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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两人一觉睡了醒来,天已经黑了,家里晓得两人累,吃晚食也便没唤人起来吃。


    康和见着饭菜温在锅里头,端出来跟范景一块儿用了些。


    吃罢,没甚么睡意,便一块儿又弄了些时辰的药烛。


    春月里头上山去采了回蜜,八箱蜂得了十斤蜂蜜,外还有两三斤蜂蜡,蜜给放在了铺子里头,隔三差五的能卖出去些。


    散卖蜂蜜的价格比送去邹夫郎那处一斤要高个三五十文,但倒也不是为着多赚这几十个铜子才不送去那边,只铺子里头总要有些东西摆着,凑个样数才成。


    客来买物,问这没有,问那也无,久了人就不爱来了。


    这阵子里白日忙,遇着杀猪的时候弄到夜里才至家的日子也多得很,康和都没得多少空来做烛。


    他弄了三对烛出来,外头的一轮圆月都爬得老高了。


    范景去打了些水进屋来,绞了帕子教他洗脸。


    康和接下温热的帕子,问:“锅里还有水麽?”


    范景挽起裤脚将一双脚泡进了盆里,这人一张口他就晓得打了甚么歪主意。


    他不答他的话。


    康和笑着戳了他的腰一下:“先前才睡了个多时辰,这厢你睡得着?”


    范景道:“明早还要去城里开铺子。”


    “开铺子难不成就不过日子了?”


    康和道:“要这般那倒是还不如以前了,往前三两日间都来,打做起生意,你瞅瞅七八日间有没有一回的。”


    范景看了康和一眼,道:“洗脚。”


    康和心领神会,顿时嘴角翘了起来,蹬了草鞋把一双脚泡进盆里,矮下身把范景的脚给搓洗了,自匆匆两脚互搓了一下,便是将人给横抱去了床上。


    屋里灭了灯,外头的圆月都教一团黑云给挡住了,夏月夜里一下子便暗了下去。


    不见光亮,范景自在些,便自脱了衣裳。


    康和瞅人这样配合,凑上去想亲一亲人,忽得一只手却将他的嘴给蒙住了。


    康和索性便亲了下范景的手,正是想问他想哪般,范景却蹙起眉头,轻虚了一声。


    意识到不对,康和也静了下来。


    两人默声坐在床榻上,听得外头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声儿不似风吹动发出的声响,时有时无的。


    康和轻轻拨下范景的手,低声道:“是不是野猫又来吓唬兔子了?”


    先前摊子上开卖鸡兔,兔儿肉卖得还不差,家里头便多育了些,这兔子繁殖快,一侍弄就产了好几窝出来,如今大兔小兔都快三十只了。


    “不肖担心,前些日子爹请了王木匠过来做了新的兔棚,又大又结实,小兔儿隔置在中间,野猫来也伤不着。”


    范景却摇头:“听着声音不像。”


    康和听此,眉头紧蹙:“你的意思是……”


    范景轻轻嗯了一声。


    康和顿时谨慎起来,他轻手轻脚的从床上下去,迅速穿上了衣裤。


    范景也跟着起身,他打墙上取了弓,又拿了一把长刀递给康和。


    康和接下,但又另拿了根棍棒,两人未点灯,小心的开了门走出去。


    月光灰朦朦的,只见后院儿的墙根处摸过去一道黑影,开了兔儿棚的门。


    范景见此,脸上立凶了起来,人就要冲上去,康和一把将人逮住。


    这黑灯瞎火的,胆敢翻墙来偷东西,身子上八成是带着利器,要是人受惊动刀子伤着了如何得了。


    瞅着人将手伸进了笼子里头,康和大呵了一声:“甚么人在这处偷摸!”


    听得呵斥,那蹲在兔儿棚前的黑影立马蹿了出去,不过须臾,人就徒手爬墙翻出了院子,活似个壁虎一般。


    康和跟范景也是大吃了一惊,头回见着这样擅扒墙的人。


    范景举起了弓,但犹豫了一瞬没放,再眨眼,贼人就跑出去了。


    夜里看不清,他射不准人手脚,怕来偷盗的是自村人,要一箭过去给射死了,得惹上更大的麻烦。


    “起贼了!起贼了!”


    康和见此,大声嚷喊了几句,赶紧去扯了个铜盆,一边敲一边和范景开了门追了出去。


    屋里一阵骚动,亮起了灯,范守林操着家伙跑了出来,陈三芳披了衣裳,先去了两个丫头的屋子。


    “哪里有贼!”


    范守林大呵了声,跑去院子上,见着康和跟范景已经跑去了外头。


    康和远回了他一声:“爹,有贼,往林子里去了!”


    陈三芳打后头出屋来,又惊又怕的喊:“大景,三郎!回来,甭追,当心贼娃使歹力呐!”


    静悄悄的村子,听得呼声,一家连着一家的亮了灯,男人都匆匆披了件衣裳出门来看。


    不肖一炷香的时间,村子里头便炸开了锅,几户人家拍着大腿嚷着丢了东西。


    有人家灶上熏着腊肉的没了,有丢了新扯来还没来得及做衣裳的细布,还有甚么米面粮油的。


    这贼娃当真是甚么都拿,又还机警,不偷那般惊叫的鸡鸭,只拿不出声响的。


    陈三芳惊惶了一场:“料是看咱家的兔儿肥,又不似鸡鸭受惊那般叫唤得厉害,想给咱偷了去。”


    人听得康和跟范景见了贼,来问他瞅着了是几人,闻听就看着一个,都觉不止这一个。


    能偷恁多户人家,估摸是组了个贼队伍,没三四个人,如何偷得过几户的。


    大伙儿都惊怕了一场,城里城外都常有贼窃,只乡野间多是过年和秋后才起贼,这时候各家里都有东西,贼才惦记。


    谁曾想今年竟是在这平寒时节里也来偷。


    人都道贼机灵了,晓得过年秋后家家都把东西看得紧,警惕也高,不易得手,这厢便在人松懈的时候来偷,得些甚也就算甚。


    “可惜了俺才打地里掏起来的一筐子嫩姜咧,白日里洗得干干净净,晾干了预备着明儿拿去城里头卖。”


    “这没心的贼娃,竟是连筐都没给俺留下!”


    “方婶子,你丢的是姜,俺装在葫芦里的一葫青椒子都跟俺顺走了咧。”


    村里的人又骂又哭的。


    闹腾了好半晌,陈雨顺才赶着打人多的位置来,宽慰了一阵村里丢了东西的人家。


    “可瞧见人模样了?”


    陈雨顺听得康和跟范景看着了贼人,前来问。


    康和摇了摇头: “乌漆嘛黑的,人又蒙着脸,瞧不清。教咱发觉了,一溜烟儿就扒墙爬了出去,瞧那动作快得像是专练过。”


    陈雨顺紧着眉头: “你俩体健,如何都没把人给追上,村里丢了这样多东西,又还没秋收,这如何过。”


    “范景会箭,咋得没将那贼娃给定住。”


    康和听陈雨顺这话,心头有些不大痛快。


    话里话外的意思,贼跑了倒是还埋怨起他们俩了。


    他一个做乡长的,村里头起了事这大半晌了才来,反还怪人没把贼给扣住,他怎不自个儿去捉,这放箭过去弄死了人算谁的,算他陈雨顺的嚒。


    康和心头不愉这人,但自也不会在这当上说这些气话出来。


    教村里丢了东西的人家听了,反怪起他们的不是,便将职责反推回陈雨顺身上,他道:


    “里正说的是,出了这事,我跟大景也是受了吓,没头苍蝇似的把人瞎追着。和该先来寻里正的,要有里正号召着大家伙儿,说不得能把那贼给制住。”


    陈雨顺听得这话,看了康和一眼,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村户先哭丧着问陈雨顺,东西丢了该咋办。


    康和没再理会人,待了须臾喊着范景回了。


    回去家时,范爹跟陈氏都有些后怕,俩丫头也想着心悸,康和嘱咐了人关好门窗便是,村里闹得如此大的阵仗,料那贼人也不敢再回来。


    回去屋,康和看范景蹬了鞋躺去床上,他上前握住人的手:“有没有吓着?”


    范景摇了下头:“这有甚好怕的。”


    “再者不是还有你在麽。”


    康和轻笑了一声,幸是他们今儿入夜前睡了些时辰,要不然按着往日的习惯早也睡了,还不一定能听到贼动静。


    虽是没把贼给捉着,但好是没丢东西,也没伤着。


    他摸了摸范景的头发,教他早些睡了。


    隔日,村里出贼的事情陈雨顺上报去了县府,一去才晓得,旁村也有人户丢了东西。


    县府见事牵连的广,也起了重视,在城里头布告捉贼,教老百姓近来关好门窗,注意着防护。


    过了两日,徐扬上了一回范家,同康和吃了回酒。


    打康和忙着开铺子的事情,两人都没得空闲在一处吃酒闲耍了。


    两人说了会儿贼人的事,都没甚么头绪。


    徐扬心头有些忧愁,同康和道:“年底上便要新选了,我这番若不成事,可如何是好。”


    康和晓得近来没办上甚么大事,徐扬心里头不踏实,他道:“你也甭愁,先前行得好事又不曾改,村里人都还念着。”


    “你要真还想办些事,不妨就在村里的水利,秋收时晒谷舂米这些事情上使使力气,事虽小,可关系咱村里人的生活起居,做得好了,乡亲们都记着咧。”


    徐扬听得康和与他说了一番,心头又好受了些:“许便是事情干得不够多,这才有心思胡乱想。”


    康和道:“读书人临考也都会吃不下睡不稳,你会这番心境也是寻常,胡想忧虑确是不如多寻事干。”


    徐扬点头,他同康和道:“前些日子里头遭了贼,那陈雨顺不知作甚去了半晌才来,又还说些不中听的话出来暗怪你跟大景,他这人不端正,我事下也听乡亲说他不好,只这些事可小可大的,只怕也撼动他不得。”


    乡里遴选,择中了里正,五年期满,再一回选举时,若没有甚么大的变故,中选的通常也都还是上一任。


    除非是这任乡长在任期间,以权谋私,干些伤风败俗的事情出来,惹得村里的人都不满,乡族耆老也不看过,这番才多半会易主。


    要紧便是因这般习性,徐扬才觉焦愁。


    若按出身和办事,他自也做得里正的位置,可陈雨顺到底已经干了五年的乡长,村子上难免有不少都是他的人,徐扬要输这头。


    康和得晓这事情,心里也徒增了一抹烦忧。


    现下范家虽在村子上也有了些体面,不似是往前几年一般教人随意轻视的人户了。在村子上越有位置,那便越说得上话,不必全然再受人摆布。


    可徐扬要是落选,陈雨顺继续任职的话,他们家多少还是要受掣肘,谁又能乐意头顶的官儿是自己的对家呢?


    这些姑且不提,徐扬与元哥儿这对小鸳鸯岂不是也得散。


    两个烦恼的人,对吃了几碗酒,一时也得不出个对策。


    天见擦黑时,徐扬才家去。


    康和叹了口气,转头想去喊范景,却没在家里头寻见人。


    “大景上哪儿去了?”


    陈三芳道:“先前瞅着他出门了,问他去做甚也没说。”


    康和紧了紧眉头,起身出去找人,正好是醒醒酒。


    范景这头,论康和如何想也想不着人去了一趟徐扬那边。


    他自不是去找徐扬的,而是去朱大夫那处。


    这阵子里他觉自个儿有些怪,既是易累,又还能睡,精力也不如前了。


    先觉是因生意忙碌才使得这般,可偶时不忙也如此,这不免教他也起了些谨慎之心。


    他想同康和说一嘴,可又怕人担心,这些时月为着生意的事情他已是足够劳心,不当再添自己这一桩。


    思来,先去寻朱大夫看看,若真有甚么不好,事定了,他再与康和说。


    康和出去寻见人时,范景正在田坎边上慢慢走着。


    “上哪处去了,教我好一通找。”


    范景看到来接他的康和,有些木木的迎了过去。


    他打朱大夫那处出来,人还有些没缓乎回神。


    康和握住范景的手,摸着指尖冷冰冰的,道:“怎话也不说?”


    “我去朱大夫那儿了。”


    康和闻言眉心一动:“怎了,身子可是不舒坦?”


    范景应了一声。


    康和见此,面色骤变,身上那点儿酒劲儿顿时散去,人清醒十分。范景历来不抱病喊痛,自前去看了大夫,事情足可见大小。


    他连忙抓紧了人的手:“哪里不舒坦?朱大夫怎么说?!”


    说罢,他心里急,又很担心,转拉着范景要朝朱大夫那边走:“我亲自去问朱大夫。”


    他怕范景说不明晰,私下瞒他病痛,大事说小误了病。


    范景见此,反拉康和定下:“没病。”


    “你觉不舒坦了,能是没病,我得亲………”


    “朱大夫说我有孩子了。”


    一句话,立教炸了毛似的康和静了下来,他怔愣了好一会儿,方才迟疑着问:“你说,你有孕了?”


    范景嗯了一声,他道:“朱大夫是这嚒说的。”


    康和自是信得过朱大夫的医术,但他还是不信邪的要亲自摸摸范景的脉。


    范景也好性儿的由他折腾,瞧人按着手腕摸了会儿,眼睛愈发光亮起来:“滑脉,我的哥儿,你当真是有孕了!”


    康和觉着好似有股气血直冲了脑门儿,自不是气的,而是欢喜得过了头了。


    事情有些突然,他既是高兴,高兴之余又有些气,气范景:“你怎也不早些也我说,我到底是会看一点儿的,还背着我与人吃酒说话不得空时来瞧,打着怎么个心思。”


    范景道: “困乏觉多,只当是身子不痛快,没往这上头想。看了大夫,也是要同你说的。”


    康和闻言却忍不得说他:“谁先前与我说懂来着,看看这究竟是懂不懂,病了和有孩子了都浑然分不清。好在是聪明了一回,没干扛着不看大夫。”


    说罢,又自省起来:“也怪我,没将你看好,早该发觉你不对的。夏月里头觉比先前多了不少,爱甜还吃酸!”


    范景倒没觉康和有甚么不对:“夏月本就比平素睡得多,前阵子忙着,你也困累,谁往那上头想。”


    康和絮叨了半晌,他是给高兴的不行了,这厢倒也不论谁对谁错,央着范景又要去朱大夫那里,得在他眼皮子底下再让朱大夫看一遍。


    范景拗不过他,便只好同人又去了一回。


    康和得了要当爹的消息,面上的笑容就如何都下不去,先前同徐扬说话那点儿郁闷全然给抛却了脑后。


    他好言好语的把范景哄着,只巴不得将人给供起来。


    范景乍得有孕的消息,脑子本还是浑的,他从没想过如何去做一个小爹,孩子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来了,一时间教他不知如何应对。


    这番康和到了跟前,在身侧窜来走去的,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恼,问了这来又问那,活似个唱戏的般,但凡是个人都能看出他的欢喜。


    一路上同他说了许多话,他心里定了些下来,受其熏染,眸间也可见着些柔和。


    两人喜悦着到朱大夫门口,正是要喊人,屋里头却先传出了些不大和睦的声音出来。


    “我要甚么药朱大夫尽管开与我便是了,又不是不与你钱银。”


    “这不是钱银的事,这一剂药下去伤身子呐,尤夫郎身体本是弱,若不要了这孩子,往后怕难再有。”


    康和跟范景听得这话,两人不由对视了一眼,皆是下意识的止住了步子。


    “我如今一小寡夫自都不好养活,再是肚里怀一个,日子还如何过。我晓大夫好心肠,只我也有我的难处。”


    朱大夫没法子,微微叹了口气,依人意给配了药。


    尤山溪打屋里出来时,整好碰见康和跟范景,两头没招呼,人拿着药自就去了。


    这尤山溪先前勾范守林不成,后倒真再没缠过他,但前些时候康和跟范景还是怕他只嘴上说说,转头又去痴缠范爹。


    要这般,他们自要出手寻人说明白,范爹已明态度,他再不识趣就不怪人寻他麻烦了,只不想他到说话作数。


    可他们留意人间,发觉这小寡夫也没就此安分下来,依然行着勾人的事,且还两回看着和陈雨顺说谈。


    但不是自家的事,两人也便没太关切,且看着人和陈雨顺,也没拉拉扯扯的,说不得是村里的妇人夫郎前去陈雨顺那处埋怨尤山溪不正经,教陈雨顺规训也说不准。


    后头见尤山溪没缠他们家范老二,两人生意又忙,也便没关心这事情了。


    说来也奇,村子上有一阵没人再说这小寡夫的不是,人只当他还安分了,哪想今儿竟撞了个大的。


    程民生得肠痨都死了几个月了,都不肖人多猜,这孩子八成不是他的,只是谁人的,那便不晓得了。


    康和这当下没心思去管旁人的事,急带着范景又去复诊了回脉。


    朱大夫笑说:“景哥儿独一人来看脉,我且还怪,料想是你还会再来一回。”


    康和道:“只得麻烦朱大夫将大景的情况再与我说一回,他自个儿不是个注意身子的,时下有了孩子,又还是头回,只怕我有甚么没关切到的,”


    朱大夫耐心道:“孩子两个月了,一切都好。景哥儿身子健朗,没甚么不对之处,只有了身子后,还是要注意着,不可受累,切记大开大合的行动。”


    康和听此,松了心,谢了一串钱给朱大夫。


    本是想去徐扬那头说一声喜事,想想那小子今朝不快,吃了酒只怕睡下了,便没急与他说,先将这欢天喜地的好消息回去同家里人谈。


    第72章


    范家人得了范景有了孩子的消息,可谓是欢天喜地。


    来年正月上,两人成亲便两年整了,时下虽才一年半的模样,可康和是秋月里头就上来范家的,俩人住一块儿也不是成亲后才住的。


    两人都年轻好身子,这要成了亲两三载光景都没有动静那才是怪了。


    虽晓得有孩子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得了确切的消息都还是高兴得很。


    陈三芳一个劲儿的嘱咐范景注意这注意那的,范爹提出酒坛子又痛快咂起了酒。


    两小丫头也欢喜,说要给小侄做衣裳。


    范景受一家子这般热切的围着,有些不惯,陪着说了几句就钻回屋里去了。


    还是康和,耐心的同家里人说了孩子的月份,朱大夫又是如何说的。


    “好好好,家里头就盼着你俩添丁。只今年忙着生意的事情,俺们也不好说,教你俩再添烦忧。”


    陈三芳道:“时下有了就好,有了就好。”


    说着,她又盘算道:“家里的老母鸡再是不能拿去卖了,得杀些来给大哥儿炖了吃,大夫说身子好也得好生补着才是。”


    范爹也道:“这朝大哥儿有了身孕,只怕手头上的活儿也得停一停了。”


    康和道:“我且盘计盘计,与大景商量来看。”


    说了好半晌话,晚间吃饭康和去喊范景,只见哥儿面着墙背着人侧躺在床上,喊他都不应,似是睡着了。


    康和见此便又轻手轻脚的出了屋去。


    听得关门的声音,须臾,范景翻了个身子,又平躺回去。


    他清明着两只眼睛望着帐子,忍不得去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腹部。


    大夫没说他有孩子也便罢了,张了这口,心中晓得了这事,他便觉着与过去不相同了。


    心头生了顾忌,动得想着这个事,坐也得想着这个事。


    他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大抵上是粗糙惯了,有了孩子,自知要把小崽子护好,一时间得仔细下来,很是不惯。


    过了些时辰,康和又开门进了屋里来,他添了饭菜端进屋。


    范景想事想得出神,听得开门声才翻过身子去,教康和瞧了个正着。


    康和给看在眼里头,他在桌儿上把饭菜布开,这才过去将人哄着起来。


    范景坐起身,头发乱糟糟的,康和给捋了捋,矮身下去把鞋给他穿上。


    “晚上娘做了你爱吃的香炒肉脍,尝尝,我觉着做得味道多好。”


    范景拿了箸儿夹起菜肉就着饭吃,康和就坐在他对身处,看着人吃了一碗饭后,方才道:“怎的,有了孩子不欢喜?”


    “没有。”


    范景道了一句,自顾又添了碗饭。


    “没有那在屋里假装睡着,连饭都不起来吃,这就娇气起来了?”


    范景看了康和一眼,塞了一筷子肉到他嘴里,不准他说自己娇气。


    他强调:“只是不惯。”


    康和笑起来,囫囵吞下嘴里的肉:“我也不惯,还没与人当过爹呢。”


    说罢,他握着范景的手:“只你不肖担心,我定会尽可能的去学着做个好丈夫,好爹,照看好你跟孩子。


    你就是再娇气,我也把你伺候好。我乐得伺候你。”


    范景道:“我不是你说的那般,我一样能杀猪。”


    康和眉心动了动:“有了小崽子还杀猪是不是太劳累了些,要是哪回一个不稳,猪踹着撞着你怎么是好!”


    “不会,我晓得小心,先前杀了那么多猪哪回踹到过我。”


    范景道:“我要不干这个干什麽,谁又来干这个。”


    康和道:“你不杀猪一样还能照看铺子啊,猪我去请个屠子来帮忙杀,每回与他杀猪钱便是,无非是多费些铜子的事。生意赚钱固然要紧,可那也没有孩子要紧啊!”


    “咱们这样忙碌费心,不就是为了日子能好过些,将来也教孩子少吃些苦麽。若是现在一心为着赚钱,本当该歇息的时候不歇,那不是本末倒置了。”


    范景默了默,他看向面前的人。


    “康和,我不想因为有了孩子就什麽都不能做,终日里闲坐,吃睡,无所事事……我过不了这样的日子。”


    康和见着范景淡淡的眸子中浮起的情绪,他弱了声线:“对不起,是我想得太独断了,没有考虑你的感受。”


    他道:“你别独自生气,有甚么不快的,便像这般都说出来,事情我们能慢慢的商量。”


    “我没有生气。”


    范景道:“我只是不想丢了手头的事,孩子我会把他保护好。”


    康和想他也是忧虑过头了,范景又不是小孩子,他将来也是孩子的爹,不会那般不知轻重。


    他退让:“好,那孩子月份小的时候,我们还是像以前那般杀猪卖肉,等月份大了,就依我说的,请个屠子帮忙杀猪。”


    “但无论如何,咱们终究是有了孩子,即便和以前一般杀猪卖肉,但你也不能像先前那样劳累了。


    时下铺子上又还卖了卤肉,事多繁忙,我教娘每日去城里照看铺子,咱们也能松松手。”


    范景点点头,他答应康和的这般安排。


    但也另有烦忧:“只她专去看铺子了,家头地里的事爹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


    “我想到了这一则。”


    陈三芳时下没有如何去城里,只得空才去帮帮忙,原也是因着她要帮帮范爹操劳地里的活计,外又做蒻头粉丝。


    总之城里和家里都不松快,要想松松手,那不是铺子上雇个人来帮着干,就是家里雇人。


    “铺子上雇人讲究多,得会吆喝会来事,这样的人轻易不好找。娘先前在城里卖蒻头豆腐卖得多好,咱开了肉铺,来买蒻头豆腐的客,时常还问起娘,这当上打外头雇人,倒是还不如娘。”


    “她要去了城里忙活,那便就给家里雇个长工,素日里头帮着下地,割草,喂猪……干这些活儿肯下力气就成,不肖多机灵,人要好寻,赁钱也还不如城里的伙计高。”


    康和问范景:“你觉着可好?”


    范景想想,要家里不请人,范爹忙不过,康和少不得还要操劳田里地间的事。


    赁个长工也好,便点头答应。


    康和见此,道:“那我明日就同爹和娘说一说,教他们物色个身强体健的来家里头做事,工钱也都好商量。”


    “咱家里这屋子不好,夏月来了,风大雨急,得好好修缮一番,不能教孩子出生了在家里头也还遭雨淋。”


    康和仰头望了眼屋顶,他心头本是想多攒几个钱,届时一并就新建个青瓦宅屋,弄他个十几间屋子,一大家子也全然够住那般,再不肖冬冷夏漏。


    只建个大宅屋,没有百十贯的钱备着,轻易哪敢办。


    孩子说有就有了,等不及再攒钱盖大屋,但改善一番住屋条件的钱还是有的。


    “还是依着先前计划的,把草顶换做瓦顶,泥地也铺上石砖,将就着先住着,往后挣着钱了再弄好的。”


    范景道:“换瓦弄砖也得用不少钱,外又还要赁人,手头上还有多少钱?”


    康和取了钱匣出来,理了理大头的银子和交子,几个月生意下来,算上先前手头有的钱,还是攒下了五十几贯。


    赁个把壮丁,要是一次签下一年的身契,得用上五六贯钱。


    依着家里头的大小,买砖瓦外在请人得预备下三十贯才成。


    范景提醒道:“这番六月上了,还有两个月又得缴铺子的赁金。”


    先前缴赁金时看着人情,罗员外只要了半年的赁金,这回缴,如何都得拿一年的。


    一月一贯二,一年就是十四贯四钱。


    康和把账细细一算,也是有些头疼,看着手头上有些钱银了,可这一要办起事来,还真不经用。


    “咱七月上才缴赁钱,这月上弄了卤肉铺子,生意比先前好,头先一月里能挣个七八贯,我盘算着有了卤肉摊,能多挣不少。要顺遂一个月就能把赁钱挣够,再是不济,至七月末也够了。”


    “这笔钱咱且不肖愁,手头上的够弄屋子和请人,外在余下些周转的银子,事情也还是办得。”


    范景应了一声,眼下也只好这般。


    这两年里觉着也没少挣钱,可手头上活用的就是不见多,好在钱变得东西还能看得见,不算是胡乱花销。


    两人算了些时候的账,还给弄得有些乏累了,冲洗了个澡,才躺去了床上。


    外头起了些风倒是比屋里闷着凉快些,就是蚊虫多,要不然在外头铺上张席子睡还舒坦。


    热归热,康和又凑去贴着范景,他将人抱着,趁机去摸了摸他的腹部。


    他早就想这样干了,只还没得机会。


    “好似真隆起了些。”


    康和惊奇的看着范景。


    范景教他摸得肚子有点痒,挪动了下身体不教他弄:“那是刚吃饱撑的。”


    “你怎晓得是吃撑的还是宝宝。”


    康和便要再去摸摸。


    “吃饭前我才摸过,那会儿肚子还是瘪的,哪里个把时辰就长大了的。”


    康和:“……”


    范景合着眼睛,难得不嫌热的靠在了康和的肩膀上:“我要睡了。”


    康和翘起嘴角,拾起枕头边上的蒲扇:“好~我给你打会儿扇子。”


    翌日,康和便把打算说与了范爹和陈氏听,两人都没甚么旁的意见,范爹呢,也就张罗着在周遭寻个可靠的长工,陈氏跟着进城去照顾铺子。


    陈三芳是个会买卖的,在铺子上,康和跟范景立就松快了许多。


    午些时候,生意淡下来,康和趁着空闲往砖瓦作里去转了一圈,比了比价,看一番行情,到时再教范爹来帮着一块儿定下。


    打砖瓦作出去,正往回去走,一头撞见了邹夫郎铺子上的伙计。


    “康老板,俺正说是想上你家铺儿寻你,这天儿热咧,你是上哪处消遣来,走在这外头。”


    康和与那小伙计说了两句,问:“寻我可是有甚麽事?”


    “俺们老板郎说这时辰上铺子生意淡,该是得空,想请你上铺子里头吃口茶。”


    康和料着是甚么事,心说真缺银子使呐,便笑说道:“邹夫郎的好茶我可得去吃一盏子。”


    “俺的好兄弟,你可当真是坐得住,这天儿热着,先前那桩生意正是好做的时候,俺都要教人给问得耳朵起茧子了。”


    邹夫郎见着康和来,招呼了好茶汤,又还端出来一串教水湃过的大荔枝和一串紫葡萄。


    康和吃了颗荔枝,还真甜,冰冰润润的:“哪处来的荔枝,味道这样好。”


    邹夫郎体胖,坐会儿就生汗,他不住的打着扇子,见康和这样说,道:“俺兄弟打府城那边送来的,你要爱吃,与你拿两串家去。”


    康和笑:“我怎好意思回回空手来,来吃就罢了,走还拿恁些好东西。”


    邹夫郎道:“你哪是空手,先前送那几斤大的卤水鹅来,多好的滋味。”


    两人说了几句空话,康和才道:“你是晓得的,我年初弄了间小铺儿做点买卖,这夏月里头猪肉生意做着恼火,哪有心思弄旁的。”


    “猪肉生意挣钱,可先前那桩好生意就不挣了?”


    邹夫郎嗔他:“你这小子有本事,却不会盘算。”


    “我就一山野村户小子,只长一颗钝心,干了这样哪里干得明白那样。先时好运气,弄得了那些东西赚了点儿本钱,这朝张罗了间小铺子干,可还不是脑子笨,转不动。”


    康和问邹夫郎:“你这回又要我如何?”


    邹夫郎是个生意精,得了那药烛的好,怎有不馋的道理。


    这年多的时间上,他见着除却自家里头有那好东西,外头还真没寻着过,县里的都以为那是他们家独家的手艺。


    前不久来了好几个同他谈生意的,央着出些药烛到他们手头上去卖。


    他自是没许,外头那些商户不知情,只还以为他资格高,纷提了价又来央,殊不知他也是靠人拿货。


    邹夫郎摸不准那做烛的手艺究竟是在康和身上,还是真在他识得的人手里头,这入了夏月,本还想等着康和再来寻他赚这个钱,谁料人把那猪肉铺子看得起劲儿,到头还是他坐不住了。


    “我拿你做兄弟,也不瞒你,药烛生意不差。只这般时有货来时无货的,虽能卖个稀罕,图个高价,可货铺不开,也难挣大钱。”


    “若是兄弟你能与我拿着稳定的货,我必少不得对你酬谢。”


    康和道:“药烛生意好,我也欢喜。只稳定的货怕是难拿着,那人不是专做这烛火营生的,不过有些奇技淫巧在手头。”


    邹夫郎眼睛一转,道:“那他可肯将这手艺传与旁人?”


    康和便晓得人终会把心思打到这方子上,他面露为难:“这我可没好张口问。”


    邹夫郎拔下颗大荔枝与康和:“好兄弟,你跑一趟,问问去。若能得了他那手艺,咱就都好了。”


    “也不教他吃亏,咱与他一笔厚厚的手艺钱,要么他有甚求人的事,咱都与他办妥帖了去。左右他也不是专做这营生的,一回拿足了钱,不比他得闲弄那点儿货来钱痛快麽。”


    说着,又给康和示好:“你要去把事情谈成了,我送你一间宽敞铺子,不单够你卖猪肉,弄干货,还带院儿供烧水做饭,三四口人住下都不成问题。”


    “我晓得夫郎一贯豪气,只我也不敢与你应下这话,那人脾气古怪,好时多好,要触了他眉头,凶起来不得了。咱交情这样久,夫郎有心,我也想帮,愿意走这一趟。”


    康和说着,试探道:“只光说要买下他的手艺,总还是要透个数出来,我心头也有数,到时与人谈才踏实呐。”


    邹夫郎伸出两个手指:“你依着这数去谈。”


    他倒想自个儿亲自谈,但这桩生意必须得经康和的手,他不露风声出来,他们能上哪里寻这号做烛的人物。


    也是这烛巧妙,不知究竟怎做来有艾香又还不起烟的,打得了那烛,他就吩咐了手底下的匠人参透做法,弄了大半年,倒也得些成果,做出来的艾烛有了香,可呛人得很呐,又还起烟直熏人眼珠子。


    万般没法,只能求人,否则哪里舍得放出这许多的利来央人办事。


    “我心头记下了,得空就去寻那人问谈来看,有了消息就来说给你听。”


    邹夫郎见康和没拒,连声说好。


    又说了会儿话,康和回去时,手上提了个篮子,里头装着葡萄和荔枝咧。


    回去铺子上,陈三芳正坐在柜台前举着扇儿打瞌睡,范景坐在外头的风口上纳凉。


    见他回来,范景问了一嘴怎去了那样久。


    康和端了凳儿也去风口挨着范景坐,他拿了荔枝与范景吃,同他说了受邹夫郎唤去的事儿。


    范景还是头回吃荔枝,只觉莹润甜蜜,一连吃了三颗,嘴觉这甜荔枝好吃,可心里却想吃点儿酸的,问康和那紫皮儿的葡萄。


    康和便又取了葡萄与他吃,虽也甜,但不如荔枝,葡萄带着果酸,更合他现下的口味。


    “他这样大方,送你葡萄和荔枝,这些好的果子在市场上都少。”


    “他有大事想央我,这点儿果子又算甚。”


    家里只范景晓得他在做药烛的事,便也没瞒他,同他说了邹夫郎想要做烛手艺。


    范景眉心微动:“肯出这样多钱?”


    “不多。我先前听闻一对受他们铺子里卖出的烛贵的能叫上几贯钱的价,虽与咱们给的粗烛大不相同了,又复加工,可也贵得很呐。”


    康和道:“他得了这手艺,不知得赚多少利,两百贯算甚。”


    范景问康和:“那你怎般计划?”


    康和原先没想要卖这手艺活儿的,想着断断续续的弄些烛到邹夫郎铺子上去卖,时不时的换个十来贯钱用,等往后家里生意稳固了,有了底子,再揽人来把这生意干起来。


    药烛生意要干了起来,定是比猪肉生意挣钱。


    他当初没有专心干这生意,一来是没有专门的人手,烛得做花样,就他那糙手艺,只能卖个新鲜,卖不得精巧,普通用烛人家嫌贵不肯要,贵户嫌不雅也不买,得要请人干。


    这般请人自家里的人用不上不说,手艺师傅工钱也高,做烛要的蜂蜡也不好弄,成本投入太大了,薄家如何撑得起。


    再一则,这烛生意有独家手艺在,不似杀猪卖肉,拜个师傅下来还是好学,人不会贪你的杀猪手艺,那就是门靠胆量和下力气的事。


    做烛却不同,拿了方子专门的人就能干出来,他们这般没有门路,没有靠山的人户,药烛生意起来了就是肥羊羔,惹人馋,多容易就被人吃下。


    康和考量下来这才没有打药烛的主意,赚钱是一回事,长久才是根本呐。


    眼下邹家想要方子,康和倒也能搪塞了过去,只他却也起了些心思想将这手艺给了邹夫郎。


    要说来时再好生弄药烛的生意,还真不知要猴年马月了去,再来,如今手头确实要钱使。


    “那手艺是你的,要如何,依你。”


    范景道:“只你心中若不舍,不肖为着孩子把方子卖了,咱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他心里想的是农户家里头急用钱,没法子只能卖地那般,虽舍不得地,可为着过下去也不得不如此。


    大房那头为着湘秀的婚事,没法已是决定秋收后卖出两亩地来筹钱了。


    康和道:“我没甚么不舍,只想多得些利。你不必劳心,我自把这事情弄妥。”


    过了几日,康和前去回邹夫郎,说不肯卖手艺。


    “那人拗得很,又还傻脑筋,与我说卖手艺丢人,好似是日子过不下去了一般,多不吉利。”


    康和拿出一盒烛来:“不过还算有些心,又给了我四十对烛,也算是弥补了。”


    邹夫郎看那烛,却没多欢喜,人是奔着方子去的,到头来只得了一盒烛,希望落空,如何能高兴。


    失望归失望,烛却还是要,他按着老价钱拿烛,但与康和钱时却给的二十五贯。


    “好兄弟,你再与哥哥我跑一趟,同他说价格好商量,央他再想想。”


    康和面上多为难:“我怕再去说,他要恼了我,只怕往后烛都不肯再给我了。”


    “咱诚心些,不怕他恼。”


    邹夫郎教伙计抱出几个盒来,拿给康和,让他带去送与人。


    康和推不过,答应再给跑一回。


    回家去,开了盒子瞧,有两罐蜜饯干果子,还有四匹细布。


    又过了些日子,邹夫郎那头来催了一次,康和没回话。


    又过两日,康和才欢喜跑去同邹夫郎言:“好说歹说,总算是松了些口。只他嫌价低了,要这个数咧。”


    康和比了个二,又比了个八。


    “你别怪我不会谈,先前你与我透了数,我没张口就给他说满,先往少了谈,一点点加去那个数他都不肯。”


    邹夫郎见人松些嘴,心里已是欢喜不已,只价确也超出了他的数。


    两百贯一下子给抬去了两百八十贯,实不是小数了。


    要拿也一口气能拿出来,只人嘛,一回请客花销个十贯二十贯都不觉疼,但要把一大笔钱拿与旁人,心里还是不畅快。


    康和见此,道:“若夫郎觉高,我就去回他话,这确实忒吓人了些。只我说旁的他都不依,就只能将原话带了来。”


    “别忙,我且先跟家里头商量一番。”


    康和道:“那可早些与我答复。他虽不是甚么个眼界人物,但受咱三番四次的央,只怕晓得了手艺的好,要是去寻了旁人就不好了。”


    “你先把人拖着,我三两日里定给你答复。”


    康和点了头。


    哪用三两日,次日人就坐不住,亲自上了猪肉铺去寻康和,教他把方子给拿来。


    第73章


    康和一笑:“夫郎先前许我的铺子可还作数?”


    邹夫郎这话既已说出,晓得说赖不掉,虽制烛手艺拿到手上,康和也便没恁大的作用了,可都在城里营生,谁晓得往后谁富贵谁贫贱。


    便道:“这事好说,你只肖把事情与我办妥,如何少了你这兄弟的好。”


    康和只笑未言。


    邹夫郎晓这人不好忽悠,先引他上水桥坊去看了一眼铺子。


    这水桥坊并不是四大主街,与范家现在经营铺子的豆惠坊相差不多,但这坊间却只进不出,铺子就在尽头上。


    倒如邹夫郎说的,铺子大,铺面儿后头还圈得个小院儿,堆放杂物,烧水煮饭都宽敞。


    邹夫郎言这处是以前他卖烛油的铺子,后头生意做得响亮了,也便换了间更大位置更好的铺儿。


    先前赁了出去,一月上也能拿个三贯钱的赁钱,只赁期到了人没续,这才空置了出来。


    康和瞧这铺面儿优缺显著,先前赁铺子看了不少,铺子租赁价格也有些数,这般敞大的门面儿贯把钱是赁不得的,但邹夫郎说的三贯数也忒高了些。


    这坊间这位置上,真赁三贯,也不怪人不肯再续了。


    铺子赁金两贯出头已是差不多,铺价麽,他大概估着也得要上百贯之数,到底是大。


    康和也没吹毛求疵太过挑拣,既见人没蒙骗他,也便罢了。


    总不能要人在四大街上与他弄间铺子出来,若眼下拿着手艺的事捏人,未必办不成。


    可届时惹恼邹夫郎生了仇,等人方子拿到手,反要拿捏他不是轻而易举。


    凡事也还是要有个度。


    康和说了几句好听话,笑接下了铺契。


    没过两日,康和打外头去寻了个不如何在外走动的粗野老村汉,与他嘱咐了一通,由这老汉拿了方子去与邹夫郎。


    人在烛油铺子上会面,这老汉多不起眼,进出铺子也不教人多留意一眼。


    邹夫郎瞧人一张黢黑的面皮,脸上尽是褶子,指甲缝儿里都是泥垢,怎么看都不似个有见识的。


    他心想不怪康和能从人手里头弄得那样多的好烛来,他与康和五百个钱一对烛,这老汉不知到手一对烛有没有五十个钱。


    “老爹,您好手艺。人言高手在民间,想便是您这般的高人。”


    老汉受吹捧,却不搭他的腔,人板着张面孔,张口只言:“说这些空话有甚意思,俺一会儿还得山里去忙,快快把事情办完。”


    邹夫郎见此看了一头来陪着的康和一眼。


    康和挤眉弄眼,示意那老爹脾性怪,不肖弄虚的。


    邹夫郎点了点头,他心眼儿也多,复问老汉:“老爹,说好这个数,我这头已是备齐了,东西你可带了?”


    他同老汉比了二八的手势,想探探康和打中间有没有使浑。


    老汉打怀里取出一张纸来,他给拍在桌儿上:“劳俺一通功夫。”


    邹夫郎见老汉并没有对价钱有异议,要么是康和与老汉已经谈妥了他要拿多少,要么便是人确实没再贪这里的钱。


    他见了秘方,自也取出了一早预备下的交子。


    一手点钱,一手看方。


    邹夫郎瞅着方子上写得倒是详尽,他懂做烛,自是一眼就能瞧出有没有蒙人,面上虽克制不露笑,眼睛里却早已瞒不住。


    他觉方子内容倒是没问题,只疑:“如何每两行字字迹便不相同?”


    老汉道:“俺又不识字,若教一人与俺写下这方儿,那不是白给了。自是要寻几个不同的人,打乱了给俺写。”


    邹夫郎心头一愉,心想这老汉粗鄙,做事倒还算周道,且他见了老汉这般模样,心头更是踏实,就是来时他再做这买卖,也掀不起甚么风浪。


    两厢交易妥帖了,康和同邹夫郎言送送老汉,两人离了这街,悄然没进了不打眼的地儿。


    老汉赶忙将交子拿与了康和,他揩了揩脑门儿上的汗:“俺将才可演得好?”


    “如何有不好的,将恁大个掌柜都给唬住了。”


    康和打身上取了一吊钱给老汉,道:“一会儿上我那处,再与你一块儿三斤的好肉。”


    老汉欢喜不已,直道谢。


    送罢了老汉,康和复回了一趟邹家铺子:“这老汉说话不是个中听的,我每回去都吃排头。今儿拿了这样多的票子走,却也还要我几斤猪肉。”


    邹夫郎得了方子欢喜,同康和言:“乡野粗h汉,爱贪占点儿小便宜,要你几斤猪肉你也不亏。”


    康和笑了笑,他自是不亏。


    “夫郎这厢可得了一桩好生意做,恁老汉不是有眼界的,药烛的生意往后约莫便是夫郎独干了。他日飞黄腾达,可别忘我这般跑腿的才是。”


    邹夫郎也觉这事情康和给牵线办得好,他言:“如何会忘你,要没你与我介绍,今朝也不得这生意。”


    康和说了几句恭维话,没向人要甚么富贵了的保障。


    人心易变,倘若是良善的,即便未曾许下什麽保障,他时富贵了也一样不忘旧人,可若心黑的,即便今时因高兴许了诺言,它时说不得也能把承诺变成了斩人的刀。


    说了半晌的话,康和才回了铺子上。


    范景正在摊子前与人切猪肉,他瞟眼见着过来个步子轻快的大高个儿。


    人走到他跟前来,笑着与人包好猪肉,空隙上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了一句:“妥当了。”


    范景眉心微展,为着艾烛,已是忙活了月余,卖个方子的事情,亏得他能耐着性儿折腾这样久。


    两人默契的都没多说谈什嚒,这事情不好张扬。


    午间,趁着陈三芳午睡的功夫,两人借故说出去买甜水,康和领着范景去看了一眼他们的新铺子。


    “瞧着是多大,但位置还不如咱们现在赁的猪肉铺。”


    范景前后转了一圈,铺面儿没甚么稀奇的,城里许多铺子也都大相径庭,这处独是后头的院子教人喜欢。


    他也觉得铺子靠着坊间尽头处,位置差了些,可若不是位置欠,人怎舍得轻易许了人。


    “本是想着他给了咱一间铺子,要合适就把猪肉铺挪过来,到底铺契在自个儿手上,不肖再使一笔赁钱,又还宽敞这样多。”


    康和道:“可见了这铺子,又教人歇了心思。”


    范景道:“那头生意才起来,不易得了些熟客,这头隔了几条街,一时挪过来,熟客也得丢。”


    “正是这般。”


    两人一合计,一是不想多一桩麻烦挪动铺子,二来也不想折腾丢客,干脆寻了个经纪把铺子给赁出去,两厢倒也抵消了赁金。


    夜里,康和才将三张交子取出来拿给范景看,两张一百贯,一张八十贯。


    两人赤脚盘腿坐在床上,望着那轻飘飘的几张纸,价值却跟一床的铜子不相差了。


    此番可一朝富裕了不少。


    康和问范景:“你可想一口气修了大屋?现在钱够使了。”


    范景其实对住处没太大的念想,只肖能遮风挡雨那就是好的。


    自然,谁又会嫌更好的屋宅,且他也不是那样自私的人,自个儿糙,就要旁人也跟着糙。


    家里这般茅草棚顶屋有银子使确该好生拾掇一番,夏月里头漏雨实是麻烦,冬日也格外的阴冷,离不开炭火。


    范景道:“修大屋是好,只如何同家里交代修屋的这些钱?便自家晓得了,外头又如何看?”


    村子上都晓得他们家在城里赁了铺子干猪肉买卖,可这买卖二月上才开做的,七月里头就掀旧屋盖大宅,甚么买卖能来钱这般快。


    再者,有了银子,也不必就那般急躁着要置换做旁的,留在手头上,遇事也好周转,不肖转头便卖地卖物的来换钱,东西急卖未必能得好价不说,有时不恰当还卖不出。


    康和也是思虑了这些,事情要转传去邹夫郎耳朵里,也惹人生疑,届时先前吊人那一通算是白费了。


    “那便还是按着原先的计划,置了砖瓦来把屋顶地板修一修,且将就着住,过几年时间恰当了,咱再划地来弄大屋。”


    这事情确实急不来,跟修路一般,要修敞修大,占得地定比现在宽,又得去与人商谈买地占地的事,不是一桩自家一拍大腿就能干成的事情。


    范景应了一声,又道:“用咱原本这处的地基,倒是不肖再看风水,可修十几间屋子定得占旁人的地,若另选位置,还得教风水先生来看,且还未必能选中咱家的地。”


    康和听此,也是头疼,他道:“那先把这事放心头,若有合适的地,尽量的买些在手上捏着。”


    范景点头,康和又笑起来,不管怎麽说,有银子在手上,心里就踏实了很多。


    他把交子与铺契小心收好,抱住范景,亲了亲人的下巴,两人预备着就要歇了。


    现在崽子还不到四个月大,最是不稳的时候。康和可不敢如何,多沉稳,老实得快赶上刚到范家那会儿了。


    他伸长脖子刚吹了灯,屋里头一黑,乍听得外头好似传出了敲锣的声音。


    康和迟疑的在床边站了会儿:“可是打雷了?”


    范景一骨碌从床上坐起,人立从床上下去,道:“是铜锣声。”


    康和眉头发紧,大半夜上若没事谁会敲锣,他复把油灯给点上,一边披衣裳一边去喊醒范爹。


    “咋回事,莫不是又进贼了?!”


    范爹跟陈氏才眯着,听得急叩门声,慌点灯起来。


    “不晓出了甚么事,外头有敲锣声,还是谨慎些清醒着好。”


    范爹探着耳朵出去听,当真是听见了锣声。


    才静下去的夜,随着铜锣声响,又给闹腾了起来。


    不过须臾,夜色下,有人打外头的村道上跑过。


    吵吵嚷嚷的:“有贼娃,往村南边儿去了咧!快些追!”


    站在院子里头的康和跟范景对视了一眼,两人操了家伙,也赶忙上去了村道随着人跟去。


    范爹跟陈氏不敢跑出了,家里还有俩丫头呐,只在后头喊,教康和范景小心着些。


    夜风簌簌,康和捉紧范景的手:“阿景,要慢着些。”


    范景点头,要换做往前,他早蹿出去了。


    时下顾忌着肚子里的孩子,且没胡来。


    两人四处张望,还真瞧见个黑影儿一溜给蹿进了地里头,村中壮力都跟着追。


    人越汇越多,扛锄头举镰刀的,追着那时能看着个影儿时又不见了的贼一路跑,跑去了村南头。


    康和跟范景仔细着,行得慢些。


    两人打后头追上村里的汉子时,见着大伙儿停在了一户人家跟前,踟蹰着没继续追了。


    “看着人来了这边,一下就见不着了。说不准是蹿进屋子里去了。”


    “甚么不说准,那不是钻进了屋还能是躲去了哪儿,咱一同进去把人给摁住!”


    康和跟范景走上去,瞧着这处竟是程家。


    “程家就住一寡妇和小寡夫,咱一群大老爷们儿大晚上的蹿进去像甚么话。咱喊一喊,教屋里的人来开门。”


    “等你那般慢腾腾的进去贼早跑了,上回偷了俺家几十斤的腊肉,俺自家里都不舍吃呐,这厢哪教他好走!”


    几户挨了偷的人家,丢了米面肉粮的气本还没消,此番又撞贼,心头的火气大涨。


    眼下哪还顾甚么寡妇不寡妇的,一个叫冯三儿的年轻小伙子气势汹汹操着家伙就冲了过去,全然是听不进人的劝了。


    后头三个汉子也大了胆儿紧跟了进去。


    康和眉心紧紧的,他心头觉今儿的事有些怪,但此时也不由去多想。


    门碰得一下教撞开,范景架起了弓,屋里头随之也传出了一声惊叫。


    “贼教扣住了?!”


    “俺听着好似是那尤哥儿的声音咧。”


    外头的人嘀咕着也要进屋去看个明白,然则不等人挨着门,撞门进去的几个汉子,低拉着个脑袋又从屋里出来了。


    康和见状,握住范景架弓的手,示意他放下来。


    “如何都堵在这处!贼可是教扣住了!”


    徐扬打着火把,召着十几个村户打后头风风火火的跑过来,那火光亮堂的好似天要亮了似的。


    一夕之间,程家外头围了二十几号人,甭说是贼了,飞只鸟出去都要教人给打下来。


    “冯三儿,咋进去了又这样快出来嘛,贼呢?!”


    那冲在前头进去的冯三儿教乡亲抓着问,一张脸臊得通红:“没……没……”


    “没甚么没!你这小子是要急死人是不是?俺们进去看!”


    冯三儿连忙拽住人:“别进去。”


    一妇人约莫是看出了些不对,连道:“大粮,你一个男子别去,俺一妇人好进去。这处俩寡咧!”


    吵嚷着叫大粮的男子见此安静了些下来,由着那妇人喊了哥儿娘子跟着进去瞧,谁想冯三儿竟也还是把人给拦住。


    “你这小子要作甚,莫不是跟那贼一伙儿的!”


    大家伙儿教冯三儿弄得恼火了,这程家也是怪,外头都闹腾开了也不说开门出来。


    性子急的便开始嚷:“说不得就是这俩守寡的出来偷,俺每回打他们家门前过都闻着肉香咧。今朝就进去看个明白!”


    村户教扇起了火,就说要冲着进去,冯三儿见此又急又臊,大呵了一声:“都甭去了,甭进去,里正在里头!”


    这一破嗓子的吼,闹哄哄的院子登时没了声儿。


    诸人大眼儿瞪着小眼儿,一时都痴愣住了。


    “大、大晚上的里正在程家作甚?”


    一憨傻的问了一句。


    谁都没答复他的话,程家现在就一个老寡妇,一个年轻貌好的新寡。


    白日里头上人家里,晓得些分寸的男子都只在院儿里头。


    这大半夜的,一男子在寡夫屋里头还能干甚?


    大庭广众下,这事情实在是教人又羞又臊,谁都不好意思张口说咧。


    要说村里谁家男子也便罢了,偏生是乡长,这教人咋办嘛。


    “里正……里正咋这样干嘛,这事给弄得……”


    钱二爷听得动静说村里又遭了贼,慌慌忙忙的起身,闻见贼教堵在了程家,赶紧过来看。


    撑着一把老骨头紧赶慢赶来,贼没见抓着,反倒是听得自个儿的好徒弟窝在人寡妇屋里头,教乡亲以为是贼给堵在了屋里没脸出来见人。


    钱二爷登时又气又恼,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


    旁人不好意进去,他却大着步子进了程家,须臾,屋里头便传出了骂声。


    “你不要面皮!像个甚么人样!”


    “俺这张老脸都教你给羞落了,提不住裤子的玩意儿!”


    村里头这样多的人在,钱二爷就是想给陈雨顺留些脸面,时下也气得顾不了甚么面子了。


    屋里头骂得难听,大伙儿都有些不好意思听下去。


    康和没好事的跑进去看热闹,村里的人也多少还是有些分寸。


    这当上,便是心头已经笑开了,却也没敢进去触霉头。


    “大伙儿也都散了吧,散了,散了,这处有钱阿公在。”


    徐扬见着这般势头,人站出来多理事的张罗着诸人重新去寻贼,也甭离家太远了,怕屋里头没精壮在,贼反回去偷东西。


    大伙儿在他吆喝下给散了去。


    康和看向徐扬,火把光下两人对视了一眼,没言语。


    第74章 倒台


    “这事儿是你干的吧。”


    翌日,康和打城里头回来,去一趟徐家。


    徐扬人在家里头,精神气头劲儿可见的好。


    “你咋就瞧出事情是我干的了?那可是乡亲们追贼给撞着的。”


    “程家那头不靠山也不是出村的方向,贼既不去能藏身的山里头,也不往村子外头跑,偏是蹿到程家附近就没了影儿,未免有些巧了。”


    其实这一桩倒也没什麽,说不得是那贼不机灵,并没有把村里的情况给摸清就来偷了,教人发觉又给许多村户撵着,一时乡无头苍蝇似的乱蹿也不无可能。


    可巧的是往常出点儿事,徐扬老早便赶来了,这回出贼没急哄哄的先蹿来,反倒是来得那样迟,且还给钱二爷捎了口信儿。


    然事发前,约莫六月里头他和范景去瞧大夫后没两日,徐扬曾来寻过一回康和。


    那日徐扬从范家吃了些酒回去,整好撞见打朱大夫那处拿了药走的尤山溪,这尤山溪见着徐扬年轻俊俏,又吃醉了酒,便出言将人一通调戏。


    徐扬不是那般爱与人骚情的主儿,登即就变了脸色,呵斥尤山溪要这般不守夫道,不要怪他不客气。


    尤山溪许也没想徐扬是这般硬茬子,心头惧了他,便言自个儿有人撑腰。


    几句话说来,道出了陈雨顺。


    徐扬第二日酒醒,越想越不对,便来同康和说了这事情。


    康和也与他言了撞着的事。


    彼时两人也没说出个定论来,后头康和忙着生意的事情,又与邹夫郎拉扯制烛手艺,他也没得空细究这事情。


    直至昨儿夜里头忽得又起了贼,康和起初也以为当真又遭贼了,后头一连串起来,就觉不对劲。


    徐扬笑道:“当真是什麽都瞒不过你。”


    他信任康和,与他说了来龙去脉。


    打两人说谈之后,他便有意去接近了尤山溪一番,这一来而去的,还真探出了尤山溪与陈雨顺颇有瓜葛。


    那尤山溪死了丈夫不做正经人,终日里头干那勾人的事。


    起先与人骚情几句,村里头的粗汉子便与他送吃又送喝,他心头晓不是长久之计,便想攀个大的。


    这乡野上有些名望的人家就那几户,思来想去,便将主意打在了陈雨顺身上。


    他先装得可怜,以丈夫死了婆婆苛待为由,前去与陈雨顺诉苦。


    这男子最是见不得可怜小寡夫,更何况还是年轻貌好的,如何会不动心爱怜,三五回间,半推半就的,两人便有了首尾。


    尤山溪自以为是有了靠山,在村子上也便消停了些时候。


    后头时间一长,他便有了身孕,欢喜前去同陈雨顺说,谁晓这人却不认,言他在村子上行为不检,说不得孩子究竟是谁人的。


    两人就着这事情起了怨怼,尤山溪才去寻朱大夫拿药。


    “他俩半斤八两的都不是好东西,尤山溪心头恼恨了陈雨顺,我便以此与他谈了桩买卖。”


    徐扬道:“我教他昨儿夜里务必要约见陈雨顺,将人留着,事成,与他一笔钱,使他离开荷坪子。”


    康和先前也估摸出了两人有首尾,倒并不多意外,只徐扬能用这事情教陈雨顺在村里头的名声臭去,倒还多有些能耐。


    他笑同徐扬道:“此番,你便多了五分把握了。”


    两人心头都有些松快的吃了一盏茶。


    此番丢尽了脸面的陈雨顺在家中,人一夜未睡下,铁青着张脸,一时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昨儿夜里头他去寻尤山溪压根儿就什麽都没干,先前与这小寡夫开始,也是人灌了他酒吃才稀里糊涂的睡在了一处。


    打人拿着怀孕的事情来诬赖他,他就想断了。


    夜里头去程家,本就是冲着做了断去的,谁曾想会闹出这些事来。


    “我这定是教人给算计了!”


    “那小寡夫打一开始来勾我,说不准就是受人唆使的,就是为着这日上来打我一耙!”


    陈雨顺的媳妇肖氏冷眼看着人,如今闹这一场,她倒成全村的笑话了。


    她厉嘴斥人:“那当真是好算计,裤子能教人给你脱了,事儿未必还是那小寡夫压着你办的。”


    “干那些不要脸的事时如何没想着是算计,如今事情教村里人都晓得了,你觉是算计了!”


    “便是算计也是你该!”


    陈雨顺输了理,与肖氏争辩不过。


    他心头烦恼至极,想着如何将这事情给揭过去,又想究竟是谁再算计他,隐约之中,想起来范家这号人。


    可他思虑下来,两家虽不对付,可那上门的在城里经营,想是分不出手来。


    想来想去,想到了徐扬头上,顿是醍醐灌顶。


    他求去钱二爷那处,哭说是教徐扬给暗算了,那小子打外头回来,定是盯上了乡长的位置,这才设了圈套教他跳。


    钱二爷教他的事气得回去便躺在榻上起不来,钱家的人都不想他去瞧钱二爷了,人偏生是在钱二爷床跟前哭。


    只可惜是没把钱二爷哄好,又生了事。


    陈雨顺那老相好,孙大生的老娘任氏,打娘家回来听说了陈雨顺跟小寡夫尤山溪的事情,就差是一口气给背过去。


    人气冲冲的上程家要将尤山溪给打一顿,不想跑去程家哪还有尤山溪的影儿。


    这哥儿事发第二日夜里头拿了徐扬的钱,早便收拾了包袱跑了。


    程家独余下个曲氏,她心头也还窝着气咧,尤山溪捅下这样大个篓子偷了籍契跑了路,她只恨早先儿子死了没将他给卖了去,到底是还能得先钱银,这厢可谓人财两空。


    任氏上门来闹事,正是无处宣泄的曲氏与人逢上,两个火气滔天的妇人几句话就给点燃了,在院儿里头结实干了一场架。


    头发抓得一地都是,一人肿了眼儿,一人破了嘴。


    任氏一瘸一拐的从程家出去,没弄着尤山溪,心头气不过,又寻去了陈家哭闹。


    陈雨顺眼下里头满脑子的官司,遇着任氏来撒泼闹事,哪有耐心安抚人,只巴不得将人赶走得个清净。


    “你果真是爱了那小寡夫,俺就回了娘家一趟,才多少日子呐,你就恁般守不住。”


    任氏见着陈雨顺待自个儿这般态度,心里头多冷寒。


    “你胡言些甚,快回家去罢,时下我没工夫与你掰扯这些烂事!”


    “你也是晓得这是烂事了!如今你是嫌俺老,嫌俺胡闹了,往昔痴缠哄着人的时候是甚么个嘴脸?天底下如何有你这般亏心的人!”


    陈雨顺的媳妇听得任氏来哭闹气得不行,她一个正头的且还没说甚,她一个表姐算是甚么玩意儿,倒是先闹着来兴师问罪了。


    闹半天她这个正房媳妇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早忍这人多时了,时下再忍不住,一屋子的人索性是把积压的怨气都给撒了出来。


    “你们猜后头怎么着?”


    康和跟范景驾着车把陈三芳拉着回来,三人在城里头看铺子,还没赶上村里这桩热闹。


    巧儿绘声绘色的把陈雨顺家里的事情说与三人听。


    “那死鬼孙大生的娘任氏和乡长的媳妇肖娘子打了起来,咱这里正帮媳妇不是,帮表妹也不是。


    两人就扭打在了一处。奈何那任氏实在厉害,生是把肖娘子给摁在了地上,里正这当儿上就去把人拉开,任氏就不得了了,大骂里正负心汉。”


    “人坐在陈家的大门口,又哭又骂,抖了不少丑事出来。


    任氏言孙大生活着的时候,豁着性命在城里头放印子钱,挨人追,受人打,得的厚利大半都孝敬给了陈雨顺咧,把他当亲爹似的看。”


    “村里有那起子泼皮无赖不受陈雨顺管教的,都是孙大生私下去把人弄服的。”


    孙大生死了,陈雨顺又跟程家的那个小寡夫混在了一处,他那表姐任氏自觉受了辜负,如何有不发疯的道理。


    “现下闹得村里人都晓得了,私下里头都说陈雨顺品行败坏,把以前的事情都拿出来说。”


    陈三芳听罢,只恨自己在城里头张罗买卖去了,没亲耳朵去听上这些闲。


    “俺就说那陈雨顺再与任氏不清不白的,也不至那样关照孙大生。当初那坏种在县里头惹了人,不敢在外头混,只能躲去山里头。陈雨顺多瞧不起咱家,还提了东西来央咱关照。”


    “原是因着受了人的好,又得人在私底下去给他办些腌臜事,要不然别家的种怎当亲儿似的看。只怕也是担忧人把这事情给吐出来罢。”


    陈三芳忍不得啐了一口,昔时旁人以为他们这乡长多好多公正,也只范家早早的看着了他是甚么品性。


    只先前人微言轻的,说来没人不信不说,反还教人诬赖,现在他的面孔教村里人都瞧着了,心头那才叫一个痛快。


    “早该教这孙子给倒了大霉去,自以为是当了乡长就了不得了,在任上干些缺德事,这厢可都给他弄了出来。他要倒了,咱家里可就松快了咧!”


    陈三芳也不怕旁人听着,在屋檐下就将人大骂了一通,教陈雨顺压了这样久,现下看他倒霉,哪有不欢喜的。


    倒是范爹,听得陈家的变故,起了一脑门儿的汗,他止不住的揩着汗水,心头是既庆幸又后怕呐。


    先前尤山溪来勾他,幸得是他没动任何的念头,要真没脸没皮的与他有了首尾,事情捅出来,如何得了啊!


    这事情要换在他身上,他非得去跳河不可。


    范爹语重心长道:“男子可得把自个儿守住,万万是不能动花心思呐。


    瞧这陈雨顺,有着乡长的职务干着,多体面多好的日子,非是去弄这些事,俺瞅着他是得倒台。”


    说罢,又看向康和:“三郎,你可千万甭学他。”


    陈三芳攘了范爹一把:“你痴了不成,俺们三郎是甚么人,那陈雨顺又是甚么人。三郎如何会干这些事!”


    康和心头暗笑,想是范爹有感而发,教训虽没落自个儿身上,见着陈雨顺满身官司,也好似自吃了教训一般。


    他道:“爹宽心,我定是不会干这些事的。”


    “可不就是,咱三郎跟大景这样好,如何会干这些事。倒是你这老东西,不紧着些裤腰带,少不得你的苦头吃。”


    说罢,她喊康和带范景回屋里去歇息,劳累了一日,当心着宝宝。


    自欢天喜地的说要去弄肉来晚上吃。


    康和应了声儿,牵着范景回了屋,他俩倒是也没想到尤山溪还能牵扯出这些事来。


    陈雨顺原偷人还只是败德,收这些来路不正的钱银,那就是品性不端了,这一来,钱二爷就是想保他也没脸来保他。


    范景听得尤山溪跑了,忍不得问了一嘴:“那哥儿去了哪儿?”


    康和摇摇头:“不晓得,徐扬给了他不小一笔钱,没过问他的去处。他不是个心思简单的人,当初程民生贪图他的相貌把人弄回来,哪里想过会掀起这样多的波澜。”


    “于他自己而言,他走是件好事情,若是再留下,村里的妇人夫郎对他早有怨恨,迟早有一日会生出事来;于乡里来说,有个如此不安生的人在,容易惹事端。倘若是他老实本分的过日子,徐扬给他的钱也足够他使一段日子了。”


    范景没言,人走了是好的,谁晓得陈雨顺往后从麻烦事里头脱了身,会不会去寻他的麻烦。


    不过这些也都不要紧,他们都在等着看秋后换选时陈雨顺能不能倒台。


    范爹因着陈雨顺的事,心头惶惶了两日,直到这天,他寻的长工上了家里头来见人,这才又好了起来。


    “俺叫窦一仓,今年已满过了十八。田间地头,赶驴赶牛的活儿俺都会。俺旁的没甚么能耐,就是力气大,下得了苦力。”


    来的小伙子个子也算高,只在康和范景那般高个儿面前,衬得矮了些。


    一张脸盘子发圆,黑黑的,身形倒是多结实。


    看着老实巴交的,说了几句话,就有些不好意的挠了挠后脑勺。


    雇来乡里头种地干活儿,康和觉着老实本分便是最好的,地头上只肖肯下力气,不似城里头的铺子上,要与人打交道,脑子灵活才好使,若是干勤快人蠢笨,反倒只会徒添麻烦。


    这人是范爹一道吃酒的王木匠媳妇介绍与他的,窦一仓是她娘家亲戚的邻居,听说范爹要找个长工帮家里做事,就想到了他。


    窦家家穷,姊姊妹妹的一大屋子人,手头也就守着不到十亩田地过着,劳力多,地头活儿少,窦一仓就在外头寻些活儿来做着贴补家用。


    哪处要下力气的活儿,他就上哪处去干,在城里做过搬运,也在村头上给人挑过石头,扛过树子。


    窦家受王木匠的媳妇介绍,说她们村子这头有户人家姓范,多和善厚道的人家。


    如今经营着猪肉生意,家里独个老爹收拾田地伺候不过来,想要个勤恳的长工帮着料理庄稼。


    窦家听来,也是乐意上这家来干活儿,外头的散活儿虽一日能挣六七十个钱,但这活儿也不是日日都有,不比寻个要长工的人家。


    赁个一两年出去,稳得一笔银子,届时娶媳妇都有钱使了。


    两厢张罗,人今日就过来给范家瞧瞧,要是合适就能留下用。


    窦一仓来的早,过了午间就上了范家里来。


    家里头俩丫头去大房那边听范鑫说课去了,独只范爹一人在屋。


    他就一老实乡下汉,哪里干过赁长工的事,端了茶水喊窦一仓喝,要等着康和回来定夺。


    好在康和今日家来的早,听得长工来了,就瞧了一瞧。


    见着人康健,是那般村户汉子的模样,体格子没话说。


    他客气喊人在堂屋坐,招呼时多和善,发起问来却严肃:“可识字会写字?”


    窦一仓摇摇头。


    “那可说得来官话?”


    “官话俺听得明白,只说得不多顺。”


    康和教他说了几句来听听,人依他的说了,倒没做假。


    便又问:“除却会料理地头庄稼事,可还有甚么旁的长处?”


    窦一仓仔细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他心头紧了起来,心想范家这哥哥好生的派头,竟是比范老爹要严格得多。


    然康和听完,却并没有嫌人不会这些,反是道:“ 在范家做事月里头可歇四日,回家还是做甚都使得,平素里头就跟着家里吃住,一年与你五贯钱可使得?”


    不是康和要显资格,做出这些询问的腔调来,赁个下地做活儿的长工没甚么好挑拣的。


    可人有长处与没长处还是不同,在赁钱上就不是一个价了。


    独会下力气,康和便开五贯钱的口,若是会识字读书,又或是另有些旁的长处,好比烧菜木工活儿这些,那自是不好把价谈得贱了。


    传出去外头的人不得说他们范家家穷还想赁人吆喝,穷显摆嚒。


    窦一仓先受康和那么一通盘问,只当是这活儿做不成了,没想人却不嫌他身上没个长处。


    他开口了要留用,他哪有不肯的道理,连就给答应了下来。


    两厢说定,这才签订了赁期,按下了手指。


    康和先把半年的赁钱与了他,做足了半年,再把剩下的结算,人先回去给家里报个信儿,两日后便过来做事了。


    家里头见康和一套功夫,夸说他有做老爷的气势,把家里人都给唬住了。


    康和笑了笑,提了一方猪肉给范爹,教他去谢一谢王木匠家里与他们介绍了长工。


    没两日,康和打城里拉回来了些砖石,范家请了人,要修缮一番屋子。


    陈氏娘家的兄弟巴巴儿的跑过来,言陈氏咋不喊他这做弟弟的来弄屋子。


    他那兄弟是专给人造屋的,起主意修缮屋子时,陈氏也提了一嘴问要不要请他兄弟来弄,教康和给拒了。


    修缮屋子这事,寻亲戚办不好算账,算得仔细了伤情分,若不仔细算难免又吃亏,倒是不如喊外头的人来,多少钱明明白白,拿多少钱干多少事。


    陈氏给听去了心里,陈家老二来要活儿时,陈氏便言这回修屋的钱都是康和范景出的,她没拿钱,不好做主这事儿。


    喊他去央一央康和,陈老二便求去康和面前。


    康和与这陈老二不亲,自不必似陈氏那般抹不开情面,他与了人一个账本儿,教每笔账都清楚明白的记下来,若是做得到,这活儿就给他做。


    陈家老二见此,又踟蹰了回去,细了账也就没油水捞了,他心头不痛快康和,却又无可奈何,这事也便只能作罢。


    晃眼进了秋收的节气,村野上都忙开了。


    往年这时候都有里正指挥着秋收,同时也做粮产赋税的事务。


    先前陈雨顺弄出了那样的事,这回他再管事,村里的人都不肯听他的招呼。


    上村户家里头做赋税的催收,村民不买他的账,三言两语就吵起来。


    厉害点儿的呛他算哪门子的乡长,村里遭贼没功夫不管,爬人小寡夫的床倒是有空闲。


    陈雨顺又恼又臊,却还不得口,教村里的人气得在床上躺了好几日。


    往年里乡长多气派,今年就有多潦倒。


    秋收赋税是重中之重的大事,钱二爷瞅着这般没法子跟县府里交差,到时陈雨顺就不是品性民声差了,说不得还要教捉去下大牢。


    到底是心系着村里的老乡长,钱二爷只好撑着一把老骨头出来把今年秋收的事给张罗起来。


    这当上徐扬站出来帮忙,今年秋收田产赋税的事情才算给弄好。


    经这一事,钱二爷又高看了徐扬一眼,一日里他将人唤去家里头吃饭,问他愿不愿意干乡长。


    他要乐意接下这担子,钱二爷便上县府一趟,向吏房举荐他。


    这关头上了,徐扬也没再藏着掖着,自是毛遂自荐了。


    后头不必说,有了钱二爷的支持,先前为村子上做了不少好事,又还有徐家的名望在,还没到换选时,村里的人看着徐扬便早早喊起了徐里正。


    陈雨顺大势已去,失了名声威望,扶他起来的钱二爷也对他失望至极,他自知如何扑腾也没了指望,心里头虽万千滋味,却也无处倾泻。


    第75章


    这日,陈雨顺身子松了些,上了一趟任氏的家里。


    人来喊了他几回了,他躺在床榻上谁人都不想见,事情闹得如此难堪,如今身子好些,他也想过去做个了断了。


    任氏在家里头弄了一桌子的菜,冷清清的孙家,就这俩人坐在桌儿前。


    两人你瞧了瞧我,我也瞧了瞧你。


    陈雨顺一夕间好似老了十岁,人还是那个人,只一张脸熬得发黄,身子也瘦了许多,早是不复昔前的得意模样。


    任氏看得人这般潦倒,说不出是甚么滋味,左右一双眼睛里头也没有了光亮,好似是死水一滩。


    “谢你还肯来瞧俺一眼,害你丢了那风光的乡长职务,对你不住。”


    “当年你一句等着你,俺连城里头的大户都不曾去嫁,多少媒人都教俺给赶了去。


    俺一等再等,打二八年华等到了二十五六,好不易是等你得了钱二爷的看中,以为终于是熬到了头,这时候你却又对俺说,要坐上里正的位置,还得要个像样的岳家来支持,与俺说要娶肖家的女儿。”


    任氏一改往日里发疯的模样,倒是又变作了那派温柔贤良,说起往事,平静的好似在言旁人的事一般。


    她与陈雨顺夹了一筷子菜放进碗中:“为助你事业得成,俺只得另嫁他人。过了最好的年纪,又得罪了媒人,到头来只能嫁个孙家的短命鬼。”


    陈雨顺眉心紧隆:“当初若不是你爹娘嫌我穷困,何至变作那般!”


    任氏笑:“俺爹娘嫌你穷不假,可你与他们保证要出人头地,绝不负俺。后头为稳坐里正的位置娶肖家姑娘,又是为哪般?”


    “成了婚,外人只晓你对俺多番关照,却不知大生为你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为教你在肖家人面前抬得起头,又与你送了多少钱银。”


    陈雨顺默着没言,他心中确实有愧,却又不得不狡辩:“我与那尤山溪,并非是你想得那般。”


    任氏摇摇头:“事情已闹做这般,都不打紧了。当初你费尽心血坐上了里正的位置,如今教俺给毁了去,咱俩,从今往后,两不相欠了。”


    陈雨顺听得任氏这般说,心中默然,他本是打着来做了断的念头,只怕任氏疯魔了不肯,如今反从她口中说出来,心头既觉松了口气,又觉怅然。


    他道:“我没有因这事怨你,走至今朝,也是过去几年太顺,教我疏忽大意,没有生防人的心,落得教人算计的下场。”


    任氏无言,她拿起酒壶倒了两盏子酒,自余了一盏,与了陈雨顺一盏。


    “你吃了这酒,咱家往后便桥归桥,路归路。”


    陈雨顺见此,没再多言,端起了酒盏。


    任氏瞧他一双眼中装着三分不舍,可端酒的动作却多利索,凄然一笑,同他碰了酒盏,仰头一口将酒吃了个干净。


    陈雨顺也往嘴里送了一口,只他躺了些日子,身体见好也还不大爽利,吃不得太多进去。


    咽下些酒,只觉味道有些怪,不想再吃,转又想着散伙酒不吃干怕任氏以为他心中亦是不舍,正闷头要把一盏子酒都吃干净,却听得咚声响。


    任氏歪身倒在了地上,嘴里渗了血出来,陈雨顺大骇,正想过去喊任氏,只觉一阵钻心子的疼。


    四肢须臾就脱了力气,他也软倒在了地上,五脏六腑都在发痛,人想爬着出去,却不得力……


    人教发现时,已是半夜上了,肖氏见陈雨顺出了门多一晚都还不归家,在屋里头张嘴大骂,言人是彻底不要皮脸了,去了孙家那寡妇家,索性是家都不回了。


    陈雨顺他儿实在听不过,就上孙家去寻。


    一去只见孙家灯大亮着,地上歪躺了俩人。


    着急忙慌寻了朱大夫过来,任氏已经断了气儿多时,陈雨顺尚且还有一口气在。


    无缘无故的两人就倒在了屋子里头,一死一伤,村里人都吓得很,前去报了官。


    县衙里的人来查一番,是两人吃的那壶酒里头兑了药。


    任氏吃得多,毒发快,倒是那陈雨顺只吃了一口,毒性还不深,没教丢了性命。


    现场又没打斗,又无外伤,断得是两人私怨。


    陈雨顺昏迷了几日,人道许是挺不过来了,不想却教朱大夫给治醒了过来。


    只人虽没死,毒在身子里待得时间长,伤了五脏庙,往后都只能瘫在床上了,终日里头还得要拿药把命给吊着。


    事情闹到这地步,村子上的人都唏嘘。


    一时间倒没人再言陈雨顺先前那些事了,他那副身子骨儿都没法再竞乡长,未到任就给卸了下来。


    村里还是走了个过场,徐扬顺理成章的做上了里正的位置。


    一时间徐家多热闹,连徐老先生跟徐童生都回了村子一趟,终日里头往徐家送礼的人不少。


    乡长也是个吏职,与县府也是有不少交道打的,本当是要做个席面儿来欢喜一场,只陈雨顺那遭遇,这头也不好弄得太热闹教人说嘴。


    徐扬便张罗了两桌子菜,喊了自家亲戚和亲近的几户吃了个饭。


    范家自是受了请,康和预备了份好礼送了过去庆贺。


    这徐扬动作多快,得了任,转头就翻了黄历,寻了个就近的好日子上元家提了亲,他生怕家里头做毁咧。


    婚期定在了正月里头,说了要大办一场,也当是为任上乡长一并热闹了。


    村子上经逢了一场大变故,各小家里头却还是按部就班的把日子给过着。


    今年秋收范家家里多了个窦一仓帮忙,康和跟范景在城里头忙生意,倒是也不肖太忧心田地里的事。


    只一头在弄屋子,一头又秋收,还是有些难周展,地里的谷子收割了运回家里头,全凭人力,一背篓一担子的弄,费力又慢呐。


    家里只一头驴子能使,早间康和驾着去了城里,驴子就停在了城里的牲口行,要晚间铺子打烊了才驾着回去。


    有时逢着出去杀猪,夜里才能回,恰逢不杀猪家去的时辰早,白日里收割下的谷子倒是还能堆在村道上,回去两车就拉了。


    可范爹觉着谷子水汽重,打田里脱粒收起来就得快些晾晒,趁着太阳早晒干了早进仓,要运气不好遇着雨日,谷子得发霉长芽,届时一年的劳作都得白费。


    思来,康和觉着一头驴子实是不大够使,便想再买一头牲口,如此村里耕种有的用,出门也有的用,再不肖打挤。


    只他有些犯难,不知是买牛还是买驴。


    现下不必愁银子的事,耕牛也买得起。


    牛比驴子劲儿更大,耐力更好些,若不是先前手头紧,定是也会选耕牛。


    可现在家里头已经有了一头驴子,若是再配上一头母驴子,届时两头牲口养在一处,还能配种生小驴。


    范爹听了康和的意思,还是想要驴子,他言识得个擅给牲口配种的人物,届时请了来给驴子配一配,生了小驴子家里就不肖再愁牲口不够使了,懒得养也还能卖出去。


    康和便依了他的,没两日就牵了一头壮母驴家来。


    先还怕两只生驴子关在一处打架,倒不想家里的那头壮驴瞅见了毛顺体健的母驴子两只眸儿放光,嗯啊嗯啊的发出叫声。


    夜里头康和提了水去冲澡,打牲口棚前过,就见着驴子不安分的打着转。


    康和放下水桶,拿了只酸梨给那驴子吃。


    “往日里头睡得多早,响雷都不见醒的,今朝可欢喜得睡不下了。”


    那公驴一口将康和手里头的梨给躲了去,也不吞,转给放在了母驴子跟前去。


    “嘿,你这犟驴,倒还会来事儿。”


    范景打屋里头出来,见康和提个洗澡水半晌都提不进去,他肩膀上搭着一会儿洗了澡要穿的亵衣,走了过去。


    “怎跟驴都能说起话来。”


    白日里头招呼来往的客,嘴巴都说得起白沫子了,竟也还说不够话。


    康和道:“我瞅那驴子要不要骑母驴呢。”


    范景觉这人当真是闲得慌,伸手自要把水提走,康和见此赶忙一溜烟儿又把水提去冲澡的屋里了。


    范景无奈瞅了人一眼,跟着进了屋。


    他脱了衣裳,拿葫芦瓢往身子上浇水,搓了澡豆使。


    低头时,见着自己肚子不知觉隆起来了不少,白日里穿上衣服时不显,与往常也没甚么差别,时下瞧着,有些圆滚,与先前扁扁的腹部差别挺大的。


    他算算日子,四个多月了。


    看着隆起的肚子,原先皮肉上的几条疤痕也被撑大了些,他觉得有些怪异,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温和感受。


    他看了会儿,轻轻在肚子上浇了点水,没似搓洗熏腊肉似的大力,小心的擦了擦。


    康和见着人洗了半晌没出来,打外头问了几回,范景擦干了身子,穿了衣裳出去。


    “怎么了麽,如何洗了这样久?”


    范景摇摇头,教他快些洗了回屋去,起了闷雷声,约莫要下雨。


    康和自是动作快,一张粗布帕子从头擦到脚,没半刻钟就溜回了屋里。


    须臾,刷刷刷的雨点子就打了下来。


    家里头的棚顶已修缮完工了,原先的草棚给揭了去,重新打结实了屋顶的框架,密密的盖上了瓦。


    时下大风大雨也都轻易漏不得雨水进屋,说来也是运气好,把屋顶盖好的第二日就来了一场急雨,要再晚个一天半日的完工,说不得还要结实挨淋一回。


    范爹说雨也恰当,正好是检验了屋顶的瓦。


    这番家里头的石砖地也独一间屋子便铺完了,其实屋顶给修缮好,不再漏雨泥地面也不打紧。


    只康和瞧着屋里头的地面糟先时漏雨滴穿,坑坑洼洼的也不好看,索性是一回弄个齐全。


    本先也思虑做不做木地板,乡野间容易生虫腐坏,想想还是石板耐使些。


    雨下来起了些风,憋闷着的屋里头也凉快了不少。


    康和给油灯上了个灯罩,同范景道:“时下再不怕大雨天了,得躲个清闲。”


    范景也觉这般,要是往时大雨来,家里跟打仗似的,端盆拿桶的接水,一头还得架着梯子补屋顶。


    打范景记事起便开始干这事情,他望着了望瓦顶,这些年过去,可算是得解决了。


    只这瓦顶有一点不好,雨水打在瓦片上,哒哒的声音响得很,比草棚顶要闹腾不少。


    头一两回落雨他还不习惯,这般多听几回倒也惯了。


    康和摸上床去,今儿下雨不热,他把范景给抱着。


    “咱趁着请来弄屋的人还没走,干脆添几日工,给咱弄两间棚屋出来。”


    范景看向康和:“弄甚么棚屋?”


    “咱家里头养鸡养鸭又养兔,还新买了驴子,把棚屋盖得宽敞些,也好繁养家禽牲口啊。那些东西养多了还是得挪屋远点儿,人进人出的地上,味道大。”


    范景道:“你还嫌臭?”


    “我倒不嫌,糙惯了的。不过倒是见着有些人打兔儿棚前过作呕咧。”


    范景斜了康和一眼:“那是因为小孩子闹的。”


    康和笑起来,他摸了摸范景的肚子:“我还能不知是这小崽子闹腾的,说来逗你。


    这些家禽闻着倒没什麽,只拉屎拉尿的,个数多了不规整好,也是容易惹病。”


    范景这点倒是认。


    “你瞧现在好些客打咱这处买惯了鸡鸭兔肉,没卖的日子里还提前交待,弄得咱自家里头的都不够卖,还上别家去收了拿到摊子上。别家收固然也容易,只还是不如自家养的卖划算。”


    康和打着算盘:“鸡鸭养多了,做卤也好使。”


    “咱这般农户小老百姓,除了靠养些鸡鸭牲口挣钱,也难往金银丝绸瓷器这些上盘算。没得门路机遇,撑不起这样的大场子。


    除却家禽牲口,我倒也想再买些土地,多种庄稼,不拘于谷子粟米这些,空余些田地种豆啊,瓜的,都能拿来卖。


    果子树、青椒子、山胡椒也都能种,只树木回报晚,不似寻常庄稼种下去,一年里头就能有收成。”


    范景道:“长久计,种些果子料子树不差,人又不是只活那两年。”


    康和道:“慢慢来罢,再差也不会比以前更难了。”


    第76章


    打秋收起,摊子上的猪肉生意便又好了不少。


    农户人家秋收时要换活儿做,亲近的几户人家,今日里帮着你收了谷,明日你又去帮着另一家干。


    如此这般收粮能快许多,且还不肖给工钱,但谁家头收割,也还是要负责一日餐食的。


    这般请人虽不花销工钱,伙食却要弄得像样,大伙儿干得是下力气的活儿,若弄些素菜白水吃不饱,教人说抠搜事小,往后谁家还肯与你换活儿干呐。


    不说杀鸡宰鹅的吃,如何也要弄几斤鲜肉来吃个油腥。


    秋收上,日日都有乡亲上家里头来交待,张家要三斤猪肉一叶猪肝,李家要一副心肺两方猪血。


    康和跟范景打外头杀了猪回村来,连夜教一仓给交待了猪肉的人家送去,好时自村里头就能消去三四十斤肉。


    临村的嫌进城远了耽搁时辰,也跟范家人定猪肉,康和就驾着车子与人送进村去,有时还与村里那些忙着地里的活儿不得空进城的人家捎带盐啊酱的。


    人多谢他,更是爱在范家买猪肉了。


    秋收过后,农户手头上有了余钱,猪肉的生意也便落不下去,村户比常时大方些,舍得吃肉的人家更见多。


    再一则,秋高气爽的时节,城里城外请客办事的人户也都扎堆儿。


    要办事如何有不买肉的,康和摊子上有一日里,一兑儿就给卖出去了两头肥猪,便是办事的人家跟他定的。


    这日过了午,康和闲散着切了一盆子肥瘦匀称的猪肉脍,往里入了盐、椒子、香料粉给和匀。


    取了洗得干干净净的肠衣,同陈三芳一块儿在铺子门口纳香肠。


    “这鲜肉和了椒粉香得很呐,瞧着生的也好吃。”


    陈三芳嗅着料子盖去腥气的猪肉,一股麻香。


    这香肠灌出来拿家去在院儿里头用松叶熏出来,存得久,逢年过节的能吃,家里来客切一碟子待客也不寒碜。


    康和道:“我弄了一盆子鲜肉和饴糖进去,做个甜口出来。外还剁了些猪肋骨,指头长短一截,腌了香料,也灌进肠里,做成猪骨香肠。”


    “你的花样最是多,光听着都咽口水咧。”


    范景闲散着也说过去搭个手,两人却不让,怕他闻久了肉腥气又该不痛快。


    他便去后头的炉子上烧了些水,冲了一壶茶,转出来时,听得说话声,贺小秋来了。


    “你怎么这时候过来。”


    贺小秋同康和还有陈三芳打了招呼,走进了铺子里头。


    他常有过来,熟门熟路的。


    “俺把娘做的帕子送去布行里头,这月里菊花开得好,时新菊花样式的衣裳帕子,布行里催要,赶着做了几条就给送了来。”


    陈三芳闻言,偏个脑袋进屋:“小秋,你娘还在做绣品呐?”


    “嗳。卤摊儿挣钱,俺也劝她甭做了,仔细着熬坏了眼睛,爹的药钱够使。偏她就欢喜做点儿针线功夫,做这事打发时间,也只劝她少做些,歇着点儿。”


    “你娘手艺多好,能干得很咧。”


    贺小秋笑道:“她要听着娘子这样夸她,不晓得多高兴。”


    说着,他拿了个圆圆的篮子与范景:“得闲俺也做了几件小衣裳,你看看合不合眼。”


    范景见着贺小秋打开篮盖儿,里头有几件小豆丁儿般大的衣裳,摸着料子多软和。


    “俺就裁了样式,上头的绣的小老虎小兔子,花儿叶子的都是俺娘绣的。”


    “做这样多如何穿得过来。”


    家里头珍儿巧儿俩丫头做,陈三芳也做,倒是他还没动过手,本想着后头康和不教杀猪了,空闲多时再做几件,时下都堆着十几件了。


    贺小秋道:“你别嫌多,小孩子一日一个样,一点儿的时候又爱吐口水,衣裳可换得勤。”


    康和听两人说得热闹,脏污着一双油手也凑进来瞧了瞧。


    小肚兜上的老虎头绣得栩栩如生,不似真老虎那般唬人,胖胖圆圆的,小孩子穿着当是可爱得紧。


    “做得这样好,老大穿了小心存着,以后还能老二穿。”


    贺小秋掩嘴笑了一声,范景瞅了康和一眼,没搭他的腔,将小衣收拾装了起来。


    陈三芳打外头欢喜:“三郎说得不差咧。”


    说了一晌话,贺小秋才家去。


    陈三芳也多喜欢这孩子,觉他勤快能干,性子又还好,只可惜了遭些那样不好的事。


    人走时,还拿了一罐儿蜜与他,两人又在铺子上推拒了半晌。


    范景刚把装小衣的篮子放到柜台底下去,走时好教拿回家,一转头,见着桌子上还放着一包盐,一罐酱。


    这哥儿,光顾着与陈三芳推不要蜜,走时连自个儿的东西都给落下了。


    “当没走远,我给他送去。”


    范景说罢,拿了东西便出了铺子,康和问他要不要一块儿,他摆了摆手。


    贺小秋上了主街才想起自个儿买的东西落在了范景的铺子上,做卤还得用酱,说是折身回去拿。


    转头却瞅见个瘦精精的,鼠眼儿一般的男子躲在夹道的铺子边上,好似在瞅他。


    他心头一紧,赶忙扯高了些包着的头巾,低着脑袋快步走去了街市的另一头。


    再回头,发觉那男子竟也随着他走了过来,这厢可确切的晓得了他就是跟着自个儿的。


    贺小秋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小跑着往前去,正想钻进一间铁作,小心回头瞧了一眼,却又不见那男子了。


    “哎哟,哎哟,你放手!”


    范景打后头扯住男子的衣领子,将人甩进了个小胡同里:“你跟着人作甚。”


    那鼠眼儿男子教衣领卡得脖颈喘不过气儿来,只以为教个高大的男子给弄着了。


    得松衣领,畏畏缩缩要告饶时,转头见着是个哥儿,又给逞起凶来:“俺跟着谁还要与你报告?你甚么人?”


    范景眸子发冷,他不与这般地皮流氓多废话,打腰间要抽刀子。


    那男子见范景面孔冷峻,力气又大,随身还带了刀,登时又惧了。


    “好哥儿,俺再是不敢了,甭上家伙。”


    范景冷斥道:“再教我瞧着干这事,下回绝没这般轻巧。”


    那男子连连点头,灰溜溜的跑了去。


    范景收了刀,这才从小巷子里头出去,那贺小秋,傻模样,还在那间铁作更前张望。


    他大步走了上去。


    “是你将那人赶走了?”


    贺小秋一眼就瞅见了往这头来的范景,心头长松了口气,连忙小跑着迎过去。


    范景把手里的东西拿给贺小秋,轻应了一声。


    他瞅着人一张小脸儿有些发白,在街边的甜水铺子上要了一碗甜汤,两人就坐在铺子门口的桌儿上,他把甜水推到了贺小秋跟前。


    今朝这样的事也不是头回发生了,城里头人员冗杂,游手好闲的流氓也聚得多。


    贺小秋要送卤味上城里来,进出县城比以前要频繁许多,就教这般人尾随过几回,虽也是有惊无险,可总这般,也吓人得紧。


    “你晓得这些地痞作何轻易不敢来招惹我,作何总跟着你?”


    贺小秋送了一勺子甜水进嘴里,甜滋滋的味道,倒是教先前的惊慌要减散了一点。


    他望着范景,道:“因为你是杀猪师傅?谁都晓得屠户厉害,轻易不敢惹。”


    范景道:“我也没把我是杀猪的贴在脸上,生人如何晓得。只即便人不知我是做什麽的,常人见我,也觉不好惹。”


    “你,好生生的,包块头巾在面上,人本不留意的也忍不得多看几眼。稍再留心,见你行事畏缩,自容易起歹心。”


    贺小秋见范景与他说这样多,心头发暖,他晓得范景说得是这般道理。


    “只俺做不得像你这般厉害。”


    “像我这样是怪人,你只肖跟街市上的人一般就成。”


    范景默了默,同贺小秋说了以前在山里头孙大生的事情。


    孙大生那般没脸没皮的人,专干些不遵法令的事,倘若他同这孬货露出一丝惧意,这人定拿捏了他。


    愈是碰上不怀好心之人,愈当做得强悍,要教歹人晓得自己是个厉害的,即便弄不过他,也会教他脱去一层皮。


    一味的恐惧害怕,不会教歹人心软放过,反助长他们捉弄人的心思。


    贺小秋心中大为意外,不想范景竟也遭逢过这般不好的事。


    他轻声宽慰了范景两句。


    “我自不会放在心上,更何况这人如今坟头草都丈高了。”


    范景道:“过去的事便教它过去,别再让往后的日子也跟着受罪。”


    贺小秋点了点头。


    “那,那以后俺也栓把刀在腰上,教人看着害怕。”


    范景道:“你会使刀?”


    贺小秋老实摇了摇头。


    范景张口想说不会使刀挂在身上唬不住旁人不说,说不得跟人起了争执,反还伤着自己。


    不过他到底还是没说出这话来,他觉贺小秋或许确实需要。


    他夏月里头那样热都裹着头巾,并非是多爱戴这头巾,不过是一种依赖与寄托。


    少年时,老猎户死了,他乍然一个人在山里头,夜里睡时也要抱着大弓才睡得着。


    范景顿了顿,道:“我送你出城,改明儿给你把刀。”


    贺小秋两眼一亮:“真的麽!”


    “嗯。”


    范景把贺小秋送至了城门口,看着人上了驴车,这才返还回去。


    只他没回铺子上,而是去了一趟铁作,挑挑拣拣一番,选定了一把刀子。


    一摸荷包要结账,发觉身上且还几个散铜子,哪里够使,转又回铺子上喊康和拿钱。


    “素日里教你放些银子在身上,防着要使大钱,总也不听我的。”


    康和心想这人如何去了那样久还不见回来,原是去选买东西钱不够。


    他取了铜子出来,问了哪家铁作,去把账结了,把东西给拿了回来。


    范景自跟康和成亲,把积蓄缴了出去,再就没管过钱银的事了。


    他本就少有买物,康和比他想得周到的多,要添置甚全然用不得他操心。


    不过两刻钟康和就回来了,他拿着新刀子,问范景:“怎想起要买把这样秀气的菜刀?”


    柄把结实,刀微有些钝,且还配了个皮鞘子。


    说精致吧,又有些彪,说彪吧,刀子又不够大气。


    范景道:“给小秋的。”


    康和闻言讶异:“可是他生辰近了?怎想着送他这物,只怕没送人心坎上。”


    范景道:“他想要的。又教人跟了。”


    康和闻言眉头一紧:“这些人当真是没有王法,合该得教训!”


    范景心想,这般事官府管不过来,能做的无非是鼓舞那些闲手的流氓寻个正经事做,省得成日无所事事扰乱秩序。


    隔日,多早贺小秋就带着新卤上了铺子来。


    康和跟范景见着人差点没识出来,贺小秋这日竟破天荒的没包头巾。


    他生得一双桃花眼,肤子白净,唇红齿白,相貌很是清秀。


    陈三芳也是看得惊奇,呀呀了几声,拉着贺小秋好一番瞧,夸说他相貌好。


    贺小秋许久没有脱头巾了,本就有些不好意思,这般教陈三芳夸得更是双颊发红。


    倒是范景教他心头自在,他只将人看了两眼,并不多言语,转连着刀鞘拿了昨儿许他的刀出来。


    贺小秋抱着刀子瞧了瞧,疑道:“菜……菜刀?”


    范景道:“使得顺手,又还唬人。”


    “只这些东西也不过是外物,真要能唬住人,还得是你自身上的气势。”


    贺小秋听来觉着还真是这么个道理,常在灶台上忙活的,哪有不会使菜刀的,这刀子比寻常配在身上的小刀宽大,光是抽出来便够吓人的。


    且合他这样不会手脚功夫的人,愈是使不来刀,反更能吓唬寻常人。


    他多欢喜的把刀给拴在了腰上,登时心里头便好似上了一重保障般。


    来时跟做贼一般,谁瞧他都不自在,心里一直打鼓。


    这下是好了,人瞧他,他心里发紧,下意识就要去摸刀,人瞧他这动作,赶紧就收了眼儿。


    开始几日,贺小秋也还多不惯,只强撑着,时日长了些,倒也慢慢的没那样惧怕了。


    这日,他在铺子里算了九月卤摊挣的钱,拿了贺家那一份家去。


    挣得了钱正是欢喜的时候,老远便见着家中来了两张教他憎恶的面孔。


    雷家夫夫俩竟又上了他家门来。


    打两家断了往来,贺小秋已是许久不曾见着这两人。


    这般乍然瞧着人往自家来,再见那熟悉的面孔,心里头不由便想起过去的种种,他心头翻腾得慌,双脚也有些失力。


    “哟,小秋回来啦。”


    贺母想把来的两人撵走,奈何斥骂不得,气怒也只能发出短促声音,雷家夫夫俩装作聋子一般,只当是听不见。


    贺老爹出来骂,雷家夫夫俩反还道:“贺兄弟身子见好啦,瞧着声音都中气了不少。”


    “如今你们贺家是转见着又好了,生意重新弄了起来,贺兄弟也能下床自个儿走动,便是连小秋也摘了包头的布,又能招男子了。”


    雷家夫郎瞅着家来的贺小秋,嘴多毒,多怪气道:“独是俺们雷家,自娶了秋哥儿,多踏实厚道的孩子染了赌,丢了命……”


    说着,自还揩起了眼。


    贺爹气得大骂:“不要面皮,你们还有脸上门来说这些,都打我家里头滚出去!”


    雷父道:“好歹也是亲家一场,贺老兄弟你这般也忒教人寒心。”


    “谁与你们是亲家,早是合离了!”


    贺爹动怒气得一张脸生红,直石咳嗽:“再是甭上我家里头来胡……咳咳咳……”


    贺小秋见状赶忙上前去给贺老爹顺了顺胸口。


    他算是瞧出来了,这雷家便是刻意上门来恶心人的,先时家里爹病重在床上,生意也没得做,雷家便悄摸儿声的不见人影。


    时下见着他们家打落难的境地里要爬出来,心头不甘,见不得他们好,又想将把他爹给气病去。


    他冲着这两人大吼:“你们滚是不滚!”


    雷家夫郎见贺小秋红着一双眼张口骂,他拿捏了这哥儿的性子,就跟只兔子那般,虽也机灵,可却温顺。


    见人恼怒也不带一点惧意,反倒还摆谱将人说教起来:


    “小秋,俺们好心来瞧你爹跟娘,你爹你娘说甚么不中听的话那倒也不打紧,咱与他是同辈。可你一个小辈儿,怎也说些这般不敬长辈的话来?”


    “瞧来你是把旧事忘了,把咱家小安也忘得一干二净,时下是物色好了新人户预备着二嫁了,对咱这些长辈也敢凶悍了起来?你要这般秉性,人家要晓得了不会要你。”


    贺小秋听得这一席话,心头厌恶至极:“俺再嫁不再嫁,也轮不得你们在这处说三道四!”


    雷爹见此,多苦口婆心的说:“当初小安若不是为着你跟孩子,他如何能落去人的圈套里头,后头还因此丢了性命。


    俺家也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小安不当对你动手,可你自说说,你又是多好多贤的哥儿了?丈夫落了难,你死活是不肯帮一把,可把他当一家人了?”


    “要俺说还是小安性子好,那关头上气急才与你动手,别家里头的男子吃醉了酒都要打夫郎媳妇,也只俺们家,那样容忍你。你不记好便罢了,怎还这样凶。”


    贺小秋气得浑身都在发抖,时至今日,他们还舔着脸来说道他的不是,把雷小安烂赌败光家里头的薄资,丢了性命的事情往他身上怪。


    一个能对着有孕的夫郎动拳脚的男子,厚道?容忍?究竟是谁在容忍着谁!


    今朝不教他们晓得厉害,只怕这后半生都要教这般小人给缠着不得安生。


    他拳头倏然捏紧,心里头那些恐惧,憎恨,一瞬都化作了力气。


    “这样爱来贺家耍混,让你们滚,你们既是舍不得抬不起脚来滚,那索性就把手脚给留在这处!”


    说罢,贺小秋簌得抽出了腰间上别着的刀,冲着雷家夫夫俩便去了。


    雷家两人如何想过贺小秋会动刀,瞧那冷岑岑的菜刀泛着寒光,可不是孩童耍得假刀子,就那般直冲冲的招呼过来,两人登时都吓得惊弹出两丈远。


    “你这哥儿真是疯了!拿刀对着长辈!”


    雷家夫夫见惯了贺小秋一派乖顺的模样,哪见他这般阵仗过,两人撒腿便跑,一头跑一头骂:“俺今要有个好歹,非教你上官府吃了板子下大牢去!”


    “吃板子下大牢,俺今朝也要教你们两个见了血!”


    雷家夫夫蹿出了贺家,见贺小秋竟还举着刀往外头追,吓得两条腿发软,再是不敢与贺小秋嘴恶。


    人哭啼大喊着:“要杀人了,要杀人了咧!”


    贺老爹跟贺母也都吓坏了,哪里见过自家哥儿这般凶横的模样,连也呼着出去,只怕真生出祸事来。


    地里头的农户见着跑蹿着的几个人,皆是看了个惊,手里头的芋头都砸在了脚上。


    贺小秋将人一路追去了村主道上,那俩人没了命似的跑,一把年纪了倒是还逃得多快,他跑得累了,这才停下步子作了罢。


    “恁是秋哥儿?!”


    地里头的农户看清村道上拿着刀的是贺小秋,都吃惊得很。


    往前谁不晓得贺小秋的性儿,多温和厚道的,还不敢见生人,这厢咋刀都敢动了。


    “许是雷家的上门又去寻事了,这俩人,也不是个安生的。人贺家一病一哑的,就想去欺人,合都合离了,又不是亲戚。”


    “谁说不是呢。”


    “不过这小秋倒是厉害起来了,跟着城里头那个杀猪的一道做生意,性子竟变得烈了这样多!”


    贺小秋晓得在地里头伺候的乡亲都在议他,他无所顾忌,见着后头追来的爹娘,反去宽慰了人两句,喊着二老家去了。


    经此一事,那雷家夫夫俩吓得夜里直做噩梦,双双病了一场,雷爹那日里家去才发觉吓得裤子都给湿了半条。


    村里的人好一通说笑,私下里都言贺小秋性情又大变,如今凶横得很。


    贺小秋虽没见着人到他耳根子面前来说,但素日里头出门去,碰见乡亲对他都畏畏缩缩的,也便晓得了他们定在背后说他凶。


    然贺小秋不惧外头说他凶悍,比之凶悍,他更怕人说他怯弱。


    就着此事,他反倒是把腰杆子给打直了。


    终有一日,再不是他那般畏缩惧怕的看着旁人,而是旁人怕着看他了。


    十月里头,城中的桂树花开得香。


    听得城西出了位举子老爷,多年轻,才刚至三十的岁数,弄得热闹得很,城里许多人家都求帖子去拜会。


    人道前途无量,士绅想结识,商户想求庇护,毕竟平头老百姓赋税重吶,像那般经营茶、瓷、丝等商户只更重。


    与康和交好的一跑闲来,与他吹嘘了一通这新举爷的厉害,问康和,想不想要新举爷家的帖子。


    “冬月上举爷家中做宴,请得人多,不忌前去祝贺的是商还是农,俺手头有张帖,你要想去,给俺这个数便是。”


    康和见着跑闲同他比了个三,他拿了一包炒栗子来与那跑闲一块儿吃:“举爷家里头吃鲍鱼不成,三贯,恁贵。”


    跑闲啧了一声。


    “三十啊?!”


    康和呼了一声:“你可当真是瞧得起我。”


    “那可是举爷家,咱县里头拢共才几个举爷吶?更何况年纪还恁轻就中了,他日里难保没个一官半职的。”


    康和听个热闹:“那举爷又不识我,我使这样多的银子进去凑个人头,图个甚?”


    “进去混个眼熟吶,万一得了机遇没准儿还能说上话咧。举爷要记住了你,往后也多一桩门路不是?”


    跑闲道:“你去,未必得机遇,要不去,那可半点儿机遇也没了。”


    康和笑道:“熙熙攘攘,皆为利往。要得那有大前途的举爷看中,还得自个儿有教人看得上的东西才成。咱这般平头老百姓能有甚给人图的,就是热脸凑去,那也不得人瞧进眼里。”


    跑闲说康和不会盘算,外头多少人都在求帖子,若不是跟他耍得好,也不会来问他。


    康和听了这话,也不恼,人走时,与了他一根猪肉骨。


    范景从铺子里头出来,他在小屋里睡了会儿。


    如今人穿着外衣已是显怀,康和不教他再去杀猪了,从外头请了个没有做猪肉生意的杀猪匠来帮忙杀猪。


    康和牵着范景坐下,同他说了将才听的闲趣。


    他道:“怪不得先前大伯娘死活要大鑫哥读书,这般中了果真是风光。”


    范景道:“中的是少数,自是风光。”


    康和笑着摸了摸范景的肚子:“往后咱也送宝宝去读书。”


    第77章


    冬月见寒,今年雪来的早,城外不说,日日早间都能见着霜。


    下旬时,连城里头都飘了一场小雪。


    清早,康和把铺子门口铺垫得多整齐的积雪给扫开,哈出的气都变作了白雾。


    一条街上来开门的商户都缩头缩脑的,那门,那扫帚,好似用冷冰做的,碰着冻手得很呐。


    不说这些物什,就是猪肉摸着也僵手,把两箩筐的猪肉或挂或摊开,陈三芳一双手都没了知觉。


    范景在家里头实在待不住,早间也冒着冷寒跟着来了城里。


    天不见大亮就赶着车子上城,一路过来那风冷得跟刀子似的刮脸,本不想教范景遭这罪,便说让他在家里头。


    范景倒也听,先前也是在家里待了两日。


    可谁知这人没有康和看着,在家里头劈柴,打水,喂猪,一刻也不给闲着。


    范爹又不敢多说他,俩丫头的话他也是听不进去的。


    还是康和下晌回家去,珍儿偷摸到他跟前告状才晓得。


    康和将人结实的说了一顿,范景这才没干这些活儿来吓唬人了。


    谁晓得人答应了不做这些,隔日里头提着长弓又跑去了山脚下射鸟和野鸽子,进城去的村民出门前瞧见了他,上城里时便说与了康和听,吓得康和丢了肉刀赶紧驾着车子回去。


    一厢折腾,康和干脆还是让人跟着一块儿进城里做生意算了,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总比在瞧不见的地方好。


    范景穿了一件厚厚的棉衣,领子上还缀了一圈皮毛,裹得厚实。


    他常年在山上待着,山里气温低,冬月里头在村里都不如何觉着冷,衣得单薄,嫌穿得臃肿了行动不便。


    今年有了孩子,倒是显见的比往年要怕冷些,孩子月份大了,劈柴担水这些事都不教做,动弹的也不如以前多,身子动得少,就容易冷。


    重新来了城里头,康和也不教他劳作,怕铺开摊子将他给磕了碰了,这些事都不教做。


    为着这些事也起过不痛快,两人还吵吵了两回,康和拿他无法,便由他去干些。


    只范景见着自个儿做点儿下力气的事,康和得打十二分精神在他身上,年底上猪肉摊的生意忙,他又还要出去看着杀猪,更添劳累,索性也就听他的不去做那些动力气的事儿了。


    范景进后屋去给炉子生了火,与两人烧了热水。


    又从炭篓子里取了几块儿黑炭出来,放在炭火盆儿里点燃,教它烧些时候燃透,如此便不易再起黑烟,端去屋里头,手僵了都能烤一烤。


    猪肉摊子铺开,康和跟陈三芳进屋来洗了个热水手,天微微见亮,菜市肉市那般早市便热闹起来了。


    街市得要稍稍晚一会儿才见热闹。


    康和忙完去街口的摊子上端了三碗热腾腾的羊杂汤过来吃,整好撞见贺小秋也背着卤味来了铺子上。


    康和便端了一碗与他吃,又给了陈三芳一碗,他跟范景一同吃一碗。


    “今朝落雪过来可是冻坏了。”


    贺小秋没客气的捧着羊杂汤吃了一大口,热汤吃下去,打里凉到外的身子可算是回缓了些过来。


    陈三芳帮着把卤味取出来,放在了摊子上。


    原先一回准备个五六只卤水鹅,入了冬来,只弄个两三只了。


    卤肉也备得不多,一则是冬月里猪肉不愁卖,二来也经得住放,三是卤味生意已是大不如天气暖和时了。


    长街上天色见亮,慢慢多了出门采买的人。


    个把时辰间,一条街就热闹起来了,猪肉摊子上的客来得多密,让切肉剁骨的格外多,冬日都爱煲汤弄些热烫的吃,城里头的人家爱买了猪骨炖萝卜。


    范景还是与人割肉,康和打他身旁操练刀工,陈三芳便在门口去吆喝张罗客人。


    卤味摊子上生意萧条不少,贺小秋一个人就能照应过来。


    如今他是再不惧人了,张罗起生意来虽不比康和跟陈三芳那般会说,但也是个讨喜的,动作麻利很能干。


    再来,常跟着会招呼的一块儿久了,自也能学着些功夫在身上。


    康和也乐得他来照看卤味摊子,一来是多个人手,二来两家本就是合做生意,各都有人看着,能更踏实放心些。


    一个早市过去,猪肉卖得没剩什麽了,凉卤却没卖多少,连以前畅销的卤水鹅都还只卖出一只。


    贺小秋看着账,夏月里头一月里能挣上二十几贯的毛利,除却成本,一家都还能分个上十贯。


    天冷下来,上月里只分了五贯,按着这势头,冬月更冷,只怕能有三四贯都好。


    看着生意跟着天一样冷下来,要说一点儿不灰心也是不可能的,即便是原先贺爹出门走卖时,冬月也这般。


    康和自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午间几人在屋里头围着炭盆儿吃家里头带来的饭菜时,他便说了说卤肉摊子的事情。


    “冬月里头冷,大伙儿不爱吃冷凉的,便跟夏月里头不爱吃滚烫的一般。


    咱家的蒻头豆腐也看时节,那夏月里人不爱买回去烧炖,不比冬月好卖不说,还久放不得,有时没放好,半日就酸臭了,只能丢。”


    康和道:“时令这事没法子去改,也更农户靠天吃饭一个理儿。咱做不得改时令的事,也只有把卖的吃食变通变通。”


    “故此夏月里把蒻头豆腐多费些功夫弄做是蒻头粉丝,能与那萝卜,莴苣拌做凉菜来吃,倒得好销些。”


    陈三芳点头,她见贺小秋今儿兴头都不如往时了,夹了一筷子自香炒的肉脍到他碗里去:“甭灰心,熬过去也便好了,生意没有一帆风顺的。”


    贺小秋点点头:“谢谢婶子,俺晓得了。”


    康和觉着熬是一回事,可也不能光熬着,毕竟冷寒月还是占一年里半数的时间。


    生意是一块儿做的,法子自也一块儿想,他也不能因着冬月里自家的猪肉生意好了就不管卤摊的生意了。


    “我今儿早间去买羊肉汤,见着那小摊儿上生意还多好,人都排起了长龙想买一碗热汤来暖身子。”


    康和道:“可细尝着那羊汤做得滋味也并不见多好,我想生意红火,无非是占了一个暖和的功劳。”


    “咱卤味摊子上的肉食冷冰冰的,寻常这节气上不爱买,独是那般请客宴客,买些回去做个冷碟儿放在桌子上图好瞧才买些,生意怎有不萧条的。”


    “要依我的意思,不然也试试卖热的。”


    贺小秋闻言,道:“你的意思是弄热卤?”


    “我就是这般想的。左右冷卤也是热锅里出来放凉了拿来的,干脆弄个炉子,边卤边卖,人来买,径直就从锅里捞出来卖出去。”


    “这热卤的滋味定是和冷卤不同,可人就想吃口热的,冷卤滋味再好,不合时节口味,那也得打折扣。热卤就算是味道欠些,和时那也招客。”


    陈三芳道:“俺觉这主意不差。”


    贺小秋想了想,说道:“干熬着也不是个事儿,试一试总比甚么都不干,光着急得强。俺家去跟爹娘商量商量。”


    陈三芳道:“对咧,同家里人商量着来,一家子嘛,什麽都有商有量的才好。”


    没过两日,范家铺子门口便架起了一口深桶铁锅。


    炉子里的火一升,锅头的卤水滚涨起来,盖子盖着都能嗅着一股香气。


    贺家的老卤水用了好些年了,仔细存着,那浓香气能将肥厚的鹅肉猪脸都给卤得耙香,卤汁更不肖说有多香。


    揭开锅盖子,勺子微微一搅,香气飘出老远。


    “恁是弄了甚,如何这样香呐?”


    早间正在铺摊子,贺小秋也是头回在外头弄热卤,仔细的伺候着锅卤,范景也围着帮忙。


    这头还没弄好,打街上过路的嗅着卤汁飘出的香气,忍不得走上前来问。


    陈三芳一张好嘴:“是咱铺子里头的卤肉香,原先卖凉的,这寒冬腊月的怕教人吃了肚儿冷,弄热香的来卖,也教人吃个暖和。”


    说着,就端了个叠儿来,扎了块儿指头大小的肉教前来问嘴的娘子尝:“试试这口味,将才打卤锅里捞出来切的。”


    那身形胖胖的娘子捻着牙签子尝了尝味道,只觉耙软油香,卤过的肉又不觉腻味,暖和和的当真是好吃。


    这家里的凉卤她也买来吃过,卤水鹅卖得多贵,夏月里也紧着腰包买吃了几回,冬里头吃着冷凉,这才戒下口来。


    “咋样?味道不差罢。”


    这妇人起了主意采买旁的肉食吃,便道:“是香,只俺觉着还是夏月里凉的好吃。”


    陈三芳听此,也没恼人,只道:“俺们头回弄热卤卖,备得肉不多,你要爱,俺这处给你留着,一会儿你上菜市里采买了回来,与你过卤水弄滚烫了拿回家去吃口热乎的。


    说着,陈三芳又往人嘴里送了一丁卤肉:“你要不爱,俺就不留。千人千口,口味总不相同,你要独是爱夏月里那一口,等天热了,俺与你算实惠。”


    胖妇人教陈三芳说得多贴心,不买人这处的东西也不觉负担,便同她言:“俺就晓你好,只在你家买猪肉吃。”


    说了会儿,人挎着篮子才往主街那头去。


    贺小秋一只眼睛忙活着这头,一只眼儿忍不得往外头瞅。


    见着陈三芳与人唠了半晌,又拿了热卤肉去给人试吃,也没见人肯花钱买。


    他心里头多少有些没信心,到底以前都是在家里头专管灶上的,都是他爹在外头买卖,如今自到了外头来,总隔外关切些。


    “婶子,怎了,可是人嫌味道不好?”


    “她哪里是嫌味道不好呐,尝吃的时候就恨不得把舌头都给嚼来吃了,估摸是兜里头没预备下那样多铜子,自又不好言,这才说更欢喜夏月里头的凉卤咧。”


    陈三芳拍拍贺小秋的背:“不肖忧心,瞧还多早,早市都没到就有人闻着香气儿来问了,等人多热闹起来,如何会有不来买的。”


    贺小秋听了陈三芳的话,心里踏实了些。


    康和弄着猪肉,也道:“要是不好卖,新买锅炉的钱算我一个人的。”


    贺小秋笑了一声:“这怎好意思。”


    倒不教贺小秋多担心,坊间人攒动起来时,嗅着卤汁的香气都凑着来了。


    还不肖人在街上吆喝拉客,那独一的香气儿就是拉人的手段。


    见得是凉卤变热卤,一时又教人爱了起来。


    为了一口热乎,都先给定下,上早市里头去逛买齐全了,回时整好拿了猪肉和热卤家去。


    “可是能晌午起了锅与俺送到家去,今日家里头做席面儿请了客,买得早了至午间还得凉。”


    贺小秋听得一郎君教送至家,一时有些犯难。


    康和前来,道:“相公交待个地址时辰,那时间上铺子里的人得空就亲自与你送来,要忙着走不开身,唤个跑闲与相公送到宅子上可成?”


    “成事。”


    那郎君见能这般,便要下了一整只四斤多重的卤水鹅,外又要了六斤猪骨,两只猪肘子,一只肥兔儿,一只家鸡和鸭子。


    鲜肉人一股脑儿的就拿了去,独余下卤水鹅弄热的。


    贺小秋见着来客多,怕弄混手给人错卖了去,将秤好重的鹅单给放在了一只盆子里盖好。


    一通忙碌下来,过去早市,猪肉消得差不多了,卤味也破天荒的清了摊子。


    大伙儿不禁都欢喜,虽因着是头回卖热卤并没有备下太多肉,可卖干净了足可见生意是好的。


    陈三芳说了一早市的话,一张嘴巴干得很,范景与他端了一碗热汤,她在外头闲吃着,就瞅见清早来问热卤的那个胖娘子。


    人探头探脑的过来道:“俺姐姐今朝要来家里头吃饭,桌子上得添个菜,俺先前吃那热卤到底新鲜,也教她吃回卤水鹅。”


    陈三芳一拍大腿:“哎哟,你没早一步来,肉备下得不多,给卖完了咧。余下点儿都是人交待好了,到了时辰,过卤锅里热了就给人送去的。”


    那胖娘子啊了一声。


    “难为你还记着来俺们这处买热卤添盘子,只不巧。明儿你早些过来,俺定与你选好的。”


    说罢,陈三芳捡了块儿没甚么肉的扇子骨包了放在胖娘子的篮子里头:“今朝添个汤头吃。”


    胖娘子应承了明朝定过来买热卤吃,只现下想吃不得吃,心里头反是更馋得慌。


    先前人要与她留,就不该说不要的话,惹得是去菜市买菜的路上都惦记着那味道,人不留,果真就给卖没了。


    卤肉摊儿弄了热锅,一连好些日子生意都不差,自也就把生意这样干着。


    腊月里,一日来买猪肉和热卤的人多,攒了好些客。


    范家铺子前原先只有两个摊子倒还好,一左一右不打挤,但加了锅炉以后,难免是挤了些。


    上摊子上买肉交待热卤的客又多,人不免就站到了隔壁的双线行门口。


    起先也没什麽,康和开张前还与人送了咸鸭子去,倒也客气好说话。


    弄热卤时,还特地把锅炉挪在挨着油铺那头,可这间双线行的生意不好,打范家铺子开张起,就没见过多少客进出。


    那店主是个上了年纪的夫郎,丈夫不常在铺子里,偶时会来一趟,估摸着是在外头跑生意的人。


    原先店里还请得有个年轻的小娘子帮忙照应,过了秋,店主结了小娘子的工钱就不教她再来了。


    小娘子还去问过陈三芳,问能不能赁她来猪肉铺上做活儿,陈三芳虽觉那小娘子也多伶俐,只铺子上人手够使,哪用得着再赁人,就给拒了。


    双线行的生意本就潦倒,日日再见着隔壁的生意这样红火,时间长了,心里头就不痛快起来。


    这日看着人多还挤去了他家店铺门口,人就板着一张面孔,拿了扫帚在门口扫地,专见着有人的地儿扫。


    本就排着长龙,等多时的客心头生躁,再遇店主这般,三两句就给吵吵了起来,客气不过,东西也不买了,扭头就去了。


    陈三芳见此气得不行,生熬着过了早间忙碌的时辰,待着客伶仃了,她才上隔壁去寻那店主。


    在外头不比在村子上,她还是压着脾性,轻易不与人起争执,便拿了东西过去想好好说。


    那店主瞅见陈三芳拿了些热卤的肉过来,却不受她的好:“甚么东西呐,都往俺这处送来,谁稀罕,快快拿走了去,闻着都教人难受。”


    “你这人说话如何恁难听。”


    陈三芳好声好气的反得了人这般嫌,登时也没了好脸色:“好菜好肉你都嗅着难受,莫不是要老蚌生珠了!”


    “你胡咧咧甚。”


    “说俺胡咧咧,那你又看俺家生意好使甚么坏!”


    “俺家铺子的地儿,想赶谁就赶谁。你们弄那锅灶卤肉,日日里气味大得呛人,把俺这头的料子都给熏起了臭气,俺可说你甚了!


    自还有面皮过来说,可快些把你那锅灶给弄走了才是!”


    陈三芳见店主诚心寻事,再不客气,叉起腰来就骂:“自家生意做不走就开始做法了咧,怪东怪西!俺家里吸来了恁多好客,人挤着人也不见一个走进你家那铺儿里头去,不晓得卖得东西是多寒碜人!”


    “你要俺搬走那锅灶俺就搬呐,当自个儿是官府里的管事老爷了不成,恁会管事,自家铺子的生意还管不好。”


    那夫郎教戳中了痛处,立也回骂道:“泼妇!乡下人,你这生意也干不长久去!”


    两人越掐越厉害,康和跟范景听着声儿,赶紧来将人劝了回去。


    陈三芳教那店主气得午间饭都没吃进去。


    贺小秋有些怕惹麻烦,私底下里寻了康和跟范景:“咱这热锅子教街坊不快,要不然还是少弄些罢。”


    “他哪里是因气味不快,是咱这头生意好教他不快了咧。原先隔壁一直就有一间油铺,榨油时一样有气味,怎没见他去闹。”


    康和道:“这街市上有气味的铺子多了去了,食肆,酒作,哪个没味道的。咱这又不是臭气,且已是多番顾忌街坊了,总不能因着咱和善些就任由人欺,专为着他们不痛快就退让。”


    贺小秋听此,也便没再说什麽。


    过了约莫半把个月,一日康和跟范景来铺子上,见着隔壁没来开门,一关,接连就关去了两三日。


    这头都不晓得隔壁是怎的了。


    与康和耍得好的跑闲包三哥,午间来帮忙送热卤去人家中,康和弄了一块儿卤肉与他吃,问他晓不晓得这间双线行是咋得了。


    “你在他隔壁你都不晓得?”


    康和摇头:“月前掐了一架,都不说话了咧。”


    “你们这头生意恁好,他们那鞋靴铺里鬼都没一个,能不寻着事儿与你吵嘛。不过你也不肖放在心上,他们关张不做啦。”


    包三哥同他说这鞋靴铺手艺孬,生意一直就不大好,不过店主他男人是外头跑药材生意的,就是这头不挣钱,也还供得起。


    只今年秋里他男人生意干赔了,这间铺子的赁钱也拖了好几个月的没有与人经纪,年底上牙行要缴商税,怎能任由着人把赁金拖欠着,便是再有些交情,各家也要过日子。


    两头闹了一场,这铺子自是再开不下去了。


    康和道:“你咋甚都晓得?亏我在隔壁,竟是对这些事全然不知情。”


    包三哥笑道:“且不说我就是专干打听的事,哪里有闲会不晓得。再一则,这店主娘家与我住一条巷子,我才晓得的清楚些。”


    康和了然,又问:“那这铺子岂不是又要再赁出去了?”


    “咋有不赁的道理,铺子空放着那就是处没用的空屋,要赁着才有钱挣嘛。商税恁高,牙行白放在手头还倒贴咧。”


    康和道:“那你可能去与我打听打听这铺子赁价多少?”


    包三哥道:“这有何难,巧是我一表兄弟在牙行里头做事,问来与你听就是了。”


    范景听得两人谈话,见那包三哥提着食盒走了,问康和:“打听铺子做什麽,你还想赁铺?”


    “问问价钱,也没说一定赁下。”


    康和道:“咱弄了热卤摊子确实有些周展不开了,前儿几个客挤在一处,攘着差点儿摔进了锅里头,可把人吓了个厉害。”


    “我想着要是隔壁铺子合适,盘下来专做卤肉生意也未尝不可。”


    热卤冷卤的生意都不错,足能撑起一间铺子来干,且要是有了铺子,就能在铺子上做卤了,不肖每日跑那样辛苦。


    “自然了,这也只是我的念头,还得问贺家的意思。”


    范景道:“倒是听小秋说,以后要好了,也想弄间铺子来做。”


    康和道:“那便先打听了铺子甚么个情况,再说与贺家听罢。”


    第78章


    包三哥倒是动作快,隔日就来回了康和的话。


    隔壁的铺子牙行也想快些出手,对外要的是两贯五钱,熟人介绍,就收两贯三钱。


    康和进过那铺子,比他们这头稍大一些,只也大不得多少,无非是屋后多了一个屋檐,能放些炉子一系的杂物。


    这铺子价要得不低,不过经牙行手的铺子,比他们这般直接从房主手头上赁自是要价高些。


    他们手头上那间带院儿的铺子赁与了一家做酱料生意的商户,到手上是两贯五钱,商户一月里却要与牙行三贯。


    这条街的铺子赁出去快,康和在这处经营也将近一年了,如何会不晓得。


    他得了包三哥的消息,既有些那心思,也便没有拖拉,转说与了贺小秋听。


    “要能赁下铺子自是好,只成本怕是也要高出不少了。”


    “若赁铺子,多出一项赁金的大开销是少不了的。只生意要想往好去经营,少是不得要有间铺面儿。”


    康和同贺小秋道:“往后不可能一直都只这几样经营,要再添些新花样,也就更难周展开了。”


    贺小秋点头称是,这些日子他都在帮着经营,自晓得现在生意好,一间铺子打挤有多麻烦。


    不说先前有客人差点因推攘摔进了锅里,这种事到底也只是鲜少有的。


    可冬月里头天气不好的时候多,客等着买肉怪是受罪。


    天气好时人客排在外头的街上也不妨碍,可遇着落雨下雪的天儿,教客人在外头顶着雨雪等肉,实是冷得慌。


    若不是真爱这一口,谁人肯如此受罪。


    自也有因天时不好又排长龙而作罢了在他们这处买肉的,如此也是损客呐。


    再来,先前与那双线行起了矛盾,要再这般下去,未必不会因生意的事再与隔壁的油店,亦或是他们没赁隔壁的铺子,再搬来个厉害的起争端。


    康和见贺小秋若有所思,他说道:“我也只是恰好瞧隔壁的铺子要赁出来说一嘴,未必真就要铁着心赁下来,也不是说嫌卤肉摊子占了猪肉铺的位置起这般念头。”


    “我晓得你们不是那心,本便是一道做生意,有甚么自当说出来,且这还是为了长久经营。”


    贺小秋不是那样胡乱钻小心眼儿的人,道:“我先回去跟爹说来看,总也不好自就下了决定。”


    “这是当然的。”


    贺小秋家去就把事情与贺老爹说了,倒不想贺老爹听猪肉铺隔壁的铺子要赁出来,心头还怪是欢喜。


    往前家里没出事的时候,他在外头走街串巷卖卤水鹅时就起了念头想盘铺子来干。


    只还没瞧看上合适的贺小秋就成了家,后头那雷小安赌,为了填他的窟窿,家里攒着要赁铺子的钱都给搭了进去。


    如今家里头有了好转,贺小秋也立了起来,赁间铺子干是好事情,不肖那样劳累。


    日里见着自家哥儿天不亮就起来备卤料,赶着去城里头,下午才家来,又还得帮着他娘杀鹅,家里看着心疼拿。


    且贺老爹心有盘算,他身子骨不好,媳妇又哑,家里独一个哥儿,没有男丁给撑着,遇事容易挨人欺凌。


    这与范家虽才只做了半年多的生意,可人瞧着却多厚道,待贺小秋也好。铺子要赁在隔壁,两家相互照料着,比他们在别处赁铺子单打独斗要安稳得多。


    贺老爹答应这事情,只与贺小秋交待,往后即便是卤肉单开一间铺子了,但以前谈下的还是不做毁。


    贺小秋听进心里,转与康和跟范景说了。


    见贺家也有这意思,康和便去喊了包三哥来,要再谈谈铺子的赁价。


    两贯三钱康和觉着还是高了些,纯纯不知赁价的门外汉也便罢了,自也赁了铺子,两厢有对比,便晓门道。


    包三哥去牙行寻他做经纪的兄弟说了两回,最后说再低也是要两贯的赁钱,就是自家亲戚都只能给到这价了,若是这头再是嫌高,那便只另寻好铺去。


    康和见既又让了三钱,这才答应了下来。


    另与经纪谈好,若是上家要来铺子上扯皮,牙行自来调解好,那头也保证,不会有这种事。


    趁着过年以前,康和去把这件事给办妥贴了下来,在小年日拿着铺子的钥匙。


    隔壁不知在哪日夜里头就悄摸儿声的把东西都挪走清了空,范家、贺家,两家人都一起来把新铺面儿给收拾了个干净。


    接着自是似先前的流程一般,请木作的师傅来修缮,又弄招牌。


    快也得要个把月才能收拾好开张,过年几日木作师傅要歇息,正月上也得走亲。


    不过虽不能多快的搬进去,下晌打烊以后,还是可以把锅灶、摊子这些杂物给堆放在那头。


    白日生意时,索性就把摊子挪上一个在新铺子外头,如何都不似先前那样紧凑了。


    客来问嘛,整好与人说了往后卤味开在隔壁的铺子上,倒也都不怕换了摊位,教熟客寻不着位置丢了生意。


    腊月二十八,范家铺子关张,挂了歇业七日的招牌,待正月初五一日再重新开门了。


    城里那般外乡来的,要么像范家这般打村里来做生意的,不少都在小年过后几日里陆续关了门。


    虽过年几日里城中热闹,人也舍得使钱,有商户想趁着这些日子多挣些,自也有不少又觉年节团聚大过赚钱的,陆陆续续在临近大年时歇了业。


    这日下晌,范家请了胡屠子过来帮着宰猪,今年范家要杀头年猪来热闹一场。


    两百多斤的肥猪,壮实得很,杀猪菜就请了三大桌子。


    剩下的鲜猪肉,分送了大房,贺家,胡家,徐家,外还有几户相好的人家。


    城里交好着的邹夫郎那处用红布捆了两只大猪腿,又将冬月里头熏的甜香肠、咸香肠各拿了四斤,熏猪骨香肠五斤送去。


    梁慧那处也一并送了鲜猪肉,蜂蜜,几十斤自家里头秋收的谷子,外一筐瓜菜。


    家里杀的肥猪,看似多大,杀猪席上吃,过年团圆饭吃,外在又做年礼送人就去了大半片猪,剩下的还真没多少。


    但年礼没有光送出去人不回的,家里转又收到了五六斤重的大鲜鱼两尾,饴糖、红糖各两包,干果子蜜饯三斤,另一些咸菜干货一系的物品。


    梁慧送了四捆布,八斤棉花,外两盒茶叶,一坛羊羔酒。


    邹夫郎那处则送了五斤羊肉,两篮甜柑橘,一盒烛,四斤好灯油。


    除却这些自送礼走动的人家,今年倒是热闹稀奇,还自来了几户以前没如何走动的。


    人拿了年礼来,又沾亲带故,这头也便回些礼去。


    便说陈三芳娘家那头,陈老二夫妇俩今年过来拜年,以前那样抠搜只想占便宜的,今年也拿了一篮果子,外又两角米酒。


    陈三芳还是给了两口子一块儿鲜猪肉,一块儿熏腊肉。


    说到底还是近亲,来往倒也不稀奇。


    奇的是陈三芳的一个表姊妹,破天荒的也来拜年。


    这表姐姐姓云,在家里头做姑娘的时候与陈三芳关系倒是好,只云表姐生得标志水灵,自家里头又比她们陈家好,当初嫁得了户好人家。


    她那丈夫是个读书人,前些年从童生中做了秀才,家里头又还有不少田地,日子过得自在。


    恁好的人家,陈三芳嫁来了范家这种穷处,哪里好意思再与人攀关系,这些年也便断了联系。


    倒不想下半年时她去城里铺子上帮忙张罗生意,一回与这云表姐给会上了,这厢人竟还来与她拜年。


    陈三芳也说不好人是看她家好了,才再与她续关系,还是当真惦记着以前没嫁人时的情谊。


    可不管怎么说,人客气的来,她也热情的把人给招呼着。


    秋月里头家里新拾掇了屋子,又打了地砖,修宽弄好了三间家禽牲口棚子。


    家里那老货还从他耍得好的王木匠那处定了些新的桌子,凳儿,家里可弄得气派多了。


    陈三芳乐得有客上她家来耍咧,如今屋里有果子糕饼,也有好茶水端来招呼人,再不似往年那般穷搜模样,人也便好起客来。


    云表姐跟陈三芳在屋里烤着热烘烘的火炭,说了大半晌的话,陈三芳午间留人在家里头吃了饭。


    走时,云表姐给了珍儿和巧儿一人一个红包,陈三芳也收拾了几斤甜香肠送她,午间桌子上她觉甜口的熏肠好吃咧。


    珍儿跟巧儿回到屋子里头,开了荷包来瞧,里头竟然塞了一钱银子,心想这读书人户就是讲究大方。


    正月里头,大房二房两家人一块儿吃了回饭,湘秀也家来了,她的婚事定在了三月上,大家都很欢喜。


    “瞧一年光景多好混,去年一家子吃团圆饭时,湘秀说了亲事的好事情,如今可都定下了。大景跟三郎也有了孩子,转眼见着二月里就有重孙了。”


    范爷范奶说起这俩事心里多高兴,可一转头瞅着范鑫,立又给愁了起来:“大鑫呐,你可得加把劲呀,甭光顾着学塾的事儿,反把自个儿的大事都给耽搁了去。”


    康和听闻范爷范奶拉着范鑫苦口婆心的劝,心头觉他可怜,又觉有些好笑。


    这年底上,家里头催促婚姻大事是尤为的紧,大伯、大伯娘在范鑫耳根子面前刚说罢了这些话,人转头撞着陈三芳又遭说一回,湘秀家来见着她这哥哥,忍不得也张口说。


    范鑫躲去屋里头,同康和言,也只他跟范景最好,不与他说这些。


    康和心说这事情讲究个缘分,哪里是催促就能来的。


    “孙儿晓得。”


    范鑫也只得这般答。


    “你光晓得也不行呐,瞧瞧与你同年的徐扬,人三月里头也娶亲了咧。原先你俩耍得好,又还一块儿打着光棍儿,可一眨眼,人就越你前头去了。”


    湘秀捧着饭碗,也笑。


    笑她兄弟以前的心头肉疙瘩,家里的香饽饽,如今竟也遭了一回家里嫌。


    去年家里头也为范鑫不少张罗,先前张金桂倒是瞧中了朱大夫的徒弟,就请了人去帮忙说,人朱大夫也是肯的。


    两头长辈合意嘛,就教两孩子相回亲来看看,可这范鑫老实巴交的,人又木讷不会说,朱大夫的徒弟觉人不满意他,两厢就没弄成。


    康和见范鑫受说得有些饭菜都吃不进嘴了,他便替他说了句话:“想是大鑫哥心头有数,再者,如今大鑫哥做着夫子,把村里村外的孩子照看得这样好,也不肖愁寻不着好的亲事。”


    范爷范奶听此,到底是没再继续唠叨范鑫了。


    罢了,范奶撑了撑眼皮,看向正在闷声吃饭的范景,她道:“大景快生了罢?”


    康和点点头:“二月里是产期,朱大夫说这俩月上便可随时留心着。”


    范景大着肚子也一样健步如飞,行事虽不如以前麻利,但也不见笨拙,总教人容易忽视他就快要生产的事。


    “可问了朱大夫是男孩儿女孩儿呐?”


    康和道:“大夫哪回说这些。”


    “那倒也是。俺瞧大景肚子算不得大,似乎不像男孩儿,约莫是个哥儿姑娘。


    只这孩子没生下且都还不晓得究竟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说不得能有变。”


    范奶神神叨叨道:“俺从一大师那处得了张符纸,大景拿回去烧了余下那符纸灰兑水吃下去,定能保得男胎。”


    康和听得这话,眉心蹙起。


    他敬着长辈不会轻易翻脸,只也没了方才的欢愉神色。


    “男孩儿女孩儿我都觉好,若是个小哥儿,像大景一样,我只更欢喜。”


    康和淡淡道:“奶一片好心,只咱用不上,这符纸不易得,且留着与求子的人家留着罢。”


    屋里的人自听出了康和已有些不痛快,独是二老没有眼劲儿,张口还劝:“谁家不求子的,如何能把恁好的东西与旁人。奶疼你俩,盼你俩得儿这才给咧。”


    “本是与大鑫留着的,只这孩子不争气,还不见成家,不晓得俺活着的时候还见不见得着他有孩子。”


    一直没动声色的范景忽得把筷子放在了桌上,声音不说大,却也不见小。


    桌子上顿时静了片刻。


    范守山连忙道:“爹娘长命百岁,如何说起这些话来。”


    只怕是就着这事情再说道下去,人小两口儿该动火了,心道这爹娘年纪恁大了,如何还爱管这些事。


    人做正头爹娘的都没说甚,他们操哪门子的心,连是岔开了话头:“今朝这豆子炖得耙,俺与娘再盛些,瞧娘进得香咧。”


    几个人见此,也都把话接着,转说去了旁的。


    范爷发奶要再去说那事,也没得机会说。


    康和与范景也便没发作,将这顿饭给吃了下来。


    吃罢饭家去,外头的雪又飘起来了,康和在门口给范景扫了落在衣袖上的雪花,牵着人进了屋。


    范景看着面前与他解下沾了冷气外衣的人,面孔上还有些他才可见的气性,忍不得抬手捏了一下他的耳朵。


    康和抬眼看向范景:“怎了?手凉?”


    范景打康和的衣袋里头抽出了那张饭桌子上说的符纸,只没抽出完整的,仅拉出来一片儿碎纸。


    他们要走时,范奶把康和单独叫去了屋里。


    人出来没说范奶喊他去作甚了,可范景看他眼角眉梢不对付的模样,就晓得是怎么个事儿。


    “我要不是怕把这老太太给气病在床上,符纸当头就想给撕碎了丢在屋里。”


    康和见着符纸被发现,也没再藏着掖着,从衣袋里头抓出来丢进了夜壶里。


    范景道:“他们说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哪会与他们计较,只不大爱听那些话罢了。真当人人都与他们一般,就惦记着要儿的事。”


    “他们一贯这般,自我打小就如此了。”


    范景道:“好在除了这两个老辈,其余人也都顾忌着你的心意。”


    康和缓和了些气性,轻轻抱着范景,在他面上亲了一口。


    “我也管不着旁人,总之只想你好。”


    “在外头我已经交待好了两头下奶的羊,外请了两位产婆,朱大夫那头咱每月里都有去过请脉,这俩月里头他也会格外的上心。”


    “你不肖忧心旁的,只安心生产就好。”


    范景他倒没觉有什麽忧心的,他怀这个孩子没有多少不适,连孕反都不多,也不惧生下孩子。


    倒盼着早些把孩子给生下,届时就不必再顾忌太多了。


    两人正在一处,想说给孩子取个甚么名字好,陈三芳便打外头敲了敲门。


    康和去打开门,问:“娘,怎了?”


    陈三芳给俩人端了个炭盆儿进屋子来,问俩人冷不冷。


    康和笑说正想去给范景弄个炭盘子,去去身子上的雪气。


    陈三芳在地上瞅见纸屑,她捡起来看了一眼,当即变了脸色大骂起来。


    “原先就爱使这些歪门路,喊俺吃也便罢了,这厢连孙辈儿也折腾。桌子上大哥都夹菜堵她的嘴了,记性又还多好,背地里也还不忘把东西塞来。


    恁惦记儿,如何不自个儿吃了再多生几个去!”


    陈三芳在大房那头不好卖,回家来可骂了个痛快,倒反回来教康和给劝了一场。


    第79章


    陈三芳骂得口干,吃了些水,这才歇了气焰。


    她看着范景肚子里怀着的孩子,家里是怎么看怎么满意,偏是那两个老辈爱图寻事来折腾。


    “今儿过去,你们大伯娘拉着俺,生是将人一顿夸,说俺如今有见识,在城里头那样的场面也张罗照应得来。”


    “说来说去,还是想托俺与她留意寻看个好的儿媳,她也是着急得很呐。”


    陈三芳与两人说道:“到底也是一家子人,大鑫都是看着长大的,如何有不替他担忧的。”


    康和闻声道:“是这个理。”


    陈三芳见此,眼儿一转,道:“其实俺早就留意下个好的了,原不好意说出来,这番先说给你们听听。”


    康和问道:“甚么人?”


    “小秋。”


    范景听得陈三芳说出名字,眉心微动,他隐隐就觉着她是看中了小秋。


    陈三芳说起贺小秋,眼睛亮堂:“俺在城里几个月,常有见着小秋,觉这孩子好咧。


    不说他相貌生得周正秀气,待人和善,要紧是伶俐能干,且还多孝顺,心里头又有股向上的劲儿,恁可难得。”


    贺家的事情她虽不是尽数都晓得,但多少还是知道一些,先时听来也是揩了几回眼睛。


    多是苦命的孩子,这事情要是落在寻常人身上,几个扛得下,偏是贺小秋不仅熬了过来,时今又还重新振作了起来。


    范家虽是穷薄,可好在是人还厚道本分,没惹那些一家子去死的祸端。


    平心而论,便是她陈三芳年长,要遇着贺家那一箩筐的事情,没准儿早就两眼儿一闭跳了河,当真是不如贺小秋。


    她时就想着,恁好的哥儿,要是他们范家的人可就好了。


    只范家两房人,独就范鑫一个男丁,人又起了私塾做了夫子,张金桂眼睛又挑得高了,她就是再喜欢贺小秋也不敢同张金桂牵这线。


    但现在不同了,张金桂自个儿央到了她跟前来,她就有心想做这个媒。


    康和闻言轻笑:“娘这样喜欢秋哥儿。”


    “小秋讨人喜,如何能不喜欢,俺亏就亏在自没有个儿。”


    康和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转头看向范景。


    两人都等着他的意思咧。


    范景默着没说话,他话少,可贺小秋偏与他最好,甚么都同他说谈。


    “我没听他说要再成家。”


    “哥儿家面皮薄,这事哪里会挂在嘴边上随意说的。”


    陈三芳道:“你想想,贺家就小秋一个哥儿,跟咱家也相差不多,可咱家胜在人口兴旺,又有三郎在。贺家要没有个哥婿再帮着撑一撑门庭,贺老爹身子骨还不好,往后多易遭人欺呐!”


    她其实也是真为着贺小秋想,趁着现在年纪还轻,寻个可靠的,比往后由着那些不成器的挑三拣四不是要好得多麽。


    范景心头却想,范鑫也未必是个撑得住门庭的,只好在人温厚,就是再如何,他都不会与人动手。


    要不然年少时,也不至专挨打。


    康和道:“要不然你去探探秋哥儿的口风?万一他心头还有成家的意思,大鑫哥也是个人选。”


    范景见康和如此说,便嗯了一声。


    初四这日,贺小秋上范家来拜年。


    康和一大早就跟一仓出去看着杀猪了,隔日猪肉铺子要重新开张,原本是想着新年开门头一只猪就杀自家的,左右圈里还有壮猪。


    可有熟户来交待,也便作罢,出去跑一趟。


    范景跟贺小秋在屋里头烤火,陈三芳拿了不少果子出来教他吃,同范景挤眉弄眼好几回。


    他晓得陈三芳什麽意思,但不晓得怎么张口,剥了几颗炒栗子拿给贺小秋,正是要说,贺小秋言要去一趟朱大夫那处。


    “平素里头都是托了你跟康和与我拿药在铺子上,朱大夫费心照料了爹那样久,自打他搬来了村子上,家里还没来拜访过一回。”


    贺小秋道:“爹同俺说了几回想好生谢谢朱大夫了,只他身子不好周折。”


    他今儿过来,给范家拜年是一则,也是为着朱大夫,特地准备了两份年礼带来。


    陈三芳听了,说道:“是这个理,难为你家里这样重礼,过去与朱大夫拜了年,整好回来吃晌午饭。”


    范景取了厚外衣:“我与你一同去。”


    贺小秋哪里肯他出门:“外头湿滑又还冷,你如何好动弹。”


    范景自顾把衣裳穿上,道:“终日坐着骨头发僵,村里的路早走熟了,不会有事。”


    罢了,他又问:“我不去你寻得到路?”


    贺小秋只好看向陈三芳。


    “外头没有落雨,路没恁般湿滑。他要不出去溜一弯儿,总得寻出事来,今朝三郎没在家,他在屋里更坐不住,就教跟他你去一趟,你们慢着些走便是。”


    见陈三芳都这样说了,贺小秋也便没再多言。


    他拿了年礼,扶着范景一同去了朱大夫那处。


    徐家正月里人来人去的,怪是热闹,外在三月上徐扬要娶亲,他大梦得偿,打这月上就已经在修缮拾掇屋子了。


    范景引着贺小秋去见了朱大夫,朱平瞧贺家人还来与他拜年,心头多欢喜,端了茶水果子出来招待贺小秋吃,两厢说了好一阵的话。


    要留贺小秋在这头吃饭,范景才说了句家里已经弄了。


    朱大夫才没多留,顺势又问了一番范景近来的身体状况。


    晌午前些,范景跟贺小秋才从朱大夫这里走,将才出门,就撞见范鑫从徐扬那头出来。


    “大景,你如何过来这边了,怎也没见三郎同你一块儿。”


    范景答了他一句:“出门杀猪了。”


    范鑫见此,走上前去,这才发现一张眼生的面孔同范景在一处。


    他问:“这是?”


    “与我们同做生意的贺家哥儿,过来给朱大夫拜年。”


    范景说罢,又同贺小秋道:“这是我堂兄范鑫。”


    贺小秋听闻是范景的兄弟,连忙客气的同范鑫做了个礼,随着范景喊了句:“范鑫哥。”


    范鑫见贺小秋眼睛弯弯,听得如此唤自己,没来由得面孔一红,木讷讷的回了个礼。


    两厢打了招呼,范景也没多言,与贺小秋就家去了。


    既是巧还遇着人,回去的路上,范景索性是直言了。


    “你要不要再成家?”


    “嗯?”


    贺小秋听得范景忽得一问,不免还疑自己听岔了:“如何这样问?”


    范景道:“我堂兄还未娶。”


    贺小秋闻言愣了愣,忽得一笑:“亏得你这样瞧得起俺。”


    “听得你堂兄弟是个私塾的夫子,教书育人的人物。今朝见着,相貌也周正,甚么样的好人家寻不到。”


    范景不知如何说,但却很肯定道:“你又不差。”


    贺小秋抿嘴笑了起来:“听你这般说,心头都觉欢喜。”


    两人没就着这事多说,回去范家,贺小秋吃了晌午饭,又坐了坐,这才教陈三芳跟范景送着,在村口上坐了牛车回去。


    “如何,你可问了小秋了?”


    范景便将今朝去朱大夫那处碰见范鑫,两人后头说的话说了一遍给陈三芳听。


    陈三芳闻言一拍大腿:“他都没说不肯,想是有合适的也乐意!”


    范景没反驳,他见小秋的态度,当也是想再寻个可靠的一同孝敬他爹娘。


    陈三芳乐得坐不住,整好是又得闲,她下午便跑去了大房那头,逮住范鑫问他,今朝见着的哥儿中不中意,说与他做夫郎成不成。


    这范鑫闹了一张大红脸,张金桂见了,不知情由还以为人染了风寒发热。


    陈三芳瞧侄子的模样,原先去相亲也没见他这般,估摸是给瞧中了,心头说不出的高兴。


    张金桂见婶侄俩打哑谜,连央着陈三芳与她说个明白。


    陈三芳也没卖关子,就将贺家哥儿说与了她听,只她先没提贺小秋嫁过一回的事。


    “有恁好的,你先如何没早与俺说,教俺好生着急,非得是急坏了,你才肯说出来。”


    “先还不是看你有了合心眼儿的,这才没多事麽。”


    张金桂喜出望外,只光听陈三芳说人多好多能干,可惜了今儿没得见着人。


    问自己那个,又只光晓得脸红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埋怨陈三芳,人家过来家里拜年,也没说喊她过去坐坐,先瞅个眼缘儿嘛,要晓得有这回事,她就不上别家去吃酒了。


    陈三芳说她,人就在铺子上帮忙,日日都来,还瞅难见着麽。


    张金桂这才踏实下来。


    隔日,范家猪肉铺重新开了张,这日里就康和跟陈三芳忙活,范景临了产期,实在不好再多折腾,便在家里头待产。


    俩丫头换着来将他给照看着,又嘱咐了一仓,一要有甚么情况,立便驾着车子出去把产婆和朱大夫一并拉去家里。


    自打弄了热卤,贺小秋也来得多早,三人都没如何说谈,闷着头快了手脚的将摊子给铺开来。


    正月里头客多,摊面儿还没全然弄好,就有客已经等着要采买了,累得人水都没功夫烧一口来吃。


    康和忙碌间,觉着老有人在往他们这处瞅,可也没瞧见究竟是甚么人。


    待着忙过了一个早市,他得闲下,见着大伯娘张金桂竟然挽着个篮子来了铺子上。


    “大伯娘今儿没去拜年如何得空来城里?要是缺点甚,提前与我交代一声,下晌就与你采买了捎回去,这当儿天冷,何故遭罪跑这一趟。”


    张金桂掩嘴笑着同康和道:“俺嘞个亲娘,这贺家哥儿生得当真是好生俊俏。”


    康和眉心微动,不由得偏头去看了一眼进屋去取东西了的贺小秋。


    “你娘说要给大鑫说一门好亲,俺今朝特地来瞧瞧人的,不枉你娘将人一通夸,俺觉着也好得很咧!”


    她特地躲在前头的热汤摊子上坐了好些时辰,头眼见着贺小秋就觉身段儿体态好,相貌也秀气。


    又见他捞煮卤味手上功夫利落,招呼客人也伶俐,怎么看都是个合意的。


    康和这才晓得原是张金桂在瞧看,竟也没个人同他说这回事。


    “大伯娘要瞧人,早间没说过来一车子就到县里头,白在外头受冷。”


    张金桂没好意思说自个儿太早起不来,再一则,她暗地里瞧看才更能看出好歹来。


    “不打紧。”


    说罢,陈三芳瞅见了张金桂,两人会在一处又说了几句小声话。


    贺小秋出来时,张金桂就忍不得示好,凑上去跟人家搭话,将人一通夸,又还拿梨儿给贺小秋。


    康和摇了摇头,没去掺和,自招呼着生意。


    下晌打了烊,康和回去家中,问范景晓不晓得贺小秋跟范鑫的事。


    范景这才将前头的事与他说了一回。


    “你如何早没与我说?”


    范景道:“你去外头杀猪了,忙活了外头的事,还要劳心家里这些事?”


    康和听得他是为自个儿想,倒没见气,只哼哼了两声:“说几句闲与我听,我又不劳累。”


    他转又同范景道:“你没见着大伯娘今朝见了小秋多喜欢,巴不得将人明儿就给娶回家去。”


    范景听此,却道:“她一点儿没嫌?”


    康和明白范景话里的意思,道:“没见她挂一丝脸呐。”


    范景眉心动了动,觉得有些不大像张金桂的脾气,便去问了陈三芳,有没有与人说贺小秋的情况。


    陈三芳教张金桂拍了一日马屁,今儿人上城里又还买了一支木钗来送她,人正高兴着,听范景问话,干咳了一声:“倒是还没来得及说。”


    “你不早与她说明白,后头反来埋怨你。”


    陈三芳道:“那一张口就先同人说小秋嫁过一回人,爹病娘哑的,谁人听了还有相看的念头,不也都先挑了好的说麽。待着人先看了,心头觉了好,再说短处,也教人心头能好受些嘛。”


    范景一听果真是那么回事。


    到底是一同走动了二十几年,他比旁人更了解这一大家子的秉性。


    康和也叹了口气:“娘也是把媒人说媒的功夫习到了。”


    陈三芳道:“俺这就与你大伯娘说去,人今朝见了小秋,一个劲儿的央俺赶紧与她牵线搭桥,便是说了,她定也不会如何。”


    人嘱咐了俩丫头弄夜饭,自还真就去了大房那边。


    张金桂欢天喜地的,从城里回来嘴上就闭不住的哼着小调儿,一家子都能瞧出她高兴。


    先夸了范鑫说他好眼光,又同范爷范奶言婚事有着落了,正烧着夜饭,就见陈三芳来,又是一阵欢喜。


    俩人在灶屋里烧着火暖和,说了会儿话,越说,张金桂的脸色愈发的给难看了起来。


    “二嫁?!俺的好弟妹,你咋弄个事儿来在这处等俺!”


    张金桂听得陈三芳言贺母是个哑巴,贺爹身子骨不见硬朗且都还没甚,想着恁好的小哥儿,若事事都好,哪还轮得着今时没许人家的。


    再听陈三芳说先前嫁过人时,实忍不住了,倏得站起了身来。


    “好嫂嫂,你作何这样大的动静,吓俺一跳。”


    陈三芳劝道:“乍听这消息,俺晓得你惊,只若不是小秋实在好,俺如何会与你张这口。


    他先前遇着那个是孬货,又还短命死了。两家合离也不是小秋的错,俩人连孩子都没有,没甚牵绊。”


    “除却这桩不好,人哪样不是好的。且家里又还有那挣钱的手艺,轻易哪里去寻得见这样的。”


    张金桂道:“可你侄子人才不差,又还是教书先生,教他娶个二嫁的,让外头的人咋说他!”


    “那外村上有个多富裕的乡绅不也娶了个二嫁的,人还爱得很,这事情不稀奇,娶妻娶贤才是要紧呐。”


    “俺过不得这坎儿。”


    张金桂心头一股苦滋味,听不得陈三芳的劝,教她甭说了,自想静一静。


    陈三芳见此,也不好再说甚,她瞧张金桂这样,心里也没多痛快,一心一意为着他们好,扭头又给嫌起人来了。


    闷头回了家去。


    范鑫打屋里头听得两人的谈话,见陈三芳走了,他去与张金桂说:“娘,我不嫌贺家哥儿二嫁。”


    张金桂听了范鑫这话,更是恼了:“你个见色起意的,不过看人生得好,就甚么都不顾了。你这般,非得吃了大亏去!”


    范鑫红着面道:“我不是贪图贺家哥儿相貌,只觉见他便合了眼缘。”


    “去去去,你晓得个甚,就是教你二婶给说糊涂了。”


    张金桂道:“俺咋这样命苦,好不易遇着个合心合眼的,偏又是这么个遭遇。”


    人心头难受,夜里饭不做,歪去了床榻上不吃不喝的。


    陈三芳回家时,屋里饭都弄好了,就等她家来动筷子。


    一家子都瞧出了人脸色不大好看。


    康和跟范景对视了一眼,便是没问,心里头也晓得了是甚么个结果。


    “这事儿弄得。”


    康和夜里同范景谈:“怕是教人小秋伤心一场。”


    过了些日子,康和得空也上了一趟大房那头,家里气氛又不大融洽。


    范鑫呢,他乐意,张金桂不肯,范爷范奶听了小秋二嫁也闹着说不成,两厢就给僵着。


    张金桂嚷嚷,要范鑫生是要娶,那她就不给活了。


    总之又是寻死觅活那一套,湘秀回来劝了两回都不管用。


    康和甚么都没说,哪头不帮,也哪头都不劝,自家了去。


    他同范景和陈三芳道:“这事我看还是甭折腾了,就是一时劝下了大伯娘,许了这桩亲,往后人进了门稍要有不顺,还得翻旧账。”


    “大鑫哥也不是个多立得起来的人,许在大事上还能争,可寻常小事他不是个会争辩的。日子过着,大事少,小事多,以后小秋过来,日里少不得吃苦。他是个好哥儿,何必呢。”


    陈三芳叹气摇头:“俺也不想他过不好,不能害了他,本是想合一桩好事的。”


    事情虽没明说,可贺小秋不是傻子,晓得范家想促他跟范鑫一块儿。


    范家大伯母又来把他给相看了,瞧着人多喜欢他,他也以为这事说不得有苗头,心里也暗等着。


    他说不上喜欢范鑫,可见了一回,觉人温和,家中境况也不错,要再嫁,嫁个这样的已是难得了。


    家里爹娘虽没张口说,可他晓得也在为着他的事情暗暗发着愁。


    可左等右等的,也都没再见个信儿,他便晓得事情恐怕是不成了。


    倒也情理之中,范家兄弟如何会要个二嫁的,到底是体面人家,要他实有些不体面。


    贺小秋便去与陈三芳说:“俺家里头没儿子,爹总与俺说羡慕婶子能得个好上门婿。他日里简省着,说多攒下些钱来,往后也与俺寻个上门的。”


    他笑话般说:“康和弟弟,你识的男子多,可与俺留意着个好的。”


    陈三芳跟康和听了这话,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


    康和道:“你安心,要有这样合适的人,我定给你相看好。”


    这事情,也便这般给揭了过去,几人心中都当没发生过这事一般,还是跟以前一样好。


    转眼,进了二月里,天气比正月里头要暖和了一些。


    范家一家子的心都给悬在了范景身上,按着产期,这月里如何都当生了。


    康和终日里头都忧心得很,在铺子上待不住,猪也不出去看着杀了,都教家里的长工一仓去。


    他就在铺子上张罗,客一见少,也不管时辰,溜烟儿就回了家把范景给守着。


    二月十九一日,是个暖和的晴天。


    范景吃了午食,在院子里溜达着给棚子里头的兔儿、鸡鸭喂了喂食,转回了屋里头去。


    他拿刀子削了竹,搓了麻线,预备着再做一把小弓,这一两个月上无所事事,便侍弄了些小孩子耍乐的玩意儿。


    正是弄着,忽觉腹部有些发痛,他预感不对,放下东西喊了一声珍儿。


    听得声音,俩丫头一并进了屋来,看范景面色不好,珍儿留在屋里头将人陪看着,嘴巴伶俐的巧儿赶紧跑出了屋去喊人。


    “爹,大哥哥要生了!”


    正午睡的范爹一个鲤鱼打挺起来,匆匆把脚塞进鞋里,立马招呼了一仓出去请事先就给交待下的产婆,自又去喊朱大夫。


    巧儿忙慌慌的进灶屋起火烧了水,接着又出来,大房那头近,她去那边又喊了人来。


    康和蹭着牛车回村,在官道上下来,自步行回家去。


    他手里还拎着两尾青鱼,想着昨儿夜里范景同他说了一嘴想吃,今朝一早就在渔夫那处要了两尾新鲜的,吃了晌午饭,他就跟陈三芳说要先回来烧饭。


    陈三芳晓得他挂记着范景,有他回去看着点,她们在铺子上也更踏实些。


    将才进去村子,有个村户便同他说见着他们家长工往产婆家里去了。


    康和一听这话,连忙撒腿跑了回去,至家时,屋里人进人出的已经忙开了。


    “咋样了?大景要不要紧?”


    康和拎着两尾鱼就要冲进屋去,教拦了下来:“甭进去,正生着咧。”


    “如何都没听见声儿!”


    康和都要急死了,弄得一脑门儿的汗。


    巧儿道:“哥夫急糊涂了,大哥哥哪里是会喊的人。”


    康和一拍脑门儿,也是差点忘了这一茬了。


    他贴在窗口前,听不得里头的范景的声音,便自往里头喊了几声:“阿景,我在外头呢!我回来了!”


    他心头急躁呐,这人真是一贯忍得,平日里那般也便罢了,连生孩子都不叫唤,要有点儿声音,他听着反还安心些。


    这般也只有宽慰着自己,不喊好,要光顾着喊把力气都用在这上头了,岂不是更难生。


    正空的太阳,生是苦熬得偏了西。


    人听说这头生孩子的,来了又走,走了又来,都好几回了。


    康和心头油煎一般,不知是几个时辰过去了,屋里方才穿出来了一声婴孩儿响亮的啼哭声。


    第80章


    听得这声啼哭,康和觉着自己的腿都软了下。


    回缓过神来,连忙跑进了屋子去,这厢是再没人拦着了。


    屋里的血腥气尚且有些重,范景正躺在床上,他淌了许多汗,唇因脱水而起了皮。


    康和赶紧过去,看着人苍白了不少,他心里头发紧,取了帕子给范景擦了擦脸上的汗,在床边蹲下身,轻声问他累不累。


    范景轻嗯了一声,往前也没生过,确是不晓得究竟是个甚么感受。


    真逢着自己了,觉这也不是个容易事。


    他抬抬手,让康和把小崽子抱过来看看。


    “是个男孩儿,身体壮实着咧。”


    康和从产婆手里接过已经包好了的小崽子,果真是沉甸甸的,他小心拨开些襁褓,教范景也瞧瞧:“小家伙怪是大只,不怪你也生了那样久。”


    范景从床上爬坐了起来,屋里的人见状,哎哟了一声,手忙脚乱的赶紧要去扶他。


    人靠着枕头半坐着,把孩子从康和怀里接过来抱了抱,估摸着有七八斤重。


    “大景生得算是快的了,寻常头回生孩子的得折腾五六个时辰,这厢才三四个时辰孩子就给生了下来。”


    朱大夫笑着道:“父子平安,都好着咧。”


    范家人听这话心里头都踏实了下来,屋里瞬时陷入了热闹之中。


    看了孩子,关切了范景后,陈三芳张罗着给了产婆大夫喜钱,忙活了一下午,招呼人去吃茶汤歇息。


    康和这朝没心思去管那些事,由着家里的人忙活,跟范景便在屋里头,守着小崽子瞧看了好一会儿。


    “看着眉眼与我像些,嘴巴倒是跟你生得像。”


    康和看着小崽子多安静,将才哭过了,没多一会儿就睡了去,窝在小被子里头,神情多安宁。


    范景虽觉得这么大点儿的孩子瞧不出个像谁来,不过是人硬要寻些相似之处,可看着小崽子,当真很像康和。


    “取个甚么名儿呢?”


    康和扬起眸子问范景,先前便说取定下,只不晓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也都没给定下。


    范景默了默,似乎想起了什麽,他道:“大福。”


    康和见范景这样快就想到了,料是早有了念头,他笑起来:“好,依你的。”


    范景眉心却又动了动,同康和道:“小名,大名你取。”


    他因梦给孩子取个草率的名字,觉不大好,生时取的名,若无意外,那便是要使一辈子的。


    康和扬起眉:“恁讲究,还分个大小名出来?我觉大福已是多喜庆的名儿,又还好喊上口,就定这个。”


    范景教康和不准躲懒,就要教他取个大名来。


    康和拿范景无法,便认真想了想:“如今是二月天,二月里好,很快便能迎来春时,朝气蓬勃的景象。不如就唤做仲阳罢,二月不是又叫做仲阳麽。”


    范景听着,心头默念了一回范仲阳,觉不差,这才点了头。


    两人定下名字,心里都有些说不出的欢愉和知足,大抵便是初为人父的心境。


    康和抱着孩子想啄啄,可又怕新生儿娇嫩,转便在柔软的小被子上贴了贴。


    范景看着康和多喜欢这孩子,眸间也是难得柔和,折腾了这样久,他才觉乏累,困意上头来,合眼睡了会儿。


    家里头添丁,都欢喜得很,弄得跟过年似的。


    大房那头范爷、范奶听得生了个儿,杵着拐杖也要过来瞅一眼。


    范奶多得意,道:“便说那大师厉害,瞧瞧吃了符水,得个大胖小子来。”


    康和跟范景没搭她的腔,倒是陈三芳忍不得她这般,好似生了个大胖小子是她的功劳一般。


    她便诌道:“娘不晓得,那日拿了你的符纸回来,说是烧了弄水吃,一阵大风来,把符灰都给吹撒了。弄得一院子都是,俺说捋一点儿起来是那么个意思也没给捋起。”


    范奶被噎了一下,一时没了话。


    陈三芳见她脸色不大好看,也没理会,左右打她进门,范奶就不欢喜她,如今也不怕她再对自己多一些成见。


    若或作以前,范奶哪许陈三芳这样怪气的跟她说话,定是要发作的,不过时今见二房这头厉害了,也是有了忌惮,默着没开腔。


    这人,一贯都是爱挑着软柿子来捏。


    范家里热闹了两日,新牵了羊单养着好生伺候下奶,亲近的几家都来看了回孩子。


    就是康和跟范景,也有了几日才习惯下家里多了个小崽子的事情。


    起初孩子就给装在婴儿床里头,同康和范景在一屋里头睡。


    夜里俩人看了孩子睡去,说了半晌的话自也睡下,睡去半夜上,康和忽得醒来,起身跑去看看孩子,见睡得香,转又回来睡,一夜里头要起来五六趟。


    人就跟魔怔了似的。


    范景以前在山里养了睡眠浅的习惯,这两年鲜少进山,便是去也几乎不在上头过夜,又是跟康和睡在一处,他睡觉也睡得沉了些。


    这朝有了大福,许是心头系着个事儿,睡眠又变得浅了,康和每起一回他都也便都晓得。


    范景忍不得说这人,说他比起夜还跑得勤,孩子又没哭闹,也没弄出什麽动静来,怎就一回回的跑去瞧。


    弄得大人倒是比孩子还吵。


    “你不觉着怪麽,大福夜里头都不哭闹,我听人说养着小孩子多折腾,夜里孩子总哭,得起来抱着哄才睡得下。”


    范景道:“又不是每个孩子都一样,许大福乖顺些。”


    康和也就是觉得太乖巧了,他忧心忡忡道:“咱大福可别是个傻小子。”


    范景听了这话,忍不得给了康和一脚:“你才像个傻小子。”


    康和挨了一下,睡得总算是踏实了许多。


    二月下旬,卤味铺子开了张,范景在月子里头,没去凑上热闹。


    他生了大福,没十天半月的便生龙活虎的很,早就想出去了。


    只家里头劝着他别因身子好就胡乱不遵生产的习性,怕是以后上了年纪身子不舒坦,他没如何把这些话给听进去,可大福才出生不久,他倒情愿老实在家中仔细照看着孩子。


    铺子也不是头回开了,拾掇好两串鞭炮炸一炸,外做点儿惠顾让利热闹一场,事情便算是成了。


    范景三月里出的月子,一出月接连就要吃两回席面儿,一回是湘秀出嫁,二回是徐扬娶亲,弄得都好是热闹。


    他们家大福不做满月,预备做个百日宴,如此也是好跟两场席面儿挪开。


    徐扬那头不说嘛,虽是交得好,可到底不是血缘亲戚,不肖过去帮着侍弄太多。


    大房却是近亲,且先前康和跟范景成亲做席的时候,人也没少跟着忙前忙后。


    陈三芳还有范景都要去城里照看铺子,日里也只好教俩丫头过去帮着弄,范爹也领了一仓去干了不少下力气的活儿。


    湘秀嫁人,康和跟范景包了五贯铜子的红包,外还给打了一架好的妆台,一顶立柜,时新细布四匹。


    这些家什都是要随嫁带去夫家的,那头是城里户,在县城经营许久的人家了,湘秀过去没些撑场面的嫁妆,就是丈夫跟公婆不说什麽,亲戚那些也要嘀咕几句。


    湘秀本便有些要强,本是愁嫁妆薄,见着康和跟范景单又送了些撑场面的家什,外还包了这样大的红包,当真是里子面子都有了,心头感动不已。


    范家嫁女酒席也摆了十二三桌,已是热闹了,待着徐扬娶亲的时候,更是热闹,足足摆了三十桌。


    两家自是比不得的,徐扬如今是乡长,村里头各家各户都要去人,徐老先生在城里经营了也不少年,大孙娶亲,亲厚的人家要来吃酒,客自是多。


    康和跟范景也不晓送甚么礼,琢磨了一晌,见着城里头的大户做席面儿,为着排场,会直接捆上一头宰好了的整猪送去。


    先前就有人户在康和这处交待过。


    康和索性便去寻了头一百七八十斤的猪给宰了,用红布捆着,吃席一日给抬了去徐家。


    人瞧着嘛,多有排场,且又还实用,添了不少热闹。


    在徐家吃席,康和吃了不少酒进肚儿里,谁教他与徐扬好,今日兄弟成婚,要是遭人灌趴下了,还咋洞房。


    为着替他大事着想,他也是没少帮着挡酒。


    回去路上,人都有些飘忽了,还是范景给弄家去的。


    “我成亲的时候都没吃这么多下去。”


    康和瘫在竹塌子上,一个劲儿的打酒嗝儿。


    范景把睁着一双圆溜溜大眼睛的大福抱去了陈三芳那处,怕一身酒气的康和将崽子给熏了。


    陈三芳得着孩子欢喜的很,抱着同范景道:“今儿夜里就教大福跟俺睡,三郎吃了恁多酒,只怕半夜里头吐,闹着孩子咧。”


    范景应了一声。


    再回屋时,他打了些热水进去,见康和面上发红,说他:“谁教你要人好处。”


    康和道:“拿人手短了。”


    前些日子徐扬与了他几只好碗碟儿,他就应了这桩事,早晓得恁遭罪,也就不受他的好了。


    高兴日子,范景没恼他,耐着性儿把他衣裳给扒了去,将人擦洗了一通。


    水过了身,康和便清醒多了,他看着范景,笑说道:“我们阿景也是贤惠起来了。”


    范景斜了他一眼,将水洒了些到他脸上去。


    康和呸了一声:“洗澡水也喂我吃。”


    两人须臾便嬉在了一处,康和教范景压到了身下,他衣裳半挂在腰间,看着面前的哥儿,道:“能成麽?才一个月多些。”


    范景揉了康和的胸口一下,这人日里忙进忙出,身体愈发的结实起来了。


    看着多坚硬,上手却软。


    先前怀着大福,两人都很克制,没如何折腾那些事,平日里头怕惹火,夏月里头都不如何脱衣裳睡。


    这厢起了头,自都有些和尚破了戒似的。


    “不要紧。”


    康和抓住范景的手:“你总甚么都说不要紧。”


    范景看着他:“你不想就算了。”


    康和一把搂住要从他身上下来的范景:“我瞧着似是不想麽。”


    他将人弄了回来:“我早就想了,前阵儿你没见着我下巴上都起了红痘子,还不是给上火弄的。”


    范景眸间似有笑,两人到底还是折腾了会儿,只顾忌着,没似那般真枪实弹的来。


    本是想着这般能缓缓心头的那团火,不想却将人给惹得更起了火,白日里头都没得好过。


    三月里头欢喜的就过了,进了四月,家里头来了媒人,想与珍儿说亲。


    这两年范家日子好过,俩丫头也做活儿,只不似以前那般在外头风吹日晒的,又吃用得见好,早两年还黄黄瘦瘦的珍儿,如今都教养得水灵了不少。


    个儿高了些,肤子也白了,她亲娘菱娘生得就好,丫头像她,五官小巧,相貌自是不差。


    前头大房那边吃席,又转在徐家吃,人来人去的,把这丫头给瞧见了,这厢媒人就登了门。


    珍儿瞧见媒人是冲着自个儿来的,羞红一张面,钻进了屋里去不好意思出来见人。


    倒是巧儿,在外头偷听陈三芳与媒人说话。


    那媒人来说得是户农家子,范家也是农户,这些家里倒不嫌。


    只陈三芳问家中田地几亩,男子有甚么手艺,家中爹娘又可有甚么长处时,媒人教问得有些张不开口。


    “俺这女儿在家里不说吃用得多好,可也养得不差,不嫌说穷家,可半点长处也见不得,岂不是嫁去吃苦。”


    陈三芳见媒人说不出来个一二三,变得也便没恁般客气了:“丫头年纪且小,俺家里再养几年也是养得起的。”


    她说了几句厉害话,将媒人给赶了去。


    巧儿见媒人走了,钻出来说她娘也是威风起来了咧,以前只恨不得把媒人给抬进家里头来,这厢竟也是能赶媒人走了。


    陈三芳道:“恁个小丫头嘴巴辣。咱家里头现在有吃有喝还有铺子,你二姐姐又贤惠能干,作何不寻个好去处。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要吃不起饭,嫁他作甚!”


    她捏了下巧儿的鼻子,嗔道:“你往后要是自寻个不成器的男子哭喊要嫁,娘可不认你这姑娘。”


    巧儿道:“俺才不寻不成器的,俺要寻也寻个湘秀姐姐嫁的那般的,城里经营生意的人家,有银子使咧。”


    “你这丫头,不知羞。”


    康和跟范景从城里家来,听得有媒人上门想为珍儿说亲,范景很是上心,问了那人家的情况,听后便没言了。


    以前家里头是没得选,要是现在家里也还像往前一般,来说的这户也算个去处,只现今家里好了不少,他自是不想珍儿嫁去个薄家里。


    穷寒人家的苦处,范家一家子心里都清楚得很。


    他嘱咐陈三芳:“往后再有来说亲的,都说给我听。”


    陈三芳晓得范景心疼珍儿,道:“这样大的事,如何有不说与你听的道理。


    俺都谨慎着看咧,来说不像样的,俺就给骂出去,好教恁些媒人晓得,不是个货不许拿来寒碜人。”


    康和道:“慢慢瞧看罢,左右也不急,还是要给珍儿看处近些的人家,出了门子好家来,咱过去也近。”


    珍儿躲在外头听家里头的人这般说,一家子人都为着她的事情考虑,心里头不由得一暖。


    这日,吃过了夜饭,康和提了四斤摊子上卖剩下的鲜猪肉出来与了窦一仓。


    “开年这几个月里头家里忙,一茬的事儿接着一茬,教你都没得空回家去看看爹娘兄弟。”


    “我准你两日假,回去耍一趟再回来。接着又得忙地里头的事了,下月里家中又还要做席。”


    康和见窦一仓来家里几个月,干活儿确是把好手,又还老实本分,家里头对他都还挺是满意的。


    罢了,又与了他一串铜子做来回的路费。


    窦一仓见得准假,心里很欢喜,谢了康和。


    隔日一早,忙罢了家里头的活儿,窦一仓就家去了一趟。


    窦家有些日子没见着窦一仓了,怪是想,见儿回来,高兴得很。


    拿着窦一仓带回去了鲜猪肉,就要弄来给儿吃。


    “娘,这是康三郎君特地教俺拿回来孝敬你们吃的,不肖与俺做肉。俺在那头吃得好,三天两头的都有肉吃,不吃肉的时候也有油汤浸着饭。”


    范家没苛窦一仓,日里虽不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可也是家里吃甚他就有甚吃。


    窦母见着儿过去那范家里下力气,可身子却比在家里时还壮实了不少,想是那头当真厚道,心里也踏实。


    见他不肯吃拿回来的肉,转与他揉了面做了以前在家里爱吃的疙瘩汤。


    窦母又问了范家的不少情况:“过年时你家来说三郎君跟大哥儿的孩子快生了,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呐?”


    “大胖小子一个,主家里看得跟眼珠子似的,那孩子倒是真乖巧,都不如何闹腾。”


    “这范家原先没儿,眼下也算是有男丁了。”


    窦母又道:“那二小姐跟三小姐年纪也不小了罢。”


    窦一仓坐在门槛边上吃着面疙瘩汤,答他娘的话:“二小姐今年里过了十七了,三小姐才十二。”


    “这样好的人家,不晓得二小姐可定了亲没。”


    “倒是没听见说,但有媒人来走动了。”


    窦母感慨了一句:“要是俺家也似范家一般日子那该多好,你和兄弟姊妹的婚姻事爹娘也不愁了。”


    她听说范家以前也是个穷家,只后头才发达了做起来的生意,人实在也良善,几回一仓家来不是拿肉都是拿米面。


    窦母看着门边坐着的儿,黑黑壮壮的,前阵子还有村里的乡户来说想把家里的丫头许给他们一仓,姑娘倒还是看得过去,就是给不起嫁妆钱。


    穷家结穷家,穷上一窝子,这有甚么意思。


    说来,他们家一仓,还是多讨姑娘哥儿欢喜的。


    她眼儿一转,心头起了些主意,走去窦一仓跟前,在他耳边上嘀咕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