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珍儿,巧儿,来。”
康和见陈氏去了灶屋那头,同俩丫头招了招手,将人喊去了屋里。
他身上摸出了两块儿糖糕,放在手心递给俩丫头。
珍儿抿着唇不敢去拿,还是巧儿将糖糕给拿了去,分了一块儿给珍儿。
“哥夫是想晓得舅妈的事儿吧。”
康和一笑:“就属你这小妮子机灵。哥夫瞅着像是有些事儿,娘和你大哥哥都不肯说,你俩告诉给哥夫晓得,也好教哥夫晓得这舅妈是甚么人物。”
珍儿抿了抿嘴,小声道:“娘不教说舅妈的事咧,要她晓得了该生气。”
巧儿却哼了一声,道:“哥夫又不是外人,舅妈专在大哥哥不在家时来,每回走都拿吃拿喝的。娘存点糕饼蜜饯在柜儿里,两个表弟哪回来不把肚皮撑饱了再走的,平日里娘都不舍得给俺们吃咧,却要给表弟又吃又拿的。”
珍儿听了巧儿的埋怨,也便没了声儿。
巧儿这厢才与康和道:“两个表弟最是淘气,都教不许进大哥哥的屋里了,偏还偷着跑进去,把大哥哥的屋子翻得稀乱。
恰那回大哥哥从山里回来,便将俩表弟提来丢在舅妈跟前。舅妈面儿上还打表弟,多严厉的模样咧,转头就记恨上大哥哥了。”
“舅妈每回过来都拉着娘说半日的话,抹着泪儿说心疼娘,给人做续弦填房,家里日子过得也不富裕,有大哥哥那样霸道的继哥儿,不尊敬不孝顺她。”
回回来都说些体谅陈氏苦的话来,陈氏本没觉着多苦的,受弟媳这般真情实意的心疼,也是伤心起来,俩人每每哭做一团,好似那般苦命姐妹。
这厢说了恁多心疼的话,弟媳便言陈氏子嗣缘薄,也没有个儿傍身,倘若是来范家生了个儿,范爹乃至范家定然都高看她,谁敢与她气受的。
就是霸道的范景,也只有敬重她的份儿。
巧儿嘴巴多伶俐,接着道:“说罢了这些,舅妈就要开始推销她和舅舅还有俩表弟了。”
小丫头学着她舅妈的模样,假意揩了下眼儿,握起身旁珍儿的手,有模有样的学起嘴来:“姐姐啊,命已经恁般了,总也不能教人不活了是不是,得想旁的方儿好生活。”
“姐姐虽没亲儿,可俩侄儿也是亲亲的。如今你待他俩多好,俺时常也跟孩子说姑姑的不易,将来教他俩长大了孝顺你咧。侄儿便是姐姐的依仗,谁也不敢轻慢姐姐!”
巧儿学罢,同康和道:“舅妈每回来都说一遍这些,俺跟姐姐听一耳朵都要晓得往下要开始说啥了。”
珍儿点点头,这时候也小声道:“偏是娘多爱听这些,还给听到了心头去。”
“可不就是,娘怕在家里头受欺,便听了舅妈的巧言,每回都给好些东西。”
巧儿多不高兴道:“就拿这回说,俺真真儿瞧见了娘给舅妈包了一大包咱忙活了好久才弄出来的干粉,又一大方蒻头豆腐,一方腊肉。拿些吃食也便罢了,娘还给表弟一人塞了五十个钱咧!”
康和眸子也不禁一动:“这样多?”
巧儿道:“哥哥先头给了她做席的钱,那些银子她不敢动,便拿买蒻头豆腐的钱与表弟。”
“以前手头上紧,却也要五个八个钱的给!可舅妈却不见拿钱给咱。舅舅是与人建屋宅的,虽大抵还是靠着种地营生,可到底是有门手艺,家里日子可比俺们家要好不少。”
康和眉心一紧,又道:“那舅妈来,可有拿东西?”
“也是拿的,不过这回拿几颗萝卜,下回拿一把腌菜。偏还会说,今年地里的萝卜格外的甜,腌菜不咸不淡弄得味道好,惦记着娘才与她送来。这些东西俺们农家里谁没有嘛。”
巧儿道:“倒是有一回拿了块儿麻布来,说是庙里送子娘娘供桌上的垫布,开过光的,给娘用来盖着睡,指不得就能有儿了。
娘喜欢的紧,更是觉得舅妈贴心了,日日都拿来盖着睡,后头也没见得有甚用,教爹嫌一股霉臭气,娘才给收拾进柜儿里了。”
康和听罢,一时无言。
大抵已是晓得了陈氏这娘家的弟媳是个甚么人物了。
他心中觉着,女子哥儿便是成了家,关照娘家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总不能教人嫁了便和家里断了亲。
可这亲戚也合该是有来有往,你心疼我,我也体谅你才是。
陈氏这般分明就是教她那弟媳一家给拿捏了软处,专从她手头上讨吃讨喝了,拿男丁吊着陈氏,再拿蝇头小利讨人更多的好。
康和言晓得了,教俩丫头自去了。
他寻到了范景跟前去,同他说道:“我这厢是晓得了你前些时候作何想喊娘把钱拿出来了。”
范景在后院儿上刷泥巴糊住了的鞋,他不咸不淡道:“又给那俩小子了?”
康和应了一声。
范景显然是早就晓得了陈氏的脾性,估摸先前也知晓了不止一回两回。
家里头他爹不管钱,也管不来钱。
钱要是落在他的手里头,不会比陈氏好多少,少不得买酒再吆喝着他那些老兄弟一道吃喝了。
陈氏没节制的补贴娘家又说不得,先前范景也发作过两回,陈氏哭着便收拾东西回娘家了,还是范爹去给接回来的。
她那娘家人捏着这事儿更会说了,便是那套说辞,陈氏更是深信不疑了。
范景没法,只好将钱银捏在自己手里,尽量的不多给余钱。
家里有大花销的时候再拿些出来,或是陈氏自来讨,给不晓内情的人瞧着他多霸道不讲情理。
“我先前不晓得他们这样。”
康和听罢,有些歉意的同范景说道,这些家头的事,专教范景吃闷头亏。
“我知道。”
范景道了一声。
其实他也可以提前告诉康和这些的,只他不想说家里谁的不是。
他认陈氏为家里做的许多事,她的辛苦,付出他都看在眼里。但她的短处,也是实打实的。
与其他去说她的错处,倒是不如教康和自己见识一回,如此不肖人多说他自也有数了。
康和叹了口气:“娘也是苦,她嫁来范家,受大房那头压着,爷奶又更欢喜伯母,心中无处倾诉。舅妈来说几句好话,她抓着救命稻草似的,会依附着她也是寻常。”
说到底,也是心头没有安生感,怕亲生的巧儿一嫁,在这家里头就跟个外人似的遭欺凌,娘家那头有人,心头能多重依仗。
康和觉着陈氏的想法没差,只她没看好人,娘家人如今也只顾着占便宜不管人好赖,将来真当是受欺,没了能教他们沾便宜的地方,如何还理睬你的。
康和握住范景的手,道:“你别烦恼,这事儿我去处理。”
范景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还是点了下头。
晚些时候,康和单去寻了一趟陈氏。
陈三芳不大想跟康和谈话,她心头觉着康和要拿她娘家的事情来说她的不是了。
康和一寻着她,她便借口要去干旁的事情。
“娘,今儿我同大景去城里卖蒻头豆腐,好几个老客来买,瞅着你不在,还问你咧。”
康和大抵也瞧出了她心头的抗拒,便这般同她说:“我跟大景都觉着你多会做生意,才几日的光景,就笼络了好些客人。”
“我做了些盘算想与娘谈,娘不得空,我便晚些再同娘说罢。”
说完,康和还真就不张口了。
陈氏受她这样一勾,哪里等得及,连拉住康和道:“你说与娘听听是甚么盘算,娘听咧。”
康和这厢才道:“我瞧着娘是个会做买卖的,多少农户人家的娘子都不如你,咱家要是能长久的把蒻头生意做下去的话,挣得虽不多,但到底是一项贴补。”
“那蒻头根茎给切下来种着,跟芋头似的,来年还长。咱便开一块地来给种着,等成熟了便掏来做成蒻头豆腐卖。娘觉着如何?”
陈三芳一听,觉得有些谱儿:“娘觉得好着咧!若是真能干起来,也教家里头钱银松快些。娘就能种那蒻头,伺候着浇肥除草,长大了也做得了豆腐,还敢拿去卖。”
康和笑着点头道:“娘这样的能干,我自是放心的。咱们穷家薄业的,要想日子好起来,就得一家子团结才经营得起来。”
陈氏高兴的说是。
康和见此,便道:“既是诚心以待,那我便有甚说甚了。”
“三郎,你有甚么便说就是,娘爱听你说。”
康和道:“这些日子我跟大景虽在山里头,却也见识了些人情冷暖。许多人是拜高踩低的,瞧不起咱们这样的穷家。越是这般,咱一家子便更应当一心,要仔细谨慎着来往的人。”
“你说得不差。村子里许多人家都瞧不起俺们家咧,俺们就不和那些人家来往。”
康和应声,又道:“娘觉着咱应当同甚么样的人家来往,又同甚么样的亲戚来往好?”
陈三芳道:“那自是遇事了能相互帮衬着,素日里走着的。”
“娘说得不差,我也是这般想的。咱们家里如今光景不好,若是有两个可靠的亲戚,那也是一桩好事。”
康和同陈三芳道:“今儿我见着大景跟舅妈那边多不亲,按理来说,舅妈舅舅一家,与咱们家已是亲得不能更亲的人家了。”
陈氏先便隐隐料到康和要同她说娘家的事,她不想多谈,可听康和这样说,她便乐得跟他谈了。
“三郎,只有你懂俺。俺兄弟和弟媳,与俺是骨肉血亲,同这家里可不是再亲不过的了么。可大景不待见他们咧!”
康和道:“我晓得娘的心,便特地想解开这事。”
“娘先前也说了,这亲戚朋友来往,最要紧的还是能够在有事时相互关照帮扶,诚心相待。若是有钱的富家,那便出些钱财,若是穷寒,那便出些力,如此也显得真心。若是有事了,不出钱也不肯出力,那随意与外头的人有甚么差别。”
“娘说是与不是?”
陈氏点点头:“是这个理儿。”
“娘同娘家往来,理所应当。娘一颗真心的对待他们,自也想得他们的真心相待。”
康和道:“若是两厢真心的,我置上一桌子的好菜,请了舅妈一家过来好生吃顿饭,也教大景和他们解开矛盾,往后两家人好好的来往。娘说可好?”
陈氏听得心头大为感动,眼儿红了起来:“俺贴心的儿,家里得了你,当真是几辈子的好福气。要真能这般,俺当真不能再欢喜了!”
“娘既答应,我也踏实了。不过事前,还得看舅妈一家对咱们诚心不诚心,有没有把咱当真亲戚看才成。若只是娘一头真心,舅妈那头并非这般,怎能行。”
陈三芳闻言,连忙道:“你不晓得,俺这弟媳多贴心的一个人,她跟俺弟弟只有对俺们好的。”
康和道:“不是我谈舅舅舅妈的不是,只多少人光一张嘴会说,落到实事上却就给躲着了。”
“我听说舅舅是给人修造屋宅的。咱这不是就要做席了,娘可去同舅舅说,教他过来帮咱把灶给修宽些,屋顶冬里漏风,也一并修缮。他要肯过来,俺好酒好菜的招待着。只正月里要做酒席,手上也紧,定是拿不出工钱来给舅舅了。”
陈氏听这话,连忙道:“俺一说,他保管来,不会要咱的工钱。”
“好!”
两人就这般约定了。
过了两日,陈氏一大早便依康和的要求,打着空手去了娘家。
陈家离范家并算不得太远,比去城里的路还要近一些,只两家不在一个村子里。
康和在家里头弄着蒻头,范景下了会儿地回来,听得陈氏回娘家了,他在院边儿上冲着泥脚,同康和道:“你不怕她当真将人给请来了?”
“真要请来了,说明这舅舅一家子也还算是个亲戚,咱也敬他三分。”
范景没言,因他晓得陈氏这样空着手过去,又不预备给人工钱,多半是请不来人的。
果不其然,下晌些时候,陈三芳便又空着一双手从娘家回来了。
“娘,可在路上受了冷?我与你炖了一碗老姜汤,喝了去去寒罢。”
陈三芳听得康和的话,心头一时间多不是滋味。
她进了灶屋,康和与她端了一碗姜汤来,不冷不热的,将将好。
“娘今儿去舅舅家吃了甚么好菜?”
康和倒是玩笑般的说了一句,却戳到了陈氏的伤心处。
今儿过去俩侄儿见她没拿东西便姑姑都不喊,她张口说教弟弟过来帮忙修缮一下屋子,弟弟笑着问姐夫开他一日多少的工钱,说如今年关了,外头聘工一日都得上百个钱。
她便依康和的言说要做席手头紧,弟弟便不张口了。
午间一家子吃饭,她也是难逢难月的过去一回,竟然就煮了两个白水菜,还有一碟子上顿的剩菜。
不说肉,连新做的油水菜都没见着,她都不好意思与人说。
吃罢了饭,弟媳便说要去谁家里头帮忙,弟弟也要出门。
她便又张口说了一回修缮屋子的事,弟弟言在外头接了个活儿,不得空。
陈氏问他啥时候得空,说怎么都得正月里再结活儿了。
她觉得有些多心,不知是多想了,还是家里确是忙。
今儿不过就是打了个空手去,弟弟一家子竟就这模样,与往日里的亲热实是有些不同了。
“他们不得空,弟弟接了外头的活儿,得开年才结活儿。”
陈三芳声儿有些小,没甚面皮同康和张口。
康和见她这模样,大抵上也猜出了她今儿在娘家吃了委屈。
“不妨事,也是年下了,各家里头都忙。”
陈三芳见康和没怪,心头更不是滋味。
吃了姜汤,同屋里人说家去一趟累着了,回了屋子晚饭都没起来吃。
夜里,康和脱了外衣裤爬上床,伏身抱住静躺在床上的范景亲了两口,教人一把给薅了下来。
“怎了?”
康和趴在床上,一脸哀怨的瞅着人。
“你预备如何?”
范景道了一声。
“亲亲你,还能如何。”
范景有些不自然道:“我不是说这个。”
康和爬上去了些,挨着范景躺下,晓得他心头还忧心着陈氏的事情,便道:“一回哪里能叫人就看清楚的,这时候与娘掏心窝子的话,她也未必听得进去,还不到火候呢。”
范景偏头看了康和一眼,眉心微微紧了紧,他没法子去处理这些事,若是能,也不会碍到今时。
只他看着康和去费心这些琐碎的事,心里也并不是滋味。
“倘若当时不曾决定留下,也不会遇这样多事。”
康和听到范景说这话,他抿嘴紧了一下眉心:“因着是诚心留下,为此才愿意去解决这些事,而不是装聋作哑。”
“大景,你不必因为这些事觉得歉疚亏欠。”
“不过你有这样的心,我又很高兴。”
康和眸子里浮起些笑意:“我听人说爱才会常觉亏欠。”
说罢,他看向范景:“你是吗?”
范景眉心动了动,他不知道是与不是。
不过他难得没有逃避回答:“我不确定。”
康和听到他说了这话,轻笑了起来,他伸手将人抱住:“那便确定了再告诉我,我可以等。”
……
没两日,寂静的乡野也时不时的传出了扎炮竹的声音,小年一过,日日里都有席面儿,四处都热闹。
趁着最是热闹的几日上,家里将蒻头都弄去卖了。
价格小年以前还是四个钱一方,小年后这几日里给涨到了五个钱,价高,却还好卖。
这几回卖蒻头豆腐的钱,陈氏没好意思自留着,都交给了康和。
今年家里头卖了蒻头,手头还有些宽松,本可以过个热闹年,不过家里只弄了两三个肉菜,简单的团了个年,重头还是预备留在家里的席面儿上。
约莫初十上下,走了几家亲戚。
连康家都去了一趟,不过过去没人在家,听得乡亲说康爹康母打听得一个大夫厉害,带着康和他二哥去外头治腿了,打了个空,俩人便又只能回来。
这日,康和估着时间差不多了。
他前去同陈氏说,手头上攒了些余钱,他和范景商量了,想买一头牲口。
上山下山的能驮东西轻省许多力不说,等开了春儿,家里头耕地也好使。
只那东西价格实在是高,他俩就是手头上掏空了,钱也不够。
陈氏也想买牲口使,农户人家谁有不想的,听得康和跟范景有这打算,多欢喜。
于是开了箱笼,拿出她攒的余钱,两头一合,发觉还是不够。
“要不然借点儿罢。”
康和这样说道。
陈氏问:“跟谁借咧?”
“跟舅舅舅妈借,先前舅舅不是在外头接了活儿么,想必如今也结了活儿,手头应当宽敞。”
康和道:“不与舅舅舅妈久借,等席做了,收回些礼钱咱先还一回,接着我就与大景进山里弄钱来还。”
陈氏有些迟疑:“那不然等席面儿做过了再买罢。”
“娘糊涂,哪年春耕秋收的时节上牲口不涨价的?独是这冬月里头,草料不好弄,又没开春儿,才是牲口价格好的时候咧。”
陈氏没了声儿,她晓得是这个道理。
康和见她犹豫,便道:“娘要是开不得口,那便我去大伯家里借罢。爷奶欢喜我,想必会帮我说句话。”
“你可千万别去,少不得挨骂咧!这开了年,范鑫书塾就得缴束脩钱,一大笔开支,教你爷奶晓得咱借钱来买牲口使,他们那头都还没有的东西,指不得借钱不成,反过来借你的咧。”
康和睁大了些眸子:“那幸得我没去。”
陈氏几番犹豫,道:“还是教我去一趟娘家罢。”
康和见他答应,连忙道:“我收拾些东西教娘带过去给舅舅舅妈。”
陈氏听得这话,有些被臊了一下:“好。”
吃了午饭,陈氏提着个篮子,又一回去了娘家。
本是唤巧儿与她一齐的,巧儿不肯,要去大房那头跟湘秀耍,遂只好她一人去了。
康和便在家里头静等着。
“姐姐也不早些过来,在这头吃午饭不正好。俺给你烧豆腐炖肉吃,姐姐最是爱的。”
陈家这头,陈老二他媳妇胡氏,得了陈三芳一篮子鸡子,又同人亲热起来了。
“上回姐姐来,没弄肉吃,也实是家里头没存得有。俺心头一直记挂着,觉得多不是滋味。”
陈三芳要是以前听弟媳妇这样说,也就教她给糊弄去了,只受了上回那一遭,心头多少有了些芥蒂。
不禁想起康和同她说有的人便光是嘴巴会说,真在事儿上,又是一番说辞了。
以前她从未那样去想过弟弟和弟媳,如今也开始多心了。
不过虽有些不痛快,但到底做姐姐的也还是没太计较,便道:“一家子,不说这些。”
“姐姐咋这时候过来,没把巧儿带过来耍。”
“湘秀家来了,她待在大房那头哪里也不肯去。”
说着,陈三芳道:“二弟上回说在外头接了活儿做,这当儿可结活儿了?就要做席了,可赶得来?”
胡氏闻言,没多想:“如何会赶不来吃席,说了要给姐姐前去撑场面的。前儿还翻了一身压箱底的好衣裳出来,问俺穿着过去可体面。”
陈三芳见弟弟一家体贴,便张口说起今儿来的事:“弟弟结活儿了俺便安心了。这回过来,一则是喊你们早些过去吃席,二来……俺想同你们借点儿钱使。”
话罢,她赶紧将甚么时候还给说了。
胡氏光听得了要借钱,已是变换了脸色,管陈三芳后头还说啥。
她压着心头的不快,借着说笑说些怪话:“姐姐,你瞧你这阵儿是咋的,不是过来教壮生去下苦力,便是要用他下苦力气的钱……是你手头上紧,还是范家手头紧呐?”
“俺可劝你,甭与别人的哥儿费太多心思了,那巧儿才是你亲生的咧。”
陈三芳道:“不为大哥儿成家的事。这不要开春儿了么,你姐夫总嚷嚷着腰疼,不如以前下得力气了,可地里的活儿得有人干才成。俺便想着,买头牲口来使,也省些力气。”
“姐夫身子不痛快了,便教范景回家来下地,如今又有了上门的,还怕地耕种不齐么!买甚牲口,得日日割草不说,养不好死了那样多的银子不都打了水瓢么。姐姐是嫌银子烫人不成。”
陈三芳觉得胡氏说得有些不讲理了,分明晓得她家里甚么样还这般说,但到底没发作,还是好着气儿道:“家里就那么几亩地,大哥儿要是不进山了,一家子都埋在地里,如何够吃呐。”
胡氏默着没言语,好一会儿才道:“姐姐,你也晓得的,壮生挣不得几个钱。你俩侄儿要养咧,男丁不比丫头片子哥儿的好养,往后成家娶媳妇得好多银子才够使。”
“怎用得了那样久不还你们的,瞧你把姐姐想着甚么人了。”
陈三芳道:“将来俺俩侄儿成家,俺这做姑姑的还要与他们钱使咧。”
胡氏嘀咕道:“将来的事谁晓得,眼下姑姑要侄儿的钱使倒是实打实的。”
她的声儿不大,陈三芳却还是听着了。
听得这话,本是低着头与人借钱的,一下子教她气了起来,且并非是因胡氏不借钱与她生的气。
“你这话是甚么意思,现下说将来的事谁晓得,那先前是谁与俺说将来两个侄儿要把俺孝敬的。先时句句说将来,说以后,时下就不认了。咋的,只你说得将来,只你的将来才作数,俺说的就不作数了,就是空话了?!”
胡氏见陈三芳言辞激烈起来,也意识到了自己失言。
她打了下自己的嘴:“哎呀,俺哪里是那个意思。姐姐晓得的,俺嘴笨,姐姐千万甭往心头去。”
陈三芳教胡氏的话伤了心,她也颇是赌气道:“好哇,你既不是那意思,便借些银子与俺使,俺便晓得你的诚心了。”
“姐姐你这不是胡闹么,一把年纪的人了,如何还这般。”
胡氏哪里肯。
“俺算是看明白了,过去你就是哄俺咧!你这处俺再是不来了,你也甭再上俺那处去!”
陈氏丢下这句话,气得拎起拿来的那篮鸡子又回去了。
偏生这时候胡氏也没去追,就虚站了站,门子都没出。
外头的陈氏偷瞧了一眼,更伤心了。
她一路走,一路哭。
鸡子都给碎了两枚。
等到家时,天快擦黑。
范爹眼瞅着天色晚了,人也还没回,去接人已经走到村口了。
康和跟范景还有俩丫头在灶屋烧饭,见着陈氏红着一双眼儿家来,俩丫头赶紧上去问她咋的了。
康和跟范景对视了一眼,俩心头门儿清,不过却也假装浑然不知情似的,也上前关切了一二。
陈三芳见家里头的人这样关切她,只觉更伤心了,捂着眼儿又哭了一场。
她哭得累了,吃了一口丫头送上来的汤,康和煮来与她消肿揉眼的鸡子都好了。
陈三芳道:“俺那没良心的弟弟和弟媳,不肯帮俺们就算了,还说些教人心寒的话来。俺再也不与他们好了!”
她骂骂咧咧的将今儿过去借钱的事说了一遍。
康和将剥好的鸡子与陈氏滚眼睛,好生同她道:“也不怪娘气,娘想想,你攒在手里的那些钱是如何来的。打山里,那样远的路摔了几个跟斗才把蒻头给背回来,又起早贪黑的做成蒻头豆腐,冒着寒风雨雪叫卖。
如此苦的换来些散铜子,舅妈却来家里茶汤果子的吃着,还用炭盆儿暖着,与你说一通话,便得了铜子使,再是没人比她更会挣钱了。”
陈三芳听了康和的话,她没言,可心头却越想越觉着是那么个事儿。
“舅舅舅妈只晓得来哄娘的钱使,对咱家却是不肯使力也不肯使钱,教人见不得诚心。”
康和道:“我晓得娘没有儿子,怕巧儿出嫁了往后便孤零零的一个人,将来怕没人同你养老,挨人欺,这才舅舅家的两个侄儿多好。
娘为将来谋计没差,只舅舅舅妈这般,瞧着并不是靠得住的人,你掏心掏肺的待他们,他们只觉着你便宜好沾,都没把你揣心头咧。”
陈三芳教康和说到了痛处,忍不得又抹起泪儿来。
康和这厢将掏心窝子的话说出:“我只与娘言,你尽管宽了心去。今日许下话来,有我和大景在一日,必不教你给谁欺去!家里没儿,往后便有我。娘和爹,我跟大景都会一样的好生孝敬。”
说罢,他看向范景。
一头立着的范景同陈氏点了头,他胸口起伏了一下,难得张口道:“你若不与他们再那样缠着,过去的就不提了,往后一家子好生过。”
陈三芳听得两人这样一席话,心头说不出得感动。
她心里的苦只当是没人晓得的,不想俩孩子看得这样清,与她想得那样体贴。
一时间当真是怪自己蠢笨,又悔自己办些那样的事,嗷得一声叫出来:“俺的儿!先时是俺糊涂,教他们两口子哄骗,俺往后再不这般了!”
康和道:“也不是就狠心的教娘再不许与娘家往来,只再不可像先时那般体贴紧着他们了。亲戚还是亲戚,面子上过得去的处便是了。”
陈氏擦着眼儿,十分诚恳道:“俺先前也不晓得你俩是这样的爱俺,只怕你们嫌俺不是亲的咧。俺如今晓得了,俺以后都听你俩的。”
第32章
范家正月十九一日做席,打十五上下就陆续的收着了事先定下的鸡鸭,与各家里头借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
又在院子里新砌了几个简易的泥灶。
十七一日,家里预备先将猪给宰了,到时候若放在吃席一日再宰的话,只怕忙活不过来。
清早上,天还不见大亮,康和刚把火升起来,准备烧一锅滚水,闭着的灶门忽然嘎吱一声响。
一道带着冷气的身影走了进来。
范景拿着一盒子宰猪工具从外头回来。
康和连忙挪去了里头的凳子,把最暖和的位置让了出来。
“借着了?”
范景应了一声,放下东西坐了过去。
灶膛里的火舔着锅炉,火光映照在他的身上,冰冷的身子有了些暖意。
他上村里的屠户家里借了宰猪工具来使,村上的费屠户正月里出去吃酒,醉了回来在路上摔断了胳膊,这阵儿在家里养着,猪都宰不了。
一时半会儿的不好上外村去请屠户来,便只能范景上了。
今儿杀猪,范爹只请了大房一家子过来,原本是还想喊一户常有走动的乡亲的。
范爷觉得自家杀猪做席热闹,也要帮忙按猪,多得意的说,便是不喊外人,他们范家的一屋子男人也能把猪给宰了。
范爹便依了他的意思,没再喊旁人。
若是按照以往家里宰猪,陈氏定然是要把她二弟一家子喊过来的,帮不帮忙的另说,只怕一家子不能过来吃上这顿肉。
不过前些日子才吵了架,她心境与先时已是不同。
早先胡氏过来的时候,她便与她说了今儿要杀猪,她跟二弟要是把事情放在心头上,用不得她三催四请,自晓得过来。
过了个把时辰,大伯范守山和范爷便来了。
两人身后还跟着个面白的年轻后生,这人便是大房家的独子,范鑫。
康和倒也不是头回见这位堂兄了,过年的时候两房人一同吃饭,他在桌子上见过一回。
范爷范奶是一口一个孙儿的爱得紧,筷子就没停过的往他碗里头夹菜夹肉吃,只差是将这根独苗苗给供起来了。
这范鑫生得个子并不矮小,面白,背微有些驮,并不多话,但他不多话跟范景的那般不多话不同。
范景是冷淡,范鑫则是有些羞赧的那般话少。
他性子不似大伯明朗,男人气概,倒是有些时候像范爹范守林的性子。
范鑫进了院子,倒是也喊人,唤了范爹二叔,喊陈氏二婶,喊珍儿巧儿。
也喊康和。
“堂哥。”
康和笑着回应了一句。
这当儿上范景拿着杀猪刀从灶屋里头出来,范鑫瞅见了人,下意识的捂了下裆,畏畏缩缩的喊了一声:“景哥儿。”
范景看了人一眼,没搭理他。
范鑫似乎也乐得他不搭理自己,夹着腿便溜去了一边上。
陈氏栓着围腰,见下力的都来了,锅里的水也沸了几圈,道:“爹,大哥,能开弄了咧。”
范爷放下热汤碗,精神气头多足的道:“成,开干!”
几个汉子便一同去猪圈要把猪给拉出来。
康和撸起袖子,跟在几个气势汹汹的男人身后,也准备进猪圈去搭把手。
方才到门口却被范景伸手拦住:“你小心点儿。”
康和把袖子撸得更高了些:“我有的是力气!”
范景眸子轻动,杀个猪也不是甚么难事,只他看着一把老骨头的范爷跟没甚么用处的范鑫都要去按猪,便觉有些不靠谱。
不过大家都高兴,他到底是没说什麽难听话,一会儿教一屋子人都下不来台。
“哥夫,当心猪踹你,咱家这头猪可烈性,先前爹差点被他拱倒。”
珍儿趴在门口瞧热闹,见康和要进去道了一句。
康和笑着嗳了一声,他拍了拍范景的手,也进了猪圈。
猪棚里一阵哐哐硁硁,旋即传来一声尖锐的猪叫,快两百斤重的猪被扯着耳朵尾巴,按着背脊和腿给拖了出来。
站在门口的几个人立马撤开。
那猪力气是真大,跟走在后头不晓得该如何下手的范鑫手忙脚乱的被踹了几脚,裤子上蹭了好些猪屎。
眼瞅着出了猪棚屋,猪张着嘴嗷叫着流些哈喇子出来,前蹄后脚一并发力,给大伙儿弄了一额头的汗。
范鑫见猪尾巴上没人上力,大力去拽住了猪尾巴。
猪吃了一痛,更为惊恐,后蹄一下受了控,将范爷一脚从屋檐下给踹了下去。
“哎哟!”
范爷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直叫唤着起不来身了。
陈氏大叫了一声,跟俩丫头赶紧过去牵人。
范守山跟范守林见范爹挨了踢,一个慌神,猪便挣脱了俩人。
还死按着猪的康和一下子就教发了狂的猪拉着冲出去几米远。
院子里乱做了一锅粥,又是猪叫又是人喊的声音。
这当儿上,忽听簌得一声,癫狂着的猪一下子扑倒在了地上,一身肥膘也颤了颤。
康和看着肥猪身子上忽然扎了根箭,惊魂未定,回头便见着范景紧夹着眉头,快步跑了过来。
“有没有事。”
“没事。”
康和摇了摇头,反手将猪给按着,不教它再跑了。
范景转头冲着人道:“把血盆端过来,在这儿杀宰。”
范爹闻言,这才回过神,赶紧把盆子端了过来,范守山则夹着两条长凳儿。
这厢几人费力把猪抬到长凳儿上,范景迅速抽出冷岑岑的刀子,那么个大家畜被按着,寻常人都有些怕。
几个男人默契的避开了目光,两个丫头和陈氏也都别开了头,范景手起刀落,目光冷的像是一瞬结了霜。
直到一股红艳艳的热流进了木盆里,猪扑腾了几下软了力,确定猪不会再跑了,大伙儿才慢慢松了手。
“动弹不得了!”
范爷扶着腰,一瘸一拐的走过来瞧,骨头没给摔痛,还给乐呵呵的。
“成事了。”
“这猪好,去年那头尿得四处都是,惹俺一身骚味儿。”
范家两兄弟也吐了口浊气,笑说起去年劁猪的场景来。
院子里紧张的气愤消弭,顿时又热闹了。
康和瞧着方才还劲儿大的猪就那么歇了气。
偏头见范景默默的擦了擦沾着血的刀,又恢复往常的神色。
他扬起眉毛:“还是你厉害。”
范景扫了他一眼,心想要再跟屋里人似的,今朝就教猪把院子给拱烂罢。
不过他没言,只低着目光继续擦刀:“如今手法好些了,有捅了刀还冲出院子的时候。”
那猪跟发了疯似的跑,费了大劲儿追回来,还把乡邻的菜给踩坏半块。
要不是闹了这事儿,他冬月里不上山还能接些劁猪的活儿。
村里村外的都晓得了这笑话,没人敢叫他去帮忙劁猪,也就自家省请屠户那十几二个钱才让他上手。
康和轻笑了一声。
陈三芳端了盐罐子往飘着沫子的猪血里撒了些盐搅散,范景提了一大壶沸水烫了猪毛,刀子把皮毛刮下来,一身污垢的猪顿时便露出了白花花的肉来。
几个男人忙活了按猪这茬便去洗了手,没守着看范景清理猪和解构猪肉,且不说冬月里村户人家间常能瞧见,他们看了半辈子早腻味了。
家里要做席有酒,几个男人心思都在陈三芳气急时骂的“马尿”上头。
也是难得几个兄弟侄儿的这么会在一处,不等兄弟提,范爹就邀着弟兄侄儿去了堂屋吃酒。
范鑫觉得身子上一股猪臊气,不吃酒回去换衣裳了。
晓得读书人爱干净,也没管他,范爹乐滋滋的打屋里提出两坛子酒出来,扫见站在院子里看范景刮猪毛看得津津有味的康和。
他想着侄婿理当陪叔伯吃酒听训才是。
范爹大着舌头便喊:“康和!”
然则进屋去给爷大伯倒酒的话还没吐出来,他便先遭握着刀的范景刮了一眼。
范爹咽了口唾沫:“你,你就在这儿给大景打打下手啊。”
康和点头:“好,爹。”
范景见他爹灰溜溜的进了屋,这才继续刮猪毛。
没多少时候,范奶和大伯娘张桂兰也来了,上了灶屋去。
范景将猪肉切做条块儿,教康和跟陈氏一块块儿的拿去放在屋中的大筲箕里。
“姐姐家的猪如何养的,咋恁壮实!”
陈三芳放下肉就见着弟弟和弟媳带着俩孩子来了。
这个时辰了,她还当是人不来了咧,要再迟些,晌午饭都上桌子了。
胡氏也便罢了,女子家也下不得力气按猪,她那弟弟一个精壮,猪都剖好了才想着来。
陈三芳不咸不淡的道了一声:“来了呀,屋头坐。”
虽还是还维持着亲戚的客气,却已是不似早先那样的亲热了。
不知晓事的俩娃子见了陈三芳便嚷着:“姑,俺要吃烧连铁,要吃烧肉!”
“喊你爹跟你娘弄,姑这处没有咧。”
说罢,陈三芳就拿着肉进屋去了。
陈老二和胡氏自也瞧出来了陈三芳的冷淡,两人对视了一眼。
康和装没看见似的,道:“舅舅舅妈自个儿坐啊。”
却也十分忙似的,不与他们拿凳儿。
午间,康和下厨,用红菜香炒了一道鲜猪肝,蒜苗制回锅肉,烧了猪血酸菜汤。
小做了几样菜,每样弄得不多,不教剩了明儿吃席。
一大屋子人除却陈老二家四口外,也都不是头一回吃康和弄得菜了,自晓得他的本事,觉着再是好吃,也都吃得文静。
独是陈老二家的两个小子,也是上十岁的年纪了,上了桌子跟没见过肉似的。一个劲儿的往自己碗里夹菜肉吃,一张嘴上糊满了油水和饭粒儿,陶碗里堆得跟好似座山。
跪扑在凳儿上吃饭,坐也没个坐相。
便是喜好男丁的范爷范奶瞅见了,也不欢喜这俩孩子。
换做以前,陈氏还不觉甚么,指不得跟俩小子夹肉吃。
时下,也觉着有些丢人不像样。
吃罢了饭,陈老二一家子在院儿里坐着耍,今儿他姐夫不来同他们说两句就罢了,连他姐姐也不如何同他们说话。
反倒是瞅着人一家子老小多亲热的模样,自觉受了冷落。
陈老二见这情形,埋怨起媳妇来:“想姐姐还气着,今儿都待咱冷冷的。往日里头哪会这模样,不肖孩子说,自就引着孩子去烧肉吃了。少不得是糕饼果子教他们吃,不上桌子就给吃个饱。”
胡氏闻言,道:“这都过去多少时间了,俺哪晓得她心眼儿这样小,心头还气着。她一个做姐姐的,气性不晓得咋恁大。”
陈老二道:“一会儿俺还是去服个软。你瞅瞅,姐姐这个上门婿多能干,不仅会弄蒻头弄根子,还会灶上的功夫咧。这才来多少日子,姐姐家里都要买牲口了。”
“给俺们借钱买咧,亏她想得出。这般能干有甚么好得意的。”
陈老二道:“再是借,那手头上也得有些。”
说罢,陈老二就去寻陈氏了。
“姐姐,那天是梅娘不对,俺已经在家里头说过她了,今儿特地是来跟姐姐赔不是的。”
陈氏瞅着自个儿那弟弟多是愧悔委屈的模样,心头忽然怄得慌。
要不说是来赔礼的,她心头还舒坦些,时下假模假样的说这些话,教人恼!
要是真来赔礼,如何在明晓得是劁猪的日子里要男子下力气时,还来得那样的迟,又还一家子都空着手来。
大大方方儿的说是来吃杀猪菜的,这当儿道声谢还叫人觉着多敞亮,然自占便宜的事情,偏还说得不情不愿,好似不是来赔礼,他们就不会来吃这顿肉似的。
倒也不是她想要这弟弟的甚么东西,实是她没见过这般给人赔礼道歉的,便因着他年纪比自己小,是自己弟弟,那便能这样给人道歉?
陈氏觉得康和说得不差,光说不做赶个屁用,倒还不如大景咧,他不说未必不做,说了一定做。
本都不想跟二弟一家子多掰扯啥的,听得她弟弟这般话,实有些闷不住。
陈三芳本就不是个多软弱的妇人,许多时候也泼辣着,先时想仰仗着弟弟一家,一顾的盲眼纵着,如今透亮了,再是忍不得。
她当即便道:“来给姐姐赔不是?如何赔?一家子晌午了才来,一屁股坐在桌子上吃了顿饱肉这般赔?多欢喜的好事咧,赶明儿俺也去把人给得罪了,左右给人赔不是多安逸!”
听得陈氏这样的怪话,陈老二怔了怔,脸被臊得慌:“姐姐,俺们亲亲一家子,你咋说恁见外的话!”
陈氏冷哼了一声:“你们倒是不见外,俺过去给俺吃白水菜。”
陈老二被噎了一下,却又无从反驳,便道:“俺们好好来给姐姐赔不是,倒是惹得姐姐嫌,俺们不来了便是了!”
说罢,陈老二就气汹汹的喊着胡氏要走,俩孩子听说要走了,今儿却啥糕饼果子都没得吃又没得钱,嚷着不肯走,一人挨了陈老二一个耳刮子才被扯着出去了。
一家四口慢腾腾的到院儿外头,一只眼儿留心着屋里的动静,见也没个人来留,心头多寒心。
回去一路上,陈老二与胡氏大骂:“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话当真是不假!”
“明儿她家这席,俺们也不来给她撑场面了。她这样对咱,往后她要是在范家里挨了欺,受了打,哭着回来求俺与她撑腰,俺也像今儿她待咱这般咧!”
说是这般说,到了摆席那日,陈老二跟胡氏坐在家中,还指着陈氏唤了人来将他们请过去。
心头还傲着,人来请时定要说她几句怪话心头才痛快,然则坐了一日,到晚间天儿都黑尽了,却也没见着人来请。
不过也都是后话。
十九一日,天还没亮。
范家就人进人出的热闹起来了。
率先来得是村上各户人家前来相帮的人,这些人一人能得主家的一条新围裙儿。
这一日主家是只负责接待客人的,不干这些杂活路,相帮的人就得把烧火洗菜摆碗端饭的活儿都给包揽下来。
一条围裙儿自是不够人干这样多的活儿的,只其间要紧的是人情二字。
便是今日你家有事,俺来这样相帮,改明儿我就办席,你也来这样相帮。
早先请得寥灶人带着他的俩徒弟,早早儿的也过来了,将相帮的人分做了几个队伍。
洗菜切菜的一组,烧火煮饭的一组,摆饭洗碗的又是一组,打盆杂工一组,几组人分工把活儿做起来,不多时范家院儿便热气喷喷的了。
康和跟范景打早起来便换上了新做的衣裳,红衣做底,外头是松软暖和的素蓝棉衣。
梁慧做得用心,在两套衣裳的袖子和衣角上各绣了大雁的图案,衣裳做得有些赶,可她手艺好,大雁教她在那么些日子里便绣得栩栩如生。
两人身形本就高挑板正,如此换上合身的新衣,稍稍一拾掇,便多出挑。
巧儿过来喊俩人,进屋来见着人,忍不得说道:“大哥哥跟哥夫好生俊俏,当真是般配咧!”
范景听得小丫头这话,看了一眼眉目端挺的康和,腰身上系着一根两指宽的腰带,衬得人格外宽肩窄腰。
今日当真是俊俏。
一如那日他冒着山间的雾雨下山时,在村道上碰见他时一般。
只彼时的小郎一脸无措,见着他两眼冒光,恍若似抓着了救命稻草,也不嫌他一身山野兽禽味道,就那么躲去他身后紧挨着他。
屋里没铜镜,范景不晓得今儿自己是何尊荣,是否真能当得上巧儿说的那句般配。
范景并不是个在意自己相貌的人,他觉着一个终日在山中讨日子的哥儿,生得再是好,那也引不来更多的活物;生得再差,也不会在同凶物搏斗时,将凶物唬退。
为此,他一直觉得眉眼容貌,都不是要紧的东西。
但今朝,他忽得生出两分在意之心来。
康和看见范景在出神,他走上前去,替范景轻轻理了理衣领,小声问他:“怎么了?”
范景鬼使神差的问道:“我今日如何?”
康和闻言,微微一顿,旋即反应过来。
他在范景耳边道:“如何不知道如何,但幸好是我夫郎。若是别家的,我便要妒忌了。”
巧儿见着俩人这样的好,轻手轻脚的关上门,捂着一张快压不住的嘴巴自懂事的溜出去了。
康和顺势握住了范景有些冰凉的手,他微微低头,在范景的额头上十分珍惜的亲了一口。
“我此前时常也感慨命运的坎坷,怀疑过老天是否存心戏弄我。但直到我遇见你,范景,遇见你以后我便通透了。”
“若是一定要有舍才能有得,那我所失去的所有,换一个你,那我觉得很值当。”
范景有些听不明白康和的话,不过看着他眸子中从未在别的男子眼中看到的赤忱,也一样感触到了他的诚心。
他问康和:“倘若一开始你遇到的那个人不是我……”
“那便不会有今日。”
康和不等他说完,便给了他答案。
倘若一开始,他来到这里,遇到的人不是范景,那他便不会与那个人走到高朋满座,心甘情愿拜堂成亲的地步。
他活了那么多年,形形色色也遇见过太多的人,施以善意的,用心帮过他的,也都不曾让他有过像对范景一样的感情。
范景看着康和的眼睛,他伸手碰了一下他的唇。
两人在屋里待了好一会儿才出去的,外头已然有秩序的忙开来了。
“瞧着你俩,怪是爱美咧,在屋子里收拾了这样久才肯出来。”
“哎哟,大景,你今儿还抹嘴了?!”
陈氏今儿也换了身压箱底儿的好衣裳,头上插了一根做得怪是精致的桃花簪子,给俩丫头也梳了城里的小丫儿才梳得发髻。
一家子都收拾得怪是精神。
她瞅见康和跟范景出来,眼儿亮了一亮。
等着人走近了,发觉范景那张嘴红得更抿了红纸似的,惊了一茬。
范景闻言却看了康和一下,眉头紧了紧,旋即抹了下唇。
“你甭擦啊,好瞧咧!”
康和有些想笑,却又不敢笑出来:“娘都说好看。”
范景没言,耳尖有些红,扭身便去了院儿里。
陈氏还在后头笑着说:“成亲便是好咧,连俺们大哥儿都晓得打扮了!”
第33章
正席吃得是晚食,过了晌午,陆续便有吃酒的上门来了。
康和跟范景俩人由范爹和陈氏引着,在门口接待来客。
因着康和是来上门的,故此不似男家娶亲那般讲究,寻常是姑娘哥儿的接了来过了礼就送去喜房了。
像是康和范景这般的,是能在外头见客迎客的。
受陈氏范爹介绍,这个喊姑妈,那个喊婶娘,又是张叔李伯云云。
康和记性不差,多说了几句的人都给大概的记了个眼熟。
长辈让他如何喊,他便跟着如何喊人,又还能说几句好听客气话。
今儿来的客面上背里都言范家这上门婿当真是不差。
晚些时候,连里正也来了。
范爹跟陈氏觉得十分光彩有面儿,连殷勤得将人往屋里请,教安排在主位桌子上坐。
里正姓陈,唤作陈雨顺。
人穿着一身鞓红交领短棉衣,袖边打了卷儿,衣裳上也并不洁净,还有些汤水脏污,好似穿得是身家里做活儿的衣裳。
他腰板打得多直,两只眼儿扫了范家夫妇俩一下,道:“啊,今儿你们家也是弄得怪热闹,范二兄弟好福气。”
“弄得不成样子,里正还别笑话。您肯来赏光,这席面儿才热闹。”
里正又看了康和跟范景一眼,似乎预备说啥话,一抬眼儿瞅见了在一头同两个上了年纪的老辈说话的范守山,撇下他们,自招呼着过去了。
“范老弟,今儿你这做大伯爷的欢喜咧。咋没见着你家小先生,又上书塾去了?二姐儿也没家来?”
“劳里正挂记,大小子回书塾读书了,这不是眼瞅着就要童考,学业紧咧。湘秀也想家来吃酒,主家里头忙,不得空回来。”
“你是好福气,儿女都这样能干。往后大鑫读书出人头地了,咱村里头也出个像样的举子大老爷来。”
康和还是头一回见着这位一乡之长,个儿算不得高,约莫同范景差不多,人多抖擞,精神气头足。
他先前听了两嘴这里正的事儿,觉他为人算不得好,与他映象有些差。
今儿见着了本尊,也没将他白冤枉去,人明眼儿是不多瞧得起他们这一房。
康和倒是没什麽,范爹跟陈氏也似乎习惯了里正这般态度,都还是欢欢喜喜的。
当初孙大生那烂人盯着了范景,陈雨顺还有做媒的意思,范景自是不应承,话说得不中听,里正面上不得光,还见了气。
那日去请好日子,范爹怕去奉承不成,反又还惹恼里正不大敢去,还是大房范守山随他一块儿去的。这厢看在大房的面子上还肯来吃酒,夫妇俩已是很满意了。
到了时辰,康和便跟范景在里正尊长的面前过了礼,院子外头响了一串鞭炮,礼便算成了,弄得简单。
这般礼过,外头的桌子上也摆好了碗筷,相帮的人唱了团坐,上菜。
热热闹闹的,就开始预备吃席了。
陈氏预计的十二张桌子,结果人落座时,还余下了三张桌儿没坐,后头陆续又来了三五个人,再占了一张桌,却也还是空下了两桌酒席。
康和跟范景端着酒,挨着桌子相敬。
两人同吃罢了一杯,因他是上门的,许多男子觉着好欺,便刁着要他再吃。
大喜的日子上与人红不得脸,康和便吃下,一两桌子下来且还好,人多了便是水酒也将人撑得慌。
这厢一个甚么远房叔叔,怪是赖皮,要教康和单敬他一碗。
康和敬罢了,却也还不满意,非是说难得吃上范家一顿酒席,下回不晓得甚么时候还能再见着,这回得与侄婿吃尽兴,于是自倒了一碗水酒,并不满,与康和却满了整碗。
“来,侄婿,你可得给叔叔这个面子,今儿咱尽了兴,往后俺也与你爹范老二这个面儿。”
康和见这叔叔把人架着,好赖话都不听,只认自个儿的理,无言与他再多说。
正预是接下酒,没碰着酒碗,却教身侧的一只手给接了去。
康和偏头,便见着范景仰头咕咕把酒给吃了个干净,罢了,倒扣酒碗与人瞧未落下一滴。
“外头的规矩是男子代女子哥儿的酒需得三碗,时下反过来,我代酒,表叔吃三碗尽兴。”
桌子上的人听范景此言,立是拍手喝起彩来,哄笑着教那表叔吃三碗。
这男子本就是个酒癞子,自酒量不多好专使诈,爱灌人吃醉来取乐,不想这厢也教架起来了。
男子想躲,却教旁头的人一把薅了回来:“赖三儿,你可别丢咱男子的丑,跟景哥儿吃一个!”
人教扣着,范景吃一碗他吃三碗,范景还没再吃第二碗时那人便告饶说不成了。
这般打了个样,再是没男子敢壮气压康和吃酒了。
康和敬罢了几张桌子,偷瞧了范景一眼,瞅着人面颊上起了些薄红,他微眯了眯眼,接着踉跄了两步。
范景连忙扶住了人,他眉头紧了紧:“没事吧?”
康和道:“像是喝的有些多了,咱回屋里去歇会儿罢。”
范景瞧着天色不早了,已是黑了下来,觉着这头也是差不多了,便点了点头,将康和扶着回了屋去。
康和依着范景,慢悠悠的走着,当真是一副醉酒得多厉害的模样。
然踏进屋子,他眸子立便清明了起来,反手便将屋门给上了门闩。
范景瞧着人麻利的动作,眉心动了下,松开了扶着的手:“你没醉。”
康和道:“水酒如何吃得醉人,只再是不醉人,教他们那样没完没了的缠着,甚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范景没言,他确也不喜那般痴缠着喝酒。
康和看着面前的人,不知是吃了酒的缘故,还是因着什麽,没来头得有些发热。
他徐声道:“我抱你吧。”
范景闻言,不解的看了康和一眼:“你抱……”
话还没说完,忽得两脚一轻,他竟真教康和拦腰给抱了起来。
范景的眸子不由得微微睁大了些。
“这可是你应的。”
康和看着怀里的人,面颊似乎比将才在外头看着得还要红了些。
他凑过去了些:“你不好意思了?”
范景微侧开了些头:“我喝醉了。”
康和心想他喝多少才醉他会不晓得,却还是道:“不妨事,后头的事不教你使力。”
“什麽意思?”
康和没言,将人抱去了床上,把他的鞋袜给脱了下来,接着在红烛前取了两杯酒来。
他把酒端给范景:“瞧,这不是不让你使力。”
范景接下酒杯,两人交腕将酒给吃了。
屋子里的酒比外头的水酒要烈性得多,吞下去身子都滚烫了一下。
吃罢了酒,康和也脱了鞋袜坐到了床上。
范景隐隐晓得接着两人有事要做,不过他确实不曾见过人跟人是如何行事的。自打先前康和同他说像兔子配种一般,也是叠在一块儿,他便暗暗去瞧过兔儿棚里的兔子是如何的。
瞧着了两回,但却没看仔细。总之,都是公兔子在忙活。
他便看向范景,有些不自然道:“今晚行不行事。”
康和抿了下嘴:“谁家正头夫妻成亲夜里不行事的。不过也事无完全,要紧还是看你肯不肯。”
范景不知道如何答他的,索性自躺了下去:“试试看罢。”
康和听得他这一言,附身上前道:“这事儿可不比旁的事,要是试了不成,可没得反悔。”
范景听此,指头下意识的曲动了一下,他看着康和:“若不试,怎会晓得不成。”
康和见范景说得认真,心头不由得咯噔:“这事儿我也是头一回,此前也不晓得小哥儿是甚么样,倘若是我做得不好,你可要包涵包涵,毕竟,我年纪比你小。”
范景听罢,默着没言。
他倒不是担心康和做得不好,而是有些怕他介怀自己。
想先事前同他说个明白,以免半道上教他突然发觉了扫兴,可又不晓得如何说。
最后,他只道:“先试,届时再说罢。”
康和当真是教他一句话给弄得心中惴惴,只愈发的谨慎起来。
衣裤从床榻上落下,床帘儿上映出两道影子来。
范景看着自己熟麦子一样颜色的胳膊,他止住康和要继续下去的动作,央他把灯给灭了。
“你不想好好看看我?”
康和有些不大乐意,屋里就两根红烛的光亮,本便不大亮堂。
范景抬手挡住眼:“太晃眼了。”
康和见他坚持,只好光着膀子下床去把灯给灭了。
屋里头这厢便彻底暗了下来,又不见月光,黑黢黢的,独只听得见喘息的声音。
后头,康和方才晓得范景作何坚持要灭了灯。
他的胸口上有好几条齐平的疤痕,大腿内侧也有一道很深的伤疤。
便是他不问,也可猜出,这便是当初险些教他丢了性命的伤。
两人试探着折腾了挺久,不知甚么时间,只晓得外头的宾客散了,范家又从热闹之中恢复了寂静。
晚间没吃几口菜,光吃了水酒,这晌便饿了。
康和披了衣裳溜去灶屋里头,升了火,热了俩菜端回屋子里头,两人吃了个饱。
填饱肚子,回到床上也没歇,康和问范景先前的成还是不成。
范景没答他的话,却也没拒又解了他衣裳的手。
翌日,葛家送得那只大公鸡扯着嗓子打了三回鸣,范景才醒过来。
他睡眠不是那般很深的人,在山里习惯了保持警惕,久而久之都睡得浅。
昨儿实是累着了,竟这般能睡。
这厢便是醒了,他也并不大想动弹,稍稍挪动一下身子,腰和腿便酸软得厉害。
他腰上且还搭着只胳膊。
“醒啦?”
康和察觉怀里的人呼吸不似先前那般平稳了,他在范景的后脖颈上蹭了蹭,上头还余着两个发红的牙印。
范景被他蹭得有一些痛,他没说话,心头还想着昨儿夜里弄了那样久,康和不仅没说他身上的疤,摸了又还亲了,想来是并不嫌。
如此,他心头便好似落下了一块石头。
“怎也不答我。”
康和半晌都没得回应,不由得撅起身翻过去看背对着他的人究竟在作甚。
四目相对,范景道:“醒了。”
“那你方才不答我。”
康和道:“我让你不满意了?昨儿夜里试的不成?”
范景看着康和仍有些发红的嘴,想到这嘴哪儿都敢去亲,一时有些没眼相对。
“不晓得,下回再试试看。”
康和笑了起来,扑上去想再亲范景,外头响起了叩门声:“大哥哥,哥夫,起来吃早食了咧!”
两人听得声音,都没好意思再赖在床上,连忙起身穿好了衣裤。
往日里康和跟范景都起得多早,这厢外头不说日晒三竿,总之是家家户户都吃了早食,该下地下地,该出门出门的时候了。
俩人作何这样反常得起来那样晚,大伙儿自是心照不宣。
洗漱罢,一屋子人在堂屋里头吃了饭。
“一会儿还得把各家借得桌椅板凳,锅碗瓢碟的都给送回去。”
陈氏跟大伙儿说道:“昨儿席面儿上还剩了不少东西,肉菜与这些借了东西的人户送些。”
“嗳。”
吃罢了饭,一家子便都忙活了起来,碗碟儿挑在箩筐里,倒是要不得两回就给还了,桌子凳儿便麻烦些,一回只能还一张桌。
坏了碰了得清点后做了赔,有的赔铜子儿,有的便拿一碗菜肉。
还完这些东西,已是下午了。
范景觉得今儿精神确实不大好,身子酸痛不大使得上力气,这跟以前受伤的情形又全然不同。
且羞于启齿的是,他总觉着康和好似就还在他身子里似的,也不晓得是头回干那事儿还是康和昨夜里弄得太久了。
他浑浑噩噩的,帮着还罢了东西,下晌没事,他甚都不想干了,自回屋蹬了鞋便躺去了床上。
也不怕人笑话,论谁教根铁杵在弱处进出半夜,应当都不太吃得消。
他不禁想,自己这体魄已是极好的了,姑且是这幅模样,那些个秀弱的哥儿成了婚,该是个甚么境地?
康和回屋子去,便瞅着床上躺了个哥儿,身子还用被儿给盖好了。
他快步过去,伸手探了探范景的额头,摸着倒是并不烫手,教他稍稍宽了些心。
“不舒服?”
范景掀开眼皮看了康和一眼:“困,睡会儿。”
“是困还是身体不舒坦?”
范景没说话。
康和哄道:“你要是身子酸软,我给你揉揉。”
范景觉着若教他揉了,未免太娇气了些,他便侧过身子背对着康和,道:“不酸,我要睡了。”
康和听了这话,便晓得他是身体不舒坦了,这人向来是教人说中了不肯认,就要拿睡觉来搪塞人的。
他在床边坐下来,道:“我与你顺顺肩背,好使,一会儿定教你不那样酸了。”
康和掀开被子,范景没说好,这厢也没再说不。
他趴在床上,康和一双手打他身体上揉按过,起先他还觉着这人是打着与他揉腰的话来,又要使些不正经的事。
倒是错怪人,他按得多认真,并不似那般胡乱游走。
不多时,紧绷着的脖颈肩背和腰身,当真是松快了不少下来,他也迷迷糊糊的就给睡了去。
康和听得人浅浅的呼吸声,没止住手上的功夫。
瞧着范景这般,他有些得意,又有些失悔,昨儿头回,应当控着些度才是。尝了好,便不知收敛。
却也实在是范景让人兴味高。
他这人伤口缝针都不张口喊痛的,在床上也是一样,一味的咬牙隐忍,他越是这般,越是让人想要教他克制不住发出声儿来才罢。
如此自是有些过了。
待着人睡沉了,康和将被子拉好,这才轻手轻脚的出去。
“三郎,你来。”
康和将才出屋,陈三芳便将他给喊了去。
“昨儿来吃酒的亲戚乡友,有得是包的铜子,有得是拿的东西。”
“礼钱呢,俺点下来有八百八十个钱。除却这些,收得了素布四匹,沙糖两包,白糖四包,母鸡、母鸭各一对;烛六支,鸳鸯陶盆两口,水壶搭盏一套……”
陈氏将礼金匣子拿与康和,又教他点看了物:“这做酒摆席的银子都是你跟大景出的,他拿的银子还剩下三百个钱。娘跟你爹做了商量,这收得的礼金和东西,都交予你们。”
康和闻言,却并没有收。
“做席虽是大景拿得钱,可吃的肉却是爹娘养的猪做的,席面儿的菜终是猪肉占大头。再一则,我与大景开了春便要上山,村子里还是靠娘和爹走动。时下我若跟大景拿走了礼金,往后谁家里娶亲办寿,爹和娘前去送礼,岂非是自掏腰包。”
“这席,来的人,多数是看着爹和娘的人情才来的,往后少不得要还,而我和大景这回又并没有甚么单独的朋友来。”
范景他娘那头的亲戚,自打菱娘去了,来往的便不如何密了。
前两年他外祖父和小外祖陆续离世,独只有个姨妈也随丈夫去了外乡,那些远一点儿的亲戚,自没如何联络。
倒是张石力此先送了一把新铁刀给他俩做贺礼,葛家送了一壶灯油,两只脚盆,城里的梁氏送了两匹春布。
但这些东西是已经教康和自收着了的,往回这几家子有事,他自也会送礼去。
陈氏见康和考虑的这样周到,心头多熨贴。
若换做以前,她都不会拿出这钱来,可打经历了先前那一遭,她觉着还是说明白得好,不教谁心头不舒坦。
她道:“你便是不要礼金,那些东西你如何都得收了去,小两口过日子,终是不比一个人那般简单好将就,许多东西都要用咧。”
康和答应了下来,遂把那些东西给收进了与范景的新屋去。
他原来的那间屋,如今已变做新的杂物间了。
范景听得屋里的动静,醒了过来,他坐起身,发觉竟是神了,身子果真是舒坦了不少。
他看着康和,问:“挪动的甚?”
“吵醒你了?”
康和走过去,将礼金的事情说了一遍给他听。
范景准备办酒席的钱时,本就没打算要那礼金。
再来,康和同他说过,要想看一个人有没有醒悟,就不能全然掌控着,若是这般,教人心中觉着不得信任。
需得给人足够施展的空间,这才能试出他是不是真的改了。
范景觉着康和比他擅长处理家事得多,这些让他觉得烦恼的事,往后都尽可教康和管了。
既是这般,也不能让人专干事情,没有甜头。
他去了一趟原先睡得那屋,回来时,拿了个巴掌大的匣子。
除却匣子,还有一本康和没曾见过的小册子,一并给交到了他的手上。
康和先行打开了册子,只见里头落有籍契二字,另又有他的名字以及所居县乡。
再开匣子,内里竟然是一匣钱。
铜子有穿做千文一贯的,也有百文一吊的,还有几十个做一串的。
散碎银子有几块儿,大的拇指那般,小的便只小指头大小。
范景道:“这里头拢共有六贯八百五十七个钱,银子三两四钱。”
这些钱是这几年才攒下来的,他简省又把钱捏得紧,家里向他伸手要钱,他一回并不会给得十分充裕,总也只给上半数,剩下的就教他们自想法子弄。
一来是不教他们觉着他钱来得容易,烂充门面儿胡乱花销;二来,也不教他们习惯了伸手便能得够钱,如此养成坏秉性,不知上进,不去下力挣钱,全然就依附着他。
山中谁晓得甚么时候就来了意外,他们要习惯了只会从他身上拿钱,哪一日他要没了,一家子还如何过。
范景早些年想下的事,倒是不想教他攒下了这些家当。
康和自然看出了范景是要将东西交给他,他不由得道:“这般把籍契与我便罢了,如何连家当也给我,你也不怕我吃干抹净,携款跑路了。”
范景道:“若是这般,我也认了。便当我使钱找了个假赘婿,将来自己也一样可把孩子养大。”
康和闻言眉头一紧,抱住范景:“好哥哥,你可别把我用了就扔。我如何会那么没良心让你一个人养孩子。”
说罢,他将自己身上的钱也都寻了出来,拢共是一贯一百二十三个钱,外还有一角不足二两重的银子。
“我也就这些,不过我许你,往回定然会多挣些钱,养你和孩子,再不教你像以前那样辛苦。”
范景并不在意康和挣得银子多少,他勤快,肯下力气,是个上进的他便已没甚么不满的了。
再者他嘴又那样能说,已是教他挣下比以前多的钱了,只待时日,不愁将来。
只他们成了亲,却不曾分房,有些事他想教康和明白:“我晓得你伶俐能干,但事先说与你说明,眼下珍儿和巧儿年纪还小,往回大了看人家,我定也是要帮忙的。”
“你若有意见,可不管,我自费些力,也不全然耽误养自家。”
康和道:“你是大哥,我又是她们哥夫,一家子如何能有不管的说法。且不说这些,两个丫头又还乖巧懂事。
我知你想告诉我往后养家的担子重,但咱俩有手有脚的,身子又精壮康健,不怕吃苦受累养不起家。”
“咱们齐心,会教一家子把日子过好的。”
范景听罢,深看了康和一眼,他心头难得现出一股踏实的感受。
“嗯。”
第34章
热闹过后,日子总归是要归复于冷清,平淡方才是绝大多数的日子。
正月底下,范爹已扛着锄头下地里去松土了,终日里早出晚归,等天气一暖和,便要下种子春耕了。
家里宰了年猪,圈里头空了,陈氏又上下了小猪崽的人家里买了两只回来养进圈里,待到年底上,还能有个盼头。
兔儿棚里头的两只母兔,肚子也是一日大过一日。
家里的鸡鸭见多,每日都得吃上好些粮食。
陈氏已是想捉两只上城里去卖了,可那鸡鸭正下着蛋,时下一日里就能捡到四颗鸡子,三颗鸭子,合计起来足足有七颗。
家里头时下吃蛋都舍得吃了,便是这般,也还攒了好些起来。
有鸡子和鸭子吃固然是好,两个丫头也欢喜。
只也有一宗烦心事,那便是家禽多了,专在院子里头拉屎,弄得到处都糟污得很。
俩丫头得负责扫地,日里出门前才扫干净的地,打上一背篓草家来,地上便又积上了好些屎尿,几乎是离不得人了。
巧儿便恼得将鸡鸭全给赶出院子去,教它们在外头放去。
康和见此,寻了些木头出来,把家里以前的家禽棚子给做大了些,又跟范景把后院儿拾掇了一番,圈了片地,专供家禽吃食落脚。
如此一来,省得鸡鸭往前院儿和屋里跑,四处拉些屎教俩丫头忙活,养在一处定时去收拾,总比撵在屁股后头铲屎要好得多。
陈氏也觉着好,更是不舍卖这些家禽了。
这日里,陈氏在院坝边上,用根小棍子把破陶罐里头装着的土拨开了些,瞧着先前切下来的蒻头根茎已有了冒头的趋势。
她心里多欢喜,前去寻着了康和,问他道:“先前你与俺说开块地来种蒻头那事儿,可还作数?”
“如何不作数。”
康和见陈氏还惦记着这事儿,同她认真说道。
先前说这些,并不是康和纯粹想诓她,而是真起了心思的,只还没有细细盘算过。
家里从山中弄回来的几背篓蒻头在年底上趁着价好时已经给弄完了。
陈三芳也老实了起来,同范景与康和交待,经她的手卖的蒻头豆腐,挣了将近五百个钱。
康和微微一算,就能算出差不多是这个数目,见她多诚心。
他跟范景便没把钱要过来,仍由着她保管开支家用。
陈氏尝得了卖蒻头豆腐的甜头,总还想着继续干这买卖,只康和先前说了一嘴这事以后,就没再说了,时下瞅着暂先种在框子罐子里的蒻头都发芽了,不免着急。
只她又不敢贸然下决定,范家拢共就几亩田地,种菜种粮食都有些紧凑,哪里敢随意便开出一块儿来种这蒻头。
夜里,一家人便就这事儿做了商量。
范爹盘着一双腿坐在竹榻上,嘴里砸了一口席面儿上吃剩下的水酒,道:“一亩地若不种粮食,改种了旁的,缴纳赋税便从粮产改做缴钱。一亩地一年得缴五百个钱,俺听里正说,今年也跟去年一般,还是这个价。”
田地若缴钱,有一宗好便是你这年里若是丰收了,那一亩地还是只要你这些田税钱。
可不好之处便是倘使今年天灾,庄稼收成不好,那也并不会做减免,你还得缴那么多田税钱。
但若是种粮食缴粮产的话,一亩地是缴纳三成的粮食,优缺便和缴钱反过来。
自然了,也有的是人想钻空子,想着说等秋收了看当年的收成好坏再定是缴钱还是缴粮。
范爹年少的时候,姑且还能这般,后头朝廷改了律令,如今已是春播时便要定下是缴钱还是缴粮了。
春耕前里正前来询问录下,秋收时便按着规矩收粮收钱。
倒也有那起子人还是通里正钻空子的,只那也得看甚么人家,像他们家这般,自是不会得里正通融的。
康和晓得范爹的担忧,家里从不曾种过蒻头,只怕到时候没种好,收不上来东西,到时候还填不上赋税的窟窿不说,又白白少种了一亩地的粮食,连累家里头米粮都不够吃。
再者,就算是种出来了,市场风云变幻,谁晓得东西又还好不好卖,能不能给卖出去。
范家家底儿薄,不敢轻易去试错。
但康和始终觉着,若不担着风险去尝试,去做,那一辈子也便只能守着几亩薄地穷苦了。
“爹是村子里的长辈了,咱村各户人家大抵是个甚么日子,定都晓得。村里头凡是日子好些的人家,您看着他们家可是平白无故日子就好的,背地里头少不得许多的盘算和经营,家中少定是有敢干的人在。”
“天下没有一本万利的营生,若是有,也轮不着咱们这样的人家,也只有咬着牙顶着风险去干,才有可能从原先的苦日子里头钻出来。”
“我自也能在山头上继续去寻蒻头,如此这般,倒是不用占家里的地了,只山货唤做山货,便是因不好寻,今日运气好有,明日运气差便碰不着。要想挣钱,自家里种便是最稳妥的。”
陈氏听进了心里去,觉着康和说得十分有道理。
不说这村子,就是她土生土长娘家的村子,有户姓李的人家,原先也多穷,兄弟俩只有一条好裤儿换着穿。
后头实在穷得过不下了,一个便堵了性命借了钱出去干起了货郎生意,谁晓得就教人家给闯了出来,征兵多凶那几年,生是缴了一回又一回的钱,没教拉到战场上去。
要是还没冒着风险借钱干事,只怕兄弟俩早教拉战场上去回不来了。
范爹听了良久,心头已是动容,他瞅了一直没说话的范景一眼,见着哥儿并没有要言语的意思,估出他早甚么都依康和的了。
默了默,道:“干来看看也好。今年便开半亩地来试一试,倘若是不成,大不了明年日子紧一紧,也不至教咱锅都揭不开了。”
范爹都如此说了,一家子欢喜起来,这事儿便当定下了。
接着的几日陈氏多勤快,日日跟着范爹一同下地去。
康和去瞧了几回,瞅见范爹打南边儿长着几颗桃子树的地里松了一块儿地皮出来。
范守林同他说,他不是舍不得拿好地出来种。
他虽不曾种过蒻头,但这般像芋头一样的东西,种起来定也有不少相似之处。
芋头不耐积水,果实都是埋在土里的,不似豆子稻谷一般结在外头,大块儿膨起来的果实经水泡久了势必腐坏,蒻头也差不多。
这处是个小斜坡,不易积起水来。
但蒻头同芋头不同的是,芋头喜光,而蒻头却是打山里掏回来的。
蒻头在山上长得好,多是不喜厉害的太阳光。把蒻头栽在果子树这样的半阴环境下,周遭又有树木,易落叶腐烂做肥,算是仿照山间的环境。
至于旁的,他得种来看,才可慢慢总结出门道来。
“爹,你当真是擅种地。”
康和听得这些门道,由衷的赞了一句。
范爹吃了一口水囊里的茶水,笑道:“俺旁得不行,种地却还是有些盘算的。家里头就那么几亩田地,若不是有些种地经在心头,如何够一家子几张嘴吃喝。”
虽是有范景补贴家用,但这些年,家里头鲜少有另外拿钱再去买米粮的,自家这几亩田地在范守林的手上,种出来的粮食缴纳了赋税,紧着点儿,还是够一家子吃,又还养猪养家禽这些。
年生好的时候,还能有多的拿去卖了换钱,便是灾荒年里,地里的收成总也能比别家强些。
许多时候,村里的庄稼汉都要来问他甚么时候下种子,如何下才好。
没点儿东西在身上,他如何会爱出去跟人吃酒的,连点儿能侃的谈资都没有,当真是干吃闷酒?
只他再有种地门道,田地到底是不多,侍弄出朵儿花来,也是不如村里那些有二三十亩地的人家。
康和得晓范爹有不错的种地门道,也便更放心地里的事儿了。
眼瞅着天儿暖和起来,积雪的山头有时候也能瞧见了,估摸着要不得多少日子,山顶的雪便化了,届时他跟范景便要重新上山去。
趁着进山前,康和把年前弄出来的干粉给搬了出来,预备做成粉丝。
葛根子出了十八斤粉,蕨根出了十二斤,几百斤的根子也就出了这点儿东西,且还是秋冬时节,根子最好出粉的时候,若是换做春夏只更少。
抛开年节上送了些给亲戚,如今手头上葛粉还剩下十五斤,而蕨粉更贵重些,不是最亲的那几个,都没舍得拿来送,便还剩了十一斤。
康和收拾了一番,预备好一只钻孔的葫芦瓢,冷水盆,以及竹竿。
做粉是一道繁琐细致的活儿,得先将葛根粉以冷水调为糊糊状,以一斤粉五斤水左右的比例缓缓置入沸水,搅拌中粉受烫熟变做半透明糊状,静置即可。
接着在大锅中烧上沸水,把粉浆过葫芦瓢孔流进沸水中,与此同时,在粉丝定型时要用筷子拨动防止粘做一块。
粉丝煮熟浮于水面上即可捞出放入冷水盆,过了水后将其沥干,最后进行挂杆晾晒。
康和也是许久没有做过粉了,乍做有些手生,一只手得均匀摇晃,方才能保持粉粗细相当,再又得拨动锅里的粉丝,以防粘着。
不熟练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
好在是有珍儿和巧儿俩丫头帮忙,巧儿瞧着活儿这样细致,她手上功夫有些毛躁,不敢轻易上灶去,便帮着烧火。
珍儿稳重,在灶台前给康和往葫芦瓢里匀量倒粉浆,看着康和拨粉,多瞧几回也得了要领,还能帮着拨。
范景在外头劈柴,进来吃水进得频繁,他也不说话,瞅两眼又出去弄会儿柴。
陈氏同范爹下了地回来时,院子里支起的竹杆上已经挂起了一根杆子的粉了。
陈三芳放下锄头背篓便凑了过去,瞧着垂挂着亮晶晶的粉条,多稀奇。
“这是咋弄出来的?”
范爹也稀罕,抬起手就要去捏一捏,手还未碰着粉便挨了陈氏一巴掌:“你那一手的污泥,别把粉给弄脏了。”
俩人进屋去,便见着灶屋热气滚滚,俩丫头帮着康和,三人弄粉弄得多好。
陈三芳站在一头看了会儿,咂舌道:“这样的活儿,亏得你是有耐心。”
说罢,她去洗了手,已是多想上手去跟着学咋弄了。
这厢有了陈氏帮着,做了一日的粉,至晚间,几人熬着将葛粉全数弄做了粉丝。
康和下晌虽和陈氏换着摇粉浆进锅,但一日里大部分时间也都还是他在动手,忙到夜半他回屋时,右手酸痛得已经不大抬得起来了。
吃夜饭的时候他便觉着手夹菜刨饭都有些打摆子,但也还是坚持着将剩下的几斤葛粉给弄出来。
趁着这几日晴朗日头好,早出了粉才好晾晒干,冬末春初时,天气多变,晴起来一时能似那二三月似的,落起雨来,又跟腊月隆冬一般。
今日做罢了葛粉,明儿还有上十斤的蕨粉要做。
康和瞧见范景在一头的油灯底下侍弄麻线,今儿干忙活,俩人都没说上两句话。
他凑过去,想撒娇同人讨个好:“我这手腕多疼,你也不说给我揉揉,反倒是搓这麻线搓得多起劲儿。”
范景掀起眼皮瞅了他一眼,默了默,还是放下了手头的麻线,将他的大手给拉了过来。
将将是捏住他的手腕,康和便脖颈一歪,哎呦哎呦的叫唤起来。
“你这是要将我的手腕给拧下来嘛。”
康和疼得牙发酸,连捧着自己的手躲到了一头去。
范景眉头紧了紧,心想这人的肉是猫肉不成,轻轻弄一下便这般。
他没言,转起身出了屋子。
“你上哪儿去?”
康和冲着人的后背喊了一句,却也不答他的。
不多时,人又回来了。
手里头还拿着个罐子:“擦药酒。”
“哪里来的药酒?”
范景没答康和的,屋外头便先传来了范爹心揪痛的声儿:“大景呐,你可甭给爹使完了,那可是泡了好多药材得好酒,俺都不舍得喝咧!”
康和听罢,眸子睁大:“你把爹得酒给端了!”
范景嗯了一声,把他的手给拉了过来。
他倒了些酒进手心里,转抹在了康和的手腕上,仔细的搓擦教油皮发热。
康和嗅着泡酒里似乎有当归、红花、三七的味道,倒确是入了好几味的药材给泡的。
他垂眸瞧范景与他擦得多仔细,心头美滋滋的,想着到底还是心疼他的。
擦罢了手腕子,范景也不把药酒拿去还范爹,而是留在了屋里头,预备明儿再给康和使。
翌日,康和又做蕨根粉。
做法与葛根粉一般,手上虽疼着,可有了昨日一日的经验,显是要得心应手许多,没到晚上便把蕨粉全数弄了出来。
早一日做出来的粉丝,已经晒干成型了,轻轻一掰,脆中带着些韧劲儿,做得还不错。
约莫过了两日,康和收拾了些麻绳出来,将粉丝按着一斤左右的量捆做一把。
自在家里过了秤,一斤的粉约莫出一斤的粉丝,葛粉丝比粉多了四两,厥粉丝则同原本的粉重量没相差什嚒。
这日一早,康和便把粉丝用洁净的麻布给包好,转用一只怪是好的箱笼给装着带去了县里头。
康和没去别处,而是去常有光顾的那间猫儿巷戈家干货铺。
“许久没得见小兄弟了,俺当是你不上俺家了咧。”
店家瞧见康和来,笑着同他打了招呼。
“我虽是有些日子没得过来,可过年时家里办酒,屋里人出来采买料子,我也是交代定上店家这处来买咧。”
康和说着,打背篓里取出来一篓子新鲜的菜:“一早从家里头过来,新长出来的一茬扁菜瞧着嫩,割了两窝与店家拿来,又还有几根芹菜。料想店家做着这样的买卖,想是不缺两颗菜吃,只这菜也便图个新鲜。”
“这如何好意思,不说瓜菜值当几个钱,小兄弟这份心贵过千金咧!”
店家瞧着篓子里的菜当真是鲜嫩,便是刚从地里摘得模样,可却未有泥尘,分明是提前还给淘洗干净了的。
康和见店家肯收,心头也松快。
他道:“这厢过来不是专为店家送一篓子瓜菜来的,我这处有好东西给店家。”
闻这话儿,店家连道:“可是又出粉了?你先前送来的粉我卖着多好咧,上铺子里来的夫郎娘子都说洁净香得很。”
“你可是没猜准,我这物可比粉更好些。”
说罢,康和也没再卖关子,而是将箱笼拎了起来,放在店家跟前教他看。
这店家心头也是奇康和送来的是甚,连开了箱笼,见着里头又还用麻布包着,弄得还多好。
揭开了布,方才瞧着了内里的物。
“哎呀呀!俺今朝是甚么运气!”
店家取出了一把粉丝来,欢喜的这把看罢了又看那把:“康小兄弟,你是从哪里得来这样些粉丝的!”
康和道:“先前囤了些粉在手头上没得空拿过来卖,正月里头闲散着,便弄了些粉丝出来。今儿拿过来与店家瞧瞧可是能收的货。”
“如何不能收,你拿来的东西,俺放心着咧!”
店家说罢,低了声儿同康和道:“俺这铺里存的粉丝,年底上那几日教卖了个空,一直没得步上货。
昨儿城里多有名气的罗灶来铺子里问粉丝,言城西的蒋大官人教他去弄席,点了名要吃散养走地鸡煨粉丝。乾巷多富裕的胡家灶娘子也几回来问有没厥粉,他家老爷正月里头酒宴一茬接一茬得吃,荤腥腻味了就爱吃些清爽解腻的菜。嘴里头想一口醋拌厥粉了,只四处都不好买。”
他也是见康和把粉丝送来他这处欢喜,否则轻易不得同人说出这些话来。
康和既见这些粉丝有去处,心头便也放下心来。
干货价格高了,若是不好卖,铺子里也不会白将银子搭在这处上。
“我就一乡下汉,也不懂得这些门道,只晓有好东西就往熟人这处拿来瞧瞧。”
“好使,好使!”
店家连说了两回,他嘴上虽说着放心康和拿来的东西,因着他先前送粉来的口碑。
不过粉丝比粉得价格还要高,他一个生意人轻易不敢马虎,还是仔细将粉丝查验了一番,试出不曾参假后,这才全然放下心来。
“上回来康兄弟便看过了俺这处的粉丝,与你也说了卖价。你是铺子里的常客,俺不诓你,葛粉粉丝收价一百一十个钱一斤,蕨粉粉丝一百五十个钱一斤。”
店家说得诚恳:“这卖得越贵的物,店铺里头也更要赚得多些。本就是那般贱价的东西,利润反倒是越薄。就俺开得价格,你去别家保管拿不到。”
康和倒是信这店家,先前也是几回交道了。
再来,若是他有心压价,便不会同他说谁家大老爷又想吃这东西了,显得粉丝多紧俏,教人心头平白添了对这货的期待。
“我一向是爽快,店家你说多少便是多少。”
店家见他没有痴缠讲价,心头高兴,连去取了秤来。
秤得葛粉粉丝是十三斤,蕨粉粉丝九斤,皆为整数。
康和点头,出门前他秤得就是这般重量,家里还自留了一些存着。
一家子辛劳一场,总要余些自尝尝,外在东西好,干货又耐放,存些在家中万一有事要送人,也不至翻箱倒柜的没一样拿得出手的东西。
于是十三斤粉丝得一贯又四百三十个钱,蕨粉粉丝得一贯又三百五十个钱,拢共齐得两贯七百八十个钱。
店家称了二两五钱银子,余下给了两百八十个散铜子。
算罢了钱,还送了康和一包料子做添头,里头八角三奈桂皮花椒甚么得都有。
“倒是挣钱。”
出了铺子,范景方才张口说了一句话。
康和道:“你也不瞧瞧卖得这价经了多少工序。”
范景也认康和说的这话,从漫山遍野的去寻了根子掏回去,又狠下力气取了粉,再还一番周折,最后才成一把粉丝,论谁不说繁琐的。
只正因繁琐,方才卖得起价,否则那根子如何一斤才几个钱。
康和手头上一时阔绰了一把,便在城中好生逛了逛。
与范爹打了一角不错的羊羔酒,与陈氏扯了匹春布,又给珍儿巧儿俩丫头一人买了一只起居匣子。
这起居匣子多好,里头配得有香粉、皂豆,牙粉,刷牙子,以及擦身细肤这样的香膏……小娘子说城中的女儿家哥儿几乎是人手一只,便是没有的,也会想方设法的攒钱买一只。
康和觉着店里的小娘子有吹嘘的嫌疑在,不过他觉得确是方便,想来俩丫头大了,姑娘家少不得爱美,定是也欢喜这些东西。
“要不然也与你买一只罢。”
康和同范景道。
“我拿来做什嚒。”
“咱们又不是不洗澡,你总用杨柳枝漱口刷牙,当心划伤嘴,哪里像这专门的刷牙子好使。”
“再者,我闻着那香膏确实好闻,你不觉香嚒?茉莉香气的,夜里闻着都舒心好睡眠些。”
范景见此,道:“刷牙子捡两把便是,牙粉一盒就够了。香膏你觉着香你自用。”
康和哼哼道:“我用便我用,反正咱俩谁用都香俩。”
第35章
一家子都得了东西,正是心坎儿上的物,多欢喜。
范爹当即便启开了坛子,闻了闻酒香气,人恍若是飘飘做了仙一般,就要去倒一碗尝尝。
俩丫头得了匣子,两只眼睛都光亮起来了:“只在湘绣姐姐那处得见到过一回这样的匣子,湘绣姐姐多宝贝,如今俺们也有了!”
巧儿紧紧的抱着匣子,觉得匣儿外头都是香的,她先前只有羡慕的份儿,想都不敢想自个儿也能有一只。
珍儿也喜欢,小声同康和道:“谢谢哥夫。”
康和道:“匣子里的东西都是些次货,你俩捡着喜欢的使,往后哥夫哥哥挣钱了,再予你们买好的。”
“哥夫哥哥时下买的便是最好的,谁家哥哥姐姐都不如俺们家的好!”
巧儿嘴巴伶俐:“等哥哥哥夫有了子女,俺要帮着带,来报答哥哥哥夫咧!”
一屋子的人都教小丫头的话给逗笑了。
说了一晌话,俩丫头捧着匣子回了屋去试香试粉去了。
“跟你爹和俩丫头稍买些物便罢了,还给娘买啥。胡乱使钱,俺有布咧。”
陈氏嘴上这样说,可多爱新布,手细细的摸着,女子哪里有不爱布的。
“这要开春了,娘做身新衣裳,天气暖和了赶庙会也好穿。”
陈氏心头听得贴心,可又忍不得担忧康和跟范景。
她拍着康和的手道:“三郎,你俩有钱也攒着些,往后买头牲口,上下山也省下些力。”
上回没借着钱来买牲口,陈氏心头总还多惦记这事儿。
康和晓得陈氏也是为他们考虑,他道:“这回粉丝亏得一家子帮着弄,时下卖得了些钱,也教一家子吃用点儿好,总苦着下力气不享些能享得好,那日子岂不是也太苦了些。
不过娘的话我也记进心里了,后头再挣着钱便攒下买牲口。”
“嗳,你们听进去了就好。”
二月初,康和跟范景见着天气晴朗了不少,没久在家里头磨蹭,收拾了东西又进了山。
春寒料峭,半山坡上有树木已经冒出了小指头大小的芽儿,野油菜花倒是不惧寒,已经开得多盛了,黄灿灿一片儿连着一片儿。
再就是偶有一两根开白花儿的果树已开了花,坠在旧绿的山林间。
早春泥路粘滑,一俩月少有人进山的路草又长了。
范景走在前头把路给砍开,好进山也方便过些日子下山。
他一脚跨上个大坎子,瞅了眼后头,伸了只手过去。
康和见状,赶忙抓住了范景的手,借他的力爬上了坎。
只这厢抓着了手,便再不肯松开了。
范景瞅了他一眼,见他不放,也没言,两人便缠着一双手,好似是私会一般,手心生了汗也没撒开,一路到了木屋。
康和嗅着山间冷沁沁的气味,竟是各外的熟悉。
他在山上木屋待的日子,不比在山下待的少,恍惚有一种这处才是他跟范景的家的错觉。
“可算是又回来了!”
开了锁进屋去,屋子里许久没有生火,有些湿腐味。
山里最不缺的便是柴火,康和当即就把灶给燃起来了。
又是一通收拾擦洗。
摸着褥子,虽走时给洗干净叠好置在了干燥处,可久不用,好似跟湿润了一般,他支起杆子,弄在灶前给烤烤。
范景吃了口热汤,帮着康和把褥子翻了翻,倒是破天荒的没有急着往外头去转山。
俩人把木屋收拾得能住了,在屋里吃了午食,这才一同出去转山。
范景在下山前,把先前弄的陷阱和笼子都给撤了,就是怕他们走了以后再有猎物落进陷阱里头,到时候没人发觉,不是因吃了伤死在陷阱里头,进了笼子时日长了也得冻死饿死。
既是不能及时的查看收走,也便没必要将陷阱留着捉了活物虐生。
时下上山,得费些功夫重新将笼子和陷阱收拾出来。
一冬过去,撤走了竹木尖桩子的陷阱坑里堆积了好些落叶树枝。
范景跟康和用耙子把腐叶跟枯树枝丫掏出,打底部再密密插上新弄的尖桩子。
这是稍浅些的陷阱,用来猎山羊鹿子野猪这般个头大的陷阱一开始便启得深,范景还填得有泥或者自砍了树枝塞在里头,如今要收拾,便比浅陷阱更麻烦。
弄罢了几个陷阱,时辰已是不早。
康和跟范景又去瞧了瞧放置的几个蜂箱。
“八成是有货!”
康和方才到野果林那头,远便听见嗡嗡嗡的声音,他加快了步子跑过去。
只见一只箱子的蜂门前已有蜜蜂进出。
康和觉着这只箱子里有蜜蜂没跑了,他没管,赶紧又去看了一眼另一只箱。
这只箱子的蜂门上未曾见着有进出的蜂,他便自蜂箱顶小心开了个口来瞧。
原本放置的几块蜂板上已经筑出了巢脾,蜜蜂团集在巢脾上,他心头一喜,连忙同范景招手。
范景见状,也凑上来瞧了一眼。
他见着箱子里头聚在一块儿攒动的蜜蜂,密密麻麻的一片,身子没来由的一股不适感,遂皱了皱眉把头别去了一边。
康和瞧他不多喜欢看的模样,数了数巢脾的数量,有四框,接着赶紧又把箱顶给封好。
“你别怕,不弄它轻易不蛰人的。”
范景没言,毒蛇虫兽他都不怕,何况于小小蜜蜂。
他只不喜这般紧凑在一处的小虫小物,春月里头嫩叶子上并在一齐吃叶片的毛毛虫,沙土里头一窝一窝筑巢的蚂蚁,他瞧着都觉得头皮发麻。
“另一只甚么样?”
康和闻言,连忙又去看了另一只箱。
“这箱里更好!巢脾足足有五框,蜂巢上都能见着蜜了!”
范景听说有了蜜,心头好奇,便忍着不适又去瞧了一眼。
康和倒是没诓他,蜜蜂进了这箱子,分泌物筑出的巢脾上能见着粘稠的蜜了,只是现在并非是花朵盛放的时节,产的蜜还并不多。
康和将他拉进了些,同他道:“你瞧里头那只腹部长长的,个头最大,翅膀短短的蜂,便是蜂王。时下正是它的产卵期,腹部便尤其的长和大,它一日能产至少八百粒卵呢。”
“它周遭围着的小蜜蜂,黑黄条纹,唤做工蜂。采蜜的主要便是这些蜂了,它们的后足上有个小篮子似的东西,方便携带花粉。别看它们最小,要干的事儿却不少,筑巢、采蜜、哺育都得做。”
“剩下的大眼睛蜜蜂是雄蜂,除却和蜂王交配外就没甚么作用了。”
范景没养过蜂,不晓得还有这样多的区分。
他道:“甚么时候能取蜜。”
“若是花开得盛,流蜜期时十来日的便能取一回,只这处这时候花开得并不多,蜜便攒得慢。”
范景听此,觉着等春意浓些,当能得些蜜出来。
两人看罢了这头,转又去了崖边上。
下山前其中一只箱子便已经有了蜂,崖边相对于林子里没有高大的树木遮盖,又要向阳不少,这处的山花开得便比林子那头的要多不少。
康和先看了那有蜂的一只箱子,经大半个冬季过去,所幸是筑巢的蜂不曾挪走,也没遭冻死。
蜂王繁殖能力不错,已经有八框巢脾了,这已属强群。又在此采集了早春的山花蜜,眼下已经有了好些蜜。
康和见巢脾上有蜜的巢房,许多都已经封了盖,可见已是熟蜜,能采了。
只他这回不敢贸然行动,预备还是回去弄妥当了再来取蜜,上回遭了蛰,他可还记得那滋味。
山崖这边还余下一只箱子,康和前去查看了一番,可惜这只箱子还没有蜂。
康和开了箱子检查了一番,发觉里头抹得蜂蜡已经不见了,不知是不是教蚂蚁给清空了去。
他预备把空箱子给弄回去,重新抹了蜂蜡,换个地儿引蜂。
两人家去时,天见暗。
夜里,康和都不必如何弄饭菜,从家里带来的干粮,总是够上山吃两三日的。
吃罢了饭,洗了脚,今儿也干够了活儿,夜里便不必要再赶着做甚么活计。
山里头也没旁得事,天儿还冷着,两人便早早的上了床去。
白日里烤过的被褥吸饱了火燥气,盖在身子上要不得一会儿便暖乎乎的了。
康和见睡在身侧的人背对着他躺着,他眯了眯眼,手有些不老实的打后头伸进了范景的衣服里。
打成亲那日开了荤,他一直便挺惦记这事儿的。
也是奇了怪了,任凭是白日里头干了多少活儿,做了多少事儿,身子如何的疲乏,只要跟范景一躺到床上,他立就又精神了。
便是那几日弄粉,手腕子酸得不大能动弹了,他也能挤出些力气来和范景做两回。
只在家里头,一个屋檐下,到底还是有些顾忌在。
动静大了怕教人听了去不说,办完了事身子上不是汗便是旁的,黏腻着不洗总归是不舒坦。可一要弄水来洗,家里头也便晓得他们干了那档子事,多少还是害臊,要么就只能跟做贼似的去打水。
故此,成亲后在家的那二十余日的时间里,即使康和每晚都想,两人还是没有做得太频繁。
康和戏弄了范景一会儿,见他分明没睡着,却也不回应自己。
他挪动了些身子,将胸膛贴着范景的后背,凑上前去,在他耳根子上低声问了一句:“你就不想?”
时下进了山,这方圆多少里都只有他们俩人,这厢便是把床给弄塌了,也不怕有人晓得。
这年纪上,正是能耐又新鲜的时候,他怎么就忍得了的?
范景早教康和揉得心猿意马,听得他问,道:“我不想你手肯拿开?”
“算着日子也是有五六日了,你就真不想?”
范景腰腹胸口上的腱子肉匀称而柔韧,康和自是不舍得将手拿开:“在这屋子里,任凭折腾的,什么都不肖顾忌了。”
范景翻过身来,灰白的旧里衣已经教康和给弄得多乱了,分明的锁骨半露。
成亲时新做得那身红的,两人没舍得拿进山里来穿。
他抬脚轻踢了康和的小腿肚一下:“在家里也没见你顾忌。”
康和对上范景的眸子:“我如何没顾忌,每回去打水都跟做贼似的,有回还教爹起夜给撞见了。他都没好意思同我说话,教早些睡呢。”
范景确不晓得这些,行完事,他都在屋里等着康和提水进来给他洗。
起初也是他自洗的,但康和总要帮他,人贯不得,但凡是习惯了这般,也都如此了。
“夜这样长,不寻些事儿来做,你睡得着?”
范景没说话。
康和觉着他要直接上手,范景也不会不教他弄,只是这般教他觉得全然是自己一厢情愿,难免少了些兴味。
非得是要范景这般瞧着对那事儿没甚么兴致的也答应,他才觉着更有劲儿。
“好哥哥~”
康和手指在范景的衣领下头打了几个圈。
范景被他弄得痒痒:“我在上头。”
康和闻言一把抱住了范景,他可求之不得。
“自是依你的,只不过一会儿你可别坚持不住。”
范景心想几回折腾,他哪回没到最后的……
翌日,离了村子听不得雄鸡报晓,两人给睡了个日上三竿。
还是肚子饿得咕咕叫唤,人才给醒了过来。
范景有些睡久了的脑子发昏,穿了衣裳起身要套裤子时,迟钝了一下,紧着眉头把裤子给穿上。
他想着这事情在上头讨不得甚么好,下回还是像以前一样罢,至少是不费力气。
康和倒是精神气头多好。
吃了早食,他将昨儿带回来的蜂箱拾掇了一番,另又做了一只新蜂箱,连带旧的,一并把箱子背去了上山时见着的野油菜花地里。
早春的风徐徐,吹得菜花摇曳,远远望去,一片旷地上好似是翻腾的金色波浪。
野油菜细小,不如家植的花开得繁盛,但胜在漫山遍野都是,且好供蜜蜂采蜜。
周遭五六里上有菜花与槐花,是养蜂的好位置。
康和把蜂箱置在一处干燥不易积水的地方,又采集了些树枝草皮做掩饰,把蜂箱保护起来。
前头在县里卖东西时,他去糖铺里买过饴糖和沙塘,在里头见过有卖蜂蜜。
他结账的时候同伙计打听了一下价格,那伙计有些不耐,只言百花蜜一斤得卖至三百多个钱,没曾细说究竟是多少,他自也没得问收是不收。
料想那伙计也是见惯了寻常人买不起,便只草草应付两句。
康和先前确也没决心去问清楚,他只有心养蜂取蜜给范景,没想过要拿去城里头卖。
只是也没想到这回上山来竟然得了三群蜂,倘若好好养护,春盛花繁,蜜产得多,也是能拿些去卖的。
便依三百个钱一斤来算,那价格确是不菲,攒上几斤去卖,也能得贯把钱了。
康和怀揣着这样的期许,弄罢蜂箱,又回去上崖边取那框蜂蜜。
这回他学了聪明,戴了一顶扎紧的帷帽,又用了手套。
抖落蜜蜂,打箱子里取出一块儿巢脾来,蜂房里头满了蜂蜜,轻轻按压也不流出,可见当真是熟透了。
这样的蜂蜜不如何含水,耐放不易腐坏。
沉甸甸的巢皮,刀子割开来,蜜汁晶莹透亮,油润润的,一股清香味,教人忍不得将巢脾也咬上一口。
这时节上花开得并不繁盛,康和只取了七成的蜂蜜,余下的留在箱中,怕一回给取尽饿死了蜂。
他估摸连着巢皮取出来的蜜有三斤多,但滤出纯蜜的话也就两斤的模样了。
家去将巢蜜切搅碎做渣蜜混合物,再用纱布慢慢反复的过滤。
滤这蜂蜜不比滤淀粉容易多少,都是需得耐心的活计。
范景带着两只笨鸟回来时,进屋子便嗅到了一股蜂蜜味。
他放下笨鸟,又从兜里掏出六只野鸭卵放在米缸里头,转去瞧康和过滤蜂蜜。
只见康和用纱布做了三个网兜,一个叠一个的固定在竹竿子上,自上把巢蜜倒进去,混着渣滓的蜜慢悠悠的渗过纱网兜,流进第二个……第三个,如此最底下才是容器。
打康和晓得他嗜甜,范景也便不再藏着掖着。
他径直取了只勺子来,伸进最底下的罐子里头黏了些蜂蜜起来,送进了嘴里。
蜂蜜的味道香甜浓郁,但并不甜得腻人,口腔之中余香悠长,是沙塘和饴糖都不能比的。
康和见他这样喜欢,笑道:“才与你兑了水,不掺假的纯蜜这样空口吃喉咙会有些麻。”
范景道:“别再弄来自吃了,蜜存着,拿去县里。早买牲口。”
康和没想到他也多记挂这事情,道:“我不拿这样的东西送人了,存些卖归卖,匀些出来自吃还是有的。”
范景却摇头,这后,他说不吃便不吃了。
康和见他决心这样的大,也便更老实的攒钱了。
这日,康和跟范景一道去城里卖山货,他打城里把糖铺都走了一圈,大致的打听了蜂蜜的价格。
如今城中蜂蜜一斤的售价,在三百六十文至五百文间,但多数的还是卖三百多文四百出头的模样。
卖得夸奇的价,是城里头那般奢贵的铺子才做的买卖,东西许还是那东西,只卖得是铺儿的名气。
自然,少不得还打听收价,走了不同的铺子,给得最高的价是三百个钱,最低的二百八十文这样的价格都敢出。
还有些铺子傲得很,不买东西不搭理你,言要先看了物再说价,平白的还不与你开价格出来。
康和逛铺子的时候,遇见个前去卖蜜的老汉,黑黄一张脸,多老实得模样。
他将珍藏的甘蜜拿与铺里查看,教个小伙计捏着老实欺。
自挖了一勺子来尝,砸吧了半晌,眉头一叠:“你这蜜好似不大好,俺尝着不对,得教俺们管事的来尝尝看。”
说罢,又喊来管事的,又是一勺子。
本就不多稀贵的蜂蜜,教一屋子三四个人尝了个遍。
老汉估摸是取得野蜜,见这般尝吃,心头痛得很,连说不多了不多了,可那铺里的却多横,言不尝吃个所以然来,怎晓得有没有掺假,是好货还是赖货。
康和看得直摇头,他不知是收蜜的大抵是这么个模样,还是见人下菜碟。
总之,看此般情形,要想寻间像戈家铺子那样的,只怕还得看机缘。
罢了,两人顺道回了一趟家。
康和在山里头又得了两颗蒻头,想着给弄回去,教陈氏处理。
陈氏见着欢欢喜喜的,说要弄出来拿去城里头卖。
康和心头也是这般想的,他道:“咱既是要想做长久买卖,若是长此不去城里露露面,人家就该把你忘了。为此不管多少,也还是得拿去卖,便当给常客记个熟,我在山里头得了蒻头,也不管一个还是俩,都给娘拿回家来。”
陈氏点头说是,她看着地里的蒻头才埋下去,久久不见动静,也不晓得啥时候才能有个出息,夜里也是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有康和在的话,甚么烦心闹心的都能跟他说说,康和懂事理事,总能给她想法子出来,还能开解她。不似范爹似的,睡前几口马尿下去,睡得跟那圈里的猪一般。
“俺也是怕年关上日日去卖蒻头豆腐识得的那些老姐姐把俺忘了,这久久的不去,心里头总想的慌。”
康和道:“娘既有这心,我也想了个宗儿。我在山头上虽也能寻见一二蒻头,但到底也就俩人,力量小,不比人多的力量。
娘要是想能常有蒻头豆腐卖,不如扬了口信儿出去,言家里收蒻头。晓得的人多了,想拿蒻头换几个钱使的娘子夫郎,指不准会与咱们送来。你看如何?”
陈氏道:“那咱岂不是就得掏一回钱来买蒻头啦?”
“蒻头得治成了豆腐才能卖得好价,若就那黑疙瘩的样,不值几个钱。再者做买卖,哪里有不下本钱,全靠白沾的。”
康和耐心与她道:“只要咱还有利润,便是不如自从山头上弄下来挣得多,那也是有赚的。”
陈三芳听了康和的账,觉着不无道理,便问:“那旁人送蒻头来,收多少钱合适呢?”
“城里一个蒻头七八斤重才五个钱咧,他们图便利,按个收。咱们现在缺蒻头,便按斤算,一个钱一斤,想那些想卖蒻头的,也更乐意拿来咱们这处卖。”
康和道:“等以后咱们自家种的蒻头长大了,不如何缺蒻头了,旁人再送来,咱们就与城里一样,按个来收。”
陈三芳琢磨了一下,道:“好,娘听你的。”
康和接着又道:“娘,你人好又擅说,多快就在城里识得了些人。往后呢,你与那些老姐姐小夫郎们交道,同他们说咱手头上还有蜂蜜,要想买,咱能给他们送去。”
他打城里见识了城里糖铺收东西的嘴脸,想着若是自能把东西卖出去,能多挣几个钱不说,也不必同他们低声下气,若实在不行,急着用钱再走这条路也成。
陈三芳听罢,睁大了些眼:“俺们哪里来蜂蜜?!”
“我在山里弄了几个蜂箱,如今有了蜂,天气暖和了花开得好,想是能出些蜜的。”
陈三芳听此,欢喜起来,连同康和答应说好。
康和便又同她说了一番自己在城里打听的蜂蜜价格,事无巨细的说与她听,如此若有人想买他们家的蜂蜜,她心头也能有数卖个甚么价格。
陈三芳听得仔细,言都给记在了心里头。
但她到底不曾干过买卖,心头难免有些惴惴,怕没个主心骨儿,央康和下回跟大景下山卖活物的时候,也回来一趟,她好跟他谈买卖的事情。
自不必陈三芳说,康和也是要回来看顾着的。
第36章
翌日,康和跟范景上山得有些迟,两人打家里头出去,在山脚下教一个妇人拦着了去路。
这妇人有些年纪了,可从眼角眉梢中仍旧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韵,当是个有颜色的。
“景哥儿,你可见着俺们家大生?”
康和原本并不识得这妇人,还多平和的,听得这般问,面色当即有了变动。
“没见着。”
范景倒是待所有人都还是那副冷淡的模样,没因这妇人是孙大生的娘便格外的厌恶,也没多和气,实打实的告诉了她。
“俺好些日子都没见着他了,也不知作甚去了,你上山去把他给俺叫下来罢。”
康和听得这话,眉头紧蹙,这甚么口气。
求人办事都是好声好气的说,她这张口便是下了命令一般,便不说她那儿多遭人嫌了,光听这话也教人心头不舒坦。
“大娘,你既也不知他作甚去了,深山野林地,一去好些里,我们打哪儿去寻人。”
那妇人听得康和这样说,道:“你们都在山里头,如何有不好寻的。乡里乡亲,帮个忙算甚。”
“我半山腰上还有两捆柴没弄回家,娘子既得闲,帮我们驮回去罢,都是乡亲,你帮帮咱。”
妇人听出康和是在弯酸她:“你这小郎,这般怪气。”
“俺一个寡妇说话不顶用,你们不肯答应,要教他表舅来与你们说才成是不?”
康和听得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也甭用里正来压我,要真忧他,自个儿上山寻去。那样大的人了,若不放心,如何不给栓在裤腰带上,教他上山作何。”
说罢,也不理会那妇人,兀自拉着范景便走。
那妇人在后头跳着脚骂了一会儿,眼见着人不搭理她且还越走越远了,这才停了下来。
“她咋这样横,便是因着有里正撑腰?这里正究竟是多爱管闲,一个表亲,外甥看得却跟亲外甥似的。”
康和有些忿忿,他本就嫌恶那孙大生,今朝碰见了他老娘,只有更嫌的。这般人,以前那样缠着范景,他心里就更是厌。
范景道:“村里传过些闲话。”
康和道:“甚么闲话?”
“既是闲话,还能有甚么。说里正以前是要跟他这表姐成家的,只那会儿里正是个穷小子,表姐家里不肯,各成了家。”
范景也就跟康和才会说两句这些听来的话。
康和听此,心中的疑惑登时又得解开了,有这么层关系在,陈雨顺爱他那表外甥也不足为奇了。
俩人没太把孙家人放在心头上,本就是那般惹人嫌的,还一直给揣在心头气自个儿实在不划算。
二月中,一连有个七八日的晴朗天气,山间果儿树的花都教暖烘烘的太阳给蒸开了大半。
置身在树下,能嗅着风里都是一股脆嫩的花草气。
康和见着蜜蜂穿梭在这些花树间采蜜进出蜂箱,心头格外的踏实,只待着过了花期采上一回蜜。
春日里头的山林间,野菜多得吃不尽。
康和每回出去,都能弄上一大篮子回来,鲜嫩的荠菜、长刺的荨麻、脆生生的香椿芽、马兰头、马齿苋……实在是种类多。
范景本是不多爱吃这些土腥味重的野菜,教康和一做,样样都有了自个儿的风味。
香椿蛋饼,荨麻烫鱼……日日吃得不重样。
这日,有些落雨,康和唤了张石力一块儿过来吃饭。
他起早揉了面给醒着,用肥瘦得当的猪肉剁做了肉糜,和入新鲜的荠菜,预备包荠菜猪肉饺子吃。
自家里吃,舍得用馅儿,饺子个个给包得鼓鼓胀胀,下进沸水里头煮熟了,浮起来跟元宝似的。
康和一人给添了一大碗,余了些放在案板上没下,预备吃了不够又接着煮。
饺子沾上点香醋,一口下去,馅儿香肉紧,简直好吃。
张石力一口气便吃了八个。
“摆酒那日,张大哥如何也不上家里来吃碗酒,要有大哥在,也不会教大景那些个叔伯兄弟的将我一通好灌。”
张石力闻言,一拍桌子:“谁人还敢灌俺老弟,下回看不弄他。”
“光说不做可是假把式。”
康和道:“真当日子上,影儿都见不着。”
张石力听此,道:“不是俺不想来,只你哥哥我村里村外的名声多不好听,若是上了你那处,往后人要说你同些打人坐牢的凶徒厮混咧。大好的日子,俺不想去扫你们的兴。”
康和闻得张石力是因这事儿没来,心头多不是滋味:“大哥这样义气的人,旁人若因我与大哥来往而说些不中听的话,那也是因为妒忌。我自不枉心里头去。”
张石力拍了拍康和的肩膀:“咱哥俩儿晓得,不在外那些虚的。今儿在你这处吃的这顿饺子,不比在席面儿上吃得差。”
说罢,他又看向范景:“与你那柄刀可还使得惯?先前问康老弟要啥也不说,俺也不晓得送你们俩啥。想着他多紧着你,俺送你用得上的刀,想来他也满意。”
范景吃饭不说话,只顾着吃。
听得张石力问,嗯了一声。
“开年上山来,他都使得是大哥给的那柄刀咧。”
两人说了会儿话,又吃了几个饺子,也是好些时候没会着了,忍不得继续说闲。
“你们村那个孙大生是不是也上山来了,俺那陷阱里前阵子老丢东西,先也没往那处想,前些时候瞅见了生人脚印子,只怕给人捡了。”
康和道:“那人不是个东西,前阵子她老娘还教大景去给她寻人,谁得那闲空给她看儿子。仗着是里正的亲戚,人五人六的。”
张石力闻言,冷哼道:“他都混成今朝这幅德行了,竟还有脸招摇。
你不晓得他先前在城里跟个甚么大官人做狗,与人放印子钱,很是得意了些日子。后头他背后的大官人得罪了人教办了,他自也成了过街老鼠,没少吃些好打。
以前催收账目的时候尽干些强抢奸污良家的事,他靠山没了,多的是人想寻仇,他没法这才给躲山里头来了。”
张石力为人仗义又大方,在城里头也有些不入流的人脉,先就听得过孙大生的事情。
去年都还有人打听这孙大生躲在哪处,只他与这人到底没甚么交际,也便没言。
“他要来烦扰你俩,你们碍着陈雨顺的干系不好同他掰扯,俺来收拾他。合该早些与俺说这事儿的!”
康和还不晓得有这些事,他跟范景对视了一眼。
再是与张石力要好,康和自也不会说先前那事儿,他只答应道:“近来我们都没如何见过他,上回瞧见也是去年的事儿了。若有什麽,再知会大哥。”
张石力听得康和答应有麻烦会寻他,心头这才高兴。
又说了会子话,张石力说看见了这边山里有蜂箱,估摸就是康和给做的,这山里头谁还有康和这样多的活儿。
他同康和道:“俺那山头上凹子里有几根大槐花树,你得闲可以弄个箱子过去,俺虽管理不来,但平素里转山也能帮你看一眼,不教人弄了去。”
康和闻言,自是乐意。
槐树开花一簇簇的,十分密集繁盛,可是极好的蜜源。
张石力走时,康和把剩下没煮的饺子,收拾来教他带回去吃。
过了两日,康和便又带了三只箱子送去了张石力那头。
这月份上槐花不曾开花,正好放放箱子看能不能引来蜜蜂筑巢,若是不能,他预备挪两箱子有蜂的过来。
整好野油菜地上新得了一窝蜂,届时油菜的花期过了,又差不多赶上槐花的花期。
割收蜜便指着这些繁花了。
过了几日,范景出去转山回来时,肩上扛着一只体型健大的成鹿。
康和见状,两眼放光,连忙去帮着把鹿子给接了下来。
手触着鹿身,发觉还是热乎的,教它伏法的是腿上的新箭伤。
康和道:“是猎的?!”
范景应了一声。
两人把鹿子挪进了院子里头,把门一关,便任凭它是扑腾还是躺在地上了。
康和跟着范景上山来这样久了,还是头一回见着他猎得鹿子,瞧着这物既新鲜又欢喜。
“这鹿子怕是值钱。”
范景把鹿子从边界上一路扛回来,背心里起了汗,他端起温热的茶汤吃了两碗,同康和道:“比山羊还值钱些。”
去年底猎到的一只黑羊子便换了一贯多钱,鹿子比羊还不易得,且城中的富贵人家也爱鹿肉,买着鹿整鹿,还会专门做宴请人,为此鹿子的价格能比羊高两倍。
为着卖个好价,康和跟范景两人趁着天时,当日便把鹿子弄去了城里。
两人换着背,赶在天黑前到了城里头,时间不早了,便直接送去了常交道的食肆里头。
恰逢李官人在食肆点账,听说是有人送鹿来,放下账本儿也要过来看稀奇。
小伙计同康和说,李官人的小爹高寿,正是想弄只鹿子在宴席上吃。
果然,李官人见着健壮的成鹿多欢喜,食肆里也是有好一阵子没收得鹿了。
康和借着这劲头,说了几句好听话,贺李官人的小爹高寿。
李官人听得高兴,一时多大方,直接给了康和一角沉甸甸的银子,少说也有五两。
这鹿子顶多卖个三贯多钱,五两银子已是快多出一半了,其中自还有不少是赏钱。
从食肆出去,康和把小伙计拉到了一边,与了他一吊钱做谢。
小伙计没成想康和肯分这样多的钱与他,这都快赶上他半月里的工钱了,心头不知多高兴。
“不是小二哥同我说李官人家里头的喜事,如何又能得这些赏钱。”
小伙计道:“我也不过随口一说,还是你们鹿子送得正是时候,你又擅说,这才教我们大官人心头欢喜了。”
两人说了几句客气话,眼见天快黑,小伙计打灶房弄来了一个包好的火把,又拿了一个火折子给康和,教他们回去的路上天黑了也好使。
康和多感激。
辞了人,康和跟范景快着步子朝城门口去。
便是舍得几个铜子想坐牛车回,奈何城外的牲口棚上已是空荡荡,夜风把遮雨的凉棚帘子吹得哒哒作响,哪里还有甚么牛车师傅,全然早都已家去。
两人便只好快步子赶路,奈何是天黑不等人,出了城没一炷香的时间天便黑尽了。
康和点亮了火把,去挨着范景。
“我看得见路。”
范景教康和贴得有些紧,觉着路都不好走了。
康和缩了缩脖子,道:“你听那山鸮叫得多吓人,这道儿上黑黢黢的,我可得紧着你走,若是教甚么山鬼怪禽捉了去,你上哪儿寻?”
说罢,他空出只手来,张着伸到了范景身前:“快,你牵着我。”
范景斜了康和一眼,心想又不是头回走夜路,在山上怎没见他怕,大官道上反倒是作起了怪。
他眸子望着前头的路,没言,却还是将人的手拉了过来。
康和看着范景淡淡的侧脸,嘴角忍不得翘了起来。
他摩挲着范景手心的老茧:“到底还是射猎挣钱,你瞧今日换的钱,够咱忙活好久了。便似上回张大哥说的,你也教我射箭罢。”
范景道:“得打小练。”
“我现在也不见老啊。”
康和道:“便是不说射猎,那会点儿功夫防身也是好的。我若是会了,走夜路便不会再这样赖着你了。”
范景瞅了康和一眼:“我不让你赖着了?”
“倒也不是赖着不赖着的事儿,我要会了这门子功夫,不也就能保护人了麽。”
“你要护着谁?”
康和晃了晃范景的手:“除了你,还能有谁。”
范景道:“我用你护着。”
康和听这话便不乐意了:“你若不答应,那我去寻张大哥算了,左右他乐得教我。”
范景闻声道:“每日往那头跑,你倒是不怕折腾。”
“是我想那般折腾麽,那你究竟是肯还是不肯教我。”
“嗯。”
康和听得这么一声,他凑到范景的面颊前:“你真答应了?”
范景一把拿住晃荡的火把:“当心火。”
两人说着话儿,倒是觉着多快,没多少时候就到了家里。
村子里头一路过去,歇得早节省灯油钱的人户都灭了灯。
范家人却还没睡下,灶屋里的灯多亮堂。
“咋这样晚了才家来,我的儿,你俩可吃了晚食?”
陈三芳正在灶屋和俩丫头弄蒻头豆腐,听得外头有狗叫声,只以为是赶夜路的人经过,不想竟是康和跟范景回来了。
范爹正在堂屋里头洗脚,听得外头有动静,湿脚塞在草鞋里便急着出来瞧。
见着是康和跟范景,松了口气,打了个照面也不多话,又回屋去继续泡脚了。
陈三芳听得俩孩子打城里头卖了活物,还不曾吃夜饭,她连忙去取了四只大鸭卵,要给他们炒一大碟子蛋饼。
康和见着陈氏拿这样多出来,连唤她不用做得太多了。
“家里头鸡子鸭子的存得多,米缸都装不下了。幸得是前日王婆子她儿媳生了孩子,来买了三十个回去给儿媳坐月子吃。”
陈氏道:“另呢,百日宴上要吃红鸡子,也给俺们定下了。鸡子是有了去处,可鸭子却越攒越多咧。”
“俺去城里卖蒻头豆腐的时候,也同那些夫郎娘子说俺们还有鸡子、鸭子,教俩丫头一人拎着一篮儿去卖,有时候好卖,有时候还有剩自拿回来。”
康和在灶下帮着烧火,道:“娘这些日子的蒻头可好收?”
“依了你的方儿,一传十,十传百的,人有蒻头或是瞧着哪处有蒻头的,都乐得弄了拿到咱家里来。
不说俺们的价格比城里的好,又还比去城里头近,晓得咱这处的,都来。虽说一个蒻头就换那么几个钱,可农户人家都稀罕这一子儿半子儿的,能得个零用。”
陈氏道:“堂屋桌角边上都堆了十几个蒻头了,这几日里我都做了拿去卖,你爹呢,就把茎块儿栽去地里。”
说起这些,陈氏怪是欢喜,她低了声儿同康和道:“娘这些日子挣了两百多个钱了咧!咱就是买蒻头再卖,果真也不亏。”
只现下的时节,不是节也不是做事的时候,价格已卖得不高了,三个钱一方,有时候老客两个钱一方也给。
陈氏不懂生意经,但讲人情,她不怕旁的,就怕东西卖不出去,为此与人为善。
虽眼下比不得年节时,但在春月里有钱挣,已是十分难得了,这换做以前,哪里有这样的挣头。
有铜子入腰包,她心里踏实,每日都精神好。
康和听得陈氏顺利,心头也放心。
他同陈氏道:“既是鸭子攒得多,上城里鸭子也不大好卖,便换些花样活儿。天气暖和了,桌子上粥水吃得更频繁了些,多的鸭子不如腌做咸鸭子,外还能做松花鸭子。娘觉着如何?”
陈氏闻言一拍大腿:“俺觉着好咧!多些花样总比单卖一样更吸客。”
“同俺耍得好的沈夫郎他手艺好得很,做得咸鸭子流黄,味道又咸淡适口,你大伯娘多刁的一张口,都说好。夏月里头俺要做咸鸭子,都是喊他过来帮俺做的。”
康和倒是也会做咸鸭蛋和松花蛋,只是他也只是会,手艺并不见得好,听陈氏说有识得的人做的好,正是好事。
不过他还是道:“只不晓得沈夫郎肯不肯来帮咱,这要做来卖的东西,做得自不是一个两个。”
陈三芳道:“娘晓得你的意思。他人多好,家里头也是不富裕,不嫌咱家穷寒,和娘好,俺有甚么事都寻他,他有事也寻俺。”
“这厢喊他来帮忙腌咸鸭子,少不得耽搁他一日半日的功夫,到时候娘送他一篮子鸭子,外在一方熏肉。你说成不成?”
康和点了头。
翌日,康和没上山去,陈氏去把她说的沈夫郎给喊了来。
这沈夫郎年纪比陈氏要小些,可黑黑瘦瘦的,看着便有些显老。
倒如陈氏说的一般,家里头不富裕,穿的一身火麻布衣裳,裤子膝盖和肩膀上都打了补丁。
“咸鸭子做得多,倒是弄得顺手。只松花蛋我有些时候没做了,不晓得味道如何。”
沈夫郎听得陈三芳要做咸鸭子,欢喜着就来了,他多爱做这些,只家里头穷,鸡鸭都养得少,蛋自也不多,想露把手艺做些咸鸭子来吃的时候都难得。
康和听人说的是不晓得味道如何,却不是说成或是不成,心中料想人松花蛋也是会做的,且有些功夫。
因着松花蛋不似旁的,做不好剥开来不成形,稀烂还臭,是吃不得的。
“还不晓得你的,便与俺们做些出来,你晓得俺的,弄这些东西不成样子,还得央着你。”
陈三芳同人道。
“咸鸭子你要腌多少我都给你腌,松花鸭子先少取几枚来弄,到时候好了,你瞧着味道好我再来给你做都成。甭一回做太多,到时候味道不好给糟蹋了。”
沈夫郎晓得陈氏近来在卖蒻头豆腐,都给他送了几回了。这厢家里的鸡子鸭子多,也是预备要做点儿买卖,他怕自己误了人的事。
康和听此,觉得沈夫郎做事多谨慎负责,便道:“依夫郎的,还劳烦你这时节上来家里帮忙耽搁。”
沈夫郎道:“不碍事,搭把手的事情,我家里头有事,你娘也总撒下手头的事来帮我。”
说着,几人就忙活起来。
“这腌咸蛋寻常是用盐水来泡,法子最简单。但要想流油,干腌才好。”
沈夫郎同大伙儿说道。
他手法多娴熟的将洗干净晾干的鸭子用白酒浸泡杀了菌,接着均匀的裹上盐。
沾了酒湿润的鸭壳很快便滚上了厚厚的盐粒,再将这鸭子紧实给包起来,防止盐脱落腌制不匀。
最后将治过的鸭子放置在阴凉处腌过二十几日便成了事。
康和以前都是用盐水浸泡的,倒是新鲜一回做了干腌。
陈氏舍得,这回人手多,一次便腌了六十枚鸭子,如此剩下的鸭子就不多了。
又拿了十枚给沈夫郎做松花蛋,待着做好了说送来给康和看。
到时候要是味道好,就再多做些出来。
虽是起心想卖咸鸭子和松花蛋,可也得先试着来,事情一蹴而就不得。
做是一项手艺活儿,能把东西卖出去也是一项难人的活计。
若贪图容易,一回就做那几百枚,到时候卖不出,砸手里头那可就坏事了。
鸭子也是家禽吃了粮食才下的,做成咸鸭子又用了好些的盐咧。
第37章
隔日回去山里头,在山上待了俩日,本是答应了康和要教他射箭的范景,一直没再提这事儿。
这日,康和上张石力那头去看了一看送过去的蜂箱,顺道给他送了一碗酸豆角炒肉糜。
山头气温不高,东西耐放,这菜凝固了撬一坨拌在面条里吃,还是下饭都好使,最是合适张石力这般不擅厨灶又能想吃一口好的人。
康和看了几只蜂箱,加涂了一层蜂蜡后,又教张石力拉着吃了两碗酒,回去的时候已不早了。
范景正在院子里擦刀,瞅见康和回来,什麽也没问。
翌日一早,拿了长弓,自说要教康和射箭。
康和闷头一乐,喜滋滋的跟人到外头的林子里去练习。
“双脚站位要与肩同宽,自把步子扎稳了,射箭才不容易偏。”
“箭与弓垂直,开弓时臂与背同时发力。”
“放箭时手指自然放松。”
簌得一声,箭从弦上飞了出去,只好似没吃上力一般,且还没得一丈远就扎在了地头。
弦不断弹动,倒是把康和的手给崩麻了。
他心头却有些荡漾,头回就把箭射出这样远,可比他预想中落在脚边上可要强多了。
搓了下发麻的手,连忙又试了几回,不想竟是一回不如一回。
康和的手被震得有些发麻失去了知觉,却还是不死心的继续试,篓子的箭都教他使了大半去,乱七八糟的或倒或插在地上。
范景默着看了半晌,见着人被弄得发红破了皮的手背,眉头蹙了一下,兀自走了上去。
康和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但也有些耐不住屡屡失利,正是琢磨着哪里不对,手忽得被握住。
他偏头,便见着了范景快与他贴着的面颊。
范景个子大概到康和的耳朵,他自侧身处握住康和的手把弓抬高,另一只手给他搭上箭,整好似环抱的姿势将康和给圈着。
“看我还是看箭。”
康和闻言,赶忙回过头目视前方,簌得一声破风响,竹箭竟穿破一张受风吹落下来的树叶,稳稳的给扎在了远处的一根树子上。
“漂亮!”
康和忍不得呼了出来,欢喜得一蹦跶,砰得一声,下巴便狠狠的撞到了范景的鼻梁。
范景顿感不妙,眉心紧了紧,下意识抬手去摸鼻子。
只觉一股热流滑下。
“可撞疼了?!快教我瞧瞧。”
康和顾不得自己的下巴,赶紧去看范景。
范景转开身不教他瞧,捂着鼻子去了木屋。
康和瞥见范景指缝里渗出来的一抹红,赶忙丢了弓慌慌忙忙的撵了过去。
他赶紧取了棉花与范景止住血。
好在是撞得并不厉害,只流了一会儿血便无事了。
经此一事,范景与康和学箭总结了四个字——蠢笨如猪。
夜里,康和看着范景微微还有些泛红的鼻子,怪是心疼。
他轻轻摸了摸范景俊挺的鼻梁:“还疼不疼?要不要我给你再敷些药?”
范景把人的手拍开,闭目睡眠,并不搭理人。
康和轻叹了口气,兀自伤春悲秋起来。
“看来我当真是没有学箭的功夫,还得是打小学起才好。”
“倘若是我身形比你矮小,也便没有今日的事儿了。”
“可怜我们阿景这样好看的鼻子,若是教我撞坏了,这天底下可就少了一个如此俊秀的小哥儿。”
范景眉头紧了一下:“你怎这样多的话。”
康和看见范景睁开了眼,连忙侧过身去对着他:“便是因你不说话,显得我的话多了。”
范景看着康和:“刚才你叫我什麽。”
康和道:“阿景啊。”
范景眉心动了动,正是在思索什麽,忽得觉着鼻梁上有些温软湿热,抬眸,发觉康和竟然亲了亲他的鼻梁。
“还疼不疼?”
范景没说话。
许是他早已经不痛了,也或许是这般当真有些作用,他确是感觉不到鼻梁还有什麽不适。
范景默了好一会儿,夜色渐浓。
他道了一声:“以后你也这样唤我。”
这些日子,康和跟着范景在山里转悠,倒是也撞见了些猎物,只几回都是那般肚子大大,怀了小的活物。
天气暖和了,动物交配繁衍,春月里头正是好时节。
寻常碰着怀着的母羊、母猪一系,再是难得,讲究的猎手也都不会猎。
如此一来,春月里能猎的反倒是不多,要挑拣,比平素更难了些。
接着一连好几日,收获都不大乐观。
这日里干粮吃得差不多了,范景便同康和说准备下山待些日子,帮着家里头把庄稼种了。
时下陈氏隔三差五的要去城里卖蒻头,少不得耽搁,家里头的农活儿便落在了范爹一人肩头上,虽田地不多,可一个人难免忙不过来。
春播又是极看时节的,早不得也晚不得。
等帮着把地里的事忙完,快入夏的时候再回来。
康和自是答应,若要看蜂,中间寻了闲日子上来便是。
于是两人收拾了东西,去了城里一趟,整卖了不多的活物。
恰巧还在城里撞见了卖蒻头陈氏。
“来看看咧,才制的好蒻头豆腐,又嫩又……三郎,大景!”
陈氏天不亮就收拾了蒻头豆腐上城里来,又为着省下你两个铜子的牛车钱,生是背着东西走了县里的。
叫卖了一个上午,这当儿已是午时了,盆子里的蒻头才卖了一半。
太阳悬在正空上,将她蒸的有些发昏,瞧着有人走来,下意识便扯着嗓子吆喝,待人走近了才发现是康和两口子。
“今儿蒻头不好卖咧,往时再不成,也都卖去大半了。”
陈氏低了声儿道:“前些日子县里多了两三个卖蒻头豆腐的,日日都来,蒻头豆腐不稀罕了,生意不如以前好做。”
康和闻言宽慰道:“这般小本买卖,谁都能做,也是寻常。瞧着县里多少卖索饼的摊子,又多少卖菜的农户,哪行都挤满了人,少不得都要相竞,天底下哪有一帆风顺的事。娘别太忧心。”
范景见陈氏叫卖了一上午,已是口干舌燥的了,也去夹道的茶水摊子上与她端了一碗茶汤来。
陈氏接过吃了心头熨帖,同两人道:“是这个理儿,俺也不灰心。大伙儿虽都做一样的买卖,但也总能有些区分,好在俺们的蒻头豆腐做得好,还是有客只认咱的。”
康和教范景去城门口的凉棚等他,他跟陈氏要一齐把蒻头豆腐卖了再走。
左右范景也吆喝不来,让他跟着也不过平白受累。
范景去了后,康和把蒻头豆腐装进背篓背了起来,跟陈氏一同走街去叫卖。
打主街吆喝到民巷,康和的声音中气十足,打多远都听得见。
民巷那般闭着门的宅屋,打里头听得了吆喝声,便有开出一条门缝的,出来个收拾得干净体面的婆子亦或是夫郎,将人叫住,要上一方蒻头豆腐。
“见着这般走街倒是更好卖些。”
陈三芳包了四块儿豆腐出去后,忍不得道。
“只俺背着蒻头豆腐,不经走。”
“一处卖有一处卖得好,久了人都看熟了你在那处,想买时自就上地方来寻,容易得熟客。走街费力气,但容易碰见更多的人,人多了,客也多的几率便能更大些。”
康和还是更支持陈三芳在一处卖的,一来无需这样辛劳,二来她擅言,结识熟客更好。
“那俺往后还是在一处卖,若是实在卖不动,再这般走街叫卖。”
康和点头说好,穿了几条街,剩下的蒻头豆腐便不多了。
正是预备着往出城方向叫卖着走,俩人撞见了个牵着牲口的老汉。
那老汉也是有意思,一头牵着头嫩驴子往牲口行的方向走,一头又用沙哑的声音吆喝着:“毛驴子咧,壮实又康健,好价了咧!”
康和估摸着人是诚心想卖了驴,可送去牲口行要遭压价,毕竟人收了驴还得转卖出去,要想赚得钱,那收牲口时必会尽可能的以贱价给买进,再以高价卖出,如此得赚丰厚的差价。
就好比是他去干货铺里卖根子粉条一个道理。
康和见陈氏也直勾勾的看着驴子,便喊着她一同上去把老汉给叫住。
“老爹的驴子是要卖?”
“嗳,好驴儿,温顺得很,小兄弟娘子瞧瞧罢。”
老汉瞅着有人询问,连多热络的招呼。
康和把驴子看了一圈,见着眼睛明亮精神,身子上也没有甚么伤,腿脚也利索,不见明显的病样,这才问:“不晓得老爹的驴子是个甚么价格?”
老汉道:“俺起了心卖它,不嚷高价,与俺八贯钱就能牵着走。”
陈氏晓得这般下力气的牲口价格都不得了,可听闻一头且还未长做成驴的小驴都要八贯,忍不得咂舌。
康和笑了笑:“老爹,你这驴儿看着倒是精神,只在牲口行里,那些牲口贩子才卖这个价咧。老爹张口就卖了这价,牲口行里的还如何赚。”
说罢,他摆了摆手,与陈氏就要走。
老爹连唤住康和:“小兄弟眼明心亮,俺也不故作价了,你要诚心买卖,与俺开个比牲口行里高的价格,俺把这驴子卖你,就不上牲口行了。”
康和听这话倒是差不多。
既是有心买牲口,若是碰见好的价格合适的倒可早些买下,不拘于甚么时候,毕竟好东西不是等你攒够了钱就有的。
康和教陈氏去把范景叫来,他长期跟山禽打交道,对这些牲口的了解定比旁人深,让他瞧了若好,再谈价格。
否则价格再好,牲口不成,那也是枉然。
陈三芳见康和起了心要买,她心头也有些激动,连答应,快着步子就去城门口寻范景去了。
不多时,范景便来了这处。
那老爹见着范景一双淡淡的眸子,却好似能洞穿万物似的,分明是个哥儿,没来由得却教他有些惧。
也是怪,瞧着身形更高大的康和他都没这般感受。
他自个儿也没弄虚作假,心头就是给紧绷着,他低声问:“哥儿,俺这驴可好?”
范景没说话,但是冲着康和点了下头。
老汉这厢也长长的松了口气。
康和见此,将范景拉在一边问道:“小驴可买?”
范景道:“成驴价高,小驴价低,这驴没有毛病,养着也快。”
陈氏见状,连也道:“俺好生割草与它吃,牲口长得可快咧,一天一个样。咱家里圈头年初捉的一对猪仔,时下都长了两尺长了。”
康和既见都答应,便去同老汉谈价。
“老爹,我夫郎既说了你的驴儿康健,你诚心卖,我们也诚心买。七贯钱,我们跟牲口行一般,一回将钱拿清。”
“小兄弟,你这价也忒低了,哪有恁般一饶价便给人压去一贯钱的,穷寒人家,一年都未必攒得下来这些个数目咧。”
老汉道:“若非是俺儿说定了一户人家,家里头得做席办酒,一时间拿不出钱来,俺如何舍得卖了驴儿。”
陈三芳道:“老爹,俺们都是本分人家,你这驴儿好,咱们就说好,也不刻意去说老爹的东西不好来压价。
你这驴儿好归好,可还没长大,使不得多少力,正是春耕时节,带它回去还得挤出些时间来给它打草料。”
“娘子,它长得快咧,春里买,秋里便正是健壮有力气的时候,到时驮物滚磨都好使。这时候它小,可价也好啊,若真买那般成驴,没有十几贯,谁与你相与的?”
康和接着又道:“甚么也都不说了,与老爹添一百二十个钱,便当是贺老爹家中的喜事了。”
陈氏也接腔:“这驴儿身子上洗刷得干净,料想老爹也是爱惜牲口的人,俺旁的不说,这驴儿到了家里头,定是将它好生养着,没有那起子虐生的事。”
老爹默了好半晌,道:“也罢,既是你们这样瞧得中俺的驴儿,与它寻个好人家,也不枉俺养它一场。”
两厢说好,定了价格。
只康和范景还有陈氏三人身上都没有这样多的钱,便先与了老爹两吊钱做定金,接着牵了驴儿跟着到了村子上,在家中取足钱一并拿给老汉。
这老汉来时还惴惴的,生怕给他使诈,但上了范家,见人屋里确实并不富裕。
俩丫头给老汉端凳儿倒茶,多是热络。
“大景,三郎,你俩身上的钱可够?娘这处能拿出两贯来,要是不够,俺上你大伯家借点儿去,人都上家里来了,他们骂归骂,还是会那些的。”
陈三芳拿着两贯钱上了范景跟康和的屋子,她手头上其实还有点儿,只家里头得开支,春里要买种子买肥料,哪里敢一回就把钱使干净的。
“够使,前头才卖了一只鹿子,加上我们之前卖粉条还攒了点儿。”
康和同陈氏道,两人本意没想陈氏出钱的。
陈三芳却将钱塞到了康和手里:“买牲口是一家子的大事,怎能只教你俩出。便是你们手头上现在还有些空余,来时有了孩子,少不得花销。俺不给,你爹得怨俺咧。”
康和听罢,晓得也是陈氏的一份心意,便给收了下来。
这厢便去把钱结给了老汉。
老汉见他们结钱结得爽快,心也好,便同他们说了不少养牲口的方儿。
走时,家里又包了块儿若头豆腐送与他。
还与他说他们家里收蒻头,也卖蒻头豆腐,另呢,鸡子鸭子也卖。
老汉说回了村,也同村里的人谈。
人走时,下晌了。
范爹瞧着回来时瞅着家里的方向过了生人,连快着步子家去,见着原是康和跟范景买了驴子回来。
范守林多欢喜,围着拴在后院上的驴子左瞧了又右瞧:“嘿,买了驴儿。”
笑呵呵的:“多好的驴儿。”
陈氏端着糠菜去喂鸡鸭,嘴了范爹一句:“看了两刻钟了,一双泥脚踩了鸡屎也不去洗。”
“村里头有牲口的人家两只手都数得过来,如今俺们也是有牲口的人户了咧。”
范守林有些得意,嘴里哼着不知甚么个欢庆的调儿。
陈氏笑骂了一声:“买回来还得养得大才算本事咧。”
康和在屋里头,听得陈氏跟范爹在外头的谈话,也不由得笑了笑。
他清点了一番钱匣子,正月里范景给了他所有攒着的钱,外在这俩月里挣的,除却开销,满打满算有十九贯钱。
今儿买去驴子,本要七贯多钱,但陈氏给了两贯,便只用了五贯多。
时下手头上也还剩有十三贯八百八十个钱。
康和将那十三贯单独存放好,八百八十个散钱取出来,方便日里开销取用。
驴儿在家里头养了几日,一家子都很悉心的照看着。
本是没牵出去溜过,珍儿跟巧儿日日都出去割草,旁人少不得便问。
隔三差五的,就来个人上家里头看稀奇。
外头便说,范家的日子见好了,人起了买卖做,如今连牲口都买了。
人多也是势利,范守林跟陈氏走在外头,同他们招呼的人都可见得多了起来。
巧儿也说,她们俩丫头在外面割草,那些个甚么婶婶、小叔叔的,以前撞见了,她们喊了人,人也装聋作哑的当没瞅见人似的。
如今喊了人,答应的多好,还拿果子与她们吃。
要属还是陈氏最欢喜,原先大房的过来,总抖得高,张口闭口的弯酸陈三芳没有见过世面。
时下陈三芳上城里去得频繁,看得东西多了,识的人也多了,开了眼界,张金桂来同她侃大话时,她再不似以前那般只能当只闷葫芦了。
有时说上两句城里的新鲜物,张金桂听都没听过,一下便将她打做了哑巴。
张金桂是见压不住陈三芳了,说话也收敛了不少。
从往前的得意,转变得酸溜溜的,也不常来寻陈三芳了。
陈三芳才不管她来不来,自个儿几头忙,哪还有那些闲空夫去管她如何想。
要不说那些内里分明一把空的,偏咬牙也要撑门面儿呢。
人瞧着你家里好,总是要敬你三分。
春月里的农户人家忙忙碌碌的,康和跟范景日里都跟着范爹下地去,早出晚归的,不比在山里头松快多少。
这日,康和拿了嫩草去喂兔子时,发现一只母兔出了崽。
搭的兔窝里,一连出了五只幼崽。
康和赶忙用干草和破布做了一个更温暖舒适的窝来,给安置在兔儿棚的一角,仿制出隐秘的野生环境。
又把另外的两只兔子单独隔开,防止干扰母兔喂养幼崽。
为着给母兔催乳喂养小兔,这阵子都与它吃豆渣和新鲜的嫩菜叶子。
家里都想把兔子给养好,把母兔小兔伺候的周道,怕乳汁不够,陈氏还给小兔喂米汤。
瞅着小兔一日一日从一团软趴趴的肉慢慢能够爬动,然后睁开眼,长出毛。
然一日夜里头,屋中灭了烛火,一屋子人都睡下了。
康和跟范景待着夜深了,两人方才折腾些事,正是在床上淌着汗,忽得听见外头厉声厉气的猫叫声。
起初两人也没大在意,都紧着眼前的要紧事儿,难以分开身。
过了一阵儿,猫叫声没停,范景听得好似有跑动撞笼的声音。
他实觉不对劲,发软的手撑住了康和的胸口,有些难耐道:“出去看看。”
康和声音喑哑:“我现在怎出去看?”
“野猫要咬兔。”
听得这话,康和眉心一紧。
再是忍不得,也只忍下。
匆匆套上裤子,他光着个膀子,操起根棒子便出了屋去。
范景要 穿衣裳,没他的动作快。
康和往兔儿棚那头去,只见黑黢黢的院子里,一双荧光发亮的眸子正在棚子前闪烁。
不晓得哪里来的一只黑猫,正凶悍的朝着棚子里头吼叫,爪子抓棚子发出咔咔咔的声儿来。
“嗤!在这处横,还不快走!”
康和拿着棒子重重打在地上,黑猫止住了动作,却也没跑,直勾勾的看着康和的方向。
见此,康和拿着棒子快步追着过去,那野猫方才一溜烟儿给蹿走了。
范景端着油灯打后头出来,两人赶忙去查看棚子。
笼中一窝小兔,躲避不得野猫的攻击,有两只已教咬死了。
八成野猫用爪子给抓在棚子的缝隙上给咬死的,猫的个头钻不进去,但爪子却能探进去。
瞧着血淋淋的幼兔,当真是可怜。
两人连夜给收拾了,转把棚子给弄进了屋去关好门窗。
翌日陈氏起来,见兔子死了,叉着腰站在院儿里大骂了一场。
日日都喂着兔儿的俩丫头也多伤心,康和便将棚子又给做了一层加固。
第38章
有了一回兔子被野物损害的经验,另一只母兔下崽的时候,康和提前将棚子给更精细的布置了出来,防着野猫黄鼠狼这些野物。
两只母兔前后生产并没有隔得太久,约莫半个月时间,但四只幼崽下出来时,先前活下来的三只已经毛发齐全了,只不过还没有学会吃草。
一下子有了两窝兔子,家里拢共便有了十只兔,虽不晓得七只小兔究竟能养大几只拿来卖,但数量总归是上来了。
康和在棚子里加了隔层,将三只大兔分开来养,主要是为了将公兔隔开。
因着兔子繁育速度很快,母兔生产以后立即便能受孕。
范景在一头瞅着他弄棚子,听得他说,道:“既是能立即受孕,养在一处不是能更快的产幼兔。”
康和道:“话虽如此,可生产太频繁定是要伤及母体的。三年抱俩听着好听,谁晓得人背后生育的苦处。”
范景没了言。
康和又接着弄棚子,与珍儿交待说,小兔二十日以后就会慢慢开始吃草,弄些苜蓿晒干了给它吃,小兔吃了好生长。
不能喂果子这些水分太大的,容易教兔子拉稀,不治而死。
等小兔长到两个月大的模样,就得分开来养了,兔子性成熟的快,同一窝的不分养,便会造成近亲繁殖。
珍儿心细,一一给记了下来。
巧儿一大早便与陈氏上城里头去卖蒻头豆腐了,那小丫头嘴巴甜,又会说,能帮着陈氏叫卖。
珍儿去了城里,心头害羞,看见客来买东西都有些张不开口招呼,更别说扯着嗓子喊了。她觉着自个儿去了城里也帮不得甚么忙,便自留在家中做活儿。
家里如今养了不少鸡鸭,又养了这样十只兔子,大的小的,还有圈里的一对猪,一头小驴。
日里得给驴子割草,得给猪煮食,得给鸡鸭铲屎……活儿多得很。
这些事总要有人来干,珍儿自肯留下做家务活儿,因着不肖嘴说,勤快着手脚干便就能做好。
康和尽可能的把自己晓得的都教给家里头的人,为防着他跟范景上山了,家里头把兔子伺候不好。
毕竟养到今日终于繁殖了,也是废了许多心力。
正是说在兴头上,范爹打外头跑着进来,人还没进到院儿,声音便先嚷着来了。
“可不得了,可不得了!”
在后院儿的康和跟范景闻声都不由得望向了外头,范爹平日里老实巴交的模样,说话也慢腾腾的,鲜少有这样焦急的时候。
放下手头的活儿,几人赶忙出去。
“爹,咋得了?”
范爹显然是刚从田里头回来,踩着一双草鞋,脚上全是稀泥,裤脚还一只高一只低的。
范守林见着康和跟范景,连忙道:“那个孙大生,死啦!”
“什麽?”
康和听得这消息,不由得一问,范景也紧皱了皱眉。
范守林咽了口唾沫,道:“说是外村那个,就是大景先前那个相亲的,秦小子,转山的时候在山窝子里瞅见了他。”
“人趴在山窝子里,教叶子枝丫埋了大半身子,秦小子去射了一只鸡,去捡,看见衣裳,觉得怪,刨开枝丫树叶子,才晓得是人。都烂了咧,不晓得死多少时候了!”
康和跟范景听罢,不由得对视了一眼。
珍儿听得怕,不敢再多听。
“确定了是他?”
康和问范爹。
“是秦小子过来村里说的,俺在地里头,恰好撞见。里正已经吆喝了人,跟着秦小子上山去了,走时还教大伙儿不准上孙大生他老娘那处多嘴。”
范守林虽是也厌那孙大生,可村里的人出了这样的事情,心头还是惴惴的。
他又忍不得发愁:“大景呐,这孙大生死在了山头,里正不会怪俺们家罢。”
范景没说话。
康和道:“在山里讨日子,本就生死难料,又不是咱家把他给害死的,怪天怪地也不该怪到咱身上来。”
范爹道:“三郎你不晓得,孙大生是里正的表外甥,他上山讨日子,里正还上家里来托大景照看过。”
“要如何照看,不说荒山百里,一座山头也是好几里几十里,他长着一双脚,今儿在这处,明儿在那处,未必咱要跟在他屁股后头照料着。恐怕是家里头雇得仆役才能与他贴身看顾。”
“退一万步说,他都不是在咱们的山头上出的事,秦家小子的山头多远的地儿,我上山那么久都还一回没去过。他在咱近处的山头打猎,作何出事出在了秦家小子打猎的山头上了。”
“爹甭怕,这事怨不得咱。”
范爹听了康和的话,心里头稍稍踏实了些。
只虽这般,他还是焦愁着一张脸。
他道:“且等着信儿罢,人要回了,咱带上东西去看看。”
孙大生起初去骚情范景时,他已厌嫌这人得很了,后又听得张石力说他私放印子钱,奸污强迫良家时,更是恶透了。
时下听得他死了,反倒是觉着天道有眼,压根儿不想过问他的事。
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去慰问两句也说得过,毕竟他老娘已没了丈夫,如今又没了儿。
要紧的也是范爹说的,事先陈雨顺带了东西来过家里。
于是康和跟范景商量了一下,虽里正没喊他们去帮忙,两人还是自发往山里去,毕竟他们更熟山里头。
孙大生出事儿的消息在村里头不胫而走,大伙儿没嚷着说,却都在议论。
孙大生她老娘任氏到底还是得了消息,人还没见着,已是哭了几场了,村里的人怕她出事,乡邻都去将她给看住。
直到天擦黑,上山的一行人才回到村里头。
队伍中有两个汉子抬着担架,架上盖了布。
里正陈雨顺沉着一张面孔,十分少见的严肃至此。
“我的儿啊!”
担架还没抬到孙家,任氏冲了出来,不顾人阻拦扯开了盖着的布,看见熟悉的衣裳时,嗷得一声便哭嚎了出来。
接着一群人又是扶又是劝,任氏几回哭昏了又醒,醒了又昏。
后头闹腾得实在是没了力气,人倚在榻子上,泪汪汪的拉着陈雨顺的手:“雨顺弟弟,如今大生也没了,我可咋活呀。
年轻时便由不得自个儿,如今上了年纪,还要经这些事,我这命如何这样的苦。”
陈雨顺见着表姐淌着泪,心头也多不是滋味。
“世事无常,你别太伤心再哭坏身子,还有我在呢。”
陈雨顺的媳妇肖氏听说孙大生被接回来了,上孙家来看,刚进屋子便撞见这一幕。
听得任氏一口一个雨顺弟弟的喊,偏陈雨顺还一副自己死了儿一般,当即便夸下了脸。
不过这日子上,人到底是没发作。
孙大生这样死在山头上,也是有些不明不白的。陈雨顺还是请了个仵作来验尸,得出是失足摔下昏迷,失血过多未有人发觉才致的死,并非是人为。
人死了多时了,本已是不大好看,放在家里头久留不得,便做主张罗着将人下葬。
做道场这日,村子里的人看着陈雨顺的面子,都前来吊唁。
“大生出这样的事,乡里乡亲的,实是教人痛心。俺这些日子心里头都好似跟油烹了似的,总不得滋味。里正先前来托,也是俺们家里没将人照看好。”
范家前去吊唁,范爹带了厚礼,同陈雨顺告歉了一番。
这事儿本当是范景和康和去做的,只家里头晓得范景的脾气,只怕更惹人心头气。
康和一贯是个周道人,可这回如何都不肯去说这些,无可奈何,范爹只好喊了兄弟范守山,一同前去和陈雨顺告歉一声。
陈雨顺本来也没怪,出事那日康和跟范景上山来帮着忙前忙后了不说,范家时下又携了厚礼吊唁,已是做够了人情。
他正欲张口说两句客气话,任氏尖锐的声音先响了起来:“又还假惺惺的来作甚!俺的大生就是教你们给害死的!”
任氏在灵前哭骂得大声,来吊唁的村里人听得这样的话,不由得都惊起了耳朵听。
“任娘子,大生没了俺们一个村子的都伤心,可你再伤心也不能说这样的话呐!”
范爹听得这话,吓得一个激灵,他兄弟范守山连忙辨说,这样的帽子如何敢接下来戴。
任氏红着一双眼,怒指着。
“先前大生迟迟不见着家来,俺心头多担忧,遇了你俩,央你们帮忙去看一眼。你俩骂俺一个寡妇甭仗着里正的势压你们,同是乡亲,这么个忙都不肯帮。”
“若是当时肯走那么一趟,我的儿如何会在那山窝子里风吹雨淋的躺那样久。如今你们还有面皮来,是存心来扎俺的心呐!”
任氏哭着,孙大生意外死了这事儿无处宣泄,时下看着康和跟范景,整好是怪在两人的头上。
康和本就不想过来,也是范爹好说歹说让过来把同乡的面子给做足,这才来的。
现下听着任氏反还赖起人来了,本不想开口,由着长辈处理这些事,时下却也忍不得张嘴。
有里正给孙家撑着,灵堂前,一村多少人又都在,不好骂死者家,他便道: “任娘子,做事凭良心。你说我们骂你仗着里正的势压人,可里正在村里甚么人品,大伙儿都晓得。你便是要赖咱也便罢了,如何还污里正的名声。”
“我甚么时候污里正……你这小子多怪的嘴!”
任氏想骂,一时却不知当如何骂了。
陈雨顺也弄得不好张口。
康和这时候道:“本是乡里乡亲的想着来吊唁一场,任娘子要是见不得我,我们走便是。”
说罢,还真没吃孙家的饭就去了。
前来吊唁的一屋子人,见着这样闹了一场,一时间都不好说甚么。
瞧着范景跟康和过来水都没得吃一口就教主家骂走,多数人都觉得任氏未免忒过了。
心头想,人范景进山讨日子好些年了,前头都帮着照看了后进山的孙大生。
如何没来由的就像任氏说得那样可怜,范景突就跟转了性似的不肯帮了?还说出那样难听的话来?
就因着范景跟孙大生同在山上,他没去把孙大生看顾好,人死了就怪人家,这算甚么道理。
要是孙大生死在村里头,那不是还要怪村里的人没把他给看好?
范景跟康和有没有对任氏那样横大伙儿不晓得,可孙大生出事,人进山帮着把人弄回来大伙儿却都看进了眼里。
但也有那起子妒忌日子渐好起来了的范家,心头想若不是任氏说的那般,范守林作何拿着厚礼来跟里正告歉,分明是心头有鬼。
只死者为大,外人也不好掺和进两家人的是非里,不敢帮着哪边说话,只能和着稀泥:“任娘子是伤心坏了咧。”
“一个村子的,和气生财……”
陈雨顺一直没发话,心头不知是怎想的。
村中人户多,起口角也是寻常事,许多也是今日吵了明日和。
康和跟范景想着与那孙家本就没有太多刮扯,孙大生是个畜生,他老娘也不是甚么讲理的人,往后不在与那任氏来往便是了。
春月里家家农事繁忙,这事也没如何放在心头上。
三月下旬,村里头热闹,听得县府为增税收,将许多荒地就近划到了各乡里。
按照土地肥薄,低于市价卖出来。
凡是拿得出钱的,都能上村里正那处登记买地。
“可打听了那荒地是个甚么价?”
范爹打外头回来,陈氏便忍不住急急去问。
“听得上了里正那处的乡亲谈,荒薄地八贯钱一亩,荒肥地十贯。”
陈氏听得这价钱一喜,道:“果真是比市价低了咧。如今太平了土地值钱,外头的荒薄地一亩都得十贯钱,朝廷的地足足给低了两贯。”
范爹也点头说是,这地价,属实是教农户心头欢喜。
且朝廷出的律令是不准许乡绅大户买这些地,防着土地兼并得太厉害。
如此一来,寻常村户人家就更好买了些,不怕乡绅大户一出手,荒地便教他们全给揽了去,届时又是寻雇农,开荒种地,钱生钱,把穷苦老百姓压得死死的。
范家仔细去打听了土地的事情,自也不是为了纯去凑热闹。
他们也想买地了。
夜里,一家人坐在一处,便商量了这事儿。
“家里头拢共七亩地,人有六口,如今还开了半亩地来种蒻头,更是紧凑了。”
范爹道:“若是能多出哪怕是一亩地,那也能松上一口气。”
家里早就想添地了,只先前如何拿得出那样多的钱来。
不说已经开垦出来的良地,一亩得卖到十五六贯的价上,就是荒地,先前也说了要十贯之数。
“时下价低,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荒地买来要料理虽是麻烦了些,但先前家里有两亩地也是别人嫌的沙薄地,俺捡了开出来,这几年种什麽得什麽。一年一亩地也是能产出两贯钱的。”
康和听闻家里有这意思,挺是欣慰,范爹也肯多置地来耕种,可见心头还是上进的,并非那般纯然过一日算一日的人。
“农户人家,最紧要的产业还是田地,一亩地一年虽只得一到三贯的进项,花的置地钱要用好几年才回得来本,可地始终在那处,转再卖出,也是一笔大钱。”
“正是这个理咧。”
范爹附和了一声,只他又不好意思的支吾道:“俺跟你娘手头上的钱只够买三分地,不晓得能不能买这样少。你们大伯家里头也预备着买地,喊湘秀丫头给家里捎钱,定是不肯借咱的。”
康和晓得范爹甚么意思,他道:“我跟大景手头上还有些钱,买地是大事,一家子齐心,先置回来再说。”
范爹听康和这样说,不由得又看向不说话的范景,见他没言,一切依着康和定夺的模样,心头就更踏实了。
于是一家子又谋计了一番,预备拿十四贯钱出来,争取买一亩五分地。
康和跟范景拿了十一贯出来,陈氏范爹东拼西凑挤了三贯。
也是这俩月里做着小买卖有了些进项,否则如何拿得出。
只买了地,康和跟范景手头也可见的紧凑了。
不过钱放在匣子里是生不出钱来的,还得活用着好。
范守林携着家里凑出的银子,赶着上了里正陈雨顺家中,这时候陈家热闹得跟摆席似的。
村里有银没银的都往这头蹿。
“如何,卖出多少了?”
范守林进了院儿便连问院子里的一堆背着手凑热闹的闲汉。
“赵家买了一亩,钱家买了七分,老张头买了五分……”
大伙儿热络的同范守林掰着手指说着村里哪户买了多少地,哪户又预备买多少。
“范老二,你也要买地呐?”
村汉道:“你家里头前月儿里不是才买了驴子。”
范守林负着手道:“买了驴子都没地来耕咧,这不整好派上用头。”
“那你预备置多宽?要俺来帮你开地不?”
村汉笑话道。
范守林不理睬村汉们的戏谑,也不同他们说要置多少地,神采奕奕的钻进了陈家堂屋里。
陈雨顺正在桌子前做登记,周遭围了好些个村户,范守林挤了个脑袋进去。
“不买地的甭在这处挤,墨都给糊在纸上了。干凑甚么热闹!”
陈雨顺弄了大半日荒地的事,口干舌燥的正是烦恼,抬头瞧见凑上来的范守林,立便呵了一声。
范守林有些觉着陈雨顺是刻意在呵他,忍不得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就想缩躲开。
不过转念想着他是来买地的,又不是来干凑热闹的人,干甚要躲,便又直起了腰杆。
“范老二,你要买地?”
陈雨顺见着范守林没出屋子去,径直喊了他。
“嗯……嗳!”
范守林连慌应了声儿。
陈雨顺眉头紧了紧:“你置多少?”
“听得乡亲说能不置满一亩,俺想置一亩五分。”
“老范,你行啊,置这样多!”
屋里的村户听得范守林说的数,忍不得说了一声,过来置地的,大多还是置三分五分的,满亩的都不多。
范守林心头得意了一瞬,面上却不显露出来,只还是以前那副老实巴交的模样:“家里头地太紧了,趁着县府给俺们老百姓这样的好价地,借些也要置下放着。”
陈雨顺闻言,见只他一人来的,道:“银钱可带齐了,做定了登记便要把钱缴了,县府可不准拖欠置地的钱银,不似秋里征税一般,一回催着一回。”
范守林脸上有些臊,先前家里头日子紧的时候,拖过两回赋税。只年生不好的时候,又有几户人家没拖欠过日子的。
他连把钱取出:“带了,带齐了才来的。”
陈雨顺瞅着范守林还当真一回就拿出这样多,转却又盘问道:“你是自买的还是替人买的?”
范守林道:“这是甚意思?”
陈雨顺捏着毛笔,忙着自己的事,不拿正眼瞅人:“县府不教乡绅大户多占了地,监管得严,若是拿了甚么人家的好,借着农户的名头与人买地,到时被查出来,下狱罚银的,可自担着。”
屋里的人一时都静了下来。
范守林听了这话,方才还只有些臊,时下简直便是臊得慌了。
先前的村户来也都不见得说这样的话,偏生是他来便言拿人好,与人跑腿买地这番警人的话来,不是分明点他的么。
怎的,他们范家原先穷,但现在辛辛苦苦、本本分分的攒下钱银来买地,比旁人多买上一亩八分的,便该教人认作是拿了人的好,与人狗腿做事的人了?
范守林教陈雨顺说得有些挂不住脸,再是蠢笨也看出来陈雨顺有意的在挑他的刺儿。
可偏人窝囊,又不敢与人做争执,只铁青了一张脸,闷着没言。
陈雨顺见状,却捏着柿子软和一般,道:“范老二你当真要一亩五分,又确不是与人买的?”
“俺自家买来耕的。”
“可别刚买下,还没三五月的,转又说卖给了旁人,届时我可要上你那地里去巡的。”
陈雨顺道:“县府里头管得紧,我这一乡之长,自也多费些功夫。”
屋里的人悄摸儿声的,能赶着来买地的,都是村里家头还算不错的人家,此前与范家来往的本就不深,时下也都约莫品出了些里正待范家的态度。
一屋里的人也便没个帮范守林腔的,反倒是奉承陈雨顺:“里正为着村里的事忙前忙后,俺们村子里好,也都是里正劳心劳力得的结果。”
范守林高高兴兴的来,如何也没想到会吃上一通羞辱,人回去家里的时候,多早。
陈氏忙着在家里弄蒻头,便没跟着人去置地,地的事儿她十分放心范守林能弄好,便似范守林也安心她的小买卖一般。
见着人回得这样早,她不免有些怪:“就办好了?你这性儿,没与那些老兄弟侃一番,咋回得恁快?”
康和跟范景也打地里头刚回家来,见范爹出门时还雄赳赳气昂昂的,多精神,回来却好似条落水狗一般。
“怎了爹,可是地没买着?”
“买着了,过两日就上西郊量地去。”
说罢,范爹灰着一张脸,又将在陈家的事说与了他们听。
陈氏本还欢欢喜喜的,听罢,砰得一声重重的将盆子置在凳上:“他陈雨顺甚么意思,不是明当着全村人瞧不起咱家麽!”
“他瞧不起咱家里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俺估摸着怕是先前孙大生的事教他记恨起咱家了咧!作孽哟,这往后啊,咱家里头就等着吃他陈家的排头罢。”
康和眉头紧皱,先前那事儿当头上也不见陈雨顺说什麽,不想暗地里还真将他表姐姐的话给听进了心里头去,暗暗记恨起他们家来了。
除了这事儿,也实在是想不出还有甚么事得罪陈家的。
范守林遭陈雨顺当着村里的人那样一通嫌,心头有些过不去这坎儿,回来后就钻去了屋里,夜饭都没吃。
在家里头窝了两日,酒也不吃了,地也不下,家里人晓得他吃了委屈,也没说他什麽。
第三日,村里开始量地,他还是打起精神来,出了门。
这厢康和跟范景不放心,打后头也跟着去了-
第39章
“都是按着前去登记的顺序量得地,薄肥已分。只肥地里呢,有稍薄的;薄地里呢,也有稍肥的。
荒地并非是受人管理好的,一分一厘的地都肥薄得当,但也不过是细小的差,悉心伺候出来,也一样都是好地,量出来大伙儿是甚么地便是甚么地,勿要起口角。”
陈雨顺展开手上的纸,唱道:“置了荒肥地的人户,蒋大年,陈二虎,徐扬……”
不一会儿,康和便在荒薄地里听着了他们家的名字。
站在人群里的康和问了范爹一句:“爹,这顺序可对?”
“俺记得录在前头的是王三儿,没差。”
康和点点头,今日里,在场他除了瞅见乡里的大人物陈雨顺外,还见着了三个多有派头的人物。
寻常农户,不论是买了地来量地的,还是来凑热闹的,也便都是粗衣旧裤的收拾。
独是这三人穿得是细布衣裳,眸子也格外的精明,与寻常村户不同。
康和低声问范景,想把这些人给识得。
“那个手头杵着拐杖的,姓钱,村里人都唤他钱二爷,我们这一辈得唤二阿公,是村里以前的乡长。
村乡长是五年一选一换,他连任了二十五年,是我们村任里正时间最长的一个,村里的人都十分敬重。便是退了,在村里话权也一样大,新任的乡长许多事情弄不好的,都会前去请教。”
范景徐徐与他道:“站在他旁头些的中年人,小眼儿高鼻的,唤做孔保成。孔家是村里最富裕的一户人家,村东那处青瓦大宅屋便是他们家,不单乡里有许多田产土地,城里也有商铺宅屋。”
康和正是要问那个站在高处抱着手的年轻人是谁,望过去,巧的是那人竟也恰看了过来。
目光对上,不想那年轻人竟从坡上跳下,转朝着康和走了来。
“可是范家的康兄弟?”
康和意外这人竟认得他,应了一声:“正是,这位兄弟我瞧着眼生,似是没见过,不知可是村里哪户人家?”
这唤做徐扬的年轻人眉目端正,看了范景一眼,见他并没有要张口同康和介绍自己的意思,便自报家门道:
“我叫徐扬,是咱村土生土长的人。不怪康兄弟没见过我,景哥儿摆酒那日,我在外乡上,没得空赶回来。”
他挺是健谈:“本是早该跟景哥儿的新夫打个照面混得眼熟的,只前些日子我爷身子不痛快,服侍了几日,没如何得空。”
“原是这般。”
康和道:“我和大景常在山上,在村里的日子也不多,今日借着热闹,也是会上面了。”
徐扬笑点了点头,说罢,转又看向不说话的范景:“景哥儿,你怎成了家还是这般不言不语的。”
他眼珠一动,道:“成亲也不说提前知会我一声,我挪挪日子也就赶回来吃酒了。怎么说,咱小时候也扮过夫妻是不是。”
说着,徐扬一脸怆然的模样:“如今你成了真的家,有了新人笑,全然是不管旧人哭了~”
康和闻言,眉毛挑起,不由得看向范景。
他心想范景看着多老实的一个人,寡言少语又冷淡,这“老相好”却还不少。
瞧瞧,还是个顶个的小郎君。
范景本没搭理徐扬,任凭别人一张嘴叭叭,说够了自也就闭上了嘴。
这厢察觉到康和的目光,范景眉头紧了紧,心想徐扬话怎这样多。
他默不作声的冲着油嘴的徐扬,摸向了别在腰间的刀。
“诶,诶!你别,我说笑呢,我说笑!”
徐扬见状嚎着赶紧窜到了康和背后去,他怕范景的样子不似全然作假。
康和觉得有些眼熟,好似在哪个人身上见过,忽得想起范景他堂兄范鑫来。
听陈氏说范景以前没少揍范鑫,以至多大的人了,看着范景也还要躲着。
他瞧徐扬也这模样,不免又觉得好笑起来,抬手握住了范景的胳膊。
“好歹也是“夫妻”一场,怎么能同家里人动手呢?”
徐扬听得康和这般说,睁大了些眼看着他,心想可闭嘴吧,一会儿揍你也就是顺手的事。
然却见范景眉头蹙了一下,将刀给插回了鞘里,似乎解释一般道:“没有的事。”
“不碍事,我一点儿也没觉着酸。”
康和道:“我能做小。”
徐扬闻言噗得一声笑了出来,同康和竖了个拇指:“真男人,当真是有容人之量!”
“我一时竟不晓得你们是谁喂谁吃迷魂汤了。”
康和笑道:“许是都吃了点儿。”
徐扬觉得康和不仅体貌好,人也忒有意思了些。
他早先倒是就听说了范景找了个上门的,但是一直没得见。
这年月里,能与人上门的男子少,且还是日子并不宽裕的范家,他估摸着只怕范景的丈夫不太能教人如意。
本以为上门的会是个呆呆笨笨的,将才他看见范景就想来同他打招呼,一眼又见着了跟在他身边的生面孔,乍瞧着身形高大,相貌也好,他一时不确定是不是范景寻的上门婿。
可见着两人举止亲密,一直还在交谈。
他暗里看两人已经好久了,说着就没停过。
范景那性子的人,半天闷不出个屁来,竟好性子的说那样多,实是教他觉得陌生得很。
这厢过来说了几句,徐扬瞧出两人当真是有情的,一时为范景高兴,心头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外感受。
他原本觉得,范景这辈子当也是不会对一个男子生出爱慕之心的。
以前他同范鑫在一处读书的时候,范鑫每回挨了范景打,这小子不敢在家里头哭,都得来了他们家的私塾里才敢偷摸儿的委屈哭一场。
因着他要在家里头哭,一哭家里人就得问,问晓得了是范景打的,少不得又要吵。
先时便因他和范景打架,范家两房大干了一场,后头就吵分了家,范鑫一直觉着是自个儿才弄得一家子人分开的,心里总难受得很。
怕教家里晓得他挨范景打了,老娘和婶婶又要吵架。
徐扬看范鑫哭得眼泪连着鼻涕泡,脑袋顶上肿着个包,心头同情得很,就说要给他报仇。
下了学,俩人雄赳赳气昂昂的去找范景,结果便是范鑫头顶上又多了个大包,他也挂着两行鼻血回家了。
两人再不敢去惹范景了,可心头却又还气着。
读书的时候旁人打瞌睡,他俩便凑在一块儿说范景的坏话,言他这么凶,这么霸道,以后肯定没男人要他,一辈子只能在家里当老哥儿。
谁知道转眼长大了,范景当真弱冠了也没有夫家,性子又寡淡不搭理人,只怕是真要一辈子孤寡了。
他与范鑫心头又不是滋味起来,想着是不是打小时说了范景太多坏话,庙会时又同菩萨许愿,让范景一辈子在家里当老哥儿的事就给说成真了。
两人慌了起来,暗地里还给范景物色了一番,曾还特地将个风流又俊俏的同窗带去范景面前转悠了一圈,看看他能不能瞧上眼。
谁晓得这人脑子里就跟没长那根弦似的,眼皮都不见掀一下,只晓得倒腾他那把弓。
后头相着个姓秦的吧,都是猎手,合该也是一桩好姻缘,可也没见范景对人多热络一分。
徐扬觉得,范景许这一生,应当是都不会同男子亲近了。
说不得他这辈子本该投身成个男子的,结果送子娘娘一个差错,他成了小哥儿。
然,就好似小时候多信心的以为能够制住范景,结果痛挨了一顿揍一般,又失算了。
“多吃些好,大景总打人也不是个事儿。”
康和笑了一声。
正是要说话,一头上喊了起来:“徐扬,量你的地了咧,来瞧着!”
“嗳,这就来。”
徐扬本是还没与两人谈得尽兴,便转过头同康和道:“康兄弟,我先去了。改天到我家里头来吃酒罢。”
康和道:“好啊。徐哥你去忙罢,得空再叙叨。”
买地的人家不少,这家三分,那家五分的,又分肥薄,大伙儿也想快些拿着地,陈雨顺便吆喝了得力的壮劳力,帮着负责分量土地。
康和本是想问问范景,这徐扬是什麽人时,薄地这头很快也量到了范家,便只先去看地。
量地的是两个村里的男子,黑黑壮壮的。
一个叫麻子,人如其名,面上有不少麻点;另一个唤做二壮,穿着件交领长麻衣,衣裳好似并非自个儿的似的,穿着怪是大,有些松垮。
康和之所以认得人,是去山里抬孙大生那日,陈雨顺喊了这两人。他们多听陈雨顺的话,一直帮着忙前忙后,活似陈雨顺屋里的家丁一般。
荒地是用测绳来量的,拉着多长一截,绷紧定下记号,再以记号量。
全程上几双眼睛给紧紧盯着,麻子跟二壮量得也仔细,严格按着记号做量,测绳没刻意拉得多紧,也没说松着些量。
因着测绳是提前就准备好的,一卷测绳拢共一丈长。
若绳子绷得过于紧了,也就会少量得些地,若是过松了,则反之。但大户耆老在,大伙儿眼睛都看着,谁也不敢做得这样明显,教人拿着了说头。
但若不做得显眼,便也做不出多少假来,误差也就很小了。
测绳并不太长,一亩五分地,也量了好一阵儿才给划量出来。
量一回不作数,且还复量一回,若是第二回与第一回测量定下的最终位置不同,相差过了两指,便要再量。
量出无误后,才立下界碑。
正是在划界时,范爹来回的在新划出来的地上走着。
康和见着范爹死夹着眉头,和范景走到了他跟前去,低声问道:“爹,可是有不对的地方?”
“俺总觉着窄了。”
康和闻言眉头一紧:“爹的意思是与咱们量得少了?可两回量来误差不足两指啊,且全程都盯着,并不见哪里量得不对。”
范爹心头也是犯着嘀咕,正是康和说的,一直都给看着,没见有问题。
他道:“俺也不好说,可种了这些年的地,俺眼睛便是准,一块儿地几分几厘,两眼就能晓得个大概。咱这地,俺瞧着起码少了得有六厘。”
一亩十分地,一分十厘,这六厘可都往一分地上赶了。
按照荒薄地的价格,一亩八贯钱,要是少六厘,也就生给人克去了四百八十个钱!
康和略做盘算,便觉了不得。
“要不然咱再量一遍。”
范爹心头也有这主意,两人便要去喊麻子跟二壮重新量,刚抬步,康和又拉住了范爹。
他凑在范爹耳边上说了几句话后,范爹点了点头,转又回去了,独康和却喊住麻子二壮,再量一回地。
“是哪处不对?”
麻子听得康和要再量,面上多有些不耐烦。
康和还算客气,道:“量地划界是大事儿,咱们一家子总想更妥帖些,劳得再量一回,也好教心中踏实。”
麻子径直将康和的话给说穿,大着舌头道:“各家各户都巴不得多量些地到手上,肉眼瞧着都觉着与自家里量少了咧!”
若是有误差再与你们量三回五回都成,可两回下来相差连一尺都不见着,前头的两回量出差了一尺多也没见人喊着说要再量的。”
“偏是你们,没差也要闹着重量,索性单拿一日光景专门来与你家里量罢了!”
康和教麻子一通说,这些话本也不无道理。
一亩多的地,按今时算也有四百平方,寻常人干凭着肉眼,是难看出少了几厘的,说不得范爹便是亲爹眼,爱这新地,心头想多些,反给瞧着少了。
倘若麻子好声好气的说,头两回量着都没问题,重量实在麻烦,许康和也还觉着就是范爹多心了。
但麻子这般斥骂,却教康和觉着不对劲。
他跟麻子、大壮不说熟,但那日一同下山,也曾换过手把孙大生给抬回来,一路上两厢都挺客气的。
他跟范景又不曾得罪过他们,便是重量地不耐烦也能体谅,可这模样却已过了不耐烦的模样了。
康和见人这样不客气,他也不说甚么好听话了,径直强硬起来:“既是没差,再与我量一遍又如何!”
陈氏瞧着康和要重量,也没弄明白哪里出了岔子,左右是帮着自家里说:“是这个理儿咧,你们要嫌麻烦,俺们来上手量,你们看着便是!”
听得这头有争执声,在别处看地的村户都凑了过来。
麻子见此,响亮了声音道:“让你们自量,算盘打得当真是响。我只问你们闹着重新量,要是没差,耽搁的时间如何说?”
康和道:“若是没问题,我自请二位和后头耽搁的乡亲吃茶赔不是。”
“你那一盏子茶我们不稀得吃,再量便再量,只教村里大伙儿瞧瞧你们是如何多事的!”
麻子冷道了一声,说罢,同大壮重新扯着测绳开始量。
来瞅热闹的乡户都伸长了脖子仔细去看。
不知谁低低说了一句:“这范老二不就是多买了几分地麽,抖甚么抖,生怕咱不晓得他们家买地了似的,弄这些事。”
话落尽了康和的耳朵里,他没顾与人辩,也没紧盯着麻子二壮重新量地,这么多双眼睛瞅着,不怕人做手脚。
他只等着范爹回来。
范守山跑着回来时,地已量了大半了,他同范景跟康和道:“别家的受他们量的都瞧着没差咧,就俺们地不对!”
康和闻言,与范景对视了一眼,两人甚么也没说,默着去看测量了。
范爹眉头紧得能夹死苍蝇,他焦着一张脸,晓得自己说这话会教人觉着他没事寻事。
别家的都没差,偏偏就他们家的不对,这不就是纯纯亲爹眼麽,可他便是实话实说啊。
在十几双眼睛下,麻子跟大壮重新细细量的地,最后定的位置,不偏不倚的,与前两回相差都不足一指。
麻子吆喝着众人:“大伙儿都来瞧瞧,瞧瞧看我跟大壮可少量了一指的地?
弄得是好好的,偏还要诬人赖人与他们量窄了,一乡里的人,既是这般信不过,往后俺们可不敢再与你们家做事了!
还要如何说?耽搁了大伙儿这样多的时间!”
“范老二,你们这就是不厚道了嘛。大壮跟麻子量得好好的,这天儿要人给你来来回回的量,累得人一头一脑得汗。”
“是咧,人干啥要少量给你嘛,又不能量去他们家自用。”
大伙儿你一句我一句,范爹教说得一张老脸臊红,陈氏理亏,想辩也有些没气儿。
“得,这厢俺可要立界石了。便是再嚷着说不对,俺可也不依了。”
这当儿上,人的注意都落在占了理的麻子身上,范景忽然上前去一把按住了暗暗蛄蛹着身子的二壮。
“范景,你要不要脸,手往俺衣裳里伸干甚!”
大伙儿的目光教声音给吸了过去,只见范景从大壮宽敞的衣裳里扯出了一卷测绳。
二壮见此,慌忙想去抢,却教范景将他手里拿着的另一卷测绳也给夺了过来,一脚把人给绊在地上。
范景冷道了一声滚开,将测绳给了康和。
“这,这怎么回事?”
康和也没急着答,将两卷测身给抖了开,两厢一比,一卷明显要短一截。
而短的那卷,便是二壮拿在手上将才量地的那一卷,而长的一卷,教二壮藏在了怀里。
“乡亲们,咱也不晓得二壮今日来给大伙儿量地,带着两卷测绳是作何。若是怕中途弄断了一根也便罢了,怎还用一卷,藏一卷,偏又两卷长短不一。怎的,是有一卷已经断了不曾?”
“既是断了,如何又拿断了的照着正常的使?”
先前嘴还多厉害的麻子一下子跟哑巴了似的,大壮磕巴道:“就、就是一时间给弄错了。”
“量三回,三回都拿错的量?”
范爹瞪圆了眼,他先前注意都落在了标地的记号上,全然没去留心过测绳有没有问题。
这测绳都是村里的公物,陈雨顺分发下来的,他见着前头量都用得同一卷,自没去多想,到自家这处时会打怀里换一卷出来。
“欺人呐,欺负人呐!有假测绳给俺们家量地!”
陈三芳一下得了理儿,拍着大腿叫唤,嚷嚷着喊钱阿公,喊孔保成与他们家做主。
别处量地的也不量了,都跑着过来看出了甚么事。
陈雨顺也跟着过来了这头。
听得前因后果,徐扬立便拿了量肥地的那卷测绳来,与二壮的两卷做了对比,有一卷与他手里的无误,一卷确实短了一截。
前头量了地的人家瞧着这般,全然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一时吵了起来,嚷嚷着自家的地定也少了。
于是取了对的测绳来重新量,结果便是如范守林说的,别家的都没差,还真就范家的不对数,足足给少量了七厘地。
徐扬看着陈雨顺,道:“这便有意思了。”
钱阿公和孔保成见此,都没说话,两人在村子上虽也颇有话权,但正儿八经的乡长陈雨顺也在场,自是不好越了人去。
于是诸人都看向陈雨顺,受着所有人的目光,陈雨顺肃起一张面孔,多威严道:
“你俩咋这样干!糊涂得很,测绳都能搅混!做事一点儿也不见仔细,与人少量了,能落进你们兜里不成,还不与范二兄弟一家告歉,还得拿着东西上范二兄弟家里赔不是才成!”
康和闻言轻笑了一声,这般说,便是要将事情定做无心的了。
见着陈雨顺这幅面孔,他心头更是笃定了这事儿是他闹得鬼。
原先他听范爹的,不去得罪陈雨顺,想着乡长是村里的青天,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可低着头却并没有换来安生,反倒是教人觉着软弱更好拿捏了,一而再再而三的相欺。
既得罪不得罪,也都这般了,那还干受甚么窝囊气。
康和道:“要说是糊涂,二壮兄弟平日里做活儿收拾的多爽利干练,今儿在地里跑前跑后的干力气活儿,偏穿身松垮的长衣,实在是不像糊涂弄错测绳的模样。
不过里正话也说得是,二壮跟麻子兄弟故意量错地,可这量少的地也确是落不进他们的手里,咋两位兄弟偏就要做这专损人而不利己的事来?
没得还以为咱先前有事得罪过两位兄弟,可我们范家老实本分,又实在不曾得罪过他们啊~”
康和说了这话,陈雨顺的脸色骤然青了一茬。
村里谁不晓得前月里任氏在孙大生的灵堂前将范家人给气走了的事。
经康和一说,自也都不由得往这事儿是谁指着二壮麻子干的上想。
村里谁又不知二壮、麻子这俩人跟陈雨顺亲热,常进常出的跟干儿子一般。
二壮瞧着这势头,连意气道:“不关乡长的事!就是俺看你们不顺,凭甚你们家能置这样多的地!”
这话一出,大伙儿更没了声儿。
徐扬似笑非笑,颇有些煽风点火的说道:“二壮,也没人说关乡长的事啊。你看范家置这样多的地不痛快,那头置肥地的比范家置得多多了,如何没见你不爽的。”
二壮教问得说不出话来,麻子闭着口,只觉着怎会有这样蠢笨的人,便显着他长了张嘴会说话了。
陈雨顺本是和稀泥替两人平事的,这厢反弄了一身骚。
他稳着心火,假意是没听见刚才说的一番话般,强下定夺道:“二壮甭再跟乡亲量地了,往后也别再同村里干什麽事!同乡人,合该当一心团结,却干些外村人的臭事来!”
“我来与范二兄弟家亲自重新量地。”
陈雨顺对着范家又换了一副和善的面孔:“这事险些教范二兄弟家里吃亏,也是我这做里正的没有分好人做事,这般,我枣儿水那处的一块肥地与范二兄弟家里种!”
康和哪里肯如此,他们家要接了陈雨顺的东西,原
本是他们吃亏吃了委屈的事,最后村里人只怕还得反羡慕起他们来,话说着也就变成了他们占了便宜了。
届时人还得夸一句,陈雨顺心善,会平事。
“这如何使得,弄错了重新量便是,又不是里正教二壮兄弟干这事儿的,咱家里拿里正的东西,像甚么话,没得教不晓实情的人还以为是里正的不是呢。”
陈雨顺看向康和,深看了人一眼,他扯了个笑出来:“小康说的不错,我没旁的意思,只怕教你们委屈了。”
“乡长公正,我们如何会委屈。”
康和道:“教二位兄弟当着耆老尊长,乡亲们的面将作何会两卷测绳,作何会量错,事情经过说个清楚明白,致个歉这事也便过去了。”
大伙儿闻言愕然。
当着村里这样多的人赔不是已是够臊人的了,还要把事情经过说一遍,不是将人弄在火上烤麽。
范守林觉着有些过了,他暗暗扯了康和一下。
康和却并不妥协,钱阿公觉着二壮、麻子这风气不好,借着这事好生给大伙儿个警醒也是好的,便也点了头。
陈雨顺无法,也只好如此给主持了。
经此一事,村里头的人都言,范家的上门婿好生厉害的性子,不是个饶人的主儿。
这范景霸道,他男人只有比他更霸道的!
第40章
“俺们这朝是把里正彻底给得罪了!”
回去家里,范守林并没有因出了口气的痛快,反倒是心头惴惴,负着手,焦愁着一张脸,不知所以。
将才走时,陈雨顺私下同范守林说家里寻了个好婿,嘴巴厉害,不肖多少日子,得骑到他头上去。
人冷笑着便去了。
范守林倒没把这样挑拨的话听进心头,他不是那起子喜爱掌着一家大小事话权的性子,要这般,同范景定是不对付的。
他反倒是乐得有人撑着家里的事,巴不得有个儿支着,康和是家里的哥儿婿,上门到家里来,那就是范家的儿了。
一家子的人,说甚么骑不骑到头上的话,况且他是晓得的,康和是这样的为着家里。
但他晓得陈雨顺的意思,康和今儿当着耆老尊长,村子里那么多人的面儿,教他下不来台了。
康和见范爹心里头不安,他道:“我晓得爹心里头不踏实,只人都欺到咱头上来了,难道还要一味的忍让麽。”
“先前咱敬他,礼让他,处处尽可能的周道,可人也没领情,反倒是觉着咱家穷薄,便合该去讨好着他,想欺咱便欺咱。
去置地的时候他与爹难看也便罢了,说到底也只是嘴上功夫,没教人掉下一块儿肉来。可这般人还不解气,今朝划地生是少给咱划了七厘地,要不是爹眼力好,咱便要吃下这暗亏了。”
“七厘地啊,足足五百多个钱。阿景得在山里头打几只活物,娘起早贪黑的又要去城里卖多少斤蒻头豆腐才能挣得回来这些钱。他这回是实打实的要割人的肉了!
那二壮跟麻子与咱家里又没怨,好生生的干啥要整咱们?即便不是他陈雨顺张口喊他们干的,二壮跟麻子是他的狗腿子,定也是看他的脸色做事,受他给唆使。”
“人都打在了脸上,咱不厉害起来,教人也吃一回痛,不仅他陈雨顺会觉得咱们家里好欺负,村里的人看了听了,也会觉着咱家是软柿子好拿捏,往后有甚么事,能踩咱家就踩咱家,谁会打心里头敬你怕你一分的。没准儿为着讨他陈雨顺的好,反也来欺咱。”
“便是教人都看了,范家不是好欺的,村里人才有忌惮,不敢随意轻贱。左右是咱对陈雨顺是顺从还是不顺从,他都记恨咱家要整咱,作何还要好脸教他痛快,让他晓得了咱家也是刺头,他反还不敢想做怪就作怪了。”
陈氏听了,也点头道:“俺觉着三郎说得不差咧,村上丘家人多泼多不讲理的人户,谁都在背后说他不好,可当着面儿谁又不敢惹他们,就陈雨顺对他们家也和颜悦色的。”
“咱们如今也改了嘴脸,也厉害泼起来,旁人说咱们霸道便霸道了,不霸道就要教他们连地都给少量了去。咱本本分分攒出的血汗钱买的地呐!”
范爹受两人一番说,眉头舒展了些。
他听是这般道理,以前他们就是太好说话了。
可窝囊了大半辈子,哪里是一时就能改的,只说把话都听进了心里,但要教他真就办起强硬的事来,也一样干不了。
康和也晓得这些,不指着范爹一朝一夕的就把性子改了,几十年成的脾性,哪有那样好改。
“你爹这人便是命生得好,你们大伯打小就紧着他,出了甚么事都是大伯给他弄,养得他一个怕事的性子。到了这年纪上,家里一有啥事,头先想着的还是去寻你们大伯。”
陈氏摇了摇头,张金桂没少为着这事吵过。
三月里的天,暖和的时候,能嗅着几分夏时的味道。
夜里,康和洗漱罢了,觉着闷热,在屋里头光着个膀子走来走去。
范景比他先洗,也衣得单薄。
“你闻闻,这味道香不香。”
康和见着屋里已经有蚊子在飞了,嗅了嗅匣子里的香膏,有一股茉莉薄荷的味道,他觉着能驱蚊,索性是涂了些到身上。
先前打城里给珍儿巧儿俩丫头买起居匣子的时候顺便捎带的,一直给放在柜子里,范景说不要,还真就都没打开过。
康和把抹了香膏的胳膊凑到了范景的鼻子跟前去,要教他闻:“我也给你抹点,能驱蚊的。”
范景瞅了他一眼。
漱洗后身子上很清爽,康和一过来,整张床上好似都能嗅着他的味道。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康和好似比他来家里时个头还要高了些。
想想,也不无可能,他且还弱冠都不曾,长身体也寻常。
范景看着面前的俊相,没言,他抬起康和的下巴,拇指从他的唇上划过。
康和见状,嘴角勾起,遂将范景扑倒,凑上前要亲他。
范景似乎也有些沉溺于康和的亲吻,眸子不似平日里那般淡淡的,添了一抹柔和。
然则好一会儿,那预想中的温软触感却并没有出现,范景看着几乎只与自己一指之隔的康和,两人呼吸都快融做了一体,那人却并不更近一步。
范景眉心紧了紧,这时听得康和道:“你们扮夫妻不会还亲过嘴吧。”
范景眸子一动,那点儿旖旎散了大半去。
“扮夫妻为什麽要亲嘴。”
“倒也是,我和你扮夫妻的时候都没亲过。”
范景以己度人,虽然之前当假夫妻的时候没得甚么便宜,倒整好说明了范景不是会乱来的人。
“你们要亲过嘴,我就去把他嘴给揪下来。”
范景道:“他不会跟我亲嘴的。”
康和闻言,眼睛眯了起来,本也没酸的,听了这话立时就给发酵了:“这话说得倒是多可惜一般,怎的,你俩没成啊?”
“他有喜欢的小哥儿,打小便喜欢。”
康和眉头皱起:“既是打小就有喜欢的,还跟你扮夫妻,怎么听着不像是个好人。你快跟我说说!”
范景本不想多说儿时的那些事,康和要揪着问,他也只好同他说。
菱娘去世以前,范景性子其实并不似现在这般沉闷,爹疼娘爱,幼时虽就比其他孩子沉静一些,但也是会和村里的一些同龄孩子一处耍的。
“徐爷是个秀才,徐扬他爹也是个童生。早年间徐家在村里开得一间私塾,村上旁村的许多孩子都在徐家读书,在这一片颇有些名望。”
“范鑫打小就教家里送去读书认字,他与徐扬同年,又是一个村的,便很要好。”
有时候徐扬上范家来寻范鑫耍,那会儿两房还没分家,自也便拉着范景一块儿。
爬树掏鸟,下河捉虾,这些耍腻了,几个孩子聚在一齐,就嚷着抓阄来扮夫妻过家家。
但是女孩儿和哥儿多,小子的人数不够,徐扬就提议把范景归在小子里头。
范景觉得有意思,就答应了。
谁晓得抓阄的时候,一抓便抓到了村南边儿洗水河的元哥儿,元果。
这元哥儿呢,生得很白净,脸圆圆的,眼睛也很大,打小就漂亮。
他家里头不好,但自个儿总收拾的很整齐干净,身上也不像其他皮猴子一样一股汗味,总是香香的。
村里的小子都欢喜与他顽。
康和听着,适时问道:“徐扬不会便喜欢这元哥儿罢?”
范景嗯了一声。
徐扬见着自己喜欢的元哥儿教范景给抓走了,心头比冬月里的河水还要凉。
他想着范景那么凶又那么霸道的人,一点都不像是个好丈夫。元哥儿性子好,又可爱,怎么能跟了范景!
可他又不好意思说要跟范景换,让元哥儿扮他的小夫郎,这样不就让别的小朋友都知道他的心思了麽。
那怎么办呢,不能跟范景换,那就只好跟元哥儿换了。
为了自己喜欢的小哥儿,他甚么都愿意做!哪怕是让他去代替元哥儿做范景这个“坏丈夫”的夫郎,他也愿意!
几个小孩子都欢欢喜喜的顽了一整天,唯独是徐扬,忍辱负重了一整日。
范景不与他说话也不顽游戏,只一位的指挥着他洗鞋,割草,劈柴,足足干了一整天的活儿。
回去家里,徐扬又累又伤心,蒙在被子里结实的哭了一场,哭着哭着又美了起来,心头觉着自己保护了元果一回。
康和听罢,趴在枕头上笑出了声。
“我白日里头见着他,瞧着也不似个傻的啊。你说说,是不是你小时候太凶了,专挑人脑袋打,人都给打傻了。”
范景顽了康和一眼:“你对别人的事倒是上心。”
“这不是别人跟你有干系我才多问一嘴么,旁人我才不乐得多说。”
说罢,康和又道:“那徐扬可跟元家哥儿如今成了家?”
“没有。”
康和道:“怎还没?徐扬比你年纪大一些,照着徐家这般乡绅之户,按理来说早该成了家才是。”
范景道:“我怎晓得。”
倒不是他不告诉康和,只他常在山里头,与年幼时的这些发小来往的已是极少了,自也不晓得他们的事了。
说罢,他看向康和:“时下全都清楚了?”
康和笑着昂了一声。
范景抬脚蹭了康和的腿一下,似乎等了挺久:“亲嘴。”
……
过了两日,范爹打外头回来,他将康和唤到了屋里。
“今儿去把地契给拿回来了,你拿去放在你跟大景那处。”
范爹打怀里将一张地契拿给康和。
今朝上乡长那处拿契,先前闹了那起子事,他原本还有些悻悻的不大敢去。
不想过去的时候,先前村上最爱打趣压他的,今儿竟一改往日的模样,不说多客气,但也不敢拿他玩笑了。
陈雨顺便板着一张面孔,到底也没说什麽。
“爹收着便是,何故还拿与我们保管。”
康和见状,道了一声,又问他今儿过去拿地契可还好。
范守林摆摆手,说没事。
但他还是坚持把地契拿给康和:“虽说咱也没分家,是一屋子的人不计较。可这地的钱到底几乎都是你跟大景出的,你俩拿着,心里踏实。”
范守林说话不如陈氏好听,但心到底是好的。
“拿着罢,拿着。”
康和见此,便接了过来:“那我便先给收着。”
左右这地也不能谁单给处置了去,有什麽变动,还是要一家子商量了再下决定。
这厢买了地,家里的活儿也多了些,不单是要按着时节播种,还得赶着将荒地给开出来。
荒地得育,早些弄出来,也能早日种下庄稼得收成,毕竟打地契得手时,田产赋税也落到了头上。
天微微亮,康和范景跟着范爹一同到荒地去开地,陈氏和俩丫头在家里弄早食,饭好了再收拾去地里。
吃罢饭,一家子便全都在地里干活儿。
荒地里人高的野草要先给割了,再将紧紧咬在土里的大草兜子和树疙瘩掏出来。
遇得石头,也得一一清理。
范爹便更是干得细致虔诚了,沙地上,要使筛子将指头大小的石子给筛出来,余下细细的泥土。
待着快午时些,陈氏收拾了早间带出来的碗碟,又唤着俩丫头先回去弄饭。
天气凉爽的日子里,地头不晒,陈氏便把饭菜又提到地里来吃,省得几人再跑一趟回去,若是太热了,这才都在家里头吃,能歇息歇息缓口气。
西郊这边不远不近的,为紧着春时,不单是他们家,地里其余开荒地的人家也都是这般。
也就荒肥地那头,早早的雇了佃农来打理,出钱买地的人不必来地里头下苦力气,也只下晌时得空过来打一趟看看弄得如何了。
康和吃了口茶汤,瞧看了一会儿荒肥地那头,他晓得自家里一年半载的是过不上这样的日子了,不过好生把日子经营着,总也还有个盼头。
正是出着神,一块汗巾落在了他的肩头上,他回过神,见着范景端了个陶碗过来。
大陶碗里盛的是米饭和咸菜炒腊肉。
康和接下来,拿挂在肩上的汗巾擦了擦额脸上的汗,同范景并肩在一颗大槐树下坐着吃饭。
“这槐花也见开了,等地开出来,得上山一趟看看。”
范景嗯了一声,见着康和将自己碗里的肉夹到了他的碗里。
开年里尽是大花销,买驴买地,他们又不曾在山上打猎,钱使得厉害,却不见有什麽进账。
手头上紧吧了,康和也老实了许多,不似以前隔三差五的便要买方肉,买两斤下水弄上一顿好吃食。
家里开荤,也只用正月里摆席杀得猪剩下的熏肉来打打牙祭。
比往前来说,本也算是不错的日子了。
只惯了康和先前的好肉好菜,反衬得现下的日子寡淡了些。
范景没说话,把肉夹进了嘴里。
春日风光和煦,将他鬓边的头发扬起了几缕。
康和伸手将他的鬓发别到了耳后,拿脖子上挂着的汗巾,也给他擦了擦脖子上的汗:“等上山取了蜜,看看能不能捉两尾鱼回来,锤烂了肉,做鱼肉丸子汤与你吃。”
范景慢慢嚼着饭,嗯了一声。
暖洋洋的风吹过来有些嫩草气,抚摸过范景那张清瘦的脸庞,康和随着和煦的风,也迅速的亲了范景的脸颊一下。
范景感觉像有一只菜蝶在他身上短暂的停落了一下。
他偏过头,看了康和一眼,见着人已经在刨饭吃,好似刚才什麽也没做似的,但扬起来的嘴角,却又把他出卖了。
范景收回目光,望着远处流动的春水,波光粼粼。
他们还从未在外头这样亲近过。
范景忽然心口像被烫了一下一样,有一种说不出的悸动感受。
一亩多的地,全家起早贪黑的干,翻地的时候,把小驴子也牵去了地里,倒是没几日就给开了出来。
后头便是下肥来育地了。
家里头原本的地不多,粪池子里的肥就已经够使了。
但今年家里新添了牲口,外又多了好些家禽,吃进去的草料粮食不少,也拉了好多的粪便。
珍儿巧儿打扫了弄去远远的倒掉,范爹瞧见几回觉得多可惜。
他嘴上总说鸡鸭兔子的粪便肥,可惜又不能直接倒在地里肥菜,要烧坏菜根。
康和听了,便跟范景在后院儿外头挖了个坑,搭了个草棚子,将粪都收去了那头。
陈氏嫌臭,说家里头原本的粪水都够浇菜地了,何必麻烦在堆些肥出来没地使。
范爹却欢天喜地的,他不怕臭,时常都背着秸秆跑去棚子里堆肥。
这厢家里已经堆了好些的肥料,倒是派上用场,整好用来改善这新开出来又干又薄的地。
“范二,你家这肥咋恁好?”
教小驴子一趟一趟驮着肥到地里时,同是开地的乡户凑了上来,黑褐色的肥,都说好。
范爹得意道:“那是俺一点一点收家里的粪堆出来的。”
“你家鸡鸭牲口养得多,肥料也好弄咧。”
“它们日里头一大盆一大盆的吃食,除了拉些粪能肥地,也没旁的用处了。”
范爹一边肥着地,一头和村户闲侃,一日光景倒是好混。
翌日,上午些时候,康和跟范景还有范爹在地里忙活。
巧丫头气喘吁吁的跑来,同范爹说:“大王叔和张三爷提着东西来了家里,想跟爹讨肥使,娘说把不准,教爹家去看给不给大王叔和张三爷。”
这两日地里的活儿已经不那样重了,先前赶着开地,家里头堆了一堆的活儿,今朝陈氏和俩丫头没来地里,在家头把屋子打扫收拾了一番,又把前些日里脱下的衣裳洗了。
还有送蒻头来卖的人,昨儿里就来问了一嘴还收不收蒻头,若是收,今朝要背些过来。
陈氏自是收的,先前腌的咸鸭子都快能吃了,她又有些日子没去城里卖东西了。
心头正还惦记着攒下些蒻头,等地里忙过了要带着咸鸭子一并去卖蒻头豆腐咧。
“想是昨儿在地里头说了些堆肥的事,这厢教他们晓得了。”
范爹看向康和,道:“与他们些使也成,左右还多得很,咱地里又用不完。”
康和想了想,道:“爹,既是人讨上了门来,你索性是甭收他们的东西,与他们说多少钱一担,卖与他们算了。”
“卖?”
范爹压着眉:“乡里乡亲的,这怕是不好。”
他小声嘀咕道:“村里人还不得说俺们家钻进钱眼儿里了,甚么都谈钱。”
“有甚么不好,他们拿东西来,不也一样是钱麽,反倒是因没给钱,拿了咱的肥还欠了人情。若明码标价,他们拿钱便就是买卖了,人还要得还心安些。”
康和盘算道:“娘要腌咸鸭子卖,家里头的鸡鸭养着,往后只多不少,粪也好拾捡。咱家里是用不完的,村里谁不晓得爹是种地的好手,要晓得咱家里有肥卖,缺肥的人户定会来买的。”
“那般实在是没钱拿的,也好说,收他们的东西抵了钱就是。一村里的,自不会像城里做买卖那般,只见钱。”
范爹教康和说得有些心动。
他堆的肥那样好,卖些给村里的乡亲使,他觉着也不是损人败德的事。
再一则,康和说得也不差,家里养了那些鸡鸭,日日拉屎,肥堆多了他们用不完也是白使。
康和见范爹不说话,晓得自己说动了他一些,接着又道:“咱价钱收低一些便是,不似外头市价那样高,村里人要肥的只有感激的份儿。”
他低下些头,同范爹小声说道:“三五个铜子的挣进兜里,就做爹的私房钱,素日里想买酒买个小菜,手上也宽松些,不必回回都跟娘伸手是不是。有项自己挣钱的宗儿多好,你瞧娘卖起蒻头豆腐来,人日日多有劲头。”
范爹教康和这么一说,心头全然已是松动了,一双眼巴巴儿的看向康和,他道:“那你去跟你娘说,这卖粪的钱教俺保管。”
“成,我去说,娘一准儿答应!”
康和同他拍胸脯保证。
范爹见此,丢了锄头,乐呵呵的与巧儿家去卖粪了。
范景在一头撒粪,见康和将老头儿哄得多高兴,不晓得两人脑袋凑在一处又密说了些什麽。
康和自来主动交代了。
范景闻罢,道:“也好,教他有个事做,省得一空就出去与人吃酒。”
不过话说回来,康和脑子里怎么那样多挣钱的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