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橘小说 > 百合耽美 > 夫郎不语 > 40-50
    第41章


    康和跟范景回家时,陈氏便将康和拉去了一头。


    “你爹开窍了咧,竟然晓得卖肥了!”


    “是我劝爹做肥卖的,家里鸡鸭牲口多,有堆肥的材料,咱自家用不完,卖些给村里想要的人,他也觉着好。”


    康和将劝范爹的话与陈氏说了一遍。


    陈氏听罢多高兴:“俺先前劝他都劝不信的,还是你说话好使。他能挣几个钱在手上俺也高兴,俺卖蒻头豆腐也能挣,不要他那三瓜俩枣的吃酒钱。”


    打家里向外头开了卖肥的口子,隔三差五的就有人上门来买肥。


    这阵子春耕要用肥不说,好些人家又开了荒地,粪肥便紧俏了起来。


    外头一担子肥得八个钱,一车肥要三十个钱。


    范守林依康和的话,收得比外头价低,一担肥只要七个钱,一车也只要二十五个钱。


    他卖得价低,肥又不差,虽是只少一个子儿两个子儿的,农户人家都肯选更实惠的。


    自村里的人买不说,别村的不知打哪儿听得了这消息,也过来问肥。


    一时间还不够卖,人家也肯等,先跟范守林预定下来。


    范守林一下可起了劲儿,白日里在地里头干了一日的活儿,家来也不歇,一头又给扎进粪棚里,得要吃晚食了才罢。


    这日,地里不忙了,康和跟范景一道回了一趟林中木屋。


    四月天里,山上的气温也起来了些,已不似早春那样冷寒了。


    他们有些日子没在这里住,树木换叶,屋顶和院子里都积了厚厚的一层枯叶,落雨腐坏了些,一股潮臭味。


    康和捡了耙子将屋顶的枯叶枝丫刮下,又用扫帚把地上的树叶扫做一堆,点了火给烧了。


    一股白烟往上冒着,人不敢走开了惹起火灾,两人便都没出门去。


    范景也没闲手,趁着午间山上有些太阳,便把被褥棕垫和兽皮毛以及两件换洗的衣裳都给收拾了出来,挂在院子里的竿子上晒晒湿霉气。


    这回上山来虽没计划打猎,但是要在上头住一两日,要弄蜂蜜一日来回太赶了。


    上山来这日顾着收拾,也都没出门去看蜜。


    康和把挡蜂的纱帽子做得更扎实些,又检查了手套,还将装蜂蜜的瓶罐和过滤网都清洗了出来晾晒。


    虽没出去转山,但弄好木屋里活儿,天色已是不早。


    范景把晒过的被褥垫子收回屋,将才把床铺好,康和便扑了上去,人在上头滚了一圈。


    褥子上吸了些阳光,但还是有一股山林气,到底是不如山下晾晒褥子衣裳好吸饱太阳。


    康和趴在床上看着范景,道:“我烧好热水了。”


    范景晓得他是什麽意思。


    两人在山下都比较收敛,陈氏和范爹成亲好些年了,老夫老妻晓得怎么一回事倒还好,可家里毕竟还有俩半大的丫头。


    这一上山来,独只两人,不肖多说都要紧着机会。


    范景道:“不吃晚饭?”


    康和听这话,估摸出范景也有那意思,一把便将人拉了过去:“拿了干粮,一会儿饿了对付两口便是。”


    范景便没再说什麽。


    两人一会儿便将拼在一处的木板床弄得咯咯作响,山林潮湿,脱生的木头也容易腐坏,听着声儿不对,康和哄人说怕把床弄坏了没得睡,又拉着范景去了一头的桌边上。


    康和白日里就想了,不过他料着范景当是不肯,只好碍到了天黑。


    不过倒也不曾白等,两人还是头回在床榻以外的地儿,康和格外的得兴。


    也不知是弄了多久,外头的天是彻底的黑尽了,山中总是格外的静谧,以至于有甚么声响都格外的响亮。


    范景觉着只怕是外头都能听到些声音,不过倒是不大要紧。


    中途就着汤水吃了个饼,又两回。


    罢了,两人在院子里一起冲了个热水澡,回到屋里,还没上床,不知怎的又开始了。


    白洗一回澡,第二回去洗了实在有些疲乏,这才老实的并躺到了床上。


    屋里有些温黄的灶火光,康和餍足的搂着范景的腰,嗅着他身上清爽的味道,觉着格外好闻。


    范景手脚发软,侧身躺着,累得不大想动弹。


    “你也不出点儿声,教我一个人多寡淡。”


    康和埋在范景的脖颈处,声音有些微微发哑。


    范景答他:“累了。还要出什麽声儿。”


    康和低低的笑了一声,他的声音带着些缱绻:“我说得是干那事儿的时候。山里又没人,你还害臊不成。”


    范景闻言,微合着的眸子睁开了些:“不想。”


    康和吻了吻范景的耳朵,道:“怎就不想了。不痛快?可我先前瞧着你也挺爽的,乐得跟我折腾这样久。”


    范景不是那般轻易会害臊的人,可听得康和说这些,还是不由得耳尖发红。


    心想这人不仅话多,且还什麽话都说得出来。


    “你既爱听声音,打几只百灵来关着,能听个够。”


    康和哼笑道:“我又不是跟百灵行事,听它叫得个什麽劲儿。”


    他摸了摸范景柔韧而薄薄的腰:“怎么有你这样不解风情的人。”


    康和也是无奈,任凭他如何弄,这人就跟刻意与他对着干一样,偏把牙关咬得紧,痛了至多是闷哼几声,爽了也只呼吸急促。


    若不是他不反抗,偶时也会笨拙的迎合,康和都要生出一种强迫了他的错觉来。


    范景摸不透为什麽要听他的声音,除却成亲那日头一回外,这事儿又算不得痛。


    他一个劲儿叫算什么事。


    “为什麽?”


    康和看着翻过身来的范景,问他。


    一双染过情欲的眸子不似平日里那样冷淡,带着认真的迷惑。


    他觉得格外的勾人。


    康和趁此凑上去亲了下他的嘴:“你不出声我都不晓得我做得好还是不好。”


    范景眉心动了动,觉得这话说得太假。


    他分明受不住的时候也会抓住他的胳膊,示意他别太使力,可他不也跟聋了一样,非但没收敛,还更过了。


    范景不听他的,也不受他的哄骗。


    他道:“睡了。”


    康和见着人又这般,气得咬了一下他的下巴。


    翌日,康和跟范景去看了蜂箱,四只箱子,有三只箱的蜜能取,剩余的一只箱下山前才取过,虽也新有了些蜜,但并不多,若是频繁取蜜,不利蜂活。


    康和抖去蜜蜂,小心取出巢脾,花期里蜜蜂没少活动,巢脾上的蜜又熟又好。


    沉甸甸的,取出来便能嗅着一股甜香。


    康和掰断一下块儿,喂到了范景嘴里。


    “如何?”


    范景动了动嘴:“有些扎喉咙。”


    “那就对了,不掺假的好蜜才有这般滋味。”


    两人收罢了三箱蜜,康和算着巢蜜能有十五斤的模样,家去就按着先前取蜜的法子,将纯蜜提取出来。


    翌日,再又去张石力的山头去取蜜。


    张石力那头康和前后也放了四只箱子,但只引得了两箱蜂,好在是强蜂群,月里槐花开得盛,又还采食野蜜源,这般流蜜期里,蜜总是更好得。


    两只箱子取了得有八斤巢蜜。


    康和本是要送些给张石力的,他摆手说不爱这玩意儿,且家里头也没有能吃用的人,教他自留着送人或是卖都好,与他也糟蹋。


    要与他东西,倒是不如给它弄一顿好菜肉。


    康和答应了下来,午间煨了一锅糟辣兔子,春时山间里野菜多,掰一把小笋,摘些水芹菜,掏上荠菜……冲洗干净了围着锅灶边烫边吃。


    张石力春月里猎捕的情况也不是很多,因着活物繁衍,遇着有孕的都不猎,能得的物便很少了。


    山里的猎手讲究的这时节都不咋在山头上,独是张石力,他把这处当做是自己的屋,就是没得猎也不肯回村里去。


    村上倒是有间旧屋,但田地早荒芜给发卖了。


    康和跟范景在山里时,他还隔三差五的过去溜达一圈儿,他们俩下了山,日子就更清静了。


    不过他得闲还是上城里头,一待能待上两三日。


    晚间,回去的两人又把蜜给收拾出来,第四日才下的山。


    一斤巢蜜能得七两左右的纯蜜,这回取的几箱子蜜拢共得了十六斤五两纯蜜,已是难得。


    今年几箱子的蜂看着生养得如何,要是好,秋时再采一回蜜。


    头年蜂,不敢将蜜取得太勤了,等往后养好了,一年里能多取一到两回。


    “你俩上山去了?”


    刚到山脚下,康和跟范景便撞上了一身收拾得多鲜亮的徐扬。


    康和道:“前些日子上去了一趟,今儿整好回来。”


    徐扬问他们弄了些甚么山货。


    康和也没瞒,打背篓里取出一小罐蜂蜜,约莫二三两的模样,送给徐扬。


    倒也不是康和大方,先前量地的时候,徐扬也帮了忙,又想着是范景的发小。


    “山蜂蜜,这好!”


    徐扬收过瓶子,揭开嗅了嗅,一股淡淡的花香气。


    罢了,他问康和:“可还有,卖些与我。”


    倒是不等康和开口,范景便打背篓里取了一罐子出来,拿给徐扬:“三百个钱。”


    徐扬很爽快的应了下来,他从身上掏出了一角银子来,道:“只我身上没有带这样多的铜子,看是先与你们银子找补,还是等我回去再与你们拿来。”


    康和道:“改日拿也是一样的。”


    “得。这大罐的是我买的,小罐子是你们送的,我就不另在给钱了。”


    徐扬打身上取了块布出来将蜜罐给包了起来,他显然是还有事,没与两人再多闲聊,便告辞去了。


    见着人走了,康和意外范景竟然会卖东西给徐扬,问他今儿怎回事。


    范景道:“元家在山脚这片,他定是去寻元果。”


    倒是不出范景所料,徐扬提着蜜罐子一路去了山脚下的小河边上。


    山脚这片没有两户人家,村户大多是住在靠近官道那一片。


    这时辰上,这头鲜少能瞧见个人影儿。


    独是河边的一从水边竹下,正蹲着一道清瘦的身影。


    他胳膊挽得有些高,露出了一截白皙的手腕,握着根木槌,将盆子里的衣裳拍打的砰砰作响。


    波光粼粼的水面,跳跃了几簇光在他打了补丁的肩头上。


    “元哥儿!”


    徐扬见着人,心中格外欢喜,一路给跑着过去的。


    闻得声音,蹲在河边的元果回过头去,瞧见是徐扬,他一双清澈的眸子也似闪着光的水面一般。


    “你如何来了?”


    “我把新买的那几亩地开出来了,得了空,就想着过来看看你。”


    徐扬跑到人跟前去,在外也是多沉稳的一个人,到元果跟前,一双眼睛闪烁着光亮,倒似是十来岁的小孩儿一般。


    元果见着徐扬额头上起了些汗,从身上掏出一块靛蓝色的方巾,在清凉的河水中打湿绞干后,与徐扬擦了擦面上的汗。


    他声音很清和,说话不疾不徐,便似是四月的风:“怎走得这样快,瞧你都出了好些汗了。这些日子可累着吗,晒黑了许多。”


    “我一点儿都不觉着累。”


    徐扬看着面前的元果,心头只觉格外的充盈,忍不得一连串的问他这些日子好麽,家里头他小爹身子又如何。


    元果都笑着一一答他。


    “你上回送的药,小爹吃了好了许多,现在天气暖和了不少,也能做点儿轻巧的活儿了。他总还念叨着你,我说你在开地忙着,他夸你说吃得苦。”


    徐扬听了这话,心中更是高兴,打怀里取出了两包糕饼拿与元果。


    两人并肩坐在田埂边上,一同吃着蜜饯。


    “过来恰巧碰上范景和他丈夫下山来,他们弄得了蜂蜜,我与他们买一罐子来。你拿回去兑水喝。”


    “总胡乱花钱,你自有钱也攒着些,往后日子还长。”


    元果看着一大罐子的蜜,晓得价格定是不低,忍不得说徐扬:“你总买些东西来,糟蹋了钱。”


    “与你买东西我高兴,怎么能说是糟蹋,我要是使在了别处才是糟蹋。再者我攒的钱都是要给你使的,早使晚使都一样。”


    元果听得他这话,抿了抿唇,有些羞赧的垂下眸子。


    他嘴角上有着温和发甜的笑。


    “景哥儿成亲摆酒的时候我也想去看看他的,只那日小爹咳得实在厉害,在床上动不得身,我实在不敢走开,否则也能吃上他的喜酒了。”


    他小爹病得重是一回事,再一则他寻不出甚么像样的东西拿去送人做礼。


    元果道:“他们不常在村子上,在村里也不如见得着,倒是前阵子有一日我去了城里回来,远远见了他的丈夫一回,是个人才多好的男子,与景哥儿很登对。”


    徐扬闻言也道:“他丈夫可有意思了,比范景可好相与得多。”


    说着,他又有些酸酸的,以前还跟范鑫愁人范景嫁不出去,这厢人家赶在了他们俩前头把亲成了不说,两口子日子过得不晓得多好。


    先前他瞅着俩人还在山道上拉手呢,要不是赶着来寻元果,他少不得要打趣范景一番。


    这厢范景跟康和是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他徐扬却还不能把元果给娶回去,心头不免生出些挫败来。


    但他还是很有信心的同元果道:“便是不靠着爹娘老子,我如今置下了十五亩地,过两年换选乡长,我也去,若是能竞上,他们再管不得我,到时候我就敲锣打鼓的上你们家里提亲。”


    元果听得他的话,扬起嘴角,很感动于徐扬的诚心,可也只是片刻,眸子中又教心疼给填满。


    “阿扬……我知道你的心意,只……”


    元果的话还没说话,徐扬便着急起来:“我知让你等得太久了,也怪我以前不知长进,不晓得早些立起来,读书没读出个名堂来,跑生意也跑得迟。


    你这样好,我料想自个儿到了年纪同家里说,他们定然会欣然答应,只不想爷和爹身为教书育人的先生,却腐朽得很!”


    徐扬打十六的时候便与家里透露了要娶元果的意思,只那时家里当他年纪小,也没当回事。


    待着成年,想着给他找一户可靠的人家时,他又明确的谈了自己的心意,家里头方才晓得他是认真的。


    可徐家并不答应这门亲,徐家一脉单传。


    徐秀才只有一个儿,徐童生也只有徐扬一个儿,纵是小时候就淘气,读书不像爹也不像爷,可家里还是宠着。


    徐家不说大富大贵之家,但也算得上是不愁吃穿的书香人家。


    桃李不少,不说在村里名望高,就是在城里,也是受县公邀去吃过酒的人户。


    家里头就徐扬一根独苗子,自是想与他好生的看一门亲。


    倒不说要多好的人家,但至少也应当登对,元果家实在是差了些。


    元家本是外姓户,元爹带着夫郎逃荒走到他们村里来落户的,日子过得本就不富裕,前些年一茬一茬的征兵,他家里没钱缴赋税免役,无奈只能上战场,这一去就没能再回来。


    他小爹思念丈夫,得晓人没了,伤心来落得一身病,家里又没有个儿子,独元果一个小哥儿,过得可怜也过得苦。


    若不是有徐扬在,元果生得一副好相貌,又是这般家境,早不晓得什麽时候就教歹心的给弄了去。


    徐扬对元果的袒护,徐家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始终不肯点头这亲事。


    家里头不应,徐扬便自学着立起来,读书不成,便跟着人出去跑了生意。


    他有心,肯干,倒是挣得了几个钱,也见着势头不错。


    只去年,徐扬在外乡得到范鑫给他写的信,说是孙大生那狗东西三番四次的去扰元果,村里也有那起子闲汉,不安好心,吓得元果都不敢出门。


    城里也不敢去,只能托人帮着捎带东西回家。


    徐扬听此,十分不放心,遂又回来了。


    徐爷看着他年纪一年大过一年,如今总算是肯回来了,便想叫人收收心,与他谈了一个同是秀才家的娴静姑娘,要教他把亲给成了。


    徐扬哪肯,爷俩吵了一场,徐秀才教气了个厉害,气病在床上,躺了七八日都没下来床。


    徐童生也气,大骂徐扬忤逆尊长,大逆不道,将人一顿好打。


    徐扬也认打,只不认婚事。


    家里头拿他没法,人养好,不肯在城里待着,回了村里来。


    元果都晓得这些,他心里头不好受,便因对徐扬的心意是真的,不是为着依附于他做出的虚假情谊,才格外的心疼。


    他不想徐扬为着自个儿与家里闹成这模样,原本他就该日子过得极好的,却受着他拖累。


    早先,元果也提过要与徐扬断了,便让各自听从家里头的安排。


    不想徐扬却伤心的厉害,不死不活的,一个月下来人都瘦得脱了相。


    他求着来说,往后不依靠家里,会自个儿立起来娶他,央他不要与他断了。


    元果见他这般也难过,到底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如何真舍得分开,便又教徐扬哄了回去。


    其实元果倒是不觉得等他失了年华,小爹也时常忧心倘若他们最后没能成家,耽搁等着错过了最好的年纪,再难寻得好人家。


    可他若是不能与徐扬在一起,与谁成家也都不要紧了,更何况如今兴高嫁,他们家这般,又还能挑什麽好人家呢。


    他年纪比徐扬小,今年不过十九,而徐扬却二十三了,他何曾不是教好年华也都给蹉跎了去。


    更何况,他没有说假话来哄他,徐扬是真的在学着立起来,拿着自己生意的钱在村里置了地,自个儿去下力气开出来。


    便是最后他们还是没能走到一起,他也一点儿都不会怪他。


    “你不要责怪自己,你已经做得很好。我不怕等你,我只心疼你与徐秀才徐童生闹得这样僵,你本是受一家子疼爱的孩子。”


    徐扬不说家里要真疼他便不会教他陷入这般两难境地的话来,这是心智不成熟的人才会说的。


    除却成亲这事上,家里打小待他确是没话说的,他晓得家里是为他好,可他不认这好。


    “你别忧心这些,我能处理好。只若是他们来寻你,还望你站在我这边,勿要听了他们的话。”


    两人说了好一晌的话,眼瞅着时辰不早了,徐扬端着洗衣盆,把元果送到家门口,这才回去。


    只他回家,还没至屋,就在道上瞧见了自家城里用的那一架车。


    徐扬估摸不是他爹就是他爷回来了。


    他眉心蹙紧,不晓得这厢回乡来有甚么事,院试考过才放榜,按理说不得空回乡才是。


    徐扬心头有些不安,但还是迎了上去。


    第42章


    康和跟范景到家时,整好碰着巧儿打外头回来。


    康和问小丫头打哪儿去顽了,巧儿一手拉着康和,一手拉着范景进了院子。


    “范鑫哥哥打城里回来了咧,前些日子童试放榜,大伯和大伯娘清早上就收拾了去城里看榜,爷奶都巴不得换了衣裳跟着去看,哪晓得范鑫哥哥头一门就没考过。”


    童试得考三回,先由县里的县公主持考县试,过了往府城考府试,两回考试皆过,便可为童生。


    往上再考过院试,则可得秀才功名。


    这几日康和跟范景上了山,自家里头又没有读书的,对科考的事情也便没上心,先前倒是听陈氏说过两句,但没如何记在心头,这厢还不晓得已经放榜了。


    康和道:“科考不易,这也是寻常。若要是那样容易中,村上不晓得有多少童生秀才了。”


    巧儿道:“是这个理咧。可湘秀姐姐也家来了,家里头吵了起来。”


    康和疑惑问巧儿吵什麽,巧儿绘声绘色的同康和说大房那头的事儿。


    范鑫呢,打七岁的时候开蒙,十岁的时候便开始下场考试,这转眼已经二十三了,读了十余年的书,也考了十余年的试。


    这些年无非是过了县试和没过县试,来来回回的在两考中打转儿,就是过不得府试,连个童生都没谋上。


    其实也多有那般三四十了才考中童生的学子,科考路上老少俱全,也并不是稀奇事。


    只范家大房虽比二房好些,可到底也还是个不上不下的农户人家,寻着这般人户,能送家里的小郎读两三年的书,开蒙识字再要会点算数,那已是了不得了。


    大房起初也是这般打算的,只后头又给改了主意。


    “有一年呐,那会儿俺才嫁过来没多久,就跟你们大伯娘去庙里烧香,庙子上遇得了个老神仙,正巧是有个香客同他送鸡子,对老神仙那是千恩万谢的。”


    陈三芳听得孩子们说的起劲儿,放下怀里的洗衣盆,也来蛐蛐:


    “你大伯娘爱凑热闹,就上前去问香客,是甚么事这样谢。


    那香客说科考他儿下了场,来求老神仙为儿算了一卦。老神仙开卦言险,不过说不得有转机。谁想放榜她儿刚巧在傍上最后一名,可不是险而有喜。你大伯娘听了,觉着准得厉害,也便去算。”


    康和听得这些迷信玄学,觉着有些意思,便问:“老神仙说范鑫大哥能中?”


    陈三芳道:“老神仙没直言范鑫能中,掐指道范氏有福,文曲星君已定,但需得时日,耐住磋磨。”


    康和发笑:“大伯娘信了?”


    “咋不信,家里头就范鑫一个读书的,文曲星不是他还能是谁。这些年范鑫考了多少回了都不见得中,你大伯娘更是深信不疑了咧。心头是打定了范鑫能考出个大名堂来,都这年纪了也不给人说门亲事,就怕给说早了,将来中了失了更好的。”


    陈三芳道:“你说这人是不是糊涂,只也苦了湘绣。”


    巧儿也道:“是咧,这回范鑫大哥哥没中,大伯娘想他继续把书读下去,接着考。


    可家里的一个大男丁,不能给家里做活儿分担,反倒是流水一样要用钱,大伯和大伯娘的钱都拿给他用了,爷奶也拿私房钱贴补。


    最苦的还是湘绣姐姐,多小就赁去了大户里头做事儿,那赁身的钱,全教大伯娘把了去,说是给她存着以后嫁人的时候用,实际都拿给大哥哥读书了。”


    “这要是再读下去,又还得湘绣姐姐贴补,她这些年都没攒下傍身的钱,眼看大了要相看人家,只怕家里也没给预备下嫁妆。”


    巧儿跟湘绣好,替她鸣不平。


    “范鑫大哥哥倒是也还有些良心,他觉着自个儿不是读书的料子,已是不想读了,不想再拖累着家里头。这番跟湘绣姐姐一块儿回来,便与大伯大伯娘说了心头的打算,可大伯娘不许咧。”


    巧儿瘪着小嘴儿道:“她还念着老神仙的话,劝大堂哥好生读书,磨过去这坎儿便有大福。爷奶多疼大堂哥啊,也帮着大伯娘说话,听大堂哥不读书了饭也不吃。”


    “这些话湘绣姐姐耳朵都听起茧了,驳了大伯娘几句,教大伯娘好一顿骂。人都教她骂哭了关在屋子里绝计步出门来了。”


    陈三芳本还是说着笑的,听巧儿说了这些,哎哟了一声:“这回闹得这样凶呐?”


    巧儿点头,便是瞅着闹得厉害,她才从那头家来的。


    过了晌午,陈三芳便想着还是过去看看,虽是他们和大房有些小摩擦,可谁家没有些各自的小心眼儿的,对外来说,到底是一家子,起了事,也还是一家子得相互帮衬着。


    先前家里办酒买地,大房那头也是都出了力的。


    康和也认这些,便也要一块儿去。


    本是想着范景不会凑这些热闹,也都没唤他,不想要出门时,他自就跟着了。


    几人便一道过去,大房那头气氛很是沉,确是大吵了一架的模样。


    陈氏同康和使了个眼色,先是假装不晓得咋了一般,他们先去看范爷范奶。


    “哎哟哟,哎哟哟,孩儿大了,不听长辈的话咧……”


    范爷坐在炕边上闷声不语,范奶则躺在炕头,捶着胸口,嘴里一直不停的嘀咕着,好一派教伤着了心的模样。


    “这养来有啥用哟,光想气死人呐~”


    康和喊了两个老辈,将带回来的蜂蜜拿了一小罐过来。


    范奶听得有蜂蜜,从炕头上慢慢坐了起来:“蜂蜜?山里的野蜂蜜呀?”


    捧过罐闻了闻,果真甜香是蜜,面上便又起了些慈笑:“你跟大景在山里头都不容易,还这样挂记着爷和奶,真是懂事的孩儿。”


    她怀里抱着蜜罐子,眯着的眼儿抬高了些,看着一头的陈氏,道:“三芳,你也过来啦?自寻个凳儿跟大景坐嘛。”


    陈三芳嗳了一声,去拿了凳子。


    以前陈氏哪得这待遇,自打晓得她开始卖蒻头挣钱,前阵儿家里又买了地,范爷范奶见了她,可见的是亲热了不少。


    范奶道:“你们来的正是时候,快去劝劝大鑫,他这回没考好,心头伤心,说气话不肯读书了咧。湘绣丫头也不懂事跟着大鑫闹,把你大哥大嫂气了个厉害。”


    张金桂闻着声儿便进来了,她一双眼红着,看到陈三芳,便道:“弟妹,别人不晓得,你还不晓得嘛。你是亲眼儿瞧着那老神仙说的,说俺们家可是文曲星君定了的人户!大鑫要是不读书了,不就白断了咱家的前程了嘛。”


    “是。大嫂说得不差。”


    陈三芳道:“大鑫是咋得了嘛,先前不是还好好的,这也不是头回没中,咋这回伤心的这样厉害?”


    “定是湘绣那丫头给闹的,她大了心头着急人家,怕家里没钱给她做嫁妆。


    这糊涂孩子,亏得在大户人家里做事,眼界儿不晓得怎这样短浅,要是她哥哥中了榜,她想寻个好人家那不是简简单单的事儿?”


    陈三芳心里门儿清,大房这一屋子人爱湘绣,可更爱范鑫,重男丁轻女儿,湘绣贴补了家里这些年,心里头如何能没有恼骚的。


    只她哪里好说这些,大伙儿心里头都有数的东西,摆在明面来便不好看了。


    “孩子大了,总有些自己的主意,大嫂也别生气。”


    “不是俺非要他一条路走到黑,他读了这些年的书,不考个功名出来,时下不读了,能干啥嘛。”


    张金桂咋有不气的,说罢,瞅向一头一直没插话的康和,她晓得这是个能说的,道:“三郎,俺们说话大鑫听不进去,你跟大景和他年纪相差不多,你去替俺们劝劝他。”


    康和没有拒绝的道理,便跟范景去屋里寻范鑫。


    屋里的人听得声音是康和,前来开了门。


    “咋还把你们给劳动了。”


    范鑫瞧见康和,有些意外,转又瞅着了范景,缩了缩脖子,把两人喊进了屋里。


    他给两人端了凳儿,问康和甚么时候下山的。


    康和答他,两人闲说了几句。


    “你们成亲的时候我本是说来吃酒的,那阵儿轻易不准告假,也没得回来热闹一场。”


    范鑫从柜子里取出一只匣来,他动作慢吞吞的,还是他一贯的模样,拿来了匣子给康和两人:“与你俩准备的婚礼,还没找着机会给你俩。”


    匣子里头放得是一套吃水的茶盏子,是梅兰竹菊四君子的图样,比家里头的粗陶碗碟儿要精致漂亮。


    “如何好教堂兄破费,大伯和伯娘已经为我们准备了好些东西了。”


    范鑫却道:“那是他们的意思,这是我的心意。我读书的时候与人抄书,也挣得几个钱,景哥儿成亲我高兴,你们便收着罢。”


    康和见此,也只得收下。


    罢了,他问:“听得伯娘说,大哥不想读书了?”


    提起这事,范鑫面上有些烦恼,他摆了摆头:“我早是不想念了,家里劝了一回又一回,如今再是如何闹我也不去读了。”


    “这是作何?”


    范鑫道:“我就不是那块儿料,家里又不富裕,将我这闲人养着,白白增添负担。”


    康和问范鑫:“那大哥此番要是不读书了,可有甚么打算?”


    “种地也好,算账也罢,干什嚒都好,总之是不读了。”


    康和听了大房这头的事,他心中其实是赞成范鑫的想法的。


    年岁二十出头的壮年上,全身心的都在读书,若读出了点名堂,姑且还好。


    问题便在这么多年了,也不见成效,说的难听了,便是一事无成,还不如个庄稼汉。种庄稼好歹是下力气靠自个儿活。


    康和便同范鑫道:“大哥未曾做好打算,只怕难说服大伯和大伯母。”


    “我也晓得我说不动他们,他们只一顾的依自己的理。早预料了这般,且等着,他们自会答应的。”


    康和有些疑惑范鑫如何能这般自信可以教家里顺了他的意,没多会儿功夫,他就晓得了为何。


    外头传来说话的声音,范鑫倏的站了起来。


    康和也听得了一道耳生的声音,好似是什嚒人来了。


    三人打屋里出去,便见着一个续着胡须,面貌威严的老先生来了家里。


    人穿着身藏蓝长衫,不说收拾得富贵,但可见的体面。


    康和本是认不得此人,但见着跟在老先生旁侧的一张熟脸,正是上午他们在山脚下撞见的徐扬,他一下便猜出了这人是谁。


    估摸便是那位开私塾的徐老秀才,徐扬的爷,也便是范鑫的老师。


    “ 徐老如何过来了!快,快,进屋里坐!”


    不说张氏和范守山热络,就连粘在了炕上的范爷范奶都下了炕,收拾着出了屋来迎人。


    家里一阵骚动,随后将徐老秀才迎到了主位上坐,又伺候了家里收着的好茶。


    “也是好久没回乡来了,老范头,你身子可还好啊?”


    徐老秀才和范爷是一辈人,他倒是不端架子,很和气的与范爷范奶谈话,互相问候了身子,素日里又作何消遣这些话。


    屋子里的长辈说话,康和这等孙辈都只立在屋里垂首听着。


    关在屋里的湘绣为表尊敬,也都出了屋来见人,虽她一双眼还红着。


    老辈说罢了客气话,徐老秀才抬眼望向了在屋里站着的范鑫跟徐扬:“日子过得快,转眼这俩小子都这样大了。我还记着那会儿守山领着大鑫到私塾来时,才多大点儿的娃娃啊,还只齐守山的腰高,如今长得都快赶过守山了。”


    范守山闻言,连道:“是,这孩子幼时顽皮,亏得徐老悉心教导,这才性子乖顺了不少。这些年要没您,哪有他今日。”


    徐老秀才却叹了口气:“我心头愧着,守山和老范头信我,将孩子送了来让我教导,只这些年去了,也没教他得过一星功名。”


    “这哪里怨得范老!徐老学识渊博,见识深远,是这孩子脑子钝,领悟不得,您待他只再费心不过!”


    徐老秀才摆摆手,道:


    “县式放榜,这孩子来与我说不想再念了,我问他作何,他言想另谋营生闯闯。这事当是他自家来与你们谈妥,只他求来我这处,这些年他与大扬好,我也把他当自家儿孙教导着,故此为他来一趟。”


    “他若另有志气,我也为他高兴,这天底下三百六十行,并非只读书科考才是出路。


    孩子心坚,便是我家那不肖的大扬,他不肯读书,要自谋生计,家里也只有准他的。男子,终归还是要有自个儿的主意,将来才立得起来。”


    康和在一头听着这老先生的话,他觉着倒是不失是个好夫子了,竟能为着范鑫亲自来家一趟。


    不过他觉着老先生说话也十分的委婉,若范鑫当真是有读书的天分,夫子定是比家里人更希望他留下读书。


    也是实在没甚么天分,如此读着蹉跎下去,科举没个前程,年纪又不小了,谋生立世的手段一样也没有,家中又不富裕,只怕到时候读出仇来。


    他没言范鑫不好,只说自己教导无方,与家里留足了面子。


    但康和不晓得徐老秀才是真的疼范鑫,是同村人有层交情是一则,范鑫打小就跟着他读书,读了都十几年了,没情谊都生出了情谊来。


    再一则,范鑫虽是立不起事,怪是窝囊的模样,可在长辈眼里,他便是听话顺从的性子。不似徐扬那般,主意多,要干就一定要干,脾气执拗胡闹得很。


    范家一屋子的人都默着没出声儿,他们心中自是不愿范鑫就此不读,断了一家子的前程梦和在村里的体面。


    可徐老秀才是甚么人物,为着范鑫特地回一趟村,来家里亲自谈,又是何种关切照顾。


    他们能驳斥范鑫的话,却不能拿来驳徐老秀才。


    因他说得不差,人家里一脉单传的徐扬都没读书了,由着他去闯,并非是单不教他们家范鑫读了。


    徐老秀才走时,一家子将他送去了外头。


    徐扬与范鑫说了几句,言他总算是硬气一回,也学会动脑子这样的话。


    罢了,又同康和范景招呼了一声,说改明儿把钱与他们拿来。


    没多时,随着徐老秀才回村去了。


    村上人听说徐老回了村,不少都拿了东西前去拜访,问他如何得空乡来,他也只说为着徐扬回来的,没言范家的事。


    而徐扬得晓他实际是为着范鑫回来的,心头长落了口气。


    谢罢了客,徐扬便同徐老秀才道:“爷的屋我都有收拾着,不见脏污,劳累了大半日,爷回屋歇歇罢。”


    “站着。”


    屋里只余了爷俩,徐老秀才敛起了对客的和善,板起了面孔。


    见徐扬想溜,他放下手上的茶,将人给唤住。


    徐老秀才将人看了一眼,道:“今儿是又上元家去了罢。”


    徐扬闻言,也变了些脸色,他本不想说假话,可到底是怕再将人气出病来,道了声:“没有。”


    他也说得不算假话,他不是上元家,只是去见了元哥儿。


    徐老秀才冷哼了一声:“平日里脸都懒得洗的人,在村里反倒是收拾的整齐,还拿香膏洗了澡,还不认去了元家。敢做不敢认的。”


    徐扬默着不说话。


    徐老见状,道:“县府教村上卖荒地,我听说你也去置了五亩地?”


    “嗯。”


    徐扬这厢应了一声。


    “倒还算是像些模样。”


    徐扬没想到徐老秀才会夸他,他低了些声儿道:“我这地是置来以后娶夫郎使的。”


    他到底是没嚷着说用来娶元果。


    “我还不晓得你的。”


    徐老秀才有些气又有些伤心道:“好不易是打外头回来了,也不在城里多待些日子,我这把老骨头还活得了几天。”


    “我是不想在县里头惹爷跟爹的嫌,他拿我一顿好打,巴不得把我打死了去。”


    这厢徐老默着没说话了。


    须臾,他又道:“听得你娘的意思,说你预备着想竞乡长?”


    “乡长五年一换,他陈雨顺又不似老乡长那样做得人人称道,我作何竞不得。”


    “你要有这心气,我跟你爹这些年也不算白教导你了。”


    徐老秀才道:“真要干得成事儿,家里也都依你的意思。”


    徐扬本以为家里头并不支持他去竞乡长,也便没同他们说,只与他娘嘀咕了几句。


    这番听他爷的意思,竟是赞同的。


    且说成事儿,家里都依他?


    他也不装一副端着的模样了,急道:“爷这话是什麽意思?可是说只要我竞上了乡长,便依我的意思娶元哥儿了?!”


    徐老秀才有些不自然道:“你那般要死要活的,把家里人都气糊涂了也要跟元家哥儿一块儿,家里能拿你有甚么法子。”


    “要真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立得起人来办得好事儿,我便准了。”


    徐扬听得这话,整个人都宛若炸开来了的烟花,他两眼放光:“爷,你可说话作数!”


    “哼,我徐旺生是那般说话不作数之人,你这小子说的甚么话。”


    徐老秀才道:“你甭先疑我说话作不作数,自个儿忧愁着能不能竞上罢。我丑话说在前头,今与了你一回机会,你自个儿没能耐办不成,到时候自老实听家里的安排。”


    徐扬当即拍胸脯保证:“我自好生全力的去干这事儿,只家里头也不许暗里与人使绊子!”


    “我堂堂正正一个教书先生,会做这事儿坑自家儿孙,怕是糊涂得厉害了!”


    徐老秀才教徐扬的话气得发呛:“你这小子,竟是讨打。”


    徐扬见他爷都这般说了,心里头便踏实下来,立便软和了态度,上前将徐老秀才搀着:“便晓得爷是最疼我的,我定好生做事儿,不丢您的脸面。”


    “若不是为着你,我便不回来折腾这么一遭。”


    范家这头,康和跟陈氏劝慰了大房一通,天见晚了,才打大房家回去。


    “大鑫当真是下定了决心不读了,竟把徐老秀才给说动了回来劝家里。也是难得的机灵一回。”


    回去的路上,陈氏忍不得嘀咕。


    “这般也好,大房一屋子人都要松快些了,不必流水一样用钱出去供大鑫读书。这些年为着读书的事情,大鑫跟湘绣亲兄妹俩都给弄得感情淡淡的。”


    康和笑了笑,道:“范鑫大哥性子虽是有些软,但好歹还算清醒,不是太糊涂的人。”


    说了几句,康和暗暗去捏了一下范景的手,这人过来又不张口说话,却还是要跟着来。


    跟怕他走丢了似的,一定要给看着,他心里有些美滋滋的。


    他问范景:“咱俩以后有了崽,可送去读书?”


    范景闻言瞅了他一眼,没答他的话。


    他转望向远处的河溪,心中想着若是孩子像康和一样,那送去读书,应当学东西也快。


    “有了再说。”


    康和本以为范景不会答他,不想又答了,好似是还认真想了一番一般。


    他笑着道:“那我可得好生攒钱了。”


    第43章


    晨间水露重,康和一大早起身来上地里头摘了把小菜,春来的快,几场冷雨去了,太阳一个接一个,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回去院子,两个丫头刚把鸡鸭放出来。


    家里头如今有八只鸭,六只鸡,围着刚添了糠米的食盆咕咕嘎嘎叫唤得热闹。


    兔儿棚里的小兔也见大了,隔了奶,吃菜叶吃得欢。


    毛茸茸一棚,教人瞧见了忍不得去摸一摸,只兔儿养得多了,拉屎拉尿的,便是两个丫头收拾得勤,也有些味道在身上,故此也没人爱抱着玩儿。


    康和把菜叶子冲洗干净,拿进灶屋去切碎了下进粥里,今儿早食吃粥和炊饼。


    另外,陈氏还开坛取了五只咸鸭子出来,煮熟切做了两半装进碟儿里。


    康和瞧着新腌好的咸鸭子,一刀连壳儿切开,黄灿灿的油汁顺着刀刃便流了出来,怪是惹人馋的。


    他取了半只试了试味道,这咸鸭子不仅含沙流油,咸淡也适口。


    “三郎,这味道可还成?”


    康和点头,这咸鸭子难得的是蛋黄沙沙的,一点在嘴中化开,有股绵香味,配寡粥滋味极好:“沈夫郎的手艺可真好!娘,你可真是识人善用。”


    陈氏受康和这么说,喜滋滋的:“沈夫郎那手艺,不爱吃咸鸭子的吃了得说好,爱吃的吃了只有更爱的!”


    翌日,康和跟陈三芳便收拾了二十斤蒻头豆腐,三十只咸鸭子,另外还有六罐子蜂蜜,共五斤的模样。


    回来村上,康和去隔壁村的陶窑上买了些大大小小的罐子,刷洗晾干以后,将蜂蜜分装了进去。


    大点的罐子能装一斤整,再有装半斤的,最小是二两。


    珍儿巧儿俩丫头要给家里的牲口家禽打草料,春月地头上日日都有干不完的活儿,范景便跟着范爹下了地,独只康和跟陈氏上县里头去买卖。


    “赵师傅,等一脚。”


    两人到了村口的官道上,正巧是遇见一辆牛车停靠在路边。


    陈氏欢喜的从身上摸出四个铜子来,她同身后背着重物的康和道:“俺们坐车进城去。”


    康和应声说好。


    “俺们姑婿俩人。”


    陈氏将铜子拿与正在检查车轱辘的赵师傅,康和便将背篓给放到板车上。


    那姓赵的师傅瞅了一眼背篓,道:“盘了恁多物,得加钱咧。”


    “一点儿蒻头豆腐,外就是十几双咸鸭子,拿去城里看能不能换几个火烛钱。”


    陈氏这般说着,又摸出一个铜子添给姓赵的师傅。


    她心头忍不得嘀咕了下,还说看一个村子的能不能逃个铜子,因着坐牛车是两个钱一人,若带了重物,便得加收个铜子,不想这赵老四还真是不讲人情,不肯饶他们这个钱。


    谁想人不止不肯饶一个铜子,还嫌少咧。


    “你这背篓恁大,占得宽,又还重。俺一会儿在前头还要拉人,你俩要带着东西走,便与俺七个钱。”


    “七个钱!”


    陈氏瞪大了眼:“你这也忒黑心了些,人带物也只添一个钱,实是重了才添两个,你张嘴便要三个钱,遍地的牛车哪有你这个价的!”


    “且不说你这东西多重多占位置,陈娘子家里头这样发财,置地又干买卖,咋手恁紧,与俺们这些穷乡亲多一个照顾钱都不肯?”


    那姓赵的道:“要嫌贵,你坐旁人的去。”


    “呸,显着你赵老四有辆牛板车了!”


    陈三芳听他这席话,登时上了火,也再不客气:“你要穷得揭不开锅了,也甭干这活儿计,捡个破罐子上城门口与人要铜子去,不比在这处黑人钱教人高看一眼。俺们就是走路上城里,也不坐你这车!”


    说罢,陈氏便将背篓给端了下来。


    康和也听不来陈四的话,转将背篓重新背上,他瞧出这人分明了是不想拉他们,故此找些话来说。


    那赵老四冷哼了一声:“爱坐不坐,不坐俺还轻巧。”


    “我这也轻巧,不怕人占位置。陈娘子,康三兄弟,上车来。”


    赵老四将才说罢,后头便传来车轱辘声,转头去,瞧着竟是徐扬驾着一辆牛车来了。


    陈三芳见状,欢喜的走了过去。


    “大扬,你也要上城里呐?”


    “嗳。我去城里买几斤春种。”


    说罢,徐扬停下牛车,跳下来要帮康和搬东西。


    康和哪里好再教他帮忙,连自弄到了板车上。


    随后陈氏上了牛车,康和坐在前头看着徐扬赶牛。


    路过那赵老四跟前,陈氏狠狠剜了人一眼。


    “这赵四叔以前拉人虽有些横,却也没乱要价,如今这是咋了,当真是家里头不好了?”


    车子赶出去百米远后,徐扬笑说了一句。


    陈三芳道:“你赵四叔这些年靠着赶车没少挣咧,家里头盖着八间屋子的青瓦房,家里头哪有不好的。


    他是咱那乡长的亲戚,俺们家与他不对付,瞧着是要帮着乡长给俺们气受。”


    徐扬晓得范家与陈雨顺起了过节,不说先前孙大生那事儿,他没在村子里头不晓得。


    便是量地那日,康和说得一番话,旁人未必听得出来不对,但他一个在外头闯过的人,听得出有意思。


    后头他去打听了一番,得晓了范家跟陈雨顺是怎么一回事,他那日里便觉着康和心里头是个有东西的人。


    原先范家二房还穷薄得很,他打小跟范鑫走动,这范家二房是甚么个模样,他比对村里别家都清楚。


    这康和上门来,没见多少日子,家里头是买起驴子置起了地,眼瞅着日子有了红火相,他可不信这中间没有康和在盘算。


    这般人物,将来范家指不定有大前程。


    徐扬定了心要在村里谋计,少不得要人脉,单打独斗在外头还是在乡上,都是难成事的。


    他瞧中了康和,心里想拉拢他,可忙着都还没找得机会。


    此番听陈氏说这话,趁着这般,他玩笑道:“那等换乡长的时候,我去竞一回,范二叔投我,我不教陈娘子吃气。陈娘子说成不成?”


    陈三芳听得徐扬的话,没多想,只当是小辈哄她宽心,笑着道:“就属你嘴巴甜,打小便会说话。那要是你做乡长,俺可就烧高香了咧!”


    徐扬没言,转看向康和:“康三兄弟呢?你投是不投我?”


    康和眉心微动,他打徐扬眼里看出了些玩笑外的认真,意外于这人竟然这样瞧得起他。


    他笑了笑,没明言,只道:“上门的也能投?”


    “范二叔和陈娘子这样疼康三兄弟,说是范二叔投,实际不还是看你的意思麽。”


    陈三芳不晓得两人在打哑谜,道:“大扬,你说得不差咧,俺们家可是要教三郎掌家的。”


    康和笑了起来:“我都听我们家大景的。”


    徐扬道:“那可妥了,大景与我可是打小的情谊。”


    几人说笑了几句,至了县里。


    陈三芳要拿坐车的钱给徐扬,他哪里肯收,本是身上还带了钱,当要给康和蜂蜜钱的,但他默了默,还是没拿出来,预备下回上范家去还。


    “这大扬心可真好,自个儿家里那样的好,却从没瞧不起过咱家里穷。”


    瞅见驾着去了的牛车,陈三芳把铜子重新揣回衣兜里,同康和嘀咕了两句。


    说罢,想起那赵老四的嘴脸,又气道:“俺以后是走路进城回村也都不坐那赵老四的牛车了。”


    康和道:“等咱们家里的驴儿长大了,也打一架板车出来,往后进出城就不必花钱求人。”


    说起这般,陈三芳便又有盼头了,她道:“回去俺就跟你爹说,到时候打板车就教他去寻一块儿吃酒的王木匠打,也好教他攒着些钱。


    这阵他卖肥可挣了钱咧,你们俩上了山不晓得,这人手头有了钱抖起来买酒大手大脚的,日里得意得很。”


    康和笑着说好。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将摊子给铺开。


    陈氏已是驾轻就熟,扯着嗓子就给吆喝了起来。


    康和也吆喝,俩人换着来,喉咙能好受些。


    “又有些日子没瞧见了咧。”


    有个熟客听得吆喝声,挎着个篮儿前来,同陈氏唠嗑。


    “春月里头地里忙,不是日日都能得空来。肖娘子今儿可来方蒻头豆腐回去香炖?”


    那姓肖的娘子掀开篮子教陈氏看,里头装了一方黑豆腐。


    “俺那儿媳想这一口,这不上何家豆腐铺给买了一方。”


    “儿媳得有六个月了罢。”


    陈三芳听得人不买,也不见气,只还多热络的与人搭着腔。


    “你这记性怪好,俺那儿媳肚子愈发的大了,大夫说瞧着像是个儿咧!”


    “谁人有你这样好的福气!便等着教孙儿孝敬你罢!”


    那肖娘子乐呵呵的。


    本是不预备再买什麽,瞧见除却用一张洁净的纱布半盖着的蒻头豆腐外,还有些罐子和鸭子,便问是什麽。


    “家里头腌的咸鸭子,外在呢,俺家哥儿和婿打山里弄得蜂蜜。”


    康和见状赶紧将蜂蜜收拾出来,启了盖子教妇人瞧。


    “哎哟,当真是一股花香气,闻着都觉甜。”


    康和取了一块指头长的竹片沾了蜂蜜教妇人尝:“娘子试试。”


    “这样贵重的东西,俺哪里好尝。”


    “若是旁人,自是轻易不与她尝吃,娘子是我娘的熟客,如何能不教尝的,便是不买也尝个新鲜。”


    受康和这样说,那娘子才尝了尝。


    吃罢,整张嘴力都觉着甜滋滋的。


    她道:“味道果真是好,觉着比那铺子里的要香绵许多。”


    陈氏道:“俺们这是不掺假的好货,如何能不好的。”


    肖娘子点头,有些铺里头便是爱掺假来哄人,前儿她出门吃酒,听得邹夫郎说他买了几回蜜都没得个好的。


    思绪未敛,她同陈氏道:“前头桥边上第三个大铺子,那间做灯油烛铺的,老板郎姓邹,很是爱蜜,你们要不嫌事,能拿去问问。蜜好,他指不准瞧得上。”


    肖娘子觉着这姑婿俩好相与,虽她舍不得花钱买这价贵的蜜,却也乐得多费几句口舌与他们介绍生意。


    康和跟陈氏笑谢了,转手送了两只咸鸭子与她尝吃,人欢喜的去了。


    康和见着日头愈发的大了,晒在石板街上,怪是晃眼,他便道:“娘,我去问问罢,你在这处看着摊子。”


    陈氏答应。


    康和捧着一只蜜罐儿便朝着那姓肖的娘子说的位置去了。


    那灯油烛火铺大,足两层小楼,康和还是头一回过来。


    他到门口,瞧着里头伙计都有两三个,却是没见着肖娘子说的老板。


    这般贸然进去不买东西反寻人老板郎卖物,只怕要教伙计给轰出门。


    再一则,教人起疑他如何晓得老板郎喜爱这一口的,总不能把好心与他说生意的肖娘子给露了。


    于是康和就在街上,离铺子老远便大声的吆喝着来,过铺子时,停了一会儿更大声的吆喝,罢了,就往前头去吆喝。


    倒是管用,没走几步远,烛火铺打二楼开了窗:“那小货郎,把你的蜜拿来瞧瞧。”


    康和见状,这厢才进了铺子去。


    “这是甚么蜜?”


    那姓邹的夫郎收拾得富贵,身上穿着绸子,圆润的手指上戴了三个不同花样的戒子。


    嗅了嗅蜜罐,闻着味道似有些满意,问康和。


    “夫郎手里的是百花蜜,我那处还有槐花蜜,只没取来。”


    “教我尝上一尝你这蜜可正宗。”


    康和取出竹片来,那老板郎却不肯使,似嫌寒碜,教伙计去拿了一支小汤匙来。


    那汤匙柄长,勺也不过指头大小,银制,十分精细。


    一小勺进嘴,甜尽微酸,咽时有呛吼的感觉。


    老行家一品便知真假:“你这蜜倒是好,甚么价?”


    康和没叫价,同这般生意人是难耍滑头的,他便道:“三百个钱一罐,这是一斤重的。”


    邹夫郎听得价格,已觉价贱,不过谁人又会嫌花小钱买好物的。


    他便问:“就只这罐子?听得还有槐花蜜,你那处还有多少蜜?”


    康和道:“摊子上拢共五斤的蜜,家里头倒是还有些。”


    “你那摊子上的一并都与了我。”


    邹夫郎出手大气,想着五斤自吃,还能做些点心,这蜜好,回去换个响亮些的瓷罐封起来送人也体面。


    他就又问康和:“你家里头的可也是这般好的?”


    “合滤的蜜分装的罐,保管夫郎尝的这罐子是甚么滋味,旁的也是甚么滋味。”


    康和道:“我见夫郎也是个爽快人,这般,你要是瞧得上我的蜜,家里的送来全开罐与夫郎尝如何?”


    邹夫郎见此,道:“如此,倒是踏实。”


    罢了,便先取了三百个钱拿给康和,留下这罐子蜜,康和去把剩下的四斤拿来,结了剩的一贯两百个钱。


    两厢说定,康和明日再与他送剩下的八斤蜜到铺子上,届时算剩下的钱。


    揣着银子回摊子上,陈三芳晓得不光是这五斤蜜一个客就给买完了,连家里头的也一兑儿要了去,一张嘴欢喜得简直合不拢:


    “果真是一张嘴连着一张嘴,往后俺可得待上咱摊子前的人都更客气些,指不得就给俺们引大客了。”


    康和笑道:“娘只管做好自个儿便是,该硬则硬,该和气则和气。过分和气了容易教人欺,太强硬了又教人不想搭理了。”


    “也是这个理!那俺还是照着以前的来。”


    说谈间,有人上来问咸鸭子,陈氏连说三个钱一枚,有沙流油,好得很。


    人却也只问了一声便去了。


    也是一个多时辰了,太阳越爬越高,蒻头豆腐就卖了四方,咸鸭子卖了三双。


    这天气越热,好似蒻头豆腐便愈发的不好卖了,反倒是冬月里头要好卖些。


    康和琢磨着,人买了蒻头豆腐去,多是炖肉炖鸭,这蒻头豆腐热热的烫心口,冬里吃着暖和,人爱。


    天热了,多是喜好清爽些的菜样,炖菜上桌子的次数也就比冷冬的少了。


    不如冷天好卖也是寻常。


    可若是按时节这般来看的话,咸鸭子当好卖才是。


    不过他打桥头那边回来,瞧着一路上的摊子卖咸鸭子的不少,比卖蒻头的人可密得多。


    这般下来,便是想买咸鸭子的人多,可分到他们摊子上的,也就更少了。


    康和默了默,捡了四只咸鸭子拿去一头的面摊子上,与了人两个钱,托摊主儿把咸鸭子帮煮熟。


    陈氏还以为康和是吆喝的饿了,想吃咸鸭子先垫垫肚皮。


    待着人端着咸鸭子回来时,她道:“怎这样简省,拿几个铜子去吃两个炊饼,包面,不比吃这咸鸭子好,天儿热,咸的吃多了口渴咧。”


    康和却把四个咸鸭子都给切开,尽可能的切小,摆装在了碟子里。


    陈氏见状,瞧出他不是要自吃,当是要弄来给人试吃的,不由心疼道:“哎哟,这样教人吃,俺们还能卖几枚呐。”


    家里头自吃她都没舍得按人头一人给煮一枚的,这厢直接切几个出来白白给人吃,她觉着肉疼。


    先前康和送与肖娘子的还好说,人家毕竟与他们介绍了一单子大生意。


    康和耐心道:“咱东西好,好过旁人,那便该教人都晓得,不晓得如何肯来买。一条街上多少卖咸鸭子的,咱先前又没卖过,不舍这点儿,往后也难起这桩生意。”


    陈氏心里舍不得,但咸鸭子任凭她如何吆喝,也没见得好卖,便依着康和的。


    切罢了咸鸭子,两人便端着碟儿吆喝着人来尝吃。


    白吃的东西,都用不着人说甚么好听话,自就围着上来了。


    三五几下,碟子里的咸蛋便没剩下两块儿。


    康和坚持着介绍:“自家做的流油咸鸭子,吃得惯口的认着咱家!”


    不多会儿,咸鸭子便教吃罢了,卖出去了五双。


    康和又去煮了一回,前后教试吃就用去了十枚咸鸭子,拢共就三十枚,外在送人的两枚,也便是今日就卖了十八枚,挣也只挣那么五十四个钱。


    蒻头豆腐还没卖完,剩下了得有十斤左右。


    陈三芳打心眼儿里心疼那十个咸鸭子,农户人家,每一个子儿都想物尽其用。


    今朝生意虽算不得多顺遂,好在是蜂蜜卖得好,心中稍稍得了些安慰。


    她也便没捏着咸鸭子的事儿一直念叨,教人听了心头生厌。


    到家时,走着回去的两人都淌了汗。


    范景正在院子里头冲泥脚,他也干了大半日的活儿,热得裤管卷得高高的。


    巧儿见着人可算回来了,高兴道:“娘跟哥夫去城里这样久,大哥哥都回来看了几趟了,午间饭都没吃两口。”


    康和放下背篓,笑道:“真的假的。”


    “哥夫不信问大哥哥,他就只吃了一碗饭,往日里都吃两碗三碗的,二姐要给他添,他都不吃。”


    陈氏闻言也跟着笑:“你这丫头,揭你大哥哥的短,他不揪你的辫儿才怪。”


    康和朝着范景过去,捧了一捧水浇在脸上,顿时凉爽了几分下来。


    他看着受了打趣全当没听见一样的范景,仍然在认真的冲洗着脚上的泥,手指贱嗖嗖的弹了些水珠过去。


    范景眉心微动,抬手擦了下嘴上的水珠,还有丝咸味儿,遂给了康和一脚。


    康和又泼了些水过去,范景这厢一把拽住了人,摁住了他的手指。


    “疼疼疼!”


    康和告饶:“我再不弄水了。”


    范景这才松了手。


    康和揉了揉手指,见着人一脸淡淡的,他道:“看来巧儿说得是假话,要是午间才吃了一碗,哪里来这样大的力气。”


    范景闻言瞅了一眼康和的手指,见着压根儿没甚么事,他就没使力气,亏人叫唤的大声。


    康和笑着去拿了双干净的草鞋来给范景穿。


    范景将湿脚塞进去,问:“东西不好卖?”


    “还成,将你的蜂蜜都给卖了,半卖半送完了咸鸭子,蒻头豆腐没卖完。”


    范景听着也没觉差,嗯了一声。


    两人一并进了屋去。


    蒻头豆腐没卖完,又不敢久放,陈氏便跟大房那头送了两方去,外送了两方给沈夫郎。


    她过去大房那头,张金桂还在榻上给躺着,素日里最是爱出去闲侃的人,如今三日里都不爱出去两回的。


    人焉儿着好似失了气一般,她心里还过不去范鑫不走科考路了这坎儿呢。


    以前那样爱显摆的人,时下是没得能显摆的了,怕旁人问家里的事,索性是不出门了。


    陈三芳到床跟前去宽慰了她几句,唤她别这般消沉着。


    张金桂拉着她的手抹起了泪儿,言她是这样的好,还肯来瞧她,与她说话云云。


    晚间,康和下厨,自家里头也弄蒻头豆腐吃。


    油水煎得旺,一家子今儿累了都吃得香,独是范景没吃多少。


    康和与他夹菜他吃了,吃尽一碗就下了桌子去。


    家里人都有些怪,不晓得他咋了。


    第44章


    康和端着饭碗,撵着去了屋里。


    范景坐在床边的小桌子跟前搓着麻线,好似没什麽事似的。


    “怎了?吃这么一点?”


    康和过去问他。


    范景答了他一句:“饱了。”


    康和哼哼,他还不晓得他一顿要吃多少麽。


    放下碗筷,康和去摸了摸范景的肚子:“我看看多饱。”


    手挨了范景一下,他缩回来,道:“瘪的,哪里饱了。”


    范景斜了他一眼。


    康和凑上去:“茶不思饭不想的,你不会是怀了吧?”


    他本是说句笑,可算算他们正月底上成的亲,这都四月里了,俩人干那档子事次数康和都记不清了,且他们也没避着不教有孕。


    两人年轻身体好,说不得还真是那么回事。


    越想越觉靠谱,康和甚至有些开始兴奋,初为人父的喜悦逐渐袭来。


    范景见着跟前的人嘴角越咧越开,眉心一动,只怕再一会儿孩子叫什麽都给想出来了,他打断人做法:“没有的事。”


    康和见范景犟,不赞同的蹙起眉毛:“你咋就晓得不是。”


    范景道:“我有数。”


    “你先前又没怀过,能有什麽数。”


    康和拉起范景的胳膊:“快教我给看看!”


    他还是小时候跟着土郎中跑的时候摸过几回滑脉,这般脉象圆润如珠、节奏均匀。


    范景由着他闹,任其捏着自己的胳膊。


    康和摸了半晌,抬起头看着范景,四目相对:“我医术不专,摸不太出来啊。”


    范景抽回了自己的手:“都说了没有。”


    “你咋这样清楚没有?”


    范景道:“娘怀珍儿的时候我见过。”


    康和恍然,范景跟珍儿相差年岁不小,他阿娘怀珍儿的时候范景应当六岁了,已是记事的年纪。


    但仍有些不死心:“小哥儿和女子一样?”


    “些微不同,但娘说过,我记得。”


    范景淡淡道了一声。


    康和默了下去。


    范景没想到他会往自己怀了上想,见人不说话,怕是失望了,他道:“往后总会有的。”


    康和闻言知道范景多想了,笑了起来:“我当然晓得。我们的日子还多得是,正月底才成的亲,这才多久,不急这一时的。”


    他握住范景的手:“我只是怕你想你阿娘了。”


    前阵子清明,范景买了香烛纸钱,还带他去瞧了他阿娘。


    范景摇了摇头,他不是个爱触景生情的人,也不许自己这般,为此很少去想。


    “既是没有,那再多吃点饭,今儿累了一日了,午间便吃得少。”


    康和端起饭碗,想哄着范景再吃一些。


    范景别过了脑袋,有些不自然道:“牙疼。”


    康和一怔:“牙疼?你不吃饭是牙疼?!”


    敢情他自作多情两回,不过见他疼得饭都吃不下了,心头又急: “哪儿疼,我看看。”


    范景见此,指了指自己嘴角下头的位置。


    康和让他张开嘴,取了烛火过来仔细瞧看,只见牙龈上一块儿已是红肿。


    “怎也不早说。”


    康和手心扶抬着范景的下巴,眉头紧着:“什麽时候开始疼的?”


    “没多久。”


    范景有些不习惯这般,他不觉得牙疼是什麽了不得的事,挨着也便过去了。


    康和有些拿这人无奈,晓得他一贯是什麽脾气的,轻易不肯报病喊痛。


    要是早些说,下晌回来的时候便从城里与他拿药回来了,何故于疼得牙龈都红肿起来。


    便是下晌说,上外头去刨些草药,也能先给止着,偏生是不言,教饭都给吃不下心头才痛快。


    康和松开手,没好气道:“家里又没治牙疼的药,便疼着罢。”


    范景听得康和的话像是生了气,他默着,眸子看去了别处,不瞧他的眼睛。


    康和见此,更气了些,道:“那我吃饭去了,左右你也挨得住。”


    范景见此,忽得又拉住了康和的衣摆,他抬眸看着人:“谁让你总给我吃糕饼蜜饯的。”


    “倒是还怪起我来了。”


    范景道:“我往后不吃了。”


    康和听着他说话,人又坐了回去:“那冬瓜蜜饯甜得沁牙,你一日里吃半包,牙怎么受得了。”


    “都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没个节制。以后一回少吃些。”


    说罢,他又凑上去亲了亲范景嘴角下头牙疼的位置:“我一会儿拿温盐水来给你漱漱口,再拿冷帕子敷一敷。


    明日你一道与我上城里,去药铺里捡几味药吃,到时候就不疼了。”


    范景垂下眸子,嗯了一声,却没松康和的衣摆。


    直到康和多亲了几下,这才由他出去取盐水。


    人还不准康和与家里说他牙疼了。


    夜里,范景用温盐水漱了口,康和又用帕子与他敷着,倒是没再那样疼。


    康和同他说道白日里徐扬送他和陈氏进城的事情:“我瞧着他当真是起了心要竞乡长的位置。”


    徐家是村上的乡绅大户,徐扬又是独子,读过书,在外头闯过,除却有些年轻外,倒是没有甚么不满足于做乡长的。


    康和道:“我瞧他是有意思想拉拢咱家。”


    范景看向康和:“他拉我们家做什麽,先范鑫在他们家私塾读书,有些交情,许还能看到点儿前程,如今家里还有什麽能教他给看上的。”


    “说不得他看上我了呢。”


    康和同范景笑说道。


    范景晓得康和在说笑,不过他觉着也确是那么回事。


    他知道康和是想问他的意思:“徐扬人不坏,能跟大哥走到一处的,能有多坏。”


    这是言范鑫人傻呢。


    康和点头:“我本也没什麽心思拜山头,想着踏踏实实自家里把小日子过好便是了,不争那些东西。”


    “只那陈雨顺处处与咱们家不对付,他要在那位置一日,便有许多能教咱家不好受的法子。得教他下去了,咱家才能得些安稳。”


    康和仔细想了,他觉着徐扬这便是一次机会,许他未必能成事,但拜去了徐扬的山头,凭借着徐家在村子上的位置,陈雨顺也会忌惮三分。


    左右他们是不可能与陈雨顺好了,也便只能用这些法子。


    范景嗯了一声,他懂些这事,可不会盘计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


    山里人,与人交道的少,心思总是更简单些,也不想复杂。


    若是会谋计,一家子也不会在村里头三两句话都说不起,不会没人把他们家当一回事了。


    范景觉着在这些事上,如今能全然依赖于康和:“你看着办便是,家里听你的。”


    翌日,康和把邹夫郎要的八斤蜂蜜给收拾好,又带了家里头剩下的四十枚咸鸭子,预备拿去城里头卖。


    昨天蒻头豆腐不好卖,咸鸭子也卖得不见好,陈氏有些焉儿,昨日回来就不曾做新的蒻头豆腐。


    因着除却送人的和自吃了的,也还剩下得十斤的模样,哪敢再做新的出来。


    四月里的天气还算不得极热,把剩下的蒻头豆腐放进熟人家的水井里头冷藏着,才不至教它变味不鲜了。


    康和便把剩下的十斤蒻头豆腐给带去城里卖。


    陈三芳今儿没一道,昨儿夜里头落了雨,她要趁着泥土吸了水,把茄瓜秧给栽了。


    范爹手里的活儿也重,怕忙不过来。


    陈三芳也是想去的,奈何瓜秧早间栽最好,可去城里买卖,也得早间就去才行,下午散了集,采买的人便更少了。


    康和见此,便交待了她新的活儿。


    “娘午些时候空了,做蒻头豆腐多几道工序,多费上些神,将蒻头豆腐冷前做成蒻头粉丝。”


    陈三芳不得其解,她倒是见过康和先前做蕨粉和葛粉。


    两个丫头连带着她,一屋子的人帮着忙也弄了两三日,她脑子里可还清清儿的记着那磨人做法。


    “咋要这样做?”


    “天儿见热了,人都还吃些散口的菜。大伙儿买了蒻头豆腐都爱炖来吃,咱换着花样,把蒻头做成粉丝,好教人似拌豆腐似的,也做拌粉吃,指不得人肯买些。”


    康和道:“再试试看,若还是不成,也便罢了,就不折腾还是卖豆腐块儿,若有些成效,便是咱赚。”


    陈三芳闻言觉着有道理,左右上午忙完了地头的活儿也没甚要紧事,干这活儿是为着赚钱使,那不比闲散着要强麽。


    “好,娘依你的咧。唤生珍儿巧儿俩丫头帮俺打下手,咱不做多的,少做些出来先试一试,也不算费功夫。”


    康和应了一声,交待罢了,就跟范景一同上了城里。


    至了县城,先去了邹夫郎的铺子里头,将八斤足量的蜂蜜与他查验,结得了两贯四百个钱。


    算上昨儿个的一贯五百个钱,不枉几番奔波,挣得了三贯九百个钱。


    不想结账的时候,邹夫郎大气的添了一百个钱,同他们凑了个整:“下回再有好蜜,先同我这处送了来。”


    邹夫郎见这些蜜属实不差,听得康和在山里头有蜂箱,还想着后头的生意。


    康和自是乐得常来常往,道:“冬前当还能收得回蜜,届时弄好了便先与夫郎拿来瞧个好坏,不论是要不要,也先过夫郎的眼。”


    收人实在太多,康和送了五双咸鸭子和两方蒻头豆腐与邹夫郎。


    他昨日见得这是个讲究人,未必看得上他们这点儿土货。


    但是人瞧得上是一回事,他们做不做又是一回事了。


    “把这十个咸鸭子拿去后灶上煮了罢,分与伙计吃个闲嘴儿。”


    果然,康和跟范景前脚刚走,邹夫郎后脚就处置了这些土货。


    “蒻头豆腐也添做今儿的伙食里。”


    伙计倒是乐得老板郎大方,欢喜的应了下来。


    “这小郎倒也有心,是讲些情谊会来事儿的。”


    “夫郎这样爽利照顾他们的生意,他们自也当孝敬着夫郎些。”


    伙计说罢了,依老板郎的去灶上将咸鸭子煮了,分与店里的人打个牙祭。


    不想咸鸭子剥开,戳破了皮,内流流出金黄的油水,伙计赶忙一口咬进嘴里,那滋味竟是意外的咸香。


    店里的伙计都觉好吃,连问是在哪处买的。


    那得了老板郎吩咐的伙计便余下两只咸鸭子与楼上的邹夫郎送去,说味道好,也教老板郎尝个鲜。


    拨着算盘的邹夫郎应了一声,教搁在那儿便是。


    他忙罢了,瞧着碟儿里的咸鸭子,正是有些饿了,便取了一枚来垫个口。


    家里头也吃咸鸭子,这吃食不分贵贱人家,只他更爱水巷子那间铺儿里卖的咸鸭子。


    他吃得讲究,先在咸鸭子的顶端敲碎壳,开出个小口来,再用小银匙挖着吃。


    且他还不爱外头蛋白那一层,独喜咸黄的滋味,将将是送了些进口,已是滋味万千。


    他一口气将两只咸鸭子连着蛋白都吃了个干净。


    想是问伙计灶上的都吃了,又不好张口,转吩咐人去寻那卖蜂蜜的两口子,教再去买二十枚回来。


    先前也没留人地址,伙计只好沿街寻着去。


    他自个儿也还想买些回去教家里头的人尝尝咧,天热了,吃咸鸭子的时候多。


    康和跟范景在昨儿的老地方铺开了摊子,没多一会儿,就有人问着上来了。


    “是不是卖咸鸭子的?”


    康和把咸鸭子取出来,道:“卖,我们昨儿就来了一回。”


    “哎呀,只当你们今儿没来,昨儿尝了你们这处的咸鸭子,味道香。扭头说来买,就已经卖没了。”


    “与俺捡三双。”


    “我也要两双!”


    康和瞅着来买咸鸭子的人不少,瞧来昨儿是没白切那十枚咸鸭子。


    只也没想到会来这许多人,想必是人传人的,都想说了他们这处的好吃,这才听着寻来的。


    奈何他们只有三十枚,手头这三十枚是全然不愁卖了,但他想多卖几个人,好教更多的人尝到味道。


    便吆喝着:“时下这咸鸭子腌得刚刚好,没了拿回去尽快便吃,甭久放,时日长了咸口,味道不似现在好咧!”


    “你这小郎做生意还怪是实诚,俺要三双换做两双可成?”


    “如何不成的,只吃完了下回又来照顾咱这处的生意便是。”


    康和忙着吆喝,范景也快着手脚帮收钱和给人捡鸭子。


    没出半个时辰,三十枚鸭子便卖了个干净,走后头的还没得。


    “哎哟,小兄弟,可算将你俩寻着了!俺找了两条街,不想你们竟在这桥上头。”


    康和正预备收拾了东西,带范景去医馆里,这来买咸鸭子的人多,连带着蒻头豆腐都给卖得差不多了。


    只剩得没两方,正说是送去给梁娘子家吃,便瞅着个喘着大气的男子来了他们跟前。


    康和识出这人正是邹夫郎那铺子里的伙计,见人跑得一额头汗,像是有甚么急事。


    他心中想可别是蜂蜜出了甚么岔子,一手交了钱一手缴了货,他可不退钱了。


    “怎的了,可是邹夫郎有甚吩咐?”


    “俺老板郎言你的咸鸭子味道好,想再与你俩买上二十枚。”


    伙计见俩人这处没什麽人光顾,且道:“给俺们个好价儿,俺也与你同咱们铺子上的伙计说你们的咸鸭子好。”


    康和笑了笑,他把篮子提起来倒着抖了抖:“心头谢大哥,倒也想与你一个好价。只是多不巧,你来得迟了一步,我这咸鸭子已卖净了。”


    伙计啊了一声:“一枚都没得了?”


    “咱留一枚做甚,若是还有一枚,便送与大哥了。”


    “那你家里头可还有,还是如蜂蜜一般,也给送到俺们铺子里罢。”


    伙计只好退一步道:“送个三十四十枚都成,多送些,也不教你空跑一趟。”


    康和道:“邹夫郎是敞亮人,就是他要两枚,我也能与他特地跑一趟。只怕他等不得,家里头新做的咸鸭子这两日已全数卖净了,要再有,得二十日后了。”


    伙计听了,心头暗暗呼,当真是来迟一步。


    谁想人生意竟这样的好,不过那咸鸭子味道确是好,他们吃得惯,旁人的嘴巴也尝得来。


    康和同伙计道:“我没来这处摆摊子,我娘有时候也来,大哥若肯等,二十日后与你送来。也不忙着今儿答复,后头得空过来交待都成。”


    伙计嗳了一声,他没时下就定下二十日以后的咸鸭子,得回去问他老板郎的意思。


    人走后,康和笑着同范景道:“瞧来咱们的那五双咸鸭子没白送,瞧人立马就又来买了。可惜娘今儿个没来,要是她见着了,定欢喜。”


    “昨儿我切了十枚咸鸭子教街上的人吃,可把她心疼的不行。”


    范景心想这人的心眼儿便跟蜂窝似的,亏得他这样多的主意,否则这小买卖哪里做的起来。


    “回去教她再把家里存的咸鸭子都腌上,她也一样欢喜。”


    康和笑着应声,他也是这般想的,再得麻烦沈夫郎来。


    两人便往医馆去拿药,康和去的是清坊朱平药铺,就是康和头回打山里来拿药的铺子。


    他懂得些医,也识别药,货比三家过,这家药铺的药在城里算是数一数二价廉的。


    “朱大夫今儿不在呐?”


    康和见今朝开药的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哥儿,瞧着铺子里没见着先前那个上了年纪的医师,问了一嘴。


    “师父教城东头的员外一顶轿儿接了去,他家小姐身子一直不大爽利,看了许多大夫都不见好,独是我师父治得住,隔个十天半月的,田家就要喊轿儿来接。”


    许是想夸耀朱大夫的医术了得,小哥儿便同康和多嘴了几句。


    康和也顺着话说赞了一番。


    这当儿上来了个老太太,也是寻朱大夫的,当是来谢他,还提了一篮子鸡子。


    一会儿又来了个老鳏夫,是来还赊账的。


    康和见小哥儿忙得很,没再搭腔,一回头,见着本在一头坐着等的范景不知啥时候就到了他背后来。


    他干咳了一声:“我是想问问你的牙疼病要不要紧。”


    范景没搭理他。


    康和连贴着过去,牵他到一头先与他敷了外用药膏。


    回到家里,康和算着今儿除却蜂蜜外,挣了八十五个钱。


    咸鸭子两个钱一枚,三十枚卖得了六十文,余下的是卖蒻头豆腐挣下的。


    康和将这些钱拿给了陈氏,咸鸭子跟蒻头豆腐毕竟都是她张罗着做的。


    陈氏有些不大置信:“当真这样好卖?”


    “娘要不信问大景,他看着呢。”


    康和道:“那买蜜的邹夫郎家伙计来迟一步,没买着咱的咸鸭子,走时丧头耷耳的,我倒是教他想预定随时可以到咱摊子上来说。”


    陈氏心中欢喜得很:“那昨儿个可没教人白试吃,还得是你有主意。家里这些日子又攒了几十枚鸭子,一并给咸腌了,夏月里吃咸鸭子的只更多。”


    “依娘的。不过像这般一回熟也不好,卖起来得赶着卖,卖完又没得续上,这断断续续的,教生意不好稳固。”


    康和同陈氏道:“娘分次数做,到时候熟了卖便更好周展些。”


    “嗳,嗳!”


    陈氏一连答应,她不收康和的钱:“你俩去卖的,你们便自收着。”


    康和却一定给她:“咱家里的咸鸭子好卖,也不是全凭咱能说会道的功劳,还是沈夫郎的咸鸭子做得好,否则说得天花乱坠,那也没几人肯买账的。”


    “这厢要再腌咸鸭子,还得劳人沈夫郎帮忙。虽先前咱也送了东西,可到底不如铜子好使,再请沈夫郎来,咱与他工钱,到时候也教旁人没得说嘴,娘觉着如何?”


    陈三芳想了想,觉着也是,沈夫郎家里头不富裕,再拿什嚒都不如拿钱,以后常劳烦人家专看交情也不成,还是银子实在。


    “好,娘这回再喊他,就与他说清咱拿工钱请他给咱做。”


    康和点头:“既是要开人工钱,这咸鸭子就有成本了,娘要不拿这钱,不就得自掏腰包来腌咸鸭子了嚒。更何况收篛头也是娘花了钱在人手上买的。”


    陈三芳见他这样说,便没再推辞。


    她劲头点起,就要去喊沈夫郎,早早的同他交待,寻了日子又来给她腌咸鸭子,一时手上做篛头粉丝的活儿都给歇下了。


    康和由她去,先与范景煎了药,自接下了剩下的活儿。


    他做了些篛头粉丝,又切了葱丝小菜,自家里头夜里先拌了一大碗尝吃。


    只这陈氏一去,天见擦黑了也没等着人家来。


    范爹瞅着桌子上扮的粉好吃,想下酒,半晌不见得陈氏回来,负着手打院子外头望了好几回。


    珍儿巧儿俩丫头也觉肚子饿了。


    “你娘这人干甚去了,唠嗑唠得不归家,要赖在人屋里宵夜不成。”


    范守林左右等不得人,心头不放心,道:“俺去看看。”


    正说着,陈氏又打外头回来了。


    第45章


    “哎哟,你们可不晓得,俺去沈夫郎屋里才坐了一屁股,他家隔壁的曾嫂子也在那处耍,说说笑笑吃了一盏汤,没一刻钟的时辰曾嫂子就了不得咧!”


    “上吐下泻闹得厉害,她抱着肚儿直说痛,一张脸煞白,可把俺和沈夫郎吓坏了!”


    陈氏家来,没理会范爹的埋怨,连就同家里的人说起这桩事。


    珍儿见陈氏口涎都说得起白了,与她端了一碗米汤来。


    陈氏正是渴得慌,一口气给吃了个干净。


    范守林听这样凶险,也不埋怨了,连问:“是咋回事嘛?水吃了遭得?”


    陈氏道:“曾嫂子也这样说,可俺跟沈夫郎都吃了一壶里的水,不都没事嘛,许是她身子整好不痛快,赶在那时候发了。这可把沈夫郎给吓得,咱连上她家里头喊了人把她背回去躺着,她叫喊疼得很呐。”


    “咱村里头也没个草医大夫的,想请个人来瞧,还得往城里头去。家里又没得车子,走路去不知得啥时候了,急得一屋子人团团转,就说要去麻烦那赵老四跑一趟,谁晓得去人没在屋,吃了晌午饭进城里还没回。”


    “可是要教曾嫂子给疼死了!曾嫂子他男人着急,喊不得车子就说要把她背也背去城里头,倒是教他好运气,回来时教徐扬撞见,人看他急得一脑门儿的汗,就问他咋了。”


    “徐扬晓得了这事嘛,二话不说,回家就去把车子给驾了出来,这头收拾着,给送去了城里头。”


    康和也静默儿声的听着,罢了,问陈三芳:“那人可要紧?得了消息没?”


    “已是没事了,就是肚肠病,大夫给扎针开了药吃了一剂,人就缓过来了。”


    陈氏道:“沈夫郎挂心得很,俺打那头陪着,生等着他们回来问了话才家来的,这便耽搁到了这时候。”


    回想起今日的场景,陈氏心头生悸:“赶明儿俺给曾嫂子送几双鸡子过去,今儿可真是吓人。”


    范守林也叹了口气:“打以前咱村里的龚大夫死了,好些年都没得草医了,这要是起点儿意外,突发急症,连及时能有个来看的人都没得。”


    “那夏家的夏春田那年教锄头挖在了小腿上,血流得吓人,久请不得大夫,后头虽保住了命,走路也一瘸一拐的,可惜那么个精壮小伙子。”


    “何止是夏家噢,卖腌酸菜的王婆子病在了床头,请了城里的大夫过来,人还没到就断了气儿。”


    陈氏跟范守林细数着这些年村子里得病遭意外没得及时治的人,心头唏嘘。


    农户人家实是苦,病了痛了舍不得钱去医,有时没法了,不管钱财的事了,却又不得及时的治。


    一家子晚食都吃得有些凝重。


    夜里,天上有几颗闪亮的星子,康和帮着提了猪食去将猪仔喂了。


    范景劈了几捧柴丢到了灶下,忙活儿了些时候,肚里的食消了大半,冲了个澡,回屋歇了。


    “你是不是想在村里头做大夫?”


    两人躺在床上,范景见康和晚上话都不怎么多,料想他是有心事。


    康和闻言,偏过头看向身侧的人,笑起来:“我们阿景也是会猜人心了。”


    范景晓得他是在打趣自己,没与他辩。


    因康和说得也不错,他以前心头只会想着要在哪处下陷阱才好弄活物;


    想着明朝天不天晴,要是落雨便多眯会儿等天见亮了再出门上山,要是天晴,那就得天不亮便出发。


    他脑子里装不下太多的事情。


    分着轻重,便全都想着生计的事了,哪里还有多的心思去猜旁人想什麽。


    可打康和来了家里,他总能变着法儿的弄些以前挣不到的钱来,手头上可见的宽松了,也添置了以前不敢添的牲口田地。


    不单是他们俩挣钱,他又还给家里人也想了挣钱的宗儿。


    他爹跟陈氏已经许久没有同他张口要过钱了。


    前些日子家里头的米粮不够吃,陈氏自掏腰包同村里余粮多的人家买了半石谷子。


    估摸是在他跟康和在山里的时候买下的,他且不晓得,还是在仓屋里去拿箩筐时瞧见堆了新的谷子,问了珍儿说的。


    若在以前,家里别说是买这样多的粮食,便是买包盐,陈氏也都要念叨的全家人都晓得家里头买了一包盐。


    明里的,暗里的,总想他拿三个五个子儿出来补贴家里。


    其实他也不怪,家里日子过得紧,除却田地里那点儿收成,他们也别无进项,自也只能指着他补贴些。


    谁都没错,只错在日子穷苦。


    如今日子有了改观,人也跟着变了些。


    他认,他闲了,多余的心思便格外的留心康和的一举一动。


    康和见他不说话,正色了些,道:“我没有这样想。”


    “今儿听得爹跟娘说这些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是真的。今日虽是旁人病了伤了难寻大夫,但村里没有医师,他日咱们家里的人病了痛了,少不得也会遇着这些难题。”


    康和徐徐道:“奈何我这点儿浅薄的看病功夫,实是又不足能做个大夫,与自家人看看也便罢了,或是催命的紧急关头能断个症,真要做起这营生,拿人钱财,心头不安呐。”


    “若是再钻研个几载,有师傅教着带着,许还能成个草医。只这年纪上了,再去学这些,未免晚了。”


    范景听罢,道:“你有心,静下来寻个大夫去做学徒便是,家里这头,我看着。”


    康和心头听得感动,他知道范景的意思是怕他为着养家,这才不去干没什麽钱的学徒,白白放弃了自己想做的事。


    “不为那些,我确是对行医没有太大的心气,若是想,也不会如今了还不曾去干。”


    范景见他这样说,心头有了数,没再说什麽。


    康和凑上去亲了范景的耳朵:“到底是哥哥,这般为我着想。”


    他心里头很高兴范景会想着他。


    范景被他弄得有些痒,但他又不太想行那事,两人才洗了澡,天气热了,不似初春时节天冷,时下稍稍动弹就会淌汗。


    届时起来又得像做贼一般,他以前从没觉得在山里有多好,也只这般时候,会稍动些念头。


    康和见范景不应他的撩拨,将手伸进了他的衣裳里。


    “我晚食没大吃饱。”


    范景瞅了他一眼:“谁让你不吃饱。”


    康和不怀好意一笑:“这不是想着还有有现成的麽。”


    范景这厢晓得了他说得是自己,心想这人嘴里不正经的话多。


    他默了默,道:“起汗,上山的时候再说。”


    “上山得什麽时候去了,你是想寡死我不成。”


    康和道:“男人的花期可不长,不趁着我现在身强体健,往后不行了你央我都没得使。”


    范景斜了康和一眼,当真没见过这般念叨着自己会不行了的男子。


    康和见他范景冷着的面孔有些好笑,起了心想骚情他,他问范景道:“倘使是我哪日真不行了,你会偷人麽?”


    “……”


    范景给了康和一脚:“我不偷,带到你面前来使。”


    康和吃痛,还没揉两下自己的腿,便听得范景的话,气得一噎:“我竟从不晓得你的心是这样的狠!”


    范景不想再理会他。


    康和却又缠了上去,他打枕头底下掏出了一瓶油膏来,道:“我便是说笑,你还给当真了。是想给你试试这东西。”


    “先前你不总说干涩,抽得生痛麽。我今儿在药铺里拿了牙疼药,顺道还拿了药油膏,说是清凉滋润。看看好是不好使,要有用,也省得你我受罪了。”


    范景闻言抓住了康和的手,他看着人道:“药铺的小哥儿给你的?”


    “嗯。”


    康和道:“怎了?”


    范景想着那小哥儿年纪轻,不似是成亲了的人,便说两人在一处怎说了那样久的话,没想到还弄了这些东西。


    他面皮不薄,可也没想过把这微有不合的事情说到外头去,不禁道:“你倒是好意思同人张口。”


    康和好笑:“这有什麽。大夫甚没见过,终日里头泡在疑难杂症之中,能与人解了烦忧心中便松快了。


    你不好意思,人家早便是老手了,与他提一嘴夫妻事,自不多言与你拿药。”


    范景没言,他自不晓得这些。


    “那你使还是不使?若不想,那便睡了。”


    康和说着,人给躺了下去,状似真没了兴致一般。


    范景这时却把药油膏给拿了过去:“如何使。”


    康和见状,连忙又一骨碌爬起来:“我与你弄。”


    ……


    翌日,范景醒得有些迟,外头天已经大亮了。


    他打床上起来,康和人已不在床上,不知哪里去了。


    他觉得腰痛。


    那东西是好使,却反教康和没个节制。


    他想着,一会儿午些时候,得教康和与自己按一按,否则柴都得劈不动。


    吃了早食,陈氏要去城里卖新弄出来的蒻头粉丝,她今儿精神好,俩丫头也去。


    范爹自还是去下地。


    康和跟范景便都没出门,就在家里头收拾兔儿棚,兔子渐大了,三个多月的时候便长大做肉兔能捆去卖。


    “难得你俩在家,幸是地里撞见范二叔问了一嘴。”


    院子里传来说话声,康和见着是徐扬来了。


    他拎着条三四斤重的青鱼,用草绳打嘴里栓着。


    康和喊人进屋坐,与他倒了茶汤。


    徐扬是来给先前的蜜钱的,三百个铜子拿来,笑说道:“你们还真是好性儿,欠了这样久也不说来催。往后我还与你们借钱。”


    康和笑道:“晓你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咱俩要使银子的时候,自上你屋里去找人。”


    两厢说了几句,康和又问了昨儿曾嫂子的事,两人皆是唏嘘一场。


    约莫是一盏茶的功夫,天时好,徐扬也忙,他说要去雇个长工来家里头帮他弄地。


    徐家人在城里有屋宅,一家子都没在乡下住了,独余下一个大宅子教两个老家仆帮忙照应着。


    如今徐扬回来了,自也要把家里重新弄起来,只他一人施展不开,地里的活儿也不敢落下,故此要找人种地。


    康和收他一尾大青鱼,便喊他晚间忙过了来吃饭。


    徐扬本没想蹭人的饭,这青鱼是打理自家里那块荒废的鱼塘时弄起来的,他也给元哥儿送了一尾更大的去。


    但听得康和要亲自下厨,也就答应了下来。


    家里头有些日子没有弄好菜了,康和喊了徐扬吃饭,索性是弄得更丰盛些。


    酸菜蒻头炖青鱼,又凉拌了蒻头粉丝,几个地里的小菜不题,宰了只不下蛋的鸭子,鸭血、鸭杂、鸭肉,又足能弄出好几个菜来。


    陈氏下晌带着俩丫头回来时,蒻头粉丝卖个精光本就欢喜,听要喊徐扬吃饭,更高兴。


    打屋里取出了范夫郎先前给她做的松花蛋做汤吃,帮着康和弄饭。


    那松花蛋洗干净了外头包裹的草木泥灰,撬开蛋壳,里头弹弹润润,竟是能瞧见像雪花似的白絮,当真是好瞧。


    切开来,金黄的溏心醇厚,松花蛋软糯油润。


    康和也觉极好,他先前便觉着沈夫郎做这松花蛋的手艺定也不会差。


    康和问陈氏沈夫郎可还答应来帮他们做咸鸭子。


    “他肯来,俺跟他说了他多欢喜,还不肯要咱的钱呢。俺哪里能依他的,两厢说明白了,一回与他二十五个钱,他直言多。”


    康和听罢放下心来:“沈夫郎能干,他愿意再来便是好事。”


    陈氏晓得康和话里的意思,笑道:“他不是那起子小心眼儿的人,俺同他说了拿他做的咸鸭子卖了钱,他只高兴,说还与俺们好好做。”


    “今朝俺卖蒻头粉丝,好些人还来问咸鸭子咧。”


    康和应声。


    夜里,弄了一桌子的菜,倒似是过年了一般,吃好的家里人都欢喜,范爹又将他的酒给端了出来。


    徐扬吃酒,整好是与范爹吃几碗。


    可他箸儿夹着菜吃,只觉得鸭肉香,鱼汤鲜,酒都落去了后头不吃也罢。


    直言:“景哥儿是打哪里给讨得这样好的上门婿,连灶上功夫都了得!”


    范景难得是好脸色,与徐扬满了酒,道:“别借着话说躲酒。”


    徐扬笑起来:“我可不敢与你吃酒,你那酒量多吓人。”


    小时候徐扬跟范鑫一同去偷范守山的酒吃,俩小子偷出来吃了一点儿,觉得辣口不好吃,心眼儿子可多,便端着去给范景哄人说是凉开水,想捉弄人。


    不想范景吃了些,反倒是觉着味道还不错。


    但受了俩人的欺,心头不爽,按着人又给了一通好打。


    俩小子挨了揍抱着脑袋乱窜,心头多不服气,凭甚范景就吃得了酒,嚷着要与范景斗着喝。


    三人干了几碗水酒,吃得面红耳赤晕头转向,躺在草垛儿上便给醉得睡了过去。


    天黑了两家人也没见着孩子家去,急得打着火把四处找,还以为教拍花子给拐了去。


    范爹也记得这旧事儿,道:“混小子,几个会在一处,专晓得调皮捣蛋。”


    徐扬大笑道:“一会儿我吃醉了回去睡田坎上,虽不得我爷跟爹拿着棍子来打了,可家里头也没个人来接啊!”


    康和听得范景儿时事,心头实在好笑,夹了一块拨了鱼刺的肉到范景碗里。


    他道:“我一直诧异,大鑫哥人瞧着老实巴交的,你作何打人家,今朝瞧来,大鑫哥儿时也不是省油的灯。”


    范爹跟陈氏都发笑:“大扬,啥时候教咱去吃酒嘛,你跟大鑫同年,俩大小伙子都还不成家,教咱们这些叔叔婶婶的干着急。”


    徐扬打着哈哈,道:“大鑫啥时候成家,我便啥时候成家。”


    陈氏晓得些徐扬和元家哥儿的事,不好多说,便没再言。


    这日后,徐扬跟康和走得近了不少,常能见着两人会在一处,关系可见得亲近。


    进五月前,康和帮着陈氏分日子做了几百枚的咸鸭子和松花蛋,自家里不够数,还同外头收蒻头一般收了不少的鸭子。


    陈氏起初本也不敢弄得太多,只怕这东西给砸在了手里。


    奈何是她卖蒻头粉丝的时候,前来问咸鸭子的人多,外邹夫郎又同她交待了四十枚咸鸭子,教腌好了就与人送去。


    除却这一家的,陆续还有些零零散散的交待,可一累算下来,光是定也都给定了八十枚出去。


    这般不多做上一些怎够。


    她舍得下本钱,外也是因蒻头粉丝卖得不差,跟冬月里的蒻头一样好卖。


    蒻头一方得一斤的量,才卖三个钱,蒻头粉丝多了工序,又新鲜,泡在水里的一把湿粉丝,用大陶碗装着,半斤就要卖五个铜子,可比蒻头豆腐要挣钱的多。


    只就是累呀,以前做蒻头豆腐简单,可要弄做粉丝,那是精细活儿,一干就是两三个时辰,教人胳膊酸脖子疼。


    不过上城里干一回买卖,夜里将白日挣的铜子一个一个用麻绳穿起来时,提着沉甸甸的铜子,心里头又觉再累都值当。


    五月里,康和跟范景预备要回山里头了,过了春,繁衍的时节结束,也当好生猎捕一番。


    这一去,他们打算在山上多待些时日,因着夏月一过,秋收时,总少不得要回家里帮着收割。


    上山前,先去了一趟城里,得置办些东西。


    米啊面的家里倒是有,要紧是一些常备的病伤药。


    俩人便去了之前拿药的清坊朱平药铺,进了坊间,老远就瞧着里头团着好些人,不知在作甚。


    康和拉着范景前去看,瞅着药铺今日并未开张,可门口却站着两个穿着细布黄衣的男子,正扯着嗓子吆喝:“害人性命,枉为医者,咋有这样黑心的大夫!”


    “亏得我们家员外回回以礼相待,街坊四邻都可瞧着,哪次请他上门不是用轿儿来接的。


    好心教人欺呐,把我们家小姐给医没了命,那样年轻的姐儿,活生生的一条命呐!”


    “大伙儿是不怕死不要命的便上这朱平医馆药铺里头来瞧吧,只怕教人断命断得更快去……”


    康和听得一知半解,但大抵上晓得这是出了事了。


    瞧着周遭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也都说得含糊。


    这当儿上,康和教身旁的范景给扯了一下,他疑惑看向人,范景朝他抬了抬下巴。


    康和顺着瞧过去,只见偏巷里头,有个背着小包袱的哥儿轻手轻脚的想躲开人群走去外头的大道上。


    那人正是药铺里与人拿药的哥儿,上回买的牙痛药便是他给开的。


    俩人默契的跟了上去。


    “哥儿,铺子里是生了甚么事?”


    那哥儿忽得教两道高高的身影给挡住了去路,吓得一惊,险些将手里的包袱也落在了地上。


    瞅见俩人有些眼熟,可一时也认不出是谁,便道:“你们是甚么人,何故拦我去路,当心我报官去!”


    “哥儿勿怪,我本是上医馆里想拿些药,不知怎的外头围了这样多的人,瞧着还有人在生事。”


    “受朱大夫恩惠,我们在山里头过活,先前他还肯收我们的药材。”


    小哥儿闻言,伤心的掬了把泪,道:“往后我们家这药铺只怕是开不成了,你们另寻间医馆药铺罢。”


    “如何不开门了?前阵子我夫郎牙疼,来拿了药,多好使。”


    小哥儿道:“我师傅与那西城的孙员外家看诊也许久了,前阵儿他家小姐不适,同我们药铺里拿了一味药,师傅与她交待了相克的药物,谁晓得小姐转头便从旁的药铺又取了克药,人吞了药没几个时辰就去了。”


    “孙员外不依不挠,非说是我们师傅医死了费小姐。进了衙门,打了官司,县公爷没判咱师傅的罪,可费员外不认,寻了人日日在咱药铺外头闹事,衙差受了孙家的好,不管这事。”


    “不明事理的人听了他们言,都来骂咱药铺医死人了,咱辩也辩不过费家那些不讲理的人,师傅教气得在床上躺几日了。我这小心着去外头买些汤食菜果回去,伺候着师傅。”


    康和听得眉头紧皱:“竟是有这样不讲理的人!”


    小哥儿擦着泪:“他们在县里势大,哪里是我们这般外乡来没根基,讨日子的平头老百姓能斗的。只待着把师傅的身子养起来,咱就离了这地儿去。”


    康和问:“那是要搬去哪处?”


    小哥儿摇头:“不知能去哪处,本便是外头逃难落脚在这地儿上的。


    这些年虽是经营起了药铺,眼看着日子好了些,可师傅医者仁心,不牟利,又好心许人赊欠,手头上也未攒得两个钱。”


    “这铺子本是赁的,出了事,店东家便已是想给收回去了,我们想久留也不得留。”


    “郎君,我不与你多说了,得去买了菜食回来照料着师傅。”


    康和自没再留着人多说,他与范景一道与这小哥儿打了掩护,教他好上大道。


    “可惜了这么好的大夫和药铺,我上回来还见着人与他送鸡子答谢。”


    康和心中感慨,想着这与他们在乡里受陈雨顺欺有甚差别,人在哪处,都少不得遇事儿。


    范景没言,他心中自也感触颇深。


    第46章


    康和回去前,又费了两个钱寻了包打听,问朱平药铺的事儿。


    跑闲不晓得其中的弯绕,但县府里有这么一场官司却是晓得的。


    朱平药铺确实没吃罪,这事是做不得假的。


    其实但凡是用些心去想的,便能晓得不是朱平药铺的过错,凭着那员外在县里的权势,若真是朱大夫犯下事,他能教自家吃亏?


    县公明断,孙家死了女,心头不甘寻人出气罢了。


    这般寻人滋事,无非是想将朱平药铺闹关门。


    康和心中盘算着,回了村,上了一趟徐家。


    “你咋得空过来,不是说入夏要上山去了?”


    徐扬打地里头回来,他们家的家仆同康和端了一盏茶汤。


    徐家宅院建得是村里头数一数二的敞大,不说多豪奢,但屋子足有十余间,前厅后院儿的青瓦房。


    待客是待客的屋,吃饭是吃饭的厅,屋设讲究。


    打徐爷起,家里头就能供读出个秀才来,可见得彼时日子便不差。


    徐家爷孙几代人都还算能成事,一代几十年,徐徐积攒下来,日子便愈发好,如今在城里置出宅屋,开着私塾,结得更广的人脉。


    “打城里置办了些东西,是预备着要进山了。”


    康和道:“只进山前,来寻你一趟。”


    徐扬道:“那敢情好,你午间就在这边吃晌午饭,一会儿把大景也叫来。我教焦婆婆做一道红烧肉和小葱豆腐,这可是她的拿手菜。”


    康和想着要与他说话,距午间吃饭的时辰也不远了,便答应下来。


    说定了吃饭的事后,他方才与徐扬谈正事:“你可晓得城里有间叫清坊朱平药铺的店?”


    “倒是不曾听说,如何了?”


    康和见此,将今日在城里的所见所闻说与了徐扬听。


    “当真是可怜人,城中人员密集,甚么人都有,不乏那起子欺人霸道的主。这朱大夫是外乡人,在县里头没有根基,更是教人好拿捏。”


    徐扬听罢,也十分同情,他道:“说不得是得罪了同行,受人排挤也说不得。依你言,他是那样仁心,可那些做大夫的,并非全数良善,不少也是借医牟利。”


    康和应声,他见徐扬只是就事论事,谈着事情的表象,便又直白了些。


    “前些日子,你与我说心中的苦恼,言不知从何下手竞这乡长。


    徐家在村上有威望,乡亲认你,待你客气也因你是徐家人,倘若是脱去这层身份,姓张、姓李,村里人未必还买你的账。可你与家里头定下,得靠自己立起来,为此竞乡长时,不可凭着家里的关系。”


    康和道:“若是要教你真与家里撇得干干净净清清楚楚竞下乡长,这事几乎不可能,你姓徐,村里人始终要看徐秀才和徐童生的面。


    你家中有势可依仗,这并非是个短处,若是好好用起来,只会更好。届时竞乡长,村里人便不会单拿着你是徐家人说,而是细说你办的事。”


    徐扬点头,他想爷和他爹也是这样的意思,倘使真教他一点不依靠家里头,这村子上偌大的屋子,也应当不教他住才是。


    他顶着徐家的姓,使着徐家的好,但不能光享着这份好,得立起来办些利于徐家的事。


    “前阵儿曾嫂子突发恶疾,是你送去城里医治的,曾嫂子一家都谢你,还同外头说你的热心,想来,你也是在为竞乡长拉拢人心。


    这事做得不差,可事微了些,照拂的也不过一家人。换做是村里的旁人,他若有车子,当也会送曾嫂子去城里。”


    徐扬认,康和说得不假,他便也晓得这些道理,心里头才恼骚。这些小事徐扬做得,村里谁都做得,那竞乡长的时候,除却他姓徐外,谁也能竞了。


    康和见他有认真在听,也便乐意仔细与他说:“我瞧着朱大夫这事,未必不是个咱们的一个机会。”


    徐扬忽得明白过来,他道:“你的意思是想我去把这朱大夫给请到村子里来?”


    康和见他上道,欣然:“我便是这个意思。”


    徐扬默着琢磨了一阵,忽得拍了下手:“村里头没有大夫,乡亲要看诊只能上城里,若是寻常小病小痛的也便罢了,要遇上曾嫂子那般紧急,只怕赶不上去医。”


    “咱村里要有个大夫,何愁医病的事情。届时便不是惠及一户人家的事,是惠及一个村子事了!”


    他想着元哥儿的小爹,因身子病痛,元哥儿便常得上城里去拿药问诊,倘若是当初村里有个大夫,他也便不必跑那样远的路,终日里提心吊胆的。


    自然,这是最私心的想法。


    “你说得不差,若这件事能办成,那便是你徐扬才能做成的事,不是村里随便一个人都能办的。彼时村里人去看诊,都得念叨上一句你徐扬的好。”


    徐扬欢喜起来,心中止不住激动,他拉着康和的手道:“我的好弟弟,真是谢你与我这样盘算,除却我家里人,谁还与我谈这些。”


    他打一开始便觉着康和是有谋算的人,果真自己没有看差。


    康和倒是心境平和些,他同徐扬道:“你可甭欢喜太早,半道把酒庆祝,时下要紧的事把事情办好。”


    “得,我定不教你空欢喜,后头你便瞧我的。”


    午间,在这头吃了晌午饭,康和跟范景家去,徐扬便收拾着去了城里。


    康和没再随着去办这事儿,一来,他一个薄家上门婿,又和里正不对付,时下实在没有本事去接个人来村上;


    二来,他也想看看徐扬究竟有没有本事在,要是些微本事都没有,那也甭竞乡长了,将来真坐上了那位置,也未必是件好事情。


    两三日,徐扬都没回村来,康和也不着急结果,先紧着自家的事儿,跟范景一同上了山。


    事情要办得成,他们下山时,村里自就多了个大夫,若没办成,也不过还是老样子。


    再下山来时,已是半个月以后了,康和跟范景打城里去卖了山货回家。


    不想,事情还真就教徐扬给办成了。


    这徐扬打从康和那处晓得了朱大夫的事情,他也没火急火燎的便找上门去请人。


    先是上城里头打听了一番朱家药铺的事,也是为着谨慎起见,要是那朱大夫真医死了人,自是不好将人给请村上来。


    依着徐家在城里头的人脉,打听的消息自然会比康和的准和深。


    得晓事情确实错不在朱大夫后,他便以他爷的名头与人下了一封请柬,将人请到家中来吃了回茶。


    借此了解一番朱大夫的为人,他自看了觉不差,爷和爹也没说不是,这才备了礼,又前去拜访了朱大夫,说明了他的意思。


    朱大夫在城中已是难得安生之地,要是去外乡谋生,年纪又大了,还真难经得住折腾。


    若能不走远,那自是更好,他并不在乎是乡下还是城里,只能继续为医便已是万幸。


    再一则,他受徐扬礼遇,徐家乃乡绅之户,便也是一重靠山。


    朱大夫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两头说定,人便能接去乡里了,不过徐家与陈雨顺到底还是在来往着,面上面下都没有撕破,自还是要去同人说道一声。


    不过未防他不应,徐扬事先便将要请大夫上村里来的事给说了出去,教村里人都欢喜了,这才前去与陈雨顺谈。


    村里的人都翘首盼着,他陈雨顺要是不答应,那就是见不得村里人好,少不得得罪村里人,且徐扬事先便言了他要请大夫来,也不怕他舔着脸将功劳给占去。


    结果便是陈雨顺答应了,不过他受徐扬这般摆布,也许是自个儿没从这件事里沾着好,心头自不多痛快,但也没多想。


    徐扬也是他半看着长大的,他觉着人浮躁,没有眼界,只晓得自己快活。


    家里头安排的好亲事不要,为着元家哥儿把徐爷气得躺了几天,这样的小子,能有甚么报负,不过是投身在了个好人家里命好。


    徐扬说妥了村里,便将朱大夫还有他的徒弟给请到了村上,人没住处,还将自家里的屋子给收拾出来三间,供人住着看诊。


    朱大夫心头过意不去,要与他赁钱,他不肯要,言教他们安心住下,家中人丁少,屋子空置也白空置着,来时手头上攒足了钱,再帮着与他们另造一处屋。


    朱大夫也是会些生存之道,住下两日后,便同村里人义诊三日。


    徐家日日人进人出的,都谢朱大夫的仁义,言徐扬的好,说徐家人厚道。


    得听康和跟范景下山回来了,徐扬立便乐呵呵的来寻:“我爷跟我爹都夸说我这事办得好,这么些年来,他们还是头回这样认我办一件事。”


    康和听罢,也觉得徐扬确实办事谨慎,细致,他道:“你借着家里的势,为徐家增了光,又为自己立了口碑,家里如何有不满意的,门庭便是要靠你这般才能城起来。”


    徐扬道:“那还不是得谢你,与你出些好方儿。”


    康和不揽功,他道:“我也不过是光嘴上说,实际办事的是你,这事情能成,是你有本事。”


    徐扬笑起来:“我时常觉着你长了两张嘴,范景的嘴是不是长你身上去了?”


    “他的嘴要长我身上,你也听不见他说话。”


    两人笑了会儿。


    徐扬又想起一事来,他同康和神神秘秘道:“你晓得那孙员外作何要闹事不?”


    “他女儿没了,不是想撒气?”


    徐扬轻哼了一声:“也不全为这事儿,他便是存心想将朱大夫给赶走。”


    “这话怎么说?”


    那孙家小姐打小锦衣玉食的养着,一回出门教个穷书生给瞧着了。


    这书生呢,相貌风流,读书不上进,一门心思都在攀龙附凤上,得晓了孙家有这样一位小姐,便起了心思勾引。


    几番设计巧遇,这孙家小姐心性单纯,因体弱多病少有遇人,便教书生几首酸诗给勾了去。


    俩人浓情蜜意,孙小姐教书生给哄骗着做了出格的事,有了身孕,事情自是再难瞒住,那书生还借此事胁迫孙家。


    孙家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将那书生给收拾了。


    孙小姐失了情郎,心头伤心,又觉辱没了门庭,想不开存了死志,这才买了相克的药毙了命。


    “孙家哪里不晓得这事情与朱大夫无关,他不过是想出口恶气,再来,朱大夫长看管孙小姐的身子,自是晓得了她有孕的事,孙家怕消息流传出去,便想将人赶出城。”


    康和听罢其中原委,眉头紧锁,他道:“既是这般,那他们打官司,也不怕事情落出来?”


    徐扬笑着摇了摇头:“你不晓得官府里那些弯绕,这孙员外产业不少,自没少孝敬县府里上下,县公虽公正,未曾教朱大夫吃罪,但也与孙家留了颜面。”


    康和微有叹息,他早晓得这世道一贯如此的。


    话罢,他不免又心中担忧:“那你将朱大夫接来,可招了孙家恨,别害了你们家惹上事端。”


    徐扬摇头:“他们孙家虽是富,却不贵,说到底不过是商贾之家,我们徐家不怕他。”


    “不过我爷做事周全,从中做和,孙员外与朱大夫两厢谈了话,这事到此为止了。也便是你,我方才谈了其间原委。”


    康和松了口气,他与那孙家没有半点关联,倒是不会去言人家事,自不会往外传。


    只他叹息:“朱大夫也不似那般会说人长短的,若一开始便好生谈,也不会闹成现在这模样。”


    徐扬道:“谁说不是,不过想来也是因着朱大夫不会在城里经营,孙家才肯松口。”


    康和想也是,他又道:“但先前确实有官司一事,你借着机会还是要与朱大夫正名,否则村里的人听着半截话,又人云亦云心中恐慌,到时候你本为着村里人把朱大夫请来,好事也能被闹做坏事。”


    徐扬听罢,应声:“你说的是,我先前光顾着将人接过来的欢喜,还不曾与大伙儿说明。这厢记下了,寻个日子说开,也不怕往后再起什么事端。”


    康和点头。


    经此一事,康和与徐扬两厢看着了彼此的本事,又合计成了一件大事,关系倒是也随之更近了些。


    第47章


    入夏后,林木青翠,范景跟康和都常住在了山上。


    村子里热浪翻腾,山林里倒是可见的凉爽。


    家中穿不住上衣的康和,在山间都得穿件袖长的衣裳,一来是山头的气温低些,另一则,山间凉爽归凉爽,蚊虫却厉害得很。


    木屋里头窗户上教他给装上了一层纱帐,那张拼接而成的床也做了蚊帐给罩了起来。


    终日康和都用盆儿把晒干的艾草烧着。


    草烟飘起来,倒是有些驱蚊的功效,可人也熏足了味儿,出去猎捕的时候都能嗅着一股淡淡的艾草味道。


    “也不见木屋里有些甚么驱蚊虫的东西,尽数都是我才给弄的,这山里头小指头那样大的蚊子像罗网一般飞着,以前你都如何驱蚊的?”


    康和用竹条细编了两个拍子,见着蚊虫便去拍打。


    这蚊虫厉害得教他俩办事儿都不敢在床榻外头去,一日两人正在兴头上,床间施展不开,便光着膀子从帘帐里头滚了出来。


    没一会儿功夫,蚊虫就落在了范景的后腰下头,康和没忍住去拍了一把。


    他当真便就只是去拍蚊子,可蚊子没拍着,只落得一声脆响,范景生了气,几日都不准他碰。


    康和一时恨透了蚊虫。


    范景答他的话:“皮糙肉厚,咬不透。”


    康和哼哼道:“那你胳膊上那一个挨着一个的包是哪里来的?分明就是日子过得糙还怪皮肉。”


    范景没言,倒是教康和给说中了,他以前吃都吃得打发,哪里会把日子过得多精细,变着法儿的驱赶蚊虫。


    要叮便由着叮去,不信还能把他的血给吸干了。


    康和却不依他的歪理,血虽是不能教蚊子吸干了,但痒着能好受么。


    他拉过范景的胳膊,将袖子挽上去,抹了些用草药泡的驱蚊水。


    “我摘了些薄荷,入饴糖甜腌,拿放凉的开水冲了两葫芦,埋在了河溪里头冷泡着。咱俩一会儿去取了回来,定是沁凉爽口,晚间蒸一条熏咸鱼就着吃。”


    范景应了一声,自打他得了一回牙疼病,已没再像以前那样不知节制的吃甜了。


    康和也不再买冬瓜蜜饯与他吃,把他给管着,弄也弄些不那样甜的吃食。


    两人在木屋里眯眼浅睡了一炷香的午觉,身子上的疲乏劲儿去了,这才收拾了家伙便出去转山,顺道去取河里的薄荷甜水。


    康和也像模像样的背着把弓,与范景一齐。


    他那弓挂在身上,凭着高大修长的身形,倒是英气,只中看不中用,纯便是吓唬人用的。


    有好师傅教,也没见太多长进。


    范景说他,若是回家里去把鸡鸭都关在棚里猎,说不得还能瞎猫碰着死耗子。


    山里头的野物跟成了精似的,等康和瞧见再把弓摸出来,野物早都归了洞。


    可嘴上嫌人归嫌人,却又拿了一把弓与他使,且还是新做的。


    康和单手举着弓,一路上跟在范景左右,拉着弦假装架了箭试瞄着射猎。


    正是耍得起劲儿,忽得范景抓住了他的手。


    “怎了?”


    康和眉心一动,连忙止住了步子。


    范景朝前扬了扬下巴,放轻了脚步的同时,一只手便麻利的打后腰上取了箭出来。


    康和朝着范景注视着的方向看去,只瞧见了一片茂密的灌木,正疑惑那头是有什麽时,簌得一声,破风响,竹箭飞射了出去。


    “嗷!”


    一声撕裂的惨叫,只见灌木丛里蹿出了头近乎百斤的山猪来。


    范景已经将他猎中,但射着的却是后腿上方的位置,没击中要害。


    山猪也并不蠢笨,朝着灌木地一片逃窜。


    范景自不甘猎物跑脱,便往灌木地追去。


    康和在山里也不是一月两月了,自认长了不少经验,却也还是没留意到灌木丛里竟然还藏着头山猪,也不晓得范景是如何精准发觉的。


    时下也顾不得细究这些,他连忙操起刀跟了上去。


    灌木地树木不高,但藤蔓杂草横生,并不便追赶猎物,但好在康和没跑几丈远,听得簌簌几声箭响,竹箭稳稳的都扎在了山猪身上。


    连吃了范景几箭,山猪再是跑不动倒了地。


    康和见此,才敢喘上两口大气。


    他看着远处慢慢放下长弓,教风扬起了衣摆的范景,只觉着人分外的英气。


    “你怎就这样厉害!”


    康和笑起来,欢喜过去,想瞧瞧那头山猪如何。


    范景听着他的话,嘴角也牵动了一分,偏头看向他,只一眼,脸色却忽得大变:“康和,小心!”


    康和闻言一怔,下意识回头去,身后竟不知什麽时候冒出了一头壮硕的山猪!


    两根粗硬的獠牙足有拇指大,高高的竖在黑嘴两头。


    这显然是一头公山猪,个头比先前的那头山猪还要大上一倍不止。


    山猪已经对康和生了敌意,见被发觉,蹬了后脚两下,直冲冲的便朝人撞过来。


    风都带着一股蛮劲儿,若是遭这猛烈一击,便是不断骨也得破了皮肉。


    康和连忙撒腿躲避,范景亦是情急。


    他瞄准山猪放了一箭,想将它击毙,不想却射在了脖子下方些的背脊上。


    未曾致它的命,反倒是教它恼了,激得它更为凶猛,一头便冲去了康和身上。


    康和只觉得天旋地转了一瞬,一时不知是因滚进了灌木从里不见阳光,还是冲撞昏了头,眼前发挥,打灌木地里连滚了几圈。


    这处并非斜坡,能教他滚出去的自不是地势的原因,而是教那哼哧哼哧的山猪接连给拱了好几下。


    范景亲眼看着康和教山猪给冲进了一从茂密的灌木中,人一头扎了下去便不见了踪影,山猪也隐没在了灌木间。


    他一时只觉浑身气血都冷凝在了脚底。


    山猪与康和在一齐,他不敢贸然再发箭出去,准确的判断早在没有射中山猪脖子,反倒是刺激了这野物冲向康和时已经丧失了。


    只怕再失手,这回便不是惊了山猪那样简单。


    他飞跨过藤蔓跑过去时,只见压倒的杂草藤蔓形成了一条长长的路,而路上四处都是血。


    范景脑子里从未这般空白过,也没觉手脚能冰冷至此。


    直到见着卡在灌木树干里,半张脸都是血的人,还在朝山猪挥着刀时,方才有了一息生气。


    范景打后头手起刀落,那头本已教康和制得有些站不稳的山猪,顿时毙了命。


    “得亏是这灌木,我要没挤着爬进来,定教这东西给撕了两块肉去,不咬人,骨头也能给他拱断了去。”


    康和见山猪倒下再爬不起来了,浑身绷紧抗击的神经才得缓下来,他重重喘了两口浊气,只觉得满身都是一股腥臭味:“这玩意儿瞧着还没家里正月里宰的那头猪大,劲儿怎要大那样多。”


    他一骨碌说了几腔话,却见着范景一句腔都没搭,只一言不发的把交织长的灌木劈开,要把他给弄出来。


    康和不紧不慢的往外头爬,时下觉着右边胳膊有些疼得发软。


    他心想范景这般凶险的情境下竟也还能泰然自若,真不愧是猎杀过熊瞎子的哥儿。


    不过他心里又有些不大痛快,还以为人会担心他的不行,这般死里得生,不得哭一场。


    他打劈开的灌木枝干处钻出,欲要卖一场可怜教人心疼时,发觉范景伸过来牵他的左手竟然在发抖。


    康和微怔。


    他可是拿左手端弓最稳不过的。


    一时,康和将嘴里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他放轻了些声音:“我没事。”


    范景没说话,只是一顾的将他从灌木丛里拉出。


    康和见他情绪有些不对,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背。


    可范景的手在他手心里依旧颤得厉害,他许是想克制的,却全然不由自己。


    康和见状,赶忙伸手抱住了人,他安抚的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别怕,没事。”


    范景有些恍惚,一双眸子好似是失了神般,胸口起伏的也厉害。


    康和眉头紧锁,他将人抱着好一会儿,范景方才回缓过神来,急忙要带着他回去。


    两人将两头山猪弄回家里时,天已擦黑了。


    冲洗了个温水澡,康和只穿了一条大裤衩子,洗净了身上的脏污血迹,他才见着自个儿确是也吃了不少的伤。


    胳膊和腿上都有或深或浅的擦伤,许是教藤蔓树根挂的,也有教山猪的獠牙给扯的。


    就连左边脸上也挂了小指长的一条伤口。


    好在是木屋里备了药,他正要去提箱子时,发觉自己右手竟然已经使不上什麽力气了。


    范景不教他再动弹,让趴去床上,他给上药。


    自打出了事,范景一下午都没见说过话。


    康和平躺着,范景与他的脸擦膏药时,他看着人的眼睛,道:


    “怎么不说话,是因为我伤着了脸,不似从前英俊了;还是觉着我手脚太笨,没把那山猪给制住,与你添了麻烦?”


    范景眉心动了动,他指腹划过康和身上的伤口,每过一道,心中的自责便加深一分。


    时下听得康和说这样的话,他心中只觉得说不出的滋味。


    “若我出箭准,你不会受伤。


    ……我不应当带你去那片灌木地,也不应当离你那样远,不……”


    康和连忙握住了范景的手:


    “傻子,你能怪我手脚粗苯,能怪我拖着你,也不应当怪自己。即便是我今天死了,也不是你的过错,你知道的,在这山里讨日子,出事是寻常。”


    范景抿着唇,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他摇着头:“不……你不能……”


    康和意识到不当说这些,范景情绪有些难自控,他连忙起身环住人安抚。


    “不会,不会,是我说错话了。


    没事的,都过去了。这不是好好的麽,往后也都会好好的,我会更小心,不会再出这样的事了。”


    范景没言,他确实心中压抑的情绪很多。


    夜里,人睡得很不安稳,尽数是梦。


    他梦见四面八方都是壮硕的山猪,红着眼冲来,张着血盆大口要将人撕碎,他慌忙放箭,却发觉箭落在了康和的身上。


    他又梦见康和浑身是血,自己想去将他抱住,却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在面前倒下……


    范景从未这般恐惧过,挣脱了梦境,一下子睁开了眼。


    木屋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外头的夜风声,他浑身已教汗给浸湿。


    范景一时还有些无法分辨现实与梦,自己又身处什麽样的环境里。


    直到腰间环着他的胳膊感觉到了他的不安,下意识的收紧了些,他方才回缓过来。


    微弱的火光中,他见着身侧躺着的人安然的睡着,因着右边胳膊痛,动弹不得,却也用左边一只胳膊将他给抱着。


    范景注视了康和良久,他未动声色,轻轻挪了些身子,靠进了他的怀里。


    康和身上有一股艾草和药膏的味道,他闻着觉得舒缓了许多,方才重新睡去。


    第48章


    翌日,康和醒来时,发觉整个身子几乎不能动弹,右手更是碰都碰不得。


    昨儿个的伤,本还觉得没如何,今儿才尽数发出来痛。


    他倒吸了口凉气,想撑着起来,在床边穿好衣裳的范景把他给按了回去。


    康和躺在床上,望着人道:“不要紧,皮肉伤都是这般,隔日才是最痛的。


    昨日已是检查了,没伤着骨头,也就右手胳膊有些伤着,仔细养一阵便好了。”


    他到底会些医,自己心头有数,他不是那般爱报病喊痛的,但也不是那般傻撑着的人。


    “我晓得。”


    范景道了一声,他在山里打猎多年,常有小伤,自是知道这些伤症。


    便是以前他自己吃了伤,第二日也不会出门去,要在木屋修养。


    如今有两个人在,更当照料着伤患。


    晨间山里雨露重,吹着风还有些凉。


    范景拉了薄褥子给盖在康和的身子上。


    “你睡,我去弄饭。”


    康和听着这话,觉得有些耳熟。


    他没说话,嘴角已是翘了起来。


    得,今儿也是当一回火都不带攒一把的臭老爷们儿。


    他安然躺在床上,一双眼睛却跟着范景打转。


    瞅着人生了火,又洗了米,哗啦一下给倒进了锅里头,水给溅得老高。


    他眸子里止不住起了些笑。


    这哥儿,做饭连围裙都不见栓,动作也生疏,哪里是个会做饭的模样。


    他故意问:“我们吃甚?”


    范景答他:“喝粥。”


    “就只喝粥麽?”


    “下些菜叶。”


    “那敢情好。”


    康和在床上躺了约莫两刻钟的时间,又问:“我现在能起来了麽?”


    “嗯。”


    得了准许,康和才慢腾腾的掀开褥子。


    范景盛了两碗粥放在了灶边的桌上,赶忙来床边将他扶起,颇似是照顾已经瘫痪了的丈夫。


    康和醒了休整了些时候,已觉好多了。


    可见着范景扶着他的腰,多细致的照料,顿时又软了手脚,起不来似的,靠在人的身上好生虚弱一般。


    他打桌边坐下,看着一大碗煮得泛白沫的青菜白粥,菜叶子丢早了,已经融做了一滩菜糊。


    他闻了闻,道:“糊香糊香的,我们阿景也是贤惠起来了。”


    范景晓得自己手艺差,有些不自然的拿了一枚勺子给康和:“先将就着吃,我下山去城里买些吃食回来。”


    康和左手捉着勺子在碗里搅了搅,心想竟也是舍得要买吃食了。


    他道:“院子里那俩山猪如何处置?”


    那大的一头山猪当场就毙了命,小些那头夜里也断了气儿,按理是昨儿就应当给处理了。


    只康和受了伤,范景情绪也不好,故此没收拾。


    夏月里山中温度低且还好,若是换做在山下头,那猪肉只怕得臭。


    现下整头弄下山说不得要坏,且那样大的个头,也不好挪动。


    范景道:“烧了水,一会儿便给宰了。”


    “我下山一趟,问食肆里肯不肯收,若是不要,买了盐,自给烟熏了。”


    康和也是这么个想法。


    于是吃罢了饭,便烧了两大锅热水,烫刮去又黑又硬的猪毛,露出灰黑的肉。


    山里头刀具不多,处理起来也不如村里头方便,好在是范景手熟,两头山猪还是教他给解构了出来。


    光是肉便足足装了两大簸箕,跑山黑猪精瘦,不似家养的那般终日里头吃了便睡,少有动弹,长得一身肥膘。


    跑山猪脂肪薄,多是红艳艳的瘦肉。


    这般精瘦的肉更得富家人喜爱,富裕人户里三餐菜碟上常见肉,故此不爱肥腻。


    只农户人家,终年里若非是逢年过节的,哪里舍得弄荤腥来吃,为着解馋,买肉多是选肥厚的。


    这山猪肉虽更劲道,但没煽过,味重,不专门用料子烹,轻易难下口。


    要是送去城里支个摊子,未必比家养的猪好卖,毕竟富裕人家还是少数。


    故此,最好的还是贱些价,教食肆一齐收了去方才是最划算的。


    罢了,将血水猪毛给埋了,又撒上些掩盖去味的灶灰,省得这腥味引来野兽。


    “你就屋里待着,别出门去。”


    范景捆上箭,同康和说了一遍。


    人到门口时,又与他交待了一遍。


    他这人话少,说了一回已是认真,嘱咐两回,便是十分严肃了。


    范景其实是想康和下山去看大夫的,左右村上已经有了大夫,也没多不便,可他再三同他保证了无事,方才作罢。


    若不是今日不得已要下山去,他并不想教康和走开自己的眼皮子。


    康和依在门框上,心想这厢也是晓得担心人了。先前自个儿受伤的时候,他要下山进城里去,嘱咐他别出门有听他的麽。


    他看着人,没答他的话,仰着下巴道:“你要亲我一下,我就应。”


    范景眉心动了一下,他没言,将康和往里头赶了些,遂拉拢门,从身上掏出了锁头。


    “诶,诶!”


    康和见状赶紧按住门。


    他都不晓得这人甚么时候把锁给揣到了身上,怕是一早就想着他要不老实听他的话,便要把门给锁起来。


    “把我锁屋里了,要是着了火,不得多一块儿熏肉啊。”


    “我听你的,不出门去教你担忧。”


    “你出去了我便把门闩上着,在屋里睡个长午觉,一直等你回来为止。这总成了吧?”


    范景见他如此保证,这才收回了手,把锁拿给了他。


    康和看着人一路消失在了树林里,依言上了门闩进了屋去。


    他倒是真睡了会儿,只哪里睡得了那样久,个把时辰便起了身。


    打木屋里头翻找寻出了些收集的料子,桂皮桂叶,椒子,草果,八角,三奈……零零散散摘弄回来存着的,一直都没舍得用,这会儿用快纱布给包起来,丢进锅里熬煮着。


    取了一只猪头来,用院子里接的无根水冲洗弄了个干净,外还理了一笼猪大肠,拿草木灰反复的揉洗。


    他预备卤上一锅子猪头肉,范景家来时,正好吃。


    只右手不大灵便,他也便不去动弹它,拿左手洗肠子。


    笨拙的将半边猪头和大肠折腾出来,狠狠用山姜与酒腌制,去除了腥臊,这才下进锅里头。


    起先炖着,料子包的味道还未曾煮出来,猪头肉与肠子能闻着一股腥臊,待着时间长了些,料子的味道浓郁了,便将猪味给压了下去。


    随着炖的时间愈长,肉香便愈发的浓郁起来,别有风味。


    康和小了火,由着灶膛一块儿柴燃着,慢慢闷炖入味儿。


    他狠下了酱汁,肉里渗得越好越香。


    范景赶着回山里时,天已擦黑了,他打老远便在起的夜风中嗅到了一股酱肉香气。


    待着能瞧见自家木屋时,那香味浓郁,屋顶上飘出的炊烟,便更笃定了是康和做了菜的想法。


    “怎背了这样多的东西。”


    康和听得叩门声,连忙跑着去开门,他看着天色渐晚,也是几回开门往外头望了又望。


    这厢总是见着熟悉的面孔家了来,跟小孩儿盼着大人赶集回来似的。


    瞅见出门时还空唠唠的背篓,时下背绳将人肩头勒得紧紧的。康和连忙要去接,范景躲过了,反手给门上了门闩,背着背篓进了屋去。


    “你做饭了?”


    范景将背篓放下,见锅炉里盖着锅盖,可香气藏不住,一直往外头冒出来。


    康和见此将锅盖揭开,一锅子的肉,香气浓郁。


    锅面上,还有一只大陶碗,里头蒸的是两团猪脑花,白白嫩嫩的。


    康和早灭了火,将猪头肉焖了得有一个多时辰了,猪脸皮教卤得软软弹弹,卤水里都是油汪汪的。


    他先前割了一小块儿试了味儿,卤香浓郁适口,猪头肉实在是弹牙,香的不行。


    “弄这卤肉麻烦,我一下午都没出去过。”


    康和将锅里蒸的油脑花给端了出来,再要去将猪肉捞出切了,范景抓住他的手,过来帮他将猪头捞出。


    范景倒是信他没出门去了,只在屋里头也没老实歇息,不过到底是没发脾气。


    他与康和说了下山的事。


    先去了食肆里头,那边看了肉,言不是活的要不了一两百斤的数,只收五十斤。


    范景应了下来,把带下去的山猪肉按照康和交待的,送了一方与常同他们交道的伙计,人私底下又同范景介绍了个去处。


    东街上的一间好酒食肆也做山珍菜食,小伙计带他去,那头的厨子便又要了三十斤。


    如此便去了八十斤的数,他们手头上的山猪肉净肉都得有一百五十斤的模样,虽未曾全数给卖出去,但总比全砸手上好。


    “出城前,遇见了娘,她言去问问老主顾,看有没有人想买山猪肉的,许能再卖些出去。”


    范景道:“明儿她唤爹上山来,帮着把山猪肉送去城里。”


    说罢,他又与康和看了打城里买回来的东西。


    有几大包粗盐,几颗菘菜和萝卜,说是陈氏上城里卖粉顺道要卖的菜,想着他们俩上山也许久了,定是早没了菜吃,教他给带上来的。


    “这倒好说,那这又是?”


    康和拿着一包红彤彤的干枸杞子,看向范景。


    “说是补身的。”


    康和干笑了一声,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再补不得精神一晚上啊。


    接着又给翻出了一包海带,两只灰毛鸽子。


    康和见着鸽子的羽毛上还有血迹。


    他问道:“这是回来的路上撞见打的?”


    范景嗯了一声,没言这是专门寻去打的。


    康和道:“整好明儿拿去县里,合着山猪肉一齐卖了。”


    范景闻言,却把鸽子抱去了一旁,他背着康和,道:“不肖卖。鸽子滋补,好养伤。”


    他买回来的东西,都是给人打听了,好给康和养伤吃的。


    康和闻言,微怔,想着这人也是长心思了,不过心里却甜滋滋的。


    他过去蹭了蹭人:“这样心疼我。”


    范景微有些不自然,他会打猎,能宰猪,但不大懂得如何照顾人,便也只能依着葫芦画瓢。


    “吃饭罢。”


    康和往蒸熟的脑花里淋了些酱油汁,黄豆酱油配着滋味绵密的脑花,很是好吃。


    碾碎了拌进饭里,口味更好。


    两人就着吃了不少卤肉,肚子都撑得很饱。


    范景也还是头回吃康和做得卤肉,得了好,言剩下的猪头都不必拿去卖了。


    康和答应,左右卤汁还能再用,且卤水是越卤越香的。


    两人吃罢,肚里觉着撑,索性是将剩下的一半猪头也给洗净了放进锅里给卤着,虽吃卤好的猪头肉之前,已是余下了些,预备等明儿范爹上山来,与了他带回家去,给家里人也尝尝。


    但范景说要把猪头都留着,他们自是吃不完这样多,便多卤些出来,教范爹带回去,吃个饱足。


    弄罢了,月儿已是爬上了树梢。


    两人身上起了许多汗,院子里头黑乎乎的,一同冲了澡,挨咬了好些包,这才得躺上了床。


    “你身上的皂角气很好闻,离我近些。”


    康和伸手去拉了拉范景的手,他胳膊疼,已是不能再似先前那般自在,洗了澡上了床便似条蛇一样去缠住范景了。


    范景闻言,倒是难得没有装聋,他挪了挪身子,还真挨近了过去。


    康和心想这可不比以前听话得多了麽。


    两人凑得多近,范景看着康和脸上颧骨位置的那条伤口,有些发红。


    他知道什麽样的伤,大抵是有多痛,这点伤与他而言,或许不算什麽,可伤在康和的身上,他每每看着,只觉比在自己身上还挂心。


    其实他心中也很奇怪,人怎会生出这样的想法来。


    “疼吗。”


    康和眸子微动,他看着范景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脸上的伤口处,他道:“一点点。”


    话音落下,他感觉伤处微凉,触感很软。


    其实伤口教碰着了,总是有些痛的,可这夕间,他只觉心神荡漾。


    除却范景的唇,这世间大抵上再没什麽是这触感了。


    康和不可置信,微张大了些眸子。


    范景也是头回做这样的事,往前,都是康和主动去做的。


    他觉着自己大抵上是做得不好,不过……康和似乎很高兴。


    第49章


    翌日,范爹多早就跟陈氏上了山来,范景跟康和从木屋出去,打外山上接着俩人。


    这回上山来,晓得要运重物,范爹将家里养得那头驴子也赶了上来。


    年初的时候这毛驴儿已经八个多月大,几个月过去,已是教家里养得健壮了许多。


    早先便教范爹训着驮运些肥料,倒是把性子磨得好。


    “哎哟,我的儿,光是听大景说弄山猪的时候你吃了伤,他只与俺说没事,瞧瞧这脸上喇的口子,教俺心里疼。”


    陈氏昨儿在城里头撞见范景,见只他一人下山来,心里奇,问他康和咋没下山来。


    范景原还瞒他,只言说人有事忙活。


    陈氏哪里肯信,且不说俩人成亲后就黏糊,出门多数都是形影不离的,在村子里也便罢了,这进了山,如何会分开行动。


    再一则,家里谁不晓得范景不擅言,康和有甚么要紧事会自个儿在山里,要教范景下山来谈买家。


    她心里一盘算就不对,缠着范景,他瞒不过,这才吐了康和受了伤的话来。


    虽人肯定的说不要紧,陈三芳夜里回去还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想着外村那个葛有全,不也是猎山猪的时候遭了老罪麽。


    夫妇俩人夜里都没睡个安稳,天不见亮,就赶着驴儿想快些上山来瞧瞧康和。


    这厢见着人还是好生生的能走能动,范爹倒是松了心,陈氏见着人面上的伤疤,心里还是揪得慌。


    “山里头难免磕磕碰碰的,我这身强体健的,要不得两日就好全了。若是当真不痛快,自一早就下了山去寻朱大夫了。”


    “时下家里头的咸鸭子、松花蛋还有蒻头粉丝都卖得好,日子也不似先前那样紧了。你跟大景干脆甭在山里头了,一家子在村里头,不说富贵,到底是要安生些。”


    陈三芳道:“山上这钱挣得难。”


    康和晓得家里头担心,他宽慰道:“这干哪行哪业都有险事,如今正是山猎的好时机,要是因着一点小伤小痛的便不干了,如何使得。”


    “但我长了这回记性,往后定是更小心谨慎,爹和娘不放心,我与大景便夏秋里来山上转转,不似以前那般在山里这样久了如何?”


    陈三芳受康和的劝,心里头好了些。


    她也知晓,如今家里头也只是不那般捉襟见肘了,可到底是没攒下几个钱。


    用钱的日子还多着,轻易哪里丢得下挣钱的营生。


    一路说着,至了木屋。


    瞅见堆放着的山猪肉,范爹和陈氏都惊喜:“恁多,比咱家里过年宰的猪,肉还多咧!”


    “两头山猪的,攒在一处便多些,但一头,不如家里养的。”


    说着,几人便快着手脚将肉装在箩筐里绑在驴子身上。


    康和将昨儿卤的猪头肉取出来,先切了一碟子与陈氏跟范爹吃了个香。


    这放凉了的猪头肉,更为软弹,冷吃不比热时味道差。


    要不是在山里头,范爹已经想寻酒出来就着吃了。


    康和将剩下的猪头肉给包好,装进了陈氏的背篓里。


    下山时,除却驴儿驮着的上百斤肉,范爹,陈氏,范景各自也都背了一些。


    康和也是要背的,不说范景不许,陈氏跟范爹都不要他下重力。


    有了驴子便是要轻松许多,几人分下剩下的猪肉也都不重了。


    几人径直赶去了城里,先去两间食肆里送了山猪肉,陈氏昨儿跑了几家老主顾那处,又还两斤三斤的卖出去十五斤。


    如此剩下的猪肉也便五十几斤了。


    康和跟范景送了几斤去梁氏的铺子上,顺路去肉行挨着问有没有肉摊肯收山猪肉的。


    闻听不是整头活猪,都少有摊子肯问,倒也有两三个摊子要,不过价格压得比家养的猪肉还低,康和跟范景都觉得不大值当。


    且不说山猪肉要稀罕些,市价比家猪高,且还是豁了半条命才弄来的,就是自留着吃,也不想这般贱价。


    于是余得五十斤的山猪肉,自支了个摊子卖。


    至下晌收摊时,又卖出了二十斤,剩下的三十斤不敢再摊开卖了,当晚回去村里,便赶着给盐腌起火给熏了。


    晚间吃卤肉,与大房也端了一大碗过去,家里人要康和去朱大夫那处看看。


    康和本是不想折腾,教范景给盯着,只好入夜也去了一趟。


    晚间麻烦人,也給端了一碗卤肉去。


    朱大夫与康和验了伤,并无大碍,言他处理的好,这时节上,外伤若不仔细着,极易发炎感染,届时溃烂开,那可是大麻烦。


    他取出上好的祛疤膏药来赠与康和:


    “早先便听得了是康小兄弟同徐先生家中举荐了我这老医,本是早想前去答谢,只听说你在山里,故此也没个机会碰上。


    时下,借着机会,定得同康小兄弟道一声谢,若非小兄弟,老医与徒弟如何能得今日安稳。”


    康和摆手:“朱大夫仁心,便不是我,换做旁人,也定乐得这般。”


    朱大夫心中只无任感激的,康和要与他医药钱,他哪里肯收。


    徐扬听得康和跟范景过来了,打自屋那头来看了看人,闻了朱大夫说没大碍,他拿康和调侃了一番。


    “瞧着小脸儿给弄的,想是山猪见了也生妒。”


    “去你的。”


    两人说笑了几句,康和跟范景才回去。


    夜里,康和取出了今儿卖猪肉挣的铜子,八十斤教食肆收去的山猪肉,得了两贯钱,另外散卖的钱他没拿,陈氏吆喝了一下午,弄得口干舌燥的,卖下的几百个铜子,教她自收着。


    如今家里头挣钱,许是各都有些进项,已然没有算得那样清,计较得多深了。


    康和取出他跟范景存钱的匣子,加上先前卖蜂蜜,一些零散卖山货挣下的铜子,上半年里置了地,余下四贯多钱,时下又有十二贯多些了。


    他把钱银整理了一番,将匣子装回了顶柜里。


    范景脱了衣裳,打朱大夫那处回来,他绷着的神经松了不少。


    看着康和去放钱匣,他道:“伤了就养着,别去想那些事。”


    康和闻言走回来,听得范景这样说,笑了一声。


    他晓得范景是怕他心里惦记着赚钱,不老实的养伤。


    “这些银子若是吃喝,够一家子用一两年了,我不着急挣钱。”


    他过去挨着范景躺下:“钱咱一直在挣,比之寻常农户人家,这大半年里,已是十分能赚钱的了,我心里很知足。”


    之所以攒不下多少钱来,也是因为家里底子薄。


    有了些银子,得买牲口,得置地,这些没有的东西,总是想去一一置办下来,不是他们爱显摆要弄这些东西彰显自家里挣钱了,实是要想日子松快好过些,这些东西少不了。


    那些家底子厚些的农户人家,成家时手里就有十几亩地的,年月光景好时,不仅自家里粮食够吃,还很容易有余钱。


    余下来的钱,今年买了驴子,明年打了板车,后年里修缮了屋子……有的东西越来越多,也便越来越好挣钱,手上剩余的便更多,日子就愈发的好。


    而穷薄的人家,一直还在温饱饭菜够吃上打转,想要办件事还得借钱使,好不易攒下点儿,立又去还账。


    他们家眼下是够了吃喝,便是在一样一样慢慢添置的时候,等多过几年,要是顺利的话,家底子也会厚起来的。


    没有什麽是一蹴而就的,这个道理康和自来便晓得,就是他当初做自媒体赚了钱,前头也是沉寂了两三年,磨砺着沉淀了心境慢慢做成的。


    凡事都需得慢慢积攒。


    他时下总不能因为家里日子清贫,便琢磨弄出样惊世之物,立教什麽达官显贵瞧上,与他几千上万贯钱买了去,至此发家罢。


    许发家未必,反还惹上祸端。


    朱大夫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他且还未有什麽不是,不也教权势折腾的够呛。


    今日的时代下,无权无势的普通人户,有了好东西也是一种罪过,平庸踏实,方才容易保得平安。


    “咱一家子踏踏实实,慢慢的往上走,不急得。”


    范景应了一声,他看着神色柔和的康和,眸子中有一股对未来日子的憧憬。


    他心里头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大抵是所受感染,也开始期待往后了。


    默了默,他终究决定同康和说一说他心里头的想法。


    今儿陈氏在山上说的话,总是在他脑子里打转,他晓得陈氏是见了康和忧心,说出得着急话。


    此前,他也从未想过有一日或许不上山靠打猎为生了。


    在康和来家里以前,穷家薄业,如何敢去想丢下这一门手艺。


    可这次康和出了事,他却起了丝动摇。


    “娘说的,也没错。”


    康和闻言,看向范景:“娘说什麽?”


    “不去山上了。”


    康和眉心动了一下,他其实许久以前就想过这个事,范景受伤的时候,见着葛有全大出血的时。


    倒是这次他受伤,反倒是没生出这样的念头来。


    他想着打猎是范景赖以为生的手艺,他也喜欢打猎,若是不教他前去打猎了,终日里在家中下地,岂非是有些太禁住他了。


    为此,康和一直不曾提过这事儿,也是怕他多想,以为他受不了山里的生活。


    倒不想,今日,他竟会主动这般提。


    康和没有急着高兴,反倒是认真的同他谈:“若是不上山了,你一手的射箭手艺便得搁置了,你心头可有旁的打算。”


    他思考过范景能做些什麽,因着他沉默寡言的性子,许多行当都不大合适。


    独是一些沉闷的手艺行当适合他去做,好比是做猎手,在地里劳作,或是制造些什麽物品。


    显然,有关制造的,那都是掌握在一部分人手中赖以为生的手艺,范景得打头去学。


    不想范景道:“或许我能学着做个屠户。”


    说罢,他又看向康和:“但我不会叫卖。”


    康和忽得茅塞顿开,他竟未曾想到过这一点,旋即道:“这有什麽,有我同你在一起,你负责宰杀,我能叫卖。”


    范景忽然浅淡的笑了一下。


    康和愣了下神,旋即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人有了些换门营生的想法,但这事情并不是一拍脑门儿就能干的。


    这屠户有两种,一种是在屠宰行专门宰杀牲口的,一种是那般自买自销的屠户。


    前者便相当于寻个东家,与人做活儿,按月领取工钱;


    后者则是四处采买了牲口,宰杀以后自行散卖作为营生。


    范景既说了不会叫卖,便指的是想做后头这种。


    倘若做前者,既是与人做事,那又何必于局限做屠户,寻旁的差事也能做,要紧的还是他不想独自去城里做活儿。


    自然了,康和也不想他去。


    但若要做后头这般屠户,那也就麻烦多了。


    不说积攒口碑的事情,让十里八村的晓得有他们这么个屠户外,自也要东西齐备。


    这齐备,并不是刀具齐备这么简单。


    屠户要想挣钱,得各村交涉走动,光靠着两条腿,步子就是再快,那也走不得几里路。


    需要是要一辆板车,方便四处行走,宰杀了猪羊牲口,也好运去城里贩卖。


    这是一则,另外,卖肉不似卖小菜那般,可随意铺摊子便把买卖做起来了。


    得是赁个铺子或是摊子来进行买卖,要比寻常的小买卖要规矩许多。


    既要赁铺子、小摊,那就是又一项开支。


    前前后后要想把这一行当干起来,手头上没有个二三十贯钱轻易如何敢做。


    赁金、置办工具便是一笔大开支,前去采买人农户的猪羊,不得先把钱结给人了才拉去卖?买卖一头猪羊价格可不低。


    康和将这些都仔细的说给了范景听。


    两人合计了一番,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至少不能立马就干,得一边攒钱,一边去实施。


    不过有了新的谋计,两人心头都更踏实了些,也觉日子很有劲头。


    康和与范景说定了以后,便将意思透了些给家里人晓得,范爹跟陈氏都十分的支持。


    这做屠户,虽也一样不好干,但总是比干猎户要教人踏实得多,怎么说都是在村子上走动,不肖在荒郊野岭上一去就好些天。


    “要做手艺,得有师傅带才成,不说教你多少,得借师傅的名头,自个儿才好出去单干。新手起初人总不认你,认得是师傅的名头,听说是谁谁带出来的,才肯让你一试嘛,见了你的手段,觉着好,才有二回。”


    范爹道:“俺去教胡大三收大景做徒弟,他那儿不肯承他的手艺,人想在外头闯,俩人吵了好几年了咧。


    前阵俺们一道吃酒,他吃醉了,还嚷说儿不孝,胡大郎不想家来听他爹念叨,都不让他媳妇带孩子回来看老俩口儿。”


    “俺听胡大三的意思也是不逼他儿了,说不准肯收徒弟。”


    先前家里头宰猪,范景也是上他们家去借的宰猪工具,他跟范爹有点儿酒肉交情。


    康和道:“爹说的在理,得要拜个师傅,便是走个过场也成。”


    范爹道:“俺哪日看他得空,喊他吃酒,问问他的意思。三郎你与俺们弄点儿下酒菜,俺拿着去嘛,也好跟他张口些。”


    陈氏听这话,嘴了范爹一句:“是你要吃还是托人办事呐?”


    “你个妇道人家就是不懂。”


    康和见着俩人拌起嘴来,笑着打圆场道:“这都好说,爹哪日要去,我做些菜便是。”


    第50章


    这日,吃了晌午饭,日头毒辣。


    范爹没睡午觉,提着康和弄得一碟子酱肉,一碟冷拌胡瓜,外在一角酒,上了胡家。


    这胡家日子不差,盖着八间屋子的青瓦房。


    女、哥儿都嫁出去了,儿又在城里赁着屋子住,偌大的屋子,就老两口儿住着。


    胡大三的夫郎又是个贤顺的,两人少有拌嘴,素日这里便清净得不成。


    人上了些年纪便爱热闹,见着范守林过去,胡大三多欢喜,将人喊进了屋里头。


    俩人赤着脚盘腿坐在凉席上,竹榻子中间置了张矮桌儿,酒和酱肉就放在上头。


    “你这酒哪家打的,倒是清冽顺口。”


    胡大三曲竖着条腿,端起酒碗吃了一口,一只手打着蒲扇,屋里头窗子跟门敞着,偶时外头送阵风进来,倒是算不得热。


    “还不是桥东头那家,俺是他们酒肆的老熟客了。不过这酒是真好,说寻了新的甘泉水酿的。”


    胡大三道:“改明儿俺也去打一角搁屋里放着。”


    “你是不缺酒吃的。”


    范爹说罢,夹了块儿酱肉给胡大三:“你再试试这酱肉。”


    胡大三依言吃了一块儿冷酱肉,这肉冷着闻不到甚么香气,进了嘴滋味却好。


    “哪里弄得这好肉吃?三芳妹子的手艺?”


    说着,胡大三又丢了块儿进嘴里。


    “她便是会做恁香的酱肉吃,会给俺做了提出来吃酒?你当谁都似你好福气,娶得贤惠和性儿的。”


    范爹又与胡大三夹脆胡瓜:“这是俺家婿给俺做得咧。”


    “谁有你范老弟的好福,得了个好婿,那日村里头量地,我就瞧着不光一表人才,还立得起事儿咧。把那陈雨顺都给制住了。”


    胡大三倒是没拍范守林的马屁,他当真是觉着这康家老三一个上门的,还多有手段。


    那日家来,他还跟夫郎说,可惜没给他们家小姑娘招个赘,否则时下一家子也热热闹闹的。


    “我只晓得他外头立得起事,不想还做得来菜吃。你说说,这跟得婿又得媳有甚差别?”


    范爹教胡大三这样捧着,心里头多得意,不过他也没忘今儿个来是为着干甚的。


    “他是好,俺也认。只俺心里头觉得多不是滋味,觉着对不住孩子。”


    胡大三见范守林忽得丧头耷脑起来,问道:“好端端的,咋说起这些话来?”


    “前些日子俩孩子上了山去,谁教遭了老罪,给两头山猪给掀了,那一身一脸的伤,真是看得俺揪心窝子。”


    范爹垂着头道:“也是俺没本事,要是能有门子手艺在身上,多挣得几个子儿,哪里还消孩子上山去讨那样凶险的日子。”


    胡大三听得也是心里一惊,去年他上外村去宰猪,那村子里头姓葛的猎户便说是教山猪掀了,教人给抬回来的。


    他在路上瞧得了一眼,可真是够惨的。


    “可要紧呐?上徐扬家去瞧过了没?”


    范爹摆摆头:“好在是皮肉伤,没出大岔子。”


    胡大三听得没事也松了口气,但心头也是发揪,他是个爱孩儿的,自家也是三个孩子,要是哪个遭了这罪,他小爹只怕得了消息得昏过去,自也要急死。


    范爹见胡大三隆着眉头,他道:“俺想着总在山里头讨日子也不是个事儿。几年前大景遭了一回厉害的,一家子便把心悬在了嗓子眼儿,如今三郎又遭险,眼瞧着山里头不安生,俺跟媳妇是整宿整宿的不得合眼。”


    “她便跟俺说,要是能另寻门营生可就踏实了。”


    胡大三还不晓得范爹什麽意思,只宽慰人道:“不枉三芳妹子这样想,做爹娘老子的,总是想孩子平安。”


    “可不就是这个理儿。俺便愁呐,这能教大景做甚呢,他要不去山里了,三郎自也就不跟去了。”


    范爹道:“俺这些日子便都在想这事儿,没得个结果。”


    “看你给愁的,俺心里也不好过。”


    胡大三默了默,他与范爹道:“俺那个不孝子听说近来在城里头弄了间散儿行,个大老爷们儿,去弄姑娘哥儿钻珠子的活计,不像个话。”


    他先将自己儿骂了一通,又道:“大景要是肯,俺教那不孝子的小爹同他说说,教大景去做活儿。”


    “这甭管哪行哪业,能挣得子儿便是好营生。你家大郎已是出息得很了,放眼咱村子上,几个比得了他的。”


    范爹道:“俺多谢你与俺出主意,只大景的性子,你也是晓得的,他哪里合适在城里头讨日子呐。要是教三郎一块儿,倒是妥帖,只铺子里与人好生做活儿,哪有两口子一道的说法。”


    他借此说笑一般:“要教他去城里,倒是还不如跟着你学杀猪。”


    胡大三笑起来,他没回应范爹这话,只道:“大景就是话少,这样的孩子不滑头,做事认真,多好咧。”


    范爹见胡大三这样说,他也没缠着问,今儿本就是来探探口风的。


    两人又说了半晌的话,范爹见外头阴了一阵儿,辞了人,戴上草帽家了去。


    乔夫郎见人走了,进屋来收拾桌子。


    他同丈夫说:“俺瞧着范二兄弟的意思,倒是想你收他们家景哥儿做屠户。”


    胡大三闻言,道:“他甚都没说,不过是来与俺牢骚几句家里事罢了。”


    乔夫郎道:“景哥儿是个练家子,性子也硬,他做不了城里的活儿,要是不做猎手了,干屠子便是最合适他的。


    这天儿这样热,范二兄弟地里干了一上午,人不午睡,专门提着东西上门来找你吃酒,不是为着这事儿,当真是闲不成。”


    胡大三听夫郎这么说,一琢磨,觉着还真是。


    旋即他道:“那可不成,俺这手艺是要留与大郎的。”


    乔夫郎道:“你倒是好心要把好东西留与咱大郎,只你瞧着他肯要么。


    先前人要在城里头做生意,你生是不乐意,一个子儿也不拿出来,却也没给人难着,瞧如今照样不是把生意弄起来了,前些日子俺去县里买灯油,看着铺儿里的生意还多好。”


    “要俺说,你那手艺留着也不过留着,倒不如收俩徒弟出来。”


    胡大三没搭腔,歪在凉席上。


    乔夫郎见状,也没再言,端着碟儿酒碗出去了。


    范爹至了家,太阳晒得身上火辣辣的。


    陈氏赶紧上来问:“咋样嘛?胡屠子甚么个说法?”


    范爹摇摇头:“他没应咧,甚都没言。”


    陈氏道:“拜个师傅不是一张口就成的事儿,且再看看罢。要是实在不成,便打外头寻个师傅,也是有那起子收银子给个名头的。”


    康和跟范景这日回去了山里头,俩人还是要靠着打猎攒钱,再者,即便做屠子的事情弄妥了,山上也不是全就给丢开去。


    山里头弄了那些个蜂箱,好不易收拾出来的,还是要定期上山来打理。


    一日里,康和拿冷存的卤水新做了些卤肉出来,喊了张石力过来吃。


    “要真能在山下寻个营生干,俺也替你们高兴,这山里,不说凶险,日子过着实在也是寡淡。”


    张石力来木屋这头,得听了康和跟范景新的打算,倒是觉着好。


    “不过你俩也真是,先前伤了也不同俺说一声。”


    康和道:“不是多要紧的伤,犯不着那般兴师动众的,山里头小伤小痛的,多是寻常。山下养了几日,如今都已大好了。”


    张石力也晓得这个道理:“总归没事便好,大力那小子,这都多久了,走路还有些跛。听得你们村来了个大夫,还说去好生瞧瞧。”


    “朱大夫医术不差,他去看看也好,精壮一小伙子,要是落下腿疾便麻烦了。”


    张石力点点头。


    吃罢了肉,康和还给张石力收拾了两块儿没切的包好教他拿回去吃,爱吃酒的人,大抵都爱两口卤肉,他特地多做了些。


    往后他们要下了山,这头还得麻烦张石力得空来关照着。


    又一日,康和跟范景弄了些活物进城里卖了回家去。


    路上遇着豆腐坊,康和费了几个铜子买了两方白豆腐,拿回去吃。


    近来他得了一种新吃法,用松花蛋拌豆腐,豆腐本无味,松花蛋却滋味浓郁,两厢治成一道菜,反倒是奇味。


    家里人也爱吃得很。


    两人至家时,浑身好似教汗洗了个澡般,汗淋淋的。


    康和有些受不住,回屋去便将衣裳给扒了,打着扇子凉快了会儿,这才套了件无袖的褂子。


    家里头没人,他正说是去弄点水冲个澡,揭开水缸上的盖子,发现缸里的水竟然见了底。


    “没水了,我去挑些水回来。”


    康和说着,便去寻水桶,光得根扁担。


    “这水桶哪儿去了。”


    “许他们便是去挑水了。”


    范景也热,他拿汗巾擦着汗,道:“有些日子没落雨了,五黄六月天,村子里水都用得紧凑。”


    村里不少人家都没得水井,要吃水用水,要么趁着落雨天用家伙接下下来存着,要么便去公用的水井取。


    但乡头拢共两口水井,村东一口,村西一口,天气热了,两口水井前取水的人都多。


    范家多数时候是在乡邻李家去取水用的,恰好人有口水井,隔得又近。


    康和听此,寻着出门去,就要上李家去找人,在半道上却就撞见了回来的范爹和陈氏。


    陈氏赶着驴子驮了两桶水,范爹则挑了两桶。


    一路走一路洒,打水井里出来满满的水,时下溢了三指高出去。


    康和连忙过去接过范爹的水。


    “老槐树下那口水井排起了长龙,俺去了个多时辰都没得水打,还是徐扬看着了俺,把咱唤去他家里头打的。”


    陈氏同康和嘀咕道:“夏月里头啥都不说,吃口水当真是焦人。”


    他们家里人多,牲口也多,吃水最是凶不过,每日都得挑水才够使。


    康和诧异道:“不是上李大叔家里头打水嘛?怎的去公井了?”


    陈氏摆头:“甭提了,俺往后都不上李家去打水使了。”


    本也是去李家打水打的好好的,陈氏总也同李家嫂子端些蒻头豆腐,捡咸鸭子送去。


    春耕的时候,他们家肥不够使,念着在他们家里打水吃用,范爹堆来卖的肥给他们使都没收钱。


    前儿个陈氏照旧去李家提些水喂驴子,撞见了他们家老太太。


    陈氏还多客气的与老太太打招呼。


    “这天儿热哟,日日都得洗澡才过得,做了活儿起一身汗,不洗得酸臭。”


    “只水用得紧,俺都不敢多使,只端了盆儿拿汗襟沾些水,绞了擦擦身子。”


    陈氏心头听这话说得就觉有些怪了,天气热,用水紧是常事,只他们家里有一口水井,如何用得着她说得这样简省。


    倒是他们家俩姑娘,为着省水使,才只能端了盆儿擦洗身子。


    她心想,怕是这老太太觉着他们家用了她家的水,害得他们用水也紧了,有意这般说与她听咧。


    可陈氏也不确信人究竟是不是这意思,毕竟先前两家人来往也还多好。


    便笑答她道:“老太太您就是节俭,甚么都省来与孩儿用。”


    老太太没应她的话,转又道:“这毒辣辣的天儿,你可还去城里卖东西呐?”


    “去咧,天不亮就出门,赶着日头高了便家来。”


    “你们家可发财咧。俺听说这天气热,城里的水一车都得卖十几个钱,不晓得真假,你总在城里走动,可真是这般?”


    陈氏听得这话,脸色微变。


    这老婆子说他们家里头洗澡都不敢多使水了,又言在城里头一车子水要卖多少钱的话。


    她还能不晓得什麽个意思麽,在李家打水固然是要方便的多,可她也舍不得花钱买水用。


    再一则,她心里头也有些不痛快,虽是没真金白银的拿钱与他们家买水,可她也不是总空着手上门,时下弄这些,实是有些伤人。


    于是就只好去公用的水井排着长龙取水使,再是麻烦,也都得打水,不说吃,珍儿巧儿俩姑娘家,热了更是得擦洗着身子。


    康和跟范景在山上,背靠着河,山里的水还算充沛,用水倒是还不觉有什麽,不想村子里头竟是这样的紧。


    他道:“人家有水井,东西握在手上便是腰杆子硬,要想变脸就变脸的,咱也没法。”


    “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儿。”


    陈氏气归气,却也没法,谁教他们家没有水井要求人咧。


    “天热,用水紧凑,咱去人家家里头打水去的勤了,也确是不好。”


    康和提议道:“要不然咱家也打口水井吧,总是这般上别家打水,去公水井上排长龙耽搁也不是个事儿。这年年都有夏月,一来就是几个月的光景,碍过了今年,也还有明年后年。”


    一直没说话的范爹这当儿上张口道:“打口水井可不是容易事儿。”


    得要先请个好的风水先生选个位置,再请专门的打井人来掏井。


    要是取的位置离家太远,那也没必要糟蹋钱打一个在外头了。


    “倒是有一年一个打井匠从咱村过的时候,进来讨水吃,说咱家院子挨门前头些适合凿口井出来,也不晓得真假。”


    范爹心里头也是想打井的,谁又不想自家里更方便些呢。


    “当时也只当是他想挣俺们的打井钱,那会儿手里头哪有钱拿出来打井,便也没放在心头上。”


    陈氏道:“那不然先请个老风水来看看?咱村里的刘半瞎子不是会看风水麽?”


    范爹道:“教他来顶个屁,你不晓得他眼咋瞎的呀?便是以前给人乱看风水骗人钱财遭打的。这还得去寻个好的才成。”


    大伙儿也没商量要用多少钱才能弄出口水井来,因还不确定有没有合适的位置拿来凿井。


    吃了夜饭,康和打着扇儿,屋里闷热。


    他去捏范景的脸:“家里挑点儿水回来,我都不舍得用了,要不咱俩去河里洗澡罢。”


    范景在打磨他的小刀,闻言,道:“走。”


    康和有些意外他答应的这样爽快,还以为他不肯去呢。


    俩人便摸着黑,踏着一路星光跑去河边。


    外头夜风徐徐,反倒是屋里凉快些。


    田野间的蛤蟆蛐蛐儿,叫声此起彼伏,怪是热闹。


    康和扒了衣裳,咕咚一声便跳进了河里头,范景也合衣跟着下去。


    “这河里当真是凉快,光是在河边上就比别处气温低许多了。要不然咱下回完了事,直接就来河里洗算了。”


    范景撒了一把月光粼粼的水在康和的脸上,亏人是想得出。


    每回完事都累得不成了,谁还有力气来这样远洗冷水澡。


    康和一把圈住范景水下的腰,只觉得比平日里还要劲瘦了些,他道:“你要嫌远,那索性是就在这处办。”


    范景由着人在他身上胡乱游走,冷不伶仃道:“你要不怕蛇,也成。”


    “菜花蛇打回去还能煲个汤,水蛇的话……”


    康和后背有些发凉,他可不想正在兴头上,挨上一口,到时中蛇毒,都不好呼人来救。


    虽是这般,脑子里的旖旎却又散不去。


    前些时候胳膊疼,范景本就不大想让他折腾那些动作大的事情,好不易哄着人多费些力气,转头却又不晓得打哪里去听些说法来,言养伤的时候要戒欲,便再是不肯做那事了。


    害得在山里也是清汤寡人的把日子过着。


    康和蹭了蹭范景的脖颈:“那你亲我两口,张嘴那般的,也教我解解馋。”


    范景心想他们哪天没亲,这嘴皮子碰在一块儿的事情,跟谁亲谁有甚么差别。


    他脑子里是这样想的,却也不晓得是因为康和的嘴撅着,还是如何,唇便贴在了一处。


    两人在河里头待了好会儿,身子有些冷了,康和才意犹未尽的把范景拉上了岸,小哥儿体寒,受不得冷水泡太久。


    打小路上回去时,手握着手,心里还甜滋滋的没回过味来。


    康和正欲是再亲一口范景冷冰冰的小脸儿,却见人忽然拽住了他手,眉头一紧,下意识的就要去摸带腰间别着的刀。


    “怎了?”


    康和教范景的动作弄得也是绷紧了神经,随着范景的眸子朝前头望去。


    只见一块儿荒地里头,郁郁葱葱人高的草,正在微微晃动着,不似是风吹的那般晃荡,而是教什麽给碰着了,显然是内里有什麽。


    范景低声道:“说不得是野猪坏庄稼,我去看看。”


    康和拉着人,不想教他过去:“没拿弓箭。”


    范景让康和走他后头:“我有数。”


    两人轻手轻脚的摸着过去,那草依然还给晃动着,显然是他们过来未曾将这野物给惊动着。


    只康和见那野芦苇似乎晃动的频率不大对,越走近越发觉着有些不对劲,待着康和意识到什麽时,范景已经薅开野草跳了进去。


    “啊!”


    旋即一声惊恐的叫声惊得几只野鸟扑着翅儿飞走了。


    康和就晓得!


    他赶忙上前去半蒙着范景的眼睛,将已经怔住了的范景给拉了出来,放着步子撒腿赶紧跑了。


    范景好些时候才缓过神来,脑子里还是那铺在地上的草席和赤条条缠在一处的两道身影。


    他自是晓得两人是在干那档子事,只他想不明白,这事儿不在屋里关着门干,如何跑到外头来。


    康和听得范景的恼骚,觉着他心思实在单纯,好笑道:“你当只正头夫妻才做那事麽,有的是人与自家里的腻味了,便上外头去偷,寻些刺激。”


    “再麽,便是那般独身的,心头想又没人能办,自只有这般不正当的来外头。”


    范景有些说不出是个甚么滋味,但更可惜了不是野物,否则夜里还能得些收获。


    康和见他神游在外,问道:“你可瞧清了是谁?”


    范景摇摇头,他还是头回撞着这般场景,只整个人都惊了。


    乌漆嘛黑的,地上的教打断了好事也吓得不成,他如何会紧着人瞅。


    康和道:“这事也不关咱的事,全当没瞧见过。”


    范景点点头,他想着往后要是再夜里出去,见着哪处又今日这般,还是少去贪野物为好,谁晓得草堆里头的是人还是甚么野物。


    ……还是夜里都甭出去瞎闲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