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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腊月初的一日,范景宰了只羊,起半扇羊肉出来,康和拴了裙儿进灶,治了一桌子羊肉菜。


    康和教张石力去把先前在山上帮忙关照的猎手一并唤来,请他们一齐吃了顿谢饭。


    热闹了这茬,康和跟范景就忙了起来,两人得去县下个村乡间跑着杀猪,挣这一场杀猪钱是一则,另也是为着联络一番感情,好教人办事想着他们家。


    不过今年多了个张石力一道,倒也松快些。


    张石力随着范景学杀了三回猪,他便上了手。


    本就是长年和野物打交道的人,山里猎着野猪,有时也需自行处理,如此自有些手艺在身上,只肖稍稍操练一二,也就熟练起来了。


    跟着康和范景,学手艺只是一则,要紧是为混个熟脸,教老客晓得张石力这号人是与他们家是一齐的,往后唤了这个跟唤那个一般。


    十五一日,飘了些小雪,风却大,怪是吹得人冷。


    康和范景跟张石力杀罢了猪,回去在官道上分了路,他要上城里头去接贺小秋回家。


    出门时三人只驾了一辆车子,张石力恰是官道上蹭得个牛车坐,也便不肖康和两口子送他到县城上了。


    康和跟范景回到村子上,雪见大,地里的菘菜都变了白。


    “晚饭想吃点甚?今朝还早,我上灶给你做些吃食。”


    范景杀了四头猪,觉着有些乏累,他靠在车架子上,道:“都成。”


    “昨日里唐家村的裴兄弟送了一笼猪心肺,我瞧着还没吃,要不然炖个萝卜汤,弄口热乎的?”


    范景应了一声,康和便在自家地头边跳下车去,拔了几颗圆圆的萝卜丢在车子上拉了回去。


    车子驾进院子里,就见着院里有两道矮啾啾胖圆圆的身影正跑来跑去,原是十五回村里来了,这厢过来寻大福顽。


    两个小崽子裹得厚厚的,戴了毛茸茸的帽儿,正在院子里耍雪。


    瞧见回来的两人,十五跑过来喊了范叔、康叔。


    范景伸手抱了一下十五,道:“瞧着长高了些。”


    大福望着范景说道:“十五就是长高了,但是还是没有我高。”


    康和拔了萝卜手上沾了泥,前去一头净了个手,听得大福的话,他道:“你比十五要年长一岁呢,十五当然长不过你。不过若是不好生吃饭,当心十五就越过了你去。”


    大福道:“今朝午时我吃了一大碗米饭,又吃了一只鸡腿,两个肉馒头,还有很多冬葵菜,热羊乳也喝了两盏。下午大伯还与我栗子糕吃。”


    康和擦干手,抱起大福掂了掂:“果真是沉甸甸的,瞧着午间确是没少吃。”


    两人抱了崽子进屋去烤火,屋里热乎乎的,一经烘烤,便容易出味儿,十五皱着鼻子说康和跟范景藏了猪肉在身上,有生猪肉的味道。


    小崽子的话惹得康和不由发笑,教小香和带十五过来的小梅看好两个小崽子,不教他们在院子里耍雪了,两人一双小手冻得发红,仔细生了冻疮去。


    他俩教连四哥提了些热水去屋里,洗澡换了身衣裳。


    今朝杀猪的那户人家猪肥劲儿大,人险些没按住,杀猪的时候猪血便弄了不少在范景身上。


    范景脱衣的时候,也嗅着了腥味,觉得有些反胃,一把给塞去了康和的怀里。


    康和笑说他如今也是爱起洁净来了,一会儿又打了水来帮着他洗了头发。


    梳洗罢了,范景便着了一身中衣,散着头发,他闲躺在软榻上,不想再去干旁的。


    没一会儿十五教小梅带回了徐家去,大福就跑进了屋来,见范景躺着,他脱了鞋袜和厚厚的棉衣也爬到了软榻上,要挨着范景休息。


    康和见这爷儿俩倒是好得紧,去添了个炭盆儿进屋,自去灶上炖猪肺汤了。


    范景搂着肉乎乎的大福,只觉得小崽子身上香香软软的,昨儿夜里与他洗了澡,今朝竟都还能闻着香膏的气味。


    他觉着倒是舒坦,没一会儿功夫竟是睡着了,大福在他怀里拱来拱去,人也没醒。


    至了晚间,康和炖的猪肺汤都散出了香气,陈三芳跟巧儿才由一欢驾着车子家来,说是外头雪大,车轱辘险些陷进了泥坑里,路怪是不好走。


    “雨雪天见晚的早,往后早个把时辰关了铺子,回来也能慢些驾车。瞧爹今朝都在院子上张望念叨几回了。”


    陈三芳钻到灶下烤了烤火,道:“年关上铺子生意好着呐,教俺都舍不得关门。”


    巧儿进屋换了身衣裳出来,也道:“今朝忙得我账都快记不过来了,一连弄错了三笔账,幸是后头对了对给矫了。”


    “这几年上肉眼见着人是愈发都舍得使钱出来用了,早两年上都不见如此。”


    康和言:“日子太平没有战事,老百姓安稳营生挣钱,手头上自比往昔要阔绰不少。牟大兄弟也且说今年年底来买卖牲禽的人多。”


    三人说了一阵儿买卖上的欢喜事,陈三芳没瞅见范景还有大福,不由得问。


    “今朝累着了,一大一小在屋里歇着呢。”


    陈三芳笑说:“我见张大兄弟今儿多早就去县里接小秋了,他这男子瞧着粗枝大叶的,倒是会心疼人,自忙活了大半日,去铺子上又帮小秋弄这弄那的。”


    “打是他俩好了,小秋日里的笑容都更见多了起来。他俩这样好,甚么时候办喜事呐?俺光顾着忙,都没得空闲问他。”


    “定下亲了,说是明年四五月上空闲些,就那时候置席面儿。”


    陈三芳点头道:“到时俺也过去吃上一杯子喜酒。小秋这孩子与俺们家没缘分,如今看着他有了好姻缘,俺心头也为他高兴。”


    说着婚姻事,她不由又看向了一旁亭亭玉立的巧儿,这黄毛小丫头转眼也长至十六七,慢慢的,也要寻着人家来看了。


    “你姐姐出嫁了去,日子过得也顺遂,俺时今就愁着你了。”


    巧儿道:“我且不着急,日里头看着铺子算着账,那不比嫁人伺候公婆,服侍丈夫要来得有趣味得多麽。我这性子可比不得二姐姐,她多温柔娴静呐。”


    陈三芳嗔了一句:“说些浑话,教人听去了谁还与你说媒。”


    康和笑道:“巧儿说得不差,也不急,且先慢慢瞧看,万一有合适的再谈便是。”


    晚间,置了两桌子饭菜,范家一屋子人就在堂屋里头吃,一欢二喜还有长工连四哥小香,几人则在偏屋吃。


    牟大郎不贪范家一顿晚食,家去吃用了,也便午间在范家吃上一回,有时也不吃,自要家去跟夫郎孩子一道。


    “今朝这猪肺汤炖得好,清爽入味。”


    范爹吃了一碗萝卜猪肺汤,熨帖心窝子得很。


    康和做菜时没单入油来煨,家里头如今都有些变了口味,不再爱吃得油荤了,偶时一道香油拌豆腐倒是吃得还多有滋味。


    他夹了些肉和萝卜到大福碗里,转又与范景夹菜。


    范景不知是将才没睡灵醒就教康和给唤了起来还是如何,他觉着胃口不高,便筷子也没动两下。


    瞧见康和与他碗里夹了猪肺肉,他本不欲吃,想与他夹回去,心中又想一会儿这人又该闹腾,便闷头送进了嘴里。


    这一口可不得了,他忽便觉起反胃来。


    若是寻常人只怕已是丢下筷子作起了呕,偏是范景眉头一紧,把肉咽了下去,生是没做出与往时不同的模样。


    饭罢了,康和拾整完回屋去,见着范景正坐在罗汉床上,不知在发甚么呆。


    “如何不上床去睡,外头可冷得很,我见雪又飘大,院子里都铺平了。”


    范景抬眼瞅了康和一下,道:“你过来。”


    康和闻言,把外衣挂在衣架上,朝他走去:“怎的?”


    他见着范景朝他伸来一只胳膊,一笑,矮身一下子便将范景给抱了起来:“天冷你倒会撒娇了,跟大福学的么?”


    范景眉心一动,望着康和:“谁教你抱我了。”


    “胳膊都伸过来了还不是要我抱你。”


    范景道:“我让你给我看看脉。”


    “啊?”


    康和怔了一下,连将范景给放下:“你是哪里不痛快?”


    范景不肯多说,只道:“你且看罢。”


    康和见他多是正经,心头也紧了起来,连是去给他摸脉。


    他认真探了探脉搏,眉目从严肃到渐展,接着激动起来:“大景,我瞧着怎么像是喜脉啊?!”


    范景眉心动了动,听得康和这样说,他心中已是肯定了。


    先前觉着不对劲便隐隐有些猜测,只他没有确信下。


    康和却被这忽然而来的欢喜事情,弄得有些不大信任起自己那点儿浅皮子医术来了,他又去摸了摸范景的脉,道:


    “应当不会错,先前有大福的时候,我记着也是这么个脉象。”


    说罢,他又怕空欢喜一场,道:“只许久没有摸脉了,我也不能全然断定。要不然还是去寻朱大夫瞧瞧罢,如此更妥当些。”


    范景面上能见着些欢喜的情绪,他抽回自己的胳膊,人有些疲怠,不肯夜里头还要出去跑一趟。


    “明日再说。”


    康和围在范景身前:“我的哥儿,你怎这样耐得住脾性。我都快着急死了!”


    范景道:“冷,不去。”


    康和见他畏冷,晚间又没吃几口饭菜,对着这些症状倒是更印证了脉搏,心中更觉欢喜。


    他态度立软和下来:“成,成,都听你的。左右要真有了孩子,已是怀上了,总不至一晚上就给跑了去。”


    罢了,康和便开始哄着范景:“你怎这样能干,我都没敢偷着想这事儿,你却冷不伶仃的就与了我一个大惊喜,可不教我今晚上都睡不着了。”


    “我这就去与爹娘说去,教他们都一道高兴高兴。”


    范景拽住康和:“等朱大夫断了脉再说。”


    康和顿了顿,反握住他的手:“也好,虽我觉已是铁板上钉钉的事情,但也依你的。我今晚便寸步不离的守着你,把你给服侍周道了。”


    范景见康和一张嘴咕咕的说过没完,就好似那母鸡才下蛋直叫唤,恨不得将这事昭告天下一般。


    他却偏也受其感染,情绪高涨了许多。


    两人就着这事情欢喜了好一阵儿,进屋前泡得暖和的脚都有些发冷了,这才躺去床上。


    “欸,你说是哪一回有的?”


    康和将范景给圈着,抚了抚他平坦的腹部,脑子里已经在仔细的算着月份了。


    他不大能摸得出孩子几个月大。


    “不知道。”


    范景闭着眼睛,觉康和身上有些硬,不如大福靠着软和。


    “打从芳县回来,我们就只办过两回事儿,且还是前些日子里头,总不至于是那两回。寻常来说,会觉孕吐是在孩子一个月大的时候开始,那便说至少得有一月了。”


    康和道:“这般说来,倒像是在芳县时有的,不过也说不准,大福教给发觉时,已是两个月了。”


    说着,他心中又不由得庆幸,好在是前几日里同房没闹太大的动静。


    说起有大福,范景不禁想起之前怀他的时候,那小家伙打肚子里就很乖巧,他都没觉多少不适。


    原以为是他身体强健,这厢有了这个小崽子,好似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他同康和道:“许这个孩子要闹腾些。”


    康和闻言,轻哄着范景:“家里这厢比那会儿有大福时要好了不少,孩子要闹腾,我多陪着你些。左右杀猪的事有了张大哥忙活,你要把心放宽。”


    范景嗯了一声,他靠在康和怀里,倒是没多长时间就给睡熟了。


    康和犹觉范景的话说得不是空穴来风,他轻轻抱着人,也想睡下,只许是太欢喜了,如何都睡不着。


    一夜里头,尽听外头的风雪声了。


    翌日,天见亮,康和便起了个大早,两口子匆匆吃了早食,就直奔去了朱大夫那处。


    得了朱大夫的诊断,确是有了孩子,已是一月有余。


    两人虽昨日里已经默认了这事情,可听得朱大夫的确切答复,心头的石头才算是彻底落下。


    “说不得娘跟巧儿还没去县里,咱俩回去还能教他俩晓得这桩欢喜事。”


    康和牵着范景的手,面上都跟过了年似的。


    殊不知两人前脚才从朱大夫那处走,范守山后脚就火急火燎的去了朱大夫那处,两头恰恰错开。


    两口子欢喜着至家里,见陈三芳还在家,正是要与她说有孩子的事情,反是陈三芳着急忙慌的先道:


    “你俩去了哪处?俺正当是说要去城里,你们大鑫哥方才过来说你奶不好了,喊俺们都赶紧过去瞧瞧。”


    康和闻言连问道:“咋得了?”


    “说今儿一早就不大对,往日里早该醒了的时辰,今早喊了半晌才将人喊醒来,脸色也灰白一片,进气儿多出气儿少。”


    陈三芳道:“这老人家说不好,俺们快都过去。”


    听得这样的事,康和跟范景都没来得及说去看了大夫,同一欢交待了一番,教他先前去开铺子,几人就赶快去了大房那头。


    过去时,朱大夫也已经赶到了。


    大的小的,都挤在了一屋子里,守着躺在床上的范奶。


    范爷坐在床边儿上,低着个头,已是在抹泪儿了。


    康和跟范景站在后头,往病床前看了看,只觉情况不容乐观。


    自打先前闹了流寇,范奶受了惊吓晕厥过去,后头醒来身子就大不如前了,时常都有在呓语,梦里也喊着流寇杀进家来了这样的话。


    虽是没有像邓大郎那般精神失了常,情况却也并不好。


    朱大夫看罢了脉,没在屋里头说甚,起身去了外屋。


    大伙儿也都默契的跟着出去,朱大夫将范守山跟范守林两兄弟叫到一处,两个媳妇也跟过去听。


    “人老了,总都有那么一朝。先前服侍的药,也都停了罢,若是还说得话,人想吃想要甚么,便都尽量的满足了。”


    朱大夫说这番话,是甚么意思一屋子人也都晓得了,兄弟二人不由得红了眼眶子。


    陈三芳与张金桂心情也不大痛快,都在安慰自个儿丈夫。


    朱大夫宽慰了几句,这样的场面他见得多:“难为你们都这般孝顺,老人家一辈子也是值当了的。”


    范守山抹着眼儿道:“若是先前听话肯上山去避祸,许也不会落下着病根儿来,都是命呐。”


    “谁也没料到流寇真上咱们村子上,你不肖自责。”


    康和见几个长辈哭做一团,便前去送朱大夫出门。


    朱大夫到院门口,喊康和不肖再送,多与家里人待会儿,他也摇头感慨:“当真是一喜一悲,生死都是寻常事。”


    康和心情也有些凝重:“没在病痛下走,不遭罪也是好事情。”


    “是矣,凡是想开些。”


    当日下午,珍儿跟湘秀得了消息,结伴都家了来看范奶。


    虽这一屋子的姑娘哥儿,都没得范奶多少关爱,可姑娘哥儿却都孝顺,还肯回来服侍看望一场。


    大伙儿都没去忙活旁的,轮番守着伺候范奶,人是在戌时落的气儿,雪地里头炸了一串鞭炮,屋里头传出了低低的啜泣声。


    湘秀珍儿巧儿也哭了一场,范奶活着时俩丫头虽没少吃气和委屈,可这厢人去了,尘归尘土归土,是非怨憎也都跟着去了。


    第102章


    范奶过世,整个年节范家家中都悬着白布,沉浸在一种亲人离世的悲愁中,没一丝过年的喜庆。


    诵经超度的法师终日念着教人听不明晰的经,出殡是在腊月二十七一日上。


    天不见亮,在选定好的时辰里便抬着棺材上了山,一屋子老小都冒着雨雪送老人家最后一程。


    风水大师瞧看的坟地位置离范家算不得远,背靠青山,前眺远路,倒是个好的栖息地。


    一抔抔黄土没过棺材,青山之处,又起了一处小小的土包。


    陈三芳揩了揩眼,心头不大是个滋味。


    她紧拉着巧儿的手,言:“你奶生前没少挑俺的刺,俺心头怨她恼她,委屈时心中想甚么时候才能熬出头来。


    后头这四五年间她这人倒是慈爱了许多,也教俺们的日子好过了,可惜却没得长命。人这一辈子啊,事事说不准。”


    巧儿宽慰了陈三芳几句,家中的亲戚、朋友、乡邻,一应都在说着话儿,场面倒是热闹。


    雨夹着雪粒子落下来,地上的泥路人一多就教踩个稀烂。


    康和见范景站在高处静静的瞅着夯实坟包,他瞧人淡淡的眸子中有些伤怀,整个人面色也不大好,走过前去,安抚的握住他的手,却发觉他一双手怪是冰冷。


    他眉心一紧:“这头弄得也差不多了,先回去罢。天方才见亮,这当儿上正是冷。你不好受冷,要遭了风寒,自己身子和孩子都得受罪。”


    范景倒没犟,随着康和先回去。


    灵堂设在大房那头,人送上山入土为安后,前来相送帮忙的亲友都要用一顿早食。


    康和跟范景是小辈,应酬招待的事情轮不着他俩来干,躲个闲,康和带着范景在大房那头吃用了些饭菜,就回去了宅屋。


    “瞧你焉焉儿的,往时见你跟奶并不多亲厚,这厢却可见得多重亲情。”


    回去家里头,范景便一头钻进了房屋,他蹬了鞋袜躺去了软榻上。


    康和去教小香弄了个炭盆儿,他给端进了屋子,就见着人已经散靠在榻子间了。


    范景闻声,却道:“我只是想起我娘下葬时的情形了。”


    康和眉心一动,他伸手轻轻拍了拍范景的后背:“你要想她,初一的时候咱们多备上些果子糕饼,取上两串鞭炮去看看她。”


    范景嗯了一声,今年忙着,他且都没如何过去她娘坟前看,只怕是草又长深了。


    许是有了孩子爱多思多想,他有些不大舒坦,康和见他这般,出去端了一碟子米糕来,又剥了只柑橘与他吃。


    早间席菜他觉腻味,都没吃上两口。


    陈三芳范爹他们回来时,已快午间了。


    “你俩怎这样早就家来了,将才俺还在那头寻了半晌。”


    陈三芳家来见着康和跟范景在屋里,便过来问了一声:“咋得了?”


    康和道:“我见外头冷,大景受不得凉,就先喊他回来了。”


    “大景怎了,身子病着了?”


    陈三芳见范景的面色也不似往前好,不由得关切了一声。


    康和道:“倒不是受了病,是有喜了。这孩子会闹腾,教人不得不多分些心。”


    “呀!”


    陈三芳惊叫了一声,连问道:“甚么时候的事?如何都没听你俩说!”


    康和道:“也就前几日的事情,那日去请朱大夫瞧了,说是已经有了月余。本是想和家里说,不想恰是赶着范奶不好,那当头上,也便没声张。”


    陈三芳心头欢喜得不成,当真是意外之喜,她嗔怪道:“事情也不冲突,这样的大喜事,合该教俺们自家里人早些晓得的。”


    康和先前本也问范景,要不要同家里说了,只那日范奶走时,范景守在床边上也都没张口提孩子的事情,他也便依照范景的意思,没有多嘴。


    此番范奶的事情也忙得差不多了,今年过年当是不能似往年一般热闹,为免清静,说上件欢喜事也好教一屋子的人心里头欢喜些。


    陈三芳问了范景好些话,人欢天喜地的,她早想家里头再添丁了,快着步子就去将这事情说给了范爹听,两口子倒都高兴一场。


    如此过了年,正月里头,今年也都没如何走亲访友,得些闲头,又没上城里开铺子。


    康和便请了两三个人,把打井村那头的塘子给收拾出来,开了年天气暖和些就得要下苗子了。


    他心头且还有些犯愁,牟大郎会伺候牲禽,且不大精通水产。


    先前他言识得个朋友会倒腾水产,康和便教他与这朋友通信,若肯来帮他做事,报酬也都好谈。


    本是一直在等消息,前些日子里牟大郎过来说他那朋友去了外乡谋下了差事,不好是才给人干上活儿就张口说要走,便回绝了牟大郎这头。


    一时间倒是教康和没了指望。


    范景与他说,若实在没法子,届时去芳县拉苗子时,在那头赁个好手过来便是了。


    瞧着那刘老二有些门路在身上,若是前去寻他帮忙,应当不是难题。


    如此想着,康和心里倒踏实些下来。


    便且说芳县这头的刘家。


    今年过年家里头有些清净,吃得也不如往年里头丰盛。


    原是刘老二引着康和范景前去村子上买了别家的苗子,这事情不知怎教元主家给听了去。


    人便喊了刘老二去问,刘老二也没辩,直言认了这事情。


    虽说刘老二是元主家赁下的人,得帮着他做事,可人要想赚一二外头的钱,不耽搁自家事上,那也情理之中。


    可元主家却生了大气,觉刘老二这般是吃里扒外了,刘老二本就心里对主家有些气,两人就着此时便争辩了几句,谁知那元主家气性多大,隔日竟就将刘老二给辞了去。


    不单如此,又还借故压了人大半个月的工钱不肯给。


    刘老二去要了几回钱也要不回,想是去别家寻活儿做,这元主家何其小心眼儿,竟是勾连了些大户,都不教赁刘老二做事。


    他气得在家里躺了几日。


    刘老爹忧心着儿子,既怕他因这事情丢了心性,家里头又实在是不能没有儿子干活儿做家用补贴,便到床跟前同他道:


    “我的儿,你这般也不是个法子呐。”


    刘老二歪在床上,道:“他要弄俺,俺还能弄过他去不成,可惜了俺没权没势,只能挨他的欺。”


    刘老爹心头也是一阵苦,他默了默,道:“若不然你到外头去寻事来做罢?不妨试试求去康三兄弟那处,教他与你个差事干?


    俺先前瞧他两口子出手多大方,给俺们的东西都稀罕,说不得家里头有些产业,总是能用得上人来使的。”


    刘老二听得他爹的话,思忖了半晌。


    他心中想,先前康和来县里请他在长亭客栈吃用了一餐,虽人说是不知这头的价,误才落住在了长亭客栈,人虽嫌贵,却照样租用得起,可见得手头上确实有子儿。


    说不得人就是客气不张扬才如此说的。


    且要紧是那日吃酒时,康和也言想赁他前去做事,这说得虽为酒话,可如今他没旁的去处了,倒也能借酒话同人开个口。


    刘老二从炕头上爬起来,同他老爹道:“爹去与俺寻了纸笔来,俺收拾些节礼,连着信儿送去康三兄弟那处与人拜年。”


    刘老爹见儿子有了精神,连答应说好。


    过了些日子,初七八上,康和与范景去了城中给铺子开张。


    会着了张石力跟贺小秋,同两人说了范景有了身子的事。


    如此这般,好教张石力心头有所准备,慢慢把范景杀猪的活儿接过去一段日子。


    一日里不多忙,倒是都多欢喜。


    下晌,康和跟范景家去,连四哥言,今朝收得了些年礼,是打芳县那头送来的,外还有信件。


    听得是芳县来的物,康和心头估摸是刘家送来的,因在那头也就识得这么一户人家。


    他取了信与范景回屋去,拆了信来看。


    范景识得字不多,他没凑着去瞧,坐去了一旁的软榻上,吃了点儿茶汤。


    方才问:“是甚么事?”


    “与咱拜年咧。”


    康和读至后头,不免又笑起:“这刘二兄弟说记着先前我邀他过来帮着做事的事情,问如今还作不作数。”


    范景闻言眉心微动:“他这意思是要来?”


    康和道:“瞧是这般,否则恁远如何还特地送节礼拜年?”


    范景听这般,言:“如此倒是又省下一桩事了。”


    他都没问康和要不要赁了他来,先前这人的本事两人也都见识过了,人伶俐又厚道,如何有不肯用的道理,且还是人自求了来。


    康和心中欢喜,道:“那我便回了他的信去,也不教人在家中久等着心头焦急。”


    康和在信里写得认真,与刘老二言可先与他一贯钱的月钱,若是甲鱼养得好,往后能把工钱涨至他心头想要的数。


    他也不傻,没得人要多少月钱就与多少月钱去,虽手艺人不好赁,赁价也高,可凡事还是得看本事,若是个像牟大郎那般的,他自不会亏待了,反是要想方设法的把人给留着与自个儿做事。


    两头通了信,刘老二认康和的话,两厢便说定了赁钱等事,家里头就算把刘老二给赁下了。


    那刘老二过了正月就背着包袱来了滦县,寻着地址找见了范家,豁然瞧见乡下偌大一处宅子,不免吃了一惊。


    虽隐隐觉得康和跟范景有些资产自身上,却没想着宅屋建得恁般敞大,人毕恭毕敬的进了屋,见了康和范景,又教引着见了范爹、陈氏和巧儿三个主子。


    罢了,连四哥带着他在宅子上熟悉一二,顺道与家里做事的一欢二喜,小香、牟大郎打了照面。


    “俺得老娘,怎养了这样多的牲口家禽,何等的场面,全是赶得上一处庄子了咧!”


    刘老二看得眼花缭乱,忍不住同连四哥道:“哥哥这等好福运,早早儿得来了这般好地处。”


    连四哥闻言笑道:“俺们这主家产业是不少,又还上进肯干,人且还不张扬。只要踏实勤恳的做活儿,一屋子的主子都好说话,和气得很,又还厚道大方。”


    “年底上不仅与俺们几个在家里头做事的赏了年钱,又还赏了几斤猪肉,一人得只鸭子。平素里,家头要是有甚么要紧事情,若是正当事,他也许假教俺回去,来回两三日间,轻易也不得扣人的月钱。”


    连四哥说起范家的好来,有些滔滔不绝,不是他夸耀来哄骗新人,只实话便能说出这样多。


    且他觉刘老二说话客气,又还敬重人,便是肯同他多说几句,外也高看他。


    人刘老二虽也是赁来的长工,可与他却不同。


    刘老二是手艺人,似牟大郎一般,只一个看顾牲口的,一个是看顾水产的。


    他则是专与家里头下力气干杂事的人,同是做活儿,工钱可比不上这二位的,虽不晓得人确切能拿多少工钱,可手艺人在外头市价高过杂工,这事谁都晓得的。


    家里头比他工钱再少些的也就属小香了。


    只那丫头嘴脸会言,跟着巧儿小姐,有时候还能讨得几个铜子钱。


    连四哥又同刘老二道:“俺们家里头除却那几个主子,要属得意的便是一欢二喜了。


    你甭瞅着那俩人年纪不大,又还闷头闷脑的,他那俩亲兄弟一早就跟了范家,是这家里头的人,不是赁工。


    咱范夫郎教了他俩箭术,他们可是练家子,先前还打过流寇,都是看门护院的好手,轻易可甭惹他们。”


    刘老二连连点头:“好是有哥哥与俺说谈这些门道,否则俺外乡过来,憨头傻脑的,一不留神儿可就得罪了人。


    这一大屋子的主子与下头做事的,人员不少,轻易可理不清楚。哥哥与俺说道的这般清楚明白,待着得了空闲,俺定得请一回酒相谢才好。”


    连四哥道:“说恁些客气话作甚,康兄弟教俺带着你熟悉熟悉,这些不都是应当的麽。且家里头人虽不少,可俺能说上话的却不多。”


    两人说转了一厢,方才回了屋子去。


    范家里小香是住在巧儿大屋挨着的小屋上,家里就独她一个姐儿伺候,独住着一屋。


    一欢跟二喜两兄弟则住了一间偏屋。


    连四哥呢则和牟大郎住一屋,牟大郎成家以前还在范家住,后头有了家室,且人家离这头又不远,也便鲜少在这头住了。


    只有时候家里的牲口不好,他夜里头要照顾着,这才会在这头落住一宿。


    如今刘老二来,也就跟他俩一屋子。


    刘老二瞧着屋中整洁干净,并不见怪味,又还多是宽敞,比他在滦县的自家屋子还宽大舒坦得多。


    下晌,刘老二欢欢喜喜的便与家里头写了封信回去,把在范家见着的场面都与家里说了一遍。


    末了,在信末尾上同刘老爹言,他如今虽离家远了,但这头甚么都好,往后他要再范家好生的做活儿,定能挣得好日子出来,教家里头不肖忧心。


    二月上,刘老二就早出晚归的前去打井村看弄两口塘子,待着三月天气暖和了点儿,他驾着车子回芳县去把甲鱼苗子给拉了回来。


    康和跟范景去塘子上瞧看了几回,刘老二做得多好,倒是教他俩省心省力气,都用不着费甚么功夫。


    这日上,家里的佃农与范家提了两篮子的枇杷来,言是自家的果子树上结的。


    有些酸酸甜甜的,汁水倒是丰厚,范景还挺是喜欢吃,自剥吃了几颗。


    大福下学回来,见着范景吃枇杷,巴巴儿就跑到了他的跟前去,也守着他要吃。


    “今朝学写了几个字?”


    范景剥了一颗教蜂叮过结疤的枇杷喂进了大福嘴里,这般枇杷瞧着虽不见圆润,却格外的甜。


    大福道:“六个字。学了闰、余、成、岁、律、吕六个。”


    范景闻言眉心微动:“怎写了这样多?你大伯不是说一日只教你写四个字么?”


    这孩子勤学,去年读书便把千字文都识了下来。


    先前只与了他笔写写画画,不曾真教写字,今年开年便开始慢慢教写字了。


    “大伯一日是只教四个字,只我二月里过了六岁生辰,长大了一岁,那就能多学写两个字了呀。”


    大福从书袋里取出了白日练得字与范景看,几张纸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小字,他倒是简省,不余空白来费纸。


    范景见写了不少百余遍,不由去把大福的小手给拉起来瞧了瞧,见着手指上都教笔杆子给磨红了,现在也不见消下去,待着再习一阵儿的字,定是得生出茧来。


    他有些心疼,道:“这般用功。”


    大福道:“大伯也说我用功,只我觉着写起字来多趣味,半点儿不觉累。记下了一个字就高兴!”


    范景面上鲜少露出笑容,不由得也笑了笑,他捏了捏大福的小脸儿。


    同他说件欢喜事:“徐伯伯说今年十五也满五岁了,预备送他去读书,你俩往后许就能作伴了。”


    大福闻言果真高兴的跳起来,片刻,却又蹙起眉头:“十五说他的爷爷和曾爷爷都是教书先生,有很多的哥哥都在那里读书,十五要是读书了,会不会就去了城里?”


    “说是先在你大伯那处读,若是读得好,往后再去城里。”


    范景摸了摸大福的脑袋:“徐爷爷说要是你俩都肯读书,后头也教你去城里。”


    “果真麽?”


    大福一双眼睛睁的圆圆的,他道:“要是我去城里读书了,那不是就见不着小爹和爹爹了麽?”


    说着,大福便抱住范景,挨在他身上,撒娇道:“可我不想见不着小爹。”


    范景把他抱起来:“时间且还长着,不是教你现下就去了城里。你肯去,家里也舍不得你去。若有一日真要到城中读书,教你爹爹攒下些钱来,在城中置处屋子便是了。”


    大福听到范景这样说,心里才安心下来,人又欢喜着,开始盼着十五同他一齐去大伯那处读书了。


    第103章


    这日里,康和与范景要送大福去范鑫的私塾,原是十五今朝头回去学堂开蒙。


    清早上,大福吃了早食,便是坐不住,穿好了一双范景与他做的虎头新鞋儿,就跑去了家门外的村大道上等十五。


    他踩着路上的小石子,伸长了些脖儿张望,晨间村子上的雾气且还有些重,都教人瞧不远去。


    四月的天微凉不见热,村间春时正好,倒也舒坦。


    范家与徐家同在一个方向,只范家离范鑫那头更是近些。


    大福等了得有刻把钟,这才瞧见十五教他小爹和爹爹引着破雾而来。


    他突突跑过去迎了一迎,十五见着了等在道上的大福,也高兴的朝着他跑去。


    两个小友会着,欢喜异常,牵着手便跑在前头撇下老子爹往私塾去了。


    “我只怕他撒娇卖憨又作毁了,今早没少安哄着,又忧心去了在私塾里头闹腾。时下瞧着他兴儿颇高,倒是尽可安心了。”


    徐扬同走出来的康和说笑道。


    “先前送大福去读书时,一屋子人也都是这般心境。难为了这俩孩子都有求学的心。”


    四人一并去了私塾上,范鑫且才吃过早食,今朝见着怪是热闹,几人都聚在了一处,喜说了会儿子话。


    两个小崽子倒是早早的就钻进了课室里头去了,大福打听得十五也要一同在大伯这里读书,便央了范鑫将他旁头的位置留与十五。


    时下俩人坐在一处,只觉欢喜高兴。


    至了时辰,范鑫便进了课堂中去教书,康和跟范景瞅了一眼腰板打得笔直,大声朗读字文的大福,他俩已是习惯多时了。


    倒是徐扬夫夫俩,头朝送了孩子来读书,心中多有不安。


    不过两人也未久留守在这处,春耕时节徐扬农务繁忙,就是老父亲担忧孩子,也没空闲陪读。


    同张金桂托了托,若是孩子吵闹,劳她上家里一趟,便教元哥儿前来。


    罢了,两人就先家了去。


    康和跟范景也没在这头久留着,一会儿还要出门去杀猪。


    走前,他疑道:“怎没见着爷?”


    张金桂道:“一早吃了食抹了嘴儿便出门去了,他近来是会着些老头子一同耍乐,好不自在咧。”


    康和笑了笑:“难为爷肯出门去溜达,总若在家中也不见是好事。”


    往前范奶还在世时,两个老辈总在一处,见着这个,必也能瞧着另一个。范奶身子骨儿不好,常在炕上盘着,范爹也便随她一并都盘在炕上,两人作着伴儿,情分还怪好。


    康和将这话说给范景听时,范景言,范奶是范爹的表姐姐,岁数比他大了三四岁,幼时家里头变故,就教范爷家里头抱了过来做童养媳,两人确是打小的情分。


    张金桂点头:“可不就是。俺们都怕他总在家里头圈着,想起老伴儿来伤心。”


    说了几句范爷的事,夫夫俩才家去驾车出门。


    便说这范爷,今朝出去寻着了孔家的闲老头儿一道耍,两人也不肖做活儿,无所事事的在村子上瞎逛荡。


    人走至西郊时,整好撞见范景家里的雇农在料理田地。


    那雇农户不大识得范爷,见俩老头儿背着手一直在那处瞧看,便搭了句话,问他俩作甚。


    范爷道:“你们这处的田地是俺老二家的,俺过这头看上两眼。今年土地可好打理?”


    雇农户听得原是范家人,连忙客气起来,好声好气的同范爷说这处的地肥,侍弄省心,又还好产粮这些恭维的话。


    罢了,言范爷精神气头好,身子骨硬朗,好似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


    转拿了些当季的果儿与范爷吃,将人捧得乐呵呵的。


    孔老头儿沾了范爷的光,也得了果子吃,他便同范爷说:“你可真是了不得,养出俩儿子都能干,如今俺们村子上,除却乡长家里头,就属你老二家最厉害。”


    范爷将才在老兄弟跟前也狠得了面儿,时下再受他吹捧,心里更是轻飘飘的。


    “哪里似你说得那般好,也不过是外头瞧着光彩。”


    孔老头儿摇头道:“那也得有东西才瞧得见呐。你老二家里恁多的田地,又那么一处大宅屋子,十几二十间的屋,好生敞大。家里又海量的牲口,不说俺们村上,就是旁乡都得仰仗着赁你老二家里头的牲口做活儿咧。”


    “话说回来,你老二家里头恁好,屋子又多,你如何不过去享享清福?要换做俺,早是去那大屋了。”


    范爷道:“原先分家时便定了跟着老大,分田分钱按着这般分的,时下如何好过去。”


    “那是过去的事咧,再如何分,那不也都是你的儿麽?如今只得你一人了,孤零零的过着日子,当是如何畅快如何来。儿女孝顺,就当依你的意,指不得你家老二早想孝敬你了,只不晓得你的心意。”


    范爷听了孔老头儿的一席话,原也没听进心里头去。


    临近晌午,两人各要家去吃饭就做了别。


    范爷一人往回走,恰是回去的路上要打二房那边过,他远瞧着二房的大宅屋,青色的屋瓦,高高的石院墙,可真是阔气呐。


    “爹,如何这时辰了在外头走动着?”


    范守林打地里家来,就见着他老爹在外头痴痴的望着。


    “俺今朝与孔老头儿一同溜达了会儿,正说回去路过你这头。”


    “还回去作甚,都到屋门口了,进屋吃饭罢。”


    范守林喊着他爹进去:“整好是俺们爷俩儿吃一盅酒。”


    “俺不回去,你大哥跟大嫂怕出来寻。”


    范守林闻言,唤了声连四哥:“连四兄弟,你跑一趟俺兄弟那边,与他说老爹就在俺屋里吃午饭。”


    连四哥道:“那俺把大福的饭菜一并提了去过,也不肖小香再多跑一趟了。”


    范守林应了一声,便又朝屋里喊:“小香,你打些水来,与俺老爹净个手。弄一盅酒,收拾着吃饭罢。”


    “嗳,老爷今朝是吃羊羔酒还是小酒呐?”


    “吃点儿羊羔酒罢。”


    范爷静静的瞅着,见他这二儿好生有派头,哪还似以前在爹娘老子面前也唯唯诺诺的模样。


    午间,范爹跟范爷父子俩就在偏屋里吃饭,家里头其余人都在外头,支一张大桌子吃也不便。


    往时就范爹一人在家里时,他都吃得随便,要么在偏屋吃,要么跟下头的人一道就对付过去了。


    范爷见桌儿上摆着一碟蒜泥拌猪肉,一碟韭黄炒鸡子,外又卤肉一碟,一笼肉馒头和豆芽子汤一碗,好不丰盛。


    “俺与爹吃酒,教小香添了一碗卤肉下酒吃,是铺子上拿回家来的,先前也常有与爹送去,不晓爹吃腻味了不曾。”


    范爷拾起筷儿便夹肉吃:“肉哪里有腻味的道理,俺爱咧。”


    范守林见此,道:“那三芳家来,俺教她捎带些回,也好孝敬给爹吃。”


    午间父子俩吃酒吃肉,撑了顿饱。


    范守林上晌去地里把上月里新栽种下的几根新椒子树下了肥,又料理了蒻头地,很是出了些力气。


    吃罢了饭,觉了乏累就喊着范爹去屋里睡了会儿。


    范守林且没睡多少功夫,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就起了。


    他拿了耙子还要去下地,见范爷还在偏屋睡着,没唤他。


    这范爷说着不睡,却是一觉给睡至了下晌。


    起身来,小香提了水去教他洗脸擦手,得了清醒后,出来院上,回来取茶汤的二喜与他弓腰。


    连四哥牟大郎和刘老二也与他好一通体贴的问候。


    回去家里头,范爷就开始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


    他觉自屋里哪哪儿都瞧着不顺眼,老、旧、不亮堂……也没恁般对自己点头哈腰的下人、长工,只有懒散专晓得油滑躲活儿的儿媳妇,精明厉害把着家里头的孙媳……


    范爷窝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了。


    这日里,范景吃了些菜,胃里犯恶心不大痛快,康和把杀猪的事交给了张石力去干,铺子也有陈三芳和巧儿看顾。


    他教范景在家里歇息一日,自个儿说是看转一番家里的事务,如此也好陪着人。


    范景闹了一晌反胃,康和出去在树上打了些酸李下来与他吃了,人好受了些,蹬了鞋子躺在软榻上,发觉脚竟然肿了。


    康和见此,取了些温热水来与他泡了泡脚,转又与他轻轻的按了按。


    范景蹙着眉头:“昨日也并没有走多少路。”


    康和道:“有孕时这是常有的现象,你不肖忧心。”


    “朱大夫说寻常犯恶心也不过一两个月的事,这都多久了,如何还这般。”


    现在脚也肿,范景不由多想。


    康和见他心中担心,慰道:“这事因人而异,并非全然都是这般,总有些会有一二出入。我昨日才又去请问了朱大夫,他说了你身子没有不对的地方,许便是这孩子会闹腾些。”


    范景听得康和这般说,心中也不知觉宽松些,他寻了一只软枕,躺靠在榻上,由着康和与他按脚。


    倒教他按揉的舒坦,身子也觉舒展许多,正是有些昏昏欲睡,外头小香进了屋来,见着康和正坐在软榻边与赤着脚的范景按揉,面上微微发红,欲要退出去。


    康和倒没觉什麽,唤住她问:“有什麽事?”


    小香低着脑袋不好意思去瞧两人,道:“大房那头张娘子过来了,她说范老太爷不好,教过去瞧瞧。”


    康和言晓得了,一会儿便去。


    “我前几日才见着爷精神多好,在外头跟人闲耍,如何忽得就不好了。”


    范景坐起身来,他也预备过去看一眼:“许是换季里着了凉。”


    康和把鞋与范景穿上,两人一并去了趟大房那头。


    去时,见范爷躺在床上,哎哟哎哟的叫着,嘴里一个劲儿的嚷着不痛快。


    “爷,你是哪里不好?”


    “三郎和大景来了呀。”


    范爷撑起眼皮子瞅了两人一眼,道:“俺头昏呐,浑身都没得劲儿。许是你奶在底下嫌孤单,要俺下去陪着她咧……”


    康和听此,眉头一动:“爷说得胡话,爷是要长命百岁的。”


    范景见范爷这病恹恹的模样,问鲁大嫂:“请没请朱大夫来看?”


    “瞧了,说是瞧不出哪处不对,只开了些安神的药下来,说许是想奶了。”


    康和竖着一只耳朵听着,罢了,问:“不是伤寒发热?也不是旁的不是?”


    “朱大夫没说有这些不对的。”


    这厢床上的范爷叫唤的又更大声了些:“许就是你们奶在唤俺咧,昨儿夜里头俺梦着他挨着俺睡,今儿一醒来便浑身冒冷汗。俺活不了咧,遭罪哟~”


    几人对视了一眼。


    康和瞧出了些不对的苗头来,和声问床上躺着的范爷:“爷这般不适,朱大夫也看不好,不妨教我送你上城里去请两个大夫再瞧瞧。”


    范爷听康和说这话,却摆着手:“俺这就是教你奶给闹得,看再多的大夫也都一样。何必教你们操心折腾这一场。”


    康和道:“可若教爷这般不舒坦怎行。”


    范景冷不伶仃的冒出来一句:“那便请个大师来。”


    范爷听得范景的话,鼓圆了一双眼,有些被气着的道:“便是家里有鬼,那也是你奶,如何请得甚么大师,莫不是还要将你奶给赶出家门去麽?!”


    康和暗暗拉了拉范景,虽觉他说话有些好笑,但也怕将范爷给气着了,示意他别再说。


    “俺瞧着你们俩,与你们说说话心里头也没那般闷了。”


    范爷又弱泱泱道:“待你爹忙罢了,也教他来与俺们说说话罢。人老了,就是不痛快的地儿多,还劳你们关切。”


    康和跟范景在这头陪了些时候方才家去,路上范景道:“我看他没什麽大病大痛的,纯粹便是想寻事。”


    “往前爷也不见是个多事的人,想是不应当啊。”


    康和道:“我见他今天有话是想说,却又不与我俩说明白,估摸想与儿子谈。”


    午间,范爹听说老子身体不爽,火急火燎就跑过去看了,大半晌都没见着回。


    晚些时候,连陈三芳跟巧儿都从县里回了来,听了范爷的事,也都过去看他。


    康和跟范景没去,因着上午看了人并觉没大碍,也就在家里头弄晚食。


    没些时候,三人一道家了来,老远就见着陈三芳青黑着一张脸。


    “这事你想都不要想,当初分家时他俩跟着大哥,多的田地、好的屋子,都与了大房,最是能干的时候都在跟大房下力气,便宜都教他们享了,时下自个儿老了要人孝敬了,他倒是厚着面皮要来俺们这房享福了。”


    刚进院子里,陈三芳便骂开了来:“早俺就晓得他偏心大哥,如今更是偏心的没边儿了。俺没受得他们两分好,气倒是没少吃,休想教俺伺候他。”


    范爹教陈三芳骂得灰头土脸的,弱着声音道:“爹这不是在大哥那头住不了才说要换个住处的麽。


    娘要吓唬他,他害怕咧,夜里睡不着,饭也吃不下,大哥那边处处都是奶的影子,他难免时时都要想着。以前也都没提过这些事,不是存心要麻烦你。”


    “他没做亏心事,作何要怕娘!分明就是想过来住,寻了个借口装病作怪哄你这个傻儿子,你倒是还颠颠儿的就信了。”


    陈三芳气极了:“他要不是装的,怎偏只拉着你的手说这事,早间三郎大景去瞧他不说,俺将才过去了他也不说了,就好拿捏着你个软耳朵的!”


    康和跟范景听得动静,出来问:“怎的了?”


    巧儿轻哼了一声:“爷想挪动来咱家里住,不好开口故意装病呢。爹好心眼儿大孝子想接了他过来。”


    康和眉头动了动,早间便觉有事,果不其然。


    只到底是隔了辈分的长辈,范爷俩儿子尚且还值壮年,轮不着他多嘴对长辈的安排。


    他便问:“那大伯他们是什麽个意思?”


    “能是甚么意思,他只怕巴不得你爷过来咧,倒好教他们松散了手脚。”


    陈三芳气说道:“你爷说在家里住不下去了,大伯默不作声的,装不晓得该咋办,你爹便上赶着说让爷到这头来住。谁知道究竟是你爷想过来,还是教他们给哄着说要来的。”


    康和也不好张口说范爹不是,范爹到底是范爷的亲儿,如何能看着老子爹不痛快的。


    且范爹又还是那般孝顺的性子,年前范奶去了,他偷摸儿都哭了好几回。


    “这事情先好生商量着看罢,说不得过两日爷的身子就好了。老人家就跟小孩儿一般,偶时不欢喜了,就拿些事来闹腾。”


    夜里,范爹与陈三芳在屋里头还在为着这事情吵吵,康和同范景在屋中,偶也能听见点儿声音。


    康和同范景揉着发肿的脚,道:


    “咱家里屋子多,若要接范爷过来住,倒也不愁住不开。外在又赁的有人手,素日里也用不上咱亲自服侍多少,倒照常还是该如何就如何。”


    “家中富裕了,儿子想孝敬老子,也是人之常情。爹那般,倒是比外头那些没有情义不管爹娘的要强许多。”


    范景晓得康和说这些话来是为着宽慰他,他也便愿意同康和多说些:“爹想孝敬爷是常情,亲儿子合该如此;娘不痛快这事情也是常理,当初爷奶瞧不上她,没少与她排头吃,如今又要过来一屋檐下住,她怎么能高兴。”


    说罢,他又看向康和:“再者,家里有现在的日子,也不是爹的功劳。”


    康和晓得范景想说家里的富裕日子是他盘计才来的,道:“是这个道理,只家里有今朝,也是一家子齐心得来的,谁人都出了许多的力,也与了许多的支持。


    虽我不在乎爷过不过来住,但倘若是他真来了,好生过日子不闹腾,也都和睦着能过,可若他老寻事来作怪,那也是不成的。”


    范景道:“你且别管,让他们自商量去。家里事难缠,往后要有不好,说不得怪你头上。”


    先前二老闹脾气不肯上山,在家里住着受了流寇惊吓,范爷时不时都还在念叨,倘若先前上山去了,范奶说不得就不会落下心悸病来,还得多活几年。


    这厢他大伯便要出来说自己的不是,哭说自个儿没有把老娘照看好。


    范爷拉着儿子的手,慈言不怪他。


    不怪亲儿那是要怪谁?


    虽没明言是康和顺了他俩的意思就在山下不对,可范景听着这般话心里就是不痛快。


    他要真过了来家里住,也甭想他有一张好脸色。


    康和也晓得些先前的事,虽没放在心上,但听得范景这样维护自己,心头还是不由得一暖,他道:“好。我都听你的。”


    第104章


    这事情闹了有几天,范爹执拗不过陈三芳,那头也到底也不好径直把范爷就给送过来。


    康和跟范景也没掺和,两人就忙着生意。


    本这般僵持着,一日里,他俩打铺子里头回来,原本是欢欢喜喜的,因贺小秋与张石力的好事将近。


    午间四人在一道上吃饭,说请的办席灶人如何,又说差不多日子可以把鸡鸭送过去了云云。


    吃了晌午饭,贺小秋还拉了范景去瞧他做的喜服,范景这日里瞧着心情都不差。


    至了家,却见巧儿面色不多好,上前来同两人说爹病了。


    “快午间昏倒在了地里头,佃农给送家里来的,急匆匆请了朱大夫来瞧,说是多劳多虑,肝气不通郁结成了病。时节变换上,最是容易染病的。”


    范景听了巧儿的话,快步便进了屋子去,康和也后一脚跟着。


    两人进屋,就见范爹躺在床上,嘴唇发白发干,脸色也黄焦焦的,一双眼没甚么神采。


    这不似装的,是真给病了。


    陈三芳坐在一头绞帕子与范爹擦脸,默着没说话,一双眼却见发红,似是哭过了。


    两人还在因着范爷的事情心头各不痛快着咧。


    康和道:“爹,你身子哪处不痛快?”


    “不要紧,只些微头昏,睡一晌便好了。只地里头的活儿,还要交待。”


    康和听着范爹的声音有气无力,连道:“这当儿上了,爹便好生的歇息养病,地里头的事情不肖再想再操劳。我自喊他们去干,实在不则,赁人干都使得。”


    范景紧着眉头,他没说甚么话,却也可见的忧心。


    两人在屋里服侍了范爹些时候,大福家了来,范爹说想大孙儿陪着,教其余人各忙各的去。


    大福取了字出来,一个一个念给床上的范爹听,康和跟范景这才出了屋子。


    巧儿与小香在外头与范爹熬药,康和也上灶去给范爹做些温补的粥汤来。


    一屋子的人实在都晓得范爹是因着甚么病的,不过范爷的事情为一则,这春月时节上,料理田地耕种播种,范爹确也早出晚归的下了许多力气。


    身子本就疲乏劳累了,外加心里头又郁起事来,两厢一冲,可不就给病倒了。


    范爹这病,一连给缠了四五日,朱大夫也来了三趟,却也不见好,只瞅着躺在床上的人见瘦。


    这日夜里头,陈三芳上康和范景的屋里来,她抹着泪儿:“你爹这模样可咋整呐?俺心里头见着他病不好受,想着先前不当与他那般吵。他这人,从前就吵不过俺,只晓得自个儿生闷气,这朝可是气出病来了,真要教俺气死了,只怕后半生都不得安宁。”


    康和连宽慰陈三芳道:“这事情如何怪得娘,夫妻之间,吵架是常有的,哪有娘说得那般严重。爹就是恰逢着换季节,又总狠下力气干活儿,这才病了。人难免有三灾六病,哪能一直康健,有病痛才是寻常。”


    陈三芳受康和劝说,心头倒是好受了些,她叹了口气:“说罢了,你爹就是惦记着将你爷给接过来。他是孝子,以前就总在俺面前说,范家两个儿子,属他没本事,不似你们大伯那般能干,少得你爷奶喜欢也是寻常。


    如今家里头富裕了,你爷又想来住,他觉自个儿受人需要了咧,如何有不应的道理。”


    康和心头喟叹,这多子女的人户之中,往往不受疼爱的反最孝顺,一生总都在想证明与父母看。


    范爹是家中的老二,上头有个会说能干的兄长,下头还有个妹妹,他夹在中间,最是容易受爹娘老子忽视的人物,性子也钝,只怕少时所得关爱最为少。


    康和便问陈三芳:“那娘想如何?”


    “俺就是来同你俩商量,要不然就应了他接你爷过来住罢了,他心里头的结解不开,身子好不了,这样长久下去怎么能行。”


    陈三芳道:“家里头总归还要看你俩的意思。”


    康和见此,看了范景一眼。


    范景道:“要接他来便接他来,你且与爹说明白,爷过来若是安生过日子,那一家子也都孝敬他,若是闲着爱折腾,我甚么性子,他自晓得。”


    陈三芳应了下来,三人又说了会儿话,她才回去屋里。


    打灶间端了药,陈三芳拿与范爹吃:“你莫要再这般躺着了,教一屋子的人都睡不安稳觉,明朝自起了来,去大房那边与大哥大嫂商量,你要接他过来就接罢。”


    范爹听得陈三芳这般说,一时振作了些精神,他挪动了一番身子,想要坐起来:“大景与三郎可应?”


    “他俩见你这模样,能不应?一屋子人谁不心疼你。”


    范爹闻言,面露惭愧,他握住陈三芳的手:“俺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娘昨年冬里,连春节都不得曾过就匆匆去了,俺想起来就要淌泪,双亲如今独得爹一个,他也年老了,日子不见多,心头有甚么愿望,俺想全了他,更何况只是来俺们家里头来住。”


    “晓得昔年你吃了他们不少委屈,这些年待他们已是多恭敬孝顺,这朝要接他来,得让你难受。他要是过来了,俺孝敬服侍他,你还是带着巧儿上铺子里给三郎大景看生意。”


    陈三芳见他心头到底还是有自家里人,也觉好受一二。


    她道:“话也且事先说明白了,爹过来不闹事情,俺们一屋子人都孝敬他。他要惹事给三郎大景添麻烦,两个孩子顾忌长辈不好说甚么,俺可不依的。”


    范爹连答应,要真不好,他这个做儿的去说老子,不教旁人张口。


    这晌夜里,大房那头,张金桂与屋里人嘀咕:“如何还不见二弟来接爹?这陈三芳就恁般心狠,看着公爹不好也便罢了,如今连丈夫病了都不管的。”


    鲁氏听得张金桂的话,道:“娘勿要再说这些话来。


    爷过去二房住本就不妥,事先分家已是乡里族老见证过的,如今爷年老要人孝敬了再过去二房,不是教人心里不痛快么,便是外头见了,咱家里也落不得好名声。


    若是二房真肯接过去住,那也同人说好是过去住一段日子,给爷缓缓气儿,待着好些了再接回来。”


    张金桂正想驳儿媳一句,素日里多都是他在服侍范爷,她倒是轻松好说话,腰杆不见疼。


    范守山却也帮着鲁氏道:“儿媳说得不差,原先家里头不好,爹把多的家业都分在了大房手上,如今年老不能做活儿了,再去二弟家里确让人吃亏。”


    “切不能因着赡养之事伤了兄弟情分。”


    鲁氏是生意人,亲情之上,也还多了几分计算:“二房家里对咱不薄,先前阿鑫做私塾,二房忙前忙后不说,如今咱家里那间铺子生意,也是与二房做着的,外头可没那般的好价买得粮食放铺子上卖。”


    张金桂目光短浅,没甚么思虑,只图一时间的快活,哪里会细细盘算这些。


    听得儿媳妇的话,再不言了。


    翌日,范爹还真就下得床了,他过去大房那边说话。


    两厢说好,下晌这头就收拾了间屋子出来将范爷给接了过来。


    这范爷的病便是唬人的,过来没两日,便又生龙活虎了起来,终日吃了饭,神采奕奕的就出门去寻着老头子唠嗑了。


    倒是范爹,将养了些日子的身体,方才大好起来。


    家里头见范爷没生事,也由他出去耍乐,日子倒还是和顺的过着,与先前也没甚么差别。


    四月尾巴上,张石力与贺小秋成婚办酒席,康和跟范景携了礼,与陈三芳一并去了贺家吃席。


    人弄得怪是热闹,办了有十二桌子,菜肴丰盛,康和席间没少吃酒。


    欢喜吃完席,康和有些喝高了,回去都是范景驾的车子。


    闹得陈三芳一路上提心吊胆,生怕范景挺着个肚子出甚么事,好在虚惊一场,没出岔子。


    只至家时,后背心里淌了好些汗,吆喝了小香与自己打些水,急吼吼的去洗澡了。


    康和吹了一路的风家来,酒早也醒了,他打了水跟范景洗漱了,时辰还早,也不觉困。


    去屋里瞧大福,见着巧儿正在他屋里头,正教这小崽子数数。


    “且与大哥哥,哥夫说件好笑事。”


    巧儿见两人回来,将抱着的大福放下。


    她道:“今儿爷打外头耍了家里来,挂着一张脸,晚间好菜好肉都没吃几口就回屋子去睡了。”


    “这是怎的了?”


    巧儿道:“听得是与他一道耍的孔老头儿吵了架,骂骂咧咧的,言人见不得他好,嘱咐爹往后也不准跟孔家来往了,跟个小孩儿似的。”


    “也不怪人孔老头儿不欢喜他了,爷可抠搜,与人孔老头儿耍,从不见请人吃盏子茶,喝一回水的,倒是人孔老头儿常还拿些果子吃食与他用。”


    “爷专与人夸耀俺们家里好,却跟铁公鸡一般一毛不拔,日子长了,谁爱与他交好呐。”


    康和闻言不由笑了一声:“这爷怎恁般做事,家里不缺吃喝,果子点心也从不曾藏着掖着,他要张口拿点儿送人,谁还能短了他的。


    且不说他张口了,时常都送了吃喝进他屋里头,堆放着吃不完,他就是请人上家里耍也有的是东西招待。”


    “可不就是这般。我前日里打趣了他一句,怎也不招待朋友,光受朋友招待。人与我说钱财来得不易,若不好生守着,说不得哪日就嚯嚯完了。


    还捡着大道理将我说教一顿,言过去家里又是何种穷法,我心想我也不是生来家里日子就好的,哪不知那些。我也不稀得说他了。”


    几人说笑了两句,回了屋子歇下。


    原康和听巧儿说了范爷俭省,还与范景说,这总比胡乱好朋友的好,也算是个长处了。


    谁想还没乐呵两日,就给闹出事来。


    一日上,恰逢着天落雨,范爹也便没有去地里忙活,他难得闲散,王木匠就来邀他去家里吃酒耍。


    范爹交待了家里一番,乐滋滋的就去了。


    这范爷呢,自打跟孔老头儿闹掰了,日里头就不常出去耍了,在家里的时间多。


    午间,小香就同范爹摆了饭菜,一碟子水芹香炒肉脍,一碗肉沫鸡子羹,外一道凉拌菜,再有一道豆芽子汤。


    “菜这样多,小香,你便与俺一桌子吃了罢。”


    小香道:“太爷,俺们外头有饭菜咧,这是老爷专门喊与你弄的菜,就怕你一人在家里头吃不好。”


    范爷只听得她说另做了下人的饭菜,就要去看。


    小香也便引了他去,范爷见着另弄的菜是一锅子菘菜萝卜汤,里头还油汪汪的,打里捞出了一大方腊肉,已是切做了肉片。


    除此外,还蒸得一笼耙软的芋头。


    “这是你吃的?”


    “不是俺一人吃,一欢二喜,牟兄弟、刘兄弟、连兄弟一道儿的饭菜。”


    范爷登时就嘴眼不对了,他豁然端起了那一大碗的腊肉:“你吃便也罢了,咋还与他们吃这样好。领了工钱来给人做事的,吃菜又吃饭,竟还吃恁多肉!反了天咧!”


    正要进灶屋问小香饭菜好了没的连四哥,在门口就听得范爷的一席话,暂住了脚,没往屋里去。


    小香连追着范爷:“太爷,平素里都是这般吃的!”


    范爷梗着脖子:“以前家里头穷,十天半月都不得沾些荤腥,这厢他们这些给人做活儿的,反倒是日日都吃肉,不比主子的日子都还好过呐。”


    说罢,范爷瞅着模样端正的小香,温了言语,想去拉她的手坐下:


    “你往后甭与他们做肉吃了,俺瞧着他们的活儿也不重,还没得俺年轻的时候下得力气多咧。你要是想吃肉了,与俺一同吃。”


    小香吓了一跳,哪里好意思一个人跟着范爷吃肉,连说不能坏了规矩就逃了出去。


    午间她在外头吃饭,家里几人见着今朝纯是素菜,没得肉,难免是问,连四哥便怪气了几句。


    一时间,倒教小香里外不是人。


    这范爷心疼肉与了家丁吃,午间便敞着肚皮吃肉,一粒饭都没吃,光捡着肉吃了。


    吃得饱足,便钻回屋里呼呼大睡了起来。


    谁知下晌人就不对了,哎哟哎哟的叫着肚子疼,范爹家来连去使人去喊了朱大夫,说是积了食。


    范爹见此不由拿了小香来问,一时忧心着范爷,说话便重了些。


    小香吃了一肚儿的委屈,趴去屋里哭了好一晌。


    待着康和他们家来时,且还不晓得生了甚么事,就见着小香红着一双眼儿来说:


    “承蒙是康三兄弟与范夫郎这些年月里对俺的厚待,只俺如今年岁不小了,爹娘来了信儿说是在家中寻了一桩好姻缘,要俺去成了家。”


    康和闻言,只觉事情好生突然,便道:“这些年月你在家里头做事妥帖,我们想多赁你些时间,只婚姻是桩大事情,也不可耽误了你。


    不妨这般,这头许了你长假,待你家去完了婚,再过来继续做事可好?届时我与夫郎,也与你备一份厚礼,贺你婚姻大喜。”


    小香哪里真舍得这么个好去处,此番拿了这借口想走,听得康和范景这番言语,更觉伤心,一时间哭得不能自已。


    康和觉怪,便细问小香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吃了甚么委屈,她却不肯言。


    反是范爹一连愧相来说:“下晌你爷积了食不得了,俺一时心急同小香说了重话咧。嘴长在你爷身上,不当怪小香没把人看好。”


    “你甭辞去,是俺不当说你。”


    巧儿却是眼明心亮,她与小香最是好,晓得她不是那般受人说了两句就哭天喊地的性子。


    且她家里头日子不多好,便靠着她拿了月钱补贴,轻易如何会要辞去。


    她便温声去问小香:“你定是有甚么委屈,细细的说出来教我们晓得,哥哥、哥夫都是公正的人,没有教你吃罪受屈的。”


    一番安哄,小香才将今日的事情一一道来。


    “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范爹瞪直了眼,要说是他爹不与底下的人吃肉,那还真是他干得出来的事情。


    可说他与小娘子拉拉扯扯的,这事他却不肯信。


    小香哭说:“俺不敢扯一丝谎来,只怕是连四兄弟听得了几句,午间吃饭才呛俺,这厢倒可唤了他来问话。”


    康和便去喊了连四哥来问,连四本也只是下头说几句酸话,哪想事情竟还给抖到了康和这处来,他心头畏畏的道:


    “俺也不是要说小香,只这春夏月间,农事繁重,尽数是些下力气的活儿,俺瞧着一欢二喜,牟兄弟、刘兄弟都干得累。太爷却将俺们吃的菜端了去,说只与小香吃,俺们心头一时愤懑,就说了不好听的话来。”


    接着问了另外几人,也都是认定了这事情。


    几个壮丁姑且不晓得其中内情,独是连四哥听得了几句范爷对小香说得话,虽没人见着范爷要去摸人的手,但范爷独却待个正值妙龄的小姑娘优待,对其余男子就苛着,是个甚么心思谁不晓得。


    “作孽啊,作孽!像个甚么话!”


    范爹一张脸羞红一片,只觉火辣辣的,倏然站起身便气汹汹的朝范爷的屋子去。


    一屋子剩下的几人面上都不大好看,且没人当头就说范爷的不是,康和宽慰小香道:


    “这事情是教你委屈了,小香,明儿你便回家里头去歇两日,这事自会与你公道。”


    小香哭应了康和的话,与屋里的人做了谢回了屋去。


    范守林又羞又气的跑进了范爷的屋里头,当即就骂了起来:“娘才去了几月光景,你一大把年纪了如何这般不知羞耻,真真是要将俺的面皮子都给丢光呐!”


    范爷下晌吃了消食的药,身子已是舒服不少了去,时下见着儿子进门来便对着自己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气道:“你没头没脑的骂俺这一席话做甚?”


    “作甚?你干了些甚心头没数?你羞不羞人呐,恁大年纪了去戏个小姑娘,先前那陈雨顺还在家里头瘫痪着呐!这便是贪好颜色的下场!”


    范爷听得这话,登时心虚了一下,眼睛不敢瞅范守林,他道:“那丫头与你说的?便是胡诌,俺瞧她是个瘦弱的小姑娘,就想喊她多吃些。咋这样跟你说俺呢,不像话,你把她辞了罢了。”


    “你瞧姑娘瘦发善心喊人多吃,却把家里下力气的壮丁的肉给扣了,自个儿撑坏肚皮的吃,还不认你那点儿羞人的心思,天底下恁有你这般做人的!


    如今人家不依你,就要把人辞了去,爹呐,俺的爹,你咋这么个人!”


    范守林当真是气,又当真是羞。


    他给人说骂了一通,心头不得解气,过去把他兄弟范守山叫了来,把事情说了一遍与他听。


    范守山也是大惊一场,面上觉羞:“那便是赁来的人,也是活生生的人。哪里有不吃饭吃肉的,这月上活儿计重,不与人荤腥吃,谁肯下力气做活儿呐!”


    “爹就是俭省也不该省到这上头来,您没管理过大家大业,瞎管甚么事。”


    “这些且不提,你、你……小香那丫头才多大,往后人晓得了这事,如何看俺家的家风,大鑫可是教书育人的夫子啊!”


    兄弟俩都觉得好生丢丑,轮番说骂着范爷。


    陈三芳没进屋去,在外头听着,康和跟范景打发了下头的人去外边忙,也没进屋里。


    “可怜了你奶,打小就跟了你爷,一辈子几十年都过去了,本以为是情深义重的。瞧这人才走几时,没人管束着了,心思就花了起来。”


    越想越觉得气愤,陈三芳便厉声骂了一句:“这男子,当真是没几个好东西!”


    康和摸了摸鼻尖,无辜看了范景一眼。


    心想倒也还有个把好的。


    范景见他爹跟大伯好歹是没把爷给惯着,若是做了这些糊涂事也还不管,那他也便要将老的长的也都一并给斥上一遍。


    久听没意思,他去喊了大福,进屋里与他读书来听,倒是教人听着好睡。


    范爷教两个儿好一通骂,里子面子是全没了,他总觉下头的人在偷偷的说他,面着人神气不起来,哪还吆三喝四得了。


    没两日,也没人撵他,自就吵着说要回去住。人回了大房那边,躲着不肯见人,都不要范爹去看他,素日里也不要范守山服侍,意思是他俩把他给骂狠了,人伤心了。


    范爹也气,不去看就不去看,他真是瞎折腾,瞎把他孝敬。


    他不当是气,还羞,还愧,在陈三芳面前是愈发抬不起头来了。


    第105章


    范爷挪动回大房后,康和将家里的长工家丁都给敲打了一番,外在赏了一回钱,这事才算过去了。


    转眼进了夏月里头,天气炎热,往年里康和最是个怕热的,今节里反倒是范景更怕起热来。


    他身子见重了,八月上便要生产,如今不过只两月的时间,且小孩子说不准是不是会早一些出生,一家子都格外的上心。


    范景怀二福不大顺畅,康和时也提心吊胆的,眼瞅着他月份大了,不知哪一日就要生产,这大的月份上,自是不能每日再城里乡里的跑动了。


    康和又不愿意离他太远太久,思索一番,总算是张罗着要雇个伙计帮着看着铺子了。


    一来呢,他手能松些,也便好照看范景,二来人张石力跟贺小秋成了家,说不得甚么时候就有了孩子,城里的铺儿还是要有伙计才成。


    城中求职的人口多,门口贴上张赁工帖儿,人来人往的,有求职意向的自会问着来,人前来采买的客,瞅见了也会四处说。


    那帖儿不过贴出去了三日,陆续就有人过来问了。


    康和瞧面了六七个人,最后选定了一个唤作朱华的少年,十六的年纪,挺是伶俐。


    家就住在豆惠坊上,粗识得几个字,外还会算术,倒是难得。


    若非人言家中母亲身子病痛,不得走远了难照看,他这般的能上酒楼客栈大铺里做差事,但为谋求个离家近的铺子,便上了康和这处。


    康和与他一月里七百个钱,若是做得长做得好,一年后能与之涨工钱。


    猪肉铺有了张石力杀猪,外有陈三芳和巧儿看铺,如今又赁下伙计,不说是全然脱手,但康和倒底是抽的开身了。


    少去城里铺上忙,康和也没得闲,先是管理了一番家里的料田,今年的青椒子和山胡椒都长得不错,去年没有结果的树,今年多了三颗树结子。


    去年光是一田的香料树,林林总总,康和盘账时算来也挣了有快四十贯钱,缴纳赋税之后,至手上也还有三十来贯。


    头年收成,已是不差了。


    比之种庄稼的田地,反好盈利许多,一亩良地,一年的收成缴纳产税后,能得四五贯钱已是很会伺候土地的了。


    康和算着几乎一年就回了前几年培育的本钱,自然了,其中也是范爹伺候得好,若是半途虫害损死,那就不好回本了。


    但不论如何,去年得尝甜头,年初时康和便又四处寻攒了好苗栽了一块新田,如今且还在生长,再得有两三年才得结果。


    椒子树慢些,山胡椒树倒是不肖等这样久,一两年便有果了。


    巡看了料田,又驾着车子与范景去打井村看了看甲鱼。


    刘老二费了不少功夫引了些活水在塘子里,甲鱼没如何损,偶时还能瞧见几只摆动着短短的四肢游到水面上来,有意思得紧。


    过去时,他俩碰见了谢家小子,这孩童八岁上了,个儿蹿得快,背了一捆柴火似是从半山上下来。


    见着康和跟范景,多是乖巧的就喊了康叔范叔。


    范景见小子一脑门儿的汗,头发都润了,从身上摸出了块儿小橘蜜饯糖与他吃。


    谢小子连说谢谢,欢喜接了过去。


    康和道:“今朝又没去私塾?”


    谢小子不好意的挠了挠头:“家里这当活儿多,俺就没日日都过去。”


    康和笑着摇了摇头,乡野农户人家的孩子读书,多都是这般,他便又问:“那你爹娘身子可还好啊?”


    谢小子回康和的话:“爹娘都好。”


    康和点了点头,又闲说了几句,便教他快些家去了。


    这谢小子便是范景跟康和几年前捉住拐子救下的那孩子。


    谢家人讲良心,每年都有上家里头去拜年,两家便在走动着。


    谢爹有意想教谢小子给范家做事,康和倒也答应,只言如今手头上没甚么恰当的与他干,待着教他年长两岁,上私塾里识几个字,通些算术,届时再给安排。


    谢小子便也在范鑫的私塾上开蒙,不过这孩子不爱读书,三日只两日去私塾里,倒也囫囵识得了些字。


    康和感慨了一句:“想是那年大福都还没学会走路,就是个胖崽子,如今早满村的跑了。”


    范景听康和说大福,便想着昨日私塾休沐,大福便央着牟大郎要骑骡子,且还把十五也叫了来。


    两个小崽子也不怕热,一并骑在一头半大的骡子身上,在村里转了两圈,甭提多欢喜了。


    亏得是牟大郎有耐心要与他们牵骡。


    回来时,一人吃了一大碗紫苏饮,又吃了些寒瓜,睡了晌觉,又一道上读了书,写了几个字,这才依依不舍的散去。


    罢了,见日头高起来,两人便驾着车子家去。


    至了家,范景便钻进了屋里,他解了薄薄的外衫子,只着了一件无袖的里衣。


    康和晓他怀着孩子热,便取了两口圆盆在屋里,打了清凉的井水置在其中,用来散热解除。


    他们这样的人家用不起冰来消暑,好在是打得口井,夏月里用水还容易。


    康和绞干了一张冷帕,与范景擦了擦汗津津的额头和脖颈:“热麽?”


    范景蹬了脚上的布鞋,道:“地气且还没起来,家里倒凉快得多。”


    康和低头瞧着范景隆起的肚子,他轻轻抚了抚,同范景道:“人说多子多福,也确是孩子多,人丁兴旺热闹,可我见你怀小二福这般辛苦,想着还是别要那样多孩子了。”


    “就是两个孩子,好好教养,也比一群顽童得好。”


    范景道:“要不再生孩子了,你便甭在干那档子事。”


    康和闻言,眉心轻动:“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哪里就能不干那事了,这年里,我老实本分得跟要做和尚了一般。不见你体恤,倒是还想一棒子把人给打死。”


    范景道:“既要又要,天底下哪里来这样好的事。”


    康和轻哼了一声:“我既说这话,那便有法子。”


    范景没细问他那法子,这当头上说这些话来,本也挺是招火。


    他轻蹬了康和一下,岔开了话问他道:“产婆这些寻好没?”


    “如何还要你操心这些事。产婆已按照先前一般寻了两个,大夫自不肖说,外崽子吃奶的羊也提前跟牟大兄弟说谈好了,他好生养着近来都在喂些催奶的草料。”


    范景哪里不晓得康和会提前周全好,但听得他安排得齐全,心头总也更安心些。


    下晌,大福下了学,突突跑回了家来,额头背心都起了许多的汗。


    家来就见着康和跟范景在屋中,很是雀跃。


    康和用温水与他擦了擦身子,换了身轻薄的干净衣裳,小崽子吃了一碗豆儿水,就去写字了。


    写罢了字,钻进屋里来挨着范景,他小手摸了摸范景的肚子,问:“是弟弟还是妹妹呢?”


    “这便是要出生了才晓得。”


    康和在一头道:“大福想是弟弟还是妹妹?”


    “弟弟妹妹我都喜欢,十五说很羡慕我有弟弟妹妹呢。”


    大福扬起小脸儿,显是十分得意。


    康和笑了笑,徐扬他家中总一代单传,倒是早听他念叨着还要孩子,可偏他与元哥儿身子健朗,如今十五都已五岁上了,却也还没见消息。


    不知哪里去听些江湖术士之言,说想得子需得要孩子缘,且当多与身怀六甲之人来往行动,如此也沾些运。


    十五前来寻大福,元哥儿便总跟着一道,要与范景说话闲耍,只范景那性子,能与人闲唠嗑个甚,倒是幼时且还多两句话。


    这前些日子,听得两口子又一道去了庙里烧香捐钱,倒是诚心得很。


    康和捏了捏他的脸蛋儿:“只如今且还不晓得,再过两个月也就知晓了。不过瞧着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应当是个身强体健的,多是能折腾你小爹。”


    大福闻言,便从范景铺了凉席的榻子上下去,说道:“那我读书给宝宝听,他听着了许就能安静些,这样就不闹腾小爹了。”


    说罢,突突跑到了屋子去,取了一本三字经来,翻开来一点点读出。


    范景靠在软子上,见着站在跟前的小崽子,耳边听得糯糯的读书声,不知是否哄着了肚子里的范小二,总之他确是教哄得昏昏欲睡。


    没多时,人还真就睡了去。


    如此,至了八月上,桂花的香气飘得城里城外都是,天气凉爽些下来,空气也香,教人走在外头心神都觉舒畅。


    这月下旬,珍儿忽得传回家来一个好消息。


    骆川宜今年下场院试,中了!


    人今一夕从童生做了秀才,阖家欢庆,置摆了席要酬宾呢。


    范家人听得这消息,也是欢喜得不成,立收拾了些礼物出来相贺。


    康和还给包了二十贯钱放在礼匣中,一并送去了骆家。


    清早上,范爹陈氏寻了新衣裳出来穿,康和跟范景也捡了箱笼里头好料子的衣物打扮。


    巧儿本就爱装点,自是不肖说,弄得光彩照人的。


    一家子驾了骡车,就往骆家前去。


    “爹娘,大哥哥、哥夫,巧儿!”


    珍儿在家门口迎客,她本就因丈夫苦读中了秀才而满面红光,如今瞧见一家子都来捧场,更是欢喜得不成。


    可见范景挺着个大肚也来,心头既感动又不免有些担心:“大哥哥如今身子重,竟也前来,本是不当教你劳动,过阵子一家子相聚也不妨事。”


    康和半扶着范景,道:“得晓川宜的喜事,他也高兴,如何有不来的。不肖挂心,今一家子都看着他咧。”


    陈三芳上前便去捉住了珍儿的手,喜笑颜开:“如今可是好啦!”


    珍儿也欢喜的握着陈三芳的手,一只手又去拉了拉巧儿:“有些日子不得见巧儿,愈发漂亮了。”


    巧儿嬉笑:“二姐好事当头,更是容光焕发。”


    骆川宜迎罢了一波客从屋里出来,见着几人,连忙上来热络喊人:“怎有一直在外说话的道理,珍儿,快带岳父岳母,哥哥哥夫,巧儿妹妹进屋去呐。”


    一厢相互扶着牵着的进了骆家宅子。


    听闻今朝光是请得亲戚,明日里还要请些城里的官贵夫子,后日请同窗友人,弄得很是讲究。


    云表姐和骆童生亦是满面红光,见了珍儿这头娘家人来,前来招呼说话。


    陈三芳很是将骆川宜一厢夸,云表姐却一个劲儿跟陈三芳夸赞珍儿贤惠,言说若是没有她嫁进家来悉心照顾骆川宜,他也不得今日光耀。


    两头都十分客气热络。


    骆童生见几人,问道:“怎么见得你们家仲阳来?”


    “本也是说带来热闹热闹,只今朝私塾那头不在休沐日上,他读书劲头高,轻易不乐得请假耍。”


    康和答骆童生的话道:“改写日子他没读书,再带了来贺上一贺他二姑与姑父。”


    骆童生道:“合该如此,虽小童读书自由,却需得自小养成好得习惯才是。平寒小事,少请假耽搁读书为妙,积年日久,养成了请假的习性,上学也就懒怠了。”


    康和附应了一声。


    这骆童生,旁得家事客气话一概不说不问的,独也就过问一二读书的事情。


    但如今人二子中了秀才,谁人又能不说一句教导有方呢。


    罢了,几人前去坐耍了会儿子功夫,等着开席吃饭。


    人城里讲究,男女得分桌而坐,康和便教巧儿看顾好范景,巧儿爽利的答应了一声。


    吃罢了席饭,又说了好一晌的话,骆家今朝客多,也难每户都周全久顾。


    范家一屋子的人便告辞家了去。


    回家路上,一家子心情都不差,一来是骆川宜年尚轻便中了秀才,颇有前程,且夫妻和顺恩爱;


    二一则,人骆家门楣又高了一截,待他们家也还是颇为热情,并没有因此就冷待了。


    “俺前阵子去庙里烧香,请得大事卜卦,说得咱家有官福,算得可真是准,瞧这才多少日子,女婿就中了秀才!得了空,定得去还愿才是。”


    陈三芳乐滋滋说道:“得此女婿,俺们家门路也算宽了一宽,俺的巧儿,届时托你姐姐与你相看个好人户,岂不是比现下容易。”


    巧儿道:“瞧娘给乐得,自身要没本事,就是姐姐识得了好人户的娘子,那也未必瞧得上我。”


    “胡说,俺今朝见席上好几双眼儿从你身上过咧,只怕是想打听的。”


    康和听得母子俩说话,笑了一笑,转头去问一直没说话的范景:“今朝高不高兴?”


    范景本是想答他一句,却觉身子有些不痛快,打他上了骡车,就有些不适了。


    只见着一家子都欢喜,他也没张口言说一点儿不快教家里人心头悬着。


    眼下是觉很不对,他眉心微蹙,同康和道:“我觉紧得慌,怕是快生了。”


    “哎呀呀!”


    正与巧儿范爹喜滋滋说着话的陈三芳听得范景这样一句,吓得大惊了一声。


    “我的儿,你稳上一稳,俺们快快赶回了家去!”


    一阵手忙脚乱,待着至家,康和直接跳下了车子,将已是腹痛难忍,无法行动的范景给拦腰抱了下去。


    转头即将人往屋里送。


    陈三芳巧儿、范爹,也是火急火燎的各自喊人。


    范家一时间就给闹腾了起来。


    康和将范景放在榻上,与了枕头将人垫好。


    他安抚着范景:“别怕,一家子都在呢,我守着你。”


    范景吐了口浊气,他见康和一脑门儿的汗水,豆大一般,瞧着倒是比他还怕得多。


    他道:“我又不是没生过,有甚么怕的。你到外头去等着。”


    康和紧扣着范景的手,却似个不肯离了父母半步的小童一般:“我等产婆和大夫来了再出去。”


    范景由了他,微闭了闭目,只养着些精神待着生产。


    早估摸是这几日的事情,心里头倒有准备,只没想到好事赶在了一处,好挑不挑,恰就是今朝。


    倒没刻把钟,产婆就来了,康和教给拉了出去。


    他在外头焦急的等着,比之坐牢也没两样,这般煎熬事,当真是不愿一而再,再而三的体会了。


    过了个把时辰,康和急躁中想起大福当是要下学回来了,怕是他见了家里这样乱,心里头忧怕,便喊了小香去大房那头,或是教在那边吃晚饭,或是跟着十五一齐去徐家也好,甭将人接来家里。


    谁想小香还没出门,大福却自跑回来了,小家伙头发都散乱了去。


    “你怎家来了?!”


    康和看着小崽子,前去牵他。


    大福咽了口唾沫喘了口气,这才同康和道:“我收拾书包的时候听大爷给大伯说小爹要生产了,就快着跑回了家来。”


    康和眉心微动,将大福抱了起来:“跑得这样急,要是摔了怎么是好。瞧这身子上的汗。”


    大福见家里人多,进进出出的,心里觉得情势有些吓人,央着康和:“我想进去看看小爹。”


    “小爹在生宝宝,咱们不能进去打扰他,他要见了你,会分神,损了力气,便更不好生宝宝了。”


    大福听康和这样说,倒也不闹着要进去了。


    只久久也不见消息,心里急,抱着康和的脖颈,瘪着嘴巴,埋在他怀里便哭了起来。


    陈三芳端了盆儿水出来倒了,见着抱在一块儿的父子俩,当真好不可怜:“产婆说胎位好,生不得多久,都快出来了。”


    康和闻言,这才稍稍松了些气。


    霞光似瀑一般撒在田野山林间,晚风送来一阵桂香,总算是听得了一声婴儿的啼哭。


    悬着的心,可算落回了肚子里头。


    第106章


    屋中好是一场欢喜热闹,康和瞧着裹在襁褓布里小小一只的范二福,心里既是感动又觉难得。


    “是个哥儿,乖巧得很。”


    康和挨坐在范景床边,将孩子与他瞧了一瞧。


    小家伙脸儿小小的,也不重,只才五斤多一点儿,不如大福出生时。


    便是因体格子小,比生大福时倒是要容易,却不晓得小小这样一个,在肚子里时如何怪是能闹腾。


    “爹爹,爹爹,我也想抱一抱。”


    大福站在床边上,见着康和跟范景抱着小小的弟弟很是高兴,连张着胳膊也要抱。


    康和见他这般,不由得笑:“好,弟弟给兄长也抱一抱,毕竟在肚子里时哥哥便没少读书哄弟弟。”


    说罢,他小心将二福转与大福,范景眉心微动:“当心摔了。”


    “嗯,我晓得。”


    大福轻轻接过二福,只觉得隔着襁褓,也觉小宝宝软乎乎的,十分娇嫩。


    他全然抱得动,但又很仔细小心,只怕将弟弟给摔着了。


    一旁的十五见着大福抱小宝宝,他也凑了上来看。


    这孩子快下学时去小解了一下,回来却看大福不见了,只瞧着他的书包还在课桌上,当以为人也去了茅房。


    他便在私塾里等了好一会儿,学生都走光了,范鑫见他还没家去,小梅见他不走央不动,也只等在外头,才与他说大福已经家去了。


    十五不高兴的哼唧起来,却还是拿了他的书包,与他送了过来,才晓得今朝他小爹生弟弟。


    小孩子不记得幼时事,见着襁褓里的宝宝,觉得十分惊奇。


    “我们也是这样小长高来的吗?”


    “那是自然,十五出生时,也与小宝宝一般大。”


    十五见大福抱着小宝宝眼睛都弯了起来,他连也道:“我也想抱抱。”


    大福与十五一向是好得同穿一条裤子,这厢却小气了起来,他抱着二福,不肯与十五。


    “你力气太小了,会摔着弟弟。”


    十五闻言软眉一簇,瘪着嘴巴:“我不会,我力气可大了,你的书包都是我给背回来的!”


    两个孩子说话惹得屋里人笑。


    十五央着大福:“就与我抱一抱罢,大福哥哥。”


    大福见状,这才将怀里的二福轻轻与十五。


    康和见此,也前去帮着,只怕着俩孩子新奇,抱来抱去的不当心把小家伙摔着了。


    十五像是圈着个盆儿一般托抱着小宝宝,觉得稀罕得很。


    他一双眼睛圆了起来,亮晶晶的:“小宝宝身上是香的。”


    屋里的人又是笑又是喜庆,陈三芳还是照旧吆喝着与来接生的产婆,看脉的朱大夫包了红包。


    家里喜事成双,她也是难得大方一回,给家里忙前忙后的下人都赏了喜钱。


    范景有些疲累,康和陪在身前,一直握着他的手,虽是秋月上也觉有些热盈盈的,可却教他又格外的安心。


    没多时,人便睡了过去,再醒时,已是翌日清晨了。


    他先是听得了小孩子的哭声,梦里头且还有些恍惚,觉那哭声不似大福的,心中想哪里来的小孩子。


    待醒来时,后知后觉,方才想起,是他跟康和又有了个小崽子。


    恰是这当上康和回屋来,见着有些睡眼朦胧的范景,神色有些迷糊,他至床边去:“怎了?可是身体不痛快?”


    范景摇摇头:“听着孩子的哭声了。”


    康和道:“这小家伙,没吃几口奶,哭声倒是响亮。将才娘与他喂羊奶,只吃了几口,噗噗就给吐了,哭闹不吃咧。”


    范景闻言眉心紧了紧:“怎回事?”


    “许是吃不惯羊奶,娘说出去寻个奶娘来喂。”


    康和道:“先前也是大福太省心了些,甚么奶不是哐哐喝,喂奶喂食最是便宜不过,也想着与二福吃羊奶。不想这小家伙却不爱,也是我疏忽了,事先合该留心寻个奶娘备着的。”


    范景吐了口浊气:“抱进来我哄哄罢。”


    康和依言去把二福抱了进来,小家伙哇哇大哭,睫毛上都是泪水,眼睛鼻头也红红的。


    入了范景的怀里,偏就那样稀奇,一会儿就不哭了,安然睡了去。


    康和坐在范景身侧,讶异道:“莫不是身上气味不同?大福幼时不肯睡觉,你抱着便安宁了,瞧这小家伙将才哭闹得那样厉害,这朝你抱着就不闹腾了。”


    范景道:“许是这般罢。”


    他年纪小时,也格外的黏他阿娘。


    康和怕范景久坐腰疼,由他抱了会儿孩子就接了过去,将孩子小心放进了摇篮小床中。


    转去端了些滋补好用的汤食来,教范景吃。


    “你身子本就瘦,见是怀了大福和二福都没长肉,这当儿生了二福,亏损许多元气,要好生多吃饭肉,补一补精气。”


    范景嗯了一声,道:“那这月里你便上灶做菜罢。”


    说罢,又想康和日里还要忙碌生意的事情,再是要劳碌一日三餐,一家子那么几张口吃饭,未免辛苦。


    便又道:“只做我的。”


    康和不由得发笑:“倒是不晓得你是心疼怕我劳累,还是霸道只许我与你做菜吃。”


    范景也不与他辩。


    康和又得了个哥儿,终日里可见的面色红润。


    把家里头饲养的家禽都捉了个遍,变着花样的与范景做滋补吃食,又还嫌怕范景吃得腻味,过了些日子又上外头采买了鸽子,甲鱼,还收了些猎手从山里弄得滋养野味。


    教他这样给温养着,个把月间,范景面上都见长了些肉。


    这日上,凭着一张好嘴,陈三芳总算是在隔壁村子寻得了个才产了子的奶娘。


    闻说她奶水足,前头生下的两个孩子都养得伶俐,脱了人去说,这朝便过来应事了。


    康和不大好选看奶娘,就交给了陈三芳办,只人来时,也瞧了瞧,见着人面向和善,不是那般尖酸刻薄的相貌,倒是满意。


    与了个好价,托了她看顾二福。


    这小崽儿果真就是挑嘴,先前喝羊奶便噗噗的,有了奶娘,到底是不闹腾了。


    家里人不由都长松了口气,只怕这小祖宗甚么都不肯吃,届时养不大咧。


    “你说是生了二福便不生了,便把二福唤做小福罢。”


    一日里,范景抱着二福哄了会儿,忽得这般同康和说。


    “怎忽得计较起名字的事来了?”


    康和有些意外。


    “咱那铺子坊间,不是有个唤做张二福的,与他重了名,唤着不痛快。”


    那张二福是个矮小的男子,素日里好吃懒做的,还不爱洁净,一口老黄牙,时常吃了午食就在巷子口上对着人来人往剔牙。


    又爱四处咔痰乱吐,没几个人见得贯的。


    康和听范景一说,立也想起了这溜子来,哪家商铺要与人送物上门,都不爱唤他干,就怕人买主嫌寒碜给退回。


    想着他们家小二虽闹腾,却白雪可爱,是不合与这样的人撞名。


    “那依你的,唤小福。只哥哥大名仲阳,弟弟也不能只就个乳名,大福二月出生的,唤做仲阳,这小福八月生,就教月酉可使得?”


    范景听着,觉微有些拗口,不过大抵上也因他没读过甚么书,便觉文绉绉的名字有些不大适应。


    他应了一声:“行。”


    范景月子这个月里,康和大多时间都在他身边亲自给照料着。


    先前生大福时,月子里头便不多细心注意,彼时只觉年轻身子好,陈三芳嘱咐也不如何听进去。


    后头偶时天寒地冷的时月上,觉头痛,气虚,去看了朱大夫,便说是产后的一些遗症。


    康和心头愧悔得很,此番便是秋月里头繁忙,也要腾出手上的功夫细心照看着范景。


    他这月里头出门去的时候少,在家里的时辰多,便理盘了家里的账,手头的钱。


    家里头大的进项无非是三桩,一则是铺子上的生意,二是家里牲禽,三是田产土地。


    猪肉铺子外在贺家卤肉铺的分成,一月能净入手十至十五贯钱,一年上有个一百余贯的入账。


    家禽牲口这块儿上一年能有个八十至一百贯;田产土地带来的瓜菜庄稼,一年还是有百贯的模样。


    几桩生意环环相扣,也不能完全剥开来算清每一桩的盈利。


    外在是商税重,产税也不轻,便是生意做得还算红火,每年贡献官府就得用却差不多四成的盈利。


    康和打着算盘,心中感慨,若是不用缴纳那样多的税利,可就盈利颇丰了。


    只他也就在心里头念一念,朝廷官府保天下安平,如何能有懈怠不供奉的道理。


    他可万万不敢钻那一点儿的空子,届时鸡飞蛋打,一切辛苦经营全都泡汤了。


    总之各般盘计下来,一年还是能有个三百来贯进手,时今手头上也是攒得了小千贯的数目。


    只看似收入颇丰厚,但一年里头花销也不少,他们一屋子人且还不是那般爱招摇穿好戴好之人,但吃用上也并不极其俭省,外在过年过节,各般人情往来,养赁家丁长工……


    一杆子花销,一年也得用去百十来贯钱。


    可无论如何议,现在的日子也都是几年前跟范景在山里时想都不敢想的了。


    但一家子过着如今的好日子,心中也没有半点的不安与惶恐,旁人许是只看着他们今朝在乡里住着高屋大宅,出门骡子拉着遮风避雨的车子,日里桌子上鲜少有缺荤腥时。


    只一屋子的人都晓得,今朝的日子是举家一起经营来的,一同下苦力,一同出钱置地,一同商量谋计……哪样不是一点点给盘攒出来的。


    虽手头上微有了些薄资,但康和却也并没有就此生出懈怠的心思来。


    这些钱银与乡野人家是巨资,可放在县里头言,那就真算不得什麽了。


    且如今儿子年幼,将来也不知是个甚么发展,而今当年体健,还得是要紧着弦,多挣下些家业来。


    “日子漫漫一刻不松的要经营,你不觉累?”


    范景见着康和盘账,说起将来的打算,教人觉得绵绵没个头,他面上反倒是笑盈盈的,不由问他。


    “现在我是两个孩子的爹了,肩膀上又添了重担,要更加上进是应当的。我可不觉劳累,只觉精神更好了。”


    范景听他这样说,嘴角不由也起了些笑意。


    九月里,范景出了月。


    乡间又是一派丰收的景象,范景在家里头待了冗长一段日子,已是迫不急想出去宰猪杀羊活动活动手脚了。


    康和便驾了车子出去杀猪,两人在外头跑了些日子,趁着秋收以后,买卖田地的人户比平时多,他又收寻采买了些田地下来。


    秋月后,田地一时间要归于空置期,买卖起来便容易些,二一则,有些农户秋收不好,又要缴纳赋税,手头周展不开没有法子,也只有卖地来周转。


    因着两口子四处跑,识人便多,听得他有收买田地的打算,有些人户便会自找了他这处来。


    零零散散的,两人收得了有八亩地。


    但这些土地分散得很,且都不是村东一亩,村西又七分了,而是东村一亩,西村三分。


    如今天下趋于太平的年日愈久,像是早几年那般由县府做主,分卖大片荒地的机遇,再是难遇着了。


    只可惜了当初手头钱银不够,否则趁着那机会再多置些土地就舒坦了。


    眼下要想好价收买田地,又不走歪路子,便只能这般趁着时节零散着收到手里头。


    可土地分散得远了,极不便管理,若自去种点庄稼,隔着村子大老远的去上一趟,劳心劳力不说,待着庄稼长出了,没人盯着看着,总会有那般坏心思的人或偷或损人的庄稼。


    有甚么法子呢,康和寻出了两个方儿。


    一个便是与人调换田地,好比是别村的人在他们村子上有地,或者是临近他们村,好似隔壁打井村这样,他拿了与他们相近的田地添补差价交换。


    再一个就是在田地所在的村乡上,寻个靠谱的佃户,把土地赁给人种,这般他们也能有赚。


    头个法子属实要讲缘分,后一个法子便要好使得多。


    最后外头零散收的八亩地,只在隔壁打井村换得了一亩,其余七亩都赁给了当地的佃农。


    虽手底下的人多了不好管理,但是好在他们两口子生意就得东奔西跑的,倒是也能隔三差五的就去瞧看这些田地是否有得到佃户悉心耕种。


    这日里,康和跟范景才办理了田地寻雇农的事情,拿着契纸回去,至了家,连四哥跑着来说:


    “将才田家嫂子过来说在村口上遇着了个外乡人,说是在打听俺们家的位置。田嫂子见那人口音不似俺们本地的,心头谨慎便没直接说,在地里寻了俺带话回来。”


    康和闻言,问道:“可说了是个甚么模样?寻我们家是作何?”


    “田家嫂子说身形瘦,面上胡子多,要寻俺们家做生意。”


    康和听得这话,与范景道:“说是外乡,我当是刘二兄弟他家里人过来找,听这般描绘,似乎不像他家里人。”


    “既说了是来做生意的,就去把人唤了来,看看是谁,是要做甚。”


    康和点头,就教连四哥去接人。


    他俩进屋去盥洗整理了一下,又喊小香准备点儿茶水果子。


    倒是一炷香时间的模样,人就教连四哥给引了来。


    此番一来是两个男子,一个不识得,一个见着人康和跟范景就想起来是谁了。


    原是去年十月上,他们俩一道儿驾车去芳县看水产苗子时,在路上遇着一同结伴的一个商人。


    这商户是外乡人,记着姓万,康和模糊记得好似叫做万华荣。


    届时两厢谈得融洽,临别时互相赠送了些礼,这万贾人收得了他们给的花椒子,甚是欢喜,还与他要了地址,说是来年有望做生意。


    康和当时心头也一欢,只也没太把这事情放在心头,即便那时或真有要寻他做买卖的诚心,只人在外头跑动着,天南海北,事说不准,他也便没存太大的期待。


    外在后来又经逢了不少惊心动魄的事情,他早是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


    谁想,今年秋月上,人还真如期而至,多是客气携着礼物来。


    康和热络的招待了万贾人:“只当再无缘分见着万大哥,倒不想今朝还得一场意外喜,可真教我高兴。”


    “去年幸识了康兄弟,我时有念叨,这厢又来滦县生意,进县扎下,一股脑儿的便寻来此处,实在冒昧的很呐。”


    “万大哥哪里话,你若不来,天南地北的,弟弟便是想去寻你也没得缘分。今朝你自肯劳动来,还没曾忘却我这小弟,我心头不知何等欢喜。”


    康和与人在客厅中坐:“万大哥今年生意可顺畅发达?”


    “四处奔波劳苦,也不过挣些糊口散碎。今朝来弟弟这阔宅,可当真教人羡慕,多是安定又闲逸。可比我们这等风吹日晒的要高明。”


    万贾人想是拍康和马屁,但见着范家这等宅屋,说得倒也是实话。


    康和谦虚笑道:“我这小家小业,不过也就些微门面功夫,教人看得笑话。


    万大哥四海闯荡,是有本事在身方才得此经营,我这般乡野人物,目光短浅,也只在田地上寻摸打转,干些憨直营生。”


    两人说了一晌的话,万贾人才说回正经生意上。


    康和晓得人是为着香料来的,也没说旁的,只先引了两人前去料田里亲看今年的料子如何。


    第107章


    万贾人跟着康和到了料田上,这季上,只见一田的香料青果累累。


    那青椒子果大麻香,一簇簇压得枝丫下曲,甚是丰多。


    万贾人虽也见过这香料树木,却不曾这般见着一田,此番丰收的喜人,实在教人心头沉甸甸的。


    他不由折下了一颗生椒喂进嘴中,只觉气味老辣冲舌,须臾唇皮便麻得几近失了味觉。


    他连与康和道:“这味道正!异香绵长,是好货。”


    康和笑道:“万大哥来的是时候,今年香料成熟的时节比去年稍晚了些,若换做去年熟得早,此番月份上,好料已采摘了大半拿去市场上售了。”


    万贾人也是紧赶慢赶的过来滦县,他往年至滦县时要比今年晚不少,便是因惦记着这桩香料生意,故此才来的早些。


    倒也不枉跑这一回,范家的香料他很是满意。


    既是瞧了货,万贾人便与康和商量起价钱来,他想早些把这些鲜香料给带出去往北边些走,一路上兜售再采买当地的特产转卖他乡。


    “如今城里头香料鲜青椒子的价为三百个钱,山胡椒为三百二十个钱。这是四处都能打听着的,天下和顺,老百姓的日子渐好,物价也涨,不瞒万大哥,这香料价比之去年涨了二十个钱之数。”


    康和道:“万大哥千里迢迢前来置货,亦是瞧得起小弟,我可略让些利,可若是大价却是让不得。香料到底稀罕,城中亦容易卖。”


    虽说一兑儿卖出,进账快,也更保障,但就是在县城香料也好卖得很,便是散卖麻烦了些,可价到底卖得起来。


    若是为着省事一回大量卖出,贱价卖出他难免觉吃亏。


    万贾人晓得如今是卖方居高,人不愁卖的货,他自在价格上讨不得甚么好,反倒是有央人之意。


    为促这桩长久买卖,他道:“便依滦县市价来,康兄弟肯将这般好货留与鄙人,我心头莫大感激,如何能够做商人小态,不显诚意。”


    康和见此,如何还好说旁的,便应了买卖。


    为保新鲜赶时间,万贾人自带了几个人来采摘香料,康和也教一欢二喜还有连四哥帮着采摘。


    虽香料生刺不好收拾,好在人多,十几双手忙活下来,也不过三两时辰就将香料尽数摘下。


    康和大半亩的青椒子,称得重量一百一十八斤,万贾人只要了三十斤的山胡椒,因山胡椒不好保存,也是头年做这桩生意,自是稳妥些为妙。


    于商人而言,三百多个钱一斤的香料许算不得多少,可算其人工路费,折损,成本亦是不小了。


    如此核算下来,康和一并卖了四十五贯钱的香料出去。


    鉴于人买了不少,他另又还送了那般盛药油大小的四小瓶山胡椒油与万贾人。


    这小小的胡椒油价格不菲,毕竟是用鲜润的山胡椒榨出提炼的好油,一斤的鲜胡椒,也不过只那么比指头大些的一小瓶。


    但康和汇了一定量的菜油进去,既保持了山胡椒油的奇香,又还味道恰合。


    就是如此,一小瓶也能卖上五百个钱。


    另外,还送了一二家中的熏货,也便宜万贾人这般走商在路上吃用。


    万贾人心中感激,他与康和言,今朝先出去打通打通销路,若是顺利,来年再来,届时也拿些料油出去。


    他又送了康和一盒人参,一盒茯苓。


    两厢方才作了别。


    这回倒是一股脑儿的把青椒子一把手就给卖了出去,去年那些在他手头上买过香料的都来铺子问。


    却是不得青椒子,只买得山胡椒。


    康和心觉香料生意利厚,可惜手头所有之数也忒紧凑了些。


    他与范景各乡间游走,也又收起了鲜椒子来,转再拿去铺子上卖。


    赚取其中的差价不多,倒不为挣那点儿薄利,是为着教人晓得他家里头还卖着这一味香料。


    待着来年万贾人若是不来了,旁人也还想着有他们家这处卖此香料的。


    鲜山胡椒不如青椒子好卖,待着果子熟透不可再留于树时,康和便全数给采摘了下来,扭送到了油铺上,熬榨做了香油。


    他们铺子上自留要了些去卖,剩下的康和便陈列在自家铺儿上,外在家里存些,逢年过节的做节礼送人。


    不论是富裕还是穷寒人户,总是离不得一日三餐,于那般富裕的人户,他们包两小瓶香料油,拿出手已多是体面了。


    如此倒是解了一桩不知送人甚么礼的烦恼事。


    十月上,忙碌着收拾庄稼进仓,缴纳赋税之事。


    而今农户纳税,以为土地来谈,分做为两种,一种是缴钱,一种便是缴产。


    这缴钱是个甚么缴法呢,便是一早年初乡长催耕劝农时,提前一亩地缴纳上一贯五钱的税钱,作为今年这块土地产税的买断。


    价,约莫是按着一亩地年产值六贯的三成计算的。


    缴纳了钱银,一年中种植的庄稼粮食就不肖再缴官府了。


    另一种缴产便是收获时,缴纳粮产的三成,不论你的庄稼收成是好,还是不好,总之便要缴纳总产的三成。


    许多农户也都选的第二种,一则是春播时手头紧,多是拿不出这个钱来,二一则,农户看天吃饭,谁晓得今年收成是好还是坏。


    倘若收成极好,那春月里缴了钱便划算,若是当年收成惨淡,那可就亏损了。


    范家大多的田地产业也都是选的缴纳粮产,但种植的香料却是缴纳的是钱银。


    因着头几年无产,不能缴纳产物,倘若种植的是正经庄稼,官府非但不为责怪,反还有一二赈济,可这般香料就没有如此优容了,官府自是不许这般钻空子。


    但时下香料有了产物,其所得利润远远超过了一亩地六贯的数目,他们缴纳税钱而不缴税物,所赚便十分可观。


    不过这也得匀去些利润作为前几年无收时白白缴纳的税钱。


    算来,前期投入成本颇高,故此这香料利润厚,却还是没有多少人经营。


    一是成本;二则早些年战乱不太平,农户谁乐意种不能填饱肚子的东西,就是手头有田地,有钱银的都不爱碰。


    不过这两年倒是不同了,康和跟范景出去杀猪时,在别乡,也见了一二种植香料的人家。


    只栽种得不多,尚且还在试探摸索中。


    康和也不晓得将来于这块儿的税法是不是会修改,总之趁着眼下,多挣些总没错。


    冬月下旬,小福百日宴,范家也办了一场席。


    这年里,家头没做过甚么大席面儿,也便好生办了一场。


    城里乡下,前来吃席热闹的人不少,先前大福百日宴预备了二十张桌子便不够坐,生超出了两桌。


    如今几年过去,家里来往的人家比之昔前只多不会少,康和便多预备了五桌,拢共置办二十五桌席。


    这回倒掐得准,将巧够坐。


    “瞧这小样儿,生得跟大景一个模子出来的一般。”


    大房张金桂抱着小福,同一群亲戚说笑。


    “轻着咧,不似大福那般壮实。”


    小福噗噗吐了两个口水泡泡,见着张金桂的脸貌有些生,身子上的味道也是少有闻见的。


    睁着一双猫儿眼稀奇的瞧了瞧周遭怎那样多的人,须臾,哇的就哭了出来。


    “瞧这孩儿,娇气得很。大奶抱着,哭甚呐?”


    奶娘见着小福哭,听得揪心,便要把孩子从张金桂那处给接过去:“孩子有些认生,俺抱着与大伙儿看耍罢。”


    张金桂却不把小福给奶娘,道:“这样大点儿的孩儿认生可不好,便是惯得厉害了,将来容易小性儿。俺多抱会儿,教他改了认生的性子。”


    说罢,她嘬着嘴哄小福。


    奶娘张了张口,大喜的日子又不好说人家里的正头亲戚,没得教人觉着孩儿过宴,金贵的都不肯与人抱一抱。


    她也只看着干着急。


    亲戚见孩子哭得厉害,都喊张金桂与了奶娘抱去,她却也不听,还乐呵呵的给人说小孩儿就是爱哭闹些。


    大伙儿都不好说她,谁人不晓得她欢喜小孩子,奈何自家里头没得。


    出去耍时见着谁家的孩儿,总欢喜的要抱,亲热得很,却又没个轻重,把孩子逗哭了也不与人爹娘。


    谁要见了气,她还要说人小性儿,把孩子看得跟金元宝似的,迟早得惯坏了去。


    大福和十五,还有几个同村年纪相差不大的孩子一同在外头捡哑炮耍。


    听得小孩儿哭声,大福耳朵竖起来,忽就丢了手里的哑炮,寻着就跑去了张金桂跟前。


    见着小福眼睛都哭红了,他大奶还乐呵呵的给抱着与亲戚吹嘘。


    他竖起了眉毛,生起气来:“大奶,弟弟要睡觉了,让刘娘子抱他回屋里睡觉。”


    “是到睡觉的时辰上了,一会儿没睡足该哭闹咧。”


    奶娘见此,赶紧去把小福给抱了回来,要不是大福跑来了,她都要去寻正在接待来客的范景康和了。


    亲戚们见状不由笑:“大福还晓得弟弟睡觉的时辰,当真是兄长的模样咧。”


    大福不受亲戚的虚夸,做了个礼,一溜烟儿又跑去耍了。


    张金桂见着二房这头俩孩儿都乖巧,歪着嘴鼻,一时心头怪不是滋味。


    日子悠悠儿的,不疾不徐,倒就这般又去了两年。


    “师爷四十寿席,弄得可热闹,就连县公都捧他的好场,届时要去与他贺寿咧,你当真不去?”


    “这帖子俺真是不易才得的,若不是心头念着你日里头对俺的总总好,俺早高价儿卖与旁人了。”


    康和丢了块儿麻香的兔子肉进嘴里头,笑与包三哥倒了一盏子酒。


    “那师爷与我素来没个交情,我去凑甚么热闹。且一张帖儿就要二十贯钱,我可吃不起这顿酒。”


    “俺时常觉你能耐,时又觉着你有些不晓变通。县老爷都要去他的席上,到时宴上少不得都是些人物,若是结识上一二,那可不是二十贯钱能换来的好处。”


    包三哥倒是诚心的为康和着想,这几年相处下来,觉这老弟厚道,他俩好得很。


    “若不是俺也使钱拿到手上的帖,也便白给了你一张。”


    “三哥的好意我心领。只我实在不爱好这般。”


    康和同包三哥道:“你倒是不如与俺仔细寻间好铺子,我预备着弄间合适的门面儿来再生一桩买卖。”


    包三哥见康和确实不想要帖子,无奈叹了口气,也没再劝。


    转同他言:“俺先前得了些消息,说是这坊间门口的南大街有几间好铺子要拿出来卖。”


    康和闻言眼睛亮了亮:“你是说前头那三间当道的铺子?”


    “可不就是,关了有些日子了。俺听得说是外县一个大商户的产业,只好似犯了事,这产业便充了公。有消息言,户房要拿出来卖。”


    包三哥道:“只消息也不全然准,俺事先说给你听一耳朵,你要心里属意那铺子,早些吧银子给备着。若是真要拿出来,少不得是有人要,虽未必落在你手上,但若是没得银子,那定是落不到你手头。”


    康和连应声,又与包三哥倒了一盏子酒。


    两人说了好一晌的话,包三哥提着一方鲜猪肉,晃荡着从范家铺子上出去,面上已微微有些生红。


    天气炎炎,巧儿上骆家寻珍儿吃冰饮去了,铺子的伙计朱华,趁着这当儿没生意,也在贺家铺子门口些打着炖儿。


    范景却没去午歇,他在屋后将杀猪的刀都磨了一遍,刀子教他弄得锃亮。


    贺小秋快要生产了,肚子挺得大,近来都在家里头养着,张石力一颗心也都紧在夫郎孩子身上,素日里来铺子的时候不多,只在外头跑着杀猪。


    他们两口子便在铺子上多守着些。


    康和同他道:“这包三哥又想与我帖子,上师爷家里头蹭个席吃。”


    他取了干帕子来帮着范景擦才磨过还沾着水的刀:“记着哪一年县里有个举爷中了举,他得了帖子也想卖与我。前阵子听他说举爷置了个书塾,要收几个学生,若是当初去了贺宴,说不得攀上关系,也能送了大福前去读书。”


    范景闻言,道:“举爷不收寻常学生,哪有那么容易。”


    “我也是这般说。这两年读书的人家是愈发的多了,那些学塾都挤满了学生,有些功名的教书先生吊得老高,念书费用高不提,还要看学生的资质。”


    就连范鑫那处只与孩童开蒙的私塾孩子也比以前多了不少,课室里坐得满当。


    一则是天下太平久了,老百姓安居乐业,手头富足了,孩子生的也多了,那读书的人家可不就多了麽。


    想做举爷的学生,那谈何容易。


    虽道理都晓得,但听包三哥说,两人心头也还是有些动容,大福肯读书,做爹老子的,定也想送他去更好的去处读书。


    下晌,关了铺子,驾了车子回去。


    至了家,一身都弄得汗津津的,康和正预备跟范景去冲个澡,一道软乎乎的小身影便扑进了怀里来。


    “爹爹,小爹。”


    康和眉眼柔和,矮身将小家伙给抱了起来:“今朝在家里可听话?”


    陈三芳从屋里追着出来,见小崽儿已经蹿到他老子怀里去了,嗔道:“耳朵又还好,将才还缠着俺与他取弹弓耍,一转背的功夫就不见了人影儿。


    好是这几年都没听得说有拐子,要换做大福是这性子,说不得那年就教拐子给偷了去。”


    范景见得趴在康和肩头上一双眼睛滴溜儿转的小福,忍不得捏了一下他的鼻尖,眉眼可见的多了些柔和。


    “也不晓得哪里来那样多的精神,今朝午觉也不肯睡,大福回来睡了会儿,他爬去床榻上拱来拱去,闹得大福都没睡上一炷香的时辰。瞧这甚么时辰了,且还活泼得很!”


    陈三芳说起小福,当真是又爱又恼,一日下来,康和跟范景回家,都能有告不完的状。


    康和在小福小脸儿上亲了亲,道:“小孩子活泼些好,瞧大福早两年时年纪小,且还爱动活泼些。这两年专是读书,本就算不得活泼的,如今更是不活泼。”


    几人说笑着抱着小福进了屋去,坐耍了会儿,康和说去洗澡,却听外头连四哥进来说,徐扬过来了。


    范景便去把小福抱到他怀里,这小家伙当真好动,在怀里头也不见安静的,要摸摸范景的嘴巴,又摸摸他的耳朵。


    一会儿子功夫就趴在肩膀上往耳朵上去咬了,却也晓得不使力,可就爱去咬人耳朵。


    “如何得空过来?”


    徐扬进屋牛饮了一碗茶汤,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倒也不是甚么大事,说不是大事又还是有些要紧。”


    康和道:“卖甚么关子,要紧又不要紧的。”


    “这两个小崽子不是在大鑫那处读了也两三年书了么,前阵子我爹会乡来,拷问了一番两人的功课,说是这俩孩子书念得还挺有些模样,大鑫也说,教了那样多孩子,论起刻苦跟聪慧的,还属这俩小崽子。”


    徐扬道:“我爹跟我爷的意思便是现在孩子也七八岁上了,当接去城里好生教养着读书,既有些天分,别给白白荒废了。”


    “大鑫教得也不差,只他到底只传授些基本的,将来孩子若是要下场,那点儿学问不够用。”


    “家里头三催四催的,我今朝得了点儿空闲,整好是过来说与你俩听,看看你俩甚么个打算。”


    康和闻听徐童生拷问了两个孩子的学问说好,他心里头也高兴一场。


    “徐童生的意思是想俩孩子都在徐爷的手头下读书?”


    “他俩打小黏在一处,一块儿读书又互相勉励,我爹跟爷都喜欢的紧,如何有不教他俩人在一个学堂的道理。”


    康和道:“我倒是也跟大景商量过,起了些心思想送他去城里读书。只城里还没置屋,若要孩子每日走读,寒来暑往,那也太辛苦了些。”


    徐扬道:“你何必慌着在城里置屋,寻屋得慢慢来,一时急要难寻着好的。大福这孩子懂事又听话,就教大福住在我爹那头,也不妨事。”


    “那如何能成,岂不是太麻烦你们家了。”


    “有甚么麻烦的,两个孩子一道上还热闹。”


    康和一则怕是麻烦了徐家,二来:“这俩孩子若起居都在一处,说不得一起胡顽。也罢,我们一屋子人先且商量大福读书的事怎么个安排法。”


    徐扬应声:“自是应当的。总之你不肖怕麻烦了我们家,孩子要没个合适的宿处,尽管送到我们家去。”


    康和笑谢了徐扬的好意,他俩的关系,自不肖过于客气的。


    第108章


    夜里,一屋子的人都在,康和趁此将今朝徐扬过来的事说了一遍与大伙儿听。


    “大福如今也八岁上了,既是徐家开口,倒是不如趁着这机会便送他去城里的私塾读书。这事情迟早要央人,如今倒省得了个自己开口的机会。”


    一家子人都晓得大福爱读书,孩子上进,这是十分难得的,其实早该送他到城里的徐家私塾去读书,更开阔些眼界的。


    只先前总挂记着孩子年幼,舍不下心来。


    如今是再不好耽搁了,小童是最擅学、最好学的年纪,这样好的时光白白蹉跎了下去,将来后悔都无用。


    “送,该送他去徐夫子的私塾。”


    范爹一辈子也没指望自家子孙能有读书的天分,他目光虽不长远,觉今朝家里吃喝不愁,住着高屋大宅,已是最好的日子了。


    却也知晓,若子孙能有个薄功名傍身,那家族门庭,才能更久的走下去。


    “只大福到底还是小孩子,总得要人看顾着,这去了城里,在哪处落脚下榻呐?”


    康和道:“便是要与家里商量的就是这事,于送城里读书,我晓得一家子都没甚么异议,只孩子住,却是个问题。”


    “徐扬爽利,他倒是说可以教大福在徐家落住。”


    “徐夫子日里便要教导那样多的孩子,还得看顾大福,怕是不好。要起了心送大福去旁人家中借住,那倒不如教他去珍儿那处。”


    陈三芳道:“珍儿最是疼爱大福的,骆女婿又是秀才,骆家家学好,俺们家大福过去,眼睛看着,耳朵听着,也能学到不少东西。”


    康和倒也点头,若要孩子借住,确也是珍儿家更合适,毕竟是自家亲姑。


    “我想着,要么就趁这关节在城里寻看处屋宅,手里攒得些余钱,倒也能置屋。


    瞧着日子太平,将来人口少不得多涨,城里的屋宅届时定然要涨价,早些办下产业也是件好事情。”


    范景这时张口道:“你不是还想弄间铺子下来支生意?要都赶在一块儿置办,手里头的钱好周展?”


    如今家业大了,摊子铺得开了,眼瞅日子是好,可开销大,如何再能似以前穷家薄业时一般,置地买物,能咬牙把手头攒的钱几乎全拿出。


    那会儿只要有口饭吃,便能有这魄力,所谓是光脚走着,没有比之更差的日子了。


    时下哪里还敢这样做,一个大摊子,手里少不得银钱周转,到底是有两个孩子了,凡是还是得以稳为先。


    康和晓得范景的担忧之处,道:“那便把事情先提上来,慢慢巡看,总也不是说风就是雨,看铺子也好,置屋子也罢,都得讲究缘分。”


    陈三芳点头:“是这理儿,只大福去城里读书的事情却已耽搁不得,早一日去读也早一日受教。


    俺明朝先去探问一下珍儿的口风,若方便,就教大福先去借住,不合适,俺们另又想法子。”


    范景见此,嘱咐了陈三芳一句:“别为难了珍儿。”


    他是怕骆家人不乐意,二一则,去年初珍儿才生了个大胖小子,幼子少不得要费心思照顾,只恐珍儿劳累。


    “俺晓得轻重。”


    翌日,陈三芳教二喜预备了四大箩筐的应季瓜菜,驾着车子去了骆家。


    珍儿见她娘过来,心头欢喜,连吆喝了家里头的小丫头预备了陈三芳爱吃的饮子和米糕来:“娘过来耍便是,如何又拿这样多的东西。”


    她瞧着鲜嫩的瓜菜,且还带着些水露,八成是一早地里头才摘下的。


    陈三芳道:“都是自家地里头的,吃都吃不完。你哥哥、哥夫这两年一直都在各乡里置买土地,家里头的雇农隔三差五的总也送些瓜菜来,都轮不着吃俺们自家里的。你哥夫便说想弄一处新铺子来,卖瓜菜。”


    “你们在城里头得买菜吃,虽说花不得几个菜钱,但到底不如自家地里的新鲜。送一筐子与你公爹和婆婆,再送一筐子与你大哥大嫂,自留下的也不多。”


    珍儿心头感动,她道:“哥哥、哥夫总是那样能干。娘与我想得多周到。”


    陈三芳看着面色红润的珍儿,拉着她的手拍道:“家里头时时都惦记你,瞧你在骆家日子不差,也都安心感慰。”


    “我在骆家一切都好,公爹婆婆不寻我的事,大哥大嫂掌着家里,却待我和善,川宜上进,中了秀才也不懈怠,还在想往上头走。”


    陈三芳点头,心中很是满意,倒是借着这话头,她道:“说起读书上进,大福这孩子倒是也有些心。


    徐夫子想把他们家十五接回城里头教养,念着两个孩子总一道读书勉励,想教大福也去私塾里一起读书。”


    “那岂不是欢喜事,川宜又得了好几副字帖给留着,教我甚么时候得了空家去时与大福捎去。他说大福学字用功,这两年可见得长进。”


    陈三芳听得夸大福,心里也欢喜。


    “大福肯读书,家里都高兴。只是要教养个读书先生,却也不是容易事。


    你哥哥哥夫预备在城里置处屋宅,好方便大福念书,虽大福这孩子打小就懂事,不似小福哥儿娇惯,家里总也舍不得他走读奔波。”


    珍儿闻言,连道:“城里屋宅讲究多,要寻一处好的可不容易,川宜中了秀才,家里手头更见宽裕了些,便说是寻处宽敞的屋子来住,大哥有人脉,且也弄了一年多才寻见满意的,这事情可急躁不得。”


    她捉住陈三芳的手道:“本是我寻着这两日便要回家一趟,与家里说这头要搬新屋的事,倒一时间还没得空。


    娘,且让大福来我这处住罢,新屋三进宽敞,不怕大福住不下,他读书又有川宜看着,岂不是好?”


    陈三芳听得珍儿自开口提了这事情,心头很是高兴,却道:“如此倒是好,就怕教大福扰你们的日子,女婿要科考,分了他的心。你公公婆婆那边也是……”


    “公爹喜好读书人,他不会多言。川宜甚么性子娘还不晓得麽,再是温和不过的了,哪里会不答应。”


    珍儿道:“娘且回去先与哥哥哥夫说一声,我明后日家来,亲自再与他们谈。”


    “那便依你的话。”


    母女俩说了一晌,陈三芳又去看了自己的俩外孙,在骆家吃了晌午饭才家去。


    下晌,珍儿便与丈夫说了教大福过来住的事情,骆川宜并无反对,晚间,夫妻俩便去告诉了云表姐和骆童生一声。


    孩子过来虽是住在他们的院儿里,只到底在一个屋檐下,始终也得与父母通个气儿。


    “倒是晓得为着孩子盘算,舍得将孩儿送来城中读书了。你那位姓范的同窗,与孩子开蒙识字倒还成,要教导更多的只怕是没那般学问。”


    骆童生听儿媳妇要把娘家的侄儿接来住,且为着读书教育的事情,倒没有异议。


    只他难免心里得意,自是童生,儿子还教得出息,年纪轻轻已是秀才了,这放在县里头也是扬眉之事,两年间,没少得人奉承,便是愈发的傲了起来。


    骆川宜听得他爹当着珍儿的面说他堂兄弟学问不好,忍不得张口:“爹。”


    骆童生见儿子不愉的眼色,端起旁头的茶啜了一口,到底是没再说什麽。


    云表姐道:“旁的都不要紧,只怕珍儿要照料安哥儿和章儿,届时大福过来,照应不过。”


    珍儿道:“这倒不妨事,大福自小就懂事,费不得甚么心,再一则,又有秋雪帮着照看,媳妇不觉劳累。”


    云表姐点点头:“到时把孩子接过来了,便教俺屋里的冬梅过去帮衬着。”


    翌日,珍儿便坐着骡车回了一趟娘家,这套车的骡子,且还是骆川宜中秀才的时候大哥牵过来的。


    家里头待她百般好,如今能得一二回馈,珍儿心里头反倒是高兴。


    昨儿得了陈三芳的话,康和跟范景也都没上城里去,就在家里等珍儿家来,一家子团圆吃顿饭。


    “大哥哥、哥夫也不早说大福要去城里读书的事情,如此我也早便接了他去。”


    珍儿与一屋子的人说话,昨儿骆童生话虽说的不好听,却也是实情,范鑫教导孩子认字读书且还好,若要教学问,那便有些难了。


    “在城里置屋是好事,且可慢慢看,大福在我那处安心住着,川宜也能教教他。甚么时候屋子置办好了,且再接他回去都不迟。便是一直在我那边住着待大福考得了功名都使得。”


    “也是想着你照看两个孩子不易,没想瞒你这事情。”


    康和听得珍儿这般为大福着想,心头也一暖。


    珍儿道:“现在的日子只有好的,儿时那般苦累的日子都过来了,照看三两个孩儿算得了甚,且家里还有人帮着。


    我时常都还想着以前在家里头带大福的日子,要把他接过去住,心里只有高兴的。”


    康和跟范景见珍儿诚心,也不麻烦,便应了这事情。


    一屋子都欢喜吃了饭。


    既是定下了,康和跟范景便准备了些礼出来,一份是送去大房那头给范鑫,一份送去徐家徐夫子那处,一份则是送去骆家。


    大福在范鑫那处读了几年书,虽是自个儿亲大伯,可教育之恩不可忘。


    如今大福读书好,孩子乖巧上进是一则,但少不得也有范鑫细心教的功劳,时下孩子要上别处读书了,合该好生谢一谢的。


    往后大福要在徐家读书,那就是徐夫子的学生了,拜师奉束脩是一贯的礼数。


    至于骆家,孩子要在那头住,且不知多少时日,于情于理都要上门拜访送礼的。


    康和跟范景便带着大福分别走了三户人家。


    事情忙完,也是小半个月去了。


    七月初,骆家搬了新宅,大福也便能去住下。


    前两三日上,家里头便陆续收拾了他的穿用,书本学具,还有一些喜欢的玩耍之物。


    家里头都很是舍不得,范景这两日上话都更少了些。


    大福这孩子,比小福还要黏范景些,出生来范景跟康和带的就不算多,可往前虽是白日里少有陪着,忙活完了生意买卖,家来时总也还有相伴时光。


    这朝去了城里头读书,定然是少有能见着了。


    搬去骆家的前一日夜里,大福没吃多少饭,说是要回屋去做功课,早早的就洗漱了进屋去。


    然则回去房间里,他没磨墨来练字,也没翻书来瞧,只早早的蹬了小鞋爬去了床榻上躺着。


    大福心里既高兴能去城里跟十五一起读书,又还是住在打小就照顾他,与他多是亲热的姑姑家里住,原也没有甚么不开心的,可真到了要跟小爹、爹爹、弟弟、小姑、祖父祖母分开,心里又不是滋味起来。


    尤是想着今朝大奶与他说的话,更就有些忧愁。


    范景开门进屋来时,就见着大崽捧着小时候常耍的泥叫叫正在床榻上发呆,闷闷的,一张小脸儿上不见光彩。


    “小爹?!”


    大福见默着进来的范景,连忙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范景走过去,在床边坐下:“今晚这样早就睡了?”


    大福抿了抿嘴,嗯了一声:“明朝要去姑姑家里,早些睡下,也好早些起来。”


    范景见大崽确是长得快,眨眼间个儿便蹿了好些起来,都至他的腰间了,比之小福,当真是大哥哥的模样了。


    只再是长得高又长得快,却也到底还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像康和的眉眼,且还尽数是些稚气。


    “总是这般懂事。”


    先前爹爹早也与他说了许多的话,去了姑姑家里要如何,他还认真的给记在心里头,心中也并没有酸酸的想哭。


    可这厢小爹来与他说话,也没说甚么,他却忍不得鼻子酸酸,眼睛就红了起来。


    他扑到范景的怀里头,抱着范景的腰,也不说话,心里却早已是万般舍不得,低低的吸起鼻子来。


    范景看着儿子这般,心里不是滋味,伸手将他圈住,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你要不想去二姑家里住,便不去了。我与你爹说便是,届时赶着置个新屋,也是一样的。”


    大福晓得爹爹都听小爹的,只他伤心归伤心,却也没有要闹不肯去的心思。


    他抱着范景的腰,道:“姑父是秀才,总与我好的字帖练字,他的学问渊博,我要是住在姑姑家里头,一定能学到不少的学问。”


    “我就是……就是有一些舍不得小爹。”


    大福有些不好意思说这话,想着自己都是个大孩子了,弟弟那样小,舍不得爹爹小爹才是寻常,自己还这样子,一点也不像个男子汉。


    范景微微叹了口气,懂事的孩子惹人心疼。


    他给大福揩了揩红彤彤的眼睛下头挂着的泪珠子,:“小爹也舍不得。”


    大福听得范景这样说,他贴着范景的胸口,问:“那小爹会常来看我吗?”


    “我跟你爹爹在城里看着生意,白日里头都能来瞧你。徐夫子的私塾离家里的铺子也不远。”


    大福心中慰藉了些,在范景的身上蹭了蹭,心里有些安心了,却又还有点酸酸的,忍不得小声问道:“以后我住在姑姑家里了,不常教小爹和爹爹见着,会不会就不喜欢我了。”


    范景眉心微蹙:“怎么会。”


    他默了默,觉不对,问:“谁与你说这些的?”


    大福吸了吸鼻子:“大奶她说小孩子没有跟爹爹娘亲待在一处,日子久了就不亲了。”


    范景夹着眉头:“你大奶她就爱胡乱说话,也不是一日两日这般了,不要捡她的话来听。


    在与没在身旁,你都是小爹和爹爹生的,走去哪里都教家里人牵挂,如何会有不喜欢了的道理,只有更忧心挂记的。”


    大福听了范景的话,小小的心才踏实的落回了肚子里,心头的担忧倒也没了。


    他贴着范景,晓得小爹在外头忙了一日了也劳累,该教他早些回屋去歇息了,可偏又还想黏着他。


    不由撒娇:“小爹今晚能不能和我一起睡。去了城里就该好久不得见小爹了。”


    范景揉了揉他的脑袋,应了一声:“你且先睡下,小爹去洗漱便来。”


    大福欢喜的抱着范景的脖子蹭了蹭,唤他快些去了来,他要等着范景去了回来再睡。


    范景瞧他又高兴起来,这才出屋去,刚开了门至屋外,就见着康和过来,似也是要去大福屋里。


    康和瞅着范景好半晌不出来,不由问:“怎的了?”


    范景没回他的话,只先往屋子去,进了房间,他一边解下外衣准备洗漱,一边同康和道:“还是尽快在城里寻处恰当的屋子罢。”


    康和眉心动了动,大抵是估摸出了将才父子俩在屋里说了话,他上前拥着范景,问道:“舍不得大福了?”


    范景却也没否认,嗯了一声。


    康和见此,微叹了口气:“我何尝又不是。其实倒也并非一定要送大福去骆家住,只他上进爱读书,有个秀才姑父,已是许多读书人家没有的优势之处,人愿意教,他如何白糟蹋了不用。”


    如今这时代,教育始终是稀缺难得的资源,没有好夫子教,没有好书找来读,哪里能跟那些大家子弟在考场上比,哪里能在莘莘学子里脱颖而出。


    康和一开始并没有想过要寄托什麽远大抱负在孩子身上,幼小时且都没想那样急的要送大崽去读书,只他偏生了这一爱好,做老子爹的怎么能不与他盘计呢。


    但看着范景和孩子要分开,心头难受,他也更不好受,他拉住范景的手:


    “这事上,先前考虑时我确有私心。但我依你的意思,尽快看寻个宅屋,只教大福暂时先住在骆家,等屋子一弄好,就接回自家里来住。


    届时如何都在城里,要去请教他姑父学问总也比在乡下容易。”


    范景看了看康和:“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康和笑了一声:“我当然晓得,做爹的,难免心疼孩子多思多虑。


    你快去洗洗吧,天热,别教孩子久等着,明朝就离家了,今晚难得还有一场亲近。”


    范景应了声,他去净房洗漱了一番,才去屋里跟大福歇了。


    大福心头怕范景反悔了,见他真过来,欢喜的很。


    他窝在范景的怀里,嗅着他身上的澡豆气味,觉得格外安心舒坦。


    先前的小性子没了,他同范景说了不少的话。


    言去了骆家要更上进的读书,要帮着姑姑做事,和睦对待安哥儿和怀章弟弟,又言了许多将来要科考中秀才,孝敬小爹爹爹的话来。


    范景听着这些话,嘴角微扬。


    只教他欢喜开心些,若是有不愉了,便去接他回来。


    父子俩说了好一晌的话,这才睡去。


    屋外头立着的人,见屋里再是没得说话声了,这也才回屋去睡。


    第109章


    这日一早天气便热烘烘的发闷,康和跟范景把大崽送去了骆家,瞧看了大崽在那头的屋子,又与他收拾了一番,在骆家吃了午食才回的铺子。


    到底是前一日里好生哄了一场,这厢住去珍儿那处也没见不快活。


    赶在落雨前,两口子才走。


    初始几日,大福还没去学塾读书,在骆家闲耍着有些不习惯,白日里姑且还好,与表弟安哥儿一同耍,姑父和骆童生拷问教他些学问,倒也好过。


    只是至了夜里,夜深人静的,趴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有些想家。


    范家人也不惯,家里少了那么大一个孩子,陈三芳饭都觉进得不香了,去城里看铺子时,前去瞧看孩子十分频繁。


    就连小福,素日里耍得好好的,忽然也要冒出脑袋问一句:哥哥呢?哥哥哪里去了?


    过了四五日,学塾休沐时间毕了,大福前去徐家学塾读书,会上了熟悉的十五,倒是好了不少。


    且不过在新学塾三两日的时间,大福便发觉课室里的同窗会的字,读的书,知晓的典故都要比他多,个个侃侃而谈好不大方。


    自个儿在大鑫大伯那里,已是拔尖儿的,这到了城里头来,他比之同窗可有些后进了。


    大福微有些羞臊,心想自个儿已经疏了同窗一大截,却还因着离了家里人,夜里躲在床榻上望着月儿萤虫伤心,实在是有些过于软弱和不知上进了。


    小爹爹爹常年奔走在外经营,见识了外头的读书人是何其厉害,这才费了心思将他从乡下送进了县里的学塾,让他出来长见识,增学问。


    他却像个不知事的小幼童一般光顾着想家,不争取这好好的读书机会,实在是辜负了小爹爹爹为他的打算。


    大福一夕间想明白来,精神振作,他与十五说:“我们俩开蒙起就在乡下的私塾读的书,现在和城里的同窗年纪相仿,但是学问却远不如他们。


    可咱俩不能因比他们后进干脆就落在人后头,应当更用心,更努力的学习,赶上他们才是。”


    十五听了大福的话,脑袋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嗯,不仅要赶上他们,还要超过他们!


    他们有的人不好,还在背后说咱们俩是乡野土包呢,就是觉咱们的学问和见识不如他们。”


    小友两个互相打气勉励,大福又振奋了起来,日里在学堂便读书问学,回去了家里,完成了课业,又前去骆川宜跟前求解疑惑,好不认真刻苦。


    一时间心里头念家的情绪,倒是都教学业给填补了,就连骆童生见了大福,都得夸说两句。


    康和范景这头呢,也把寻屋宅的事情提上了日程,托了包三哥留意,自又托了些旁的人脉,外在得空也前去牙行里转转,瞧看有没有出新的房源。


    这日,包三哥面带红光的跑着来寻康和。


    他得意洋洋的同康和道:“你且要送我一只肥甲鱼,我才告诉你这条好消息。”


    康和好笑:“这还不容易,改明儿在塘子里头捉只鲜活的拿与你煲汤吃,你且勿要卖关子,快告诉我可是屋子有了门路?”


    包三哥道:“屋宅的事情姑且不提,是南街上那好铺的消息咧!先前便与你说,县府里头的户房有小道儿消息称要卖出来,这厢我可得了准信儿,便是真的要售出。”


    “价格好使,你看中的临街亮堂,铺面算不得敞大,可后院儿上有地窖那间铺子,私下只肖这个数。”


    包三哥同康和竖了两根手势,便是两百贯的意思了。


    康和喜出望外:“这般好价钱?”


    这主街上的铺子,稍微能看些的,价格都得三四百贯,这两年铺价见涨,赁价也见涨,他们手头上的猪肉铺子跟贺家的那间铺子,虽是因着稳定的赁用几年了,却也浮涨了些价格起来。


    原先贯把钱的赁金,时下已经过两贯了,贺家那间铺子本就赁得贵些,更是奔着三贯走。


    “县府不好大张旗鼓的竞卖这铺子,消息并不往外头走太多,只私底下通晓,价格也便弄得并不响亮。低于市价才显清廉,这是寻常的。”


    包三哥道:“你若是想要这铺儿,赶紧点了银子,外备上一份儿好礼,俺引你去见户房的吏老爷,他管着这事情咧。”


    康和怎不想要这铺子,家里这几年田地见多,种植的瓜菜鲜菜愈发丰富,他起了心思想在城里弄间铺子来卖瓜菜,虽是薄利营生,可却好销。


    瞧来看去,门口南大街上关着的一间铺子里地窖,适藏瓜菜保鲜,可难再寻得比之更合心意的铺儿了。


    时下有门路,价还好,如何能不心动。


    康和连捉着包三哥,问这户房主事的老爷喜好什麽,他晓得要没投在人家的好上,轻易可不得把铺子给他们这般没有权势的人户。


    包三哥见他上道,也便与他细细说了几句。


    康和听罢,应了下来,回头与范景说了这事情。


    范景虽想置屋,但也晓得有机遇不可错过,铺子一样得弄,既有合心意的,便先抓着先来的机遇。


    两人便提了三百贯钱出来,外在预备下了两盒干椒子香料,椒油和山胡椒油各四瓶,菜籽香油十二斤。


    外准备了一箱熏干货,熏鸭、熏鸡、熏鹅,熏兔,熏火腿。


    又小箱子做好的香麻卤吃,像是鹌鹑、甲鱼这般市面上少有的吃食。


    这些吃用只是一则,关键又封上了三十贯的红包。


    商铺面上的价格虽低,却也不可能真就教他们这般人占上大便宜,走门路送礼,还得是一笔开支。


    可即便这般算下来,也比在外头从牙行手中置买划算的多。


    罢了,请包三哥过了一回眼,他点了头,如此才携了礼去见户房管事的许攥典。


    包三哥倒真有些人脉,识得县府里的官吏,康和约莫听得他有个表妹子,前两年嫁与了许攥典做妻,有这么一层亲戚关联在,外包三哥又是本事人,通晓城里的不少消息,便也得这表妹夫看重。


    借着这回商铺的事,包三哥言要把康和介绍给他这个表妹夫。


    康和在城里经营了几年,却也没得甚么官府人脉,包三哥看得起他,肯与他牵线搭桥,这是难得的机会,他自也郑重以待。


    “俺这兄弟不光生意经营得好,坊间人都赞一句厚道,且还是忠直为县里做好事的男儿郎。”


    包三哥同许攥典吹嘘道:“那一年县里出了一窝拐子,偷拐孩儿都偷到举爷头顶上了,私下前来报了官,县公老爷心头也急呐,奈何那拐子狡猾,如何都查不出来。


    幸是俺这兄弟在乡下撞见了其中一个贼人,与他夫郎一同将其扣下,扭转送了官,县府里雷霆审问,顺藤摸瓜将拐子一窝捉尽。县公还嘉奖了二十两银子做表彰咧!”


    许攥典笑吟吟的:“你这般说,我倒也想起了这事情来,记着还是上任裴县公在任时的事情了。倒不想是你这位兄弟,当真是好个儿郎。”


    “不说上任县公时的事,便是咱这位何县公任上间,两年前闹了一回流寇,也是俺们这兄弟协助着将流寇拿下的,何其敢为。”


    “哎呀,那当真是有勇有谋了!康小郎这般为县里做事,理当得嘉奖!”


    许攥典道:“县府里的机遇嘛,就当嘉奖给为县里安定做事的良民。他日门户大了,这般好品性,也是更能为老百姓为县里谋事的嘛。”


    康和连连自谦:“县公老爷清明,县府上诸官爷吏爷办事公正杰出,县里乃至乡野间方才安定向荣,小民才得以安居乐业,有今日的日子。


    捉拐子,拿流寇,自是小民应当做的,也便事出时恰好落在小民头上,若遇旁人,想是也与小民一样的做法,实在不足为夸。”


    “反倒是因县公与许攥典这般精干好德行的官员教化,县里方才民风淳朴,我等小民才知遇事勇往。”


    许攥典教吹捧的飘飘然,笑与包三哥道:“你这兄弟好口才。快快吃茶,是外乡送来的好茶咧。”


    三人说了一晌的话,倒是融洽。


    走前,许攥典同康和透露三日后甚么时辰到县府的户房去,到时走个过场,好是买下铺子。


    出了许家,包三哥笑同康和言:“我这表妹夫喜你,他既交待了时间,事情也便成了大半。”


    “还得是好生谢谢三哥,与我牵线识得许攥典,否则我这等市井小民,如何有机会与这般吏爷一道吃茶。”


    包三哥道:“我以前只当你不屑这一套,也便没同你牵过线,这朝知你是这般能言善道,往后再有机遇,一样想着你。


    咱俩这样久的交情,不说那些谢不谢的话,说句难听的,俺识你这么个兄弟,你好,俺也跟着沾光的好。”


    两人说得高兴,携着手走了回去。


    再说这许攥典,见着康和送来的礼品,倒多是满意,翻看那熏肉,嗅着香气当是那般果木给熏出来的,很是难得。


    不说自吃,就是转送人也很拿得出手了。


    他那少妻,便是包三哥的表妹得意道:“若不是个有些能耐和诚心的,我表哥如何能与你引来。”


    许攥典憨憨一笑:“是矣,你这兄弟是个人物,便是我瞧中他,这才肯透消息与他。”


    过了三日,康和便把钱给备好,怕是中途有变,特地还给多抄了一张一百贯的交子在身上,这才往县府去。


    按着时辰早至了一炷香,在外头等了等,这才进了户房。


    康和进去时,才见着不止他一个人来,除却他之外,另还有两个人。


    他心头想,南街三间铺子,三个人来买,倒是恰当。


    康和恭恭敬敬的,他倒也不是头回来县府,却是头回来六房办事处,晓得里面的都是些爷,若是说话做事不好,一个不留神就得罪了人。


    这些都是县里的地头蛇,那可不是寻常小农商得罪的起的。


    “你们且进来罢,按着章程买办。”


    许攥典正着一张面孔,亲和又不失威严,原是因着他的顶头上司典史也在。


    康和没做出相识之态,只客气的微躬着身,几人陆续往里头进去,挨个受典史查问是哪籍人士,便与录人来使是一个道理。


    不过康和猜测能在这处的几个人背后当各有神通,询问也就走个过场。


    前头问过了两人,待着要问康和时,外头走响起一声话音:“卖办可是开始了?我却是来迟。”


    几人往外一瞧,负着手正在问询的典史止了声音,笑容可掬:“师爷如何大驾?可是前来巡看公事。”


    许攥典本是在登记,听得师爷前来,亦是放下了笔墨,站起身来。


    “齐典史办公事利落,怎肖我来督巡,你可勿要见怪。听得今朝户房这头要将收缴的罪商铺子给循环起来,便前来凑一凑热闹。”


    与师爷一同前来的,竟还有一商户打扮的男子。


    此人随着师爷进了户房,当即便拱手告罪自个儿来迟,险些误了时辰。


    户房中的几个办事人微微一怔,齐典史道:“来的正是时候,恰才开始。”


    话罢,便邀了商户进去一同参与。


    这师爷引了人来却也不走,便笑呵呵的在旁侧坐下观看,是个甚么意思,屋里的人也便都瞧了出来。


    许攥典见此脸色不大好看,却也不敢张口说什麽,他与康和交换了个眼神。


    登时,康和便晓今朝这铺子怕是悬了。


    果不其然,将四个商户的情况都略做查问后,齐典史便道:“已是将你们的讯息留用,户房这头评断一番,届时受了用的便前来签字拿契。”


    康和出去县府,方才吐了口浊气,今朝这趟估摸是白来了。


    回去家里,他将在县府的事情说与了范景听。


    “铺子三间,势必有一人要空手而归,我冷眼瞧着,原本是今朝就能签字拿契的,不想半道师爷过来,只得是临时变了规则。


    想来去的商户都是走的门路,不好当面言谁不得铺子,只便教人先回了来等消息。”


    范景闻言,蹙起眉头,虽晓难事事如愿,但碰着这般事情,心头难免还是有些不大是味道:“且先等来看看。”


    县府这头,许攥典收拾着几张今日登记下来的文书,他忍不得同典史道:“这侯江是甚么个意思,招呼也不打一声便堂而皇之的临时塞个人过来,不是纯粹教咱们难做。”


    齐典史脸色也并不好看:“他侯江仗着县公对他宠爱,一贯是不把咱们这老班子上的人放在眼里头,六房哪回不是紧着他的事儿办。


    心眼儿又小,前些时候兵房詹元武那大老粗不过一句话没说对,他便记去了心头上,私底下在县公面前说大老粗的不是。瞧这阵子天热成甚么模样,县公还教他午间出去巡逻防走水,人晒得跟那煤炭似的不说,听说昨日里还中了暑。”


    “谁还不晓得那詹元武性子直,一个武夫不会说话,他却还给人一通好整。一个县府班子里,谁还敢惹他。”


    许攥典嘴里发苦,他倒是晓得典史不是说来唬他的,班子里谁都晓得这师爷的臭性,谁教人是县公带来上任的呢。


    只他却晓得先前受人托的那桩事是办不成了,原本好好的三个商户。


    三间铺子恰恰好,都已经谈定了。


    这师爷忽得横插一脚,势必是要与他腾出个位置来,可除了他腾,还能谁腾?


    三个农商户,一个是齐典史的表亲,一个是吏房典史的女婿,再一个便是他引荐的康和。


    他莫不是还能得罪两位典史?


    许攥典胸中有气,心想依照康和的履历,若是公开相竞,定也能够竞上。


    可这样的好机遇,县府轻易如何又会打开门来竞,只也叹息一声他时运不济。


    心下虽已百转千回,许攥典面上却还是一派大度知事的模样,他抽出了康和的履历文书,道:“我瞧他比之另外几个农商差了些,不妨这回就罢了。”


    齐典史见他这般上道,自是满意:“你一贯是知事会办事的。”


    罢了,又宽慰了许攥典几句,言下回有好差,再与他去办。


    这日,包三哥垂头丧气的前来寻康和,与他说了铺子教旁人给买了去。


    “若是甚么别的人家也就算了,偏偏是那做皮子生意的段贾人,那日我问你要不要师爷寿宴的帖儿,你不肯要,我转手就卖给了那段贾人,谁想这朝他便走了师爷的门路,教他抢了咱的位置。”


    康和早已预料到事情成不了,又好些日子没有消息,更是坐定了这个事实。


    这厢包三哥来回他的信儿,他倒也没有甚么意外的,不过听得那段贾人是因帖子上了宴而结识师爷,倒也还是有些唏嘘。


    “这事情只怪咱运气不好,怨不得谁人。”


    包三哥歉意道:“我那表妹夫心头不好意思,都没脸来见你,只说教我得空将你先前送的好礼都给拿回来,他实在是没脸。”


    康和连道:“我上许攥典家中吃茶拜访,合该捎带礼物,说甚么拿不拿回的,教我好生羞愧。那日事情有变故,我也在场,哪里不知许攥典的为难处,事情分毫怪不得他。”


    “偌大一个县城,还愁买不得一间铺子麽,且耐着心,慢慢再寻便是了。”


    包三哥见状道:“俺便是也这般劝他的,你的性子,旁人不知我还不知吗。可他心中不是滋味,同我言,往后再有甚么路子,定头个想着你。


    闻听俺说你在为着孩子读书的事情看宅屋,他许诺了俺要在西城与你留心屋子,那头有功名的读书人家多,若在那头置屋,邻里邻居的,结识容易,对孩子念书好。”


    康和谢过了包三哥:“许攥典公务繁忙,且还要为我这等小事情考虑,我心头实在感动的紧。”


    两人又说了几句,包三哥才走。


    康和心中想,若是真在屋宅上有点儿门路,那也是好的啊,只他不大敢太期望于人,谁知人今朝说的是不是客气话。


    只经逢了这事,康和倒是重视起了人脉路子来。


    往前就觉踏实做好自个儿的生意便好,从也不曾费心去经营结识那些个做官儿做吏的,今朝看来,要想在县里扎根立足,还得要仔细盘上一盘才成。


    回忆起来,这几年间,乡里有甚么好的政策,他哪回不是头一个晓得的,便是因有徐扬在,他才赶在人先,拿住了机会,日子走在了前头。


    他们家在乡里多有头脸,村民大都仰仗着,便是私底下有说酸话,面上却也都客气。


    细细想来,也是有那一份家业在,且与村上的大老爷徐扬交好。


    这县里与城里,也是一般,且人多势力广,只有更复杂的,但机遇也更多。


    要想有一席之地,不光拼能力、才干,也拼人脉、路子啊。


    第110章


    过了些日子,进了八月下旬,天气凉爽了不少。


    秋高气爽的时节上,今年塘子里的甲鱼教刘老二养得多肥。


    趁着捉甲鱼卖时,范景提了一篓子甲鱼送去了贺家,顺道看了看家中待产的贺小秋。


    也便是这个月上就要生产了,贺家心里时时都给警惕着。


    范景在贺家陪着贺小秋待了个把时辰,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说着,倒多是贺小秋在问,范景在答话,一贯都是如此。


    贺小秋扶着肚子,面上都是将为人父的喜悦,他笑说范景:“今朝康兄弟如何舍你一人过来,往日里去哪处不都紧在一块儿。”


    “他在城里忙甲鱼生意,去年才卖过一回,路子还没铺开。”


    贺小秋道:“那铺面上的生意怕是忙,人手可还支应得开?”


    他时不时也担心铺子上的事,只张石力每日家来都说虽忙碌,却也还能周展,教他不肖多忧虑。


    当初失了头一个孩子的痛楚他时时都还能想起,这回好不易再有孩子,万是不能再出差池,便是心里挂记着铺子,他到底还是沉下心来在家中好好养胎。


    且他不知是不是先前落胎身子有所亏损,这回有孕觉累,肚子也大得很。


    范景道:“支不开我也不会得空来寻你。”


    贺小秋笑了笑,又问了些大福挪动去城里读书的事情,陈三芳好不好这些话。


    不知觉就快至午间了,他留范景吃饭,范景却不吃,贺小秋晓得他的脾气,便没久留,给他拿了一小篮子黑黑的桑果教他拿回去吃。


    小潭村这头有几户养蚕的人家,种得桑树,这时月上桑葚结得喜人。


    范景没拒,给装在了车子上,同贺小秋说教他保重身子,这才作别回去。


    至了铺子上,康和将才打外头回来的模样,脑门儿上都是汗。


    瞧见范景返还来,问他:“贺哥儿身子可都还好?”


    范景嗯了一声,问他哪处去了。


    “给几处食肆送了甲鱼,多说了几句,弄得我口干舌燥的。”


    说罢,康和瞅见车子上放了桑果,就要去拿来吃。


    范景见状却拍下他的手:“吃这不解渴,进屋去喝水。”


    康和道:“这样小气,给我吃些都不肯。”


    范景却道:“我一会儿午间去徐家学塾看大福,与他拿去。你再炖个甲鱼汤来,我一并送。”


    也是有两日没有去看他了,上回见着人就觉清瘦了些。


    康和哼哼了一声,言范景偏心,却又还是拎了两只甲鱼去炖汤:“你也把桑果给洗一洗,一会儿晾干了拿过去就能吃。”


    范景应了一句,两人都进铺子里头去忙活了。


    午间,徐家学塾外头的桂子开得正香,城中不少的读书人家都栽种得有桂树,取其蟾宫折桂的美意。


    铃声响过,学塾里便传出了些嘈杂声,不一会儿就有两个身形活泼的学生跑了出来,陆陆续续的还有孩子走出。


    这徐家学塾办了好些年了,在县里广为熟知,颇有些名声,这两年上读书的孩子见多,徐家学塾的学生便愈发的多了。


    听得大福说有三十几个同学,分做为三间课室上课,除却是徐老童生和徐秀才授课,另还聘请得有两位童生,学问都很好。


    大福从学塾里出来时,已是没有甚么学生再出来了,他今朝穿着一身学童的青蓝色衣裳,头顶扎着个布冠,俨然便是个小读书先生的模样。


    只他脑袋里且还想着徐秀才课上讲的典故,如何以此来做文章,不由便是神游在外,走路也慢慢的。


    这当儿上,却是听得人轻唤了他一声。


    他回过些神来,巡声抬眼一瞧,就见着了站在桂树下头两道熟悉的身影,不知两人等了多时,肩头上都落起了桂花。


    大福喜出望外,欢喜的便跑了过去:“小爹,爹爹!”


    “怎这样迟才出来,可是教夫子留了学堂?”


    康和笑着捏了捏大福的小脸儿。


    “课上徐秀才说的典故我还没有想太明白,有些疑惑的地方就多想了一会儿,一时回神,同学都走得差不多了。”


    “这样用功。”


    康和既觉欣慰,难免又有些心疼:“便是有不懂的,且也先记在心头,或是用笔录下,吃用了饭再想再问也不迟。”


    大福看着两人很高兴,乖巧的嗯了一声。


    范景没说甚么话,只牵住大福的小手,将他引着去凉亭上吃饭。


    康和把食盒里的一碟子手撕麻香鸡肉,清炒的小青菜和鲜润的甲鱼汤一一给端出来。


    范景便将净好的桑果取出,喂了些到大福嘴巴里。


    “我不回去吃饭,姑姑晓得麽?要是迟了可就要着急了。”


    大福吃着范景喂进嘴里的桑果,只觉甜甜的,又脆又是清香。


    虽是这般能教爹爹和小爹陪着吃饭很欢喜,但他还是念叨着珍儿那头。


    “你小姑姑过去二姑那处了,她晓得今朝我们要送饭来与你吃。”


    康和说罢,将箸儿递与大福:“快吃罢,爹爹瞧着都瘦了,可是这阵儿没好生吃饭?”


    “前阵子天气热,吃不下多少,我又在长个儿,这才看着瘦了一些。爹爹跟小爹今朝送了饭菜来,都是我爱吃的,我定然能吃下许多。”


    康和听得大崽说这话,觉得他太是懂事乖巧,心头又觉不是个滋味。


    倒想说待着在城里置了屋,届时日日都能吃上他做的饭菜,只屋子还没得消息,也不好说出这话来教孩子没个准期的念着。


    他只好转说道:“你要喜欢,爹爹总与你送来便是了,也不是甚么麻烦事。”


    大福却摇摇脑袋:“爹爹跟小爹日里头也许多事,一月里来瞧我七八回就好了,总过来也劳累。”


    范景给大福擦了一下沾着黑黑桑果汁的嘴巴:“不累。”


    大福听得范景说这话,眼睛还是忍不得弯了弯。


    “快吃罢。”


    大福依言吃了两口甲鱼汤,鲜得很,一尝口味便晓得是他爹爹做的,他最合爹爹的手艺。


    就着麻香鸡吃,好是送饭,大口就吃下了两碗粳米饭。


    吃得有些见饱,他不免又问:“弟弟好吗?他最近都在玩甚么?”


    家里旁人隔三差五的都还能见着,独是弟弟打他来城里读书就只得见了一回,心头难免挂记。


    “他进不进的香?夜里睡觉可还安静?”


    康和听得笑:“他倒是好,只有比以前更顽皮的,素日在家里折腾你小爹的那些弓,与他买的泥叫叫、拨浪鼓、布老虎一系的都不如何喜欢,独爱那些木刀啊木枪的。


    你祖母不安心家里的人照看他,只怕看不仔细,他一转背就不知又跑去了哪处,脚底油滑得很,就怕又有拐子。


    她且都不如何来城里看铺子了,单是在家里头带小福。”


    “我跟你小爹家去,都得听上好一晌的诉状,罢了,祖母总要夸说你以前多好带。”


    大福欢笑了起来,他同康和说道:“安哥儿弟弟与了我一些小玩具,我想着攒起来下回休沐拿回去给弟弟耍玩。只是不晓得这么些日子没见了,弟弟还记不记得我。”


    “怎有不记得的,前阵儿三句话里两句话都在问哥哥去了哪里。你祖母与他说了许多回你在城里读书,他大抵是听了进去,这厢便又问甚么时候才回家去了。”


    大福听弟弟这样挂记自己,面上可见的高兴。


    两人伴着大福吃罢了饭,又在凉亭处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这才看着他回了学塾去。


    康和瞅着愈发拔高的大崽,心头颇有些怅然,他轻轻拍了拍范景的后背,过了些时候,两口子转才回铺子上。


    只过了这日,可见得康和寻城里屋宅比往日里更勤了些,他且都起了些赁屋来住的念头。


    又过了几日,这日里快午些的时候,过来了个中年男子,寻着了康和范景,他多是歉意。


    “实是唐突不好张口,只确也是无奈,贵铺我只可赁用至此月末。”


    来的这人姓郭,是赁了康和当初卖手艺时从邹夫郎那处得到的铺子的商户。


    他并非滦县本地人士,从旁县过来经营生意的,一手胭脂做得很是漂亮,康和不大懂这些,外在范景也不喜这类装点物,倒是巧儿欢喜,常有前去光顾。


    郭贾人赁了他们家的铺子也有几年光景了,自先前的租户退了后,一直便是郭贾人在使这铺子,夫妇俩待康和范景很是客气,逢年过节的还会送些礼来,从不见拖欠赁金。


    康和偶时路过那头,见郭贾人多是爱惜铺子,从不见轻易损毁,十分难得。


    这几年租赁关系很是和睦,乍听得郭贾人要退赁,康和不得不问是何缘由:


    “上月里郭贾人才来续缴了一个季度的赁金,这才去不到足月,怎就要退租。是铺子有甚么不好,还是有人骚扰生意?”


    郭贾人连摆手道:“铺子极好,生意也和顺。只是前两日里家头忽得来信,言老母意外摔了身子,老人家骨头本就弱,经不得这般碰撞,如今已是卧病在床,家兄虽在信上说没有性命之忧,可我忍不得还是担忧,辗转难眠呐。”


    “我自小便离家经营生意闯荡在外,与家人聚少离多,少有尽孝在父母身前。虽常有寄些钱银回去以做赡养,可到底不如躬身在侧。”


    “妻见我这几日心神不宁,贴心相劝,如今老娘卧病,一双儿女也在故乡,不如趁此回了乡,一家天伦团聚。”


    郭贾人道:“我已年近不惑,漂泊半生,少时心气盛,总想着闯荡些名堂出来,时下虽未曾实现少年期望,却已放下了那些虚头,转是想归乡了。”


    说着,郭贾人又很是歉意:“原我与妻早也有了些打算,预备再过两年就回乡去,只经这事,定了念头。可却也荒唐,耽误康兄弟的贵铺。”


    康和听罢,宽慰了郭贾人几句,且不说天底下没有强买强卖的正理,人要退赁,总不能压着人不退。


    再一则,人家里头出了事,父母年迈,儿子想要趁着不多的光景尽孝床前,这也是教人值得赞许的事情。


    何况他说夫妇俩背井离乡谋生,一双儿女寄样在兄弟手下,少有相聚,不得不让他也有些感同身受。


    康和便将郭贾人提前缴纳的赁金退还了多余的与他,按理来说,这般半途毁约,他是可以不退还赁金的。


    只也都是厚道人,三两月的赁金也不过十几贯钱,没必要贪这点儿便宜,更何况这些年又是难得的融洽。


    “若是他日还回来滦县经营生意,再且来寻我便是,即便手头这间铺子不能与郭贾人留着了,却也还能帮着寻看些旁的铺子。”


    郭贾人甚是感激,走前,不仅送了康和不少胭脂水粉这些物,又还请了夫夫俩吃了一顿。


    康和也在自家里搜罗了些特产,送与郭贾人。


    九月上,打得了铺契就赁出去的铺子,如今又才空置了下来。


    康和跟范景进去转看了一番,觉是熟悉,又有些陌生,毕竟两人都没使过这铺儿。


    说来也好是感慨,这铺屋尚还在,与邹夫郎却已断去了来往有上两年功夫了。


    滦县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一旦是疏远了的亲戚朋友,竟就还真难再碰着了。


    “既是空了出来,也便别再赁出去了,便自留来做生意罢。”


    范景转了一圈,同康和这般说道。


    “我倒也跟你想去了一处,如此也省得再四处寻看铺面儿。”


    康和道:“原看中南街的铺子,倒不光为着那口地窖。想着南大街离咱豆惠坊近,原来的老客也好引了过去,周展生意能省不少力。仔细又想,哪能事事如意的。”


    既定下自家里用这铺子经营,康和便跟范景着手干了起来。


    虽是铺子受郭贾人的爱惜,可年久了到底还是有些破损,趁着这机会,便请了些工匠来修缮,外在从宽宽的后院儿上打了个地窖。


    这些年了,范家家里头且还不晓得这间铺子是康和范景的,只当两人才弄下来为做瓜菜买卖的。


    陈三芳来瞧看了两回,多是满意:“往前俺瞧着别家铺子后头的院儿,能烧水做饭,又还能歇人,心头只羡得不行,如今自家也能圈个这般铺子下来,可真欢喜。”


    “虽是位置差了些,旁头封着一堵墙,只进不出不通畅,可附近也有民屋民巷,总有人要买菜。要紧是它宽敞呐!”


    陈三芳问询康和是赁是买的,康和囫囵说了是走了门路买下来的,价格划算。


    她倒也没有紧着问,家里买卖多了,置下些甚么东西,自不似早些年一般一家子要一屋里仔细商量才可定下。


    因要开新铺,陈三芳又在城里活络了起来,同她那些老交情的客说谈。


    他们家要在这头开瓜菜铺子,便是豆惠坊过去隔了几条街巷有些远,却也能说与住在这头的亲戚朋友听。


    康和却没得多少空扑在这桩生意上,秋月里万贾人要来采买香料,家头田地庄稼又正值丰收,人人忙得四仰八叉,腾不出手来管香料的事情不说,再这又是一桩大生意,康和总要亲自招待。


    这日里万贾人前脚刚走,康和难得在家中,便抱了软和的小福去睡觉,哄了半晌,小崽子教他越哄越精神,倒是他自个儿险些把自个儿给哄睡下了。


    小崽子在他的身上爬来爬去,许是闹腾得累了,方才贴在他的手腕处睡了过去。


    康和微微松下了口气,外头却忽得传来几声震天响:“康和,康和!”


    小福迷迷糊糊的便睁开了眼睛,康和赶忙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想将人再给哄睡下。


    不想小福却清明了眼睛,一双圆溜溜的猫儿眼看着康和:“爹爹,有人喊。”


    康和一脑门儿官司,只好把小福给抱着出去:“谁这麽大嗓门儿!便是人到了奈何桥前也得给教吆喝了回来。”


    他正嘀咕着,就见张石力骑着头骡子从外头疯赶了来,骡蹄把干燥的地面都踏起了一层灰。


    不等他张口,满面红光的张石力便道:“生了,生了!”


    康和闻言笑了起来:“贺哥儿与孩子可平安,甚么时辰生的,这时候不在家里头伴着,如何还巴巴儿跑来与我通消息。”


    “平安,平安!是昨儿夜里生下的,折腾了快一夜,可是苦了小秋。我实在欢喜,天亮了又陪了他吃饭,趁着人睡下,看了孩子,忍不得就来告诉你们好消息!”


    康和见张石力做了爹,高兴的跟个少年人似的,很是憨傻,只怕与他先前一般。


    只如今他都做了八九年的爹了,心性遭磨稳了不少,他且还装模作样的想在张石力跟前充回大哥,便很是过来人的模样说道:


    “看你这模样,高兴的要丢了魂儿,可不是个做爹的样子。”


    张石力道:“瞧我这年岁不小了,方才做爹,且一做就是俩孩子的爹,却有些得意的忘了形了。”


    康和闻言瞪大了眸子:“两个孩子?!”


    张石力道:“可不,一个小子一个姑娘,家里头预备百日宴上好好的给办一场,一屋子的人都要高兴傻了。”


    康和惊了好一晌,忍不得一拳头捶在张石力的肩上:“你小子修得甚么福分,这样的好事情都落在了你的头上去。”


    张石力憨笑起来:“谁教是俺家小秋能耐。”


    康和也为这夫夫俩高兴一场,急是问:“大景只怕还不晓得,他要知道了一准儿高兴。”


    张石力道:“俺先去的铺子上,他在新铺那头监工,俺先与他说了这欢喜事,他立就驾着车子去村上看小秋了。


    听得说你在家里应酬,俺且才扯了骡儿过来也告诉你一声。”


    康和也是激动,他还没见过双生胎,便道:“你且不忙,吃口水歇息的功夫,我收拾一二,也与你过去看看贺哥儿跟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