之术了?”
陆小凤:“某种程度就是你教的,是你教我偷人的。”
凉雾挑眉,这人会不会用词?!
“不是偷人,是绑架。”
“别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陆小凤简单概括了他做的事。
“我听你的指点,要稳住柳余恨,不让他怀疑我们已经看破骗局。
所以我以诚心待他,事事倚重他,次次询问他。我找他喝酒,我与他聊天,我都真信了自己将要把他当朋友了。”
陆小凤还夸奖柳余恨,“你还别说,这位的搜查本领不低,是他摸清了进出珠光宝气阁的错综水路。一个半时辰前,我和他把阎铁珊绑了出来。目前为止,还没看到霍天青大肆搜查的动静。”
凉雾非常确定柳余恨是被陆小凤缠怕了,不是谁都受得了一只鸡仔整天到晚叽叽喳喳。
算了,就如陆小凤所言,这些细枝末节不重要了。
凉雾问重点,“你有没有觉得柳余恨对霍天青的情绪有点微妙?”
“有吗?”
陆小凤回忆,“也许是我让他调查珠光宝气阁,把人压榨得太狠了,所以他不喜欢珠光宝气阁的管事。”
凉雾认为不止于此,“今天他给上官丹凤的那句传话,有点奇怪。他说你‘不日上山’,但没有表明你们把阎铁珊偷出来了。”
陆小凤沉吟片刻,“是有点怪,柳余恨的传信像是故意隐瞒阎铁珊的具体行踪。拖延这一晚有必要吗?明天上官丹凤就能见到人了。”
陆小凤不解,“难道因为柳余恨天生寡言?所以只简单写一句?”
“他是对你话少。”
凉雾认为这种汇报工作的态度有些古怪。
从谁获利谁损失来思考,“如果详说阎铁珊的位置,他今夜遭遇暗杀的可能性很大。如果绑人上山,这是柳余恨的功劳了。”
凉雾继续分析,“柳余恨对霍天青有微妙的不顺眼,而霍天青凭借珠光宝气阁管家的身份在宝鸡城扎根颇深。假设上官丹凤与霍天青已经暗中勾结……”
陆小凤接到,“今夜的刺杀任务多半会由霍天青一手策划完成。所以,柳余恨少传话是不想霍天青抢了他的功劳?”
这样猜着,他又推翻了这个理由。
“不对。相处了二十多天,柳余恨给我的感觉是什么都不在乎,他不会争功。”
“等一下。”
陆小凤想到另一种可能。
是什么原因让一个身残志坚的男人听命于一个女人?如果不为名也不为利,多半就是为了情。
“啧啧……”
陆小凤冒出一句,“我没见过霍天青,但人们都说他一表人才,年少有为。”
凉雾懂了,“原来是情敌之间的较量。不,更可能是单恋的痛苦。”
柳余恨爱上了他的公主,但是他很清楚公主与霍天青的暗通曲款。
因此,在汇报处置阎铁珊的进度时,有了一丝他认为没有大碍的隐瞒。
陆小凤连连点头,“我认为九成九是这样。”
凉雾摇了摇头,“这就是人性的幽微。利用感情很有风险,一步之差,满盘皆输。”
凉雾也就感叹两句,立刻转回正题,“上官雪儿又是怎么回事?”
这下,陆小凤是真的不清楚了。
“不知道,刚刚我回客栈,她突然从垃圾筐里窜出来,说是找我有要紧事。
幸好,柳老板从天而降,眼疾手快把人打晕,避免了她与柳余恨撞个正着。”
陆小凤把上官雪儿顺回客房,暂时藏到衣橱里。
又是忙不迭地去处理带血的垃圾筐,委托柳不度将它带远点一把火烧了。
为了掩饰房里的气味,他又匆匆去买酒,弄得一室酒气。
陆小凤说,“我还没来得及问她,你就来了。”
“现在问。”
凉雾环视一圈,“你这里有纸笔吗?”
陆小凤:“有是有,你拿来做什么?”
“我做什么?你让她写出来。”
凉雾反问,“上官雪儿找你有事,但你把人堵嘴绑到衣橱里。你确定要让她立刻张嘴讲话?你保证她不会大吼大叫?”
陆小凤摸了
摸胡子,嘀咕一句,“有必要这样谨慎吗?”
凉雾微笑,“你说呢?明天就要上山,我不许在阴沟里翻船。你懂一些独门点穴手法吗?点了她的哑穴,让她把想说的事写出来。”
“遵命!”
陆小凤立刻摆出严肃脸,取来纸笔。
随后打开了卧室衣柜。
陆小凤一边点了上官雪儿的哑穴,一边对她道歉。
“事出突然,对不住了。上官丹凤的探子柳余恨,他也住在这家客栈。我不能让你的声音惊了他,有什么事你就写出来。”
这就松开了上官雪儿身上的束缚。
上官雪儿四肢重获自由,立刻跳出衣橱,扯掉堵嘴的布团。
她张开嘴,想要发声,但一个字都讲不出声。
她狠狠地瞪了陆小凤一眼,走到外间桌子旁。拿起笔,唰唰地写了起来。
第一句:「四条眉毛,你是个大大大混蛋」
陆小凤故作无辜,只得到对方的一个白眼。
上官雪儿气鼓鼓地嘟起嘴,她写了第二句「解开我的哑穴」。
凉雾没有作壁上观。
她弯下腰,正视小女孩的双眼,“不要浪费时间,你身上有伤,但坚持找到这里,必是有要事。只要你配合地写出来,之后就为你解穴。”
凉雾非常郑重地说,“上官雪儿,虽然你年纪不大,但已经能明辨是非。你带来的消息很重要,我们绝不会轻视它。所以,请动笔吧。”
上官雪儿被这样认真地对待,忽而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
很少有人,不,是从来没人郑重地看过她。
从前在家里,她只是一个不被在意的小女孩,凡事都被排除在外。
如今……
上官雪儿握住笔杆的手一抖,一滴墨迹坠在纸上,就像是晕开了一团黑色的眼泪。
她颓然地坐到椅子上,动笔写出了要说的话。
越写越快,写了一张又一张纸。
字迹渐渐潦草到丑陋,但没人会为字迹而责怪她了。因为这些文字的内容,对于一个小姑娘来说太过残酷。
上官雪儿讲述了十月初十发生的事。
在太白山灵堂里,上官丹凤给出炎飙带队追杀金鹏王朝遗孤的版本。
由于凉雾的釜底抽薪,证明那个版本是全篇谎言。
这叠纸描述了另一个版本。
上官雪儿五岁时,父母就因病去世了。
她与姐姐上官飞燕是祖父上官谨一手带大的。
她的根骨不好,而姐姐适合练武。
上官谨将家传武学传给上官飞燕,只交给上官雪儿一些逃命轻功。
但从教导的那天起,他就要求上官飞燕将来保护年龄相仿的堂姐上官丹凤。
她们家与上官丹凤一家住在一起。
上官丹凤是金鹏大王唯一的女儿。
虽是堂姐妹的关系,但嫡系与旁支有别,也就成了君臣有别。
「我不喜欢堂姐。其实她没做什么坏事,对我们一直很好,但姐姐因为她的存在不开心。」
上官雪儿继续写了下去。
上官飞燕与上官丹凤有九分相似,站在一起时却不会让人错认——那是燕与凤的区别。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
上官谨的年纪大了,上官飞燕的武功也有所成。
他要求孙女在他死后,接过保卫金鹏大王与丹凤公主的重任。
上官雪儿:「我知道姐姐其实不愿意,但她没有直接顶撞祖父。祖父身体很差,恐怕活不了半年。」
惊变发生在十月初十。
这天,家里来了一个陌生老头,他叫霍休。
上官谨倒是热情地招待了对方。
上官雪儿一直都不被家里重视,家里也习惯了她胡乱躲窜,那天偷听了两人的一段对话。
霍休提起了《关中历险记》,又说书中杜撰的宝藏恐怕会让世人发现金鹏王朝的秘密。他希望接金鹏大王与上官丹凤离开,暂避风头。
上官谨表示要考虑一下,他的身体已经不能远行,如果有必要就让上官飞燕护送。
上官雪儿很快被发现,她被赶走了。
对此,她早就习惯。跑出去胡乱走了一圈,直到天黑才回家。
等到她回家,家里却发生了巨变。
上官雪儿先去找祖父。
发现祖父倒在他的房间里,脑袋出了很多血,已经没了呼吸。
她想要叫人,姐姐不在房间。
再跑去金鹏大王与丹凤堂姐的院落,就看到上官飞燕拿着一把大刀。
刀在滴血。
上官飞燕身边站着那个陌生老头霍休。
「我听到了霍休说的话。」
上官雪儿写道,「他说“没什么好犹豫的,你亲手杀死你的祖父就没有回头路了。”」
「“本来,你还有半年准备时间,但该死的炎飙打乱了我们的计划,现在不如借刀杀人。用一场丧事,把四条眉毛的陆小凤引到宝鸡城。”」
「姐姐很难过,她大喊“我没有要杀祖父,我只是推了他一下,他是自己摔死的。他太过分了,他怎么能让我在有必要的时候桃代李僵,代替上官丹凤去死!”」
「霍休说“有心或无意有差别吗?上官谨都是被你推死的,而现在你杀了金鹏大王与上官丹凤。你不开心吗?”
“你该开心才对。明明是相似的脸,凭什么她高高在上地享受荣华富贵。你辛苦练武,只能做一个保镖,一个随时要为公主赴死的替身。”
“你们都是王室血脉,仅仅差了一根脚趾就有云泥之别。从今天起,你才是上官公主。动手吧!”」
上官雪儿握笔的手,不可控地颤抖起来。
她写下了血腥的一幕,「我看到了,姐姐砍断了大王与公主的脚。我没能忍住,尖叫出声。」
陆小凤看到这里,明白了为什么灵堂里的尸体都要被砍去双足。
这个偷天换日计划里,金鹏王室嫡系的足部特征会成为最大的破绽。
那就消除破绽。死者被断足,真正的上官丹凤就能被视作上官飞燕的尸体。
上官飞燕足够狠,她又自断脚趾。
若非医道高手仔细查看,旁人是分不清她是从六趾变四趾,还是从五脚趾变来的。
陆小凤立刻询问上官雪儿,“你叫出声之后,被关在了哪里?是怎么逃出来的?”
上官雪儿无声惨笑,摇了摇头。
她写:「我没有被关。我被姐姐追杀,她以为我死了,我是侥幸捡回一条命。」
详细写了死里逃生的经过。
上官家在半山腰,那是一个适合隐居的地方。
当夜,上官雪儿惊呼出声后,就听霍休要求上官飞燕格杀勿论。
她慌不择路逃了,上官飞燕紧追其后。
一逃一追到了悬崖边。
上官飞燕射出毒针,上官雪儿为了躲针跳下悬崖。
之所以能捡回一条命,因为下方六丈位置有一个横生而出的小平台。
这个地方她早就知道。以前一个人出来玩,失足掉下去过。
从悬崖往下看,植被与雾气挡住视线,瞧不到平台所在。
上官雪儿在平台上躲了两天一夜才敢重回地面。
她又潜回家,就看到整个宅子已经成为大火过后的废墟。
上官飞燕、霍休与三具尸体都不见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记得四条眉毛的陆小凤要被骗来宝鸡城,我就找来了。」
上官雪儿写到这里,纸上的字一圈圈晕染开来。
原来她不知什么时候哭了,泪水打湿了墨迹。
她放下笔,茫然地抬头,摸了摸脸上的泪。随后趴在桌上,哭得更加厉害。
大约过了一炷香,她再抬起头,努力不再哭泣。整张脸都花了,污渍、泪痕、鼻涕混在了一起。
“没用过,干净的。”
凉雾递出手帕,又取来空脸盆放到桌上。
“房里没洗脸水,你倒茶水凑合擦一下脸吧。”
‘谢谢。’
上官雪儿无声地做了口型,快速地把脸擦干净了。
除了一脸污渍,更能看清她的神色憔悴,整个人就像是一枝蔫掉的花朵。
陆小凤叹气。
这个小姑娘面对的不只是家破人亡,为她解开了哑穴,问:“接下去,你想要怎么办?”
上官雪儿摇头,她能怎么办?
一个多月了,她开眼
闭眼都是那日惊变的画面,也不知道找到陆小凤又能怎么样。
“我想找到你,把这些事告诉你。我不能让霍休得逞。”
上官雪儿抱着这个执念,不管人生地不熟地,一路跌跌撞撞地从长安来到了宝鸡。
至于说出真相之后呢?
上官雪儿迷茫地问,“你们会杀了姐姐吗?”
陆小凤张了张嘴,无法给出回答。
说上官飞燕罪不至死?被她斩杀的那些人呢?
凉雾反问:“你希望她死吗?”
上官雪儿想了想,还是摇头了。
“我是不是很没用,她想要杀我灭口,但我还是希望她活着。”
“你们不一样,这有何不好。”
凉雾问,“你还有什么其他想说的?”
上官雪儿:“没了。”
“睡一觉吧。等你醒了,一切就已尘埃落定。”
凉雾伸出手,摸了摸上官雪儿的头发,也轻抚过她头顶的穴位。让她缓缓闭上了眼睛,秒睡了过去。
“这人暂时放在我的房间,我会帮她包扎外伤。等她醒来,我们也该从太白山下来了。”
凉雾:“等会把这些纸都烧了吧。这种恐怖故事,不必留作纪念。”
陆小凤明白,“好。等柳老板了解原委,我就把这叠东西烧了。”
凉雾带着上官雪儿不便走门。
开窗,与柳不度点头致意。上到三楼,迅速撬开了自己客房的窗户。
夜终将过去。
黎明来临时,昏睡的人还在昏睡,有些人早早离开宝鸡城。
柳余恨带路。
在他身后,陆小凤押着万般不情愿的阎铁珊上山。
独孤一鹤带着叶秀珠,凉雾与柳不度走在最后。
七人的神色都不好。
有的像是劳累过度,有的像是心情不佳,有的是重伤不愈。
这样一行人抵达半山腰的木屋时,本就难看的脸色更是雪上加霜。
霍休的木屋一如既往的冷清又简朴。
今天,木门却不似奔丧那日是敞开的,它紧紧关闭着。
守在门外的还是独孤方与萧秋雨。
独孤方看到来人,诧异地问:“你们怎么今天就来了。”
柳余恨:“昨天我说了,不日便到。”
独孤方没说话,但眼神说明了一切。
这个“不日”未免也太快了一些,距离传信居然没超过六个时辰。
柳余恨:“公主要严立本与平独鹤去大王坟前认罪,人都已经带来了。”
他指了指被绑着的阎铁珊与脸色惨白的独孤一鹤。
萧秋雨面无表情地瞧着这一幕,敲了敲大门通报,“公主,陆小凤把两位罪人带来了。”
“呵!”
独孤一鹤倨傲冷哼,“老夫说了我没罪。什么青衣楼,什么炎飙,都与我无关。”
萧秋雨:“你要狡辩,留到大王的牌位前。”
很快,木门从里面被打开。
陆小凤看到了美貌高贵依旧的女人。
这一场偷梁换柱,不得不说上官飞燕做得真是太绝了!
上官飞燕扫视了众人一眼,“都进来吧。今日我们就把孰是孰非说清楚。”
所有人都进屋。
独孤方与萧秋雨也一样,守在了公主身边。
萧秋雨路过独孤一鹤时,似乎不经意地触碰他的手腕。
如果峨眉掌门未曾重伤,不可能轻易被人近身,但此时他竟是毫无所觉。
灵堂变化了布置。
丧幡撤去,香烛正燃,多了供桌与四块牌位。
阎铁珊瞧见牌位,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他也不顾双手被反绑,冲到牌位前就跪了下来,开始声泪俱下地忏悔。
“大王啊,您怎么就死了啊!”
阎铁珊的眼泪说来就来,立刻开始哭丧。
“您怎么都不等微臣啊!微臣有罪,未能侍奉您一日。微臣有愧,至今没能手刃杀了您的真凶……”
阎铁珊嘶声力竭地哀嚎着,开始絮絮叨叨地忏悔自责。
瞧着他的这般做派,在场的人要是有谁信了他是真心痛苦,那才是纯纯的傻子。
“够了!”
上官飞燕不耐烦地说,“别哭了。别以为你哭几声就能免除你的背叛之罪。”
阎铁珊双手被反绑,只能扭动着肥胖的身体,吃力地站了起来。
转身看向众人,他的一张老脸上已经一鼻涕一把眼泪。
“我不是猫哭耗子假慈悲。”
阎铁珊苦着脸说,“我是真的伤心。当年从西域到中原,是我一路抱着大王逃命,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地照顾他。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上官飞燕知道这不全是假话。
阎铁珊在四位辅臣中的武功最差,当时照顾婴儿的琐碎事情是落在他身上。
“昨日是昨日,今朝是今朝。”
上官飞燕厉声斥责,“当你勾结炎飙,派出青衣楼杀手,屠杀父王、叔祖、堂妹与上官木时,你就已经变了!”
阎铁珊无奈摇头,“是我做的,我认。不是我做的,你叫我怎么认?”
上官飞燕:“这是炎飙亲口叫嚣的,难道还能冤枉你不成?”
阎铁珊叹了一口气,“那你把他叫出来对质!”
上官飞燕冷笑:“这话,是我要对你们说的。”
阎铁珊苦笑起来。他本就细小的眼睛在这个笑容里变成了一条缝。
“我从来没见过的人,我怎么把他叫出来。公主啊,你也太为难我了。”
上官飞燕还要说什么。
下一刻,惊变突起。
阎铁珊被缠住的双手竟是被松了绑,他利用供桌上的烛火烧断了绳索。
不顾皮开肉焦,右手狠狠抓向自身超级肥胖的肚子。撕裂衣服,狠抓了一把肚上脂肪。
一大团黏糊糊的脂肪被他徒手抓了下来。
阎铁珊狞笑,将它投了出去。
霎时间,脂肪四散。
露出了藏于其中的圆球。
球体在上官飞燕一丈外爆裂,只见密密麻麻的黑针射向了她。
“不!”
柳余恨拼尽全力,用最快的速度飞身挡到了上官飞燕身前。
这种暗器却太过凶残,杀伤面积极强,一人挡不住所有毒针。
柳余恨与上官飞燕都被扎成了筛子,针上剧毒让两人当场气绝身亡。
其实,今日到场的人几乎都有心理准备,这一趟很可能会打起来。
凉雾却也没想到,最先动手的居然是阎铁珊。
阎铁珊来不及高兴,只觉双腿猛地剧痛。
竟是有一把刀从供桌长布的下方伸出,直接拦膝一刀砍断了他的腿。
“啊!”
阎铁珊惨叫,倒地时,看清是谁藏于供桌下。
不是别人,正是他信赖有加的管家霍天青!
阎铁珊咬牙切齿:“霍天青,居然是你!”
霍天青不说话,手里长刀已然刺进阎铁珊的心脏。
角落里,叶秀珠煞白了一张脸。
听到霍天青这个名字时,更是又惊又怒,完全不敢置信他会在这里!
“好一个暴雨梨花针!”
萧秋雨忽笑一声,笑声有些不符合他年龄的苍老。
“这鬼东西早该绝迹了,居然被阎铁珊弄到一个。那也无用,今日谁也别想走!”
此话落下,萧秋雨一掌拍向屋内承梁柱。
柱子外层的木头裂开,露出了金属的支架。
“嘎吱”,“嘎吱”……
随着四面八方传来金属链条与齿轮的声音响起,木屋变成了一只被铁板包裹的铁桶。
与此同时,众人脚下猛地一空。
地面顷刻裂开,脚下成了不知通往何处的深洞。
“上官木!”
独孤一鹤早在脉象被人试探时,判定了萧秋雨的面皮下究竟是谁。那是霍休,是上官木!
他岂会放过对方。天塌地陷,也要算这一笔账。
两人凌空打了起来。
这下轮到霍休惊诧,“你居然没伤重吗?”
霍休迅速扫视叶秀珠与霍天青。
峨眉掌门伤重的消息,是从他徒弟叶秀珠的口中亲自传出来的。
叶秀珠向心上人霍天青诉说苦闷。
无心透出
了师父的病,还有因为挑战独孤一鹤的凉雾与柳不度也内伤颇重。
霍休自从看到三人,就在细致观察。
他观察三人的神色步态,也确实都是病患的模样,原来都是做戏吗?!
不,不全是做戏。
有一个人是被蒙在了鼓里。
霍休看到了叶秀珠的惊恐,他嘲讽地讥笑起来:
“原来如此!平独鹤,是你将计就计地利用了徒弟!或者我该问你被徒弟背叛的感觉好受吗?呵呵呵——”
独孤一鹤已然不再伤心。
从成都到宝鸡,有意无意劝说叶秀珠多次。
希望她不要感情用事,要有自我的判断,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结果并不理想。
也罢,龙生九子都各有不同,他也不能要求所有的徒弟都足够忠诚。
独孤一鹤:“我给过她多次机会,是她没有抓住。”
叶秀珠听到这里,大喊了一声:“师父,我错了,我再也不会了。”
独孤一鹤不再回应,全力霍休缠斗起来。
这场混战从地面打到了地下。
独孤方、霍天青也都是不要命地参与进来。
上官飞燕已死,他们是要为了她寻仇,更是找不到还能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房里的三具尸体与八个活人都掉入地下。
这一战持续的时间说长不长。
独孤方率先死于陆小凤手下。
凉雾原想着给叶秀珠最后一个机会。
但看她只是浑浑噩噩地哭泣,居然想也没想要找霍天青算账时,便知这位是真的回不去峨眉了。
柳不度见状,一剑终结了霍天青的性命。
独孤一鹤与霍休的死斗最为激烈。
可以用昏天黑地来形容,最终以独孤一鹤的邪异一剑砍去了霍休的头颅。
头点地,血四溅。
金鹏王朝的恩恩怨怨,从此了断。
这一次,独孤一鹤是真的受了重伤,但好歹留了一条命。
有他在,才叫凉雾四人能够顺利逃出霍休建造的密不透风的地下钢筋牢笼。
用独孤一鹤的话来说,他不懂机关阵法,但是他懂得霍休的诡谲心思。
这个牢笼是要困住霍休以外的人,必是会留一个生门作为后手。霍休会等自己逃出去,即刻把转生门为死门。
清晨上山。
黄昏时分,寻觅到生门,成功下山。
下山后,独孤一鹤将叶秀珠的武功废除,却未伤她根基。
人教人,学不会。事教人,但愿能够刻骨铭心。
叶秀珠的泄密行为即便不是故意弑师,但也背叛了峨眉。
今日起,将她逐出峨眉,却教了她另一门心法。
如果她有心,可以从头练武。
二十来岁也还年轻,来日未尝不能成为一位侠士。
如果她无意,那就退居田园,做一个平凡的普通人。
*
*
两日后,到了分别的时候。
陆小凤先提出告辞。
十一月下旬,他想要启程赶去江南。年关将近,要回百花楼过年。
独孤一鹤也不在宝鸡城久留。
他有内伤在身,更要慢慢走,争取在年前返回峨眉山。
独孤一鹤还带走了上官雪儿。
这个无处去的小女孩,是他与过去的最后一丝关联。
就让她在峨眉休养一段时日,以后再思考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客栈里,最终只剩凉雾与柳不度。
两人说定三日后返回洛阳城,把契约书的事情办妥。
这三日,柳不度表示要在宝鸡城处理一些杂事。
子夜将近,室内没有点灯。
他坐在椅子上,衣着整齐,随时可以出门的模样。
柳不度静坐了整整半个时辰,起身,拿剑,出门。
不是出客栈,而是来到凉雾的客房门前。他抬手想要敲门,但又迟迟没能动作。
走廊空空荡荡。唯有他一个人,静默地站了一炷香时间。
忽然,客房大门被冷不丁地从内打开。
凉雾一本正经地问:“大半夜,你不睡觉,站在我门口干什么?别否认,你站了至少有一炷香之久。难道是要练某种特别的武功?”
柳不度猝不及防被逮了个正着。
他张了张嘴,本就犹豫要不要说的话,现在无法立刻说出口了。
不过,下一刻,他却捕捉到了凉雾眼底的狡黠笑意。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宝藏
第二十八章
“有件事,我不确定你是否感兴趣。”
柳不度见着凉雾含笑的眼眸,他将之前的反复犹豫全部放下。
他问:“现在方便去屋顶说话吗?”
凉雾扫视对方手里的长剑,有了几个模糊的猜测。
“可以,走吧。”
她反锁上客房的门。这一走,短时间内可能回不来。
今夜,两人没再走窗户。
从正门走出客栈,纵身跃上屋顶的平脊。
子夜,俯视宝鸡城。
长街寂阒空荡。路上别说人影,就连一只鬼影也看不到。
柳不度既然决定开口,不再拖泥带水。
他没有去看站在身边的人,而是遥望夜幕里的浮云。
语气平静地抛出一个问题:“你对霍休的那笔宝藏感兴趣吗?”
凉雾闻言,倏然侧目。
看着对方,蓦地笑了起来。是笑出了声,而且笑了好一会。
两人以传音入密的方式交谈着。
柳不度成了唯一听见笑声的人。
他的脸上不见喜怒,依旧望着天空,握着剑柄的手指却收紧了三分。
他突然有些不确定了。
明明同样是笑,但凉雾现在的笑声与刚才她眼底的笑意似乎截然不同。
柳不度沉默着,也不出言打断,好像满不在乎地等着。
等到笑声停止,他还是没有转头。
望着夜空里的云聚了又散,平静地问:“怎么?你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笑?”
凉雾理所当然地点头,“对啊,很好笑。换一个人来问我,都达不到这个效果。”
柳不度面不改色,站如古松,纹丝不动。
他仍然盯着天空,云遮月,天空暗沉了下来。
这一刻是不是想转身就走,只有他心里清楚了。
凉雾看着对方,“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笑?”
柳不度瞭望远方,不咸不淡地说,“我还有必要问吗?”
“至少你有必要做一件事。”
凉雾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对方的侧脸。
“对人提问的时候,别看天,请你看着人问。”
柳不度措手不及,怔在原地。
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以这种方式动手!
这一戳不带杀气,不见敌意,叫他未能第一时间避开。
等有了实感,他再迅速移步已无必要。面颊上的那抹温度来得快,撤退的速度更快。
柳不度终于转头了。
他清楚地看到凉雾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指。
柳不度:“你!”
“我什么?”
凉雾眨眨眼,“你随意夸,我能受得住,保证不会飘。”
柳不度快要气笑了,“我什么时候要夸你了?”
凉雾振振有词,“你没想夸我,何必问我对霍休的宝藏是否感兴趣?”
谈钱,这种问题从剑客口中问出来,十分违和与突兀。
从书肆大老板的角度,生意人关注钱财去向,那不能更正常了。
当两者同为一人时就不免生出矛盾,会叫人猜疑他的剑是否纯粹,他是否诚于剑道呢?
今夜,柳不度居然开门见山地问了。
说明一件事,他愿意坦露部分真实性情与不为人知的行事作风。
凉雾:“你可以不问我的,一个人去寻找财宝,一个独吞了财宝。不问,反而让你更像一位孤高无瑕的剑客。”
“但你问了,所以我笑了。笑的理由太简单,我高兴。”
凉雾一语道破,“毕竟有句俗话说得好,钱在哪里,情分就在哪里。”
柳不度意识到自己的误判。
在他遥望浮云的时候,听到的笑声不是取笑,而是喜悦的笑。
对人提问的时候,需要看着人问。
这个要求乍一听像是废话,可它的含金量在此刻飙升。
柳不度凝视凉雾。
刚才他可以平静地遥望天边的云
,为什么不能转头看向身边的人呢?
答案其实也很简单。
柳不度不去深想那个答案。
只是冷淡地说,“好吧,我想夸你。你是一个聪明人,聪明到能找出被霍休藏起来的巨款。”
这话说的,似乎夸奖就为利用凉雾的才智获得金银珠宝。
“你的语气可以更冷淡些。”
凉雾戳破,“那才能掩盖你对财宝的线索已有判断,完全不需要找我多此一问。”
柳不度沉默,他才不会承认那种俗气的话。
钱在哪,情分在哪,这就是无稽之谈。
哪有什么情分,至多是他不愿久居云端之上,丧失了某些江湖道义,独吞了一笔钱。
柳不度再问了一遍,“你对那笔钱有兴趣吗?”
“我的六根不够净,当然是对钱感兴趣的。”
凉雾实话实说,“我其实也问过陆小凤、独孤一鹤相关问题。霍休死了,青衣楼会怎么样?他手握的宝藏可能被藏在哪里?”
“陆小凤说他绝不管后续。他很确定他要是去找钱,钱不一定能找到,但一定会先被麻烦找到。
独孤一鹤希望隐瞒他与金鹏王朝的关联,避免给峨眉带去麻烦,他甚至不希望有别人知道是他杀了霍休。”
凉雾理解这种做法。
独孤一鹤不怕麻烦,但不想看到峨眉弟子被青衣楼缠上。
青衣楼号称有一百零八楼,其中知晓总瓢把子真实身份的人,估计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
霍休瞒得够好,才能瞒住全江湖二三十年。
以青衣楼那批杀手的德行,他们为主上报仇的可能性不大,但只要有几个疯批出没,那就够峨眉喝几壶了。
一动不如一静。
独孤一鹤更看重峨眉的安危。为了收拢霍休的那笔钱惊动了青衣楼,是得不偿失。
等时日一长,这个组织死了阴谋百出的大头目,门下杀手或是另谋生路,或是内斗瓦解了。
凉雾说出了独孤一鹤的想法,又说:“这样一来,短期内对我们来说,反倒是有点小麻烦。”
柳不度明白原因,“之前霍休编造骗局,让一部分青衣楼杀手认为「炎飙」是总瓢把子的同伙。”
“是啊。”
凉雾想到勾魂手死前的那声“炎飙大人”,霍休死得还是太快了些。也不知这厮命令对手下时,给她按了哪些古怪人设。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如今,霍休死了。从某个角度,也是死了最权威的人证。
树倒猢狲散之后,「炎飙」与青衣楼有关的消息也会传出去。
丘陵书肆肯定会受影响。因为书肆负责人知道作者的真实身份,这是常识。
凉雾回答了柳不度最初的问题,“如果将来能得到霍休藏起来的财宝,拿多拿少我都不觉得烫手,就当是精神损失费了。”
她心态很好,找不到也不可惜,因为这一趟收获良多。
尤其峨眉一战,自悟了一种武功。今天独孤一鹤临走还给出了一个消息,让她有些在意。
凉雾反过来劝慰,“如果你的预判错误,没能找到那笔钱,我觉得你不必失落。因为你获得了更有价值的消息。”
柳不度:“什么?”
凉雾:“前日的分别宴上,独孤一鹤提到的滇南岩洞,我认为很值得寻觅。”
分别之前,独孤一鹤重提峨眉演武场上的比斗。
说起与两人对战时滋生了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困顿感,让他想起了旧时遭遇。
那种感觉是因为误入滇南岩洞而起。
具体经过却完全记不清了,只余八个字的感悟——绝地天通,天人有别。
独孤一鹤如今回想,也说不清具体是什么感觉。
好像他的相关记忆被清空了。细细思考令人后背发凉,而现在的他已经没心气再寻那个山洞了。
凉雾听后,有一种微妙的耳熟感。
这个状态类似阅览灵鹫宫石壁武功。境界不到,不可触碰,即便看了也会完全忘掉。
这两天,她去书肆逛了逛,买了几本云南相关书籍。
今夜没有早睡就是在阅着新买的书,有一搭没有一搭地读着。
同时思考一个问题。独孤一鹤被触发记忆烙印,是在被迷雾功法包围的情况相下。
迷雾功参考缥缈峰之雾而创,那个滇南岩洞会不会也是类似灵鹫宫的神秘地点?
可惜,独孤一鹤记不清具体方位,那一整段记忆都模糊不清,只余“滇南”这个大概地理位置。
好似桃花源记,人离开桃源后,想要再找却无处可觅。
当凉雾思考这些问题时,快有六年没动静的游戏任务居然更新了。
【可选任务】:「长春之谜」(不限时)
完成任务奖励:经验值+1000,背包扩容+10格,基础武功秘籍X1,随机人偶(基础款)X1
凉雾收到新通知,有种‘我玩的游戏诈尸了’的感觉。
挺惊喜,但要说激动,那种情绪已经淡了。
与六年前不同,当时初入江湖只能依靠游戏的扫地僧技能。
如今等级上升到「锋芒渐起」,她有了一步步练出来的武功傍身。
凉雾还是选择接下任务。
如能完成任务,获得一只基础款人偶就是有了一个杀人放火居家旅行好帮手,还是很不错的。
这次却不再急迫地去做任务,不必马不停歇地跑到云南,一座接一座山找岩洞。
参考「逍遥遗踪」的完成过程。
如果她没有在沙漠得到神木王鼎,没有在吐鲁番得到《吸星大法》,只是单纯爬上缥缈峰,也只完成进度的三分之一。
新的可选任务「长春之谜」,比之前更不可捉摸。
上次好歹还有一张进入灵鹫宫的地图,这次游戏系统没给别的提示。
假设因为思考滇南岩洞触发任务也能被视作一个线索,这个线索太模糊了,岩洞范围不明,无法定位。
凉雾又勉强拼凑出另一条线索。
在逍遥派内功三选一时,选项之一是《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那本秘籍与任务「长春之谜」名称相近。
然后呢?
没然后了。
她选了小无相功,只看到《不老功》标题而已。
没有更多明确线索,不必着急地赶去云南找洞,说不定游历江湖反而更能推进任务进度。
这会,凉雾提醒柳不度,滇南岩洞具有寻觅的价值,绝非随口一说。
对方选择坦诚一些,她也愿意礼尚往来,不叫人错过机缘。
合则两利。
神秘山洞的线索太少了,多一个可靠之人去寻找,加大成功率。
凉雾:“被独孤一鹤遗忘的山洞,说不定藏了某种武学秘密。如果我找到它的位置,会第一时间通知你。反之,你有幸找到它的位置,想来也能不吝通知我一声吧?”
‘当然会通知你。’
柳不度却将真话按下不表。
他反问,“既然滇南岩洞的价值不可衡量,我为何要轻易许出消息?你已明了,我不只是一个高洁无瑕的剑客。”
只为剑客,孤高到不屑于敝帚自珍。但他还有另一层,或不只另一层身份。
凉雾微笑,这人还演上了,难道她会傻傻地把定价主动权交出去?
“好好好,我懂,贼不走空。”
柳不度挑眉,“你说谁是贼?!”
前有陆小凤引用西门吹雪的话搞拉踩,说背后伤人者不配用剑。
后有凉雾直接定义他贼不走空。她怎么不再补一句,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柳不度发现了。
有些人会倒霉地一起卷入金鹏王朝案,那不是没有道理的。
凉雾摆摆手,“这种细
枝末节,你不用在意。你把重点放在‘不走空’上。”
她说:“「炎飙」是话本界冉冉升起的新星,当这个名字与青衣楼的关系被广泛传播出去,必定要迎来新书销量高峰。这点,你没有疑议吧?”
柳不度不情不愿地点头。
凉雾也勉勉强强地说:
“基于此,我勉为其难地许你一个好处。等我成名之后,也不忘了老东家,下本书还交给「丘陵书肆」出版销售。这够意思了吧?”
柳不度想到一句话,羊毛出在羊身上。关键是这个买卖里的“羊”是谁?
凉雾只要把书写出来就行,丘陵书肆要做的事情就太多了。
刊印上市、推广销售、应对各种读者的诉求,哪一条不麻烦。
柳不度怎么看,自己都更像是做苦力的肥羊。
他必须据理力争,保证权利,“只续签下一本书,那不够。”
柳不度平静地叫价,“从今往后,你写的全部书籍,但凡上市销售,都交给「丘陵书肆」。”
“嘎?”
凉雾被这句话逗出鸭叫了。
做生意讨价还价,她见多了,但这样的黑心价还是第一次见到!
“我才发现,霍休必是坐不稳天下首富位置的,因为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你就是那个后浪,太会敛财了。”
凉雾不给对方反驳的机会,捋一捋屋顶谈话的逻辑。
“我提出再签一本书,是为了回馈你找到滇南山洞后与我分享消息。这个洞在哪里?你现在也不知道,它还是镜中花。”
她又说:“我之所以强调滇南山洞的价值,是为了回馈你提到的霍休宝藏线索。但有线索,不代表我们能把宝藏拿到手。直白点,那笔钱也还是水中月。”
凉雾思路清晰,“凭着镜中花与水中月,你就想签下我后半辈子所有的书,你不认为自己过于奸商了?”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
柳不度闻言不免有一瞬自我怀疑,他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不对,不能被绕进去。
对于拿到宝藏,他有九成的把握。在这个前提下,漫天开价有何不可。
做生意都有些赌的成分。无名小卒写书与江湖大佬的书,报价本就不同。
同理,宝藏仍处于线索状态或被切实挖出后,要得到它需付出的代价也不一样。
他才没有黑心,只是认知不对等。
他开出宝藏完整体的价格,而凉雾认为只需线索状态的价格。
柳不度:“如果我把宝藏的实物交给你,就不是这个价了。”
“我还得谢谢你了。”
凉雾毫不避讳地阴阳怪气,“你好大方,只是要我签下所有的书,没想把我这个人也签了。”
柳不度:“我没让人签卖身契的嗜好。”
凉雾:“卖身契,这个词可是你说的,说明你的思维存在这种企图。”
柳不度沉默。
这不是辩论了,多少有点无理诡辩。
凉雾理直气壮。
对方可以心黑,她为什么不能诡辩。
客栈屋顶,夜风呼啸而过。
风,肃静。
由于传音入密式的谈话,屋顶始终没有传出声响。
两人相对而立。
一个平静,一个气盛,相互看着对方,谁都不退一步。
风在空中猛地打了一个旋,吹乱头发。
两人离得近,看见彼此有几缕不听话的长发即将发尾相缠。
双方都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退了,再抬眸时,忽而一起哑然失笑。
柳不度摇头,为什么会偏题偏到十万八千里之外?
今夜最初的目标很简单,只为抓紧时间去验证宝藏线索。
凉雾也是摇头。
她怎么就被带偏了?最开始只是想要提醒一句滇南山洞而已。
“这样吧,我们各退一步。”
凉雾竖起三根手指,“假设验证了你的宝藏猜想正确,我和你续签这个数。”
柳不度:“你名下的三个笔名?”
“你想得美。”
凉雾说,“只是三本书。”
柳不度暗道,这叫各退一步吗?
“不,最低八本。”
凉雾终是不再还价,“好吧,八本。”
柳不度听到对方爽快应答,突然想起一件事。
第二本书还没影子,遑论八本。假设找到了霍休的财宝,凉雾分了一半,也就再没有赚取生活费的紧迫感。
柳不度:“这八本,你该不会等到七老八十才兑现吧?”
凉雾微笑,指了指自己的肚子。“你看这是什么?”
柳不度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是什么?不就是平坦的肚皮。
阎铁珊的胖肚皮暗藏暴雨梨花针,凉雾能藏什么?
凉雾:“这是君子之腹。”
柳不度抿唇。
很好,这次是在拐着弯骂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凉雾又补一句,“不许催稿,创作是要有灵感的。”
柳不度明白了,横竖都是他要多退一步。
还能怎么办,那就退吧。
谁叫他是自己主动找上门。但他只会多退一步,必是不能更多了。
“如你所愿。”
柳不度转回正题,“今夜,我想再去一次太白山。”
凉雾也不闲扯,“你认为霍休的财宝藏在他的密室里?但上次离开时,大家把所有角落都找了才找到生门的正确位置。没发现一枚铜钱。”
“有个地方没细看。”
柳不度指出,“霍休的尸体,没有仔细查。”
五天前,独孤一鹤一剑砍断了霍休的脑袋,这叫老家伙死得不能再死了,
众人为了逃出密室对霍休的断头尸搜了身,但没找到与他财宝有关的物品。
“虽然搜身,但不够彻底。”
柳不度说,“之前霍休利用人.皮面具伪装出一具他的断肢尸体,阎铁珊贴了一层假的肥膘藏住致命暗器。”
他指出:“这两位金鹏王朝的旧臣有个共同特点,都利用身体藏着秘密。固有思维往往会影响一个人的行为。”
凉雾一点就透,“你是指霍休把最重要的秘密藏在他自己的身体里。手法类似人.皮面具,却是贴在他身上的其他位置。”
“对。”
柳不度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瓷瓶。
“这几天,我去配了一些高浓度的卸妆水。今夜,你要不要一起进山寻尸蜕皮。”
凉雾欣然应允,“你的邀请,我的荣幸。”
一拍即合,立刻出发。
柳不度带剑的理由已经不能更清晰了,重返地牢说不定会遇上青衣楼残部。
不过,这一路比他预计得顺畅。
从霍休留的后门进入地牢。
除了多出五具尸体的腥臭味弥散,没有其他人进入的迹象,一切与五天前离开时相同。
找到霍休的断头尸,将药水涂抹在他的全身。
蜕皮一幕果真发生了。
霍休尸体的前胸、后背、四肢部位都脱离了一层假皮。
揭下这些假皮。
柳不度又使用了显字的药水,就见假皮内侧显形出密密麻麻的字迹。
「宝鸡城,金楼寺后门,枇杷树下半丈深,黄金百两。
杭州城西,问情楼,后巷路灯墙,第三块砖,羊脂玉一盒。
……」
两人粗略浏览了一遍,类似讯息足足有上万行。
这可能不是霍休的全部财富,但也占据了极大部分。
一般人是狡兔三窟,他是搞了无数窟,将财宝散落在全国各地。
凉雾不禁要问,“万一有人一不小心走狗.屎运,撞见了他藏的金银珠宝,将东西挖走呢?”
柳不度:“霍休在赌他的运气,我猜他充分考察过藏宝地的日常情况,选择人烟稀少、相对隐蔽的地方。这样的分散藏匿规避了集中埋藏的缺点,至少不会被一锅端。”
凉雾对这份清单无语了。
霍休把心思都用在藏钱上了,这得花多大的精力!
线索到手,不多久留。
两人顺手多做了一件事。
把霍休等五人的尸体运出地牢,将尸体一把火烧掉了,骨灰撒在太白山上。
回到宝鸡城,旭日初升。
迎着阳光,先去霍休在城中的藏宝点。
在金楼寺后门的枇杷树下,真的挖出了一盒黄金。不多不少,一百两,与清单记录完全吻合。
这也证明清单的真实性。
两人回到了客栈。
各自挑选想要又适合去取的财宝,将清单上的内容一分为二。
至于以后去到实地,能否把每一件宝物都取出来,那就各凭运气与本事了。
凉雾其实有些好奇,柳不度是从哪学的“卸妆水”配方?
这个问题还是被她咽了回去。
苏萌曾经特地关照,特殊易容手法秘密不易外泄,她又何必多此一问。
有的事,该知道的时候就会知道了,不必为难人。
凉雾只问:“能透露一下吗?你是什么时候琢磨黑吃黑的?是决定追着我去峨眉的时候?”
柳不度已经懒得纠正对方用词。
“我为白掌柜报仇,与找青衣楼要一笔赔偿费,这有冲突吗?”
凉雾:“没有。”
柳不度:“一箭双雕,有何不可?”
凉雾:“没有。”
柳不度:“这不就结了。”
其实,还是有一点区别的。
在他原先的计划中,找上青衣楼总瓢把子索赔,这笔钱是不会见面分一半的。
遇到凉雾,计划之外的事出现了。
柳不度没把前后变化说出来。生活因为意外而精彩,这样很好。
凉雾也不再深究曾经的猜测。
生活总会有意料之外,她推测的柳不度想要黄雀在后,反正在事实上变成了一箭双雕。
“走吧,我们也该去洛阳城把契约书办妥。”
凉雾又说,“不是我啰嗦,我还有一个小问题,是和书肆有关的。”
柳不度:“你问。”
凉雾:“为什么要取名「丘陵书肆」?这个问题不为难人吧?”
柳不度却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他还是语气平静地回答了,“没什么特别的,取自先秦无名氏的一首诗。「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①
凉雾恍然,她听过这首诗,名为《白云谣》。
两人不再多言,迎着朝阳,离开宝鸡城。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新居
第二十九章
三月末,西湖水光潋滟,山色空濛。
凉雾踏着春色,抵达杭州城。
再有四个月,她穿来这个世界就满七年了,竟是一直都没一个像样的固定住所。
即便是生活在缥缈峰上的五年半,除非是暴雨倾盆的极端天气,她不会住在灵鹫宫内,而是在其侧扎了帐篷生活。
房子过大,一个人住的感觉并不好。
风水学里管这种情况叫作“人少压不住大房”。
何况灵鹫宫被虚竹清空了所有家具,还从内侧特意砌墙把所有通风窗户都封死了。
虚竹临死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什么要将自身困死灵鹫宫里?
这栋建筑物有没有异常古怪的现象出现?
凉雾仍旧不知答案,更不会住在建筑内部,而是从旁安营扎寨。
这样一来,她住了帐篷又住了不同客栈,但尚未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落脚点。
从洛阳一路南下,走走停停三个多月,最后选择以杭州为终点,因为这里有一套待入住的房产。
这套一进小院在西湖以东,是太平王送的谢礼。
凉雾先到杭州府衙办妥房产地契等手续。
距离正式搬进新居还需一段时日,她在附近客栈短租了一个月。
如太平王送礼时所说,小院自从购入就一直闲置。
五年前,托宫九把地契房契转送出去,将原本看守房屋的佣人也调走了。
小院空关了五年多,需要费些时日让它焕然一新。
别看只是一进的宅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是一间标准的“口”字形结构的住宅。
小院坐北朝南,是巷尾的最后一间院子,仅在靠西的方位有邻居。
院子大门开在东南角。
进门,左手边一排倒座房。
这排面北而开的房间,一共有三间,通常是佣人房或杂物间。
凉雾不准备雇人。
她静待完成「长春之谜」后,让基础款人偶入住倒坐房。
隔着空无草木的花园,倒坐房的对面是门朝南开的正房,其侧各有一间耳房。
再看东西两侧,分置两间厢房。
依照风水五行,东木南火的属性,小户人家将东侧厢房当成厨房。
相对应的,北为水,茅厕多是建在东北角的位置。
凉雾没有改动小院子的基础格局。
她不假人手,自行打扫清理,进行家居布置。
在初步清扫后,准备将不符合她审美与不适用的家具卖掉。
折旧变卖之前,里里外外对家具进行了仔细检查,确保不存在夹层藏了隐秘物品。
什么是“寻霍休财宝后遗症”?
这就是了。
三个多月前,凉雾与柳不度在洛阳城分别。
双方签署的一式三份合作契约,终是没有归档洛阳府。
两人都认为不妨再等一等。
等青衣楼彻底溃散,或等到这个组织脑子不清醒的残党不再揪着炎飙不放。
归档府衙,本是为了保障作者与书肆双方的权益。
府衙知晓「炎飙」的真实身份是谁,才能在作者与书肆有矛盾时打官司时,判决到具体的那个人。
另外,朝廷当然也要征税。
向作者征收的税款,是从书肆发行销售的获利里代为扣除。
如果不归档,绝大多数情况吃亏的是作者。遭遇书肆赖账欠款,想打官司都不成。
从这个角度,凉雾不必发愁。
她得了一半的霍休财宝清单,消息来源还是书肆大老板主动分享的。
青衣楼没有彻底解散前,归档反倒不利。
某些杀手说不好为了寻找总瓢把子的同伙,潜入府衙找出炎飙的真实身份。
下一步就是要逼问书肆的新掌柜,凉雾人在哪里,去什么地方落脚了。
不如放出风去。
由于白掌柜被青衣楼杀害,唯一见过炎飙的人死亡。
丘陵书肆与炎飙没有签约,是一次性买断书稿,钱款早就付清了。
柳不度特意安排了一位身手不错的新掌柜接管洛阳城分店。
假设遇上青衣楼残党来犯,直接杀了,多杀一个都是为白掌柜出气了。
将这番布局安排妥当,时间已经过了腊八。
柳不度快马加鞭回家过年。
他送出一块铜制令牌,上刻丘陵图案。凉雾可以凭着令牌去各家分店联系到他。
凉雾给出了西湖以东的小院地址,但不保证每次去都能找到她。
两人约了一个固定的再见时间。
暂定在中秋节的嘉兴烟雨楼。
那天她本就要赴一场叙旧的约,如非被困,必定会出现在嘉兴城。届时,她会交出第二本书稿。
分别后,凉雾纵马南下,悠哉悠哉地逛着。
从冬天走入了春季,沿途挖了三十一个霍休藏宝点。
每个地点的财宝都在,除了金条银锭、珠宝首饰,还有古董字画。
她不可能带着这些东西闲逛,而游戏背包只有十五格,已经存放了十四格。
【背包】14/15(可扩充)
1、特殊技能:扫地僧的破扫帚(基础款)
2、小扫帚
3、人皮面具套装
4、神王木鼎
5、炎阳舍利
6、白银一千四百两、杭州小院的房契与地契
7、《吸星大法》秘籍一本
8、干粮、水、备用衣物
9、木雕白驼令牌一枚
10、卫家马场提货凭证一封
11、阿吉的信
12、能量石x2
13、丘陵书肆令牌
14、逍遥派掌门指环、《灵鹫宫石壁秘籍》
原想着最多能腾出三四格来存放财宝。
装不下就把东西埋回原位,被别人碰巧挖走,也比阻碍她游历山川要好。
没想到游戏背包在存放财宝时,自动将其归类到第六格,与白银、地契房契存到一起。
凉雾曾经把令牌、地契、信件等物装在一个箱子里,试图
把那个箱子放到同一个游戏背包格子时失败了。
游戏背包自有分类规则,它会自动分门别类。
目前猜测,储物规则与物品的来历、独特性、处置权有关。
已知唯二能被合并存放的物品,是财宝类与备用食物衣服类。
这两格物品的存放上限以重量计算。
它们的来处各有不同,而将来如何使用由凉雾本人决定。
扫地僧技能与小扫帚需要配套使用,但无法被归置到一起。
猜测原因是技能由游戏赠送,小扫帚是自己制作,两者属性不同。
能量石也是游戏抽奖所得。
它没有与扫地僧技能归到一格,应该也是两者的属性相差甚大导致。
其余物品或是他人赠送,或有独到的功能。
由此总结,独特性越强的物品就不能归到一格,像是神木王鼎、炎阳舍利、《吸星大法》、人皮面具。
凉雾不具最终掌控权的物品也不归到一起。
像是白驼令牌、卫家马场的提货信、丘陵书肆令牌、阿吉的信。她可以使用这些物品,最终决定权与解释权仍在赠送者的手中。
与之形成对比,挖出的财宝是她全权支配,所以也就能归到一格了。
这个推测在南下途中被证实。
挖出的三十一处财宝,全都顺利收入背包的第六格。
如此一来,布置新居时的资金充足。
凉雾却不直接使用这笔财宝里的金条银锭。
她启动游戏技能「锻造术」,对金银进行了一番重炼,以免旧物存在某些烙印标记。
重新淬炼后的金块与碎银杂质被剔除,纯度更高,成色崭新,更是换了形状。这些钱财再也瞧不出霍休埋葬它们的旧痕迹。
确保旧家具没有暗藏夹层就全部变卖。
再带上钱袋子,进入采买模式。
这年头的新家具多是寻找木匠定制。
凉雾询问了工期,她能看顺眼的手艺,排单最少也要等三至四个月以上不等。
想直接买成品,或是去旧货店去淘换旧物,或是能买到有些瑕疵或意外被退货的新品。
那种情况下,难有精品。
想要工艺精湛又养护得当的家具,只有去古玩市场。
穿越前,她对古玩是只懂皮毛。
穿越后,朝代更迭与前世不同。武周延续两百多几年,后不见有宋,而被尧朝取代。
这些更让凉雾没法准备判断古董的真假。
她不懂,但有游戏技能。
虽说鉴定术无法百分百保真,也能提供不少参考信息。
反正她不是去考鉴定师,只为讨价还价提供一个辅助标底。
秉持着三不买。溢价太过的不买,拿不准的不买,来历纠葛不清的不买。
此前,也要咨询一下“本地玩家”的意见。
在宝鸡城时,听陆小凤念叨了好几次杭州百花楼里的花满楼。
陆小凤只差将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花满楼尤擅养花,也精通琴棋书画,古董鉴定。
凉雾早有上门拜访请教一二的打算,自是不会空手登门。
在途经宣城时,在当地最有名的文房四宝店买了两块贵价徽墨。
徽墨,墨中瑰宝。在这个世界已经享誉四百年,以宣城出产为最。
又在途经焦坡时,购入两瓶九龙泉酿制的焦坡酒。
曾听陆小凤提过一嘴,在宝鸡城喝了柳林酒,不知怎么就馋嘴江南焦坡酒的滋味了。
她带上墨与酒,叩响百花楼的门。
百花楼,地如其名。简朴,自然,花香四溢。
凉雾见到了它的主人,直说来意。
她在杭州安家,顺路拜访陆小凤,捎给他一瓶嘴馋了好些时日的酒。
今日前来,主要还是为了结识一番花满楼,请教他这位杭州久居者一些本地生活讯息。
两块徽墨,不成敬意。可作见面礼,亦可当咨询费。
花满楼先对凉雾入住杭州城表示欢迎与祝福。
“杭州四季如画。春花秋月,夏荷冬雪,各有风味。你在此安家,必能生活愉快。”
他没有百般辞让见面礼。
只是礼尚往来地表示想为凉雾院内的花木种植献出一份力,送她一棵可以不日移植的树木。
花满楼在灵隐寺附近栽种了几亩树。
待他实地勘察凉雾小院的格局后,再提供几种适宜移栽方案。
凉雾也不矫情,很是欢迎对方指导。搞园艺,这事就要听专业人士的。
花满楼又道遗憾,“暂时我们都见不着陆小凤了,他无法庆贺你迁入新居。二月二,龙抬头,他修了他的四条眉毛,就离开了杭州城。他没说去哪,只说这次要躲得久一些。”
凉雾问:“因为青衣楼?”
花满楼:“是的。传言陆小凤杀死了总瓢把子,青衣楼残部正欲拿他立威。”
距离霍休被诛,已经有四个多月。
正如凉雾推测的,当神秘的大头目死了,青衣楼乱了起来,却没在一夕之间崩塌溃散。
从收不到总瓢把子命令的半个月后,青衣楼的一百零八楼开始内斗,各种流言四起。
先是传出霍休是青衣楼楼主,又传出霍休失踪了。
在失踪前,霍休最后亲自下令要追杀的人是陆小凤。还亲口表明《关中历险记》的作者炎飙,是他的拜把兄弟。
在得不到霍休消息的一个月后,各楼楼主各自为政。
有人宣布退出青衣楼,有人宣布所辖部门原地解散,也有人想要成为新的总瓢把子。
最后那些野心家们不只内部厮杀,而且还搞出了一场竞赛。
谁先杀了陆小凤,也就是为前任头目霍休报仇,那就能名正言顺地接位。
凉雾在南下的路上不仅听了种种江湖传言,也遇上了青衣楼内斗互杀现场。
这群人完全不挑场合,在街上就真刀真枪地砍起来,根本不管伤及无辜。
也合该那几伙人倒霉,遇上凉雾,她顺手一锅端,把杀手们都给结果了。
“青衣楼的内部大乱杀已经持续三个月。”
凉雾问,“有没有影响到百花楼?你怎么不出去避避风头?”
花满楼微笑着摇头,“我认识陆小凤有十来年了,早已习惯他与麻烦同时出现,避风头是避不过来的。
二月二,他是叫我一起出门转转,但春季正是播种时。我更想留在城里,今年想要试种一种新稻。”
花满楼又说:“二月里,来过几波青衣楼杀手,被我一一劝退。进入三月,杭州城已不见那些人的踪影,他们到底也是听劝的。”
“你让我相信青衣楼能听口头劝说?”
凉雾不信,“这还不如信我是秦始皇。”
花满楼莞尔笑出声,“凉姑娘,你真风趣。好吧,我承认用了一些特别的劝退手段。点到为止,阻其砸门。”
凉雾对花七公子的眼盲症已有耳闻,面对面相处时却感受不到分毫。
花满楼活得很好,没有半分盲人的不便,他比健全者过得更好。
如同陆小凤说的,来到百花楼,喝一杯花满楼的茶就感觉到勃勃生机、轻松自在。
花满楼能有这样的生活,有超绝的心态很重要,有高明的武功也很重要。
他将听风辨位运用到极致,以其余四感弥补了视觉的缺位。
凉雾对花满楼能用武力劝退青衣楼杀手不意外。
再从他乐观平和的处事态度上,也基本相信他对来袭杀手是点到为止,没有杀人见血、斩草除根。
“这批追来百花楼的青衣楼杀手,没有押上性命也要杀死陆小凤的狠绝。”
凉雾说,“追杀陆小凤是手段,不是目的,目的是成为新的总瓢把子。当他们发现那些手段多次受阻,也就会更换手法了。”
“正是如此。”
花满楼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不会下杀手,而是劝人离开。
“但愿多次受阻可以让部分杀手意识到此路不通,换一种生活方式。”
凉雾:“这可不容易。霍休死了四个多月,想换种方式谋生的杀手早已退出。如今还留在青衣楼的,有难言之隐的少,多是形成了路径依赖。”
花满楼何尝不知,只是希望能劝一人是一人。
“若他们死在我手中,彻底没有了回头的机会。能有一两位放下屠刀,那也是好的。”
凉雾笑了笑。
不杀是仁,但除之后快未尝不好。
让青衣楼残部活着离开,谁能保证他们不会误伤无辜路人呢?
不过,她不去深究谁有或谁没有审判的资格。
江湖事不是非错即对。
立场不同,自有不同的看法。立场也非一成不变,取舍自然更改。
凉雾望了一眼窗外。
白云悠悠,云舒云卷,千变万化,此乃常事。
“话说回来了。”
凉雾不再扯远,将话题拉回她登门的初衷。
“我想要购置一些不必等待,交钱就能取货的精品家具。你知道杭州城有哪些靠谱的商家吗?”
花满楼想了想,报出了城内三四家店铺名称。
“不同于字画,家具占地方。城中古董店往往只放三四件有代表性的昂贵古董家具。”
“听你的意思,不为收藏,而更看重实用。最好去城外靠近的「居乐坊」瞧一瞧。
那里的商铺专卖大件古玩,像是家具、摆件的历史不一定长,近六七十年内物件也有不少。”
花满楼又主动提议,“明日午后我要去「居乐坊」附近办事。如你有需要,我顺道与你走一趟,介绍几家店与你知。然后再去你的院子,看看适合种什么树。”
“这感情好。”
凉雾立刻应下,“多谢。”
两人敲定明日未时从百花楼出发。
凉雾不多叨唠,返回客栈。
路过新居小院,发现隔壁西侧那一户种植玉兰树的人家亮起了灯火。
她整理小院九天了,始终没看到隔壁亮灯。
从街坊口中打听得知,种着玉兰树的人家,家主姓左。
如今的家主人称“左轻侯”,他早年丧妻,只有独女左明珠。
左家是松江府的大户,家在掷杯山庄,这地方在江南的名气不小。
玉兰树院子是左家在杭州的别院。
三百六十五天,只有秋季会亮灯几日。左明珠喜欢菊花,重阳节后会来杭州赏菊小住。
凉雾瞧着隔壁灯亮。今天尚未入夏,左家是不同往年的习惯,在春天就来人了。
她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左明珠能赏菊,也可以赏杏花、玉兰、桃花,此时来杭州有何不可。
令凉雾多关注左家几分的是另一桩事。
掷杯山庄不是普通山庄,它与薛家庄是百年世仇。
薛家庄,在三十多年前出了一位薛衣人。
薛衣人凭着一把剑快意恩仇,传说他的衣服上沾满其他人的血。当年的天下第一剑客,又叫血衣人。
“血衣人”后来退隐了,回到薛家庄,不再轻易出剑。一旦出剑,少有人能在他手下过十招。
左、薛两家是世仇。
仇从何而起,外人都说不清了,只知道两家火.拼了上百年,都填了进去很多人命。
化干戈为玉帛,这个词几乎不可能在左薛两家之间实现。
凉雾关注这些事,仅有一个小心愿。
她没有多管闲事的想法,更不觉得自己有面子能化解世仇恩怨。
只希望左、薛两家打起来的话,找个空旷无人的地方打。不要波及杭州别院,更不要一不留神把她家也给砸了。
凉雾:这个小心愿,一点不过分吧?
第30章 第三十章特殊的劝架方式
第三十章
春和景明,柳浪闻莺。
这般惬意的午后,逛街是一种令人愉悦的放松方式。
凉雾应景,换上兰苕色的外衫出门。
她在花满楼的带路下闲逛起杭州城外的「居乐坊」。
花满楼详细介绍了各家古玩家具铺的特色。
有的重雕工,有的重意境,有的重木料,有的性价比高。选择众多,可供凉雾慢慢挑选。
凉雾仔细听着,时不时对她感兴趣的家居物件释放鉴定术。
仿佛能听到古玩家具静默诉说着独属于它们的一段段老故事。
古玩仍在,旧主已逝,悲欢离合尽在岁月里。
两人一家一家逛过去,不知不觉,一个半时辰一晃而过。
“申正一刻要到了。”
花满楼感知着太阳温度的变化,准确地报出了时间。
“我稍稍离开一会,半个时辰后,坊市东侧的牌楼下见。”
“今天有劳你陪同讲解,我受益良多。”
凉雾听花满楼早前提过,黄昏时分与预订花木的朋友约好在附近交易。
她爽快相邀:“今晚请给我一个机会做东,涌金门外「丰乐楼」,一起吃顿江南晚宴。”
不待花满楼推辞,她又说,“我一个人吃饭,避免浪费,都不敢多点菜,辛苦你陪吃一次。
假如你的朋友愿意赏光同来,我欢迎之至。不知对方买什么花木?正好交流心得,给我提供些装修花园的参考建议。”
花满楼听到这里,也不好辞拒。
相逢即缘,往来皆友,那就共进晚餐。
“我先谢过凉姑娘的破费,今天的晚餐是我沾光了。”
他却不敢保证能邀来另一人,那位的性情略有桀骜。
“我那位买桃花树的朋友,拿不准他今晚是否有空,等会我且问一问。”
“随意就好。”
凉雾也不追逐人多热闹,晚宴主要是答谢花满楼。
“同在江南,今日若不得见,山水有相逢,来日皆可期。”
“好,一会见。”
花满楼微微颔首,转身没入人群中。
凉雾礼貌性地目送人离去,宛如目睹了一阵春风吹入杭州春色里。
只见花满楼闲庭信步,他与落日余晖自然而然地融为了一体。
仿佛花神一般的人物,放眼江湖也是罕见。
凉雾默默感叹一句,也快步离开。
逛了一下午,没白费脚力。她心里已然拟好了一份购物单。
这就去询价,合适的话,当场定下。
当凉雾又一圈走下来,更要夸花满楼靠谱。
他推荐的店家都是诚心做买卖的,报价合适,没搞宰客那一套。
凉雾交付定金,选中了各种柜橱、各房桌椅、雕花床、卧榻等等。只等店家在约定日期送货上门,再付尾款。
最后,还要买一个博古架。
她走向「竹影轩」。
不等进店,相隔三丈远,在街上听到店内爆发了争吵。
一道嚣张的女声响起,“先来后到?你与我讲先来后到?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在杭州,不是在松江。你来到我的地盘上,今天我就抢你了想要的东西,那又如何!”
很快,另一道女声回话了。
她的音色偏柔和,但说话内容毫不客气,“养不教,父之过。”
六个字骂得狠,是说对方没有教养。
“砰!”“咔嚓——”
木头被砸裂的巨响随之而起。
但听那个柔和女声说,“你要打,别在店里打,别砸坏了店家的东西。”
嚣张女人说:“砸就砸了,我又不是赔不起!”
不多时,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地飞掠出店,当街上演全武行。
凉雾看清了干架双方的样子。
稍许年长的女人,三十出头。长马脸,大嘴巴,蒜头鼻。
客观地说,她的长相过于粗犷,偏生还穿了与气质极其不搭的鲜嫩水红色衣服,就连鞋子也是大红缎面弓鞋。
水红色衣服不管不顾地刺出手中利剑,尖利地喊着:“臭婆娘!你居然敢骂我爹!”
偏年轻的女子,二十出头。
皮肤白皙,如珠如玉。她身着鹅黄色裙衫,袖口与衣摆处有菊花金线绣
纹。
鹅黄色衣服挥动双掌,掌风极其阴柔,勉强应对着长剑攻击。
在言辞上仍旧不甘退后,“我有说错吗?你无理取闹在先,抢夺他人预定物品在后,不就是家里没教好。你母亲早逝,那就是父亲的失责。”
干架的两人是谁?
凉雾发现街上忽而安静了。
与一般瞧热闹的情况不同,围观人群没有议论纷纷。
明显外地口音的游客询问摆摊小贩知不知道两个女人的来头。却见小贩连连摆手,还做出了收声快撤的手势。
哪条地头蛇能让当地摊贩噤若寒蝉?
这时,从竹影轩里又跑出一个女子,二十来岁,翠绿衣衫。
“大嫂!我来助你!”
她一边对水红衣服喊话,一边伸出纤纤玉手。十指弯曲如鹰爪,径直朝着鹅黄衣衫抓去。
不料,脚下猛地一滑。
翠绿衣服转身失误,差点绊一跤。
这下子帮忙不成,反身抓向了她口中大嫂的长剑。
翠绿衣服惊慌大喊:“哎哟!大嫂,你快避开!”
“滚开!你就会帮倒忙!”
水红衣服的一张马脸瞬间拉得更长,急匆匆地想要收剑。
凉雾望着这一幕,暗道有点意思。
翠绿衣服的帮倒忙看似无心之失,实则角度掐得很准,是借故来阻止这一场忽起的乱斗。
下一刻,马脸大嫂正欲撤回长剑。
凉雾敏锐发现从干架三人的斜后方,居然有四枚毛栗子破空而来,朝着马脸大嫂的四肢而射去。
如让水红衣服被击中,只怕她再难收势,剑锋将会直刺她劝架小姑子的左耳。
说时迟,那时快。
凉雾弹出四枚碎银。银光掠过,将毛栗子碎成粉末。
水红衣服发现碎银从正面方向袭来,完全来不及闪避,但好歹银子没有打到她身上。
“谁?!”
她立刻骂道,“獐头鼠目之辈,有胆子扔银子偷袭,没本事正面打我!”
“呵呵——”
鹅黄色衣服讥笑,“你是不知好歹,你多睁开眼睛看看呢?这四枚碎银分明是帮了你。”
水红色衣服恼羞成怒,眉头吊起,“我要你提醒?!我没又没求谁帮我!”
鹅黄色衣服斜了对方一眼,“你真狠心。那一剑要是让你刺中,施茵的左耳必会少了半截。”
凉雾出手了,却没有站出来认领的想法。
弹出碎银,保人耳垂完好,不过随性而为。对方谢或不谢,都不重要。
她更关注是谁射出毛栗子。
毛栗子从干架三人的后方而来。
那里聚了一堆大围观者,同时也有许多朝外撤退的人。现在望去,未能发现谁的面有异色。
看来放暗器的人已经撤退迅速,隐于大批往外走的人流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凉雾也从“施茵”这个名字猜到了干架三人的身份。
昨天,她还在想小院可能被左、薛两家的战火波及,今天就遇上正主。
马脸大嫂是薛红红,薛衣人的大女儿。
嫁到杭州施家庄,是施家的大儿媳,丈夫施传宗。
劝架的翠绿衣服名唤施茵,施家的小女儿。
鹅黄色衣服被薛红红提剑就刺,她不是别人,正是左明珠。
由此再看刚刚薛、左两人在店里的争执,活脱脱一幅世仇见面的场景。
薛红红不分青红皂白,有事没事都要找茬,拔剑当街与左明珠打起来。
左明珠的武功稍逊一筹,但也不甘示弱地反呛回去。
倒是施茵的行事微妙。
左、薛两家的百年世仇,江南一带不说人尽皆知,混江湖的至少有所耳闻。
施茵作为小姑子,不可能不知大嫂薛红红摆在明面上的仇敌有谁,她居然用了故意帮倒忙的这一招来劝架。
施茵为何劝架?
是不欲多见流血,还是她与左明珠有暗下私交?
试用毛栗子暗中偷袭,又是哪一路人士出手?
是冲着施茵去的,或是挑拨施家姑嫂关系?还是对左家有怨,想把这一笔记在左明珠头上?
凉雾在短短几息间,想到这些疑问。
她更深刻意识到城门失火必将殃及池鱼。
那股不祥的预感飙升,自己的新居小院被战火波及的概率恐怕趋近99%。
凉雾不再观战。
这幅乱象,博古架只能改天再买,她调头向着牌楼方向走去。
近在眼前的邻里问题,她不能视而不见。
稍一想,有了五种方案。
方法一,决定权完全在自己。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只要搬家,离开是非之地就能一劳永逸。
话说回来,这个邻里问题并非太平王思虑不周。
他送礼时,隔壁住的还是朝廷退休的一品大员,四年前转卖给了左家。
凉雾不想搬家。她只是想找一个固定落脚点,就连定制家具排期三四个月也懒得等,恨不能拎包入住,不愿多费精力去找新房子。
退一万步说,凭什么是她搬?而不能是左家搬走呢?
方案二,决定权仍在自己。
为了不让左、薛两家火拼殃及池鱼,那就从源头上灭火,把那两家能动刀动枪的人都给废了。
这想法杀气略重,也是自找麻烦。
其三,向游戏面板许愿。
许愿增添一个抽奖选项,类似「金钟罩」的房屋防御结界。
好似猴哥给唐僧画的保护圈,一旦启动结界,则可免疫一切外来攻击。
凉雾清楚自己想得太美了。
以往玩的游戏版本,没出现过类似结界的奖品。
现在游戏面板几年才更新一次可选任务。指望它有神奇奖品,还不如指望天降神雕看家护院。
其四,先发制人,先礼后兵。
给左轻侯与薛衣人下帖子。警告左、薛两家的家主,她要搬入小院了。
让两人务必约束家人与手下,要打换个地方打,否则有来无回。
用这一招,遇上讲道理的话事人是会和气地答应。
凉雾深知更可能是另一种情况。
她不免与两家一场比斗,她赢了,说不定仇也就结下了。
左明珠看起来尚且讲理。
但薛红红的处事风格以及杭州摊贩避之不及的态度,这位可不是被打输就服输的人。
是薛衣人上梁不正导致下梁歪,还是生而不养,养而不教呢?
最后的一个处理方案,那就是不解决。
新居被人砸就砸了,只要肇事者愿意翻倍赔钱就行。
不妨用一种好心态地看待火拼,可以将它视作“小院皮肤”时不时一键更新。
凉雾琢磨着五种选项,走向牌楼,等待与花满楼汇合。
竹影轩门口,薛红红因为左明珠的讥讽恼羞成怒。
这话是明说她有眼无珠,错把投掷碎银避免她失手错伤施茵的恩人当仇人。
话没说错。
正因说对了,更是将她的脸面往地上踩。
薛红红拿着剑,看了一圈找不到投出碎银的人,也找不到投出暗器的人。
“多管闲事。”
薛红红骂了一句,面子上仍旧挂不住,持剑就要继续对左明珠发难。
施茵拉住大嫂的手臂,“今天就算了,我们可不能让渔翁得利。那得不偿失。”
薛红红听到这里,终是借着台阶下来。
对左明珠放狠话,“下次见到你,有你好看的!”
左明珠还欲还嘴,可是迎上了施茵暗含乞求休战的眼神,她只是冷哼一声就走了。
“大嫂,我们也走吧。天色不早了,回家吃饭。”
施茵立刻挽着薛红红的右臂,不让她再胡乱动手。
又从怀里取出一只钱袋,抛给竹影轩的伙计,“抵扣店里的损失。多出来的,请你吃茶。”
伙计接住钱袋,掂了掂。
这
赔偿费总算叫人露出笑脸,“谢谢,客人一路走好。”
薛红红被施茵拉着,余火未消地向外走。
一路不停地对左明珠骂骂咧咧,更是将左轻侯与整个左家骂了进去。
施茵表面上小鸡啄米似地附和点头,心中暗暗叫苦。
五年前,父母为什么偏要与薛家结亲呢?
论品性,薛红红只会给施家火上浇油;论外貌,这位大嫂真难叫人见色起意。
说到底,就是父母势利眼,看中了薛衣人在江南的势力。
施茵心似明镜,自家人也不是好东西。
父亲施孝廉本来与左家交好,但从娶了母亲花金弓就与左家断了往来。
理由是母亲性情泼辣,不得理都不饶人,与左轻侯爆发了好几次冲突。被她得罪的也不只左家,还有父亲以前的好些个朋友。
问题只在母亲的性格吗?
怕是不然。父亲乍一看是畏惧妻子,但又何尝不是懦弱地把恶人让妻子做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
施茵想到哥哥施传宗,他比起父亲更软弱。
施传宗不喜薛红红,但为了攀上薛家,捏着鼻子娶了她。新婚不久,转头又与房里的丫鬟们滚到床上去了。
这种私情自是不敢被薛红红知晓。
施茵倒是想提醒大嫂,转头就在家中后院假山看到大嫂与她没见过的男人偷情。
那让她还说什么?
这对夫妻各玩各的,花样百出。后来被她发现,双方的偷情对象都不只一人。
她戳破这些事,最后反而会落得里外不是人。
施茵甚至都怀疑了,不对劲的究竟是施家,还是她本人?
正常的婚姻是夫妻之间别无二心,美好的家庭是双亲有担当讲道理,这是错吗?
施茵又一次陷入对未来的迷茫里。
如果让父母安排婚事,鬼知道她会陷入哪一个泥潭。
她没有大嫂的底气。
薛红红有天下第一剑客的父亲作为依仗,自己有什么呢?
自己懂一点武功,但也没武功好到力压群雄。
施茵更不想嫁到哪家,然后整天上演全武行。
逃!远走才能高飞。
这个念头又一次冒了出来。
施茵想着如何逃走才能一劳永逸,一个走神没发现薛红红已经甩开她的手。
薛红红一肚子火未消,瞥见坊市牌楼下的俊秀雅士,立刻双眼放光。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前走去,人未至,声先到。“花七公子,在这里遇到你,我真是满心欢喜啊!来啊,今夜你陪我好好说说话。”
薛红红看到花满楼,立刻就来劲了,将父亲的告诫全忘了。
什么花家势大,花家年轻一代七个孩子各有千秋。花家虽少有武林高手,但在朝堂、商场俱是大有作为,关键是花家非常团结。
花满楼听到来人的声音,微不可见地轻轻蹙眉。
同在杭州城,他不是第一次与薛红红遇上,而施家庄的大儿媳喜好美色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他不在背后非议旁人婚外偷情的私事。至少有一点,他有权力拒绝这般混乱的关系。
花满楼根本不理会薛红红,甩袖背过身去。
他都来不及为凉雾介绍,自己身边这位购买桃花树苗的朋友是来自东海桃花岛的黄药师。
花满楼对凉、黄两人说,“此地嘈杂,我们换个地方再说。”
凉雾来到牌楼下,正见花满楼与一位青衫客同来。
青衫客好生奇怪,脸上的面具奇丑无比,手持一支碧玉箫。
不等三人说上话,薛红红尖利又娇俏的声音又传来了。
薛红红眼看花满楼又一次不搭理她,刚才未消的怒火再起。
她皮笑肉不笑地说:
“花七公子,我说你也开开眼。别整天与丑八怪为伍,也别只和年轻姑娘厮混。成熟的女人,像是我,更能让你体会曼妙滋味。”
一句话得罪三个人的“典范”出现了。
花七公子年幼因病致盲。
富豪如花家,延请天下名医也是束手无策。他与太原无争山庄的少庄主原随云一样,都是年幼得病,眼疾不治。
一南一北,花满楼与原随云的眼盲症是江湖人口耳相传的遗憾。
叫一个看不见的人开开眼,薛红红的第一句话就骂得难听。
花满楼本不在意。
他瞎了是事实,也早就过了会被恶言中伤的年纪,这些流言蜚语已成过耳烟云。
他被骂,无所谓,但薛红红不该攀扯他的朋友。
“丑八怪”、“和年轻姑娘厮混”,一句是打人直接打脸,一句是污人品格。
花满楼罕有地冷脸了,正要叱责薛红红,但身边人的速度更快。
兰苕色与暗青色的两道身影一言不发,已经忽然闪至薛红红身前半丈。
凉雾凌空一抓凝结空中水汽,转瞬结成三片冰片。
屈指轻弹,冰片瞬间没入薛红红的面门人中穴与两侧太阳穴。
黄药师稍一抬手,指尖寒光微闪。
朝着薛红红的右肩轻轻一拍,那缕寒光没入她的肩胛骨关节之处。
来时快,去时更快。
这番攻击只在须臾之间。
薛红红都来不及眨眼,好似见到神出鬼没,攻击她的两人已经回到原位。
“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
薛红红又惊又怒,自己居然被人如闪电般近身偷袭了。
但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她不确定地运行真气一周,仍旧没有察觉半分不适。
“呵呵。”
薛红红嗤笑起来,原来是虚惊一场,对方的攻击速度快,可也没给她造成什么伤害。“不过是绣花枕头一包……”
最后一个“草”字未能出口。
忽然,她觉得右肩轻微刺痛。
刺痛很快化为剧痛,整条臂膀疼得都不似她自己的,叫她恨不能将右臂全部砍下。
“啊——”
薛红红无法忍受,惨叫出来,但折磨没有到此为止。
右肩膀疼到让她扭曲,周身几大穴位忽而也开始奇痒难耐。
她又抓又挠,可痒意越来越深,痒到她跪倒在地,控制不了地原地打滚。
“解药!”
薛红红又痛又痒,这才认定刚才被两人攻击必是被下了毒。
她一边滚一边抓,又是咬牙切齿地大喊:
“无知蠢货!你们用的什么鬼蜮伎俩,对我下了什么毒?!快说,快给我解药!否则我必叫我爹,让薛衣人把你们一剑捅成窟窿。”
“呵!你想要附骨针的解药?你不如早点把右臂砍了来得快。”
黄药师不屑冷哼,“你想要哭爹喊娘就去做吧,让薛衣人有本事就来东海桃花岛跪地求药。”
凉雾瞧着薛红红的丑态,暗道这人也是有福气,得以一试生死符的滋味。
这种武功,被虚竹以旁注形式写在了灵鹫宫石壁武学之侧。
虚竹说生死符非常阴毒,所谓解药其实只是压制延缓发作。
本不是毒,何来解药。
这是以逍遥派的特别功法逆行真气,将至阳之气化为至阴之冰。
冰片被注入敌人的奇经八脉。当人中生死符,越是运行内功,至寒之气就会越发迅速地行至全身。
但凡中了生死符,全身奇痒伴随剧痛。
每日加剧,九九八十一天,一日胜过一日。
等到第八十二天,痒与痛都会消失。
别以为是痊愈了,阴邪之气是转明为暗地潜伏到体内深处。等到又一个八十一天过去就会复发,周而复始地重复一遍痛苦经历。
想要解脱,只有运行逍遥派的特殊内力将寒气逼出。
犹记当年天山童姥用这种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暗器,牢牢控制着手下的七十二洞三十六岛。
在缥缈峰上,凉雾翻看到这篇武功,好奇心起练了,但从未拿谁试手。
一来,她很清楚用这种方式控制手下,不得人心,早晚会翻车。
二来,杀人不过头点地。非必要,又何必折磨人。
今天,倒是叫薛红红尝了鲜。
凉雾眼看对方痛苦无比还敢叫嚣,深知这人是备受煎熬的时间还不够长。
“你想叫薛衣人登门拜访我,这真不错。”
凉雾对薛红红说,“西湖以东,清水巷巷尾,那户一进院子是我家。小院还在装修中,你爹吃了闭门羹的话,再能去隔壁街巷的「悦来客栈」找我。”
施茵万万没想到稍不留神,大嫂能闹出这样的大事。
早就想过某天薛红红会撞到铁板,但没想到是在自己陪同她的这一天。
薛红红听到袭击她的两人拒不给解药,更是勃然大怒。
从没哪天像此刻丢尽脸面,她挣扎着运功控制体内奇痒剧痛。真气一起却是难受加倍,她在地上打滚打更厉害了。
“你们……”
薛红红就要破口大骂。
施茵快速回神,一个箭步冲到大嫂身边蹲下。
死死捂住了薛红红的嘴巴,绝不能让她再说错一个字。
薛红红蛮横泼辣惯了。从松江府到杭州府,人们看在薛衣人的份上,对她退避三舍。
这叫她忘了江湖上总有人不怕薛衣人,总有人不给薛衣人几分薄面。
薛红红忘了,施茵不会忘了。
如今,薛红红嫁给她哥,也是施家一份子。一旦被人迁怒,施家也会遭殃。
施茵只恨自己不够狠心,至少在没有逃出施家前,没法坐视全家受难。
“两位侠士,还请高抬贵手。”
施茵真诚道歉,“大嫂无理顶撞,确实该罚。我这就带她回家思过,来日登门请罪。”
“呜呜呜——”
薛红红挣扎着还要说什么,被施茵重重点上哑穴。
随即,她又被封住双手穴道,两臂都不得动弹,被施茵半拖半拽地拉起来往外走。
施茵一边赔着笑脸,一边硬是将薛红红拖走。
凉雾见状,暗道施茵可惜了。一个人出生在什么家庭,是无法选择的。
向她的背影补了一句,“我是凉雾,清凉一夏的凉,腾云驾雾的雾。来日登门,千万别找错人算账。”
施茵郑重点头,“我记住了,保证不会弄错。”
随着挑衅方被迫离开,这场冲突也停止了。
四周围观人群没有立刻散开。
不知是谁先带了头,啪啪鼓掌,掌声很快此起彼伏。
“花七公子,你的朋友打得漂亮啊!”
“哈哈哈,太好了,那头母老虎也有今天!她砸我摊子的那口气,总算在今日出了。”
“真就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有人能治一治施家大儿媳了。”
“打得好,要说我别给解药,就让薛红红难受一辈子,省得她出来欺行霸市。”
“不行,不行,你也得为两位侠士的考虑,薛红红背后还有薛衣人。可我也要说一句打得好!”
……
诸如此类的叫好声不断。
处于议论中心的三人却已经脚步轻移。
起起落落之间,飘出百丈开外,抵达杨柳飘飘的堤岸边。
花满楼终得耳根清净,立刻对凉雾与黄药师赔罪。
“今日之祸,起因在我。薛衣人上门兴师问罪时,请务必告诉我,我定会前来助阵。”
“你完全不必自责,谁年轻时还没遇到过几个疯子。”
凉雾岂止是不在意,更是心情颇好地招呼两位,“一起打了架,这就是缘分。丰乐楼,走起,一起吃一顿庆祝庆祝。”
花满楼听出了凉雾的欢欣雀跃,他真的有些不解了。
被薛红红搅和了一通,为什么她能如此高兴呢?
即便教训了薛红红出了一口气,那也不会是一幅“今天花开得正香,鸟儿叫得真好听”的轻松欢喜心情吧?
凉雾理所当然地心情明媚。
之前,她要做选择题。
有关她的房子该如何应对被左薛两家的火拼波及,她是有了五个备选方法,但哪个都有利弊。
现在好了,不用选了,答案自己出现了。
凉雾:“生命总会自己找到出路,我的小院也一样。真好,值得喝一杯,等会我干了,你们随意。”
黄药师不由侧目,花满楼认识的都是什么怪人啊?
等一下,这话似乎把自己也给绕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