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院试考题,依旧是以四书五经为主,考察文、诗、策论。
考题出处不变,考的内容也不变,只是考的方式不尽相同。
大福照旧录下考题,明显的觉察出了院试难度高于童考。
先前考什麽,读了题便一目了然,会答便是会答,不会便是不会。
然则这回题目冗长,极具有迷惑性,需得从题目之中提炼出出题的考官究竟是想考什麽,首要的第一步竟还是审题。
倘若是题目审错了,即便是内容写得何其深刻难得,那也错了方向不得半分。
大福凝了神,深谙万变不离其宗的道理,抽丝剥茧,一点点剥开迷雾,提出考题,方才着手去答。
他虽头次来参与院试,但伍大伯已经同他说了不少院试的习性,遇着涨了不少难度的考题,心境倒也平和,不至于慌了手脚。
只他答题细致认真,原本以为在号房里头要关上三日的时间只怕是难熬,不想时间却过得快,都由不得他多难捱。
院试的考题本就多,且多考察文章为主,已不似童考那般考许多的诗文了,还有那般出上一句诗赋,而考生填写出下一句的简单考题。
大福白日里都在书写,夜间实在累得疲乏了,方才收拾好答卷浅睡一晌,睡梦之中满脑子都还是考题,文章。
如此至第三日,他整齐递交了答卷,从贡院里头出去时,方才觉着整个身子都疲软酸痛得很。
在号房期间全身心的都在考试上,却还不曾留意到身体的不适。
不过身子虽僵疼了些,踏出贡院大门,嗅着外头的桂花香气,秋风徐徐,身子瞬间就松快了不少。
“大福,这边!”
听得熟悉的声音,大福翘首望去,就见着康和站在车子边上,阿望麻溜儿的跑了上来,接过了他手头上的书箱和被褥。
大福轻松了手脚,快步迎去:“爹爹。”
康和看着跑来的崽子,不由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累不累?”
大福摇了摇头:“在号房时有些,时下出来呼得两口气,倒是舒坦得多了。”
说罢,他笑吟吟的扬起些头,出来考场就见着家里人而格外高兴,近了却见康和眼角下一片乌青,下巴上还有些长出的胡茬,显是昨晚上不曾剃胡才长出来的。
他见状眉头不由微微发紧,心说他不过前去贡院三日,怎忧心成这模样,先前他与小爹一去府城大半个月,家来也不见爹爹这般,心头不由得怪起来。
转头又半晌不得见小福跑来,他不由张望:“怎不见小爹跟弟弟?莫不是还在武馆里?”
他算着今朝下午小爹应当没有课程才是,小福定要跟着来接的。
时下独只见着康和,更是有些诧异。
“他们在家里头。”
康和眉心微微紧了紧,抚揽过大福的肩膀:“走,先上车子去。”
大福见康和虽还是心平气和的模样,可还是教他察觉出了面色有些不对,他不免心头一紧,拉住康和的手:“是不是出甚么事了?”
康和见大福着急的模样,连宽慰他道:“你别急,事情算不得严重。”
晓是瞒不得这孩子一点,便同他道:“昨儿小福去武馆里头骑马,那马儿一时间有些发了性,把他给摔了下来。这厢便没教他来接你,小爹也在家里头看着他呢。”
大福听得康和的话,倏然差点从车子上站了起来,后知后觉在车上,又给坐了回去。
他面上焦急,心头更紧张,不由得一连串的问:“骑得是大马还是小马?摔得可严重?大夫来看了吗?”
康和叹了口气:“便是去骑了大马这才摔着了,倒也不多厉害,就是胳膊和腿破了皮肉,骨头也给摔疼了,大夫昨日里就上了武馆去看诊,教好生修养一番。”
大福听了康和的话,心却落不下来,总觉是他爹为了宽慰他才避重就轻说的。
他攥紧了手,眉头也紧紧拧着,虽说是晓得弟弟爱舞刀弄枪的,少不得要吃伤,可这真发生了,却又是另一番心境。
想着三日前还活蹦乱跳的送他进贡院,这才几日光景,竟就受了伤。
大福光听消息不得见着,心里跟油烹似的,做不得旁的,他只不由探出头去催促车夫将车子赶得快些,再快些。
至了家,他便匆匆跳下车子,跑着进了宅子去。
“小爹,你教小姑父别生气了,不要打那匹马儿,不怪它把我摔下来,是我自己没有拉紧绳子的。而且虽然我摔了,但都没事,就破点皮,不觉疼的。”
“我一点儿都不疼,真的。要是你许我下地走的话,我还能在园子里跑三圈。”
范景神色比往常看起来要更冷肃了些,见床上的小崽子叽里咕噜的说个没完,说着还真就要挣着从榻上起来,他眉心一紧,连给他按了回去。
“都躺在榻上了还这样多话,半点不老实。”
范景一夜没睡,他给小福掖了掖被角,看着小崽子脸蛋儿上血色可见的不如往昔,嘴上未言,心头却百般不是滋味。
他柔着声问:“想不想喝水?”
“我不渴。”
小福眨了眨眼睛,道:“爹爹怎还不见回来,都去接哥哥一个时辰了,可别走丢了。”
大福早是到了屋门口,听着小家伙的声音,心头才稍稍舒了些气。
听得这话,方才走进去:“若是丢了,如何见得有些淘气包摔伤了自个儿。”
小福见着大福回来,小脸儿上扬起笑,欢喜的唤了一声哥哥。
大福快步过去在床边坐下,见着躺在床上的小福脸唇都少了些血色,轻轻掀开了薄被瞧了瞧,只见小家伙的左边胳膊和右腿膝盖处都缠着绷带。
隐隐可嗅着一股膏药的气味。
他紧抿着唇,眉头蹙着,轻轻又把被子给小福盖好。
这时候哪里舍得责怪一分,只小心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疼不疼?”
小福看了一眼边上的范景和后一步走进来的康和,摇了摇头,转又看向大福:“不疼的,也就昨儿大夫包扎的时候有些疼,现在我觉着都快好了呢。”
“哥哥呢,这几天考试累不累?”
大福微吐了口气:“光晓得胡说,什麽大夫妙手,与你包扎一回就好了的。”
“我考试就是再累也比伤了疼好。”
一家子且在屋里陪着小福待了会儿,说了些话,气氛倒是还算融洽,只没过多一会儿,小家伙就打起来哈欠,说困了想睡觉。
大福握着他的手又陪了会儿,待着小福当真是睡着了,这才说回院子去梳洗一番。
瞧见康和跟范景的面色都不大好,他劝两人回屋也歇一歇,若是累了病了的,倒教小福瞧了更不好。
康和遂才拉了范景回屋去。
大福见家里这般,有些不安心,喊了阿望来,教他将大夫的诊断细细说给他听一回。
听得当真只是划破了皮肉,骨头都未曾摔断,这才安下了些心。
也不怪爹爹和小爹忧心,小福自小就教家里捧在手心娇养着,油皮都少有见破,头回受这样重的伤,怎有不挂心的。
“睡一会儿好不好?昨儿一晚上都没合眼,你这般熬着,身体如何吃得消。而今身子再是硬朗,可也不必十几二十岁的时候了。”
康和见随他回了屋来的范景坐在窗边,一只手搭在桌边上,定定的望着一侧,一双眼睛不见光亮,眉头间尽数是懊恼和自责。
瞧着人这般,康和心头哪里好受。
他走过去,蹲在人身前,抚了抚他的眉头:“伤势并不要紧,你这么紧张,孩子见了只当多厉害。”
范景抬眸看了康和一眼:“我不当许他去武馆的,这么点儿年纪,太容易出事了。”
“小孩子,哪有不磕着碰着的就长大了的道理。这事情哪里怨得了你,试想以前你受了多少伤,不都好好的过来了。”
“他怎么能与我一样。”
范景紧着眉头。
“若是将人看仔细些,也不会摔了。”
昨日他从课室里头出来,见着小福趴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那马还在身侧打转,要是再发狂踏着他纯然不敢想。
康和听了这话,心中反更不是滋味,不由心疼范景。
他伸手将人抱住,抚着他的后背:“要怪也是怪我,是我答应小福去武馆的。”
范景默着没说话,一时间钻了牛角尖儿,哪里听得进去劝。
康和哄了好一晌,许是一夜未眠,又心中焦惧,他靠在康和身上,不知觉也紧着眉头浅浅睡了过去。
闻得靠在身子上的人呼吸平稳了,康和轻手轻脚的把人抱到了床上,也陪着他睡了会儿。
小福醒来时,睁开一双圆溜溜的眸子,就见着哥哥正坐在床边的凳儿上翻着书。
屋里头安静得很,独只他一人守着在。
“醒了?饿不饿,哥哥与你叫些吃食来。”
大福听得点细微动静,下意识便抬起眸子往床上瞧去,见着床上的小福一双灵灵的眼睛正睁着,连忙放下了手里的书,走了过去。
他今朝考罢了,本当是要去伍大伯那头与他回一些考试的心得的,只心头系着小福,便教阿望过去说了一声,过两日再前去。
小福看着面前的哥哥,屋里独只他一个人在,这才鼻子皱了皱,一双大眼睛起了些雾,可怜巴巴的说道:“我不饿,可是胳膊疼,都把我疼醒了。”
大福见他一双眼睛水汪汪的,鼻头发红,好不可怜。
打懂些事起,就鲜少见着这小家伙哭,想是真的疼了,这才如此。
大福瞧了也心疼得很,心揪做一团:“那哥哥给你吹吹。”
小福嗯了一声,由着大福给呼了呼。
“先前还嘴多硬,同小爹和爹爹说不疼呢,这下晓得疼了。”
小福瘪了瘪嘴道:“我要是让小爹和爹爹知道疼了,以后定然就不许我再去武馆了,再不准我骑马儿了该怎么办。”
大福捏了下他的鼻尖:“全然是不记疼,都这般了,也还有心思去忧心那些。”
“那要是爹爹小爹不许哥哥碰书本了,哥哥也能不忧心麽?”
小福抬了抬腿:“这边也呼呼,膝盖可疼了,我曲都曲不得。”
大福不晓得他脑子里哪里来那样多的歪道理,只道:“真拿你没法子。”
小福吸了吸鼻子,眼角上挂着些泪糊糊,他囫囵一抹,看着帐顶,眼睛微微眯起,道:“虽然是有些疼,可疼过伤过那才能长成一个真正的小哥儿,每一道伤疤,那都将成为成长的标志!”
“现在我也是有了伤疤的大孩子了!哥哥,过了今日,往后我便截然不同了!”
大福瞧他分明还一张泪唧唧的小脸儿,忽得却不知怎又莫名的冒出些气势来,好似还多得意自己受了伤似的。
他不由摇摇头,要不怎说文武不相通呢,瞧这脑袋,谁晓得想些甚么。
“既然已经这么厉害了,那我能不吹了麽?”
小福立又破了功,央着大福道 :“再吹吹,你再吹吹,还有些疼呢。一会儿爹爹跟小爹来了,就不能呼呼了,我可不是娇气的小孩子。”
站在门外的康和跟范景听着兄弟俩在屋里的谈话,对视了一眼。
心情当真是说不上来,分明记着摔下来时没摔着脑袋的。
小福这一伤,家里头怕长辈担心,也都没带话回去。
秋月里头农事本就繁杂,要是再教晓得心肝儿肉伤着了,范爹和陈三芳不得着急上火才怪。
独是大福,抽了空闲回去了一趟,看了看二老,不教他们起疑心。
大福又教阿望去买了一只鹦鹉回来,挂在小福的屋里头,素日里供他养伤时逗一逗,省得是小家伙在床上躺不住,人一转背就想下床去了。
有了鹦鹉,与他逗趣儿,倒是老实了一些。
中途十五得听了消息,也过来看了小福几回,每次来都与他带些稀奇玩意儿。
此次院试后等榜的时间,一家子的心思多都落在了小福身上,就连大福都淡了以前等榜时那般不上不下的心情。
觉没两个日夜,竟就过去了半个月,眨眼竟就到了放榜的日子。
第132章
这日,天还不见亮,范景便醒了过来。
以前他睡眠浅,稍有些动静就得醒,后头成了亲,与康和终日一块儿睡,起初还有些不惯,可这些年慢慢的习惯下来,睡眠见深了不说,有时候若不喊,反还能睡个大亮。
他扫了眼窗的方向,见是没透甚么光,晓是时辰还很早。
可今朝放榜,心头难免挂记着个事儿,便想着早些起。
却是稍动了下身子,一只胳膊便搭过来圈了他的腰,康和睡眼朦胧的贴了过去,嗓音中还带着睡气:“才是甚么时辰,这便要起了?”
范景看了眼跟前的康和,见着人眸子还合着,道:“你再躺会儿罢,我先点了灯。”
康和反却紧了紧胳膊,不教他动,睁开眼:“我去点,你穿衣服罢。今朝放榜,晓你挂记着事醒得早。”
说罢,便毫不拖泥带水的起了身。
范景看着人光着个膀子去了桌案前点灯,自也掀了被子,竟还有些凉意。
他迅速寻了衣服出来穿上,又与康和找了一身。
须臾,七哥儿叩了门端了热水进来又退了出去。
康和在热水盆里绞了帕子递与范景,忽得见烛光轻轻摇曳了一下,发出啪啪的声音。
他面上一笑:“你瞧,灯芯爆,喜事到,真是好兆头!”
范景不由偏头去看烛,眉心也舒展的动了动。
这日子上,见着好的兆头,难免心头愉悦些,若是那般不好的兆头,他便铁定是不信的。
盥洗罢了,两口子心情都还挺不错的一并出屋去,开了门,凉风拂面,这才发现园子里湿糟糟的,竟不晓得甚么时候起了雨。
只雨势不大,毛毛细雨在房中听不得声音。
范景见快是过季的桂花落了不少铺在地面上,怪不得将才在屋中出了被窝觉有些冷。
他同康和道:“一会儿瞧榜怕是不好瞧。”
“倒是少有出榜的时候遇着落雨天,待会儿披件氅子,吹风也不冷。”
康和心中有些惴惴的激动,揽着范景抚了抚他的胳膊,道:“走罢,唤了孩子吃早食。罢了,咱们就去看榜!”
范景嗯了一声,两人一道去了饭厅。
天微微见亮,一家子四口在饭厅里头用早食。
“我也要去看榜。”
小福吃了两个酸豆角鲜猪肉馒头,囫囵又塞了一只蒸饺进嘴里,央着要一并出去。
打是摔伤了起,他已是有半个月没出门去了,老实养着,骨头倒是不疼了,只伤口还没完全掉痂,偶时碰着了,还是会有些疼。
康和擦了下他嘴边粘着的粥粒:“今朝怕是看榜的人多,院试不比童考容易,中了的那就是能领朝廷俸禄的秀才大相公了,考没考的读书人,都想去看眼热闹。
再者外头又落起了雨,今儿车子定然多,不晓得要堵好远,要撑了伞去,你胳膊和腿上的伤又还没得好全,过去挤着你踩了脚怎使得。”
小福望着康和道:“可我想头一眼看着哥哥的榜。”
“你这小嘴倒是混会哄人,说得好似已铁板钉钉名字就在红榜上了一般。”
小福却一本正经道:“我昨晚梦着哥哥穿蓝衫戴方巾了,簪了花,谁人都夸说俊俏好看咧!”
大福听了这话,笑着捏了下小福的小脸儿一下,道:“既得你的好梦,索性是咱都不去瞧了,唤了阿望看一眼回来说。”
康和跟范景闻言,不由都看向了大福:“当真不过去?”
“若要中了,便是不去观榜,衙役也会敲锣打鼓的送捷报前来。若是没中,咱一家子全都去也不会变了结果。”
大福镇定道:“雨淋淋的,不肖兴师动众的折腾这一趟。”
康和跟范景对视了一眼,一时间倒是有些摸不清大福心里头如何想的了。
不知他是信心大,还是说没得信心索性是不去观榜,省得是榜下见着他人中了心头更不是滋味。
不过既是家里的读书先生都发了话,康和也便顺着他的意思,点头道:“这样也好,省得咱们驾着车子出去堵,不驾车子又还得背个病娃娃。”
挂在窗子前的鹦鹉偏着脑袋听了声音,学舌道:“病娃娃,病娃娃!”
惹得几人笑起来。
小福却叠着眉头不笑,左看了康和,右看了范景,最后看了哥哥,见着三人都不紧不慢的,果是真下了主意不去贡院外看榜了。
他瘪着小嘴,轻轻哼了一声:“再是不与你们好了。”
“还有你也是!”
小福凶巴巴的瞪了眼绿羽鹦鹉:“把你的鸟食通通拿去喂鲤鱼。”
几人更是教他气鼓鼓的模样逗得大笑。
吃罢了饭,一屋子的人都在宅子里头等着阿望的消息,虽是嘴上不提,面上也尽可能的保持着镇静,可心都有些悬着。
秋日的雨见大,呼过来的风冷丝丝的,心头却发紧发热。
“好了吧,着急了吧。说是一道儿出去瞧,不比在家里头先晓得吗?非是不肯咧。”
小福坐在走廊下的小马身上,瞅着爹爹和小爹有些坐立难安的模样,双腿夹着木马儿肚皮,拖着到了康和跟范景跟前去:“上马儿来,范师傅驮你去看榜。”
康和见着小崽子在那处叽里咕噜的说着话,正是说要将他抱过来捏了他的小嘴,忽得外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一直静坐在一头的大福不由都放下了手里的书,往进门方向看去,靠在梁柱前的范景也站直了身。
“唉哟~”
急步跑着进来的阿望,在外头湿了鞋子,进了宅子来因跑得太快,险些一歪摔在了门栏前。
“慢着些,倒是好似遇了凶犬追一般。”
康和见着回来的人果真是阿望,还没得开口问榜上甚么情况,瞧见人险摔下,先关切了一句。
阿望站稳身子,他身上教雨水打湿了不少,顾不得自个儿的仪态,连是同殷切望向他的几道目光道:“中了中了!咱们小郎君中了!”
几人眉心一展,坐着的站了起来,站着的往阿望走过去:“已是中了榜了?!”
阿望去看榜去得早,可奈何瞧榜的人多,又还下着雨,人人撑着把伞,不挤到红榜跟前去,压根儿是瞧不得榜。
如此这回观榜是格外的拥挤,他支着伞全然上不得前,索性是收了,冒着细雨这才挤了些上去。
却还没得看见红榜,就听站在前排些的在高声议论着说甚么今年案首竟出在他们县城,范仲阳又是何许人也的话。
阿望霎时心里紧紧的,又是惊,又是喜,却还不敢高兴的太早,便是铆足了劲儿一鼓作气往前挤,鞋教人给踩落了两回才至了布告栏前。
且都没多找,一眼就盯中了排在头一个那显眼的名字。
阿望见着自家郎君的名讳出现在头一个时,一瞬之间觉得一股喜气直冲天灵盖儿,欢喜的差点晕眩。
强稳心神,颤着手又仔细核对了三回名字,名次等信息,确信无误后,这才跑着回去报喜。
阿望因激动而双颊涨红:“恭喜老爷,贺喜郎君,红榜有名儿!”
不等是康和范景问出是何名次,阿望便全盘托出:“咱们小郎君中了案首呐!时下怕是送捷报的衙役都快到俺们府上了,老爷郎君快准备着罢!”
当真是一波欢喜还未过,一波更大的喜事又似大浪似的铺了上来,冲得人头脑发昏。
康和跟范景不由都起伏了下胸口,有些回缓不过来:“案首?我们家大福中了案首?!”
阿望连应了三声,康和确是没有半句儿戏话,方才怒拍了下大腿,悔道:“该是亲自去看!”
白白错过了这样大的喜事。
范景没言,呼吸却也急促了些,他伸手握住了大福的手,紧了紧,眸中是可见的欣慰和赞许。
大福望向范景,抿了抿唇,只觉心中鼓鼓的,格外的充盈,不由还涌现了一丝骄傲的情绪来,却也不是为着功名,反是因着家里人的喜悦。
他开心的抓紧了些范景的手。
“我的儿!如何出息成这模样!”
屋子里的几人还没从喜悦中回缓过来,陈三芳跟范爹恰是赶到了宅子,在门口就听得了阿望的高声,差点踢在门槛上摔进了屋。
陈三芳瞪大了一双眼直愣愣的走进去,魂儿似飘走了一般:“昨儿打外头过,也没见着祖坟冒青烟呐,俺不是再做梦罢!”
范爹也是高兴得嘴唇发抖,半晌都没吐出一句话来。
小福跳起身,因为高兴小脸儿也红扑扑的,他跑到陈三芳和范爹跟前去,牵着两人的手,告状道:“爷奶,我就说哥哥会中的!爹爹小爹还不信我的话咧!”
一屋子的人是各有各的高兴,当真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兴还没尽罢,看着门的胜寒跑进来说道:“听得送捷报的衙役敲锣打鼓的进巷子里来了!”
康和闻言,连道:“爹娘,先收收情绪。且把这通应酬罢了,咱再关起们来欢喜。”
“七哥儿,雪姐儿,快去把提前准备的铜子喜饼拿出来,外在原来上多预备些。”
转头想是再吩咐阿望,见他衣裳都湿了,一身潦草,便喊他下去收拾一番。
一通手忙脚乱,待着那衙役带着捷报登门时,诸人已是泰然自若,很是从容一般。
“恭喜康君、范君,大喜临门!二位教子有方,贵郎君喜中案首,往后秀才功名加身,光耀门楣,也为咱县上添光呐!”
前来的衙役喜笑颜开的,喜庆得好似过年一般,同范家人说着恭维的话。
哪里似素日巡街和县府里撞见时那般铁一样的面孔。
康和拱手道:“多谢官爷美言,犬子能有今日荣誉,实是夫子悉心教导,又是县公清明廉政,兴行教化的功劳。”
两头互捧了好几句,康和才同为首的衙役塞了个沉甸甸的红包,又与一道前来送捷报的衙役都送了喜饼。
一路送着衙役出门。
这厢巷子里头已经团了好些人,都是来恭贺沾喜气的,康和教手底下的人也分撒了好些的铜子和喜饼,谢了诸人的贺。
大福已是教这一言,他一语的马屁拍得耳朵嗡嗡的响,转头见着伍家的大门开着,门前站了人。
伍和光身上系着一件玉色大氅,笑看着他,轻轻说了句恭喜。
大福在人声鼎沸之中没真切的听得他的声音,可见着他的口型,却也分辨出了他的话。
他扬起嘴角,冲他点了点脑袋。
外头秋雨寒凉,他得此回应,这才进了府宅去。
一通闹腾,应酬罢了贺喜的人,范家一家子才欢欢喜喜的进了宅子去。
“大福,你来启开官匣给咱们看看。”
报喜衙役送来了两只系着红绸花的匣子,是专与秀才郎的。
范家一家子都没得见过这物,不免都有些好奇里头的东西。
大福应了一声,便同家里人开了匣来看。
只见里头置着几样物品。
一是大福的秀才文书,上头录着秀才的优待,好似是见官不跪,免除徭役赋税等,以及一些秀才的戒律。
免除徭役赋税这一块儿,诸人细看了一番,毕竟是切实关乎到家里缴纳赋税的要紧事。
律令规定,秀才相公本人免除一切徭役,获得四个家仆免除增税的资格,家中田产商铺的税额,减少一成。
需知他们这般农户人家,原本每年田地产收得缴纳朝廷三成,而商铺的利润则得缴纳四成。
眼下皆减少一成,那可免去了不少的赋税。
康和喜出望外:“这减免赋税,那可真是天大的好事。”
家中的田产一年拢共入账估摸得有三百贯,若按照以前的三成缴纳,三百贯就得缴九十贯,但往后缴纳两成,那就能省下三十贯钱。
虽瞧起来三十贯不多一般,却是良田都能买上两亩了。
再说商铺,这两年其实是多挣钱的,若不缴纳商税和打点官爷,一年全然是能挣个上千贯。
但缴纳赋税去了四成,时不时还得再来个由头的税钱,一年下来到手也就只五百来贯了,全然就是能少一半利润。
前头算的全都是自家主持的生意,现还有三桩合干的买卖,一桩是与贺家的,一桩与骆家,再有是姚家。
三桩生意里要属骆家的生意最挣钱,可这利润大不光是因着花香纸好赚,外还是骆家有个秀才为骆大郎免除了一成的赋税,铺子开着还没有那些名录不正的要税。
打点官爷门路这一块儿,也比寻常平头老百姓和纯纯的商户轻巧得多。
打那时候康和便觉了士身人户的好来,只这东西好,却也不是人人都有福气能有。
康和面露笑意,这厢,却也不必专羡他人了,自家里也省得了一大笔税款。
大福有点羞赧道:“秀才虽也减免,可到底不算多,有朝一日全数都免却了,这才教爹爹和小爹省心。”
康和摸了摸大福的脑袋:“我的儿,好志气!要全数都减免时,那可就是举人的时候了,虽是听起来教人好似望星辰一样……”
“偏我们大福是秀才案首,做举人也是纯然能想的。”
一屋子人都憧憬的笑了起来。
再瞧,还有县学的录取文书,大福如今中了秀才不说,这样优异的成绩,稳是进县学读书的。
进去县学,还能得到县学廪生的资格,领些补贴用,更能减少读书的成本了。
除此外,还有城郊十亩荒地地契,是县里划给成绩优异的秀才作为鼓励科举教化的奖赏。
大福看着地契,笑了笑,这便是他的私产了。
不过说来他们这任县公属实还是有些小气的,他听得骆姑父说他中秀才的时候,名次虽靠后,可也得了二十贯钱还有些杂七杂八的奖赏。
当时县里的前三名不仅有赏钱,且都有田地产业的赏赐,这是历来的规矩。
他如今不仅是县里的前三,还是府上的头一名,竟也就独只田地,连赏钱都不见,可不就是小气。
暗里说,好是县公虽小气,不肯另拨县库里的铜子做奖赏,到底却也不曾违背律令,连产业都不给了。
这也就是这只官匣里所有的物品了,大福将文书一系物品小心装回收好,再启了另一只来看,这官匣里头就简单了,独是一套锦缎衣裳。
便是小福说得做梦梦见的那般圆领蓝绸衣,还有头戴的方巾,这是以后参与官集,接待官员等一些重要场合专门穿的秀才服。
“这样好看,哥哥快穿了来瞧瞧。”
小福趴在匣子边,小心捧起秀才服,央着大福去换。
“也看看是不是跟做梦时一样俊俏。”
大福教小福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哄他过些日子穿,倒是还没说好,就听胜寒来传,说是二姑娘与骆姑爷,三姑娘跟姚姑爷都来了。
两头皆晓得了大福中榜的好消息,匆匆是收拾了,前来祝贺大侄子。
康和笑道:“他们的消息倒是灵通。”
话音刚落,珍儿巧儿就携着自家姑爷一同欢喜的走了进来。
“哥夫,这厢可不仅是我们消息灵通了,大福中了案首,怕是城里头的读书人大半都晓得了!
你可小心着门槛,这阵儿当心着教人给你踏破了去。”
第133章
未出三日,大福中榜的事便传得沸沸扬扬,城中不单读书人都晓得了,就是那些商户大户也都得了消息。
大福可忙,先是去参与了县学主持的宴。
县学那头他倒是早已熟悉,只此番宴会还有县府一杆头脸人物,外还有这回中了秀才的考生,好不盛大热闹。
伍教谕此番对大福是满意至极,虽此前指点大福时,便觉出大福能有作为上榜,却也不曾往案首上预测,这般结果,实是意外之喜。
县学中早已传遍了大福是他的门生,这回院试大福一举夺魁,亦是教他面上增光。
如今门生变作了得意门生,他更是不单在书文策论上教,为人处世亦给教了起来,甚是悉心。
引着大福拜见了县公、学政等官爷,又提点他结识友好一番此次同榜的秀才,将来若留在本乡经营,这些便是人脉,将来若有前程走出去,那说不得这里头就能有自个儿的同僚。
大福年纪虽轻,但还是懂得不少经营之道,外在又有伍教谕提点教着,倒更是应对得宜。
这番应酬罢了,又回学塾谢师。
他得了县学录用,定是要过去读书的,往后自不得继续在徐家私塾念书了,虽在徐家未曾念上两年书,可大福深觉自己在这处学到了不少东西,他有今天,必是离不开徐夫子的教导。
作为回馈,谢了师,又还专门与同窗们分享了一番考试心得云云。
徐家两位夫子也为大福高兴,且也自得教授过个出色学生,早知他不是池中之物,不会一直屈居于一方小塘中,今去更广阔的天地,心里倒是少了怅然。
倒是十五,为着往后不能与大福在一处读书了,心头有些难受。
两人自打读书开蒙起,五六年的光景下,都还不曾分开过呢。
大福宽慰了十五一晌,又勉励他明年争取考下童生,早日也得秀才功名,届时就能一同在县学读书了。
十五倒也确受了些鼓舞,虽心知按照大福的步子,他未必还能赶得上,来时还有和幼小时候一样一起读书的机会。
不过停滞不前,那便是永无机会了。
大福忙着应酬,家里也没得闲着,虽有心不那样张扬,可该酬宴还得酬宴,没教人觉着家里不重视大福中了秀才似的,且一波又一波的人要分开来相贺,一会儿是门槛真教踏破了不说,分开接待也忙不开,索性一并宴请了。
这般宴,少不得请个三四回,来的人还多,家里只怕周展不开。
外头倒是消息快,立便有房牙经纪递了帖子来,言说是要借个大宅来与范家免费做宴酬宾客。
周到得很,示好之意再明显不过。
城中各般商户借着七拐八绕的关系递过来的帖子能堆满一匣子。
说甚么铺子开在一条街的缘分呐,与他们范家皆住在朝阳巷呐,二姑大舅又常在他们铺上买东西呐……总之各能找点由头出来。
有不少商户为投诚,递帖子时便夹赠了贺礼,康和晚间得空回去才瞧了一眼,甚么钱银瓷器丝绸,好些康和都没得见过的名贵物品。
“大景,你来瞧这是什么。”
范景听得康和言,走至他身前去,只见他手里拿着一张铺契。
“这有什么稀罕?”
送来的礼中各有巧思,这般地契房契铺子的,最为寻常的一种了。
康和道:“你看清了上头写着的位置,南大街一百八十八号商铺。”
范景闻言眉心动了动,看向康和:“先前看中的那间有地窖预备用来卖菜的铺子?”
“可不就是。”
康和颇有些感慨:“兜兜转转的,往先走门路费了老劲儿也没得的东西,这厢反倒是人巴巴儿的给送上来了。”
这有门路可走固然是好,到底却也是不如自个儿强来得实在。
范景问他道:“这些东西你预备如何处理?”
康和将手里的地契与帖子一并放了回去,把东西规整了一下。
他看向范景,道:“把爹娘唤过来罢,整好是一道儿说了。”
范景见状,应了一声。
夜里,康和把范爹、陈三芳喊了来,还有范景四人在屋中,闭了门。
就似以前在乡里遇着大事时,一屋子人在一处商量一般。
“这些年兢兢业业,一家子齐心协力,咱们家走到了今日,不说大富大贵,却也再不肖忧愁吃喝了。”
“大福这孩子出息,家里的门楣教他给撑了起来,范家也从白丁之家,到今时有了功名傍身。如今眼瞧着咱家是风头盛,亲戚来奉承,外头的商户来巴结,礼物堆山码海的送来,实在是教人心眼都跟着飘了起来。”
康和看着范爹跟陈三芳,徐徐说道:“只爹娘,咱们家里走到今天这一朝实属不容易。
这些年打井修屋,买田置地,经营生意,料理田庄;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一家子谨慎踏实着办的,故此才不曾走错一步,但凡是哪一关节上错了步子,咱们家绝计也都没有如今的光景。”
“现下家里好了,又还炙手可热,咱一家子切不可松了心,掉了神,教人花样繁多的好处给套了去,这关头反当更打起精神来应对。”
“家里这几日送来的贵礼繁多,来许好处的人家亦是众多,且人还独送礼,甚么都不要,实在教人心头荡漾。
只天底下没有白吃的饭菜,也没有白收的好礼,人家先前与咱们家里没有交情,这厢一头来攀附,那是想借咱家的势,今时手短拿了人的,他日这些人家要有了事,求了咱家里,因着今时的情,来日能撒着手不管?”
“那般平凡小事也便罢了,若是干了触犯律法,作奸犯科的贼事,求来咱家里让去平,又当如何?”
“大福如今年纪还小,许多事情都还是依着家里主持,咱们这些做长辈的若不端正,没与他疏络好正紧的关系,来时欠得情欠得恩,就都得要大福来还。”
“孩子将来若有大前程,为着还这些恩情,难免受这些繁杂的事情拖累,咱可不能这般误了大福。”
范爹和陈氏静静的听着,受康和一席话警醒,这些日子大福中榜,受奉承讨好而飘忽了的心,眼下才慢慢落回了原本的位置。
陈三芳道:“几日里头恁多的宝物,恁多的钱银私底下送着来,可教俺们瞧得眼睛都花了,欢喜得意罢了,夜里头却总睡不安稳,可却总想不清哪里不对。”
“三郎,听了你的话,娘才晓得了缘由。俺们要收了人的东西,以后得还情咧。咱的能力还不上的,就得要大福去办,他往后里要是做了大相公,当了官儿,可不得徇私办事嘛。”
康和见陈三芳一点就通,点头道:“我说得就是这个理。大福教咱一家子人走在外头受人敬重,咱如何能教孩子背上一通人情债。”
范爹也张口道:“那些个外头的事情俺们不懂,只逢年过节的亲戚间相互走动,你送了俺们肉干,俺们去也还有送几斗粟米。
时下那些与之前与俺们都没有走动和来往的,忽然就送那样多贵重的礼来,还有天大的好处,这要回还起来,可不得大出血。”
“是,爹娘都是明白人。我和大景的意思是把先前那些不熟悉没有来往的人家送来的好东西都原封不动的退回去。
而那些原本就和咱们家里走动着相好着的人家,人送贺礼来,合情理的咱们还是收,做了宴席回请他们,总也不能因着大福中了秀才,咱们就不与原来的亲戚朋友来往了。”
康和道:“城里的事情自有我和大景操持把着关,但乡里要紧还是爹娘在经营。我今日说这些,便是教爹娘也警着些神,一来是不要欠下些不必要的人情,二则咱们要不端正,教眼红咱家里的人户捏住了把柄,要是整咱,可不得吃大亏。”
范爹和陈三芳点头:“俺们晓得了,回去与家里头的人都吩咐一遍,原来送到了家里头的,不合常情的人户的东西都一样不落的退回去,后头的也不教送。”
“先前不少乡头大户,还有别村的里正都送了好东西来,又还各般许好处。”
康和见范爹和陈三芳还算清醒,满意的松了口气,他就是怕家里人因常年在乡野,没甚么见识,轻易的就教人给笼络了去,到时多是麻烦事,还处处埋雷,说不得哪日就炸开。
“虽是那些好东西咱们留不住,有些可惜,但大福中了秀才,与家里免除苛捐杂税,咱们也已经得了多大的便宜。
咱一家子齐心好生守着,将来家里的日子只会更好,今朝见得好东西,来日里自都能有,还是自个儿挣来的,岂不踏实。”
陈三芳受康和这般说,心中也是欢喜:“三郎说得不差,俺们端正着,家里只有越来越好的,不肖拿人手短。”
范爹面上也生笑:“俺就一个光脚庄稼汉,现在的日子是有酒吃,有屋睡,村里谁人见了都热脸招呼,日子已是满意得很了,再拿金山银山给俺,俺也无用。”
“只望着大景、珍儿、巧儿三兄妹,与女婿们日子和美,孙儿外孙身子康健就欢天喜地了,旁得也不多求。”
范爹容易满足,旁人送来的好东西他本就没多贪爱,现下听得了康和的话,更是不会再去动。
四个人在屋里说了好半晌的话,互是嘱咐勉励了一番,心里踏踏实实的。
大福家来得迟,回了宅子听得小福说爷奶和爹爹小爹今晚有事谈,他不晓是甚么事,心想如今自己也大了,家里有大事他也能参与一二拿主意。
过来却听得一家子的一番谈话,心里说不出的动容。
如今家里正是火热的时候,难为还那样清醒的为着他而盘算。
也见着有不少融洽的人家,却也见过许多生事不安宁的人户,大福为自己生在前者这般人家而感到庆幸。
他在乡里时听得太爷说过以前家里的穷困日子,时常都对爹爹和小爹生出敬佩之心来,想是他们何种本事,这才将家里从食不果腹的穷家,经营至了今朝的富裕。
现下他也算更有了些感触。
翌日,送上范家来的东西,一一原路给退了回去。
康和与范景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请人,赁个宅来请亲朋吃宴。
这回还是依着上回大福中童生的例子,宴一回夫子,县府乃至县学的这些有头脸的人物;
再宴一回城里的亲戚朋友,最后再宴同窗友人,还是大福主持,拟定人选。
这日,康和与范景去敲定了宴席的位置,又请了操办的一杆子人员,两人松散的回去家里。
路至家门前些,撞见个有些面熟的男子,一身交领蓝衣,好似谁家管事一系的人物,他除却自来,又还有两个家丁跟在身后,手头都携着礼物。
这些日子也都见惯不怪了,诚然便是过来送贺礼的,通常教康和范景见了,不教人缠着,偷摸儿便从后门那头就钻了回去。
左右是好些来送礼攀附的商户都不识得康和范景,在大福中案首前,他们范家在城里可没甚么名号,这厢大福若中得只是个寻常秀才,也不得几户人家来巴结,偏是他夺了魁。
谁人不晓这乡试中的头一名,多半都能中举的,他日里再等中举来走动,又是另一番天地了,可不比有些苗头时就走动起来容易。
只这回来的,却教康和熟悉,也非现在熟,而是过去还颇有一番交情的人物,促使得他没径直掉头就走。
“管事的客气了,难为前来跑一趟。只我们主君现不在家中,得教您白跑,我们主君交代了,谢了诸位的祝贺,他日里携了帖儿上家里来吃杯子薄酒,一同欢喜。”
听得守门的胜寒说携了帖子吃酒,携礼管事不由微微叹,这是人家只请有帖子的,便是婉言拒了他们这般不请自来的。
他心想这范姓人家竟是这般清正麽。
巧言不得相请,这管事也只好作罢,久痴缠着反惹了人生厌,那便下乘了。
正是要告辞,转身却撞见了两道熟悉的身影,称呼在脑子里打了两转,好一会儿才总算将人与脸给对上,他一拍脑袋:“康兄弟,范夫郎!”
康和笑了笑:“金伙计,可是有些年不曾见了,今番看着,怕当不该这般称呼了。”
范景看着面前的人,也觉眼熟,却不如康和熟悉,一下子就想起了是谁人,而看了那人一说一笑,这才回忆起,这人竟是昔年桥头边邹家烛火铺的伙计。
康和说有些年不曾见了,还真是好多年,当初他们家与这邹家还常有走动,这伙计经常为邹掌柜跑腿,故此两头也相熟。
只后来邹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淡了来往,也就没得交际了。
这滦县,说大不大,说小竟也不小,若不刻意的走动联络,有些人还真就再难碰着。
金管事笑起来,见着康和与范景也还挺是高兴,想当初与这夫夫俩有交集时,他还是烛油铺子上一个小伙计,这些年过去,受邹夫郎提拔,也是从伙计做至了邹家的管事。
再听得这般称呼,多有些恍惚,不禁教人念起年少时光。
说来,当年和这夫夫俩来往也是十分融洽的,奈何是后头主家间没了往来,他们这等下头的人,没有上头的交集,自也不在豆惠坊一带住,与康和便跟着断了交集。
“你们夫夫俩可是过来贺这范家秀才郎君的?”
浅忆一二过去的事,金管事见着两人来这处,不由低了声儿与之道:“说起来也实在是个人物,这年纪就中了秀才不言,一举还夺了案首,如今在县城里当真是炙手可热。不过门户却好生紧,不收礼也不见人呐~”
康和闻言微微笑了笑,道:“犬子亦是走了些文运这才侥幸中得了榜,倒是多谢金管事前来相贺,今久不得见,不妨寒舍一叙,只礼物便免了。”
“犬……”
金管事的听了康和的话,吃了一惊,抬眼看了看范家宅子的牌匾,又不由看了看康和范景。
康和能言善辩,一度教人觉他便是一家之主,便是他家儿子中了秀才,这宅舍牌匾也不当挂着范姓才是,哪有那样小的年纪就分家立户了的。
恍得间,惊觉想起康和是入赘到范家的!那这家宅牌匾不是挂范姓还是挂甚?这些成年旧事,若没人点一下,如何还想得起来。
他也确实不曾想过这案首竟是两人的孩子,同一姓的县里可太多了,谁人又会把一个姓的大人物都往自己所识的同姓之人身上想。
金管事有些久久缓不过神来,半晌才想起来与康和范景拱手道:“当真是恭喜二位!”
康和一时间心中也是不知作何感想,这金管事前来送礼竟还不晓得大福便是他们家的崽。
邹家但凡是用些心思打听打听,当也应该能知晓他们是“旧交”,如今金管事来,竟是浑然不知,可见得这邹家又有几分真心来结交。
自然,康和也并不追究这些,毕竟他也不会再与邹家重归于好,只不过是感慨于邹家做事还是那般“不拘小节”。
但再见着当年的小伙计,还是颇有些旧人重逢的喜悦,他们从一始终不曾有过甚么隔阂龃龉,都是好生经营日子同向上走得了些好日子的,再遇着,他倒真心请人一聚。
金管事既是吃惊,又是荣幸的随着康和范景进了宅子。
他心想自个儿倒是面子大,难得一回没借着邹家的光,全凭自个儿的交情受了城里头多是风光的范案首爹老子的邀请。
第134章
金管事携着原封不动的礼回去主家,礼虽没送出去,事儿没办成,心里头反倒还乐滋滋的。
受人一通客气的好招待,主子不得脸的,他反还得了脸,虽说主仆荣辱一体,可也难有不高兴的。
只事情没办成,他还是前去与邹夫郎回了话。
“是独不收我这处的,还是尽都不肯收?”
听得回禀,闲坐在花厅吃茶的邹夫郎抬起眼皮瞅了金管事一眼。
金管事如实道:“先前没有来往的人家一概都是不收的。”
“门子看得这样紧?”
邹夫郎放下茶盏子道:“瞧着还是块难啃的骨头。”
“这些读书人家,最是爱假端着,做些清高模样与外头看,不过也就是为了吊高了来卖。”
邹夫郎的丈夫打了帘子从里屋出来:“这般的,全是还不如那些明码标价的,索性是别理会了。”
“你说得轻巧,县公明年任期即满,届时又是一番新天地了。咱不拢着县里的士绅,到时新来的也不买账,还能似如今的轻巧?”
邹夫郎不愉道:“偏是使钱去资助的那些是个没用的,白花销了银子。这案首何等前程,眼下你遇见一点不顺就退却了,以后还能有你的好?”
邹夫郎的丈夫默着没言,自也觉着夫郎说得有些道理。
罢了,邹夫郎同金管事道:“先前听说了事情,匆匆就备了礼去,却也不曾细心打听,想先前也没听过这号人家,以为是好拿下,到底是疏忽了。”
“老金,你且去打听打听,摸一摸那头是甚么路子。”
金管事见夫夫俩说话没好插话,这厢听得邹夫郎言,他才道:“我已是打听了一二,这范家,说来夫郎还是认识的。”
邹夫郎闻言眉心一动:“我何曾识得这么一户人家?”
“他家男主事姓康,入赘去的范家,故此孩子也随得母姓。昔年夫郎还在桥头烛铺上看铺子时,他还常卖蜂蜜来,又还卖得些土杂货……”
金管事话还没说完,邹夫郎已是都忆了起来,这些年形形色色是新识了不少人,可这康和,浅说上三两句,他便就想了起来。
如何忘得了,家里最挣钱的一桩生意,就是从此人手上得来的。
今朝若金管事不说起这人,他且还不得去想,一说,不由得便想,两家没得来往,怕是也上十年光景了。
他唏嘘之余,忍不得惊问:“你说这回的案首,便是他们家的孩子?”
“可不正是,人今住在朝阳巷上,家头料理的生意也红火,夫夫俩人还是过去的年轻相貌,倒是全然不见年纪。”
金管事道:“我乍然见着,都惊得很!”
邹夫郎神思有些飘远,喃喃道:“当真好本事,当年我便觉着那康三郎不是寻常人物,瞧是这些年过去,人果是把日子经营得风生水起。”
“想当年,我们家与范家也是来往的十分的和睦………”
听着主仆俩说得多起劲儿,倒是邹夫郎的丈夫有些糊涂记不起事:“甚么人物我如何没得印象?”
邹夫郎听见丈夫的声音,还一副懵然不知的模样,想起旧事,胸中起来股气:
“你自是记不得了,这范家原是我走动着的好人户,生辰时候宴请,人巴巴儿携了礼来祝贺,你与我划去了请柬名单,教人没得请柬拦去了外头。
天道好轮回,这厢换做是咱们拿了礼去祝贺教拦在外头了!”
说来,邹夫郎便是一股气。
邹夫郎的丈夫听得夫郎一通埋怨,依稀想起了些旧事起来,他也是不由惊讶了一番:“倒还不想往前那乡野小户能有今朝的光景,属实也是看走了回眼。早晓他有今日,我自不得那般。”
“天底下要有早晓得,咱家里早是飞黄腾达了。这几年眼瞅是生意越来越不好做。”
邹夫郎的丈夫道:“却也怪不得我一人,我不熟那范姓人家,你却是晓得的,后说要单请了人陪礼,怎的后头反还是断了往来。”
“你还怨起我来了,那阵子生意那样忙,你帮过多少,反还添乱,没经我的意思划我请单的名字。这些年里你何曾安分老实过两日,外头那些莺莺燕燕的,别以为我真不晓得!”
“说范家的事便说范家的事,好端端的你提这些做甚,不是存了心思生事嚒。”
邹夫郎见范家如今这样好,心头本就悔得很了,又见丈夫这般不讲理,心头更是火大,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各是翻起旧账,竟是吵了起来。
金管事不敢插嘴,见闹得不可开交,只怕听得些不该听的,自识趣儿的退了出去。
夜里头,两夫夫因着白日吵架,这邹夫郎的丈夫祁天,教邹夫郎给赶去了书房睡。
他泡着一双脚,想着范家的事情惹得两口子吵架,还且吵不过家里头那悍夫,更是生气,越想越不得劲儿,一脚将脚盆给踢翻了去,热水一下子淌得四处都是。
“哎呦!我的爷,您与夫郎见甚么气,当心把脚给踢疼了!”
他那手底下的狗腿子心腹,连是去拾起了打着旋儿的脚盆子。
“他那样本事,怎没去把范家笼住,反还怪我,教我去求着重新与那范家走动起来,他跌得下面皮,我且还要脸!”
“只说是世事难料,当初的事情又怎怪得了爷。”
“要想我去求,想甚么好菜吃!既这范家风头盛,人人都想着巴结奉承,我索性是反其道而行,教他范家不得长久!非是要他捏点儿甚么东西在我手上才是,否则也忒得意了些!”
底下的人一听这话,贼眼儿亮起来,探身上去问:“爷想如何办?”
祁天眼珠子转了转:“听得老金说这姓康的是范家的上门婿,偏却还颇有些本事。”
“这样个能耐人物,却连儿女都不得跟自己姓。他那夫郎又是个杀猪打猎的,何其凶悍,教把着多年连个外头的人都没得,说来也是可怜得很呐……”
狗腿子听祁天如此说,立是会意了过来,他暧昧一笑,道:“小的这就去安排。”
祁天哼笑了一声,心下道:不是端得门风正麽,这厢他就瞧瞧究竟正是不正。
且说范家热闹宴请了几日,几乎是快到了十月才消停下来,虽时不时也还有一二人物想来走个关系混个熟脸儿,到底还是不似恰是放榜那阵子密了。
再来外头见了坚硬的态度,大多也识趣没再痴缠。
康和得闲时回了乡下一趟,巡看了一番庄子上的情况,瞧是范爹与陈氏也没生甚么事,把家里的家仆长工该赏的赏一番,该敲打的敲打,这才更是放下了心来。
他回去乡宅上,会着了范鑫,家中得了一桩好消息,这几年范鑫一直私底下在看大夫调养身子,月前鲁氏有了身孕,大房一家子都欢喜得很。
张金桂求神拜佛的请了这些年,总算是能当奶了,心头慰藉,人难得是慈和了些。
瞅着康和与范景孩子都过十岁了不说,如今还中了秀才,也是感慨得很。
“瞧大福一路中榜,如今还出息考得了案首,倒教我心头沸腾。”
范鑫坐着与康和说话:“时今私塾里有人手帮看着,年下又有休沐不肖太忙,我决心趁着这关头复习一番,于明年二月里再下场一回,也圆我多年读书的心愿。”
康和听得范鑫要再考,倒是有些意外,虽早听得他有心思想再下场,只看着家里的私塾,教授学生,手头分不开多的心思来准备考试。
过去了这些年,他当以为人早放下了心头的执念,今而听他终是下定了决心,倒也为他高兴。
“科考场上不忌老少,大鑫哥有这心是好事情。”
范鑫微有些不好意思道:“如今反是我要同大福请教了。”
康和道:“他明年开年入学县学,前两年都紧锣密鼓的在准备考试,一刻不曾松懈过。
如今倒是想稍做歇息,这厢也未曾前去徐家私塾念书,倒可教他回乡下来陪着爷奶住些日子,正是与大鑫哥探讨一二。”
范鑫闻言欣喜道:“这般可太好了!”
与范鑫说谈了半晌话,康和见时辰不早了,从乡里头弄了些鱼虾拉回了城里,预备晚间做菜与家里人吃。
小福身子总算是见了好,这小崽子嚷着要吃鱼虾已是多时了,只先前因伤口忌着嘴,家里头做宴时都没得吃。
康和一路车子驾得快,快是进城时,忽得听见呼喊救命的声音。
他巡声见去,瞧得道边竟有两个流里流气的男子,正是拦着个年轻小娘子调戏。
“小娘子往哪里走,不妨是与俺们兄弟二人一道去耍一耍,如此岂不快活~”
“瞧是多水灵的人儿。”
康和见状,不由得勒停了车子,呵斥道:“你们两个大男人为难个小娘子做甚!光天化日的,告了你去官府,将你等人捉去扣押打板子!”
“干你甚么事,去去去,甭耽误了我等好事。”
那低着头不敢瞧人的小娘子见了康和,只怕是教两个地痞流氓给吓退了去,连是央求道:“郎君救我。”
地痞见此,伸手去抓那小娘子,康和见动起手脚来,从车子上跳了下去。
“多管闲事,教你走却不走,就别怪我兄弟二人不客气!”
说话间,那两个男子便撸起袖子来,要与康和动手。
康和却也是不带怕的,迎着便上去,须臾,三人便扭打在了一块儿。
俩男子个头本就不高大,未得半刻钟就教康和打得破了面皮。
人捂着脸直是龇牙:“算你小子狠!”
罢了,脚下抹油似的逃了去,只怕是康和还追来,头都没见回一下。
“奴家多谢郎君出手相救,否则今朝真当不知如何了。”
那小娘子见是调戏她的流氓跑了,软软一下便与康和跪了下去,抬手揩起了泪花来,当真好不柔软可怜。
康和见此,道:“小娘子不必客气,这等人凡是有些气性的男子见了都会出手,你快起来。”
小娘子却不肯动,只哭着道:“奴家本是从外乡前来滦县投奔亲戚,来时却打听得亲戚一家已是搬走。如今无所依靠,当真不知能往哪处去,神情惶惶出了城,竟又遇登徒子,一时寻死的心都有了。”
康和听这小娘子说话的功夫,瞧着其生得一双狐眸,眼尾上翘,面如桃花,好是一副相貌。
时下哭得梨花带雨,当真教人看得心软。
他听其一派言语,眉心微动,问:“小娘子是从外乡过来投奔亲戚,不知打哪处前来?寻得又是甚么人家,我家便在城中,说不得有一二你亲戚的消息。”
小娘子轻轻啼道:“小娘子从芳县来,投奔的是姨母,姓庄,是个绣花娘子。”
康和微微沉吟:“芳县距离栾县颇有些路程,小娘子孤身一人前来投奔亲戚,想是吃了不少苦头,实也是可怜人。可惜我不曾识得这么一位姓庄的绣花娘子……”
小娘子闻言泪水更是涌得厉害了些:“正是这般。眼见天色见晚,我却不知往何处去……”
忽得,小娘子高了些声音:“斗胆请求郎君可怜,与我介绍个去处,郎君的恩德,奴家如何偿还都愿意!”
说罢,叩首在地。
这厢官道前头些,一道已是站了许久,清瘦高挑的身影已有些站不住。
他且微微吸了口气,理智劝诫自己稳住心神,不前去坏事。
直到康和眉宇挑起,有些不可确信的复问:“果真?”
未等是那小娘子答复,这身影已是快步走了过去。
伏在地上还浑然不知的小娘子忽觉胳膊教拉了拉,只当康和总算前来扶她了,贴着人弱柳扶风的站起,欣喜抬头时,却对上了一张冷淡而有些凶的脸。
只听得人不咸不淡的道了声:“上车。”
小娘子吓了一跳,转看向康和,却见人已经不知甚么时候缩到了骡车上,宛若似只大鹌鹑一般。
范景一言不发,扯着缰绳驾着车子,左边是如坐针毡的小娘子,右边是老实巴交的康和。
骡子教范景驾着跑得飞快,一会儿就入了城。
范景扭头就将那无依无靠的小娘子送去了武馆里头,安置了人在女子学员宿寝楼里住下,说与她慢慢寻亲戚,直到打听到了人的去处为止。
那小娘子谢了范景,柔弱的目光却一直往跟罚站似的立在边头的康和身上落。
康和紧着嘴,一句话也没言。
罢了,教范景给拎着走了。
“你怎出了城来?去接我的?”
范景只驾着车子,好似没听着康和的话一般,不与他搭腔。
康和见范景臭着一张脸,伸手去捏了一下他的腰:“脾气这样大,看你把那小娘子给吓得。”
范景一把抓住了康和的手,力道有些大:“我把她吓着了,你去哄哄。”
康和哎哟叫起来,告饶道:“晓得错了,晓得错了,我的好哥哥你甭动刑!”
范景见他龇牙咧嘴的模样,好似真捏疼了,遂又松开了手。
康和存心想逗他一逗,可到底怕教他生了气,揉着手正经道:“我瞧是那小娘子古怪得很,先前两登徒子在路边将人调戏,与我动了手,起始两人下手都不曾往要害来,颇有些做势的模样,却是在痛吃了我几拳头下才动起真格来。”
“奈何实在不成气候,自挨打跑了。这时我已觉有些不对。”
“又听得那小娘子说是芳县过来投奔亲戚的,过来的路程可不近,这小娘子却肤白细腻,双手不似沾阳春水的模样,一双眼尽数是柔魅的神色,哪里像独身赶路的人物。”
范景听罢,凭借他的警觉,自也晓得了不对劲。
却道:“你倒是观察得细致。”
虽晓得康和若真有那贼心,定是在人头先跪下时就借机去搀扶人了,哪里会由着个娇弱小娘子跪在地上一问一答的说那半晌的话。
两人说到底是做了多年夫夫,晓得康和在演,这点儿倒还是看得出来的。
只范景早把康和视做自己的所有,见那小娘子刻意勾搭,康和又还故意暧昧不明的,到底有些稳不住。
“我还不是为着想套出点儿消息来,瞧这模样,有人起了心要与我下套呢。”
“虽是识破了去,当头就能将那小娘子呵退了,只这般难免当了糊涂人,不晓得后头是谁在使神通。”
这些年在城里也是见识了不少的手段,诱人好赌的,坏人心志的,阴险招数数不胜数。
此番美人计也使上了。
范家正好的关头上来这么个有心人,可不就是冲着想坏范家名声的目的来的麽。
不给弄明白,后头还不知要起甚么岔子。
范景道:“我来得倒不是时候了。”
康和伸手圈住范景的腰:“幸得是你来救我,不然我怎脱得身,又还不教那头识破了去。”
范景看向康和,微叹了口气,他倒情愿事情冲着他来,也别往康和身上去。
他道:“你接下来预备如何?”
“歪打正着人教你扣在了武馆,姚远人脉路子广,教他去查上一查,看看背后是何方神圣,还得心思弄这么一桩英雄救美。”
范景应了一声,斜眼儿瞅了下康和发红的手,默着给拉了过来揉了揉。
他单手驾着车子,放慢了些速度往家去。
第135章
翌日,康和便与范景去寻了姚远暗地里将那小娘子的来路给摸一番。
倒是康和与范景不寻他说,姚远也要来问,那小娘子就安置在武馆里头,虽不曾张扬,又还是安排在女宿舍那头,可姚远是馆长,如何瞒得过他。
听得了来龙去脉,姚远一拍桌子,心下骂,县里谁人这般不长眼,竟是把歪路子使到了他亲戚跟前。
如今近得几户亲戚且都仰看着范家,哪里容得这般有心人使诈。
姚远立答应下来去探问。
“你去瞧瞧那小娘子。”
康和与范景从镖局那头出来,范景冷不伶仃的道了一句。
“作何?”
“你若不去将她给稳住,届时察觉了不对,与他后头的人通风报信,如何还好摸出来是谁人指使。”
康和自是晓得这般道理,不过他却不肯动,望着范景:“这不是要我出卖色相嚒。”
范景斜眼看向他:“让你与她说几句,哪里来的色相出卖?”
康和耷拉着脸:“你要不哄我几句,我便不去。”
范景见此,默了默,放软了些语气:“你去罢,我在外头守着。”
“你这便是哄了?”
康和眉毛动了动,哼哼道:“亏得当初是我先看上了你,若换做你看上了我,瞧你当如何。”
罢了,康和才往那小娘子的落脚处去,他做戏做个全,偷偷摸摸的,避着人寻了过去。
“可惜我有心帮小娘子,奈何昔年家贫与人上了门,在外虽有个一二场面,实则许多事都做不得主。娘子无需忧心,我那夫郎看似凶了些,实则心地不差,不会害你,你且安心住着。”
小娘子见康和来,心中松了口气,只怕她在此处被拘着,办不得事。
见康和与她带了吃食,又这样做贼似的前来,便知事情成了大半。
她温言道:“奴家无依无靠,幸得是遇着了郎君这般厚德良善的人物,当真是无以回报了。昨儿事出突然,不知回去夫郎可有误会责怪郎君,奴家见着了夫郎定好生与他解释一通。”
“郎君这般神武正气之辈,世间难寻两个,若因奴家而与夫郎生了嫌隙,奴家当真是死也不该教郎君得一丝烦恼。”
“昨日夜里辗转难眠,奴家心头担忧不已,半梦之间,亦是昨日路间种种遭遇,好是梦间也是郎君的英勇姿态,总算是得了片刻安眠……”
那小娘子眉眼含羞带怯:“今朝又实打实的得见郎君,奴家当真是……”
她后头的话不曾言出,微低下头,余出半张羞赧的面颊,好不惹人怜。
这小娘子柔弱许不假,但做戏功夫也一流,将康和一通捧攒,又是心疼又是敬佩,颇为通晓如何哄男子。
若是寻常男子,见着这么个娇滴滴又貌美的小娘子,待之如此崇拜又屡给暗号,几个把持得住的。
范景在屋外头的暗处,轻瞧着屋中的动静。
那小娘子的一举一动全数落进了他的眸子中,范景眉心不由动了动,不由自主的审视了一番自己过去与康和的相处。
这若是不知旁的女子哥儿如何对康和的也便罢了,此番一比对,他才后觉自己原是那般的冷硬。
不怪是康和先前说他不会哄人。
若真换做当初他先看上了康和,没一套嘴皮子功夫,又说不来那些甜言好语,实是不好将人诓到手上去。
转念一想,当年好像也是诓了的。
门嘎吱轻响了一声,康和从屋里出来,远瞧着静静站在暗处的范景,他四下瞅了一眼,快步走了过去。
“在这处出甚么神?莫不是又生了气,可说明白了,将才可是你喊我去我才去的。”
范景见康和过来,回了神,他摇了摇头。
“那怎心不在焉的?”
范景没说话,兀自往前走去,康和见状,也跟着。
出了宿舍,范景忽然开口道了一句:“我是不是真的很不会哄人。”
康和闻言眉心一动:“好端端的怎这样说?将才我就说个玩笑话,你还想这样久?”
范景看向康和:“我只是觉着,你说得或许不错。”
他近来看着大福功名傍身,眉眼慢慢长开,小福活泼开朗,个子也长高了许多。
晃是与康和竟走过了十余年的光景,一回首,不想却就是这么多年。
十几年的光阴不短,可放眼一世人生,却又算不得长。
这些日子他多有感想,生儿育女,孩子也不过是在幼时与自己相伴的时间长些。他日孩子长大了,也便不会再事事仰望依赖于父母,孩子会有自己的事业,会成家有自己的孩子……渐渐是与昔日里最为亲近的父母聚少离多。
反观范爹与陈氏岂不就是这般。
而与之自己相伴最久的,许还是同睡在一处的那个人。
为此,他觉自己或许应当改改自己的性子,这些年,他依赖康和的太多,给他的似乎却太少了。
往后数十载的光阴,让康和一直守着他这么个无趣的人,想想亦是有些为难……
康和听罢了范景的话,眉心微微蹙起,不知为何让大景生出这么些感触,可他都忍不得说出心里的话。
“这些年,形形色色多少人。我所遇着的,没有比你更会哄的了。
旁人许是嘴上会哄,会巧言,可这样的哄太是容易,太是轻巧。这般确是容易哄到些人,可那些眼明心亮,但凡是会想有成算的,一眼就识破了这些把戏,除却是心甘受哄的,反会觉这说巧言的轻浮。”
康和道:“你不一样,你不同我言好听的,却总做让我受用的。见诚心,做永远是上乘,而说为下乘。”
他拉住范景的手:“谢谢你想为我而改变,只是我想告诉你,你已经在我心里是极好的了,无需做甚么改变,范景即是范景。”
范景眸子动了动,忽得展臂拥住了康和。
他想,天底下,再也寻不出第二个像康和一样包容他的人了。
过了约莫两日,姚远的动作倒是快,得了消息便来说与康和范景听。
“这小娘子姓秦,唤做盈娘。祖籍倒确是外乡芳县人士,只不过早先几年前就已经到了滦县来,并非前两日才来的滦县。
她说得一席话半真半假,家中败落前来投奔亲戚,奈何亲戚早已搬走也不假。后头遇得了她现下的相好,那人便将她安顿了下来,当是做外室一系的养在城中小巷里,素日里头身边还有两个仆役照顾着。
故此哥夫瞧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便是戏没做细。”
眼见是没有冤枉了她,果就是那般别有用心的人物。
康和不由问:“那她相好究竟是何人?”
“说来倒也颇有些来头,此人姓祁,唤做祁天。原本只是城中的一户商贾人家,不上不下的,前几年不知如何发了迹,手头经营起了药烛生意,很是挣下了钱财。”
“他那夫郎也是个能干人物,家里头的生意多是他盘动着。咱县府里坐着那位常也与这户人家走动着,颇得头脸,生意也顺。”
康和听此,眉头紧皱,不确信的又问了一句:“这祁贾人的夫郎可是姓邹?”
“正是。这邹夫郎也是个倒霉人,本是为着家里的生意各般奔忙,他那丈夫却不是个老实的,拿着家里头的银子在外养粉头,包伶人。一通打听下来,听得光是盈娘那般的就三四个。”
康和原听得祁天的名字还觉耳生,因他并不晓得邹夫郎的丈夫姓什麽,再听得说药烛,他一下子便猜出了大半。
这厢听见就是邹夫郎他家,更是确信不过了。
姚远见康和跟范景都变了些脸色,疑道:“哥哥哥夫莫不是与这祁家相识?可有甚么过节,如此这姓祁的才使出这损招来?”
康和道:“确是相识,不过也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那厢我与你哥哥姑且还在靠着打猎为生,山里弄得了些蜂蜜到城里换些银钱,因缘际会的就识得了邹夫郎。
那会儿邹夫郎与这祁天还不曾发迹,两家还多好的来往了两三年,后头人门户高了,也便淡了。”
康和又说了前些日子邹夫郎的管家上门送礼的事情。
姚远听罢,面生怒色:“这人如何恁不要脸!昔日里嫌人低了断下来往,今日见人好了,又巴巴儿的贴过来,人不买他的账就恼羞成怒下套,实是个小人!”
“要我说当初亏是他瞧不起人断得好,否则这样的小人不知要惹出多少事端来。”
康和却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般,想了一圈人,他也没把事情往祁家身上想。
得知真相,心里如何有不生气的,不论今朝如何,他日好歹也是融洽过,就是后头断了,却也没当着撕破脸不是,何苦使下下作手段。
姚远厉害道:“哥哥哥夫不肖管这事了,看我不寻了人去弄这姓祁的一顿,让他狠吃个苦头,他且还以为我们好欺负。”
康和见姚远目露凶光,劝他道:“你勿要动武,若是出了好歹,起官司得吃亏!”
“那当如何,莫不是就吃了这哑巴亏,岂不是忒便宜了那孙子!”
康和却也不是那般老实吃亏的性子,他历是不信甚么吃亏是福的言论,只晓得人欺来不回敬一番,反给人蹬鼻子上脸的机会。
“他既使这损招来,我们未必就不能使了。”
说罢,他与姚远低语了一通。
姚远听后眉目舒展:“还是哥夫有法子,我这就去教下头的人办去。”
这日,盈娘从武馆出去,偷摸儿的去寻上了祁天,同他回禀了这些日子的成果。
听得是康和隔三差五的私底下单独去瞧盈娘,已是有些动摇,他心头大为欢喜。
“这般上门的,你甭瞧他在外装得多像柳下惠,实则便是没机会,一旦有了机遇,比谁人都会偷腥。”
他微眯起眼睛,届时教他拿捏住了把柄,看他还如何装。
盈娘身子一软坐到了祁天怀里去:“我在那虎狼窝子里头,日日心都不安得很,若不是为着你的大事,我如何肯行这些事。”
祁天哄着怀里的人道:“我晓得你这些日子吃了苦,也只你与我分得些忧,不似家里那只老虎,终日只晓得说训,我早是与他过得腻了。
若不是因着产业还未弄到手,我瞧也不愿再多瞧一眼那张脸,今朝总总隐忍,也是为了能与你富贵相守的日子。”
盈娘听后心中生甜,亲热的贴着祁天:“你为我,我亦是为你。”
祁天面上生笑,凑近了盈娘:“你说心中不安得很,我与你好生揉上一揉。”
罢了,两人便痴缠在了一处。
祁天会罢了盈娘,满面红光的回了家宅,将至宅子,管家便前来同他说夫郎请他过去。
他闻言,眉头皱了皱,眼见天色不早,这人只怕是要留了他吃晚饭。
饭是吃得,要歇在一处可就没个安宁了,才再外头荤罢了,已是饱足如何还有心思,他心中生恼,不肯前去应付。
“你且与他说我出去铺子上盘了生意乏累了,回了书房去歇。”
管家到:“爷您还是过去一趟罢,瞧是夫郎生了气。”
祁天紧着眉头:“他一天到晚怎就有动不完的气!”
嘴上虽这般说着,可到底还是不敢不去,一脑门儿的恼骚去了园子。
这厢过去,才是进了屋,一沓册子就迎面砸了过来。
“呸,王八玩意儿,使着我劳心劳力挣下的钱银,在外头养着那一窝一窝的娼妇,也不怕花柳病死了你!”
“你倒是大方得很呐,一个一年就舍花销一两百贯出去,光是养着的几窝一年就要使出千贯之数!我且说账如何对不上,原都是教你给挪去养外头得了!”
邹夫郎气得脸不是脸,他虽是早晓得他这丈夫不是个安稳的,在外吃花酒是常有的事儿,确也只当就在花楼里头有个把相好。
当初家里与他看亲,旁的好的都没要,独是相中了这么个面皮子好的,家里劝他这般的不好守得住,他却不听,成了婚没个一两年这人就往外头跑。
彼时已有了孩子,他又还忙着生意的事,重心也不似个新婚之人那般一股脑儿的都放在丈夫身上,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事情不要闹在明面上来也就罢了。
前几年他靠着药烛手艺翻了身,丈夫也对他客客气气的,倒也相安无事舒坦了几年。
这昔生意已是有往下走的趋势,靠山县公又快到了任,他心头正是毛焦火辣的,却忽得了消息,说是丈夫在暗巷里养了人。
邹夫郎巡着消息一查,呵呵,不紧当真有这回事,且还捋出了一窝子来!
又一盘账,发现对不上的银子都来了这些去处!
他火冒三丈,收整了证据,这厢才与这不成器的丈夫对上。
祁天闻言一惊,本挨了一砸要动怒,听得夫郎一通吼叱,当即又没了气势。
“你,你哪里又听人浑说了这些。便是没有的事,生意做得大了,人最是乐见家中不合,这是刻意将屎盆子往我头上扣,要离间你我。”
邹夫郎冷笑:“敢做却还不敢认,你除了生了那么点儿东西,可有一处似个男人!”
“账我都理清了,亏得你还有面皮在我这处假撑口舌!”
“与你三日的时间去把那一窝子的娼人都给清理了,往后家里该你使得钱我不管你,却是休想再从铺子上以何种名义支取一分!”
邹夫郎冷厉道:“若是你舍不得那些娼人,家中账上的银子你也别想用一分。便拿你自家手头上一年挣不够百贯的铺子去养着你那些心肝儿肉罢!”
祁天见夫郎要断了他的钱用,当真是急了。
连是告饶道:“他们当时见我手上阔绰,绞了脑汁来哄我,我一时心软才着了道。你不喜欢,我将他们赶走便是,何故动这样大的气,坏了你我夫妻感情。”
邹夫郎冷眼看着他衣领下的红痕,呸了一口:“我瞧是你情我愿得很,用不得人哄,自就脱了裤儿去。受不住自个儿的玩意儿!”
瞧着人纯然生恼,邹夫郎将人给赶了出去。
祁天当真是又气又迷糊,好端端的都养了两三年了也不曾教发觉,如何这一下子就教捅到了他跟前。
他不由疑起手底下的人来,晚间回去屋子,将手下的几个狗腿子全是教来收拾了一顿,让其交待明白是哪个手短的拾了正屋那个的好,将他给出卖了。
底下的人如何晓得,白吃了一顿打骂,心头又委屈又生怨。
第136章
“秦娘子这些日子可还住得惯?听得说出去走动散了散心。”
这日,康和与范景一道过来了秦盈娘处。
进去屋子,康和大剌剌的坐到了桌前,倒了一盏子茶,颇有些主人家的姿态,范景未有言语,抱手立于一旁。
秦盈娘见着两人一同前来,又瞧康和的气场似乎与前两日见着的大有不同,觉有些怪异,见范景在场,也不敢使甚么媚态。
她恭敬回康和的话:“奴家承蒙郎君夫郎施舍一间屋宇落脚,心中感激不尽。这些日子很是安宁,昨日里出了门一回,想再打听一番亲戚的消息,若能早打听了去处,也便不必久麻烦郎君与夫郎了。”
康和闻言,淡淡笑了一声:“秦娘子如此挂念亲戚,巧是我这处便有一则好消息要告知与你听。”
秦盈娘不解看向康和。
“娘子的亲戚我这番寻着了。”
秦盈娘闻言心里咯噔了一下,心中想她那亲戚早离了县城,这夫夫俩是如何寻着的,她不由问:“在何处?”
康和见状,却悠悠吃了口茶,半晌,不紧不慢道:“倒也不远,娘子那亲戚如今就在城北石桥坊酸枣巷子第二十三号上,从武馆过去,乘车子一刻钟,步行也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
秦盈娘听这住址心头轰然一响,面色发白:“郎君夫郎是不是弄错了……奴家不晓得这处。”
“你当真不晓得?那我便与你说得更明白仔细些,那屋宅住着的主人姓祁,唤做祁天,是个商户。”
康和徐徐道:“这两年里头他将你养在暗巷中,与你供吃供喝,又还请了仆妇将你照顾。此般还不是亲戚相熟,那可当真是怪了。”
秦盈娘心中突突直跳,不知康和是怎晓得这些的,她自是不肯承认,那点儿阴私教人说出来,面上到底还是有些藏不住的难堪。
康和见秦盈娘不说话,道:“怎的,秦娘子不认?我那妹夫是个镖师,颇有些雷霆手段,这黑的白的,两条道上都还有一二人脉,娘子且安心,绝计不会与你弄错了去。”
秦盈娘见此,不由得惶惶抬头看向康和,只见人面上虽有笑,笑意不达眼底,教人心头格外的不安宁。
“我……我不知道郎君在说些什麽。”
康和忽然砰得一声放下手里的茶杯,变了脸色:“若要教祁贾人见你这般忠心,不知是高兴还是叹这时间竟有如此痴傻的女子。
你既跟了他,却受他使出来勾引旁人,可见得待你也没甚么真心,他养着的那群莺莺燕燕,只怕你也只能排在最末尾了,亏是你到了这关节上还不肯供出他来。”
秦盈娘听得康和这话,眸子一动,恐惧一夕转做了怀疑:“你说他还有旁人?!”
康和哂笑:“他家宅中摆着一个正室夫郎,外头又还养着四五个……不知你说得旁人,这些可算不算。”
“不可能!祁郎如何会这般,他说了家中夫郎专横霸道,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早与他没了感情,只待着办完了事,就与他和离迎我入门,怎会有旁人!你定是混言离间!”
秦盈娘一改素日里的柔弱模样,声音逐渐尖锐了起来。
“你当真是个可怜人,只怕是他与每个人都是这番话词,素时受他甜言哄骗信了也罢,亏得此番你教他利用,前来做着勾引旁人的事情还未想通。”
康和道:“天底下的男子,谁肯看着自己在意的人去行此般事,更何况还是自己授意去做的。无非是不在意罢了,毕竟少了你一个,手底下还有的是旁人。”
秦盈娘身子一软,跌坐到了椅子上。
她余光扫过站在康和身侧的范景,心中悲哀的想,是啊,她那日与康和多说了几句话范哥儿已是面孔如铁,倘若真心,又怎会看着自己的人与他人有染。
她或是脑子中早有些不对的苗头,只一直不愿意去想,而今受人直喇喇的剖开,已是想藏都不得藏了。
罢了,她淌起泪来,又好似自欺欺人的哄着自己一般道:“我已是无依无靠,若没有他接济,我只怕是早没今日,不知死在了哪处。”
一直不曾说话的范景此时道:“太平年间,哪里不曾有活路,凡是肯下些力,绣坊、胭脂铺、散儿行都能寻见差事做。”
秦盈娘揩了揩泪水,以此来掩饰心虚。
范景话说得不差,当初若她不肯,祁天也不敢真强迫了将她掳走去。
说来,确也是昔时她见祁天风流倜傥,又还出手大方。
她本便是小地方前来的,未曾见识多少世面,受几句巧言相哄,浑然便将脸面、名节一应都给抛开了。
康和见她面孔苍白,淡淡道:“念你一介女流,我也不与你计较这些日子的别有用心,你且收拾了东西回去,寻了祁天,同他带句话。”
“他那些腌臜我已都尽数晓得,此番我等了他来致歉。若是他执意是要与我范家做对,往后同在一县,也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罢,康和便与范景离开了武馆。
这秦盈娘得了话,事已教揭穿,自是不好意思继续留在这处,当日便前去寻了祁天。
“我正是满头官司,哪有甚么功夫前去见她。你教她老实回去待着,近些日子都甭来寻我。”
祁天听得下头的人秦盈娘来寻他,只不耐烦的想将人给轰走,他时下自身难保,如何还有心思管她。
“她说有要紧事一定要与爷说,瞧是模样着急,怕真有急事。”
祁天闻言心头更恼火,正想张口连前来带话的人斥上几句,眼睛一转,又想起让秦盈娘在办的事。
默了默,他道:“罢了,你教她先回以前的住处,我这便过去。”
殊不知祁天前脚刚走,邹夫郎后脚就遣了人悄摸儿跟了他去。
“前两日才见过一场,这厢又着急忙慌的寻我来做何事?家中的生意一关节出了岔子,我且忙得头昏脑涨。”
秦盈娘本还想与祁天哭诉一番委屈,当头却就听得祁天的一通埋怨,本就凉下了不少的心,此番更是见冷,她有些木然道:“那头已是晓得了。”
祁天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晓得甚?”
“晓得了我是受你安排才刻意去接近的,那康和早就看出了不对,为着查出背后是谁,这些日子才与夫郎做戏演与我瞧。”
祁天一下子跳了起来:“好端端的怎就教发觉了?!你是如何逃脱了出来的?是不是你将我给出卖了!”
秦盈娘见祁天一改往日的温存模样,遇事露出了刻薄的嘴脸,她冷笑道:“祁郎与我说此次事情办成,待着家业拿到手上,到时就与家中的夫郎合离再迎我入门,如此好事等着我,我作何要出卖祁郎?”
“莫不是祁郎说得这些都是假话,专是哄了我去给你做些腌臜事。你外头养着那样多我这般的女子、哥儿,果真是舍我一个,也没甚损失。”
“你混说甚!哪处听了这些损我的话。”
祁天教说中心下事,面露心虚,为掩饰,拔高了声调反还训斥起秦盈娘来:“家中那母老虎已是发觉了你我的事,我为着维护你,教他一通好骂,脸皮都撕破了。你这番却还疑我!”
秦盈娘哪还听他辩驳,只冷道:“究竟是如何你心中自清楚。
时下范家遣了我来与你带话,让你前去给个说法,若是你要不去,往后一同在滦县上经营,那就是对家!”
祁天心中咯噔一下,脑子忽然转了些过来,他便诧异自个儿的事如何会突然暴露,本还以为是手底下的人受了那母老虎的好,时下想来,怕是那范家……
他一时间不免也有些心慌起来,这范家何等本事,怎还就摸出了他的阴私事。
原还以为暗暗的弄事,且还是稳可成的,怎还就反教人捏住了。
祁天心里七上八下的,事情捅到了明面上来,要说半点不怕范家那也是假的,毕竟是今下风头正盛的人户。
他有些没着落,撇下了秦盈娘,匆匆的家了去。
这事情要他登门去致歉,未免也太丢丑舍颜面,好赖他们家也是县里有名有姓的商户。
可若不去,那梁子可就接下了。
祁天心中想,接下也便接下,至多不过是在些生意和外头的事情上两家针锋相对些,左右家里头的生意多数都是他那夫郎在管。
他只当不晓得这回事罢了,便是那头使起绊子来,也是他那夫郎接着,他又不肖出面。
如此想着,祁天稍稍松下口气。
只他还未全然踏实下来,邹夫郎便黑着一张铁一样的面孔寻了来。
“从前我只当你爱风流,却还不晓得你何其的蠢钝。”
邹夫郎已都是晓得了祁天的行径,昨日的气还未消下,又添新赌,大抵是真气至极了,他反倒是平静了下来。
“多说旁的也无意,你自收拾了个模样出来,亲自登了门去致歉。”
祁天见夫郎一改昨日的凶厉模样,端着一张冷面孔,言语理智至极,这样子倒教他更有些害怕。
事情既也已经捅去了他面前,祁天索性也是破罐子破摔了:“我不去,不过是个才有些脸面的人户,用得着那般惧怕麽,这回去了,他日要教旁人晓得,怕是也都瞧看不起我祁家了。”
“你不去,你当这回范家是怎查到你头上的?那姚家镖行的总镖头姚远,是范家的女婿!你当文户好欺,将人弄了给人发觉了就当没事一般,可这姚家是武户,容你这样撒野!”
祁天闻言,面上才露出了些惧意。
这几番亲戚缠联,范家竟还真就成得罪不起的了……
“你如何早不与我说明这些!”
邹夫郎怒极反笑:“我让你去与范家说和关系,你却更把人得罪,时下还有心在这处怪。”
“面下我不与你多言,速是收拾了出来去赔礼!我与你备好礼物!”
祁天已是不敢再反驳,纵心头不多情愿,也没法子了。
即便是他再不肯去,乐意得罪下范家,他那夫郎也定要押着他去。
“俺多嘴,说得不好听。郎君做出这等事来,临末了还得要夫郎擦屁股,实在是让您委屈。”
贴身照顾着邹夫郎的老娘子见他眼底下一片乌青,嘴皮因为上火冒出了不少燎泡,时下还不得歇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实是教她看得心疼。
邹夫郎闭眼,按了按鼓涨的太阳穴:“我也是乏累得很了,这些年,生意的事情再是棘手,却也从不似今日这般心境。
祁天这般秉性,由他在外头招摇,久过下去,迟早要出大事。”
话罢,他眸子变得十分阴冷:“我随他前去范家赔礼,你暗去把黑六寻来,告诉他我有事要交代他办。”
老娘子闻言微微凝了口气,这黑六是凶悍路子的人物,自家夫郎好些年不曾把他请出来,这厢怕是要办大事。
她只应了一声,没敢多言。
翌日,上午些时候,康和跟范景正在家中与大福一起收拾些书册。
趁着难得一日好天气,大福将这几年读书的手札拿出来晒一晒,到时他预备送一份给十五,再送一份给大伯。
一家子正在园子里倒腾,胜寒进来传话,说是祁家人前来拜见。
康和闻言直起腰身,道:“倒是来得快,我只当他多是傲骨,不肯前来呢。”
说罢,他拍了拍手,同范景道:“走吧,去会会旧人。”
康和与范景是在正厅见的祁天夫夫两人,一别数年,这还是两户人家断交后,头一回见。
人说富贵养人,也说辛勤之人不易老,邹夫郎与祁天为前者,康和范景大抵为后者。
“数年未见,邹夫郎风采依旧,倒是好似时光不曾流走过。”
邹夫郎再见康和范景夫夫俩,一时不由都有些恍惚。
两人还是那般一人擅言,一人不语,可一举一动间,默契不减,康和更多了沉稳 ,而范景那双淡淡的眸子里也多了些平和。
“康兄弟与范哥儿,容貌还是那般丰采,感情更甚当年。”
“小小的一个滦县,一别竟还真能好些年不得再见。”
康和轻笑道:“人与人可不就是这般,若不刻意去连接,说散也就散了。”
邹夫郎心头忽得百般不是滋味,倘若是当年他没有教富贵风头给迷花了眼,心大了,眼高了,许也与范家还和睦的来往着。
当年他也不过是个爱吃蜜的小掌柜,结识了这么一对合心讨日子的小夫夫。
两头互是照顾,他送人烛火灯油,他们亦与他山林乡间的好吃食。
想想过去的那些日子,虽不曾富裕,可却过得舒坦,他们也是那般的和睦。
许多事,悔之,也不过晚矣。
浅是几句寒暄,已教人心中百感交集。
虽忍不得还想再叙往事,但邹夫郎还是强迫自己收敛了心神,今朝且不是来叙旧的,若为叙旧,只怕更教康和范景听了心生反感。
“此次前来,我携拙夫一并同康兄弟,范哥儿赔礼致歉。”
“虽夫夫为一体,可这回的事,我属实不知情,若早知,绝计不会教他行出这等事来。”
邹夫郎惭愧道:“无论如何,我等有错在先,实在不厚道。”
祁天见是夫郎已把话说尽,本不想再多做言语,他人来了这处,已觉礼数周全了。
可遭了夫郎一记毒眼后,又见那上门婿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觉有些后背发凉,方才道:“这事是我不对。”
他心下却想:这上门婿倒还脸面周全,家中倒似他做主一般。
康和其实心头也有些数,他到底和邹夫郎曾有过交情,这人心思有不少,毕竟是个在外头经营生意的哥儿。
但若要说他会干出攀附人不成心生妒忌反使手段的事情,他觉可能不大。
不说他念曾经的旧情一场不会做,以利来看,也不会干这般得不偿失的事。
明眼人都瞧得出范家蒸蒸日上,他结交不成往后做陌生人,总也比做对家得强。
这事情多半还是他这个不成器的丈夫干得,时下看来,果不其然。
康和见这个颇有些皮相的男子,放在人群中,倒是扎眼,可这遇事上,却未免太不像个男人。
此番来赔礼,他犯下的错,却还要夫郎随着,同他张口高歉,实是可笑。
康和今朝有心是要教他掉些面皮子。
他道:“祁贾人这姿态,倒教我差点误以为是个文秀内敛的小哥儿,错了事,都得要旁人来说,来赔礼。”
“你今朝同我告歉,不知为何事而告歉,还是把起因经过结果说明白才好,没得做个糊涂人。”
祁天闻言,面上一愠,想是驳斥,却教夫郎扯了衣摆。
他胸口起伏了下,看着康和幽幽的目光,以及他旁侧眸子见冷的小哥儿,只得咬牙道:“我不当是因贵府退了贺礼……心生怨恨,使了人前去与康兄弟下套……此番行径下作,说来实在愧悔得很……”
康和嘴角微动,见是祁天多羞于启齿,却偏又还压着他说了如何损人的细则。
末了,又教他书面了一封歉信才算作罢。
“你倒不与邹夫郎为难。”
夫夫两人走后,康和拾着祁天落下的信瞧,范景在一侧看着。
想那两口子走时,邹夫郎私央康和他日县上高抬贵手,康和诚言虽再不能似过往一般,却也绝计不会因为今时的事计较。
康和放下手里的纸页:
“我本便不气他,说到底咱们家有今日,也是多亏了他当初买下药烛方子,一时教咱得了百贯数目和一间铺子,后头才有钱去经营踏实可靠的买卖,走至了今时。”
“我们两家,也说得上互是成就了一番,何苦于旧交成仇敌。”
范景看了康和一眼,倒也认他的说法。
再且说那祁天,这人过来赔礼,深觉遭了康和一通戏耍,面皮丢了个干净,回去路上,同夫郎埋怨了好一通。
邹夫郎竟是耐着性子,开解宽慰了他一番。
祁天心中倒真生出了些感动来:“幸是还有你在身旁,如今我才晓得,外头那些庸脂俗粉,没一个能与你比的。往后我定事事都听你的,再不去同那些人消遣了。”
邹夫郎微微笑着,只笑得有些冰冷,这样的话,他听了太多回,早是当风里的狗屁。
冬来年关近,日子过得飞快。
这日城里渐渐张灯结彩起来,康和与范景去了一回武馆,姚远同两人说得了个消息。
祁天残了。
闻说是年底下出去耍乐,酒后教贼人盯中想抢他钱财,雪天路滑,出了意外。
几个大夫轮番进出祁家,性命虽是保住了,可后半生却都只能坐在轮椅上过了。
康和与范景闻言,颇有些吃惊。
“这事不会是……”
姚远连是摇头:“哥哥哥夫既说了他上门赔了礼。此事作罢,我如何还会横生枝节出来。”
康和跟范景方才松下了气,只不关他们家的事,那也便是他自为人不正,倒了大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