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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往左,再往左一些。欸,对咯!”


    “这院墙定是要夯结实,下石下料都不肖省,要紧得弄好,弄扎实!”


    五月上,天气已见暖,范家地界儿上正是干得热火朝天,凿石抬木的声音响得几里外头都听得见。


    打范家老屋边上,新起了一处大宅屋,直冲着二十间的屋子去建。


    那砖、瓦、石料、木材……堆了几大庞堆,遭屋宅的都是俩工队,日里头最热闹的就属这处,村里耍闲的农户都爱往这头来瞧看。


    快至午间,太阳爬起来晒人,康和从屋里提了一桶茶汤,吆喝着修屋的师傅吃水解个渴。


    大槐树底下乘凉的农户见着康和出来,拍马屁说这宅屋修的宽敞阔气,都快赶过乡长家的大屋了。


    康和笑了笑,拿了碗,也喊看热闹的农户吃。


    自也有那般嘴巴酸的,不吃康和的茶水,道:“康和,你家这宅子修得宽大,外头的屋墙弄得几丈高,人是架着寻常矮梯都爬不进去,乡里乡亲的,恁是要防谁呐?”


    这说话的是村里姓邓的一户人家,三年前意外弄得了个买卖做,这几年也挣下了些钱,在村里头是那般靠前的人家了。


    小户乍富,难免觉自己有几分富贵天分,在村里头也便抖得起来了。


    可这真到了比自己箱笼里还有子儿的人家,难免看得眼红,虽知自个儿差人一截,可心头又不服气。


    他想着以前范家多穷的人户啊,遇着灾年里头,家中米缸没了粮,还上他们家里头去借过米,比他们家里还不如的人户,一扭头倒是富裕了起来。


    其实算起经营生意,也就比他们家早那么个两三年,可人不晓得咋就能置些许多的产业来。


    就拿村子上说,如今他们家手里头足有四十三亩田地耕种着,三户佃农给他们家种地。


    他给粗略计算着,只怕光土地的收成,一年就能挣出个上百贯的钱出来。


    要单靠着种些谷稻自不成,可人家会盘算吶,尽种些会变钱的,就好似那油菜。


    十几亩地的油菜,春月里头一水儿的开那教一个漂亮,好似半个村子都黄灿灿的,一茬菜籽收去榨了油,能出百数斤。


    种油菜也便罢了,又树蜂箱,那产的花蜜又甜又香,听说城里点心坊都上范家买蜜。


    人家种了油菜又种豆,黄豆子绿豆子,要啥有啥。


    气人的就是人种啥都能好,那范家老二叔旁的不行,却会料理田地得很啊,家里头肥又多,土地好,如何不高产的。


    说起肥不又得提人屋里养的那几大棚子的牲禽啊,鸡鸭鹅兔的,十里八乡做事摆席谁不晓得上范家来买禽肉。


    不说摆席吃肉了,看买牲口都能上他家里去,牛、马、骡子、驴都有,也不晓得那姓牟的去哪处弄来的,那样会养。


    这且还是乡里头的产业,人城里还支着铺子干咧,生意又红火,不知一年得挣多少去。


    要少挣了,村里能造这大宅屋出来?又还使唤着四五个人,那日子过得,谁瞧了不眼热。


    姓邓的就是琢磨不透,自家里除却偶得的手艺能做得走,想学学范家多几条路子经营,不知怎就行不通。


    去年想学人在土地上找生意,便种了些瓜菜来卖,忙活了一年,竟是盈亏方才相抵,白给一厢折腾。


    他这般看着范家红火,自是越瞧心里越不得劲儿。


    康和听了这邓家说的话也不恼,他笑道:“这高墙自是防坏心歹意之人的,可见得不是为着防邓兄弟,你可不要多心啊。”


    诸人听了都笑起来,姓邓的觉遭了戏耍,可却也不好意再说甚么。


    辨得多了,倒好似他真要图人点儿什嚒似的。


    至午间,范家一家子在老屋那头吃饭。


    天热烘烘的,家里头去年赁的长工小香,中午用家里榨的山胡椒油拌了一碟子嫩莴苣叶,清爽味香,倒是得大家的欢喜。


    这小香赁来,素日里头帮着烧饭浆洗些衣物,外还有个长工连四哥,干些粗活儿。


    饭桌子上,范爹吃了一碗粥,说道:“家里头这屋子再有个把月怎么都该建好了。弄了四五个月了,终日里头都吵闹得很呐。”


    陈三芳说他:“你还嫌闹腾,人别家想受这份儿罪还没得受咧。”


    范爹听此,笑了一笑,这话说得不假。


    他家这新宅屋,敞大不说,建造用的材料可都是些好料子,光是打屋墙用的石和砖,就是几十贯之数。


    宅屋全然落成,少不得要用上两百贯,那是甚么个条件,这钱要拿去城里头,也能置下间小两进的宅了。


    如今他出门进门的,谁不高看他范守林,人逢着都是对方先笑着招呼他的。


    康和跟范景没掺合进这俩夫妻的拌嘴里头去,两人一左一右坐着,瞧着坐在中间的大福吃饭。


    这小家伙二月里头已过了五岁,跟那外头的小树子一样抽了条儿,个子能赶上村里七八岁的小孩子了,只他个儿长得快,却不似幼时那般胖乎乎的了,瞧着有些瘦。


    康和嫌大福不长肉,与他舀了一勺子肉糜炖豆腐到碗里,大福拿了一只圆圆的勺子,说了一句谢谢爹爹,将炖得油香的豆腐给捣碎了伴着粳米饭大口送进了嘴巴里。


    他倒是不挑食,吃饭比小时候还乖,压根儿用不着人照看着吃饭。


    这康和跟范景俩,好似是没得孩子缠闹过,没尽那般带孩子的瘾似的,可眨眼孩子就长大了,还变得更懂事更乖巧了去。


    他俩便总要没事找事的把孩子给照顾着,吃饭时要端着饭碗给喂,晚间抱去洗澡。


    大福话不大多,也不爱闹腾,一日里头实是忍不得了般,埋在陈三芳怀里头多伤心的哭起来。


    “我都不是小朋友了,能自己吃饭,自己洗澡。


    爹爹和小爹总还照顾我,我是不是不聪明,真的是个傻孩子?”


    陈三芳听了这话,又气又好笑,哄了大福好一阵儿,又去把康和给说了一顿。


    这做爹的先时见人大福乖巧少有哭闹,说怕孩子是个傻的,还要带去教朱大夫给瞧瞧,不知甚么时候定又说这种话来,教大福给听着了,怕是多伤心的给记在了心里头。


    她说康和:“你俩年纪轻轻的,素日里头少忙些生意,抽出一点空闲来,再生上几个孩子,省得是嫌俺们大福太懂事了。”


    康和教说得张不了口,再是不敢伺候大福了。


    “下晌哪处耍去?”


    康和看着大福擦了擦嘴巴,问他要如何。


    大福答他说:“十五弟弟要过来寻我,我们要去帮牟叔叔拾鹌鹑卵。今早我跟牟叔叔说了,让他把卵留着下午再拾。”


    十五是徐扬家的小子,唤做徐安衍,因是十五一日生的,小名儿就叫十五。


    他年纪比大福要小个岁把,但俩小崽子倒是耍得好。


    范景闻言,道:“那可别把卵捏坏了。”


    “不会。牟叔叔教过我取鹌鹑卵了,我跟十五都会。”


    大福又问范景:“十五上回过来,见着了新生下的小兔子,他很喜欢。一会儿他来,我可以送一只黑色的小兔给他吗?”


    范景应了一声:“你元小叔总与你带点心吃,你送只小兔给十五也是应当的。”


    大福很高兴,放下碗筷,与桌子上的人说了一声就跑去门口等着十五去了。


    没些时候,元哥儿就带着十五过来了家里。


    两个小崽子会着,欢喜得很,又蹦又跳的,牵着小手就跑去了棚屋。


    他俩能在棚屋里头玩上一整日。


    元哥儿提了个食盒来,做了些糯米甜藕,取了一碟子给陈三芳他们尝吃,又与两个小崽子留了一碟,等着耍累了好吃些。


    “晌午饭都没吃几口,就闹着要过来寻大福,更甭说是教他睡会儿午觉才来。”


    陈三芳把元哥儿喊进去坐,笑说:“饭桌子上大福也是念叨几回了。”


    康和问了两句徐扬这阵儿在忙活些甚,都有两日没见着他人影了。


    元哥儿说他去了县里,新上任了县公,总唤他们这些乡长前去问各村上的一些杂务。


    范景去棚屋里瞧了眼,见着大福跟十五就像牟大郎的两条小尾巴一般,跟在他的屁股后头,一人提着个小篮子,轻轻拾了拇指大小的鹌鹑卵小心放在篮子里头。


    小家伙多觉趣味,把鹌鹑卵捏了又捏,尤其见着那般有斑点的,觉着稀奇得很。


    家里如今养得有上百只鹌鹑,这小小的鹌鹑很是肯产蛋,母鹌鹑几乎是一日里头下一枚。


    几十只母鹌鹑,一日里就能收起几十枚卵。


    康和放在铺子上多好卖,竟是比那鸡子鸭卵还好销得多。


    人觉个儿小精巧,一枚鹌鹑卵就要一个铜子的贵价,富裕些的人家都是三五十枚的买去吃。


    去年康和拿了些在贺小秋的铺子上卤出来卖,又还弄了松花鹌鹑蛋,倒还有些供不应求。


    一会儿,康和就也撵了进来。


    他瞧了瞧小崽子拾鹌鹑蛋,转去牲口棚里转了一圈儿。


    牟大郎同他道:“这阵牲口一直自养着,来了几个农户瞧看,却都没买下,可要贱价些卖去城里的牲口行?”


    康和见着几头熟样儿的壮牲口,跟个憨货似的,埋着脑袋只一个劲儿的吃草料,棚里头就属它们吃得厉害,膘是日益见长。


    这般久卖不出自养着也不是个事儿,一头两头的且不算事儿,要紧他们家里头养着各样式的二三十头。


    新育起来的牲口好不易长大了,就得卖了回些钱,若干养着日里头得不少开销用出去,时日越久,挣得便越少了。


    但卖去牲口行,确是价贱,就拿一头壮驴子来说,卖去牲口行,许就得个十二三贯钱,但人转手就要卖十八贯,二十贯。


    倘若康和自卖,不卖牲口行那样的贵价,就卖个十五六贯的价格,寻常人家买个实惠,他也比卖去牲口行要多挣上几贯钱。


    为此许多农户打听到他们家的牲口价,多远都肯来看看,牲口卖得也都还不差。


    只生意这事,难说总稳稳当当的好。


    康和琢磨着卖是不卖,范景这当儿说了一嘴:“若不想卖去城里头,又嫌白养着只吃不干,不妨找点活儿给这些壮牲口。”


    康和问他:“家里的地都是牲口换着耕,除却自家那三户佃农来借牲口使,还有甚么时候能教它们劳动?”


    范景道:“赁与买不起牲口又要使牲口的人户做活儿。”


    牟大郎一听这话,连拍手说好。


    “康兄弟许还不晓得,俺们家里头隔三差五的便有人上门来要借牲口使,左手是亲戚,右手也是亲戚,教人不好拒。


    可一旦是开了借的口子,那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借了这家不借那家,人又寻着说事儿,届时只怕弄得一乡里都在咱这处借牲口使。”


    范老爹也晓得这重不好,他一瞅见有人上门来借牲口,要是逢着陈娘子跟巧儿不在家的时辰,他要么便在屋里挺尸装睡,要么就打后门偷溜了出去。


    独是余他一个人,与乡里的人拉扯不清。


    人在外头说他狗仗人势,难听话有时都给传去了他夫郎和朱大夫耳朵去了。


    牟大郎道:“将牲口做起赁人使的活儿,能有进账不说,也好教乡里的人不好意思再张口白借去使。”


    “他们要想使牲口做事,拿了钱,任凭拉去使,也不肖俺们寻说头不借了。”


    他早就想寻个时间跟康和谈谈人来借牲口使这事了,只他终日里头忙,都还没得机会说。


    康和听罢,终日在外头跑着生意,倒确实还不晓得家里这些事情。


    但细细一想,这确实是乡里会生出的事。


    “你当早与我谈的,那就这么办!定个时辰定个价,事情就给弄起来。”


    这几年牟大郎为范家当是全然称得上一句尽心尽力了,去年初他与朱大夫的徒弟成了婚,人养家糊口开销见大,他给涨了五百个钱的工钱。


    他在范家做活儿,蓟哥儿还住在村里,前头还说预备着把他小爹接过来住,方便着照看,倒多好。


    牟三郎高兴的把事情答应了下来。


    说罢,康和笑说范景:“我们景哥也是会盘算生意了,可了不得。”


    范景没受他的吹捧,他心中想自己哪会盘算甚么生意,不过是前些日子他在外头撞见个老汉,人驮着重物家去,他整好驾了空板车,就捎了人一截路。


    那老汉言,手头若阔绰些也想买上头牲口使,只这些牲口有的价比人贵,寻常老百姓难攒钱买上。


    又感慨说,若有那般合适的,赁个三五天来使,那也是好的。


    只赁牲口要上县里,寻常乡下人户牲口行里还不肯赁,要么就得加些价才成,外还得给上一笔押金,麻烦得很呐。


    范景听了一耳朵,今朝说起牲口的事,整好想起。


    翌日,康和去城里的牲口行转了转,问询了城里牲口的赁价,以及相关的事宜,弄了个清楚,回去就给自家的牲口定了赁价。


    按着价值,最贱的当属驴子,依次下午是马与驴杂交的骡子,接着是牛,最为贵重的当属于马。


    马范家拢共也不过两公两母,且还是那般最寻常不沾贵品种的马,便是这般,当初也还是康和走了门路,四处打听给弄到的。


    一匹就得三四十贯。


    虽现在教牟大郎育出了一匹小马,可康和还是没舍得要把马赁出去给人使,不过村野农户,想也没人舍得赁马来使。


    那便只牛、骡子、驴了。


    县里头驴子一日赁价为四十个钱,价格随驴的品相好坏浮动三五个铜子,骡、牛价格差不多,皆为五十个钱一日,规矩也一样。


    寻常赁去干力气活儿,多用牛,要外出或者套车,选骡居多,总之按需而赁。


    康和便以城里的价低上十个钱的数来赁。


    早间至晚,四个时辰,押金一贯。


    这押金一则是为了人能按时归还,二来也防那些不爱惜他人之物的,虐待牲口。


    没两日,就又有人舔着脸来借牲口使,牟大郎便与人说明了如何得使牲口,前来借牲口的听得范家要赁牲口挣钱,默着便去了。


    转个头,扎去人堆儿骂。


    “恁范家真是钻钱眼儿里了,甚么都当做买卖来干,一担子粪要钱,如今是借头牲口使也要钱了。”


    “要不人大宅屋哪里来银子造的。这人呐,还是得要心狠不讲情,否则是挣不着钱的。俺去兄弟家借驴子来使,也就不过是帮着割草喂一碗粮的事儿,亏得范家张得了口要三十个钱一日。”


    倒也还是有俩讲些理的,人道:“话也不能纯然这般说,外人自是没法跟自家兄弟比。”


    “人范家养了恁多牲口,素日里吃粮看病,又还请了人帮着伺候,如何能白借人使牲口。”


    “俺去又不是空手,不也拿了些瓜菜去的嚒。”


    “人范家又不缺这些,自家里地多,啥没种得有。”


    “王三儿,范家与你多少好处啦,专帮着他们说话,你不上门去给人讨点工钱,都对不住你这般把范家给维护着。”


    几人说得不欢而散,说归说,闹归闹,过了些日子,陆续便有人打范家里头牵了牲口回家去使。


    那般扎堆儿里说范家不是的,照样笑着面皮也去赁。


    这四处说嘴,没教人恨上范家,倒教人都晓得了范家外赁牲口使这事儿了。


    人比城里的价实惠,前去赁还隔得近些,细细想来,不是得了一桩方便事么。


    第92章


    月底上,康和听说邹夫郎要做寿,他备了一箱子熏货,鸡、鸭、兔、鹅,鹌鹑,外还有香肠和熏排骨七件。


    外又打算捆只肥羊送去。


    说来,他其实有多长时间没会着邹夫郎了,这几年他们家的生意愈做愈大,他捏着药烛的方子,不仅自家卖,还出货与别家,狠挣下了不少。


    后头又按着药烛的方儿,另还产了几样新烛,皆是新奇稀罕。


    早几年上来往得还多密,常也一处吃饭送礼,后头人生意忙,不大见得着人了。


    只逢年过节上,倒也还互送着礼。


    这日一早,康和把一欢二喜还有连四哥一并唤上,三个人才将礼拿下,一并与寿星抬去。


    至邹夫郎家屋宅外头,好不热闹,豪华的马车轿子就停了七八辆,一条巷子都弄得有些发堵。


    康和与范景在外头便下了骡车,步行走着进去。


    临到门口,一个圆领直裾的中年男子将他俩拦下,问:“敢问二位的请柬在何处,可拿出一见?”


    听得这言,康和微微一怔,才瞧见进门来客似乎都有一张红色请柬。


    他心想果是讲究,可说之请柬,他还真不曾收着。


    自也不是头回与邹夫郎送礼了,往年过生辰,他虽没亲自前来,但教家里头的人送了礼来,却也没听闻要这般物,他自以为今年也一般。


    若不是念着人过三十整岁寿,他也不会忙中抽上一日功夫特地来吃酒。


    康和见这位迎客的管事有些眼生,似是不曾见过,便好声道:“我是邹夫郎的旧交了,是豆惠街是做生意的,今朝失礼一时间误带了请柬,这一时半会儿的回去拿只怕也不便。”


    欢喜的日子里头,康和想着总没有拒客进门相贺的道理,他这般说了,想人也当通融许他进去。


    届时前去与邹夫郎拜寿,见是熟识也便无事了。


    谁曾想那管事听了康和的话,反却变了脸色:“大户人家上,正宴皆使请柬,为防的便是那些个阿猫阿狗套近乎蹭进宴席去,没轻没重的惹得主人家不欢喜。”


    “还望这位兄弟见谅,见不着请柬我不能教二位进去。不过若是有请柬的,想也不会怪。”


    范景听这话说得这般难听,眉头一紧,已是有些没了去吃酒的兴致。


    康和见此,心中也有了些不愉,只他到底是没与这管事起争执,瞧着今日来看穿戴上非富便是贵,他康和夹在其间,实是算不得什嚒,若闹起来,还得毁人邹夫郎好好的宴。


    既人家不曾给请柬,也便作罢。


    康和与那管事道:“既这般,我便回去寻上一寻请柬,这贺礼,还请先行收下。抬进抬出的,一条街上瞧着,也不好看。”


    那管事到底没说教给拿走,虽他觉出康和跟范景就是那般来巴结的小商户,这几年里,这样的人,宅子上可见得忒多了,一回拒了二回又来,面皮子堪比城墙厚。


    今朝是欢喜日子,且也不想弄得太难看了教贵人瞧见,便与这些小商一点脸面,录了名儿留下礼,到时宴罢了,再教主子定夺是留还是返回去。


    康和瞧着他跟范景的名儿给单计在了另一只礼簿上,与之摆在明面儿上的那只烫金礼簿简素得多,且上头还已录下了两三页的名字。


    他暗自将这些看进了眼里,没言,同范景返回了去。


    骡车上,康和想着过去与邹家来往的事,这些年遇着节日两头都在互送着节礼,邹家的礼一直送的都不差,倒教康和并未去想过人心意是否变换。


    如今想来,邹家门户见高,富贵非常,早已不是昔年守着那间两层小楼烛火铺的小商户了。


    说句难听的,人指甲缝里头露出来点儿,也都是他们这般小农商所没见过的。


    细细思来,这几年礼是见贵,可论起心意,还真当是不如昔年了。


    当初才走动时,来往的礼尽数是按着对方家境,念着人所需相送,好似是灯油、烛火这些物;


    后头的礼见贵,却多是些华而不实的礼,好似贝饰恁般物品,虽在他们县城这头少见,稀罕,与他们这样的人家,确实用处不大。


    今想来,说不得是库房按着名单分送的礼,这样的物,虽不实用,却能彰显邹家的神通和富裕。


    正是康和想得出神,手上忽得温热一片,他回神,见范景竟握住了他的手。


    他心头一暖,抬眸看着目视着前方,状似无事的人,他道:“我没事。”


    范景闻声才回过头来看康和。


    康和道: “早些晓得了那头是甚么个意思,咱们也不肖剃头挑子一头热了。”


    “过些日子再看,瞧瞧那头是怎么个说法,若是误会便罢了,倘使真这般,往回也就如此了。”


    范景应了一声。


    且说邹家,这日寿宴弄得气派热闹,城中多少排的上名号的商户都前来贺了喜不提,就连一些官户也前来捧了场。


    他面子得光,白日里吃了不少酒,席散时,已有些昏醉了。


    一觉睡至翌日快午,醒了来,盥洗罢了,整好与他丈夫一块儿用了些清淡饭食。


    管事的便前来禀告寿宴日里没有请柬又来登门送礼的人物。


    邹夫郎听着管事的过了一遍名儿,许多都是他不知名讳的,听着老夫子说书一般的没个尽头,正有些不耐,忽得听了个熟悉的名儿。


    “等等,你可是念了康和这一名儿?”


    “正是,说豆惠坊那头开猪肉铺子的,他们家隔壁铺子上的卤水鹅倒是一绝。”


    邹夫郎听此,登时确信没有重名,他道:“康三郎如何没有请柬,我拟的名单里头分明有这名字。”


    管事的一听,连告罪道:“他言落在了家中忘拿,便留下礼说回去寻了,可这一去便没再回,客来客往忙着,我一时也没留意,倒不想当真是宅里的客。”


    邹夫郎有些不欢喜:“你把人拦在了外头,人面子上挂不住,都回去了如何还会来。”


    管事的正想再告罪,这当儿上邹夫郎的丈夫却开口道:“你俩说得是那杀猪户啊,不怪我听着觉耳熟。”


    “你甭怪林三,这姓康的确是没有请柬,他回去寻也不过是全着面子的说辞。”


    邹夫郎问:“你这般说是何故?”


    “那日我过了一遍你的名单,瞧着这杀猪户便给划了去。派请柬的事儿是张勤办的,林三儿自不晓得。”


    邹夫郎听丈夫恁般说,蹙起眉头:“好生生的你划我的请客做甚!”


    “就一个杀猪人户,不过小农商之家,请了来有甚名堂。”


    邹夫郎的丈夫道:“你这场宴来的都是些甚么人物,要教这般小户子来丢了丑,不是连带着也笑话你不会结交么。”


    “人不是你说的那般不知轻重的农商户,咱手头上的药烛秘方便是他给弄来的。”


    邹夫郎的丈夫不以为然:“那也不过是机缘巧合一场,用你这样记着?你啊,便是爱念旧情,恁般人家,以咱家里如今的位置,除了来沾好,还能与咱甚?”


    邹夫郎知这些理,可心头还是更为不满丈夫替自己做主之事,他道:“不论那是个甚么人户,你也不当未与我打声招呼便自就给划了去。”


    “好好好。这事是我不对,我也不过想着是户小户,无关紧要,你那几日为着寿宴之事多忙,就没来扰你。”


    邹夫郎冲林三道:“你备份回礼过去,请了人明日上家里,我与人赔不是。”


    “明朝可是不成,你莫不是忘了,新任的县公大人可请了咱明儿前去用席。你可不能因小失大,昔年咱想进县公的席,全凭着门路去弄帖子,这朝可是县公送了帖到咱宅子上。”


    邹夫郎默了默,晓这是大事。


    他转便与林三道:“那你且还是回份好礼去,赔了不是,与康三郎说过些日子我得了空亲自请他来家里告罪。”


    林三领了话,倒去了康和那处一趟。


    这人是邹夫郎丈夫手底下的人,行事作风与他自成一派,几年间自家宅子上迎来送往,谁不是客客气气的来去,要他与一个杀猪人户赔不是,如何折得下腰。


    前去放下了礼,几句场面话走了个过场,就将邹夫郎的交待给应付了去。


    康和见着邹家使了人来赔不是,本心想只是误会一场,如此倒也好。


    不想来人多傲,倒不似来解释缘由,反像要人识些好歹一般。


    康和没与这人计较,心说底下人办事,说不得并非是主人家本意,他便等见了邹夫郎再做定夺。


    谁想这邹夫郎,本是说要请康和上家中亲自陪礼,不想今朝应酬罢了,明日又是生意场上的事。


    一来二去的忙碌,又没人提醒他这桩事,转头就给忘去了脑后。


    康和见邹家这态度,很难不认做是邹夫郎轻视了这场交情,心头也已有了分辨,虽也想其中当还有误会在,可这模样,如何又能只用误会二字就全然给说过去的。


    经此一事,虽不至生了仇,但康和也再不似往前那般热络了。


    再要像以前那般,只怕反教人觉得他有所图,是块儿沾着了便甩不下的狗皮膏药。


    这人与人相识一场,世事变幻,要一如初衷,实也是难。


    康和微做了感慨,却也没太把事情放在心上伤怀。


    六月末,范家的新宅屋总算是完了工。


    家里用了三日时间将新屋收拾打扫了出来,又用了两日把起居之物从旧屋搬去新屋上。


    弄罢了,宴请了一场。


    天气热烘烘的,大福与十五排排坐在屋檐下的凉风口上。


    两个小崽子一人一碗甘豆汤,拿着圆圆的勺子舀着吃。


    “大福哥哥,你们家的屋子好大好大。”


    两个小崽子将才从这屋跑到那屋,把家里都跑了一个遍,十五额头上起了好些汗,背心都湿了。


    范景在两个小崽子后背心一人给塞了一张帕子,从衣摆下头穿进去,打后脖颈给抽出来搭着。


    “你家里也大呀。”


    十五摇摇脑袋,他想给大福比一比家里有几间屋子,但把短短的手指一个个竖起来,却发觉家里的屋子好似要比手指多,一时就不知怎么比了。


    大福两只黑溜溜的眼睛看着十五低着脑袋和自己的手指较劲,他送了一口甘豆汤在嘴巴里,伸了一只手过去:“你把我的手指头也数上。”


    十五看了看大福比自己要大一圈的手,瘪着嘴巴道:“我只会数自己的,爹爹没有教我数你的。”


    大福道:“你家里有十五间屋子,我家里有十八间屋子。”


    十五听到,高兴的跳起来:“就是有这么多间!”


    “大福哥哥,你怎么知道的?”


    “我过去的时候数的呀。”


    大福咬着勺子道:“爹爹教过我数数。”


    “你俩小家伙在这处,可教俺好找。”


    巧儿寻着过来,见两个小崽子把甘豆水吃得差不多了,又领着进灶屋去给拿了一碗炸酥肉,一碟子甜瓜,外又几只肥虾。


    大福跟十五欢喜的捧着橙红的大虾子去剥吃了。


    两个小崽子吃得肚儿浑圆,一双小手上都是虾子的腥气。


    十五闻了闻,皱起鼻子,下意识拿手去捂住鼻子,发觉更腥了,哇的一声叫了起来。


    大福牵着他去拿巧儿的香胰子净了手。


    出来见着屋檐边支了个长案,有位老先生正在提着笔记客往人情。


    他觉得稀奇,凑了个脑袋过去瞧。


    “何老先生,你记尤二福便是,俺的大名唤尤二福。”


    “唤惯了二蛋,还不晓得你大名唤做尤二福咧。”


    大福听着这名儿,偷偷跟着念了一遍,觉着跟自己的名字竟然听起来还有些像。


    不过他晓得自己的小名儿才是大福,大名叫作范仲阳。


    他从大人的腋下钻过去,瞧见何老先生捏着毛笔沾了沾黑黑的墨汁,在簿子上落下了三个字,嘴里轻声念叨着尤二福。


    大福看着末尾上的那个福字,眼睛睁大了些,尤二叔的名字不仅有字和他的名字里的字说出来一样,写出来竟然也一样!


    他心里觉得好是惊奇,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夜里,大福洗了香香,康和又抱住给单独洗了洗脚丫子。


    大福坐在康和的怀里,问他道:“爹爹,大福的福是尤二福叔叔的福吗?”


    康和应声道:“是啊。”


    说罢,他看着大福,问:“你如何晓得的?”


    “我看见何爷爷今天写字了,他写了尤二福叔叔的名字。和大福的一样!”


    康和眉心一动:“你能瞧出写下来的福字一样?”


    “嗯。”


    大福说道:“范鑫大伯写给我看过。”


    康和笑起来,亲了儿子一口,夸说真是聪明。


    罢了,他眼眸一转,给大福擦了脚丫子,问他道:“那大福觉着认字好不好?”


    “好。”


    大福答康和:“能在纸上写下好多字。今天何爷爷就写了很多。”


    “那爹爹送大福去范鑫大伯的私塾里,让他教大福识字,以后大福也可以写出很多字来,这样好不好?”


    “嗯。”


    大福点了点脑袋。


    “我想去大伯那边。”


    康和笑起来,将小崽子抱去了他的屋里睡觉。


    回去屋中,范景刚洗了澡从净房里头出来。


    如今修了大屋,属实是便利了不少。


    往前要冲洗身子,要么得去后院儿角上,要么只能去关猪的棚屋中,在外头洗冬里挨冷,夏月挨蚊虫叮;若是在棚屋头,又是猪屎猪尿味。


    时下倒是好了,屋中另就置得有专用来洗漱的净房,再不肖出去。


    他散着带水的头发,身上只着了一件薄薄的里衣,下身为着凉爽方便,他穿了康和未至膝间的大裤衩。


    只他个子比康和矮上些,裤子便刚到他的膝盖处。


    康和见状,捡了张干燥的帕子过去,与范景擦头发,他同人说道:“我与你说件欢喜事。”


    范景由着他擦头发,便劈腿坐着,问他甚么事。


    “将才我问大福,说送他去大鑫哥那头读书好不好,他肯去咧。”


    范景闻言,道:“早先前范鑫便说过教送大福去识字,你不是说孩子太小,这年纪上不当那样早给关在学塾里头,应当由着孩子跑闹耍乐么。”


    康和道:“我是这般想的,大福今年也不过才五岁,就算有心给孩子开蒙,那也还早。瞧大鑫哥私塾里的孩子,最小的送去开蒙都已是七八岁上了,便是当初大鑫哥不也七岁上了才开蒙的麽。”


    “我怕咱家大福年纪太小,过去了私塾里头终日读书认字坐不住。这样小点儿的孩子,要过早送去读书,厌了读书,往后该识字读书的时候都不肯了。”


    康和倒是一直都有心思要送大福去读书的,只他没指着孩子读书出人头地,心中想的是如何都不能当白丁。


    若是肯读自然好,家里砸锅卖铁也定把他供着,若真不爱好那条路,识了字学了算,往后把家里的买卖干着走那也成啊。


    便说徐扬,他不是没走读书科考的路么,如今也把日子过得像模像样的。


    但现在孩子的意愿就是肯去读书,他这么个做爹的,莫不是还拦着不成。


    范景道:“他时也有在兴头上说些喜好,转头自就给忘了。”


    “前些日子说想要我教他射箭,你看他学是不学?”


    康和想着也不无道理,这小崽子,先前看着范景射鸟,他觉了厉害,去把射下的野鸟抱着回来,就说要学箭。


    范景多高兴,专门给他做了把弓,小崽子拉了几回弓却就不肯干了。


    范景说他学手艺要坚持,小崽子耷拉着小脸儿又学了两日,手掌上给磨破了皮儿,陈三芳见了心疼的不行,范景再要喊大福射箭,她就偷摸儿把大福抱去了大房那头耍。


    到今朝,也没学成箭。


    听了范景的话,又想起这些事,康和倒是跟着冷静了些下来:“也罢,那便等大一点儿了再说。”


    两口子没太把这事情当一回事,不想,大福却还等盼着。


    眼瞅着过了一日,又过了两日,他迟迟都没见着爹爹送他去范鑫大伯那边读书,心里再是忍不得了。


    一日里,康和跟范景从城里家去,他便问康和:“范鑫大伯不许我过去读书么?”


    康和闻言,跟范景对视了一眼,两人四目相对,默了默。


    大福以为真教他给说中了,连忙道:“大伯娘很喜欢我,我拿一些酥花饼送给大伯娘。大伯最听大伯娘的了,央她劝劝大伯,一定可以答应。”


    范景心想这孩子,连他大伯惧内都晓得了,他问:“你当真想读书?”


    “嗯。”


    大福仰着下巴,说道:“我已经跟爹爹说好了的呀。”


    范景蹲下身,看着大福,道:“那也有人同我说好了要学箭的。若是又今朝学了觉苦累,明朝又不肯去了,那当如何?”


    大福蹙着细软的眉毛,圆圆的眼睛转了一圈,同范景道:“那我就再也不吃喜欢的酥花饼了,可以吗?”


    范景没再说话,康和道:“这么着倒也不是不成,我跟小爹就再相信你一回。”


    两人见小崽子这样惦记读书的事情,便决意送他先去试试,若是因太年幼实是不成,另再说也是无妨。


    第93章


    这日清早,大福在家里舀吃了一大碗蒸蛋羹,啃了两个肉馒头,又喝了一碗乳茶,吃得饱饱的。


    抹了油嘴,教范景牵着,康和送着,一蹦一跳的就去了大房那边。


    陈三芳见状,早食也吃不下了,匆匆放下碗筷,撵着就要跟过去瞧。


    先前她总听张金桂说别家的孩子养得娇气,爹娘老子给送来了私塾,千叮咛万嘱咐,人走时且还好好的,可在桌儿前坐会儿,对着书本就哇哇哭起来。


    问他怎了,说想爹娘和家里养的小黄狗了。


    陈三芳打先还听得好笑,同张金桂言这些孩子实在娇惯,爹娘老子肯舍铜子教他来不受风吹,也不受雨淋的读书,已是享福得很了。


    多少穷人家的孩儿,那都是起早贪黑的做活儿。


    路过私塾门口,听得读书声,心头羡慕,也只远远的在外头听会儿,久了耽搁活计家去晚了,还得遭上一顿打。


    若要换她儿时在私塾里头安坐着读书,甭说低着脑袋哭了,她只怕望着书本都要笑出声儿来。


    这说起别人家的孩子,自个儿倒多会说道理,真到自家孩儿读书了,那些道理浑然全都忘了。


    脑子里就只记着了小孩子上私塾去会舍不得爹娘老子。


    陈三芳怕大福过去,家里人走了也哭咧。


    “你甭吃了,一道过去送送大福罢。”


    陈三芳走时攘了范爹一下。


    “他爹送着咧,你还怕半路上谁给拐去了不成。”


    陈三芳见范爹不肯丢下他那碗饭,懒得再搭理他,自个儿去了。


    人前脚走,范爹便同巧儿说:“瞧你娘,多好事呐,饭不吃了都成。”


    巧儿笑说:“娘哪里是好事,她是舍不得俺们大福。”


    范爹道:“有甚么好舍不得的,又不是上外头去读书,自家亲戚那处不说,过去又还几步路的事,瞧把她给急的。”


    巧儿没搭他爹的腔,心想最好是跟嘴里说得那般才好,可别一会儿自也放下碗就又跟着去了。


    她拿了只肉馒头,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康和跟范景带着大福至了大房,自鲁家的姑娘嫁过来,接手管了家,第二年大房就张罗着盖了一间单独的宽敞屋子,专用来供范鑫教书使。


    孩子们来读书,再是不肖挤在家里的堂屋上了,人进人出方便,孩子们读书也能更专心些。


    往前课堂置在堂屋,偶时孩子来得早,家里还在吃饭,教孩子进来吃人不肯,让在别屋等也不多好。


    总之不如是单盖一间屋用来做私塾好使,论孩子来得早迟,也互打扰不得。


    这时辰上,大房这头已经来了俩孩子了,人还是外村的,甚是勤勉。


    一至私塾,虽还未上课,已是在课桌前温书。


    “过来了?大福可吃了早食?”


    大嫂鲁氏见着两口子送孩子过来,喊进屋去坐。


    大福答了鲁氏今早都吃了些甚,跑进了屋,挨个喊了范鑫,张金桂、范守山,又还去里屋喊了范爷和范奶。


    一屋子的人,都多欢喜大福。


    范奶要掏糖饼给大福吃,哄着他别去读书,就在屋里头陪着她耍。


    她上了年纪,这两年腿脚不便,少有下炕,已是有些犯糊涂病了。


    时常还爱闹些小孩儿脾性,家里人要不依,人便在屋里头闹。


    康和见她要留大福耍,便道:“奶,大福要去茅房,一会儿再过来跟你耍。”


    范奶不依:“别去,就在屋里头跟俺说话。”


    “不去一会儿该拉裤兜里了,熏着你咧,如何还能吃糖饼。”


    范奶默了默,道:“那你快些领了他去了回。”


    康和抱着大福出去,就教他赶紧去了学堂里头,省得又教范奶瞧见了喊,她忘性大,一会儿要没见着人自也便忘了。


    大福便欢喜的跑去了课堂。


    范鑫与他留的位置在中间位置,他年纪虽小,但个头却不矮小,不肖坐在前头。


    但因才来读书,怕挨着窗子的位置注意力容易教外头的事物分散,且先规训着,待往后习惯了,再坐哪处都不要紧。


    大福在桌前坐下,觉得哪哪儿都新奇得很,摸摸干舒的毛笔,又翻了翻桌上放着的千字文,心头格外欢喜。


    康和头朝送大福读书,还是多有不放心,在外头与范鑫说了几句:“可就麻烦你照看着了,他要在课堂上捣乱,你尽管训斥,甭教他扰了课堂。”


    范鑫道:“你宽心,大福性子和稳,自来就不见调皮,若真来了课堂上捣蛋,我自教导他。”


    “你俩忙去罢,这头有我看着。”


    康和应了声,正是要喊抱手站在窗前看大福的范景走,这当儿上陈三芳恰是赶了来。


    “进去啦?可还惯?”


    康和笑说道:“没甚不惯的,你瞧他新鲜的老子爹要走了都不带瞧一眼的。”


    “不要紧,家去罢。”


    陈三芳却不听,凑到窗子口去看了又看,她同康和还有范景道:“你俩去忙,俺不走,俺就在这头看着大福。一会儿见不着人,哭闹了多教人心疼呐。”


    康和跟范景劝不走人,索性便由着陈三芳去了。


    他俩常要东奔西走的,白日头出门,下晌见夜了才归,一日里也就那样些时辰瞧着孩子,这朝来读书,除了怕麻烦上范鑫,还真没有甚么不舍的。


    这康和跟范景出去了县里,张金桂瞅着陈三芳一直在这头,她便前去笑陈三芳。


    “瞧你跟看金元宝似的,先还说别家的孩子娇惯咧,这朝如何也恁般娇惯着大福。”


    “就你这般,往后等大福娶了媳妇,你不也得去把孙媳妇都一并伺候着?”


    陈三芳见张金桂这样笑话她,她状似一脸惆怅模样,张口道:“你还没大孙子,哪晓得俺们这般做祖母的心呐。”


    张金桂听得这话,心里头酸溜溜的,登时说不出话来笑陈三芳了。


    湘秀前年倒生得了个丫头,他们家大鑫跟鲁氏成婚三年了,却还没得孩子咧。


    偏生她这个做婆婆的,还说骂不得儿媳妇,那小娘子可厉害得很呐。


    她感觉自个儿,就是教湘秀那丫头给蒙骗了!


    说起张金桂这个儿媳妇鲁氏,那可真是个人物。


    当初张金桂还不晓得自个儿儿媳是个甚么性子的人,鲁氏过了门儿以后,家里见着是个秀美的姑娘,说话办事都伶俐,甭提有多满意。


    张金桂一朝扬眉,觉得又抬得起头来了,终日里活儿也不做,又出门去与村里头的闲妇闲夫侃话吹嘘了。


    回来家里,还想摆些婆婆的款儿,指挥着鲁氏做这干那,天天将人喊到跟前来训话,说些甚么要孝顺婆母,伺候丈夫的话来,要人鲁氏给自己捏肩捶腿,洗脚倒水……


    这鲁氏守着做媳妇的本分,把该做的也都实在的做了,教人说不出她的不对来。


    可这张金桂便是那般见好不晓得收,只觉人好拿捏,顺着杆子要往上爬的人物,眼见着儿媳妇恁会伺候人,索性是甚都不做了,日里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鲁氏见着她这婆母,终日里半点事情不干,懒睡在屋,好不易起身来以后,却就钻出门去与人闲说,下半晌了才家来,偏还吆喝着喊累,要她捶腿捏脚。


    鲁氏一日上便动了火气,她将张金桂给狠狠斥了一番:“婆母日里游手好闲,却还要教我伺候,是何道理?”


    张金桂见媳妇质问自个儿,心想反了天了,当即便骂说:“媳妇孝敬伺候婆母,那是天经地义!”


    鲁氏道:“孝敬那是要孝敬值人敬重的长辈,伺候是得伺候受了辛苦,吃了劳累的长亲。


    婆母你细细说来,打我嫁过来这范家,你除了生养了大鑫,可还做过甚么教人敬重的事来?又做下甚么贴补养家的辛苦事?”


    “儿媳除却见着你日日贪睡,外出会着闲人吹嘘,宛若是个长舌妇外,可有正经事做?”


    “家中并不富裕,家业也未曾积攒两分,独是大鑫支着一间学堂在教书,一家子五六张口在等着吃饭。


    婆母正值壮年,手脚灵活,既不图个手艺来做,也不下地料理庄稼,全似个闲散人便罢了,却还要人来伺候,白白再耽搁一个劳力。”


    “此番境遇,一家子不知齐心,再谋经营,反倒是早早的享起乐来。今时大鑫教书,得出三分口碑名誉,他日家中因穷薄,无奈收授起他人之财,反把清誉都丢了,遭人唾骂!婆母要教家中走上这条路不成?”


    张金桂本还雄赳赳气昂昂的要与鲁氏吵,可人一席话下来,教她直不起腰杆,自个儿确是事不在理。


    鲁氏言:“若因我嫁入这家里来,使得婆母变作这般秉性,便是不顾我往后的路多番坎坷,我也愿合离了去,省下害了一户人家,教我心中永不得安宁。”


    范守山听得儿媳将训斥张金桂的话,反也将张金桂说了一顿,湘秀得晓事情,也家来把张金桂好是一通说,打这以后,她哪里还敢拿乔。


    张金桂不敢做怪以后,鲁氏便得管了家,人拿出了一间家里头陪嫁的铺子来,与康和他们谈了生意,收粮食买卖,大房那头的日子也可见的富裕了不少。


    就这好日子过着,张金桂总还不得劲儿,因着外头的村妇都明里暗里的笑话她教儿媳管着咧,这媳妇娶得来遭罪受。


    她心里头也晓得人是眼热她家里娶了个会管事理家的媳妇,故此才说恁些话来。


    可她心里头不得劲儿,又想拿着鲁氏跟大鑫成婚了三年还没孩子来说事,借此想压一压鲁氏的气焰。


    谁晓人鲁氏就是干脆利索,觉有病就当治,直接请了朱大夫来看,得闻身子康健,并未有甚么不对之处,只怕一人有误,又还教张金桂陪同着去了城里看了两位大夫,皆然这般诊断。


    罢了,她又让大夫与范鑫看看,不想一瞧症却出在了他那处。


    这范鑫便日日里都吃起了药调理身子,张金桂是再也不敢翻腾了。


    教儿媳妇管着那便管着罢。


    “你在这处瞧着罢,俺要去洗衣裳了。”


    陈三芳闻言,反笑她:“洗谁的?儿媳妇的?”


    张金桂道:“去你的。”


    陈三芳哼哼了两声,听着课堂那头传出读书声,正是要过去再瞧瞧大福,就见着范爹背着手,探头探脑的也来了这边。


    “不是不来麽,作给谁看呐。”


    范爹还当这人跟着康和他们去了县里看铺子,不想竟还在这头窝着,他道:“俺去了一趟地里,走这头家去近些,顺道儿来瞧一眼。”


    陈三芳哼哼了一声,也没戳破这人的心思。


    转引着人去课堂外头的窗子下,悄摸儿声的给范爹指了指大福的位置。


    这小崽子,捧着书,背还打得多直,跟着范鑫大声念着千字文。


    二老瞧着心窝窝发紧。


    原家里头还怕大福读不得三五日书就得喊累不肯去,谁想这小崽倒是真爱了读书。


    一读就是大半个月,每日里都新鲜的跟头一天读书似的。


    回来要与范景康和说今朝又学会了几个字,范鑫大伯又说了甚么典故,睡前也还要展着千字文来读看,还是康和怕他坏了眼睛,不教看了,他才肯睡下。


    家里见大福喜爱读书又用功,都很是高兴,便与他置办了一套读书用具。


    连范景在外头跑动时,也开始格外的留意着书本,笔墨这些以前从未留心过的东西。


    大福读上了书,谁都欢喜高兴,独却多了一个伤心的小孩儿。


    那便是徐扬家的十五了。


    “大福哥哥又没在家里吗?”


    这日里十五教家中的长工小梅带着他前来寻大福,他没在院子里见着大福的身影,便问小香。


    小香跟小梅倒是多要好,见她过来,喊她坐,又与她弄了茶汤。


    他抱了抱白乎乎的十五,同他道:“大福哥哥去范鑫先生那处读书了,白日里头都不在家中,要下学了才回来咧。”


    十五哪里懂得上学下学,只知心头想与大福哥哥一起玩了,就要过来寻人。


    这前日来没见人,今日来也没见着人,听小香姐姐说话的意思,许明日来也可能没在家中。


    十五小脸儿顿时便耷拉了下来。


    他回去家里头便伤心的哭了起来,说再也不能跟大福哥哥一起玩了。


    夜里见着了徐扬,就吵闹着也要去私塾里读书。


    “要不然就送他去私塾里试试?”


    徐扬把十五哄睡了,同元哥儿商量说。


    元哥儿听得丈夫的话,把手头的针线放下,他道:“哪有四岁上就送去学堂的,你没瞧着大福五岁半了才去的私塾,一家子都不放心。


    且人家是一屋子人,大福要喊范鑫先生一声大伯,人多照看着些倒也没什麽,你要把十五送过去,如何好意思。”


    徐扬吐了口浊气,心中想确也如此。


    当初他也是等到了六七岁上了才开蒙的,十五年纪太小了些,送去私塾里倒也不指着孩子学着甚么,跟着耳濡目染也是极好的。


    只自家里那么大点儿的孩子,放在人范鑫的课堂上,不是要教人分出几重心思在十五身上么,届时麻烦范鑫也便罢了,再耽搁学堂里大些的孩子读书怎好。


    村私塾里的孩子能前去读书不容易,许多是能得一日读书算一日,指不得哪日里头家里就不教去了。


    学堂是读书长见识的地方,可不是寄放孩子的地儿。


    徐扬道:“那先送十五去爹娘那处待些日子罢,整好爷也想他了。等他再长上一岁,若心头还想着要跟大福一道去读书,就许他去。”


    元哥儿这才点点头。


    这日里,大福总算是到了休沐的日子,抱着一只蹴鞠欢喜的去徐家寻十五,说要跟他一起顽。


    至了徐家,却听闻十五去了县里爷、奶家中,一时半会儿都不家来,多是伤心。


    回去家里,人趴在床上,连巧儿做的桂花芋泥圆子都不肯吃了。


    范景回家时,与了他两只城里买的泥叫叫,他见小鸟肚儿肥圆,多是精巧可爱,拿一只吹了吹,声音嘹亮,脸上又见了些欢喜,转放了一只在新的在柜儿里。


    范景问他:“另一只红的不喜欢?”


    “我给十五留一只,等他从城里回来了与他。”


    范景摸了摸大福的脑袋,牵着他出屋去,在院子里陪他玩儿了会儿白日里去徐家没得玩的蹴鞠。


    俩孩子各在一处,本以为小孩子忘性大,没常会着也便生疏了。


    不想小崽子却还多挂记,吃好吃的,有了新耍物,都要额外留上一份儿,说要给彼此留着。


    转眼,进了秋月里。


    康和在外头买回来种在院子里的两颗桂子树开得多香,巧儿唤着小香摇了不少桂花下来,晒干了收集着做桂花香茶与点心,倒是省得再上外头去买。


    秋收时节上,哪处都忙,今年家里头要收地里的庄稼不说,又还添了一则忙碌事。


    前几年康和寻买下来的料子树今年可算结果有收成了。


    花椒树,山胡椒,精心伺候了快四年光景,舒展着长结实了,今年一簌簌的结果子。


    凑近了林地上,一股浓烈的料香气味,感觉比外头卖得品种都要香些。


    第94章


    山胡椒树子直挺,叶片柔软,春月里头会开出黄蓉蓉的小花儿,一簇簇的,味道十分清香,就是折来插瓶也用得,与成熟的山胡椒俨然是两种气味。


    一颗颗的光滑圆润,不似青椒子一般果实有些小凸起,味道辛辣,爱之甚爱,不爱的闻吃不来这般味道。


    而青椒树便是阔展开的长,果子倒也一般一簇簇的结,只它树枝子上生刺,教扎着了好似跟蜂蜇了一般,毒辣辣的痛。


    昔时栽种,范爹便将青椒树隔开着距离,就是怕树子长高大了要搭缠在一处不好采摘,得空就给修剪着枝,倒教打理的好,没有让树枝子搭做成一片树网。


    康和喊范景去摘山胡椒,自一个矮身钻进了青椒子树下,低头弓身的去采摘,连着那般小枝也直接给折下。


    初进这青椒树下觉着麻香,不过须臾,鼻子就教麻得闻不了甚么气味了。


    “康三哥,恁家里的香料长得可真好,素里打这头过闻不得多少气味,这一采摘,倒是多远都嗅着香气。”


    村里地头上劳作的小娘子见康和胸口前挂着只篮子采摘青椒,寻着前来说了会儿闲话。


    言香料结得好,又言范爹会伺候,说罢了,就同康和讨要新鲜的椒子回去吃。


    康和哪里不晓得人来是为着甚,若是不与她,显得吝啬小气,要给了,只怕旁人听着就也来讨要。


    几根树子,结得青椒子虽是不少,可哪里经得起白送,外头都是论两来卖的贵价。


    康和默了默,还是抓了一把青椒子与这小娘子,同她言:“这树子栽种了几年,这片田地几年都没得收成,人都快熬不住了,幸是今年总算结了果。”


    “劳是你见着亲戚朋友,替我吆喝一声,今年我们这处产了青椒子与山胡椒,都是新鲜现摘的,自村里的人给好价。”


    小娘子得了鲜香料,连接下料子说好,她且还没瞅见在料田里头的范景,还笑着与康和攀谈:“康三哥得空了倒俺们家来耍,俺家里头……”


    范景这当儿上从里头钻了出来,他也没说话,只折断山胡椒的枝子的声音哒哒作响。


    那小娘子吓了一跳,连转口也唤范景过去耍,范景不应她的话,小娘子灰溜溜的赶紧跑了。


    范景见人去了,朝康和丢了一颗虫蛀的山胡椒子过去,稳稳砸在了他的脑门儿上。


    康和捂住额头:“给点青椒子就不痛快了?”


    范景道:“只怕人要的不是几颗香料。”


    康和啧了一声:“你说话怎这样坏。青椒子我且舍不得多给,还能舍得给旁的麽。”


    范景斜眼儿瞅了康和一下:“男子会舍不得给?我见多是上赶着给。”


    康和听这话忽得笑了起来:“青天白日的,你怎就说起这些了。你要这么说,那我便告诉你,我只乐得给你。”


    范景没接他的话茬,再说下去只教人不好意多听了。


    两人摘了估摸四五斤香料家去,康和宰了只鸡给炖了,丢了两串儿鲜青椒,一锅子鸡汤顿时便激出了一股鲜香,勾得人嘴馋。


    午间,一家子吃得好滋味。


    连大福啃了一只大鸡腿也还觉不足,又吃下了一只肥翅膀。


    陈三芳取了些山胡椒来做腌菜,这山胡椒,开花前若是捣碎了来做蘸料,滋味无穷,最合适蘸茄瓜和厚皮青菜吃。


    如今成熟了,要么做荤油大菜做调料,要么就榨做了山胡椒油存着,它不似青椒子一般,晒干了一样香,只能吃个新鲜。


    康和便想把这些香料做三样处理,先是每日采摘了拿去铺子上鲜卖,二卖余的晾晒风干存着,三便是送去榨做香料油。


    香料本就是稀罕物,倒不愁买卖。


    这日里两篮子青椒子和山胡椒往摊前一摆,人问着便来了。


    “恁看着铺子还得空山上去弄这些香料子?还是从山野农户那处收来放在手底下卖的?倒是大颗,新鲜麻香。”


    康和道:“这是自家里头种的,管理了几年了,总算是结了果,索性是摘些出来卖。昨儿下晌才摘的,叶子都还多精神。”


    时下秋月上,丰收时节,市场上甚么都见多,不单只他这一处在卖香料,有不少农人进山特地去弄山货来卖,像是青椒子、山胡椒这些便是好物,卖得起价格来,人都爱去寻来卖。


    只这东西野生的本就不好寻,有些农人又还没有那般长久营生的脑筋,为着好采摘,有的把树都给砍了。


    这一颗料子树如何都要三两年才长大结果,哪里经得起如此霍霍,山里只更不好得了。


    倒也有些农人有康和这般栽种的念头,可一来呢不会伺候,二来要用自家本就不多的地来种,三五年间才见收成,中途且还有不少树死的风险,寻常人户哪里承担得起。


    大些的人户也少有做这项买卖的,因着外头没专门的人卖苗子,要自撒种育苗,又是繁琐活计,回报慢了,人不肯干。


    康和当时也是因着在各村乡上四处跑,遇见山人,这处收两根苗子,那处收上几根苗子,拼拼凑凑的才弄得种下了一亩田地。


    为此就算这时节上街头市场间不止一处两处在卖,那也好销。


    “你与俺秤上二两,菜市那头有个老汉拿了几斤来卖,俺刚过去就教一食肆的厨子来全数买了去。”


    那客道:“这些香料吃鲜只得这季里吃,烧鱼炖汤滋味无穷,旁季里吃那晒干的存货,味道都不似鲜的风味。”


    康和麻利了手脚与人秤,直说会吃,是讲究人:“这日子里家中地里且还有,若是铺子上拿来的卖干净了,过来交待一声,隔日里要多少也与您鲜摘了来。”


    一斤鲜椒子卖至两百八十个钱,若是干椒子价格能直奔五百个钱去。


    山胡椒因着不便晒干存,只卖鲜,这季节上市价格比鲜椒子价还贵,一斤得卖至三百个钱。


    虽论斤而言价格听着多是唬人,可论两一两二三十个钱也便还好。


    这香料不似萝卜青菜,也不似肉食,是为佐料,气味甚大,一两已是够使许久了。


    康和散卖了估摸个把时辰,就有那般食肆里的采买闻着声儿来了。


    人买的多,张口就全要。


    康和本是头日里卖这香料,还指着慢慢卖,教多些人晓得他们这处有香料。


    这时辰还早,就教人包圆儿一并给买了去,他还有些不大肯。


    康和便同采买商量:“我今日里摘来的香料不多了,你可嫌少?若不足,明朝我能与你送足量了来。今朝要不急用的话,明儿可送更新鲜的。”


    那采买问:“你且还有货?”


    “自家种了几颗树木,不肖上山摘,这阵儿正是结果的好时候。”


    采买心中欢喜,与了康和一吊钱做定金,说让给摘三斤青椒子和三斤山胡椒去。


    康和爽快收下了钱,与人记好了名字和店铺位置,明儿就直接与人送上门。


    “这好东西就是不愁卖。”


    贺小秋今早见着来了好些人都在问香料的价格,多多少少都有买上一点儿。


    原是东西难得不说,实在也是香。


    前两年他调配了新的卤肉口味,选用那般两三斤重的黄脚鸡,香卤后入码上多多的干椒子,口味麻香辣口,倒是还多得爱酒人喜爱。


    每日里头酒肆都要过来叫上几回。


    只这香料价贵,吃买的人也便那些,他弄得数量少,一日紧着两三只麻香鸡卖罢了也便罢了。


    若要有人另再交代,方才加做。


    康和道:“可不就是。”


    “你忙完了也进来尝吃试试俺新做的鸭子肉。”


    康和扬起眉:“又治新口味了?”


    贺小秋笑了笑,先进了屋去寻范景。


    他们这铺子以前卖的杂货且还不多,这两年因是土地多了嘛,种下的庄稼样数多,豆子,菜籽,芝麻,香油……恁些东西都在铺子里寻得到。


    如今是堆杂的满当,愈发觉得铺儿里头小了。


    范景便正在屋里头收拾先前教一客人弄洒的绿豆。


    贺小秋将食盒放在小桌子上,过去与范景搭手,一并把绿豆收拾了,往后屋去洗了个手,出来吃肉。


    范景见食盒打开,内里头是一只大碟子,盛了一碟儿酱色的鸭子肉。


    那鸭肉如卤一般,可外皮上且还裹着一层酱汁,瞧着倒是水润不干。


    贺小秋夹了那只整切的鸭腿与范景:“快尝尝。”


    范景倒没客气,接下吃了一口。


    这鸭肉入口还是贺小秋手艺里的那股卤香,只与铺子上现有的卤味不同的是,这回的鸭肉竟有一股显眼的甜味。


    范景倒觉味道稀奇,不见鸭子的骚气,反是又甜又麻辣,几口就撕吃了整只鸭腿。


    “如何,可还吃得?”


    范景点头,又还吃了一块儿鸭肉。


    贺小秋笑着道:“我便晓得你定是喜欢这口味。”


    待着康和进来时,范景已吃下了不少鸭肉。


    “这么好吃?教你吃去了这样多?”


    范景闻声,夹了一块与康和。


    康和吃了也又还拿了一块吃,他道:“这甜皮子鸭味道真不差,外头倒还没见着卖,小秋,可以多做些试着卖。”


    贺小秋见不止范景单觉好吃,心头欢喜,言说过两日就卖来看看。


    范景教他再弄上一只这甜口的鸭子,他想带回去给家里头的人吃回新鲜。


    大福有些随他,爱甜口的吃食,要吃上甜甜的鸭子肉,保不齐喜欢。


    这小崽子早睡早起的读书,还没两个月上,又见瘦了一点儿。


    贺小秋高兴道:“便是你不说,俺也要教你与大福带些回去。”


    下晌,康和在收拾打烊,范景就过去贺小秋那头拿甜皮鸭子,走进那头后屋,就嗅见了一股兰草的香气。


    他在后屋檐下头见着了一盆子正在开花的兰草,依范景昔年在山里头的经验,一眼就瞧出了是山里那般野长的。


    贺小秋收拾好了甜皮鸭子正要给范景,见他瞅见了后屋的兰草,有些不自在道:“打外头花房买的,见着开得多香,价也不贵,也便买了一株。”


    范景眉心微动,心想花房哪里会贱价卖山兰,依着花房的秉性,必当装点一番,编上一套说辞,再贵价卖与那般读书人。


    只他也没多问,轻嗯了一声,拿着甜皮鸭子回去了。


    家去,两人唤了家里头的人把明日交待下的几斤香料赶着摘下,明朝好一早就给人送到。


    一番忙碌,吃了夜饭天都黑了。


    大福今儿在范鑫那头读书有些累了,跟范景跟康和衍今朝学了二十个字,同窗都只学会了十五个十八个,只他最厉害识了二十个。


    读了一遍与两人听后,吃多了甜皮鸭子发困,范景便牵着去洗了澡,人坐在澡盆子里头眼睛就打起了旋儿。


    范景快些与他擦干了身子,将人抱去了床上才回屋去洗漱。


    待着康和点看了家里的账本,才回屋去洗澡,他洗过澡搭了块帕子在肩头上,光着个膀子就从净房出来了。


    见范景躺在床上,道:“我可把你的裤衩子洗了,怎么谢我?”


    两人的衣物素日里是小香收去洗的,只两人不好意教这般丫头洗贴身衣物,都是自个儿洗了澡顺道就给洗了。


    以前珍儿还在家的时候,有时他们忙的厉害,衣裳泡在盆里没得空洗,珍儿便全数给洗了。


    康和觉不好意思,打那一回后,外衣可留着,贴身的都顺手便拿皂角搓洗了去。


    范景翘着脚枕着自己的双臂已躺在了床上,他瞅了康和一眼,道:“昨日你的不也是我洗的,没见你谢我。”


    康和将肩头上的擦脸帕子往洗脸架上一扔,人一下便窜去了床上。


    他贴着范景:“原是刻意留着教我给你洗,念着你替我多洗了两回上,那我今日白给了,就当作谢你。”


    范景伸手撑住要压过来的人:“你哪回不是白给?”


    “你这么说便是有心想与我结旧账了,我可记着一回分明说是包与你,你事后可没给钱。”


    康和同范景摊开手:“把钱给我。”


    范景蹬了康和一脚:“你值那个钱嚒。”


    “我怎就不值了?难道你没爽上?不爽也还默着搞了半晚,你倒是会过日子。”


    康和眯起眼睛道:“你晓得你那叫做什嚒吗?那叫白嫖!”


    “白嫖?”


    范景默了默,这听着倒是新鲜:“那你报官抓我罢。”


    康和哼哼道:“我觉你这人是愈来愈无赖了,我得好生把你治治才成。”


    话罢,康和便把范景压在了身下,动手动脚起来。


    范景受不得他的撩拨,这人功夫见长,先前住在旧屋,屋宅小,家里头又还住着不少人,他俩都克制着,不好弄得太响亮。


    且时常又还带着大福睡,两人独睡的机会并不算多。


    康和不止一回两回牢骚,说想去山里头。


    只若是去山里住,那跟直接张口同一家子说他俩要去山里做那事有甚么差别。


    自新屋弄好了,这朝可宽敞,他俩再如何闹腾,人不打门口过,想也是听不见里头的动静。


    两人折腾了个把时辰,又回净房去擦洗了一番,回来再躺在床上时,餍足又有些疲累。


    康和摸了摸范景红晕还未曾褪却的耳朵:“要是咱俩再有一个小崽子便好了。”


    范景道:“那便再生一个。”


    康和欢喜的亲了范景一口,高兴的跟人已经怀了似的,他听得范景这么说,见他这般态度,心里就是觉欢喜。


    范景虚推了推在自己身上拱的康和,同他说起了今朝在贺小秋铺子里的事。


    若寻常人,范景自是不惜得管这样小的闲事,只那人是贺小秋,他总多几分关注。


    “人贺哥儿也一个人这样多年了,有个男子送上一盆子花也不稀罕。他遮掩也是不好意思罢了。”


    范景道:“他素日里跟些甚么男子接触我不晓得?谁会给他从山里挖兰草来?”


    康和闻言眸子动了下:“你的意思是………”


    范景默着没言。


    康和倏然坐了起来:“我就说那张石力咋忽然爱起干净来了。也不记得打哪回起,人来铺子上不仅穿了干净衣裳,那是胡子刮了,脸也洗了,头发也束得紧了。”


    “我乍瞧着人跟年轻了十岁一般,当时还夸说他原也是个俊朗的男子。心说自己说了他多回,这人总算是听了进去,晓得把自己拾掇个人样出来了。”


    “前阵子他下山来,我教他请我吃回驴肉,这人竟嫌贵不肯。以前多大方的个人,哪里从他嘴里听说过贵这么个字。”


    “我还当是山里头这阵子不好弄活物,人回去时,还与了他十斤猪肉。”


    康和豁然开朗,直拍大腿,觉教这人给耍了。


    范景跟张石力虽也来往,可哪里似康和与他一般好得穿一条裤子。


    听他说张石力种种不对之处,也想起些事来。


    一回张石力打猎伤了腿,来县里医住了几日。


    康和心说在外头住要花不少钱,就教他睡在铺子的后屋上,那几日里范景见贺小秋人都焉儿吧唧的,问他只说中了暑气,身子不痛快。


    范景也没多想,那会儿夏月间天气确实热。


    后头张石力养好了腿回去山里,走时他跟康和还觉得奇怪,这人分明受伤躺了些日子,如何身体不见消瘦反还见壮实了。


    如今细细想来,这俩人只怕早就有来往了。


    也是他们俩过去两三年里头忙着田地和牲禽那块儿生意,不总在铺子上守着了,竟没留心着这两人甚么时候好成了这模样。


    他俩要是真能处,康和也替他们高兴,不过他又还是有些存疑:“既是都有意思,如何还磨蹭着不见成事。只怕咱俩想岔了去。”


    范景道:“且再看看罢,若是他俩有事,迟早教咱晓得。”


    他想贺小秋好,但也不想再出现先时范鑫那样的事。


    第95章


    这日一早,康和跟范景且还正在吃早食,便有个外村的老汉前来家里头,说要赁牲口使。


    一问说是田头村来的,离他们荷坪子三个村远了,这时辰就到了家里来,怕是天不亮就出了门。


    康和喊长工连四哥给人端了一碗茶汤,问老汉吃了饭没,没用将就着来对付一口,人连说吃过了才出的门。


    吃了茶水,便急着想去看牲口。


    牟大郎这几日里头都住在他老丈人朱大夫家,原是他夫郎有了身子。


    康和便与他说这头的事情料理好了,就多回去照看夫郎,哥儿姐儿的怀着身子时最该好生照料。


    这时辰还早,牟大郎家去住了就不过来吃早食,故此还没来。


    康和便放下了饭碗亲自引着老汉去看,陈三芳说他:“教连四哥去便是了,他总与牟大郎打下手,弄得来这些。”


    康和抹了嘴,道:“我都没如何管过这桩生意,全然是牟大郎在看着,今朝也干一回,又不费事。”


    陈三芳便没说话了,范景给大福擦了擦嘴巴:“那我送大福去私塾那头。”


    康和应了声,大福听见今朝是小爹送他过去,欢喜的下了凳儿,跑去屋里拿他的小书包了。


    秋月里头农事干得如火如荼,收粮食,晒粮食,都在赶着好天气弄。


    打范家开始往外头赁牲口,五六月上来赁的人家且还没两户,这朝八九月,秋收最为繁忙,前来赁牲口的人家一日就要来上两三户。


    自乡里的,旁村的,也都来。


    这月份上,在外头请个劳力帮着收庄稼,一日就得六七十个钱不说,还得要供上两顿好饭。


    有人家觉得不值,又怕是请着那般不下力气干活儿的,便选赁牲口来使。


    也有那般家中田地多些,庄稼一时间上成熟的,要赶着收,请了人不足,还要使牲口,恰是去范家赁。


    个把月间,靠着赁牲口出去,巧儿拿了账本来与康和看,竟见赚了得有五贯多钱。


    这收入,比卖牲口还强些。


    康和进了牲口棚,见着家里头的壮牲口正在吃草,他顺手又抓了几把干草喂。


    连四哥同康和道,两头壮公驴子昨儿已教村里的人来定下,今朝晚些时辰就要来牵。


    康和便同老汉道:“老爹,除却已教人交待定下了的牲口,你看中哪头就与我说,幸是今朝你来得早,要晚些就没得选了。”


    那老汉瞧着棚子里的牲口大开眼界,觉跟进了城里的牲口行似的。


    他只瞧着这头好,那头也好,与康和言:“俺瞧着你家里的牲口都壮实,便是来得迟,牵上一头教人选剩下的都好使得很。”


    康和道:“使我们家的牲口老爹安心,若是牵过去了牲口发倔不肯干活儿,你惜着些打,也我这处牵回来,我与你换上一头都成,不肖补钱。”


    老爹连点头,他肯来范家赁牲口便是前些日子见着自村里头一户人家赁了驴子去拉粮使。


    只不晓那驴子如何了,就是不肯动弹,人赶了几回都不动,心中恼骚,便与范家牵了回去。


    听乡亲言,牵回范家的驴子教人检查了一番,说是起了病症才不肯干活儿的。人多好说话,径直又牵了一头新驴子给使,且还补全了耽搁的时间。


    这要换城里赁的牲口,哪有这些待遇,若碰着不讲理的,还要起纠纷,反赖着教人赔钱的都有。


    老爹见范家这样厚道,就也说来赁去使。


    康和听罢,心想牟大郎倒是会做生意。


    老爹牵了头母驴子走,康和喊住连四哥说道:“我见这阵子来家里头赁牲口的人户多,你与牟大兄弟说一声,教他将牲口轮换着赁出去。”


    “人花钱来赁牲口,且只用那些时辰,都是铆足了劲儿的使,牲口这般干一日两日也便罢了,长时间的干吃不消。”


    届时再有人来赁,牲口疲赖不好使不说,若是牲口累出病来了,他们也得不偿失。


    连四哥应了下来。


    康和又交待与这些赁出去使了的牲口吃些好的,范景送了小崽子去了范鑫那处回来,两口子才一同驾着车子往城里去。


    他俩到县里时已有些迟了,贺小秋来的早,把卤味铺子支开,又与他们开了门。


    康和早有些想赁个伙计在铺子上,但陈三芳觉着家里人手够使,这事也便耽搁着没干。


    三人快着手脚铺开了摊子,范景先盯着铺儿,康和先去把人定下的香料给送了。


    快午间,两口子收拾了些东西去了骆家,珍儿前两日过来喊他们今朝上家里头去吃饭。


    也是有些日子没有见着珍儿跟侄儿了,两人都有些想,便应了今儿过去。


    去年初珍儿生了个小哥儿,软糯糯的可爱得紧,康和每回过去都要抱好一阵儿。


    骆家一家子也爱得紧,兄嫂只生了一个儿一个姑娘,这还是骆家头个哥儿,如何有不稀奇的。


    “又拿这样多东西来,不过喊大哥哥跟哥夫过来吃顿便饭,下回倒教我不好意张口喊哥哥来了。”


    珍儿见着两人来又提了两对鹌鹑,一篮儿鹌鹑蛋和八斤猪肉,忍不得说了两人几句。


    康和道:“自家里的东西,又不是在外头买的。你大哥哥听得荣哥儿断了奶,说这鹌鹑炖汤滋补,好给孩子好好养养身子。”


    珍儿心头一动:“大哥哥、哥夫总想得这样周道。”


    午间,康和、范景,珍儿和骆川宜一同吃了饭。


    这城里大些的人户与乡下小户人家不同,人分了院儿住。


    骆童生与云表姐住一个院儿,骆川宜的长兄和媳妇带着孩子又住的是一个院儿,他们夫妇俩单又是个院儿。


    虽说骆家算不得大,分下来的院儿还不如以前范家的老屋宽敞,只这般到底方便不少。


    一处宅屋下住着,可各人的亲戚朋友各能单招待,不肖来个人一家子一处吃用,家里觉麻烦不说,客也不好意常来打扰。


    正是因着分院住,康和跟范景才常有来走动,每回都与小两口送些菜肉供他们的小厨房吃。


    遇着有好东西或过节上,也与骆童生和骆大兄弟两院子送些礼。


    珍儿烧了一道糖醋里脊肉,专与范景做的,又与康和烧了一道红焖猪蹄子,以前在家里时,见康和倒爱。


    吃罢了饭,骆川宜从屋里搜出来了一摞书本拿与康和跟范景。


    “前些日子听得珍儿说大福已是上大鑫哥那处开蒙了,我寻了两本字帖,外还有些幼时看的书本,若不嫌旧,哥夫拿去与大福使罢。”


    “哪有嫌的,倒是求之不得。”


    康和赶忙接下来,同骆川宜道:“前些日子我还与你大哥哥说,想来同你讨些书本与大福。”


    几人说笑着送康和范景出去,不想出院儿恰是碰见了外头回来的骆童生。


    那骆童生唤住康和范景,也问了一番大福读书的事。


    康和也客气与他言:“这孩子许是才开蒙读书,还觉新鲜,倒用功。一日里学二三十个字,认得还算齐全,说是要开学写字了。”


    骆童生听罢,道:“他小小年纪一日竟肯学下二三十个字?倒却是用功。”


    说着,他道:“你俩不忙走,我屋里头有两支好笔,最是合小童初学字用。且去取了来,教仲阳使。”


    康和没拒,骆童生拿了笔又送了墨,与康和范景一番叮嘱,言说小童初学写字,基础需得打牢,开头要开好,他日练得一手好字,下场也是能得高看三分的。


    退一万步说,即便往后不曾在科考场上走下去,出门寻差事做,字写得漂亮,那也好寻事。


    “你姑且不晓得,县府里头的李典史,人当初便是因写得一手好字得了县公的青睐,本是在县府里做杂事的,一朝得了提拔做了典史。”


    “人一做就是好些年,换了两三任县公了,见了他的字,都肯还用他做典史。”


    康和直言受教,回去定督促着大福好生写字。


    回去的路上,康和与范景言,这骆童生还真是尤爱读书人,先时他们俩上骆家去,就是碰上也少有言谈,不过客气打个照面。


    今朝得听大福在读书,登时便热络了,但不管怎么说,人也好心一片,还送些纸笔。


    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书本都不是易得之物,人肯相送,已是难得了。


    两人方才至巷子上,就见着卤味铺上有道熟悉的身影,正是忙进忙出的在帮着搬弄东西。


    康和跟范景对视了一眼,信步回铺子去。


    “哟,这厢好是勤劳,莫不是教人赁去做工了?”


    康和似笑非笑的同不知甚么时候下了山来的张石力说道。


    贺小秋听得康和的话,耳根子微红,连道:“这炉子怪是沉,恰碰着张大哥过来寻你,他顺手帮俺挪动了。”


    康和道:“他个浑身是劲儿的老爷们,应当干的。”


    贺小秋听了这话松了口气,可见着一头的范景瞧他的神色有些不同,他心里有些咕咕跳,说是有些乏了,要去午歇会儿。


    说罢,人就窜进了铺子里头去了。


    张石力看了眼人,又回头来,去了康和那边铺子上。


    两人一道,弄了点儿酒吃。


    “我说你是不是瞧上人贺哥儿了?”


    张石力险些教口酒辣着了嗓子:“你胡说八道甚呢!”


    范景在一头拼接的长凳儿是靠着,合着眸子状似在午歇,实则两只耳朵都给竖着。


    “当真没有?”


    康和复问了一遍。


    张石力这厢却借着吃酒,不搭康和的腔。


    康和心想还哄他,看不给他治得服服帖帖。


    “没有也便罢了,前些日里我娘念叨贺哥儿一个人守着铺子不易,说是娘家那头有个侄子还不曾婚配……”


    话还没说完,张石力便道:“哪里来这样多的侄子说,这个说不成又换另一个,把人当甚了!”


    一旁的范景闻声也忍不得抬了抬眼皮。


    康和道:“你喊什嚒喊,看把大景都给吵醒了。左右你对人又没意思,还不许旁人给说亲了?甚么人像你这样霸道,人贺哥儿没准儿还乐意呢,你不欢喜个甚?”


    张石力教康和说得张不了口,闷着大灌了口酒进嘴里。


    他砰得一下放下酒碗:“你这人可真够讨人嫌的。”


    说罢,他道:“老子就是看上他了,怎的!”


    抱手躺靠在长凳儿上的范景忽然就坐了起来。


    他冷不伶仃冒出一句:“什么时候的事。”


    张石力见范景这模样,吓了一跳,他悻悻道:“这事情如何说得清楚是哪日,总之便是瞧上了。”


    “你两口子今日跟审罪犯一般,商量着要盘问我似的。”


    康和笑出声儿来:“早觉你这人不对劲,不过是今朝才逮着机会问罢了。”


    “你既是有意思,如何不早说,亏你把我们都给瞒着。”


    张石力道:“事情没定下,胡乱宣扬对他没甚好处,且咱一屋子的人这般关联,要不成,往后如何处。”


    康和见张石力想的倒是周全,问他:“那你可晓得贺哥儿是什嚒心意?”


    说起这般,张石力面上可见的起了笑容:“他与我心思一样。”


    其实康和跟范景早瞧出来了两人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只不晓得他俩是不是互晓对方的心意。


    听张石力的话,不由道:“既都合心意,还拖沓着做甚?你俩年纪也不小了。”


    张石力不忍叹了口气,道:“年前我俩对了心思,前不久我便上了他家里头一趟。他爹娘不大乐意这事情。”


    “贺老爹身子不好,咱俩也不能执拗着,若把老人家气出个好歹来,如何使得。”


    康和问他:“可晓得是如何不肯?”


    张石力道:“我甚么人你不是不晓得,在山里头讨日子不说,以前又还有那样些过去,贺家是本分人家,轻易如何肯接纳。”


    康和晓得贺家往前的事,像张石力这般的男子,说来确教老人家担忧。


    乍听因打人进过牢房,寻常人户就不依了,更何况贺家。


    但康和还是中肯道:“贺老爹是个讲理的人,他不愿意接纳你,也是因没与你接触过,不晓得你的为人。天长日久,见了人心,说不得也就想通了。”


    张石力道:“小秋也便是这般说的。我不怕等,只怕耽搁了他。”


    康和道:“真心实意便不论耽搁。只空等也不像话,你可想好往后?”


    “俺家里头没甚牵挂,他家里想招赘,俺过去也不妨事。只山里头的活儿计许得丢,且便与他守着铺子,素日去给人搬搬扛扛补贴些家用。”


    若他与小秋成了,他便不会再走老路。


    “既有盘算,那便是好的。”


    康和道:“如此只先把日子过着,素日里与贺哥儿家里头客气些,只待时机。”


    张石力应声,他有了奔头,自会想着去经营。


    第96章


    十月里,范家在忙着盘收今年的粮食,人口不是在地里头忙活,便是在仓房中忙,不得空闲抽开身。


    前两日落了雨,天气忽得转凉,大福染了风寒,整日里焉儿吧唧的,连私塾都没得去。


    这小崽子身体一直多结实,少有风寒受凉,一病起来反似如山倒。


    生病了,蹦也蹦不得,跳也跳不起,格外的黏起范景来。


    今早上一张小脸儿睡得红扑扑的,声音也有点儿哑,陈三芳去与他穿衣裳,人窝在小被子里不肯探出脑袋,要范景来穿。


    范景瞧他身子不痛快,可怜惜惜的,今朝便没跟康和去城里头,余在家照看他。


    早间哄着吃了些粥饭,又喂了药,大福便偎在范景怀里头,抱着个泥叫叫玩了会儿,说要读千字文给范景听。


    范景便教小香给他取来,小家伙没读几个字,许是药的缘由,又教瞌睡虫给勾了去。


    瞧着人睡着了,范景趁着这空当上驾了车子去隔壁的打井村,这村上的张娘子做寿,同他们家里交待了四只鸡,六只鸭,外还有三只肥兔儿和半扇猪肉。


    家里人都各有事忙,范景既得空就说给送去,倒也不远,驾着车子要不得半个时辰就去了来回。


    把禽肉与张家卸下点了货,结得了钱,范景回去的路上,在村口些的位置瞧见一群人正围在一处,不晓得作甚。


    范景不欲去凑热闹,怕一会儿大福该睡醒了,却又听着那头吆喝:


    “卖鱼咧,卖鱼咧!价好实惠!”


    听得竟是在卖鱼,范景还是停下车子,也过去瞧了瞧。


    他见着两口大池塘教放干了水,几个男子正在塘子里捉鱼,塘边上的几只大木盆里都装了上十尾的。


    “这是张家做寿放水捉鱼?”


    范景问了一嘴围看热闹的妇人。


    “不是张家的塘子,他们家做寿倒也在这处买了些鱼去。


    只这是孟家的鱼塘,老孟一家要搬去府城了咧,田地都交给亲戚打理了,鱼塘人轻易弄不来,他就放了水把鱼都卖了去,往后就不养鱼了。”


    范景前些日子倒是听陈三芳说了一嘴,闻说打井村这头有户人家哥儿嫁得好,那头男子没有父母,独自经商,要接哥儿家的爹娘前去享福。


    倒没想竟是这养鱼的孟家。


    范景没闲打听人的事,瞅着这些塘子里捉起来的老鱼倒是不差,选买了两尾不小的红尾巴鲤鱼,又要了四尾大青鱼。


    另塘子里收出了两对甲鱼,他也一并给要了去。


    孟家见范景要得不少,用了两只桶与他装鱼,还送了几只红红的小鲤鱼,说是与他给家里的孩子养着耍。


    两个汉子帮着将置了水的桶提去了范景的车子上,范景谢了一声。


    至家时,大福已是睡醒了,却不要小香抱他起来,要等着范景家来才肯起。


    小家伙揉着一双眼睛,范景与他擦了个脸,人才精神了些。


    “你去哪儿啦?”


    范景把他给抱起来:“上隔村去送货了,见着有卖鱼的,买了几尾。等你爹爹回来,教他与你炖鱼汤。”


    大福趴在范景肩上:“我也要看大青鱼。”


    范景便抱他去瞧。


    家里头没饲得有猫,倒不怕来捣乱,小香便取了一只大木盆来,倒了水,将鱼给放了进去。


    大福见着几尾浑身几乎通红的小鲤鱼格外喜欢,范景进屋去取了点儿粳米饭出来,与他喂鱼耍。


    他见着小鱼张着柔软的口把米饭吞了去,一甩尾巴又躲到了大鱼的腹下,觉多有意思。


    “要是十五在便好了,他也喜欢红鲤鱼。”


    范景在一头守着小崽子喂鱼,听他这般说,道:“那你便好生养着这小鲤鱼,待他回来时一块儿看。”


    “那十五什麽时候回来呢?”


    “许过年会回来。”


    范景道:“没两月了。”


    大福听得又快过年了,心头高兴,说过年还能见着二姑姑。


    下晌,康和回来的有些早,他心头不大放心大福,忙完那一茬,今朝早早的就把铺子关了门。


    他见着在院子里头射靶的范景,问他:“大福如何了?今儿有没有再发热?”


    “吃了两回药,已经见好了。”


    康和这才松了口气,车子都没卸,就先钻进屋去看大福了。


    范景便将板车卸下,把骡子牵进了棚里头给喂了些水和草料。


    “哪里来的鱼?”


    没一会儿,康和便去把大福抱着走了出来。


    “小爹说是让爹爹做鱼汤吃的。”


    康和笑捏了大福的小脸儿一下,道:“你个小馋鬼。”


    范景便将鱼从哪处来的说与了康和听。


    “外在还有几只甲鱼,一并做了汤罢。与大房那头送一罐去。”


    范奶这阵儿身子愈发得不好了,两房人都比往时还要更尽些孝心,素日都想着弄些滋补的与她吃用。


    康和答应下来,喊范景去灶屋帮他打下手。


    小香见着今朝康和要下厨,自去外头洗衣裳了。


    范景给灶里升起了火,大福便挨在他旁边坐着低了个脑袋剥蒜。


    “孟家把鱼塘里的鱼都给卖了去,那两口塘子往后不养鱼了?可说做何安置?”


    范景道:“我没细打听。”


    说罢,他看向康和:“你想要那池塘?”


    “去年年底上那头放水捉了鱼卖,我瞧他家鱼养得不差,虽是不如咱昔年在山里头弄的那鱼的好滋味,但已是难得的好了。”


    康和一头忙碌着杀鱼剖鱼,一头同范景闲说:“打井村离咱村子又算不得远,若是人不要了肯卖出来,咱接下也是一桩营生。”


    范景心想,他是听着点儿甚么都能往生意上盘计的,不嫌生意大小,又还肯打听肯干。


    也正是因这般性子,家里头才有了如今的日子。


    思及此,他倒是有些悔了先前在那头没有多问清楚。


    “我买鱼时那孟家舍了两只桶与我盛鱼给拉了回来,你要想得那塘子,便借着还桶去问上一问。”


    康和应了下来,迟些时候,他将甲鱼汤煨上,鱼也给腌好又备齐了配料,只待着晚些时辰大伙儿家来下锅。


    趁着这时辰上,他便驾着车子去了一趟打井村。


    待人再回来时,天见黑了。


    范景问他:“如何?”


    康和情绪不差,道:“人本是把鱼捉了,往后要把那两口塘子给亲戚管理着用来种稻子,听得我有意想接过来,肯卖与咱。”


    那孟家前去府城里虽说是过好日子,但也是多有盘计的人家,之所以没有把土地田产一并的都给卖了,便是考虑着将来若有变,也还是能回乡来。


    但人去府城,还是想多些银钱傍身,卖下两口池塘,整好有个补贴。


    一经商量,说三十贯钱卖给康和。


    康和觉贵,绕了番价,二十八贯钱。


    范景道:“你买下也预备养鱼?”


    “我心思且不在鱼上,倒是想养甲鱼、虾子、田鸡这些物。”


    康和道:“外头卖鱼的不少,不乏甚么河鱼江鱼,池塘里养的鱼价是最贱的。若塘子大,咱泛养池鱼,倒也还不差,若池小,反是不如养些稀罕的,精养。”


    范景虽觉康和盘算的有道理,养贱价池鱼,说不得还不如杀猪卖肉好挣,若养些市面上少的,倒能挣些。


    便是他们家里头养的鹌鹑,如今不少大户人家里灶上专在他家里定买。


    “你若养鱼,鱼苗尚还好寻,若养旁的那些,县里头市场上可少见。”


    范景先前在鱼市转过,倒偶时也有见着卖虾苗的,只那苗质,便是个外行瞧着都不如何,贵价买了去,想养活只怕难。


    要养甚么东西,事事且都难,但最难的无非是开头。


    往前家里为着那些牲禽便废了老大的劲儿。


    说起这个,康和便得意道:“那孟老爹倒是个厚道人。他也有心想成这笔买卖,便与我言咱县上水产寻常,鱼苗子不多好寻,好苗要上隔壁的芳县去采买。”


    “他家里头茬的鱼苗子便是从芳县买回的,那头靠江有河,河流比咱们县可多得多,故此水产上也比咱县里要丰富。”


    康和道:“明日我前去与他钱,他备好了地契,再要与咱一个芳县里可靠人的地址,那人是孟老爹的表兄弟,教咱买苗子,便去寻那人。”


    范景听罢,倒放心了些,既有门路,那事情便要好办得多。


    如此过了十月,秋收事宜忙尽,康和跟范景便预备着弄养水产的事。


    他们也是头回弄这块儿的买卖,手底下也没有合适的人差遣去芳县,索性是两人亲自前去一趟。


    收拾了些物品,取了路引,驾着一辆骡车便出门了。


    这至芳县说近不近,说远也算不得远。


    若是步行前去少不得三五日,若驾着车子,一两日也就到了,车马要再快些,一日的功夫也能赶到。


    晚秋临近冬月的天儿已是有些冷了,两人穿戴的厚实,一路顺着官道奔去芳县。


    说来,范景长到这样大,竟还是头回出县城到外乡去。


    这许多平头老百姓,生在一处上,若家乡没有遭灾遭病变,多是有人一辈子都不曾出过县城。


    一路上官道还多热闹,并不似那般十里间不见个人影的空道。


    过了秋,入冬便是年关,不少商户都在这阵儿上奔走,四处前去收买粮食的,倒卖年货的,甚至还有押镖的队伍。


    两人在驿站上歇息,给水囊续热水时,遇着个常年在外跑动的商人,多是健谈。


    他同康和还有范景说这两年县与县间的官道是愈发热闹了,天下平顺,经营生意的人户便多了起来。


    老百姓日子过得安定,手头也富裕了不少,生意要比早几年刚刚停了战事要好做许多了。


    两厢谈得还多融洽,又结伴行了一段路,作别时,那商人与了康和范景一些外乡弄得的茶叶,还有一盒茯苓。


    康和自也要回人家一些东西,只他们不是出去卖货,故此没预备下太多好物。


    如此就取了两只麻椒兔儿,外在一小方匣子的干椒子与商人。


    “干椒子?这气味好生香!”


    那商人鼻子灵,接着匣儿就嗅见了里头的麻香气,打开匣一瞧,见果真是晒干的花椒,不由又深嗅了一口,面上难掩喜欢。


    他与康和道:“我家乡不产这味香料,铺子上价卖得格外昂贵。”


    商人言他们家乡独只逢年过节才使椒做菜,却也只是家境富裕的人家方才能得尝这般滋味。


    自也有十分富贵的人户,用椒涂墙,用作驱虫避鼠使,以此彰显家中权势。


    “小兄弟与我这盒子干椒在家乡可值几贯之数,实是贵重。”


    说罢,商人便要再寻贵礼赠与康和。


    康和觉这商户倒颇为厚道,便同他言:“这是家中自产下的香料,并非外头贵价收来的,勿要客气。”


    那商户闻言,连道:“不知数目可多?若小兄弟有心经营,不妨是卖些与我,教我带着回乡去贩,咱也各得一分利。”


    康和道:“也算不得大产业,不过一亩三分地的树木。只也是精细伺候了好几年,今年方才得产些果实,当季时已销得七七八八,若要生意,如何都得明年了。”


    不想商户听此,也是愿意等,同康和要下了个地址,与他言,届时价格定不会低于他们县里的市价,明年定如约而至。


    康和自乐得多个销处,便又送了他一小壶山胡椒油。


    与那商户分别后,康和跟范景换了手赶车子。


    范景甩了甩微有些发酸的手,道:“你倒是心眼子多,舍得出手,刻意与人贵物。”


    康和笑道:“我不过见他是外乡商人,送些特产罢了。”


    范景嘴角扬了扬,揭开水囊的盖子,吃了些热水。


    康和伸了伸脖子,范景便与他也喝了两口。


    他们家的骡子跑得快,天擦黑时,车子进了芳县。


    县中灯火明亮,眼见着要比他们县里头热闹不少,原也是因着芳县位置好些,是处要塞。


    “前处有间客栈,就在那处落脚罢。”


    康和瞅了一眼范景说得那间客栈,小小的一处,门前挂着的两只灯笼都不见亮堂。


    这般客栈价定是不高,专供些简素寻价贱将就一晚的行客。


    “好不易是出来一趟,咱便寻间敞大的客栈住一回罢。”


    范景道:“哪处不是一样只睡一晚,闭上眼便过去了,哪来那么多讲究。”


    康和哼哼道:“那可大不相同。”


    他心头打着些不多正经的主意:“你便依我一回。”


    范景心想依他哪还是一回两回的事,说得倒教人觉着他多霸道一般。


    如此,两人便寻了一间唤作长亭的客栈,倒是当真大,小楼四五层,门楼上挂着长长的花灯笼,打老远就能见着这处。


    见着两人在门口停车,那伙计哧溜一下便小跑着出来招呼,唤了人来将那车马拉去专门的牲口棚停下。


    康和去要了间房,范景在一头立着,听了一耳朵。


    这人竟还要的是间上房,住一晚便要两贯钱,他暗暗摇头,可别教家里人晓得了去。


    罢了,两人便经伙计引着上了二楼,进了屋子。


    倒不枉是上房,屋里宽敞,一应陈设摆件儿弄得多雅致,比他们家里头还好些。


    那伙计先去点了炭盆里的炭火,言一会儿便送热水上屋来供两人使,饭菜也可送来屋里头,若图热闹,也能到楼下大厅吃。


    他们家的灶人打县里头都喊得出名号来,手艺一绝,入住了他们家客栈,定不能错过试试灶爷的手艺。


    康和应了一声,便同范景在屋里歇了会儿,伙计就送了水上来。


    赶了一日车子,觉身子都坐得发僵了,这展平了手脚在软榻上躺了会儿,屋里头又与外头的冷冻不同,暖烘烘的,人还就不想动弹了。


    所谓是舟车劳顿,大抵就这般。


    范景便轻踢了康和一下:“你先去洗还是我去?”


    康和合着眼睛,语气有些犯懒,好似要睡着了一般:“你先去罢,我一会儿再洗。”


    范景便自先进了净房去,他解了厚重的衣裳,方才把头发给盘起,康和便跟着钻了进来。


    “我还是与你一同洗罢,瞧那送来的水并不多。”


    两人虽是已经做了几年夫夫了,范景没穿衣裤,还是微有些不自在,他道:“三大桶水还不够使?家里也没见你使这样多。”


    康和却跟耳聋了一般,自顾自的扒了衣裤,人忽得就与他坦诚相见了。


    人浓密的眉反是蹙了蹙,多正经的语气道:“一道洗了咱也能快些下去吃饭,你不饿我都饿了。”


    范景见那板肋虬筋的腹部,赤条条的人,耳尖微红,背过了身去。


    可这人装不过一刻钟的正经模样,他哪里打得是一同洗省事的主意,分明便没安好心。


    不过须臾,待着范景没再往旁处想,他反倒是就去把人给抱住了。


    范景挣了几下,净房狭小,又还是洗浴的时候,轻易又教他给得了手。


    两人在里头折腾了会儿,范景觉不惯,让他回床上去。


    康和闻此,在范景耳边不紧不慢道:“我原本都说就只这般了,你既开口如此,那便依你再两回。”


    范景面上发红,心想这人不仅是话多,且还不要脸。


    外头的床榻不见宽大,但耐在结实,两人力气大,却也没闹出些能教人听墙角的动静来。


    约莫是过了个把时辰,两人才累得停下了。


    屋里的水是冷下了,康和抬手就给倒了,喊了外头的伙计,教重新再打些水来。


    那伙计似是见惯不怪了一般,也没甚旁的好事模样,自就去又喊打水了。


    范景腰有些不对付,夜里两人都没下楼去吃饭,只教了三四个菜来房间里头吃。


    康和给范景剥了一碟子的青虾,他沾了些香醋,吃了两人便歇下了。


    第97章


    翌日,两人醒了个早。


    康和将范景给拥着,这床榻上的被褥轻,盖着却很是暖和,躺着教人不舍得起。


    范景催促着康和起身,若是合适,今朝就能办完事回去。


    康和道:“少也得再住上一晚,今儿事情办得再快,那也不能够一两个时辰就妥帖。若是下午动身回去,那咱就得走夜路。”


    范景一时没了话。


    要回去自只能赶早出发,在外头人需得警惕些,路段不熟,不好似自县里头回村一般夜里也一样赶路。


    这几年上范景觉着自己顾忌得比以前多了许多,倒也说不上胆子变小了,只想着家里,想着大福,做事更谨慎了些。


    “就是今朝不回,也得早些起。”


    有正事在身上,康和到底也没耍嘴皮子,稍在床上躺了会儿还是起了身。


    两人在屋里盥洗后下楼吃了个早食。


    用了四个肉馒头,咸鸭子就粥,两碟香炒的小菜。


    馒头倒还吃得,小菜也颇见风味,只那咸鸭子却是不如他们自家里的研得味道好。


    吃罢了早食,康和先续了一日客栈的住宿费用,又使了两个铜子,问了伙计一处地址。


    伙计指了路,康和应下,却没急着就朝这处地去,而是先在芳县里头的水产鱼市上转了转。


    这芳县果真如孟老爹说的一般,水产丰富,且还未至鱼市里头,沿街就见着许多贩卖水产的渔民。


    他们县里头卖得贵价鲈鱼,在这头倒是寻常价了。


    走进鱼市,夹道上都是方缸,圆缸这样的大容器盛水产,渔商亦是扎堆儿,样式也齐全。


    人这般才叫鱼市,哪里似他们栾县,三五个置摊子的聚在一处便唤做了鱼市。


    两人瞧得眼花缭乱,见售得有各式淡水鱼,青虾、蟹、田鸡、甲鱼、鳝鱼、泥鳅……等等。


    那鳝鱼粗壮得跟蛇似的,泥鳅也肥得像鱼。


    市场上采买的人不少,待着那鱼虾一翻肚皮,价就要贱上快一半。


    富裕的人户图鲜活,愿贵价买卖,会过日子的小户人家,便爱买这般才断气价贱些的水产。


    康和问询了几处渔商水产苗子的价格,心头大抵有了个数,这才跟范景前去找孟老爹那表兄弟。


    孟老爹的表兄弟姓刘,唤做刘余粮,人住在县城边的一条小巷子里。


    “哎哟,快快往屋头请。俺那孟老弟前阵儿就与俺写了信来,正是念叨,巧你们便来了。”


    康和跟范景寻着地儿,叩了门,人来开门,听得他们的来路,连便将人往屋头请。


    多是客气,端凳儿倒茶,又拿果子。


    “我俩来得急,也没捎带两样像样的礼,都是些家里的土产吃食,还望刘老爹勿嫌。”


    康和跟范景见刘家人这般热情,连也奉上了礼。


    因是来求人办事,在家中便提前预备好了两条火腿,一小箱子干熏货,外还有两壶菜籽油。


    刘老爹见人拿了这样多的礼,弄得多是不好意思,连说是客气了。


    听得康和范景想要养甲鱼、田鸡这些水产,言弄得了苗子。


    “俺家老二在外头给人看水塘,识得不少渔民渔商,市面上在卖的,多多少少都能寻着些苗子。俺孟兄弟家的鱼苗就是他给找的。”


    刘老爹道:“只他还在外头做活儿,不晓得你们来,他午些时辰回,俺就与他说,届时有合适的,便引你俩去瞧。”


    康和跟范景就说下晌刘兄弟家来了再过来,他们来托人办事,不好在人屋里用饭。


    刘老爹却留,硬是拉了两人吃饭,喊自家老婆子弄两道好菜,又喊姑娘出去好吃的食肆里买酒糟鱼做招待。


    康和见推脱不过,人是诚心的相邀,便留下来吃饭,顺道等这刘二兄弟。


    刘老爹陪着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见着时辰不早了,便出门去自家老二做事的地方唤他。


    往日里刘老二都要在主家里头吃饭,不特地交待,人午间不回。


    刘老爹在城郊一片连得十分宽广的塘子前寻着了自家老二。


    这当上,刘老二半个身子还陷在塘子里头,用一只耙子与主家的水塘掏淤泥,远看着都冻人得很。


    “俺的老爹,你今朝就是不来唤俺,俺自也要家去吃。”


    见着他老爹来唤自个儿回去吃饭,也没问作何今朝作何来喊,只先心中生恼的同他说这话。


    刘老爹闻言,问道:“这是怎回事?”


    刘老二气道:“那灶上不把俺们这些做工的当人咧,三天两头的吃萝卜炖菘菜,好不易炒个菜却也不肯使点儿油水。


    这也便罢了,忒会寒碜人,菜汤里不是头发丝儿便是小指大小的石头子儿,昨儿差点把俺的牙给没崩坏。”


    “俺们在外头天天下着苦力气,吃也吃不饱,管事的来见着了,说俺们做活儿躲懒,反又将人一顿好骂。”


    刘老二狠狠勾了两耙子淤泥甩在地上,同自个儿老爹发了一通恼骚:“这活儿俺迟早都要给辞了去。”


    刘老爹听儿在主家的伙食开得这样差,竟是还不如家里头,难为他这些日子都没家去抱怨过一句不是。


    他心疼道:“你如何不早些家来说,这元主家里咋恁般苛待人?先时虽吃得不好,可三两日间也见得上一回饱肉,是不是灶上把钱给贪去了?”


    “贪甚么贪,昨日里头大伙儿便与灶上的人干了一架,后才晓得主家一桩生意赔了钱,如今要消减开支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人灶上要出去采买,他都不如何给人钱,灶上的人也骂咧。”


    刘老二道:“他是刻意这般的寒碜着人,好教俺们这些与他做活儿的受不了了自出门去开小灶吃,要么就回家去吃,如此好给他省下些伙食钱来,又不肖他张口说不供饭了。”


    “今朝一早与他做了八年活儿的费七哥都辞了去,甭说是看着这些年的情分,与上两吊赏钱,他连留都没留人费七哥一句,教人瞧着好寒心。”


    刘老二道:“可怜俺没个好去处,否则也不继续在他那儿受罪了。偏他一张好嘴巧言,昔时见俺做事伶俐,许下给一贯钱做月钱,将俺骗去了他手底下,多番借故克扣,月下结钱,能有八百个钱已是难得。”


    刘老爹苦着一张脸直摇头,道:“我的儿,亏得你与他守着塘子,与他管理鱼虾,又还拉买卖。”


    说罢,他不由问:“这厢你栾县的孟叔介绍了两个同乡前来买苗子,俺们留下了人在家中吃饭,时下可还与他介绍啊?”


    刘老二闻言,呸了一声,道:“俺做冤大头才还要与他介绍,每回与他引了生意去,欢喜时赏十个八个钱,不欢喜时赏钱不得,反还遭嫌引来的人买的少了。”


    “俺就是去别家买,也不教他再得这生意,他瞧着了反倒是更好!”


    父子俩在外头说了一会儿,快至午间,这才一同家去。


    刘老二进了家门,立便收敛了方才的气性,听得他爹说人还带了好些的礼来,多瞧得起他们。


    便是因着在主家不顺,他也不当摆着脸与客人看。


    “教二位好等,俺要是晓得今朝有客来,昨儿夜里就从那头回来了。”


    刘老二多热络的招呼康和与范景。


    “也是我俩来没有提前捎信儿上门,多有打扰。”


    康和见这刘家老二,与他爹生着一张十分相似的大脸盘子,许是常在外头跑着,便是快入冬月了,面颊子上都还有些晒伤的红。


    “哪里打扰的话,俺们家里乐得远客来耍咧。”


    刘老二道:“下晌俺便带你们俩去瞧看苗子。”


    康和听得刘老爹的意思是刘老二在与人做活儿,怕是耽误了人的差事,便言晚些时候都成。


    刘老二却摆手:“俺一连干了俩月的活儿了,早想寻个日子歇息,整好今朝远客来家里头,有个好由头与主家告假,否则轻易还不得许。”


    吃过了午食,刘老二就引着康和还有范景出了城去,往乡里头走。


    他同两人言,要买苗子,城里不多,就是有,那多数也是卖得鱼苗子,像是他们要的苗子,多还是乡里才有。


    芳县下头的村子都依着河,地势且可见的平坦,塘子当真是多,一村挨着一村都是这般。


    刘老二引着康和还有范景在不同的村子上看了三家有他要的苗子的人家。


    人嘴巴说得天花乱坠,刘老二毫不客气道:“甭说那些没用的,若是觉你家的苗子不好,俺也不会引着亲戚来你这处看。你直说了价,俺们也看要是不要。”


    “刘二哥,你引着亲戚来俺这处是瞧得起俺。便不兜弯子,俺说个实诚价格。


    这小甲鱼,三两重个头的,一只给俺五个钱,三两往上大些的,就八个钱,你说成是不成?”


    刘老二道:“俺亲戚从外县来,一趟来回就得多少铜子使出去,你也不说多让些价出来。”


    “俺这是贴着皮子的价了,蒙人外乡的许还成,莫不是还蒙得了你刘二哥麽。”


    刘老二摆摆手:“罢了,教俺这亲戚想想再定,一亩塘子少不得就要放百数的甲鱼,不是一笔小钱,轻易马虎不得。”


    “这是自然,只定想着俺们家,旁处还真不见这价。”


    康和一个话多的,来这生地上,话也少了起来,多是刘老二在帮着谈问。


    他就和范景在一头听着,看着那些苗子。


    实话来说,他俩也是头回摸这桩生意,并不熟络,但今朝上午也还是在城里溜蹿了一番。


    城中可见的苗子确是不如这般乡里的好,且他问了几家价,三两重以内的小甲鱼,最贵的卖到了十个钱一只,最贱的也要七个钱。


    康和还是透着要买多数,不是三五只养着耍也与他这样的高价。


    如此一经比较,刘家老二引他俩来看寻的都是好价的好苗子了。


    “这三家价格给得都相差不多,贵得高个把铜子,低的如何都要五个铜子。甲鱼养肥大了,便是俺们县里一只也得大几十个钱,若在滦县,怕是奔百个钱去了。”


    康和道:“可不就是这般,且还少能买着,多是人鱼塘里头捞着三两只拿出来卖个稀奇。价贵时能卖百余个钱。”


    刘老二同康和道:“听得孟叔说二位是接下了他家里的塘子,头回养水里的物。


    若听俺一句劝,不妨先选一样来养,若是养得好,再添置旁的不迟,若是养得不好,要损也不至损得太厉害。”


    “这水里的不似地上跑的鸡鸭,乡野县里谁家都能养上一养。瞧咱这县下的人户,多也是专一样来干。”


    “刘兄弟说得是肺腑之言,我这厢前来开了眼界,心中也是这般打算。”


    康和道:“我与夫郎心中已定下先拿甲鱼养来试试手,只这回不急拿苗子,且先看好了人户定下,只待着春时天气回暖了再取苗子下塘。”


    “这是应当,都好相谈。”


    转了半日,康和选定了一户姓白的人家的苗子,要了八百只三两以内重量的小甲鱼,又要了两百只三两重以上的中大甲鱼。


    算来,差不多六贯钱。


    苗子倒算不得贵,只来回还有损耗,走上一趟林林总总的还是要花销不少。


    要紧也还是不知多少能养大,看似成本不高,实则却不低。


    不过养都是后头的事儿,眼下这桩事算是弄妥了。


    晚间,康和跟范景要做东请刘老二吃一顿,人忙前忙后,多是周道,不好生相谢,倒是失礼。


    想着客栈管了三餐,他俩使着贵价,午间已是错过了一顿餐食,晚间再不吃,那可亏得厉害。


    两人便把刘老二喊去了客栈上吃,至多也就是多添一个人的用餐钱,可这般也比在外头另请要划算得多。


    且划算是一回事,这长亭客栈在县里颇有名号,请人吃饭也多体面。


    刘老二听得夫夫俩在长亭客栈落脚,又还要请他在那处吃饭,怪是欢喜。


    他倒好是实诚,言生在芳县里,光听得长亭客栈的名头,却都还没得机会去过,今儿得沾了光。


    康和不欲显富贵,便言说是他初来乍到不识得城中客栈好坏,指着一家近的走,听闻可停车马就进去了。


    要房间时才晓得价贵,只已是不好再走,便硬了头皮住下。


    刘老二大笑,言他面皮薄。


    至了客栈,康和要了两样招牌大菜,又要了几样小菜,范景则要了一碗白灼青虾,他昨儿夜里得吃了好。


    芳县这头的虾子肥大新鲜,味道也清甜。


    转教刘老二点菜,他客气,只不扫兴的要了一碟儿卤的鸭三件。


    晚间无事,心里头都松快,康和便又开了一角好酒吃。


    几杯子酒下肚,话便多了起来。


    范景没吃酒,也没如何说话,他便在一头剥着虾来吃,听着两人说谈。


    偶时剥上一只肥大的虾放在康和的碟子里头。


    “刘兄弟办事能耐,若非是有了好去处,我倒真想厚着面皮请了你上我那处帮着看塘子。”


    康和同刘老二敬酒,他道:“我手头没那侍弄的本事,苗子看定下,后头也还得央能人去干。”


    刘老二酒量不大好,素日里吃的都是水酒,这客栈里的烈酒两碗下肚,面颊子就更红了。


    听得康和这般说,他不由笑,问康和:“俺要是上康兄弟那处看塘子,你与俺开多少工钱呐?”


    康和也笑起来:“刘兄弟这样的能人,如何能亏待了去,你是张口要多少,那就开多少!”


    刘老二并不晓得康和家里头是个甚么家境,他那孟表叔也没在信里头细说。


    只单瞧人,刘老二还真瞧不出康和范景富裕,两口子衣着简素,但体修形好,看着像是不好欺的练家子。


    吃了酒,大家只当都是说得玩笑话。


    刘老二便道:“俺现在那主家哄俺,当初言明了给一贯的月钱,等俺进了门,就寻着由头,这也扣那也扣,教俺一月里只得七八百个钱。”


    “要是去康兄弟那处,俺得要一贯两百钱。这般若是也扣,那就是扣了,俺到手上也还能有一贯是不是。”


    康和笑起来:“大姑娘不成,还将你哄进了门,瞧着刘兄弟也是个耳根子软的。往后成了亲可了不得。”


    两人笑着又碰了碗盏。


    吃罢了晚饭,送着走路已是有些打飘的刘老二至了他家巷子口,康和跟范景瞧着人进了家门,这才一路返还回去。


    洗罢了澡,康和身上的酒劲儿还未全消去,他才觉这酒后劲儿大,人躺在床上,与范景说:


    “这两贯钱的客栈,昨儿倒是值当了。今朝却是甚么都不干,纯是用做睡觉歇息,还真教人觉着有些亏。”


    范景喂了点温凉的水给嘴皮有些干燥的康和,道:“那多容易的事情,你起来再把昨日的事情干一遍不得了。”


    康和闻言,凑到范景的耳根子前,他道:“我觉你这人当真是有些坏,欺我吃多了酒,刻意说些话来激我。”


    范景嘴角上有些笑,他将人按回了床上,扯了被子将康和给盖住:“赶紧睡下,明日还得早起赶路回去。”


    康和伸手把范景也拉到了床上去,他抬了抬脑袋,枕在范景的肩上:“我都听哥哥的。”


    第98章


    在芳县办完了事,康和跟范景带着不少在当地上采买的吃用,一早上便驾着车子反还了滦县去。


    也是运气不好,出城时天气见阴,待着出了芳县地界儿时,便飘起了雨。


    “去车棚里坐罢。”


    两人出门时驾得是那般棚车,便是怕遇着雨雪天,板车虽便于拉货,只冬月里坐人却受罪。


    康和扯着缰绳,见雨丝受风一吹,便往人身子上飘,虽头顶上也有一块儿能遮雨的棚,却防不住风。


    他怕范景受了冻,喊他到里头坐去。


    这人哪里肯,言里头坐着闷,不愿挪动身子。


    康和见此,便臊人:“你就是半刻也离不得我。旁人瞧着多厉害的哥儿,实则却是个百般依赖丈夫的。念着你这般非我不可,那我也事事都依着你罢。”


    范景闻声斜了康和一眼,一个折身就钻进后头的车棚里去了。


    康和见此连叫了起来:“欸!欸!我便是说笑一句,你看你还当真。”


    话音刚落,头顶便忽得被扣上了一顶草帽。


    范景返还来在外头坐下,自头上也戴了一顶帽子,他怀里还抱着蓑衣,披到了身子上系好绳,另一件丢给了康和,教他给穿上。


    康和把缰绳转到范景手上,一边穿上蓑衣,一边笑了起来。


    “我觉是自有了大福,你是愈发会照顾人了。”


    范景却不认他这话:“以前我没照顾你?”


    康和默了默,道:“昔时是关照,那和照顾不相同。”


    “就你说法多。”


    两人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虽赶着冬季雨日,路上行人不如来时多,也没碰上一同结伴相行的,却也没太难捱。


    走了一回的路,自也有了算计还有多少路程能至县里头,不似去时不知前路,只觉一山过了又是一凹子,久不知终止。


    至滦县,天几近于暗下了,康和跟范景没打算在城里的铺子上过夜,既都到了城里,回了熟悉的地界儿,索性是一口气便家去。


    身子上湿润润的,铺子里不便洗漱,想换身干净衣裳都没得,多是不便。


    再一则,出门在外的,早一时家去,家里也少一分挂记。


    范景在城里头弄了火把,一人打着,一人便驾着车子。


    回乡的路上,范景左右张望着,康和见他有些警觉的模样,说道:“都是常走的路上了,如何反弄得比在县城地界外头还谨慎。”


    范景却压了压眉头,他抬高了些火把,四处照了照。


    他道:“冬日夜长,又逢着雨日,天黑得早。算来如今的时辰并不算晚,也不过是天晴日里方才天黑的时辰,怎得村野间也少有见着亮光。”


    康和闻言,不由也往官道外的村子望去,不说不觉,范景这么一提,倒还真没见着有几盏亮光。


    便是说农家里简省,夜里头为省灯油钱歇得早,却也没早成这般的。


    “雨天雾重,难见光亮也是寻常。”


    康和这么说了一句。


    范景却摇摇头,他从车里取出了一篓子的箭,同康和道:“你许是忘记了昔年流民生事。”


    彼时范景尚且还年幼,他阿娘也还在世,一处受灾的流民走小路进了他们县里头,强壮的集结起进村争抢食用,且还死了不少人。


    他们一家子还进山里去躲了好一阵儿。


    康和哪里晓得甚么流民生事的事情,不过听范景这样说,他不由得也警醒了起来,不自觉的加快了赶车的速度。


    两人心头都有些不大安稳,只盼着家里没有出事才好。


    “谁,是甚么人?!”


    康和跟范景的车子方才下了村里的主道,往自家修的车道上过去,远便听见了问呵声。


    听着声音,是家里的长工连四哥。


    “除了我俩,还能是谁。”


    宅屋那头听得熟悉的声音,这才开门来迎。


    且冒着雨进了宅院里,陆续便响起了开门声,陈三芳的声音立马便跟着出来了。


    “我的儿,你俩咋夜里头回来,又还落着雨,过城里头莫不是没听着流寇的事?!”


    陈三芳披着件外衣就急匆匆的出来了,面上是又喜又忧,快是哭出了一般。


    范爹也吓得不清的模样,连鞋都给穿反了就打屋里头跑了出来,却还浑然不知。


    康和闻言,不想果真是出了事了,几人连忙一道进了屋去,关上门窗才点了一盏子小灯。


    陈三芳见着两人安生回来,既心头踏实一头,又不免心惊肉跳,她与两人言:“你俩走那日夜里头俺们县上就遭了流寇咧!


    不晓哪里来的一伙贼人,进村就是杀抢,听得说那豆儿村死了三个人,伤了五六个;年水村死了四个,伤了七八人,官府都出动了!”


    “县府里虽没曾张贴告示说明,可也教各乡里正通知乡野农户近来少往外头跑动,四下都传遍了这事。如今人心惶惶的,这几日上各村里头都警惕着外人,夜间不敢亮灯火,只怕流寇寻着了俺们的住处。”


    康和听得倒是两个离他们荷坪子很是远的村子,只同在一个县里,起了这般事,如何能够安稳。


    他还是头回碰着这样唬人的事情,问陈三芳:“那他们进村是为着作何?”


    “听得就是抢粮,要财物。城里有重兵把守,他们不敢入城去,只专在乡里头寻那般大户抢掠!”


    陈三芳说得不免是嘴唇发白,恰是他们家敞大,整好是流寇眼中肉,这两日康和跟范景没在家里头,一屋子的人都没个主心骨,整日里都是关门闭户的。


    好在是还有俩壮丁,前些年范景又教了些射箭功夫,倒还能有个一二自保的能力,否则当真便是砧板上的一块儿肥肉,还不得任人宰割。


    康和也说不好这些人究竟是甚么个来头,但能晓得的便是为着钱财。


    许为了做甚么谋逆的事集资,又或是穷人反叛,这些都有可能。


    但官府一日没将人给拿下,一日就不得安生。


    康和与范景得晓了事情来龙去脉,便喊陈三芳还有范爹巧儿回屋去歇下,看三人面色都不大好,想是这几日都提心吊胆的没得过好眠。


    今儿他们至了家,且可稍安心些睡一觉。


    他俩赶了一日路,浑身湿润,也前去冲洗了个热水澡,这才得空去屋里头看了看睡熟的大福。


    小孩子不晓外头起了灾祸,且还睡得香甜。


    范景摸了摸大福的小脸儿,与他掖了掖被角,两人守了好一会儿崽子才出屋去。


    “幸得是没久耽搁,回来了家中。若是在外头听着家里这事,不知得多急。”


    康和庆幸早早的家了来,范景听得他的话,也吐了一口浊气。


    他道:“将家里的壮丁都唤了来罢。”


    虽是有些疲乏了,两人却都没有睡意,连夜上召集了家里的壮丁,各都给佩上了利器,彻夜轮番守夜。


    翌日天亮,家里也没前去城里开铺子,事发后陈三芳便谨慎的关了铺门,这两日都没开张。


    没得为了几日的生意在外头走动,只怕是撞着了那流寇,人一刀子出来就给丢了性命。


    康和便问陈三芳,贺小秋晓不晓得流寇的事。


    “他晓得,你那个兄弟,张石力那日下了山,俺们一同关的铺子,他是个练家子,晓得照看着贺家,不肖担心。”


    范景听着陈三芳的话,心头也安些了心。


    这天一亮了,四处都光明,山还是那山,田还是那田,若不是昨儿夜里头陈三芳说了有流寇在作乱,谁会觉出甚么不同。


    夜里头黑漆漆的,教人心中生乱,亮堂着的白日,人心里就没那般受怕了。


    一屋子的人吃了早食,便在家里头看康和还有范景从芳县带回来的吃用,正是欢愉,出去了一趟的连四哥慌忙着跑着家来,人还没至屋就喊起:“不好了,不好了!”


    几人见他面色难看,连问他出了甚么事。


    连四哥道:“将才在外头听说打井村旁头的肥栀乡昨儿夜里现了流寇的踪影,死了俩人。如今正是闹得厉害,俺往官道那头走了几步,瞧见了官兵,想传得不是假话!”


    “哎呀呀!天杀的,东一炮西一枪,官府不好将贼人捉住,这厢已是跑到俺们这边的地界儿上来了!”


    范爹吓得老脸发白:“这可咋办呐!俺们躲山里头去罢!”


    昨儿还庆幸流寇出没之地与他们这处离得远,不想今朝就到了跟前,康和跟范景见此,知此番已不是小打小闹,当真要流血死伤人的,已是不可再不仔细防备。


    若是依范爹的躲去他们先时住的木屋上,料想流寇轻易也寻不得,倒可保些安生,只家里头这样大得一摊子,如何是能够轻易丢得下的。


    寻了大房,两家人简单做了商量,要把范爷范奶和大福这般老人孩子还有妇孺给送出去躲避,余下强健的壮丁来守着家门。


    “城里且没听得有流寇闹事,不妨就去城里先躲上一躲。”


    “谁晓那流寇会不会进城,如今且看着在乡野上冒头,教人觉着主意打在乡里的大户上,谁知他是不是刻意为了把官兵引到乡野间,届时趁着城里的防御弱了前去偷袭。”


    康和道:“城头虽有两间铺子可先落脚,只那年久的老铺子,不似人的高宅大院儿结实牢靠,几脚就能教流寇踹倒了门墙去,若流寇一旦进了城,竟是还不如乡下的宅子。”


    诸人一听这话,颇觉有些道理。


    “若要论安全,且还是山里稳妥些,虽条件差,可那老林子谁容易寻着。要躲要逃要藏,都比村里和城里强。只恐那流寇也往山里躲藏,说来,竟然没有全然安生之地。”


    大伙儿商定了一番,决定先由着范景上山去木屋那块儿排查一番,若是上头没问题,那就躲去山里。


    要山中不对劲,再行决断去城里还是就在村子上。


    定了下来,康和跟范景分两路走,一个偷摸儿去了城里,要赁些强健的能手使,顺道是与亲戚知会一声,教注意关紧门窗。一个顺着以前走熟了的路进山去一趟。


    “俺不上山去,俺不怕,就是死俺也要死在家里头。


    大半辈子俺甚么没见过,不怕那几个流寇,俺就剩得半条命,不信那流寇还要多费气力来杀。”


    康和去了城里大半日,往日热闹的县城如今也有些可见的清静,街市上屡有官兵行过。


    铺子关了不少,沿街少有开门做生意的,往日里多见的摊贩,竟是一个也见不着。


    他使了重金才赁下了四五个好手,这当上好些人家都在抢赁壮丁,紧俏得很。


    回来家里,见陈三芳巧儿等人都收拾好了粮食衣物这些东西,说是范景已经回来了,他说了山里头没问题,这般预备着随时能走了,大房那头范爷范奶却闹起了脾气。


    先前外头出了事,怕是说与了老人家听去心惊害怕,也便没教他们晓得,时下喊他们挪动去山里,两个老的却不肯。


    人就跟长在了炕头上似的,饶是与他们言明了已是死了不少人,好说歹说却都听不进去,两个老的梗着脖颈发着倔,闭了眼儿谁也不瞧,谁得话也不听。


    当真是气死人来不偿命。


    “这可咋办?总是不能将人捆了背到山里去。”


    范守山也犯了难:“人老了脾性却大,哄也不成,说骂更是不听。”


    康和本是不想开口说长辈的事,但见这关头上还闹腾,忍不得还是张了口:“既这般也没法子,既不愿上山,那便就先挪去那头的宅子上,左右我们也是要留下来守着屋宅的。”


    “若是无事,大伙儿也都安生,若是有事,谁也都跑不了。”


    范守山跟范守林默了默,前去把话说给了范爷范奶听,两个老的还是嚷着死也死家里头,不肯上山去折腾。


    这般大伙儿也都认了康和的话。


    如此家里的妇孺就都先去山里躲避。


    家里的宅子不能没有个主事的守着,山里却又不能没有人开路,夫夫两人不得不分开来。


    临去时,康和一把拉住了范景,他紧紧的捏了一把他的手:“山里好生着些,别总那样冲动。我估摸着张大哥也在山里头,你可寻了他帮忙。”


    范景看了他一眼,只轻轻嗯了一声。


    罢了,他甚么都没多说,抱着大福便引着家里的人上山去了。


    康和在后头远远的望着,总宽慰着家里的人不要紧,此番流寇未必会寻上门来,他说得笃定,家里又以他做主心骨,事事听他的。


    见他此般,心里也安稳觉不是大事。


    可也只康和自晓得他心中其实也没有底,生意也好,与人交道也罢,这些过去也是常有经历,且算不得什嚒。


    但流寇杀人流血这样的事情,他活这样多年,哪里有真见识过。


    即便心中宛若浮萍一般,他也还得要像往常一样支起来。


    但这朝要与范景分开,他心头油然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慌,往时范景在身边,他便会格外的安心。


    这份安心,许是从当初两人一起进山时便建立了起来的。


    如今遇大事,却得分开两处,心头如何会是好滋味。


    只他不给旁人表露出来,也不想范景担心,做着无事的模样。


    偏生这范景,也跟个楞头似的,不知是真信了他做出的轻松,还是不稀得多说。


    两句慰心窝子的话不见说也便罢了,竟是半分不舍与担忧都没见着。


    康和有一瞬都在怀疑,这人是不是不爱他了。


    不过也只眨眼的功夫,他自就给否认了去,他如何会承认这般事情。


    康和打起精神来,同家丁和新赁来的能手道:“我范家的宅院墙高石厚,才造的新屋,若没有登云梯,休得想爬了进来。”


    “夜间只肖是守紧了门,若有那起子真寻死的流寇进来,便拿了手中的刀斧给我当做地里的萝卜菘菜砍!”


    造屋时院墙间留得了眼子,可放箭出去,不怕那不听招呼贸然靠近的贼人。


    彼时修屋人笑他家里几个臭钱了不得,将院墙修得又高又结实,不知是防谁,时今可不就派上了用场。


    康和趁天黑前去了一趟徐家,这徐扬也不知哪里弄了些好手给家里守着。


    村子里头大些的人户也就那么几家,家业在这处,总不能撇下了甚么都不管,至多也是将妇孺送去觉着安生的地儿。


    徐扬是一村之长,更跑不得。


    他与康和言,本是教村里的壮丁轮番巡逻守着村子,不知谁听得是流寇进村先杀巡守,吓得都没人肯干这事儿了。


    穷家人户觉着左右是搜刮富户,那他们家中穷,既没得那好日子过,作何还要干那般容易丢性命的事,只自看好门户便是了。


    村野人家,目光难免短浅,哪知覆巢之下无安卵那些个大道理。


    两人说着,言若流寇真来了村子上,不论闯了谁家,务必弄大了动静,好教村里晓得,届时带了人前去帮忙或是报官,如此也多些反抗之力。


    两人说了会儿话,见外头落起了细雨,天色不早,康和便家了去。


    至家去,天擦了黑,天色灰蒙蒙的,不单远了看不清,又还起着飒飒的风雨声。


    康和心道,这样的天气,倒真不安生,太便于那流寇使乱了。


    他正想着,不知大景带着孩子和家里人可安顿妥当了。


    外头就叫嚷了起来:“甚么人!”


    康和闻声连忙操起了家伙冲出屋去。


    第99章


    康和小心往墙边靠去,抽出了块儿虚掩的砖来,往墙洞外头瞧去。


    夜色四合,外头不见亮光,黑洞洞的,斜风又急雨,只隐约能看见个黑影儿。


    看着那身形,康和倒是觉着有些像……且还没言像谁,外头便应了一声:“我。”


    康和听得那短促又淡淡的语调,除了范景还能是谁。


    他连忙前去开了门,将外头的范景给拉进了院子。


    范景只戴了一顶草帽,连蓑衣都不曾披,衣裳就没见一处干的。


    康和眉头紧锁,摸着他的一双手,冰凉一片:“你怎回来了?”


    范景揭下草帽,自顾自的往灶屋那头走。


    康和撵着过去:“可是山里出事了?!”


    “没事。张石力在山上,他带了小秋跟他爹娘早进了山,又集结了几个相好的猎手一道做了陷阱防御,这几日都四处巡着,并不见生人身影,那几片山是安全的。”


    范景道:“我托了张石力看顾,他许了会照看好上头。”


    康和闻言松了口气,旋即又紧了眉头:“那你怎下山来了?不在上头好生待着,天不见黑就落了雨,又冷又湿的,外头还不安生。”


    范景本欲是打些热水来冲个澡,闻得康和一连串的问询,他停下了手上的功夫,转看向康和。


    见着人紧夹的眉头,不过半日的功夫,好似眉心上都多了两条印记,他忽得抬手抚了下康和的眉心:“我要不在,你一个人怎么成。”


    康和怔了下,一时心头涌动。


    他忽得明白来,不怪这人白日里头上山去时不言不语的,只怕那时候就打定了将人送上山后自又返还回来的主意。


    康和抓住范景冰凉的手,不想教他看着自己发热的眸子,反将人一把给抱住。


    心头虽是说不出的动容,可嘴上却道:“待这事平了,我定要去寻张大哥说道说道,怎能由着你一个人这般跑动。”


    范景听得康和的声音发软,眉心动了动:“他留我,如何留得住。”


    康和自也不过是说说,怎会真怪张石力,他下巴触着范景湿淋淋的衣领,方才回过些神来。


    “先不说这些了,你进屋去拿了干净衣裳上净房去,我打了热水来你洗一洗。”


    范景应了一声,一路警惕着摸了小路回来,冬月的雨夜,说不冷是假的。


    他冷冻得都有些发僵了,便没多言,往屋里去了。


    康和打了水拎进屋去给范景洗漱,想着再与他弄一碗姜汤去去寒,路过厢房时,听得范爷范奶打呼的声音。


    这两人的心倒是放得宽,睡得多熟。


    先前挪动过来,范奶嚷着嫌屋里头冷,足是与他们放了三只炭盆儿,人才舒坦了。


    不多时候却又言嘴里头没味儿,康和端去了两碟子软糕,范爷范奶吃了一碟后说觉茶水喝不惯,想要吃些羊奶给就着糕点用。


    康和服侍了人半晌,这朝当是吃饱喝足了便才歇下。


    夜里静悄悄的,除却能听到外头的风雨声,也听不得旁的动静。


    若是换做以往,便是个好睡的雨夜,这朝反倒教人心里没个安稳,不敢睡个踏实觉。


    范景洗漱罢了,吃了一整碗入了糖霜的姜汤,又教康和用热热的水泡了脚,东奔西跑了一整日,倒是生了乏。


    康和便教范景踏实睡会儿,要是有什麽定唤他。


    这流寇未必会上他们家里头来,且他们家这宅屋位置不大好,离村口远,若流寇进村,未必能寻着他们家。


    怀着这般心境,范景倒是起了些睡意。


    康和见人呼吸渐稳,自也挨着他睡下。


    殊不知进了夜半时分,当真还就有一伙流寇随风伴雨进了村。


    这村当头上住的是一户姓邓的人家,夏月里头才学了范家给屋子换了瓦片,屋里又铺了石砖,弄得怪是响亮。


    打前几年得了一项挣钱的营生后,乍富起来便爱显耀。


    听闻县里起了流寇,各家都只恨不能瞧看起来更穷寒些,偏是这邓家不信邪,家里头新打的车子大喇喇的给停在院子里头,就指着村里人看着能得吹嘘。


    这流寇像是黑影一般摸进了村里,率先就盯上了这户人家。


    邓大郎隐约是听见甚么大的动静,迷糊中醒来,就见着家里头多了好几张生面孔,糊涂下还以为是自村的乡亲。


    待着清醒时,才知哪里见过这些人,登时吓得摔在了地砖上,一瞬里人都站不起来了。


    听外头的说流寇何其凶悍,生得如修罗鬼怪一般,今朝瞧着,虽蒙了半张脸去,也不过是寻常人的模样,甚至不见魁梧强壮,可独一双双见过血的眼珠子却格外的渗人。


    邓大郎没得机会再爬起,胳膊长的刀子便架在了脖颈上,他登时只觉比数九寒天的冷冰还要寒冻,眼见着几个汉子在家里头翻抢寻拿,自个儿却毫无反击之能,下身一热,还弄了一地。


    几个流寇没寻得多少值钱的物,逼着那邓大郎:“藏了的交子银票一并都给交出来,否则今朝教你人头落地!”


    邓大郎软在地上浑身抖筛糠似的道:“家里再没钱了咧,俺们就是一穷家,外头弄得都是面子活儿。


    各位爷,你等办大事,俺外头新买回的一头驴子给牵走罢,能为爷效力一场,也不枉俺活这一遭。”


    “就一头破驴子就想将我等打发,你既如此爱守着钱财,不如就拿性命来填!”


    说罢,邓大郎觉着脖颈前生风,惊恐得眼珠子睁到了前所未有的大,忽得急中生了智:“各位爷别杀俺,俺家虽穷,可村里头有大富户咧!”


    “他家里头不单驴子,有牛有马有骡子!鸡鸭牲禽百数,家中富裕顿顿吃肉,再没人有那神仙日子。俺愿做那引路人,带了各位爷过去!”


    几个流寇闻言,相视了一眼,那把刀架在邓大郎脖子上的人狠狠扯起了邓大郎:“你若是敢哄老子,一会儿将你媳妇孩子一个个杀在你跟前。”


    “俺说得句句是实!那富户靠山近,轻易不好寻,雨日里没人带路,只怕是惊动了一个村子,也还找不大那富家去处!”


    流寇心馋马匹骡子,便将邓家人捆了又塞了嘴,教人没法子动弹发声儿,遂扯了邓大郎出去。


    漫天大雨,击打在身子上发痛。


    此时已过了子时,正是人熟睡的时辰。


    康和与范景睡卧在床上,两人今朝都眠得浅,听得外头似有狗叫声,立便醒了过来。


    两人细听了听,见又没再听着声音,恍然似听错了一般。


    范景径直还是一个翻身从床上起了来,他抓了长弓便出屋去,康和也没有推说是听错了的话,这关头上不能疏忽一分,便是风吹草动都不可懈怠。


    出了屋子,进了院儿,就见着家里巡夜的壮丁也打起了精神。


    “将才是听得外头狗吠了一声,这朝又不见叫了。”


    范景闻得壮丁如此说,眉头夹紧,登时抬手示意壮丁去把人都给叫醒,他同康和道:“怕是那狗已没了,外头定是有古怪。”


    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了拍门声。


    “谁?!”


    所有人不免汗毛都竖了起来,连朝那大门处望去。


    “是俺,邓大郎。看门的是连四哥麽?


    你快与俺开门呐,流寇进俺们村里来了咧,人冲去里正家里头了,又杀又抢,俺是跑来传信儿的!”


    外头邓大郎的声音又急又怕,不似是做伪,院子里的壮丁都变了神色。


    连四哥不敢开门,看向康和,一侧的范景示意康和将人给拖着,自悄摸儿声的去了墙边掩得墙洞去瞧看外头的情景。


    康和用口型与连四哥往外头对话:“邓兄弟,果真这般嘛!你甭急,俺这就去把屋里人都叫醒,操了家伙就去帮忙!”


    “连四哥,你且先把门给俺打开呐,外头雨水大,俺进来也好帮着你喊人,将事情同他们分说明白。”


    范景看了门洞外头,神色大变,他同院子里的人比了个八的手势。


    光是他瞧见的,外头就有八个人!


    那邓大郎就只是个骗人开门的幌子。


    里头的人大骇,连都将手摸向了身上提早预备下的趁手家伙。


    只待着康和跟范景安排。


    这当儿上留下的大伯范守山被叫醒也匆匆跑了出来,听得流寇已逼在了门外,吓得面色惨白。


    虽提前做了防备,可心中总还抱着侥幸,流寇未必能来他们村,这厢不偏不倚,真就抢到了自家来。


    康和见着人,赶忙去把他给安置了:“大伯,你去屋里看好爷奶,闭紧了屋门,勿要发出声响。”


    范守山指着外头,声儿低得不敢多一丝响亮:“三郎,那这外头咋弄?宅子墙厚又高,他们当是进不来罢!”


    康和不想教范守山忧心,为此并不与他说和范景的计划,他点头:“是。你只肖在屋里头守着爷奶藏好便是,外头由我们守着。他们不敢闹出大动静来,怕引了村民去报官。”


    “一会儿若是不对,我教连四哥带你和爷奶从暗门出去。”


    不由范守山多言,他就将人给推了进去。


    范景在这空当儿上,已招呼了一欢二喜从几处墙洞把外头窥了个大概。


    外头拢共有十二个人,算上个邓大郎,有十三个,他们家里头的壮丁算上范景拢共才八个人。


    这些流寇杀过人,手段必是狠厉,若是肉搏,多不是他们的对手。


    但若是不趁此番将人给拿下,来时县里还得受侵扰,终日不得安稳。


    且既教他们得知了有范家这一处富裕户,今朝就算不得手,换了日子说不得也会再来,那他们还有甚么安宁日子可过。


    “他娘的究竟是开还是不开门!”


    外头的流寇见着范家的高门大院儿,自觉果真是个好来处,可见着门不开,已是有些耐不住。


    邓大郎见里头久不开门,额头上已是不断的在淌汗,他知自个儿与范家关系并不好,轻易人不得与自个儿开门,可都言了是这般紧急,如何还有不开门的。


    “连四哥,你再不开门,俺可要急死了咧!”


    “大郎,你甭急,俺也是吓糊涂了,一时没个准数。”


    连四哥一边抽动门闩,一边做模样的往宅屋里头喊:“一欢二喜,你们快起身来,听得是流寇进村了,快快点了灯笼,去教康三兄弟起来!”


    说罢,宽大的门拉开,连四哥早有防备的顺着门扇躲去了门后,沿着墙根儿就跑开了。


    那邓大郎遭流寇用来探路一脚给踢了进去,人摔在地上,见未曾有不对,连便一窝蜂的冲进屋,正当是这时候,嗖嗖几支箭便往大门处射去。


    顺时冲在前头的三四个人便中了箭。


    “不好,有埋伏!”


    流寇连忙也架起弓箭朝放冷箭过来的方向射去,只范景和一欢二喜早在暗处换了位置,接着又送了几箭过去。


    趁乱之中,康和与赁来的壮丁点了几串炮仗,朝着大门处便给丢了过去,一时间噼里啪啦的声音响动云霄。


    流寇不由跳乱阵脚,又遭冷箭袭击,此时已知这处的霸道,哪里还敢往里头硬闯,登时都调了头往外跑。


    范家此时亮了灯火,壮丁赶忙冲上去将中箭倒了地的流寇给摁住绑了。


    “别教人跑了!”


    范景从高处跳下,招呼了一欢二喜往外头追去,那得跑脱出门的流寇翻上骡子,驾着就跑。


    范景抽了箭便射下一个流寇。


    一欢跟二喜习箭晚,虽也学得好,可箭术不如范景精良,虽未射中骡子身上的流寇。


    但箭扎在了牲口身上,骡子吃了箭,受惊发疯得跑,一下就将背上的流寇给摔进了田地里去。


    深夜里头响动了鞭炮,最先听得这大动静的自是宅屋里的人,范爷范奶这般上了年纪的人,下半夜里难有睡眠,听得家里这样大的动静,一下子便给吓醒了。


    见着范守山在屋里关紧了门窗将他俩守着,反复问询才晓得流寇抢到家门前来了。


    先前还说不怕死的范奶,听着外头杀啊追的声音,吓得两眼儿一闭就给昏死了过去。


    这阵儿的风声上,深更半夜上有鞭炮声,村里头的人都觉不对,一家家灯火都给亮了起来。


    半夜里头响鞭炮,便不是出了大事也是家里有老人去了。


    听得鞭炮声的方向是范家那头,徐家是率先带着人操着家伙跑出来的。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村子上便沸腾了起来,跟过去进了贼一般,又是满村上追人。


    流寇是外头来的,光是凶悍,且还不如当地的贼娃,贼人进村偷前都会先熟悉地势,被发觉了跑起来跟狐狸似的,不好教人捉住。


    这流寇却纯是靠虎来吓唬人,一旦反遭了打击,竟是还不如小贼会跑。


    只听得村子上一会儿这头喊:“他在那处,往地窝子那头跑了!”


    一会儿又听那头叫起来:“要往官道去!使家伙,将人叉住!”


    村子上响动了大半晌,过了快两个时辰,天边已是有些吐白,县里的官兵也进了村子。


    一同进村的流寇,十二个人,冲进范家时,吃箭死了四个,又三个受了伤,教壮丁捆在了院子里,两个骑骡子跑的,摔得不省人事。


    还有五个在村子里头跑,村民摁住了三个,两个跑出了村去,受官兵擒拿。


    死的伤的,也都教官兵给拿回了县府上。


    这场闹剧,弄得人心惊颤,久久都不得平复下来。


    下了一整夜的雨,总算是在天亮时止住了。


    范家收拾打理时,家中的壮丁受了点儿小伤,倒是都不碍事。


    请了朱大夫来,与人做了包扎,外给受惊吓昏迷了的范奶瞧瞧,说是惊吓过度。


    只可惜当初为着防拐子牵回来的两条狗死了,养了这几年,守门多伶俐。


    康和教连四哥寻个好地头,将两条狗给埋了。


    话说回那邓大郎,这祸害倒是命大,与那流寇一并倒在地上,还以为是死了,不想竟没教乱箭给损了性命去,只皮肉有些教鞭炮给炸伤了。


    清扫时把他拉起来,一身湿透了,一股臊气味,人都嫌。


    康和与这人没好脸色,他把流寇引着来他家里头,许有为保家里人和自己的性命被逼而为,可未免也太为流寇效忠了些。


    不光是教流寇弄死了他家的狗,又还装着模样哄骗他开门。


    若不是当初修造宅屋的时候,康和与院墙留了暗洞,今朝说不得就遭了他邓大郎的道。


    往昔邓家在村子上嘴酸他们家也便罢了,说到底只是过个嘴瘾,这厢可真是过了。


    可人不厚道,许真遭报应。


    那邓大郎昏迷了有一两日,人再醒来时,脑子就不大灵醒了,一时间跟寻常没甚么两样,说话做事都正常。


    一时间又犯起病来,无缘无故的就大喊着流寇来了,要给人跪下喊爷,教别杀他。


    邓家嫌说朱大夫瞧看不好,又去城里寻了好些大夫给看,都说精神出了病,吃药吃不好,只自养着看,说不得慢慢就好了。


    村里人晓得了他们家的作为,倒有人可怜这般变故,也有不少人瞧看不起他们家。


    范家上倒接连来了好些村民,人拿着东西来看范奶,倒不是纯来瞧老人家,还是为着谢一谢范家拿住流寇,人家里经历了这样惊心的事情,也做些安慰。


    第100章


    流寇的事情平息下来时,已是冬月下旬了。


    此前,康和跟范景生等了几日时间,见风声静下,没再听得有旁的流寇或是漏网之鱼生事,这才上山去把家里人一并都给接了回来。


    “山里可好顽?”


    有两日没见着孩子的康和,怪是想,回去路上,都是他跟范景轮番抱孩子。


    山上路窄过不得车马,只牵了两匹骡子来接诸人,行李包袱放在骡子身上驮,大家散手下山,倒也不觉那样累。


    “山里太冷了,要一直烤火,早上还要落雪,白天里总也下雨,祖母不要我出去林子里跑。”


    大福长这样大还是头回进山里,一住就是几日的时间,打这孩子出生起,没过一日叫得上苦的日子。


    本忧心他在山里不惯要哭闹,不想倒是乖巧,很是听家里人的话,只不能每日见着康和范景,总要问。


    他的小脸儿教山里的冷风摧刮的有些皴,红红的,若不是巧儿与他抹了些香膏,只怕更是冻得厉害。


    他同康和道:“但是山里有很多小鸟,一天里都叫得好听,我还在门口见着一只小的花鹿子跑过。小秋叔叔还与了我香香的大鸡腿吃。”


    康和笑道:“山里就是有许多的小动物,但可比咱们家里养得要机灵,轻易得不着。”


    大福点点脑袋:“嗯,祖母也这样说。


    她说以前爹爹和小爹就住在山里,每日都辛苦的要出去猎山里的花羽毛鸡和躲着的兔子,换了钱来,才能吃上饭。”


    他抱着康和的脖子,有些撒娇道:“往后我长大了,就读书做大官儿,教爹爹和小爹再也不肖进山里来了。”


    康和笑起来:“便是咱们大福不做大官儿,爹爹也养得起你,不过你心里有志向,爹爹跟小爹也欢喜。”


    回去宅子上,诸人也都已颇有些疲倦,收拾着睡歇了大半晌,这才恢复了些精神。


    流寇遭拿的次日下午,康和跟范景就上了山一趟,与山里送些米粮厚衣去,只言流寇在村里捉住了,却并未言如何捉着的细则。


    陈三芳范爹下山来后,才听村户说当日流寇上了他们家,在家里头给伏住的。


    那日里是何其的惊心动魄,整个村子灯火通明。


    陈三芳听得心惊胆战,夜里都没得好眠,两口子翻来覆去的睡不安稳,心中后怕得很,也不敢细想流寇闯进家,若出了甚么岔子,大福还那样小,该怎么办。


    其实也不单是他们,村子上不少人家都落了一道儿阴影在心中,直到官府出了告示,流寇已尽数伏法时,方才宽了心。


    县府里出的告示也不过寥寥几句,细则还是徐扬来同康和说的。


    “这回的流寇起于西面的仓吾府,听得那头一水源现出龙脉象,便有人借此集结了许多不安定下的人物,意图谋反。”


    “来到咱们县里这支流寇,一来是为着囤积打仗所用的粮食钱财,二来也是为了动摇地方安定。不光是咱们县里,就是旁的地界儿上也出了这等事。”


    地方上陆续捉得了人,经审理方才得出事情原委,落网流寇交待,顺藤摸瓜倒是断续又拿下了不少同伙。


    朝廷闻得此事,亦是十分重视,已专门调遣了京都官员带兵到了仓吾府,各地上也加大了巡防。


    康和听得上头既有了行动,也便长松了口气,官府出手,如何都比老百姓自防要靠谱得多,想是那伙心怀谋反的贼人,也不敢再似从前张扬了。


    常言道:宁为太平狗,不做乱世人。而今不过一支流寇就搅得寻常老百姓不得安生日子,若是再打起仗来,那当是何其苦,老百姓都恨那般起事想乱太平的人。


    徐扬道:“县里这回又嘉奖了你们家,说是不惧强势,协助了官府捉拿住流寇,记你们一功。”


    康和笑说:“此般也不是小功劳,就口头嘉奖?”


    徐扬也觉县府小气了些,想昔年康和跟范景弄住拐子,县府里还奖了二十两银子出来。


    这厢捉住流寇,县公倒是没少夸赞,只嘴里说得多响亮,却不见半点儿实际的,枉他也还帮着说了不少好话。


    只徐扬如何说都是个小吏,他不好说县公的不是,便与康和言:“新任的县公想是有不同的规矩,人与人,官与官,总是不尽相同的。”


    康和如何不晓这意思,有自是欢喜,没有却也无妨,毕竟也不是冲着官府的嘉赏才抗击流寇的。


    两人说了会儿话,大福跑出来问徐扬:“徐叔叔,十五回来了吗?”


    徐扬瞧见大福,将他抱了抱,觉比自家那小崽子可重实多了,他道:“正说这两日去接他家来,他小爹想他想得紧,听得他祖父言,他也早想家来了。”


    大福听得十五要回来了,很是高兴,一整日上都蹦蹦跳跳的。


    日子渐于安定,康和跟范景也重新回去把铺子拾掇着开了,流寇的事情一闹,铺子关了大半个月的时间,不说买卖没支开,没得进项,且还要使着赁金,折损得不少。


    这日清早上,两口子拉了前一日杀的猪进了城,正在忙活着铺摊子,就见着贺小秋也回来开铺子了。


    瞧着他倒不稀奇,先前他们俩上山去接家里人时,贺小秋就说寻着个晴好的日子也要下山了。


    山里冷寒,贺爹身子本就不好,在上头有些受不住,总咳嗽;再一则,家里的鹅还圈在屋里头,怕是粮食吃完了饿着。


    隔日里,张石力就下山来范家借了头温顺的骡子使,要去把贺爹给驮下山。


    陈三芳多感激他在山上时的照顾,原先听得他有那些个人命官司在身上,还不大乐意康和与他走得太近,这厢却是再没那些成见了。


    她生是弄了一顿好饭,留张石力在家里吃了做谢。


    话又说回,清早见着小秋不稀奇,可这稀奇的是天才见亮的早间,张石力竟然背着扛着的跟在贺小秋一侧,两人结伴来了铺子上。


    康和眸子一转,与范景对视了一眼。


    亲厚的人跟前他耐不住话,前去帮张石力接东西的空当上,趁机便问起闲:“你莫不是昨儿就下了山来?”


    张石力不是那般会藏话的,更何况是在康和面前,今朝却也卖个关子,他没答康和的话,只说道:“改明儿你俩都到家里去吃顿饭。”


    “家里?哪家里?山头那木屋子上啊,且与你说那处我可不去,你要喊我吃饭,就在县里吃。”


    贺小秋听得康和这般调侃人,拿着东西先钻进铺子里去了,作似忙着收拾,实则一张面都红了去。


    “谁要你那样大的工程山里去,俺说得是上小潭村的家里。”


    康和眉眼见笑,他揶揄张石力:“那是你家嘛,你便把人往那头喊。”


    张石力道:“往后那便是俺家了!你便说去不去罢。”


    “去去去,如何有不去的。”


    康和听得这意思,岂非是再明白不过,得了这准话儿都高兴,便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日里张石力下山来卖了活物,自是少不得要过来看贺小秋,他姑且还不晓得县里起了流寇的事,过去时贺小秋正是慌着不知当如何。


    得晓那流寇抢夺杀人,非同小可,张石力便提言带他们到山里头去躲一躲,待着风声过去了再回来。


    性命面前,旁得都要放一放,贺小秋自是答应,只贺爹身子骨不好,行不得远路,更何况是进深山,家里又还没得头牲口。


    那几日上不好去弄到牲口,要说赁人家也不肯赁,时间又久拖不得,张石力便前去贺家周全了一番,生是将贺爹给一路背至了山头。


    贺老爹夫妇俩心中感动不已。


    山里那些日子,处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对着,张石力多番照顾他们贺家三口不说,没两日范家也带了家里人进山避祸,他也一并给关照着。


    贺老爹看在眼里头,觉张石力这人瞧着虽粗武,身上也有不少男子的通病,好似是不爱洁净这般,但做事却稳妥,遇着大事时有决断和会应对。


    这般人物,比许多男子都要强不少。


    贺老爹也便放下了许多心里头的成见,两人心平气和的好生谈了一场。


    张石力将过去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与了贺老爹听,他得晓当初的事并非错在张石力身上,大有了改观。


    张石力同贺老爹言,昔年也确是年轻气盛了些,做事不够稳重,气性大了没顾后果。


    如今年纪见长,性子也磨砺得平和了,往昔的事,若是重来,他定也还会收拾那男子,只不会再似过去一样冲动。


    贺老爹却道:“男子便当有血性在,倘若一顾的忍耐,反倒失了自尊,也教人觉好欺负。


    当初家里出了那些事,也是我这个做爹的过于软弱了,否则小秋也不会吃许多的苦头。”


    两人敞了心扉,说了半夜的话。


    这厢回了村子上,贺老爹便喊张石力得空就上家里头去吃饭,说是先定了亲,再处上些日子,他跟小秋还是一样的心思,就一道把日子过了。


    张石力得了老丈人的认可,昨儿下山来卖了活物就钻去了贺家,人还在那头住了一晚,今早自就和小秋一同来开铺子了。


    他无人言说心中的欢喜,见着了康和跟范景,哪里有不得意显摆一番的道理。


    康和先时没送着家里人上山去,且不知晓山里的事,独是范景在山里见着张石力与贺家人相处,人宛若便是一家子的模样了。


    彼时他心里挂记着康和,自也没闲心去多问,只托了张石力关照好他们家里人,他便急下了山,但见那般情形,估摸过了这一坎儿两人就会成事。


    那日四口人一道多热络的接待范家人,一同上了山的张金桂还有范鑫瞧见贺小秋与张石力走到了一处上,心头多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当初那场闹剧虽不知觉中已做了旧事,只再次同一屋檐下遇着,竟是这么一番场景,论谁又不感慨一声呢。


    “所谓是患难见真情,县里人都遭了流寇的罪,倒是独你小子捡着了便宜。”


    康和不禁笑说一场。


    张石力道:“你要说患难见真情,俺倒也认。那日里头范景送了家里人上山来,前来托俺关照,气都没歇上一口,托付罢了便又赶着回去,真是教人佩服啊。”


    “欸,你这话就说的不全对,我与我们家阿景便是不患难,那也见真情。”


    “去你的吧!”


    说笑了一通,再是欢喜高兴,却也由不得久说谈。


    猪肉铺和卤肉铺一连半个多月没开门,城里这片儿的住户采买都不便,心头盼着能早些开张咧,只怕门一关,锁一落,往后都再不来了。


    好在是过了风声,如今又重新开了业。


    前头一阵子不说乡野,就是城里也关门闭户的,人非必要都少有出门去,吃用上都紧着。


    谁有闲心日日里头烧肉吃,就是有闲心弄,也还怕香气儿飘出去把流寇给引进了家门来咧。


    如今又安定下来,城里经营恢复往初一般,年底下了,该采买年货的买年货,又是热闹。


    铺子上今朝的生意倒是好,杀的一头猪不到半日都给卖了个干净。


    下晌,康和跟范景就去村里头杀了一头猪拉回了铺子,翌日卖罢了猪肉,两口子跟张石力还有贺小秋,四人同驾着一辆车子就去贺家吃饭。


    “山下还是得要头牲口进出才容易。”


    张石力拍了拍骡背:“这早晚间进城回村的,村口上虽有牛车可乘坐,但素日里头外出,却就难寻着合适的了。”


    康和道:“山下路多坦顺,不似山里头那般,自是要有牲口驾车才好出门。你往先总在山里头待着不觉,下了山住个十天半月的就知晓了它的好处。”


    张石力这般说,也就是心里头起了想买牲口的打算,往后他在村里住着,自有了车子,就不肖小秋赶着时辰到村口乘旁人的牛车了。


    今早他俩早早的在村口上等着,受了一刻钟的冷风,贺小秋的鼻子都冻红了,不想来坐牛车的人多,那驾车子的师傅要他家的亲戚坐,他俩去得最早,反倒是教人挤了位置。


    张石力心头有些不痛快,但他晓得要依赖旁人,吃气也是寻常。


    要想往后不再受这样的气,那最好的便是自家也有牛车。


    “你家里头可现有壮实的牲口?俺改明儿就去弄一头。”


    康和道:“那还不有得是,你要就与你弄一头好的。”


    同范景坐在后头的贺小秋听得两人说买牲口的事情,他与康和说道:


    “甭听他的,俺学不来驾车子,前年里就说买牲口,大景还教了俺一阵儿驾车。他若坐在车子上,俺且还敢扯扯缰绳,车子能驾着拖动两步,若教俺一个人驾着,俺背心直冒冷汗,如何都不敢驾着走。”


    康和也记得这回事儿,范景耐心教了贺小秋起码半个多月,他心头怕着怎么都学不顺手。


    一回铆足了劲儿闭眼甩了一把缰绳,驴子踏着蹄子跑得多快,他扯不住驴子,板车甩来撞着了树,贺小秋险些给摔下了板车,那回可贺小秋给吓得病了一场。


    至那后,范景说他许天生不适合赶车,便不教他了,这事情也就搁置了下来。


    “小秋,他都下山来了,往后自有他驾车,你还怕甚?”


    贺小秋耳尖红了红:“谁晓他哪日就给回山上去了,若是牲口不牵走,家里还得要弄草料与他照料着。”


    张石力道:“我不回那山里了,都与老爹商量好了往后就在山下与你一道经营生意。”


    贺小秋听得张石力这般说,心里甜滋滋的,只嘴上却还是忍不得说他道:“粗手笨脚的,客都招呼不来,今朝反倒吓着了两个熟客小娘子。铺子上俺张罗得开,你还得是另寻活儿来做才好,铺子里也屈着你不自在。”


    康和忍不得笑张石力受了嫌弃。


    张石力也无奈,人与人不相同,瞧康和当初在山里头不会猎捕,总教范景给看着,他还笑话康和来着,说范景只恨不得把他别再裤腰带上。


    如今在这县里头,人康和混得风生水起,把生意经营得有模有样,倒是他弄不来那些活计,教小秋给紧紧盯着,生怕是一个不留神儿又惹出些笨事来。


    这当儿上,一直没说话的范景忽然开口道:“不妨也学杀猪。”


    康和闻言,不由道:“这主意好啊!猎手转做杀猪,倒是容易。


    如今家里生意做得开了,要忙要恼的事多得很,看铺子的人倒还容易就寻着了,且我娘和巧儿也能换着看,只杀猪这事,总还得要大景亲自来。”


    有时家里旁的生意耽搁,又或者是谁家吃酒做席,他们就得花钱另请人帮忙杀了猪送去铺子上,一回就要一吊多的钱不说,且还不是容易寻着恰当的。


    人杀猪匠手艺人,好些都忙不完的事,又不似街上的跑闲一般,随时待着等活儿,你一喊人就跑得多快的来了。


    康和起初就想寻个可靠的人来学杀猪,如此也好跟范景替换着干,只一直都没恰当的人。


    去年底胡屠子都不干杀猪这一行了,老腰一点儿也受不得力,十里八乡间少了个老手艺人,年节上杀猪都变得更为紧俏了。


    他俩这家跑罢跑那家,一个冬月里当真是累得够呛。


    若是张石力习了杀猪,那可再好不过。


    一来他在山下有个稳当的活儿做着,能挣不少;二来两家生意本就紧密,范景便能带他,还不肖外头去寻师傅。


    像是当初范景寻胡屠子学手艺就费了老大的劲儿,虽说现在两家也来往得多好,可不能否认昔前花费了许多心思学艺。


    盘算来去,可再没有比张石力更合适的人来学这杀猪的手艺了。


    贺小秋听着也觉好,只几人光想着合适也不成,还要看他张石力自个儿的意思。


    张石力见几人都殷切的望着他,不免挠了挠后脑勺:“俺干这活儿倒是好,只不抢了你俩的生意麽?”


    康和闻言啧了一声:“你这人说得甚么浑话,啥叫抢了我俩的生意,我俩本就是与小秋一同干的买卖,往后你俩成了家,还分甚么你我。


    你要学了杀猪,此后就多一个能在外头帮着跑的人,那教咱一齐分担,一齐挣钱往好了干。”


    张石力见康和这般说,他道:“那还有甚么好说的,是俺捡了便宜的事儿,有甚不肯。要能干这一行,总也比在县里与人搬扛接些散活儿要稳当得多。”


    本先他寻了几个县里的交好,想是去与人做凿石头的活儿。


    只那活儿要下苦力气还没甚,说不得还要去外县凿石,一去少不得三俩月。听此他便有些犹豫,这比起来,不还比不上在山里麽。


    山头打猎还能隔三差五的下山来咧,也不肖到外乡去。


    康和道:“那事情就这么给说定了,往后你喊大景做师傅。”


    范景闻言,瞅了康和一眼,心想这人倒是会给他揽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