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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翌日一早,康和跟范景又一道回了山上去。


    这一回,两人在山里待了上十日的光景。


    期间,康和弄了两回蒻头豆腐去城里卖,又弄了四斤多的蕨粉和八斤葛粉。


    卖蒻头豆腐得了一百个钱,粉得了三百八十个钱,拢共挣了四百八十个钱。


    只买些吃食日用,花销了三十个钱去。


    算上先前手上余下的一百多个钱,上一回进山卖山货得的钱,手上也是有八百多个钱了。


    康和本还觉着小攒了些银钱,但一合计,欠范景的是五贯钱,也便是五千铜子。


    两厢一比,八百个铜子实在是不多。


    如此想来,也不怪范景和一家子都简省,否则哪里能攒下这些个铜子。


    范景上山又养了五六日,胳膊活动起来已不见痛了,不过在康和的劝说下,到底是没急着立马去射猎,不过做一些旁的事情已然方便了许多。


    他新弄了几处陷阱,又跟康和学编了笼子,弄着了一只黑羊。


    羊子好卖,不过背运的是山羊是夜里落进的陷阱,第二日两人发现时已经断了气儿。


    赶着弄到了城里,价格也不如活的高。


    虽是贱了些价,好在羊肉价格本就居高,还是卖到了一贯多钱。


    便没弄到旁的活物,光是这只羊子,也足是不教上十日的光景白跑。


    范景心情不差,卖了羊当日,还给康和买了一把新锅铲和一把漏勺。


    原先木屋里的那把锅铲,是老猎户在的时候用的,积年累月的,木铲子都缺角烫黑了。


    漏勺则是本就没有的,康和弄索饼的时候总嚷嚷不好捞,范景便一并买了。


    这日落雨,两人吃尽了干粮,便又带着几捆柴下了山去。


    雨天湿滑,干柴吸水,柴火盘着越背越重。


    到范家时,一身的雨和汗。


    两人将柴火放在灶屋外头的屋檐下,将才进屋子里拿了一张干襟子来把脸擦了擦。


    陈氏听着声儿从屋里出来,家里头就她一人在屋,今朝湘秀丫头从县里家来了,巧儿拉着珍儿俩丫头一道去了大房那头顽。


    范爹又不知上哪家去吃酒耍,天晴的日子他忙着下地,落雨天反倒是才得闲出去。


    冬月里农事不如旁的时节忙,陈氏虽也要唠叨范爹几句,但到底是不如何阻他上别家耍闲。


    她瞧见范景跟康和家来了,欢喜的不成。


    喜滋滋的跑了过去:“大景,大景你快跟三郎到西间里瞧瞧,看看给你俩弄得新房舒不舒坦!”


    两人连头发都还没擦干,就教陈氏催促引着,去了康和先前暂住了一晚得西杂间。


    不去不晓得,简直大变了模样。


    先前还堆放着犁耙、木头、簸箕等杂物,四处积灰的屋子,这厢全然打扫了出来。


    屋子里原本的杂物都被收拾了出去,窗棂擦洗得干干净净,糊了新的窗纸。


    新置了一张宽大的松木床进来,床尾靠墙处立着一只素花儿顶箱柜。


    临窗放着马蹄炕桌,过来是个妆台。


    物件儿一应都是新的。


    不说康和,便是在范家里住了二十余年的范景一时也有些眼生这屋子了。


    他眉头一紧:“哪里来这样多的东西?”


    “你爹还算干点儿人事,他最欢喜去与人吃酒的王显田不是个木匠么,你爹拿了些木材去央他。


    王显田又用收捡起来的边角料,打出了这间大床和妆台来。料子虽不好,可手艺却还成,床打出来也像些模样。一张床和妆台,才收了三吊钱咧。”


    “桌子是你三姑母送来的,另还拿了五斤棉花,俺送去了铺子里,赶弹一床新被来。”


    要数最得意的还是那只顶箱柜,榆木打的。


    “囫囵猜猜是谁送的?”


    没等范景张口,陈氏便得意道:“是你大伯家里抬来的,可值不少钱。你大伯母原还预备着给你大堂哥成亲的时候用的,你赶在前头,先挪来与你了。”


    “她会舍得?”


    范景紧着眉,问陈氏。


    陈氏得意一笑:“她舍不舍得东西都在这处了咧。”


    先前张金桂拿腔拿调的说陈三芳不给范景请酒办宴,不顾范守林的脸面,弯酸陈氏后娘心偏。


    陈氏心里恼着这事情,心头寻思着得找个方儿教她也吃一痛才快活。


    这日村头李家劁猪,请了两人一并过去帮忙烧火弄菜。


    张金桂又吹嘘起她家大郎受了夫子夸,她家湘秀丫头又多得主家器重,她跟着又长了哪些见识,将一屋子的村妇村夫唬得一愣一愣的。


    陈三芳一改往日里装聋子的模样,将张金桂一顿捧。


    这张金桂受妯娌的吹捧,更是觉得脸,说话也愈发得大句。


    陈三芳趁此便扮起弱来,说家里办事手头紧,还得要张金桂这样的妯娌帮扶支持,当着众人的面儿同她借银子使。


    张氏听要借钱,哪里肯。眼儿一转说最近才给大郎封了束脩与夫子,湘秀又还没捎钱家来,一时间手上也没有。


    陈三芳早晓得她要这般,便多善解人意的说晓得各家有各家的苦处,大嫂绝计不是那般对外吹嘘自个儿日子多好,对亲戚抠搜的人。


    再又说新房没有像样的物件儿,大嫂见识多,看着能不能帮忙选一选。


    张金桂才在一屋子的人面前侃了话,受陈氏这样说,不借钱又不给东西,面子挂不住,便逞着面儿说送一只好柜给大侄儿成亲用。


    陈氏就等她这句话,与她好一通谢,又跟大伙儿夸说了她这位大嫂的好,邀了一屋子人到时候上家里来看张金桂送的好柜子,大家一同长一长眼。


    张金桂出门便听着人夸说她这个做大嫂的人好,大方,心头就是不想给陈氏好东西,也都反悔不成了,只好咬着牙送了柜子来。


    陈氏多满意这新房,早就想同俩孩子夸耀一番了,料想是他们看了也高兴。


    “珍儿和巧儿把屋子旮旯角里都用滚水仔细擦了一遍,敞了这些日子,一点霉味都闻不见。”


    康和转了一圈,不知觉的眉眼舒展开。


    这间屋子收拾出来,不仅比范景原本的小屋要大许多,且最舒坦的还是更明亮向阳,不似小屋白日里都昏暗得很。


    他与陈氏说道:“家里费心,把这屋子弄得这样好。”


    陈氏听了康和的话,心里更是舒坦,想得听范景一句满意话,一扭头,却见着人眉头紧皱,并不见欢喜。


    “咋了嘛?哪里没收拾好?”


    陈氏见范景脸色不大好看,本喜气洋洋的,笑容又收了起来。


    “弄得太麻烦。”


    范景的脸色不仅不好看,甚至于有些生气,搁下这么句话,竟就大着步子出了屋去。


    “诶?!”


    陈氏见着闷头去了他老屋的范景,尚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发愣,不晓得自己哪处又惹了这尊大神不快。


    康和眉心也紧了紧,他在陈氏生气以前赶紧张口宽慰道:“上山没猎到多少,他心中许不大痛快。”


    “娘和爹,二妹三妹,弄得这样用心,我觉着极好,大哥儿嘴上不说,心里只会比我还觉着弄得好。”


    陈氏听着康和把话说完,觉着自己也不算完全白费了心思,心头稍稍好受了些。


    可本当是件高兴事,大哥儿这样拉脸子,还是教她有些不舒坦,忍不得跟康和埋怨:“他嫌麻烦,可是也没教他动手不是。”


    康和没言。


    陈氏默了默,想是康和说的,这回上山没弄到钱,瞅着家里弄了这样多的东西心头担子重。


    她便收了些气性,转道:“大哥儿就是脾气硬。三郎,你与他过日子,多担待着些。”


    “我晓得。他心里有别的事,定不是为着家里弄的新房不好不高兴。”


    陈氏觉着康和说客气话,不过康和没有多心便好。


    康和同陈氏道:“我去看看他。”


    “嗳。”


    康和走去范景那屋,门没关。


    人正坐在窗前的凳儿上,动作很快的侍弄着他的弓箭。


    康和在门口站了会儿,见人分明瞅见了他,也不唤他进去。


    他张口道:“我可进来了啊。”


    范景没搭话,继续低头弄他的弓弦。


    康和兀自进了屋去,他心中大抵晓得范景作何不高兴。


    一家子人都为着他费心弄了这样些东西,这桩子亲,大家都满含着期许。


    分明是一件欢喜事,只却独范景一个人晓得他这个上门婿是个不安分的存在。


    依范景的性子,他是不会与范家家里人说清他过阵子会走的,只会让家里人别在费心婚事的事情。


    两厢不解,图生埋怨。


    康和也没料想到,范家会弄这些。


    可怜天下父母心,到底也是为着范景着想了的,只是事情又未全然按照他心中所想。


    康和再没有旁人更能明白范景心头的挣扎和烦恼,自己又平白让他生出一桩心事来,偏偏还不知该如何去劝解。


    他从身上掏出了一块儿拇指大小的小纸包,蹲下身剥开,递给了坐着的范景。


    瞧着糖霜,范景眉心微动,看了康和一眼。


    心想这人在山里的时候唤他哥哥,这时候却又将他当小孩子哄。


    范景心中烦恼,家里为着这桩婚事大费周章,越过了他的本意。


    若是简简单单的,到时候康和走,也没那么麻烦。


    偏生是家里要好热闹和脸面,弄得这样人尽皆知,范家有了个上门女婿。


    时下有多得意,来时便有多恼火。


    范景知家里头也有为他欢喜高兴的意思,这才用心的准备。


    只他也没法子与家里说康和的情况,届时依照他爹和陈氏的性子,定是不肯康和走的,少不得要将他的籍契给藏起来。


    本是能好聚好散的事,指不准闹得难以收场。


    他也并没有怨憎康和的意思。


    康和也不过是为家中所迫才不得不上范家,他本身也是不由自个儿。


    见着康和这样做小伏低的照看他的情绪,他便将他手里的糖霜拿去,丢进了嘴里。


    “范景。”


    康和忽然唤了一句坐在自己身前的人。


    他看着望过来的那双眸子,头脑有些空白,全然是依照了本心张了口。


    “或许我们……能不能试一试?”


    “试什麽?”


    康和喉结滑动了一下:“试着,试着当做真正的夫妻去相处。”


    在雨中滑落崖洞,范景宁折胳膊也救他时,他心中滋味万千,或许是死里逃生对救命恩人的感激。


    孙大生误将他认成范景的那个夜晚,他痛打老淫棍儿,或许是对这起子色心之人的愤慨和厌恶。


    可那日见着范景和秦家小郎说话时,他心中铺天盖地的妒忌和担忧,迫使他认清了自己的心。


    他对范景的照顾和关切,早便超过了他因为自己的连累而受伤的愧疚。


    只不过这是能心安理得的对范景好的最好借口。


    能堵住他问总问为什麽的好借口。


    可事到如今,他既明白了自己的心意,范家又做至如此,他无法去开解范景,心中便起了念头说出来,趁着这个机会去为自己争取一回。


    “倘若你愿意的话,我们能不能试一试,试着去做真正的夫妻。”


    康和意识到自己说了什麽以后,脑子从空白恢复清明,他的声音也逐渐弱了下去。


    他心中很没有底,如今的自己,一无所有的寄人篱下,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坦白心意的时候。


    即便是外头说范景不好,然则只有他晓得,那些人不过是不了解他而已。


    倘若是与他好好相处一段时间,心思必也会变得和他一样。


    秦家那个小郎不就是最好的例子麽。


    他与范景相过亲,虽是因家中的缘由没有成事,可却不可否认他因接近了范景,便对他产生了情意。


    谁和他长此以往的相处,都会喜欢上他的。


    为此他康和,并不是什麽不二之选。


    原本他是想着自己攒够了钱,届时范景给他籍契的时候,他再同范景说明他的心意。


    彼时让范景看到了他并不是一无是处,也是能挣钱养家的人,或许能教他有些微动容,肯把他留下。


    不似今时,他掏空所用家当,也不过一贯钱的穷小子。


    只事到今日,他实在不想看范景陷入两难的境地,而这番境地上,他除了坦白自己的心思,也没有旁的说辞能够宽解范景的心。


    “试着做真夫妻……”


    范景喃喃复述了一遍,许是听得了什麽不可置信的事情,有了一瞬失神,似乎想去理解康和真正的意思,须臾,他眉头蹙紧。


    他不知康和心中的卑怯想法,就像是他一贯便不是个擅长揣测别人心思的人一般。


    他只觉着康和说得这话太过委屈求全了,他知道康和不是一个只顾自己的自私之人。


    今天的事情,他这样的态度,或许让他心里更生了愧疚。


    因为愧疚之心,他一个男子能抛却自尊和脸面,在山上像个老妈子一样照顾他。


    今朝,他当然也可能因为愧疚心,逼迫自己放弃离开的念头,和一个不通人情的霸道小哥儿做夫妻。


    范景做不来毁人前途的事情,他忽然一下子站了起来,冷着脸道:


    “家里的事你一概不必管,届时我自会同他们说清楚。”


    “你心里用不着负担,若不是你,换做旁人,他们也一样会做这些,不光是为着你,也是为着他们自己的脸面。”


    “倘若你见不得这些,待晚些时候我便把你的籍契要过来,你可以先从范家离开,够了钱再还来便是。”


    范景一连说了好些话,一改往日静默的模样。


    康和多听一句心里却多一分冷,料想过范景会拒他,可却也没想到他为拒自己,甚至于连籍契都肯先给他。


    他嘴里发苦,道:“我说这些,不是因为你爹和陈娘子做了什麽,也不是因为我心中存了愧疚。”


    “只是因为你,范景,因为你这个人。”


    “你很好,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哪怕我知你有缺点和短处,但我也都能接受和乐意接受。”


    “你可以拒绝我,这是你的自由。但是不要怀疑我的真心,我不为别的,不为你所说的那些……”


    康和将心中存的话与他说完,默着退了出去。


    外头还在下着雨,冬月中旬的天儿,哪怕是在山下头,也能觉出一股森冷气。


    四处都湿糟糟的,教人的心绪也像是教雨雾给蒙住了一般。


    康和抬手擦了一下从头发上滴下来的雨水,心里很乱,以至于他不知该做什麽,也不知该往哪里去。


    或许,他当真不该眼下便张口说出自己的心声,若是不言,许他们还能维持着往日的和谐。


    如今话说得明白了,便再是无法装聋作哑。


    此时在屋中的范景,凝重着一张脸。


    他尚且还未从康和方才的一席话中醒过神来。


    感情,原本是件黏黏糊糊的事,依范景简单的脾性,话没说清楚,他许是一辈子也不会去想个所以然来。


    便似先前相亲的秦家小子,分明是对范景有那意思,可人羞赧,从未明明白白的同范景说过甚么中意不中意的话。


    以至于范景从始至终,也不过把人当做是打过照面的人而已。


    时下,康和把话说得这样明白,他再是不明白的人 也都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便是晓得了康和的意思,他一时也不晓得当该如何。


    平素里旁人都少有与他说话,更何况是个男子与他说些这样的话。


    什麽要和他在一起,喜欢他这样的话,上回听着还是孙大生那张臭嘴里吐出来的。


    两人虽也都说了些同样的话,可范景晓得自己的心境是大不相同的。


    孙大生那厮说的话下流不怀好意,教人听着嫌恶。


    可康和……半晌,范景回乎过来,耳尖后知后觉的有些红。


    范景觉得自己的反应很怪,心里也格外的乱,好似是好好的一汪死水,忽得教人掷了一块大石进去一般。


    他说不上来这些情绪是为什麽。


    遇着不想再提亦是解决不来的事儿,他心中乱,烦恼的厉害了,便把鞋一蹬,将人给躺去床上。


    往时他闭着眼便能睡着,一觉醒来也就都好了。


    可此番,任凭他如何空置脑子,也都不成,愈躺反倒是心中愈为烦乱。


    “咋样咧,还不欢喜着?”


    陈氏在灶屋里升了火,预备弄饭吃,瞅见康和一个人站在屋檐下头,望着院儿里也不晓得在出甚么神,起身去喊他。


    “没事了。”


    康和道了一句,他有些僵化了似的道:


    “我来烧菜罢,家里有些甚菜食?”


    “家里今儿没甚好菜,一会儿俺上地里去摘一把冬葵菜家来做汤吃,切一块儿熏肉来炖萝卜可使得?”


    陈氏乐得康和问他弄什麽饭菜吃,寻常人家都是女子哥儿在灶上打转,男子多是翘着脚在堂屋里头吃酒等饭的,哪个来过问你弄饭的事。


    便是那般性子好的,也不过是在灶下帮着烧把火。


    往日家里头吃什麽都是陈氏一人做主,这厢康和家来了,陈氏觉得他弄菜好吃,便也问他的意见。


    康和点头说好,其实他心思不多在弄饭这上头,不过是想寻着事儿打发自己,也不想教范家人瞧出他和范景有什麽不好。


    “娘,阿娘!”


    两人将才进灶屋,康和头发还有些湿润,便想着先热点水来冲个澡。


    巧丫头却从外头便喊着家来了。


    陈氏从灶屋边开的窗子伸了半个脑袋出去:“咋咧?”


    “大哥哥跟哥夫家来了麽?”


    “回了,屋檐下还放着柴火咧。”


    巧儿听说人真回来了,欢喜的跑着进来,看见灶下的康和,嘴甜的喊了人,又道:“吴家大叔从大伯家外头过,说瞧见大哥哥和哥夫一道下山来了。”


    “湘秀姐姐说没见过哥夫,爷、奶、大伯都说想瞧瞧哥夫,今儿恰是湘秀姐姐家来,一家子热闹,喊俺们都上大伯家里吃夜饭去。”


    巧儿是特地回来带话的,珍儿已经教留在那头烧火了。


    “湘秀姐姐带了一只猪脚回来,大伯教伯娘烧了毛,夜里就要炖来吃咧。”


    说起要吃肉,巧儿便馋,也不管是自家里吃还是在亲戚家里吃,总之能沾荤腥,她便欢喜。


    “晓得了,也是难得你伯娘大方一回,肯喊亲戚上家里吃肉,便都去罢。你爹还不晓得在谁家里醉酒,你先过去帮着摘菜,和你爷奶说大哥哥和哥夫才下山来,淋了雨,要收拾冲澡,晚一会儿就来。”


    巧儿见陈氏答应了去,欢喜的又往大房那头去了。


    “你过来没得在家里头耍就上山去了,本是辛苦。可过来到底也快一个月了,大房那头的爷奶,大伯、伯娘都还没见过你,总跟俺念叨咧。”


    陈氏同康和道:“这朝在家里,合该去见见他们,到底是一家子亲戚。”


    康和觉着陈氏说得没错,亲戚是当见见的,只他想当亲戚也没得当上。


    不好贸然的应承下来,他顾忌范景的意思,便道:“大景可过去?”


    陈氏笑道:“见个亲戚你还羞咧,要教大景给陪着。”


    不过你要他一道是好事,他不怕爹娘老子,也更不怕亲戚,谁教他不高兴了,都要砸碗摔筷子。”


    康和听陈氏说,扯了个笑出来。


    “水热了,你打水冲澡,俺去跟大景说。”


    康和点点头,陈氏去屋里寻范景,他也拿了干净衣裳提了水去净房里冲澡。


    洗罢出来,他就见着站在了屋檐下的范景。


    四目相对,康和缓缓放下手里的空桶。


    他小声问范景:“我能去麽?”


    范景没说话,微点了下头,遂也去打水冲澡。


    康和瞅着人的背影,好似是要教人的背盯出个洞来似的。


    等他收拾的功夫,陈氏在灶屋开箱关柜的,正恼着不知收拾点甚么东西去大房那头。


    这当儿康和却从屋里过来:“娘,你看这包葛粉可好,一会儿拿过去给爷奶可使得?”


    老人家牙口不好,开水冲葛粉吃对身子好,又好食。


    康和心中想着虽没得机会真与人当亲戚,但他底子里是个周道人,晓得去见长辈不能空手过去,只他也没提前准备,只好便拿了从山里带下的葛粉出来。


    “这样洁净,白得很!哪里来的好粉?”


    陈氏瞧着康和拿出来的葛粉,喜出望外。


    “山里头弄的。”


    “你这孩子可真是手巧,弄出这样些好粉来。这模样的,拿去城里都得换好些铜子了。”


    陈氏虽眼可见的欢喜这包葛粉,可到底是没教康和给留下,一会儿见那头的人,不拿点东西,总归是教人拿着说头。


    除却葛粉,又栓了一尾大青鱼,两只甲鱼一并拿过去。


    寻常的吃顿饭,乡野人家,已是很拿得出手了。


    三人便一并去了大房家,一路上陈氏嘴不停歇的说个没完,教康和都没能有心思去想范景的事。


    范景一贯的不搭人的腔,默着不晓得在想些什麽。


    范家老大范守山这头倒是并不远,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便能到,康和走得却有些煎熬。


    大房这头是以前范家的老宅,院儿屋子都要比范守林那头大许多。


    几经修缮,屋顶盖的都是黑瓦,不似范守林那边是草棚顶。


    当初两兄弟各自都讨上了媳妇,本也是一大家子住一处的,倒也和睦了两年。


    后头两兄弟的媳妇陆续生了孩子,范守山的媳妇一举得男。


    范守林的媳妇却只生了个哥儿,便是范景。又在生孩子的时候伤了身子,大夫说得养着,近三四年里都不能要孩子。


    范爷和范奶本就更偏心张金桂,一个屋檐下,许多活儿都让范景她娘做。


    眼瞅着菱娘没生儿,一时半会儿的又生不了,更是欺人。


    菱娘性子温和柔婉,范守林也是个不支事的,虽晓得媳妇的委屈,可人又在范爷范奶跟前说不上话,不敢提分家的事情,也只能一家三口闷着吃亏。


    唯是范景,性子从小就硬,打小便跟他堂兄打架。


    范爷范奶时常拉偏架下,也没教他堂兄讨得多少好。


    六岁那年,范景把他堂兄牙给打落了两颗,险些将命根子给人踹坏。


    张金桂哭天抢地,可也把范爷范奶给心疼坏了。


    一家子人吵了大半夜,后头请来了里正尊长,才把家给分了。


    陈三芳嫁过来时,已经分家了好几年,虽也一样吃范爷范奶偏心的委屈,可到底是没有日日处在一个屋檐下,日子能好些。


    再来她性子不似菱娘柔和,要泼辣不少,是个能吵和有心眼儿的,吃得亏不似菱娘那样多。


    即便如此,范守林没本事,要手艺没手艺,又不是那起子会说好听话的。


    不似范守山,人家会吹,这处言的吹不单是他会说好听话哄长辈欢喜,是言他是个吹手,哪家有了红白喜事,便请他去吹锣。


    虽是下九流的行当,可穷苦年间能挣钱的手艺那就是好本事。


    受一回请得不了几个正经铜子,可逢着那般大户人家,打发点赏钱就够几户人家请了。


    这不,人挣得了钱,还送了儿子去读书认字。


    不论是比甚,范守林家里都比不过,为此陈氏再是厉害,也时常在大房那头直不起腰杆来。


    这厢说罢,至了范家老宅子。


    “婶婶来啦!”


    一穿着粉布棉衣的姑娘走来院子口开门,小姑娘十六七的模样。


    眼睛大大的,一张小嘴儿,头发梳得新颖,别着两朵绢花儿,怪是水灵。


    “好些日子没见湘秀,瞧是愈发得漂亮了,都给长成大姑娘了咧。”


    湘秀道:“婶婶就晓得打趣我。”


    话音刚落,灶屋那头传来声音:“你婶婶稀客,这当头才悠悠儿的过来,再要迟些,饭菜都上桌了咧。”


    陈三芳闻着张氏的声儿,回呛了人一句:“谁人不晓得大嫂的能干,要不得一炷香的时间就能收拾出一桌子菜来。”


    湘秀见状,怕俩人又给拌起嘴来,连岔开了话头,她望向跟着范景的眼生男子,问范景道:


    “大景哥哥,我好些日子没得空家来了,这朝瞧着了不认得的人,你也不给妹妹介绍介绍,我可咋喊人嘛。”


    范景淡淡道:“康和。”


    湘秀是晓得范景脾气的,可忍不得想打趣他:“我也跟着喊康和啊?可不是失礼?”


    康和没指望能从范景嘴里得到名分,只怕小姑娘再多打趣两句,范景要把实情都给说了。


    这当儿赶紧把话接了过去,先喊了人:“湘秀妹妹。”


    湘秀笑起来,看了范景一眼,后脆生生唤了康和一句哥夫。


    几人一并进去,康和受介绍,先喊了大伯范守山,又喊了大伯娘张金桂。


    接着陈氏领着康和,去见范爷和范奶。


    二老听着外头的动静,晓得人来了,也没出去看,只还盘腿坐在屋里的炕上。


    "爹,娘。俺领了康三郎来给你们说说话儿。"


    炕上的范奶眼睛不大好使了,半合着一双眼,听得陈氏的声音,眼皮子都没见抬一下。


    倒是范爷,半晌才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儿。


    俩人都板着一张面孔,多是威严,一副不好惹的长辈模样。


    “哪个是康和,上前来叫俺们瞧瞧,甚么模样,甚么人才。”


    康和没惧,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喊了范爷、范奶。


    又将自己准备的东西孝敬给两位长辈。


    “还拿东西了?”


    这范奶说是眼睛不好使吧,瞧见好东西那又是一个眼尖儿。


    瞅见康和与了一大包白净的葛粉,起码得有半斤重,沉甸甸的。


    松垮的眼皮又睁开了些。


    康和将一番在路上就琢磨过了的话,仔细顺溜的给吐了出来:“合该是早些来看爷、奶的,只赶着时节去了山头。这厢过来得急,没准备像样的东西,只拿了些山里弄的粉,还望爷奶别嫌才好。”


    “等过些日子天冷不进山了,再上城里买两样耙软的吃食孝敬爷奶。”


    一包葛粉城里都要卖二十几个铜子了,上好的猪肉都能买上一方,哪里有嫌不好的。


    范爷和范奶觉着这孩子还怪有些贴心,晓得老头子老太婆牙口不好,弄这些好食的东西来。


    俩人没见过康和,只听张金桂说是个憨傻小子。本也没啥期望,想大景那模样,肯上门来的,能是个多好的。


    以前那秦家小子倒是人才相貌都好,只人家瞧不起他们范家,料想那好的哪里肯给人上门。


    不想这朝见了人,高高大大的,生得还怪是俊,又还细心,哪里似金桂说得那样不好嘛。


    捧着一包子粉,两个老的霎时又没了将才做腔拿调的模样。


    “一家子人,早迟都要见着。山里的活儿要紧,耽搁了时节就可惜了。”


    “得爷奶这样体谅,若换做别家,哪里还有如此慈爱心疼孙儿的长辈。”


    “瞧这三郎嘴咋这样会说。”


    范奶教康和哄得乐呵起来。


    她拉过康和的手,教他也坐到暖炕边来,道:“难为你吃得苦,才来家里就肯跟大景上山去,山头冷,你习不习惯呐?”


    “我这身子壮实,倒是不觉冷。入了冬,天气寒凉,倒是爷奶要保重身子。”


    “俺俩冬了,少有出屋,炕头底下烧着火,老骨头也不觉冷。”


    张金桂本是乐着看二老训新哥婿的,不想这厢几句话反倒是亲热起来了。


    吃了一憋羮,扭身出了屋子。


    陈氏见历来是偏心大房四口的老二竟教康和哄乐呵了,也是高兴,道:


    “三郎这孩子多顾家,从山里弄得了一尾大青鱼都没舍得宰,这朝教拿过来一家子吃咧。还给公爹和娘拿了两只甲鱼,说是要煨汤给你们养胃养身子。”


    “三郎还炖得来汤?”


    “只弄得些不成样的小菜自家吃,登不得台面。”


    康和见陈氏这样推销自己,也得了意思,有心教她长脸面,便道:“爷奶要是不嫌,我便宰了甲鱼煨一盅汤给二老尝尝,也好教我弥补这些日子没得来孝敬爷奶的歉疚。”


    “哎呀呀,多孝顺的好孩儿。”


    于是康和便去外头宰甲鱼,湘秀也是稀奇,没想到这哥夫还会料理汤水。


    一大家子的人,又都似在那头一般,围着瞧康和弄菜去了。


    范守林打别家吃酒回去,见家里关门闭户的,估摸人都来了这头。


    过来还是范景给开的院门儿,一家子人都在灶屋看康和做菜了。


    时不时还能听着陈氏欢喜得意的声音传出来。


    “三郎又上灶啦?”


    范爹问范景。


    “嗯。”


    范景应了一声。


    范守林闻言快着手脚便跑去了灶屋,不一会儿,伴随着灶屋里飘出来的饭菜香气,又多了一道得意的侃话声儿。


    范景没进去凑热闹。


    他靠在门口,偏头瞅了一眼在灶上有条不紊收拾着饭菜,一边还能与一屋子人说笑的康和。


    心想,他当真是会讨人喜欢。


    来前陈氏与他说怕大房这头的人刁难他,全然便是多余的担忧了。


    他收回目光,望向外头。


    这样的康和,当真像他说的那般,会喜欢他么?


    夜里,本是说只弄一个甲鱼汤给范爹范奶吃,结果大部分的菜都是康和治的。


    大房这头日子好,灶台上的调味料子样数多。


    康和便烧了个猪蹄子,煨了甲鱼汤,青鱼还是做得酸口。


    三个肉菜,配了两个素,一个冷拌萝卜,一个炒菘菜。


    张金桂觉着今儿落了主角儿的光彩,可又不得不认康和的菜烧得好。


    饭菜上桌前,生弄了两碗好肉单装了起来,要给今朝还在学塾里的范兴业给留着。


    范爹范奶疼爱大孙儿,那是心肝儿肉,就是专门与他们做的甲鱼也给他留了一碗。


    夜里,一桌子人吃得美,有好菜,范家两兄弟吃起了酒。


    康和教二老唤在身边挨着坐,他没夹几筷子菜进自个儿嘴里,倒是多与范爷范奶夹菜吃。


    范景一贯是不说话的,闷头吃他的饭。


    席间也跟着他大伯和爹吃酒,只今朝不知怎么的,吃得不少,一连下肚了三四碗。


    直到康和夹了菜到他的碗里,两人对视了一眼,方才没继续吃了。


    从大房家走时,天已经暗尽。


    范爷范奶多欢喜康和,收拾了两斤棉花给带走。


    范守林和陈氏简直是扬眉吐气了一回。


    珍儿跟巧儿也高兴,俩小姑娘一人得了两朵湘秀与他们的颜色绢花儿。


    人一走,今儿失了上风的张金桂便同自己丈夫道:


    “得个上门女婿跟得了个金元宝似的,老二和陈三芳今朝也是腰杆子直得起来了,瞅着往日里过来屁都不敢冒一个,今朝话多得似滚水一般,一个劲儿咕咕咕。”


    范守山带着些酒气道:“二弟家里没儿,如今好不易添了个男丁,如何有不高兴的。”


    “他们高兴也便罢了,爹和娘也是耳根子软,教那康三郎几句话一包葛粉就哄得晕乎乎的,像是俺们没有给好东西似的。一碗王八汤就教他们爱得很了,湘秀哪回回来没与他们带糕点的,也不见得他这样疼湘秀。”


    湘秀洗了碗出来,听得她娘埋怨。


    她没做声儿,心想谁教爷奶只爱儿咧,爱爹爱二叔,爱大孙子。


    她哥哥从不见孝敬过爷奶甚么好吃食,好东西,爷奶不照样疼得跟眼珠子一般麽。


    如今来个会说会哄又能干的哥夫,爷奶如何能不爱的。


    范守山虽也觉得今儿有些遭冷落了,可他觉着到底是范家多了个像样的男丁,总归是件好事情。


    “你心头不快说两句得了,甭教爹娘听了去。”


    张氏哼了一声,到底是没再继续言语。


    第22章


    这厢范景一家子回到家,饱着肚皮各弄各的去了。


    康和也准备去范景的屋里收拾了被褥,一会儿等家里的人睡下了,他再悄声儿的搬去另一间屋子里睡。


    时下和范景弄成这般,自是不好再与他睡一屋里了。


    他倒是还能厚脸皮的去睡,只是怕蹭的太紧了教范景更厌烦他。


    进屋,范景正坐在桌子边,微垂着个脑袋,人静静儿的,也不晓得在做甚。


    听得他进来,眼皮都没掀一下。


    康和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了。


    他磨蹭着手脚把之前置在床脚边的褥子和毯子慢腾腾的抱出来,又给放在凳儿上,试图还指着人能问他一句。


    谁想他弄他的,一头的人好似把他当作了空气。


    康和心头又酸又气,索性转头想怨溜溜的瞪范景一眼,不想那人好似定住了一般,还跟他将才进来时一样的动作。


    他心头疑惑,忍不得凑上前偷偷瞅了一眼。


    这人常年跑在外头,风吹日晒,肤色并不见白皙,有些似熟了的麦子,瞧着很是康健有生气。


    挨得近了,能瞧见往日里麦色的冷淡面孔上,这会儿竟然浮起了一层薄红。


    白日去大房那头,范景就没同他说过一句话。


    他又忙着应付大房那一屋子的人,更是有些分不开身。


    俩人自打说了那些话后,一下午都跟那生人似的。


    晚间桌上范景一连吃了好几碗酒。


    康和晓得人是会吃酒的,只在山上时吃的节制,一葫芦的薄酒也能吃上十日。


    与其说是吃酒,不如说是教嘴里有个滋味。


    自打他知道了人喜甜后,上城里便总会捎带一包甜果子。


    范景吃酒的时候就更少了。


    上山时拿去的一葫芦酒,至这回下山来,起码还有半葫芦。


    今儿大房的酒,康和闻着味儿多冲,便晓得比范景在山里吃的要浓烈许多。


    一个劲儿的给吃几碗下去,又吃的急,最是容易醉人。


    康和眉头一紧,忍不得问了一句:“范景,你是不是醉了?”


    “要不要我去给你煮一碗姜汤醒酒。”


    范景听到声音,动作迟钝的抬头看了人一眼,眸子上有些热气似的,眼尾也给蒸红了三分。


    他道:“我没醉。”


    淡淡的酒气却已经飘到了康和的鼻尖上。


    也便是吃醉了的人才爱说自己没醉这样的话来,他没搭腔,怕夜里人胃疼,还是去预备给他煮汤。


    转向屋门口,却被人叫住。


    “我真的没醉。只是有些上脸。”


    康和闻言顿住步子,听人说话的声调,更确信是吃醉了。


    不过这人也是稀奇,吃醉了不吵不闹的,回来的路那样滑,也教他稳当的给走回来了,要不是上了脸,轻易还发觉不出。


    瞧人嘴犟不肯认,他也便没戳穿,顺着人的意道:“倒是我多心以为你醉了,没醉便好,你酒量了得,吃了那么些酒都没事。”


    哄了人两句好话,康和瞅人似乎情绪稳定了下来,便要出去给他做汤。


    范景却立又给人叫住:“你去哪儿。”


    “我去灶上打些热水,这样冷的天儿,不烫脚如何睡得着。”


    范景听罢,站起身来,要跟着一块儿去。


    康和见状道:“我去与你打来便是,你等我一会儿就好。”


    范景皱着眉头,一把将康和给拽住。


    “我不洗。”


    手上的劲儿怪是大,康和被他弄得一个踉跄。


    “行。你不洗,我总得洗吧。”


    范景却不松手,他看着康和放在凳儿上收拾好了的被褥:“你要上哪儿睡?”


    说起这茬,康和心头有些发酸,他轻了声音:


    “一会儿他们睡了,我就去西间打地铺。”


    范景盯着康和的眼睛,半晌才冒出三个字:“不许去。”


    康和愣了一下。


    不过也是,那头是家里给范景布置的新房,他去打地铺确实也不好,将来说不得范景还得跟旁人用。


    只不过他不上那屋打地铺睡,莫不是上灶屋去打地铺?


    “那你要我睡哪处?”


    范景眉头紧了一下,他也不答话。


    忽前去将房门给关了,啪得一声从屋里给上了锁。


    再回来,同康和道了一声:“我要睡了。”


    说罢,人真就蹬了鞋子躺去了床上。


    康和怔在了原地,哪里有这样霸道的人?


    先还言他吃醉了不多话也不发疯,是个酒品好的,不想竟在这处等着他呢。


    他走到床边去:“你这样脸不擦,脚不洗的真就睡下了可不成。把钥匙给我,我去打水来给你洗。”


    躺在床上的人闭着眼睛,并不睁开。


    本只是握在手心的钥匙,受康和这样说,转给塞到了背下。


    康和眸子睁大了些,这不是耍无赖嘛!


    他伏下身就要去把钥匙给抢过来,范景暗戳戳蹬了他一脚,一个不稳,人便扑到了范景的身上去。


    咚得一声,两人的额头挨了个结实。


    康和捂着脑门儿爬起来:


    “你钥匙不肯给我,我不得烫脚,天又这样冷,那我今晚在你屋里睡也不打地铺了,我可就睡你床上了。”


    不想床上的人听了这话也不惧他的威胁,竟然还真往里头挪动了些。


    康和傻在了床边,心想这个范景,酒品可不能更差了!


    究竟是谁下晌的时候才拒了他的,这朝醉了,便让人上床一同睡觉都肯。


    他心头有些生气,倘若他不是个正经人,那他现在就……


    康和看着赖躺在床上的人,双颊发红,气息逐渐趋于平稳。


    微微叹了口气,就什麽,他能干什麽,除了将被子拉过来同范景盖好,再也是干不了别的了。


    ………


    翌日,范景醒来的时候,头有些宿醉后的钝痛。


    他从床上坐起,发觉外头天还未曾大亮,屋里灰漆漆的,康和睡在地铺上,这当儿上还没醒。


    吃多了酒的缘故,他嘴有些发干,便掀了被褥轻手轻脚的下床,预备出去吃点水。


    不想到门前,却发觉房间竟打里头给上了锁,他握着锁头眉心一紧,下意识回头瞅了一眼地铺上的康和。


    他有些忆不起来门作何这样给锁着了。


    正出着神,身后悠悠传来一道声儿。


    “寻不着钥匙了?”


    范景闻见带着些鼻音睡气的声音,回过头,就见着将才还睡着的人,这当儿睁开了眼睛,人缩在被子里,斜过眼懒洋洋地看着他。


    “你在床上找找看咧。”


    范景觉得有些怪,但还是回到了床边,被子掀开,果真在上头寻见了钥匙。


    康和瞅着人拿着钥匙发呆,他心中哼哼了两声。


    “昨晚你吃醉了酒,你可晓得?”


    范景这当儿是彻底清醒了,他没再不认,嗯了一声。


    “那你可还记得你做了什么?”


    范景看向康和。


    “我说要去外头睡了,有些人却拽着非不让,还将门给锁上藏了钥匙,要我一同睡床上。”


    害得他生等着人睡熟了才偷出钥匙来开了门去打水,小心将他的脸和脚擦了。


    康和起了心思要臊范景,道:“也不知有的人是吃醉了就有爱锁人在屋的怪好,还是偏偏就舍不得我走。”


    范景听罢了一通自己吃醉了的糊涂事,倒也没觉得害臊。


    他看着康和,拿了钥匙也不去开门了,反倒是在床边坐了下来。


    康和见人不喜不恼的模样,并不接茬,忽而住了滑嘴。


    他有些怕了范景认真起来的样子,只怕一张口就要说出教他心头受不住的话来。


    “你昨日里说的话,我听着了。”


    康和闻言,心想果然来了。


    不过又微微有些发懵。


    “什麽话?”


    范景径直望着康和的眼睛:“你说你喜欢我。”


    康和眉心一跳,没曾想他说的是这个。


    昨儿说这的时候又没吃酒,说得好似他先前没听见似的。


    范景见康和没言,自接着道:“你可认?”


    “我如何会不认!我又不是那般朝三暮四,专说花言巧语来哄人的浪子。”


    范景默了默,道:“你要乐意,便依你说的。”


    康和怔住:“你……你说这话是什嚒意思?”


    “我说了,照你先前说的,你要乐意,便依你。”


    康和心头紧跳了一下,急忙道:“既是我说的,我自然是乐意的,要紧是你肯还是不肯!”


    范景看着康和十分认真的模样,嗯了一声。


    “你当真愿意同我在一起?”


    说罢,怕太武断教范景反悔,他又补充道:“我是说愿意试一试。”


    范景道:“你是这意思我便应了,若是旁的意思,便当我没说。”


    “我就是这意思,想和你一同过日子的意思!”


    康和一时间惊喜的无复言说,语气间难掩急切。


    他一下从地铺上翻起来:“范景,你可别是还醉着。不成,不成,便是还醉着说的酒话,那也得作数!”


    范景昨日里乍得听康和与他说了那样一番话,一时间没能回乎过来。


    晚些时候,心里头才有了数。


    可上了大房那头,康和教一家子人围着团着,并不与他搭腔。他怕人先前与他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一时兴起的急话,夜里桌子上便多吃了两碗酒,不想给吃醉了。


    本觉着把心头的话说出来也便说出来了,也没甚么不好意思的。


    可见着康和这般高兴,又那嚒反复的问自己,倒是教他有些不好张口了。


    “怎又不答我话了?你是诚心要急死我么!”


    范景看了看康和:“没再醉着了。我既说了的事,轻易不作毁。”


    康和得到如此肯定的答复,一时觉着自己快要飘了起来。


    原是以为要教扫地出门了,这厢竟又柳暗花明了起来。


    他很是想晓得范景答应了他,究竟是因为也和他的心意一样,还是只是迫于形势而跟他搭伙过日子。


    不过不论如何都好,是前者他欢喜,是后者他也不灰心,只要他许自己留下,来日方长的,总有更多机会。


    清早,范家人都觉着康和今儿似乎有些格外的高兴,嘴里还哼着没听过的调儿,也不晓得怎的了。


    倒是范景,还是老面孔,他是个能藏得住事儿的性子。


    这回下山来,康和跟范景住了两夜,是隔日再上的山。


    走前,范景问家里可缴了赋税钱,又拿了五百个钱与陈氏。


    陈氏见着范景这回恁大方,拿了这样多出来,一时间有些意外,问是不是拿的做席面儿的钱。


    范守林跟陈氏一直都惦记着这事儿,但在范景拿钱出来前,也都不敢先去找人看日子和定下鸡鸭菜肉,怕到时候范景做毁,没得银子来用。


    “弄了新屋,也要钱使。”


    范景拿得是置办新房的钱,先时他以为康和要走,陷在个两难的境地上,不好说,与陈氏摆了脸子。


    这厢拿钱出来,便算是认了那新房的事情。


    陈氏听得这话,心里很欢喜。


    “那也亏得你爹费了些心,倒是没用几个钱。”


    说是这么说,她还是把钱给收了起来,又问范景,还缺什麽,她去给置齐了,下回两人再下山来,也就能舒舒坦坦的住进去。


    范景让陈氏看着添便是,陈氏一口答应下来。


    “那酒席的……”


    范爹还愁着办席的事儿,他跟几个老兄弟吃酒的时候,海口都给夸出去了,只怕范景不拿钱做席,忍不得发问,话没说完,却挨了陈氏一肘。


    范景晓得他爹的意思,淡着一张面孔道:“下回回来再谈。”


    陈氏瞪了范守林一眼,心说置新房的钱都给这样多,还会不给置席的钱么。


    “俺就是问问。要是做席,也得早些预备着。待着年关上了甚么都涨价咧。”


    陈氏道:“到时候置席就把咱家圈里的猪给宰了吃肉便是,外头再涨价也不怕。”


    范爹没了话,左右是要置席那便成。


    范景出了屋,康和在外头等着他。


    瞧着人出来,问:“可好生说了?”


    范景点了点头。


    康和见此便松了口气,他劝范景去跟陈氏和范爹说一嘴新房的事。


    虽说是一家子人,相互考虑是应当,但有些事儿不说开,长此以往的,难免积怨。


    他跟范景都觉得家里人给他们弄的新房费了心,既是如此,同他们表示一番心头的满意,他们得了肯定,也高兴。


    隔日一早,两人回山里去。


    落了两天的雨,上山的小道儿尽数是稀泥,不过好在雨天上山的人不多,没教踩得太烂。


    康和跟范景一人驮着个背篓,这回两人带了不少的干粮,预备着吃到山里下雪了再下山,如此回去后今年就不再进山了。


    两人一道进山,能互相照应着,不似以前范景一个人在山里头,家里也放心他在山里多待些日子。


    “等咱有钱使了,就买头骡子赶着进山,进出都能驮东西,能松快不少。”


    康和如此盘算着。


    范景道:“往后再谈吧。”


    家里其实早就想买大牲口了,牛驴骡子都好,耕地驮物,能省下许多人力。


    其实也不是他们家想,村野农户人家,都是干着下苦力的活儿,谁人会不想要牲口来分些劳累。


    只手头上都没有足余的钱来使。


    他听着康和盘计着将来,心中有股说不出的味道。


    大抵上便是踏实吧。


    康和默着没说话,他也晓得现在没有钱能买这些,年底的时候还有一项大开销,他这厢上山可一点都懒怠不得。


    不过两人把劲儿往一处使,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第23章


    至了山中木屋,康和把屋子里外打扫了一番,两日没回来,就似生了一头般。


    他将带上来的干粮一一腾出,东一趟西一趟,不比上山松快。


    山里本就潮湿,又雨了几日,这些日子都没开火,乍然进来,湿冷得厉害。


    范景升起了火,过了个把时辰,屋里才见有了些暖意。


    他在灶前坐着,将胳膊上的纱布取了下来,看了自个儿的伤口,瞅见已经愈合了。


    这两日动弹都不觉得痛,取了弓来,虚拉了两回,也没有拉扯的暗痛感,心头满意起来。


    “我出去转转。”


    康和晓得他胳膊好了待不住,也不预备再拦着他不教人出去,那么些日子没得弓耍,只怕是手早就痒得不成了,便道:“饭吃了再出门罢。”


    “珍儿烙了饼,我拿着出去吃。”


    说罢,捡了两张饼,提着上山准备的还没吃完的水囊,戴了斗笠就出去了。


    “真是没情致,一道儿吃饭都不肯。改明儿把饼都给你吃咯,看你还拿什嚒出去吃。”


    康和歪嘴嘀咕了句,心头不大欢喜,人却还是巴巴儿撵到院子门口,冲着已经在雨雾中远去了的背影道:“早些着回来,雨天见黑得早。”


    回去到屋子里,康和觉着孤零零的。


    他瞅着两人在角落里各置一处的小床,嘴角一扬。


    范景回来时,倒还没天黑,只外头的雨又大了些。


    他提着只笼子和一只花羽山鸡。


    康和闻着声儿便从屋里钻了出来:“有货?”


    范景点点头,把笼子拿给他,里头有只白毛红眼的母兔子:“你编的笼子弄的。”


    兔子淋了雨,缩在笼子里不如何动弹,康和闭了门将它放出来,沾了地便一下子蹿去了角落里藏着,精神伶俐得很。


    倒是范景陷阱里弄出来的山鸡吃了伤,丢在地上都跑不得,只顾着扑腾。


    康和喜道:“笼子锁得的活物不吃伤,咱能自养着。”


    范景解下蓑衣,问他:“养在哪处?”


    “我做个棚子出来,弄在院子里头,它吃食拉屎也臭不着咱。”


    范景没言,瞧见墙根儿处自个儿睡的那张小床边上,拼了另一张床。


    他看向康和。


    “我下午拿先前攒的棕皮夹着干草缝了一块垫子,垫子大,铺在两张床上正合适。入冬天寒了,不弄厚实些睡容易受冷。”


    康和说得多正经,眼睛却偷偷去瞅范景的神色,见他眉心蹙了一下,连忙又道:“你放心,只是床并在一处,我在中间还是弄了帘子。”


    范景道:“垫子大够铺两张床,怎不干脆做两张。”


    “……”


    康和干咳了一声:“这不是怕麻烦麽。缝两张不如缝一张来得快,弄一张今晚就能睡上,要是弄两张今晚如何都能睡得上。”


    范景看了康和一眼,由着他辩,也不晓得信没信他的说法,可到底是没再说什麽。


    夜里,两人吃的简单,烙饼就菜粥。


    吃罢饭,烫了个热水脚后,也没急着睡。


    康和说干就干,寻出屋里有的木头,一通敲敲打打,真预备做出个兔子圈来。


    他心里想的好,要是运气不错,再用笼子捉着只公兔,到时候两只养在一处,产些兔子下来,再拿去卖,不比专靠运气猎要稳当些麽。


    要计长远,便不能全凭天和运气吃饭。


    打猎虽好,可也不是总能弄到东西。


    范景也坐在一侧,捣腾了会儿他的弓箭。


    今儿出去转山,许是落了几天雨的缘故,都没撞见天上飞的,他修养了那么些日子没有拉弓,手早就痒了,奈何今朝也没得动弓。


    灶里的小火烘烤着人的身子,他弄罢了弓弦,又守着康和弄了些时候的兔子圈,觉着有些发困,便起身脱了鞋上床去。


    康和新铺过的床确实舒坦了许多,床板上原本就铺了防潮的干艾草,如今又添了一床垫子,不见那般硬了。


    只山里到底冷,褥子新拿了厚的上来,摸着也冷得跟铁似的。


    康和一只眼睛瞅见范景上了床,原还多用心的做着木工活儿,这厢一下便没了心思再弄什麽兔儿棚。


    他起身去净了手,干咳了一声,也朝着床边去。


    范景睡得是里头,人平躺在榻上合着眼睛。


    那张竖在中间把两张小床隔开的帘子,没拉。


    康和见状,嘴角上翘了两分,连忙脱了鞋,解了外衣也躺到了床上去。


    两张床并在一处,怪是宽大的,便是躺在一起,手脚也碰不到一块儿去。


    只身侧到底是多了个人,一呼一吸都能感受到。


    一个人睡惯了的范景,乍这般还有些不太惯,可想着睡的是康和,他倒也没觉得抵触。


    “你冷不冷?”


    耳边传来声音,范景没睁眼,道:“不冷。”


    “你这样抗冻?我觉着山里比咱下山前还要冷了好多。”


    康和说了两句话,便翻身侧躺着望向范景那头,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便是烫红了脚上的床,可伸进被窝里,不觉暖和,反倒是教褥子给盖凉了。”


    “山里就这样。”


    康和道:“那等下回进城卖东西,我买个汤婆子回来使吧。夜里灌了滚水捂在被窝里,能暖和些。”


    范景听着康和的低语,轻轻嗯了一声。


    他觉着人慢慢说话的语调有些勾瞌睡虫,睡意渐起,他没言,康和也没再继续找话说了。


    接着,屋里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正当是昏昏欲睡之际,这当儿上,一只手忽然从褥子里寻摸了过来,然后握住了他的手。


    范景一怔,睡意立时消了去。


    两只扣在一处的手,安静的躺在褥子下头。


    屋里静得仿佛能听见胸腔里突突跳动的声音。


    康和其实也是头回做这种事情。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孔,分明冷冷淡淡的模样,可心里却越看喜欢,忍不得就想和他更亲近些。


    两个在一起的人,原本摸摸手也是挺自然而然的事。


    可范景话少冷淡,正经不问人事的模样,弄得康和还怪是不好意思的。


    范景的手指节修长,茧很厚,微微有些发凉。


    他见范景并没有将手抽回去,也没张口呵斥他,心头有些说不出的激荡。


    虽也不晓得他是乐意他这样做的,还是说已经给睡着没了反应。


    康和心中暗笑,笑自己跟个傻毛头小子似的。


    不过转念一想,这幅身子本就只有十七八的年纪,比范景还要小四岁,可不就是个毛头小子嘛。


    范景脑子清明,却未动声色,他有些不知当如何。


    他没跟人做过夫妻,也没仔细看过别的夫妻是怎么过日子的,不晓得睡时把人的手给握着是个什嚒形式,普罗大众的夫妻是否都这般?


    想了想,得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假装睡着了。


    只他手心里冒出的薄汗,早已将他给出卖了。


    微微灶火光中的康和,不自觉的扬起了嘴角。


    得晓范景没睡,木板床嘎吱响了一声,两床分盖着的褥子,忽得叠盖在了两人身子上。


    康和一溜烟儿便钻进了范景的被窝里,紧紧将人给贴着。


    “我身上暖和,与你做个暖炉子。”


    范景没言。


    康和瞧他还装睡,将他的手拉过来贴在了自己衣裳里头发热的心口上。


    范景的手好似被烫了一般,潜意识的想要收回,却教康和给紧扣住了。


    康和反问他:“不暖和嚒?”


    范景睁开眼,侧过头便几乎与人的脸碰触着。


    他眉心紧了紧:“谁这样睡的。”


    “自是夫妻之间。咱们既说定了试一试,若不试试在一块儿睡不睡得好,适时调整,往回那样多的日子,可如何过。”


    范景觉得他说得倒是有理,可理总觉着有些歪。


    道:“我没摸着人睡的习惯,你放开。”


    康和没依言行动,他道:“你既没这习惯也便罢了,那我能摸着你睡么?”


    范景默了好一会儿,许也是做了一番思考:“不成。”


    康和眉头一压,道:“摸一下都不成,那往后怎么传宗接代。”


    范景迟疑了片刻:“现在不成。”


    “那你的意思是愿意和我传宗接代了?”


    “你话怎这样多。”


    范景将自己捂热了的手从康和的胸口上抽了回来。


    男子体热,血气方刚的年纪上,更是了不得。


    范景的手收走了,康和一时有些空落,他央道:“哥哥,我只牵你的手总成吧。”


    范景没搭他的腔,可到底也没说不。


    康和立便得了好似的握住了人的手,心中亦知足。


    “睡吧。”


    翌日,贴在一处睡着的两人被窝里多暖和,醒得都迟了。


    外头停了雨,虽未见晴朗有阳光,却也是十分开阔。冬日里有这样的天气,已属难得。


    两人起身来迅速洗漱了一番,吃了早食,给门落了锁,结伴一道出去。


    上回来山里,康和已是将远近处常有走动处的蕨根掏得差不多了。


    这根子弄成粉确是挣钱,可惜野生的东西,到底是不多,也不好得,百斤的根,也不过出几斤的粉。


    康和跟着范景去转山,顺道是再从别处寻寻。


    “蕨长在地里跑不得,不似是活物,长着脚这山跑去那山,便守着一处山也有得猎。”


    康和同范景道:“要不然我去旁的山头转转看。”


    “旁的山头有旁的猎户,且不说他若是不欢喜你上他那山头里弄东西,有的是方儿折腾你,便是不在意你进出,野林不熟,没有人指路,容易遇险。”


    范景鹰一样的眼睛四处寻看着,听得康和的话,收回目光看向他,警醒着他不要为了找营生命都不顾。


    村里的人闲时也爱上山弄些东西,可也只敢在人群常活动的那片转。


    谁都在外山讨山货,那一片想打捆干柴都不好找,谁不晓得深山里才好弄东西,可来的人却还是少之又少,没点儿本领的谁敢轻易去冒险。


    康和没搭腔,他晓得范景说得不错,且先前自己冒失弄出的事情他还没忘呢。


    要不是因范景早把这片地皮踩熟了,引着他走转了几回,这厢也都还少不得吃亏。


    范景见康和没言,默了默道:“你用不着担忧,我胳膊好了,能挣着钱。”


    康和听了这话,扬起嘴角:“你这意思是要养着我?”


    范景看了康和一眼:“少吃些,也还是能养活。”


    康和心头笑出了声儿:“我一顿才吃多少啊,就嫌起我吃得多了。”


    范景没答他的话,忽得从后背捆着的篓子里抽出了根竹箭。


    一声簌的强劲破风声响,砰得一下,一只大笨鸟便砸在了康和脚跟前。


    康和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只见脚边上扑腾着的笨鸟,竹箭只穿伤了它的翅,未教它一夕毙了命。


    他抬头,便见着单手执弓的范景,目光如电,此时正徐徐的放下手来。


    这还是康和见着范景头回使箭。


    早料想他的箭术应当不错,只没亲眼见过,不想竟是这样的干净利落。


    倒也不怪秦家那小郎自也是个猎户,对范景的箭术还那样的夸耀。


    范景站在不远处,望着双目中已闪耀出惊羡崇拜的神色,嘴角微不可察的上扬了一分:“许你今日多吃一些。”


    康和闻言,笑着将笨鸟捧了起来。


    “这样会心疼人啊,看来我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气,才得跟了你。”


    范景轻瞅了人一眼,从腰间取了根细麻绳出来,低头将笨鸟的脚给捆了。


    眸子难得的温和。


    两人在山里转了一日,山间空谷冷风袭来时方才归了家。


    今日范景猎到了四只笨鸟,一对野鸭,一只肥鸥,教他撞见了的活物,但凡是能猎的,一个也没跑脱。


    康和则弄了三个蒻头,十来斤的蕨根,外还有些林间的山货。


    唯一教他心中安慰的便是下在河里的几个篓子又弄得了四尾半把斤重的青鱼,几只虾子。


    范景预备明日再转一日山,后日再下山去卖山货,康和便没忙着把蒻头弄出来,夜里把昨儿个没做完的兔儿棚又捡了起来。


    翌日,康和没出门去,留在了木屋。


    他上午将三个蒻头弄了出来,下晌打扫了小院儿,把兔儿棚给安置在了屋左边的空地上,往里头铺了干舒的草,不教兔子冻着。


    做不得两样事,天色见着便不早了,他瞧蒻头成了形,便切出来一方,预备晚上做来吃。


    正在屋头切着菜,院儿外头传来了一阵大力地敲门声。


    第24章


    “范景,在没在屋,俺张石力,弄口水给俺吃!”


    康和听得敲门声,原还以为是范景家来了,听得外头却是一道生人的声音。


    院门并没上锁,人声音虽大,却也没自推了门进来,反而在外头自报了家门。


    康和想是个晓礼的人,这才给开了门。


    站在外头满脸络腮胡的壮硕男子,一身猎手装扮。


    肩头上挂着大弓,背上捆得个箭篓子,腰间还别了一把锋利的柴刀。


    凶神恶煞的样子,比范景可要唬人多了。


    张石力渴得口涎都起白沫子了,好半天才见门拉了开,出来的竟是个拴着裙儿的高个年轻男子,一时有些傻眼。


    张石力往后头退了一步,复扬起头看了眼木屋,道:“俺没见走错嘛,这地儿啥时候换人住了。范景呢,他没在山里干了?”


    康和听着这人言,当是范景的熟识,他颇有些当家主人的口吻道:“他出去转山了,一会儿回来,大哥寻他啥事?”


    “俺不寻他,回山里去路过这头,水吃完了,讨口水喝。”张石力摇了摇自己的空水囊子。


    山里难碰见个人,猎户之间虽来往的并不密,可讨口水吃的情面还是有的。


    康和便喊张石力进屋头去做一屁股歇歇脚。


    张石力见是个老爷们儿在屋,也便没拒,大着步子就跟康和进去了。


    他瞅着屋里锅灶上热气砰砰,蒸得米饭的香气都飘了出来,灶台上放着一土陶碗的芋头豆腐,菜板上是切碎了的姜蒜丝。


    一派过日子的味道,在村里遍是这般,在山里却稀奇得很。


    “泡得山里的苦茶汤,大哥可吃得惯?”


    康和取了碗,欲要去给张石力倒茶,这茶汤还是早间范景出门的时候灌水囊里剩下的。


    “山里人甚么吃不惯。”


    张石力把水囊朝康和丢了过去:“劳装半囊子。弄碗米汤与我吃便是。”


    康和依言与他舀了碗米汤,又再给他装茶进水囊。


    张石力一口气吃了两碗米汤进肚儿,解了口渴,看着面前模样还怪是俊的男子,才道:“你是范景啥人,咋在这处?”


    康和好笑道:“我在这处还能是什麽人,自是范景的男人。”


    张石力闻声,鼓起眼,惊讶道:“你这小子可真有些胆儿,他也敢要。”


    说罢,又问他:“人夜里肯给你睡吗?!”


    康和听得这话,心想这老大哥说话可真是够冒犯的。


    他道:“大哥说得哪儿话,他又不是什麽深山野兽,我俩可是正经两口子。”


    张石力摇头道:“他可比深山里的野兽霸道。山里有几个猎手敢去打熊瞎子的,遇见了都得夹着尾巴绕着道儿走,偏是他,不要命的还能自去寻来打死。”


    “你说说这不比野兽厉害麽,几片野林的猎手,谁不服他的。”


    康和闻言心头一震,确是想起了范景家里头放着的熊皮毛。


    他知些这熊皮的一些渊源,只当时范景语气平淡,说得轻描淡写,他虽也心疼,可也不如今朝从一个比范景看着要凶悍强势许多的男子说服他时,更教他心里头不是滋味。


    张石力见康和不言,面色不大好看,以为他是受了怕,转打着笑道:“不过你这小兄弟眉端目正的好人才,范景再是霸道的性子,料想也不舍得为难你。”


    他拍了下腿站起身,道:“谢了你的茶,哪日走到了俺那头,也进屋吃茶。”


    康和回过神来,道:“弄饭了,大哥在这头吃点儿再走吧。”


    张石力是个直爽性子,他道:“瞧你们夜里是要做蒻头豆腐吃,俺倒也喜好那滋味。只天色不早了,俺去山头上还要些时候,要在你这头吃了饭回,天暗了林间过路可不安生。”


    康和闻言,折身便去收拾了一方蒻头豆腐出来,用芋叶给包好:“山间安生最要紧,既是这般,我也不好留大哥。蒻头豆腐是自做的,也不值当甚么钱,大哥喜好,拿一方家去吃。”


    张石力听是自做的,意外道:“你还会这个?真是个巧人。


    俺那边山头上不少的蒻头,黑咕隆咚一大个,拿去城里重还卖不得几个钱。你既做得来,得空不如过去掏了来制去卖,虽不比你们家范景能挣,到底也能弄几个钱。”


    康和听得这样的好事,喜出望外,他也不端着装,直言道:“这边山里的都教我寻了个大概,要是能去大哥那头的山里掏几个,那可再好不过。”


    晚些时候,范景家来,康和便将事情同他说了。


    “他喊我过去,答应给我指路,这是个甚么人物?我可去得?”


    范景往嘴里送着油水蒻头,道:“隔村的猎户,干这行许多年了,是个能手。”


    说罢,他想起康和往后也要在此长久过日子了,便又与他多说了两句,教他晓得这些人也好:


    “他常年在山里讨日子,未曾日日在家守着,夫郎便教人给勾了去。一回下山的时候撞了个正着,气性上来险些把奸夫给打死,事情闹得大,夫郎觉得脸面丢尽,跳河死了。


    那奸夫虽没死,却也残了,家里又有些势,让张石力赔了不少钱还将人弄进了牢里坐了几年牢,这才出来没两年。”


    前村后村晓得这号人物的都有些怕他,轻易没人敢去招惹。


    当初附近的猎户来挤占地盘欺他,独是这张石力不曾来,范景不听外人如何言他,只看这人怎么做事。


    如今康和问起,他便中肯道:“张石力人不算孬,既他自张了口教你去,便无事。”


    康和听得这老大哥竟然有这样坎坷的遭遇,也是唏嘘。


    不过一个人的经历如何,许多时候是由不得自己的,他不对这些往事做论。


    得了范景的应准,次日他随着人下了一趟山去卖了山货,回来休整了半日,再一日天不见全然亮堂就往张石力在的那片山去了。


    人到张石力的住处外头时,张石力正端着个饭碗在屋里头吃稀饭。


    扯开门瞧着立在外头的竟然是两口子,眉头蹙了一下,他扫了范景一眼,道:“掏几个蒻头你俩也要一道儿掏?究竟是掏蒻头,还是上俺这头来瞧瞧活物可好弄呐?”


    张石力是笑着说这话的。


    康和先前听得范景说山上的猎户地盘意识重,见人虽笑着,却没有喊他们进去,立是听出了些话外音,他连道:


    “不怕张大哥笑话,我这人有些蠢笨,先前上山来差点滚到了崖洞里头,大景怕我走生路,辨不清方向到时又惹祸,这才送我过来。”


    “我说能瞧见木屋了自个儿过来,他也非要将我送到了门口才回去忙活,倒也是好跟张大哥打个照面。”


    他说得是实话,言外之意也是想告诉张石力,倘若是范景真要在他这地皮子上猎,也就不会上来教他瞧见人,自便偷摸儿的去了。


    张石力也不是那起子愣人,听得康和的话,明了他的意思,心中默了一默,觉着确也是这个道理。


    于是才放下了那点子戒备,招呼俩人进屋。


    张家木屋外头瞧着比范景那头还要大不少,可他这屋子乱,进去瞅着比那边要小许多似的。


    独身男子住着,全然不讲究。


    穿得包浆的裤子衣裳灶下丢两件,凳儿上搭两件。


    灶台堆了十几个碗碟儿了,汤汤水水的,竟也没洗。


    不过乱归乱,可他这头有的东西却不少。


    柴刀,长矛,匕首;铁锄,铁耙,铁陷阱……可见得人应当是长期住在山里的,手头上也比范景要阔绰。


    范景除了那两样趁手的工具,长矛都是石头给磨的。


    不过也是情理之中,范景得拖着一家子老小,张石力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钱自是用得洒脱。


    张石力也不怕人笑他屋乱,扯了两张凳儿出来教俩人坐,问他们吃没吃早食,要不要再这头将就吃一点。


    康和跟范景自然不会那么失礼的跑人屋来吃早食,这时候便是没吃也得说是吃了。


    张石力也便没再邀,几口刨完了稀饭。


    常见是媳妇夫郎出远门儿,男人不放心给送着走的,范家这两口子却给反着来,他不免好笑。


    “景哥儿,你把人看得这样紧,出趟门还送?”


    张石力调侃道:


    “你这么稀罕,俺可怕把人给你弄丢了去。”


    范景抱着弓,站在康和后头,听得张石力调侃,破天荒的搭了人的腔:“丢了,自上门找你要。”


    张石力瞅着范景分明还是淡着那张脸儿,可张嘴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知怎就比那些笑着故意说玩笑话的还要好笑。


    他大笑了两声,拍着康和的肩膀道:“康三兄弟,俺前头咋同你说的来着,你还不认。这厢可瞧着了,霸不霸道?”


    “你要是悔了跟他过日子,俺有个妹子温柔贤惠,生得又水灵,俺介绍给你。”


    康和闻言连摆手道:“我就喜欢霸道的,千挑万选才相到了这个,大哥可别教我竹篮打水一场空。”


    张石力听得康和这话,摇摇头,看向范景道:“得,教你训得跟什麽一样,想拐都拐不跑。你尽可安心忙你的事去了。”


    范景看了康和一眼。


    康和道:“你小心回去罢,我记了路,晚些时候自个儿能寻着回去,你不肖再来接我了。”


    范景嗯了一声,没再言,自去了。


    瞧着范景走了,张石力走到康和跟前,他上下打量了人一眼,微眯起眼睛,语气颇有些勾人道:


    “将才跟你说的,当真没意?我那妹子,可真的好,你这模样俊,料想她也瞧得中。”


    康和闻言,失笑道:“大哥怎还拿我说笑,这天底下好的人多了,可一人也只能要一个不是,我这好不易才将这个好的给哄到,旁人再是好,我都不要了。”


    张石力起了心想试康和,听了他的话,也还不止话头,接着道:“他如何好了?那样霸道,你与他过日子,少不得处处受他压着,矮他一头,能好过?”


    康和心头已有些不耐,听得这话,眉头发紧:“我敬大哥,可大哥切勿再说这些话来了。我不觉他霸道,也不怕他压着,两个人一道过日子,谁高谁矮,我都不计较。”


    张石力看着康和,沉默了半晌,复笑了起来。


    想这人倒不是那般心花之人。


    他这厢才中肯道:“我瞧着范景多看重你,以前和他相亲那个秦家老六,他都爱答不理的。倒是不亏你也一番心。”


    “长时间在山里头埋着,也没听人言,你俩甚么时候就成了家。”


    康和听这些话,心头舒坦了些。


    “我是他们家上门的,还没过来多少时候,年底上才置席面儿,到时候张大哥要得空,来吃杯喜酒。”


    张石林又一回意外的看了康和一眼,他倒不是瞧不起人上门,只是惊异康和竟肯这般。


    要说范家他晓得的,穷家薄业,没甚么教人能图的东西。


    他心头想,许这世间,还是有真心之人的。


    范景一个小哥儿这些年在山里讨日子多是不易,如今也算是熬出来了,有个诚心的肯与他分担,好事情。


    “成,要闲着,也来讨杯子喜酒吃。”


    说罢空话,康和从背篓里取出了个食盒来,一边打开一边道:“山中打猎不清闲,我却过来麻烦张大哥,心头多过意不去。


    昨儿烧了两尾蒻头豆腐鱼来吃,听大哥说爱吃蒻头豆腐,我便装了一碗做熟的来,山里也没甚么能拿的,我也就这点儿弄菜的手艺,家里吃着说味道还成,弄来教张大哥尝尝,还望别嫌。”


    张石力瞅见大陶碗里装着一尾半斤来重的鱼,炖的皮脱肉白,却又没散,油汪汪的汤水给冒着,揭开盖子便是一股荤菜香,味道全然不输城里的摊子小馆儿。


    将才吃了早食的张石力喉咙一紧,肚儿里的馋虫又翻身了。


    他一个单身汉子在山里头,弄得来甚么好滋味的吃食,进城一趟才得回好,如何经得起这样的好菜勾。


    瞧着油都没凝,哪里似昨儿做得,分明是早间才现烧的菜。


    张石力霎时觉得康和这小郎当真是有心,顿时心头愧得不行。


    人这般好心将他当做老大哥一般来待,他却先疑人俩口子上他的地盘没揣好心,又还拿些话那般试他。


    这些年,亲戚朋友的,谁不避讳着他,哪里还有人给他送一碟儿菜一块瓜的,一时心头有些翻涌。


    “你费恁些功夫做甚,山里头打混的人,如何受得起你这般。”


    “一叠儿菜,算哪门子费心,我才有得是教张大哥费心的地儿。”


    张石力在康和的一通话下,心头熨帖的收了人大老远拿来的鱼,简做了收拾,一道出了门去。


    他一头转山,一道儿领着康和去掏蒻头。


    本是同他指了位置便自要去猎捕的,转把今儿的活儿给换做了挖陷阱。


    张石力不稀得弄不值钱的草植山货,至多是瞧见价儿卖得贵的草药才会弄,也只弄现成的,置不来那些繁琐工序的东西。


    为此,这片野林里的山货不少。


    康和一日下来掏得了上十几个蒻头,装了满满一背篓,还给捆了两个手提着。


    他一路上还寻见了好几片蕨草和葛藤,长势都很好,问了张石力他要不要弄。


    张石力摆手,说都由得他来弄,他没得那些功夫去掏,也静不下心来去干那些细活儿。


    弄粉倒是不如教他下河捉一天鱼痛快。


    康和甚是欢喜,说弄了粉出来,送他些。


    下晌申时末些,怕回去晚了天黑教范景担心,康和便辞了张石力回去。


    人还丢了一只熏得黑儿八秋的野猪腿给他。


    康和哪里肯要,连推拒。


    张石力见他不收还有些气,问他是不是嫌不好,康和这才给接了下来。


    盘着一堆重物,至他们那片山的地界儿边上,时候也不见早了。


    他老远就瞅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在并不明显的山路上坐着,似是在歇息,也似在等人。


    康和见状,嘴角扬起笑,囫囵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更加快了些步子赶过去。


    范景在边界处溜达个多时辰了,迟迟没见着人回,要是康和再迟些到这头,只怕人便找着过去了。


    他瞧见康和弄了这样多的东西,要接过来背。


    康和没给,只把手上拎着的东西与他拿着了。


    两人到家时,天已经擦了黑。


    康和热了早间剩的鱼汤,煮了两碗刀削面出来。


    范景从兜里摸出来四个野鸭卵与他,他留下两枚存进了米袋里头,卧了两枚在面碗里,两人一并吃了。


    “这样多的蒻头,你预备甚么时候弄出来拿去卖?”


    康和听得范景问,道:“这东西耐放,先给囤着,我想到时候下山时弄回家去,冬里家头无事,再慢慢弄出来拿去城里。”


    “明儿我还得去张石力那边掏葛根。那边山头的根子瞧着比咱们这头的还好。”


    范景听了话,由他安排。


    这两天手顺,今儿也弄得了活物,昨儿卖的活物就又得了快一贯钱,办席面儿不愁钱用了。


    康和卖的蒻头,几十个钱,教他买汤婆子,盐、酱、茶、糖这些东西给用了个干净。


    不过他觉得康和挣得钱拿来日用,他的大头攒着刚刚好。


    康和见范景吃面块儿吃得香,将自己碗里的又拨了些给他,道:“等下了山,一家子都在,我做一回糖醋里脊肉与你吃。”


    范景没说不好,嗯了一声。


    夜里,两人洗漱后早早就上床歇了。


    康和累了一整日,床上卧了汤婆子,被窝里暖和,他一沾着床就觉出了困,也便没折腾那些花样。


    范景躺了一会儿,他并不困,斜眼瞅见康和今儿睡的多老实,甚至都没将他贴着。


    他没言,动静不小的翻了个身,将才用背对着人,一只胳膊就又伸过来将他腰给圈住了。


    康和睡眼迷糊的凑到了范景的脖颈处:“你要背着我睡,那我便将你给抱着。”


    范景对于这般耍赖的行为,竟有些受用似的。


    他没搭腔,又将身子给转了回来。


    康和费力睁开眼看了人一眼,轻松开了些手,复又把眼睛合上了。


    范景看了看康和高挺的鼻梁和端正的眉眼,面孔上的困倦不似作假,今儿当是真下苦力了。


    想了想,他伸手,探进了康和的衣襟里头。


    男人身体烫热,胸腹上的皮肉结实而柔韧。


    心跳的律动能从他的手掌一路给传递过来,他觉着康和的心跳要比他的更有力许多。


    这突如其来的抚摸,教睡意朦胧的康和一个激灵,突然就睁开了眼,脑子浑然清醒。


    他有些惊喜和激动的想,范景竟然在撩拨他!


    脑子里顿时翻腾,他不会是想要……吧……


    康和喉结滑动了一下。


    这倒……也不是不行。


    早先他就观察过了自己的身体,各方便也都不差,并且于男人而言,和他之前的也一样挺傲人的。


    料想是范景一个练家子,也应该一样能让他满意。


    不过这事未免有些突然,他还什嚒准备都没做。


    今儿白日里体力消耗太大,也实在是有些影响发挥了。早知道今晚要做这事儿,他就不那么卖力了,省着些力气这时候使不好嚒。


    平时能三五回的实力,这厢的体力估计也就只能两三回了。


    若是发挥的不好,范景不会笑话他吧。


    原本计划着等成婚的时候,洞房花烛夜再理所当然的办这事儿,届时他定然……


    “你身体很光滑,没有疤。”


    范景突然冷不泠丁的这样说了一句。


    康和一愣:“是啊,怎了?”


    “没什嚒,睡吧。”


    “?”


    康和见范景真的闭上了眼睛,未再有其他,心头有些跑马,他试探着问道:“就睡了?”


    “不睡上床来做甚。”


    范景眉心微动,又睁开眼。


    康和眸子下扫了一下,瞅着他的手。


    范景更是不解:“你不是说要我摸着你睡?”


    心想今朝看人累得慌,依他一回,让他好睡,哪想又不对了。


    康和一时无言,也不能说人说得不对。


    也是,范景要是哪日都晓得撩拨人了,那他也早享福了。


    “得,睡吧。”


    第25章


    翌日,康和一个人去了张石力那头。


    晚些时候回,范景就在边界处活动,两人会着了,再一道归家去。


    接下来上十日间,皆然如此,已是心照不宣。


    康和在张石力这山头上一回接一回的弄了起码四百斤的根子放在木屋囤着。


    中间又与张石力送了一回酸菜鱼,一回荠菜鸡子馅儿的饺子,一回野栗子骨头汤。


    一二日掏了根时辰还早,也帮张石力收拾两个下酒菜出来。


    他独身一人舍得吃,打死的鸡鸭兔子拿下山贱卖不划算,自又懒得收拾了腌熏,便用来打牙祭。


    只他没甚么手艺,好好的肉也做得没滋没味。


    康和与他烧上一顿好肉菜,够他一个人吃一两日,弄好的东西,热了就能吃,多容易。


    张石力喜欢吃的不行,更高兴康和过来了。


    这日里康和早早收了活儿,在张石力的木屋弄饭。


    他香炒了一道山鸡肉,治了个茴香烤兔,木屋一片儿都飘着股香气。


    张石力闻着香味儿口齿生津:“你这好手艺不做灶人可惜了。”


    “哪里有那样的本事,也不过就自个儿做个香。要真去干那行,没人引着,也是白折腾。”


    先前上城里的时候,他也问过跑闲,如今外头的灶人是怎么个经营法。


    跑闲张口便问,他师承哪家,擅治哪些菜?又问可受赁过哪户官家、富家里,再亦是在城中哪间食肆哪间酒楼有过经历。


    手上接过几回席,席面儿有多大……


    康和听罢,顿时便打消了往这头走的念头。


    他这半吊子的手艺,除却能教自家里人吃个好,要想挣这一行当的钱,不是个轻巧事。


    一来他没师傅,没经历,二来也不会这头席面儿上的大菜,手艺也不是那般惊为天人,属是几不沾,还能指望个甚。


    张石力有些可惜道:“你说得不无道理,如今做甚么都得靠人引路介绍,否则轻易没人认你。”


    康和笑了笑,他麻利着手脚将菜肉起进陶盆里,同张石力道:“大哥,这边山头的根子我已经弄得差不多了,过了今儿,怕是一时半会儿来不得这头了。”


    “今儿与你弄两个好菜,谢你这些日子关照。”


    张石力听罢,心头怪是不舍。


    “我关照你什麽,倒是你隔三差五的与我送菜送面,还与我做菜吃。若换做旁人,谁有这些个闲心。”


    他心头虽多舍不得康和,但也晓得人要讨活计,这头讨不得了,自不能再来打空响。


    张石力觉着康和贴心,性子好,人值得交,不想就这给断了。


    他想了想道:“你可还继续弄蒻头和根子?”


    “有自是要弄的,这东西冬里耐放,经得起存。”


    张石力拍了下桌子,道:“改明儿你还是来,我引你去旁头那片山弄。”


    康和道:“旁山那不就是别的猎手的地界儿了吗。没得人准许,只怕是容易起争执。”


    “那头是俺村葛有全的地界儿。这小子成亲的时候借了俺两贯钱,置席请锣鼓队还没还咧,俺都没催过他。凭着交情,引你过去弄些山货他未必还有不肯的。”


    康和想着要是再能去新的地皮上弄,那指定是好事,多弄些根子囤着,家里人手多,不怕弄不完。


    只他有些不太好用张石力的人情,到底是隔着一层的。


    张石力见他不言,晓得他有顾忌,又道:“你要怕他不答应,这么着,你先明儿不急着来,俺先过去同他知会一声。他答应了,我再同你说如何?”


    “如此倒是好,只多麻烦大哥。”


    张石力道:“这有什麽,你喊俺一声大哥,俺也认你这老弟。哪有大哥不帮老弟的道理,况且也不是甚么大事。”


    康和只无任感激的。


    不好教张石力跑了葛有全那边的山头,还去他们那边的山头回话。


    康和与他约定,两日后他自个儿过来问结果。


    回去时,张石力本是想端一碟肉给康和拿回去吃的,但想着他自弄得来好菜,自个儿这送了他就要少吃一顿了。


    转塞了他一只打死了的野鸭子。


    康和还要麻烦人,哪里肯要,张石力却不依,康和便只好收下了。


    回去家里,康和收拾了鸭毛,把肠肚炒来吃了个嘴香,剩下的腌了盐挂在了灶上熏着。


    这鸭子是好肉,就是不拿去县里头卖,也合该拿家里去一家人吃。


    他们在山里的伙食不算差,家里头却多简省。


    鸭杂碎冲洗了七八回,又用家里带上来的酸萝卜炒的,一点腥臊味都闻不着,酸酸香香的,最是送饭。


    范景一口气吃了两碗,康和在与他添第三碗饭的时候把去葛有全山头的事情同他说了。


    “他倒是待你好,还肯引你去旁人的山头。”


    范景往嘴里送菜:“也不枉你做两家的饭。”


    “你这话说的,我听着怎么比这腌的萝卜还酸。”


    范景没搭他的腔,只一个劲儿的吃着饭。


    康和见此,夹了一块肉放在他的碗里:“你要是不喜欢,那我以后就只做你一个人的饭好了。”


    范景抬眸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又吃了几口饭,才道:“我不是那般小气的人。”


    康和心想不小气还默这样久,不过他乐得范景因他而小气。


    他道:“我也不稀与人做饭,心头只想给你做。只可惜先前得讨爷奶大伯一家子欢喜,好教他们看得中我,你也能教我留下;今下为着人情,又得与旁人也做,不过也是为了长久而谋计。”


    范景听此,挑眼儿瞧了康和一下,心中有些舒坦。


    这日,范景一人下山去卖了活物,依康和的话,还给收物的伙计带了五斤山里掏的冬笋。


    他本以为那伙计不稀得要,没想到人还多欢喜,说他老爹喜欢吃腌笃鲜,冬日里的笋价格卖得高,他娘又舍不得买。


    这兜子笋要是拿回去,他爹一准儿欢喜。


    破天荒的,伙计要了范景的水囊,给他灌了一壶食肆里泡的好茶汤。


    范景心情不差,还买了两斤面粉拿回去。


    刚至屋,就瞅见康和在院子里跳起了大神,搔首挠胸的,好似教什麽给上了身似的。


    他赶紧放下东西过去:“你这是怎了。”


    康和闻言,连止住了动作,又恢复如常:“回来啦。”


    说罢,转进屋端了一碗温热的水与他。


    “还有水。”


    范景举起腰间的水囊,想与他说伙计给他弄的,路上没挨渴。


    康和却催促他:“你便吃一口吧。”


    范景眉头动了一下,怎还有劝着人吃水的。


    他接过来,嘴贴了下陶碗,本想假装吃一口的,不想甜丝丝的味儿流进了他的口腔,水里好似是放了蜜。


    他扬眸看向康和。


    “如何,这蜜味道不差吧。”


    康和说罢,抱了个刷洗得很是干净的陶罐出来,里头装了半罐子的蜂蜜,凑近便能嗅见一股香甜的味道。


    实际蜜装不得半罐子,康和没将蜜全然挤出来,含着蜜多的蜂巢也一并折下装了进去。


    虽是未全然剔除干净蜂巢,可这山间得野蜜滋味极好,有蜂巢夹杂其间也不觉寒碜。


    今儿午些时候,他出去下笼子,在一株老树藤上瞧见了蜂巢,眼瞅着金灿灿的,蜜是不少,便去给弄了回来。


    说罢,他便又觉后背一阵刺痛,好似受了针扎一般,忍不得要去挠。


    范景见此,赶紧放下手里的碗,道:“把衣裳脱了,许是进了蜂。”


    康和闻言,也想脱了衣裳看看。


    方才解了外衣,嗡嗡一声,立便飞了两只蜜蜂出来。


    康和一惊,他摘蜜的时候将袖口领口都给扎了个严实,不晓得怎也教这蜂儿给钻进去了。


    想着将才把这些蜂都给紧紧关在了衣裳里,他便连忙将里衣也给脱了。


    这厢又落出来三四只蜂,范景一脚两个,给踩死在了地上。


    康和急道:“如何,我背上可是教蛰了?”


    范景瞅着康和光洁的后背上隆起了几个发红的大包,眉头一紧。


    “嗯。”


    康和嘴里发苦,赶紧去取了药箱,教范景帮他将后背上的毒针先捻出来,再用冷水消肿,涂抹些碱性药物。


    范景二话没说,快着手脚帮他弄。


    收拾罢了后背,又将他前腰上的两个肿包给抹了药。


    他眸子扫过康和穿着的裤子:“下头挨没挨蜇?”


    疼得龇牙的康和闻言,连忙捂住了裤腰:“下头我自能弄。”


    “你后脑勺也长了眼,屁股上都能弄?”


    康和脸一臊:“没觉疼,说不准后头没……欸,欸……范景你别……”


    康和单手撑在门板上,垂头看见被褪到了脚背上的裤子,心如死灰。


    半晌,他一言不发的提起裤子,一时间好似失了所有力气与手段。


    “怎么就有你这样霸道的人。”


    康和瘪着嘴,虚弱的冲着范景小声的埋怨了一句。


    范景端起将才的蜂蜜水又吃了一口,见康和铁青着一张脸,好似失了魂儿似的。


    道:“你一个男子扭捏什麽。”


    “男子就活该让人看屁股蛋子麽。”


    康和急还了句嘴,心头尊严扫地。


    “谁教你去折腾蜂窝。”


    “我这不是瞅着有蜂蜜,想着你会喜欢麽。”


    他又不爱甜,要不是念着他喜好,也不敢没甚么防护的去捅蜂窝了。


    一罐子蜜,再是值钱都未必去干这事。


    范景听此,没了话。


    默了好一会儿,对康和道:“我不同旁人说。”


    康和哼哼,这回绝计是不教人一句话就能给哄好的,细数起范景的不是来:“睡觉的时候摸我也便罢了,今儿还摸我屁股蛋子,我清白都教你毁了,再也寻不得好人家了。”


    范景放下碗:“你还要寻哪家,张石力他妹子?”


    他多无情的告诉康和:“张家就他一根独苗子,亲戚早因他下牢的事情断了往来,压根儿就没什麽妹子介绍给你。”


    康和愣了愣,他都忘了这茬了,亏得是这人还记着。平日力话没两句,记性却好。


    原那日两人唱双簧遛着他耍呢,亏他还真情实意的替他说好话。


    康和气道:“那我就给人做假女婿去,一家住一阵子。”


    范景瞅了他一眼,冷岑岑道:“没籍契也照样没人要。”


    “那我便趁你睡着了把籍契给偷了,看你还拿什麽神气。”


    “你敢。”


    康和拿下巴对着范景:“你看我敢不敢。”


    范景朝康和走近,康和不怕人的挺着胸膛对峙,接着屁股就挨了人一下。


    康和一下子便破了功,哎哟哎哟的叫唤了起来。


    夜里,康和背上和屁股上肿做了一片,只能趴在床上睡。


    范景看着人这模样,心头有些不是滋味,嘱咐他再不许去弄蜂窝了。


    康和没应他的,蜂蜜水好喝,蜂儿也炸得焦香,撒上薄盐和茴香粉,夜里也没少见他动筷子。


    得了好,他就收不住:“我再不去弄外头的蜂窝了,收拾了木头做几个蜂箱出来,弄了蜂给养着,不消再去弄野蜜吃,自也能有。”


    范景见他还想着弄蜂箱,道:“你身上不疼了?”


    “怎不疼,我疼的都睡不着。”


    康和偏头看向范景,放缓了些声音:“不过若是你亲我一下,我便不疼了。”


    范景听罢,觉着这人还是没被蜇疼。


    口水能比医馆里的药还管用,若是这般,老百姓病了痛了也都不必愁没银子吃药请大夫了。


    康和见范景不搭理他,摇着头道:“我疼的真不真倒是无关紧要了,你不疼我倒是真的。”


    “你怎么挨了蜇话还这样多。”


    康和道:“专嫌我话多,你是可惜那蜂子没把我嘴也给蜇了吧。”


    范景心想跟他辩不完的,索性是不张口了。


    康和瞅着身侧的人闭着眼假装睡了,话都不与他多说会儿,就觉着身子上的肿包更痛了些。


    他凝视着人片刻,忽得探身凑了上去。


    范景骤然睁开了眼睛,那人却又重新趴了回去。


    他下意识的抬手摸了一下唇,半晌才回呼过劲儿来。


    他觉着自己应当也是教蜂子给蜇了。


    否则嘴怎么会又热又烫的?


    第26章


    这日里落雨,康和待在木屋里头没出去。


    他寻了些木材,制成手指宽的木板,装订了四个箱子出来。


    工具不齐全,箱子制得有些粗糙,外形瞧着不大平整。


    不过他使劲的挤压拉扯,箱子也很稳固不变形,这才在每个箱子里安置上四个蜂巢框架。


    为便蜜蜂进出,还得在蜂箱前端钻上一排大小适宜的孔,弄做蜂门。


    蜂箱其实好做,要紧的是如何将蜂诱进去筑巢。


    康和把收集到的老蜂巢皮用布给包着煮,水开煮出泡子,将这些气泡取出,静置个把时辰,冷却后便能得到像油膏一样的蜂蜡,黄灿灿的,好似蜂蜜一般。


    把蜂蜡涂在蜂箱里,最是诱蜂的好东西。


    他早先在林子里看中了几处地儿放蜂箱,一处是崖边上,范景说那头斜着,树木不密,太阳又好,一年四季都有花开。


    再就是山坳边,那处有好几根又粗又壮实的野果子树,范景同他说果子虽然酸涩不好吃,可春时花却开得好,从底下过都能听见嗡嗡嗡的蜂声。


    康和便择了这两处,在崖边的大石腔底下放了两个,比较隐秘,又能避雨。


    放在果子林的,他弄了一个在树杈上,又在地面上订了个台子放置。


    这般空放的,还得简易的弄个遮雨棚,不教木箱子打湿了。


    山里头本就潮湿,若是再不防雨,箱子都得腐烂。


    范景跟在康和的屁股后头,跟他一起冒着雨出来放置好蜂箱。


    他仰头瞅着箱子,不晓得能不能如愿引来蜜蜂筑巢产蜜。


    原先他不解那些在山里的猎手,如何不欢喜旁人进自己打猎的那片山逛荡。


    这深山野林子,本是不属猎手所有的,不过是每年同朝廷缴纳一笔不算高的征税。


    时下康和弄了这么些东西出来,他心中也不多乐意人来了。


    弄旁的山货无妨,他不喜那些不讲礼的偷拿旁人费心弄的东西。


    翌日,康和照着和张石力的约定,去了那边一趟。


    张石力同他说葛有全答应了,教他直接过去寻他便是,到时候也给他指路。


    康和心头多欢喜,又隔一日,带着十几斤掏的冬笋,想着他成了亲,已有妻儿,便又拿了一指高,四指宽的小罐子蜂蜜一并过去。


    “石力哥都同俺说好了的,你来便来,还拿啥东西,恁见外。”


    这葛有全身形瘦,脸却有些圆,看着面相讨喜,多好说话的模样。


    他年纪比张石力要小,跟范景是同年。


    康和今儿没教范景送他,上回去张石力那边,险些都教人多心,再两口子一同上人家的地皮,只怕不像张石力那样直爽会直接说出来,暗暗记在心里头就不好了。


    再者他在山里也混熟了很多,已然不会似刚来时那样莽撞了。


    “也没甚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权当是小弟拜会,有全哥不要嫌才好。”


    “哪里会嫌,这样好的蜜,轻易不好得。”


    葛有全接下了他的东西,端了水给康和吃。


    康和见着他木屋外的院子都收拾的很干净,竹竿儿上挂着洗出来的衣裳,隔得近了,能嗅着皂角的气味。


    这头一瞧便是有家室的男子的屋,因着屋和男子都教家里人收拾的整齐。


    康和客气的没朝屋里多走,也没乱瞅。


    全然不如在张石力那个单身汉那边一样自在。


    好在是没待一会儿,葛有全便喊着他一道出去,引了康和到一处有蕨的地儿就自去转山打猎了。


    康和便开始下苦力,他在这头弄不得几个时辰就得回去。


    葛有全这边比张石力的地盘还要远,光是来一趟就要走一个多时辰的路,冬月里白昼又短,不紧着活儿干,还真弄不得什麽。


    如此过了几日,康和性子不怪。


    他日里也与人送些吃食,好似是野葱猪肉馅儿的炊饼,自做蒸熟的米糕……葛有全也便跟他慢慢熟了起来。


    这日下午,康和算着时间回去,路过葛有全木屋的时候,在他家外头瞧见了个面生的女子。


    康和估摸着是葛有全的娘子,他不晓得葛有全家没家来,便没走得太近,只站在远处同人打了个照面:“不知是不是葛家嫂子。”


    “你是哪个?”


    小娘子抱着手里的木盆,瞅着康和,她也没见过这小郎。


    看着人只别了把短柄刀在腰间,弓都没拿,不像是猎手。


    肩头上架着一把锄头,后头的背篓里装了大半背篓泥糟糟的根子。


    没等康和答话,葛有全便抱着个两三岁的小娃出来了:“恁是范景家的康三郎,上俺们这边来掏些山货。”


    “康三弟,这是俺媳妇,崔翠兰。”


    康和又客气的喊了声嫂子。


    崔翠兰闻言,意外道了一声:“倒是听说荷坪子范家得了个上门婿,便是康三兄弟吧。”


    “巧正是我。”


    崔翠兰听人说的时候还以为是个多怪的模样,今儿得瞧见了人,好俊的相貌。


    哪里似村里头那些人说得那般,人丑得上范家就跟范哥儿进了山里不如何下山来了,这分明是俊俏,人范哥儿给藏着了咧。


    两头简单说了几句,康和怕天黑不敢多耽搁,便辞了人家去。


    人前脚刚走,方才还多好说话的崔翠兰立便得疑神疑鬼起来:“他咋这样不懂规矩,来咱们山头弄山货,你也不说管管。”


    “俺好些日子没得见狗儿了,只觉这小子又壮实了不少,光顾着逗他,还没来得及同你说,是俺许了他来的。”


    葛有全抱着怀里的小娃,爱得紧。


    “你许他来做甚,俺们与他家那个范景又没有来往,他咋有脸皮张嘴要过来。”


    崔翠花觉得自个儿村子的人也就罢了,一个村儿里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要是来弄点甚,卖他个人情也没什麽。


    只这荷坪子的范家,一来先前没有过交际,二来又不是甚么人物,何必与他人情。


    “是石力大哥引他来的,左右不过是弄些草根子,又不猎咱的活物,俺就应了。”


    葛有全道:“这些日子俺偷里瞧了,他人本分老实,从没弄过咱的活物,连俺下陷阱的地儿都不会踏过去瞧。”


    说着,他又给媳妇指了康和拿过来的东西:“人多客气,送好几回了。”


    崔翠兰瞅着一篓子的笋,没多瞧得上眼,山里讨日子的人,谁稀罕几颗笋。


    倒是一罐子蜂蜜确实好,她拿勺儿挖了指甲盖那样多喂到了孩子的嘴里,小娃儿得了甜,抱着崔翠兰的胳膊嚷着还要。


    葛有全见孩子喜欢,心中也欢喜,哄说也去给他寻蜂蜜。


    “你瞧人多有心,晓得俺家里有孩子,特地还送这些。平日里又给俺带些面饼吃食的,多周道。”


    崔翠兰却道:“人给你送两回面饼吃食你就感激得很了。俺日日在家里伺候你爹娘,照看狗儿,上山来又与你洗衣做饭,怎也不没听得你说一声好。”


    “瞧你说的,俺如何不念你的好。日里头天不亮就出门去,就盼着多猎点儿东西,好教你跟狗儿过上好日子咧。”


    “俺可不受你的哄,当初便是听了你的空话,说嫁来修大房,如今孩子都快三岁了,还守着那三间瓦房。”


    崔翠兰嘴上这样说着,可脸色却可见的好多了,葛有全见状岔开了话头,说去了旁的事,崔翠兰到底也没再说康和的事。


    倒是如此安稳了两日,崔翠兰这些日子里都带着孩子在山上住着,便日日都能见着康和来。


    她抱着孩子跟去看康和弄得都是蒻头和葛根蕨根这样的东西。


    她心头不由得生奇,这下苦力掏得根子能卖几个钱呀,吃力不讨好,一个精壮男子却干这些活儿,就不怕人笑话?


    “康兄弟,你下苦力弄这些山货可挣钱?俺听说葛根一斤才卖个把铜子咧。”


    康和实诚与她道:“这掏来便卖价格再贱不过,但若不怕麻烦再费些力气弄出粉来,卖得价格能高些。可挣得也就是点儿苦力钱,不比有全哥靠本事挣钱。”


    崔翠兰心想原来是掏根子弄干粉出来卖,她客气了句:“他那也不过是苦命的行当。”


    这日,崔翠兰跟丈夫下山卖山货,生了个心眼儿上铺子里打听了一下,得晓葛粉和蕨粉的价格后,惊得下巴合不拢。


    葛家并不富裕,她掌着钱财不敢多花销一分,哪里去买过葛粉蕨粉这些农家人鲜少放在桌子上的吃食,自也没去留心过价格。


    这朝晓得了,心头就有些开始不是滋味。


    崔翠兰跟丈夫嘀咕:“俺先前还不晓得,一包葛粉就能卖二十几个钱,蕨粉更是贵得要吃人。就那么一包粉,五两重,又吃不饱人,恁些人怎这样有钱使。”


    葛有全道:“甚么人过甚么日子,要是没恁些贵物,富裕人家的银子怎有处花销。”


    崔翠兰肘了丈夫一下:“这粉多挣钱,要不然俺们也掏些来做成粉卖罢,家里光靠着你猎也不是个事儿。多一桩进项总是好些。”


    葛有全闻言犹豫道:“人康三兄弟在掏来弄,俺们现在也弄,只怕不大好。再来他弄俺们也弄,还能有多少。”


    “说来那张石力也真是,自上咱们山头弄山货俺也不多说甚,偏还唤个人来,真当自个儿是甚么人物了。”


    崔翠兰本就不多待见自个儿丈夫跟张石力打交道,一个下过牢狱的人,村子里谁不远着他,偏生是自家这个不讲究。


    现在又觉得他占自家的财路,更不欢喜了。


    “石力哥也是欢喜康三兄弟,况且俺先前借了他两贯钱,这都三四年了还没还上,他也没催过。这几年光景不好,换做了别家,谁肯这般。”


    葛有全到底是念着张石力的好:“许他个人情也是应当的。”


    “他一个单身汉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还差你这两贯钱不成。公爹小爹不是今日痛就是明朝病的,狗儿又正是长身子的年纪,眼瞅着年关了,可挪动不出钱来还账。”


    崔翠兰眼儿一转,道:“便是说弄些山货起来,咱多一样进项,也好早些把张石力的账给还了,不教你总低他一头。可跟那康三郎要一直在咱山里头弄根子,俺们也挣不得什麽,便教他别来了。”


    “那如何好张这口!人家待咱也不赖,前儿不是还与狗儿拿了一包糖糕过来。”


    崔翠兰道:“他是不赖,可谁家没有难处,如何苦着自个儿紧着他人。先前也教他弄了好些日子的山货了,咱也很够意思了。”


    “你要是跟他好张不开口,俺去说便是。”


    见着丈夫迟迟不应,崔翠兰便自定了主意。


    于是这日,康和照常来挖葛根,崔翠兰抱着孩子走到他跟前去闲说:


    “冬里头讨日子当真是不易,俺家那口子说这些日子里林子头的兔儿山鸡都长机灵了咧,听得点声儿就躲不见了踪影。”


    “康三兄弟年轻就是力气好,这挖地掏根子的声儿都响亮得很。”


    康和听着这话,心头有些异样。


    他不确信崔翠兰是个什麽意思,便道:“是么?我不懂猎捕的门道,想来是各行当都不好干。”


    “可不就是,俺也总是想与他分担些挣钱的担子,奈何不似你们范哥儿本事,赶得上个男子一般挣钱了。”


    “嫂子哪里话,你把家里照顾的妥帖,有全哥时常都与我说嫂子的贤惠和能干。”


    崔翠兰笑了笑,没应话。


    康和回去的时候,琢磨崔翠兰的意思,他走时跟葛有全打招呼,人也还是老样子,瞧不出有什麽。


    他想许是自己多心了。


    不想翌日,崔翠兰火急火燎的跑到他掏根子的地儿上,他还以为家里出了事,跟着着急。


    哪曾想崔翠兰张口便问:“康三兄弟,你可看见俺家陷阱里的羊了?”


    康和有些懵:“什麽羊?”


    “大力陷阱里见了血,还落着好几撮黑山羊毛咧。陷阱里的尖枝子上都是血,合该跑不妥的,周遭也没见着逃跑的脚印儿,你说是咋回事嘛!”


    崔翠兰道:“俺们这山里也没旁人来,一只羊子可值不少钱。”


    康和再是傻也听出了崔翠兰的意思,他放下了手里的锄头,道:“嫂子,要不我同你一齐找找看,这边仔细寻寻,瞧能找着不。”


    “你要是肯与俺找找那就再好不过了,只怕是耽搁你弄山货。好东西丢了,再好生寻也当是寻不得了。”


    “那还是真不巧。丢了东西倒是不怕寻,怕就怕没丢贼喊捉贼咧。”


    康和嗤笑了一声,他收拾了背篓,回去时上木屋去见了葛有全,他径直问人可寻着山羊。


    葛有全默着没说话,他嗫嚅着嘴想向康和张口,却遭崔翠兰剜了一眼,到嘴边的话便成了:“没寻着,康兄弟瞧见了麽。”


    “我瞧没瞧见你俩心里头自有数。叨扰这些日子,多谢了关照,往后再不来打扰了。”


    康和起先还想着会不会是崔翠兰一个人的主意,他前些日子和葛有全相处的还是融洽的,故此来得个答案。


    这厢见着人就是两口子一个鼻孔里出气,也没甚么好说的了。


    丢下这话,自便走了。


    葛有全瞧着大步去了的康和,心头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俺们这样,是不是太过了。”


    “是他自个儿要走的,俺们又没说什麽。”


    崔翠兰道:“你要是舍不得,去将他叫回来便是,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儿。”


    葛有全抿着嘴,不知道说什麽好。


    康和回去心头说不气是不可能的,他自认待葛家两口子也没差,到头来竟污他偷他们的羊,实在是好笑。


    昨儿话里话外嫌他掏葛根的声音大了,吵了他们猎捕,今儿便直接是丢东西了,可真是巧得很。


    要想他走,大可跟他直言,何必说这些弯酸话来辱他。


    但凡是他们张了口,他非但不怪,反而还要拿礼来谢他们这些日子许他过来,非得弄得这样难看。


    心头虽气,但在路上他还是拾整好了心绪,回去也没告诉范景葛家人干得这事儿,只说那头的根子弄得差不多了,后头不肖再过去。


    范景不是个傻的,这才去葛有全那边四五日,且待的时间还不长,哪里就那样快的把山货弄完了,分明人去的头一日还多欢喜的与他说那边山头上葛和蕨多。


    “他们不许你去了?”


    “没有的事。”


    康和见这话瞒不过范景,但又怕他晓得了葛家两口子的作为生气,到时候过去给他要清白给闹起来的话,不单两家不好看,张石力夹在中间也难做。


    便道:“那头实在是太远了,我每日来回便要去两个时辰,实在是累得慌。家来干不得两样事倒头便睡了,都没功夫与你做两顿好的。”


    “我瞅着你好似都瘦了。”


    范景闻言道:“你嫌累不去便罢了,这阵子猎了不少东西,已经卖得了差不多三贯钱,我手头上也还有些积蓄,你用不着那样累。


    也不消怕不能给我弄饭吃,我没瘦。”


    康和听了这话,心头说不出的感动。


    从自己坐的凳儿上挪到了范景的凳儿上,非挤着人。


    他伸手圈住了范景的腰,偏头靠在范景的肩上蹭了蹭:“我就知道哥哥心疼我,这天底下还能有谁比哥哥更待我好的。”


    范景的脖子教康和毛茸茸的脑袋弄得有些痒,招架不住那张贯会哄人的嘴,他轻推了人一下:“今日回的早,去把昨儿换下来的衣服洗了。”


    第27章


    过了几日,午些时候,范景从外头回来,手里抓着只黑毛兔子,怪是健壮。


    康和丢下手上的活儿赶紧去接下。


    一瞧,他多高兴,是只没有受伤的好兔。


    范景却说是只蠢笨的兔子,为着躲避他的箭,自蹿进了灌木丛里头,结果却教树藤子把自个儿套住了。


    康和却不管是蠢笨还是机灵的,是没吃伤的好兔就成。


    连忙将兔子提起来瞧了瞧,结果又叹了口气:“母兔。”


    他将兔子关去兔儿棚里,先前那只白兔子正窝在厚实的草堆上打盹儿,肉眼瞧着比来的时候肥了一圈。


    刚来的时候还存着野兔的性子,精力旺盛整日在棚子里跑蹿撞笼,时日长了,新鲜的嫩草嫩叶每日都送到嘴边上,如今已绝计不跑了。


    终日里不是吃便是睡,冬时好养膘,教它长得肥。


    康和总盼着能弄得一只公兔,如此一来就能繁育了,也好教这母兔子不闲着。


    谁晓得好不易再得只好兔,又是只母的。


    “得,甭管公母,两只养在一处,也教它们暖和些,冬里不那样冷。”


    范景见康和蹲在兔儿棚边上,又给兔子扫屎,把尿湿了的干草给换出来。


    隔三差五的还得去割新鲜的草晾干了才喂给兔儿吃,照顾得多细致周道。


    他本以为康和伺候两日就嫌烦了,不想倒是越养越起劲儿。


    看这模样,当真是铁了心要养兔子繁育。


    范景没言,又一日,提了只教箭头刺伤了的兔子回来拿给康和。


    “是公兔,拿去配种。”


    康和瞅着眼睛都打旋儿了的兔子,道:“都这模样了,还能行么?”


    “一时半会儿逮不着公的,猎的也拿去试试,不成下回再试新猎的。”


    康和心想还是他法子多。


    于是把兔子抱去兔儿棚里头,那公兔子也是神了,进了笼瞧有母兔,眼睛立又精神了起来。


    康和跟范景并头在兔儿棚外守了好一会儿,却只见那公兔伏在地上,并不动弹。


    范景摇头,瞧是不中用了。


    康和却不死心,寻了根绳出来,逮了一只母兔,用绳将尾巴栓起,绕过身子教尾巴抬高,撅了兔儿屁股给送进棚里。


    范景在一头瞅着,心想这样抱着母兔,偌大个人杵在这头那公兔肯来配种才怪。


    谁想思绪未敛,康和大叫起来:“大景你快看,能成!”


    那公兔还真爬了起来,骑到了母兔身上。


    范景眉头紧了一下,他没见过人工授种。见两只兔子叠在一起,康和还给捧着一只,有些没眼看,默着声儿回屋里去了。


    “诶,你别走啊,很快就好。”


    “去,去,还不下去。大景你快来帮我一把,这公兔不肯下去,还有一只没配呢。”


    康和嚷个不停,范景在屋里坐不安生,只好又出去。


    “轻些,别捏重了。”


    “你自弄,我弄不好。”


    “我手都麻了,端不住,你便帮帮我吧。”


    晌午太阳从云层里露出了个头来,林子里难得有一分暖意。


    立在院门外头的张石力几回举起手想敲门,听得里头的声音又给收了回来。


    他望着明晃晃的天色,心想年轻人便是精神。


    默了会儿,还是打算改天再过来。


    真是预备走,却又听得里头传来声儿:“可算是好了,这回定然能怀上。”


    张石力摸了摸鼻子,在外头又蹲了会儿,到底是大老远的过来一趟,也是懒得空跑。


    倒是没等他去叩门,这厢门自打开了。


    “张大哥,你蹲外头作甚,如何不进来?!”


    张石力看着有些面红的康和,更有些不好张口了。


    康和道:“赶紧进来坐!好些日子没得见你了。”


    张石力挠着后脑勺进了屋,瞧见范景坐在灶边上,正在烧火。


    他倒是面色如常,还是那派谁也不爱搭理人的模样。瞅见他进来,破天荒的同他点了个头。


    张石力一贯是直爽的,这厢也有些不晓得如何说话了。


    康和见张石力有些怪,问他道:“咋的了,可是出了甚么事?”


    张石力连忙摆摆手:“没有的事。便是从这头过,说来寻你唠嗑两句。”


    康和笑着道:“张大哥没早一会儿来,将才我俩给兔子配了种,这只公兔可厉害,就是吃了伤,我要把他包扎治好了留作种兔。”


    他抱出那只公兔,拿给张石力看。


    张石力干咳了一声,意识到方才自己想去了麦子地里,有些头脑发昏。


    “配种,你俩将才是配种啊。”


    康和听这话觉着有些不对味儿,把兔子转到范景的怀里给他抱着,自给张石力倒了碗热茶汤。


    他纠正道:“给兔子配种,我俩配啥种。”


    “俺便是说你俩帮着给配呐。”


    “捉不得健康的公兔,大景猎着了这只公的,只好将就着使。”


    康和道:“伤兔追不上母兔,不帮着配不成。”


    张石力吃了一口茶汤,道:“你俩倒怪有闲心的。”


    这日子里头,便是天晴也冷得很。


    人在家时,灶上的火便没教他灭过。


    幸得是山上不缺柴火烧,否则冬日还真不晓得如何过。


    他吃了口热茶,感觉要结冰的喉咙也舒坦了不少。


    康和道:“我不会打猎,一个壮劳力在山里头成日闲散着怎成,总得寻些事儿来干。”


    “范景的箭术是出了名的好,你让他教教你得了。”


    一直默着没说话的范景这茬上张口道:“他弓都拉不开。”


    张石力稀奇范景竟也搭他的腔,忍不得与他玩笑道:“你要嫌他笨,懒得教,俺来教。”


    范景一只手按着兔子,一只手往灶里丢了块柴:“他不学。”


    张石力大笑起来:“康三弟,你瞅瞅范景多霸道,不肯教你箭就罢了,也还不准你跟旁人学咧。”


    康和在一头将药箱子寻了出来,他听着两人说话,道:“你俩便揪着我笑吧,欺个外行人。”


    说着,他坐下来给兔子治伤。


    灰毛公兔的前腿教范景的箭射伤了,伤口周遭的毛都教血给染做一缕一缕的。


    他小心着手脚先将伤口处的毛给刮了,露出了一个箭眼子,用了药效最是温和的止血凝伤膏药给包了起来。


    “你还会这个?”


    张石力瞅着康和处理伤口,包扎上药手法怪是熟练,有些稀奇。


    “我不如何会治这些山禽的病症,外伤也只能依着消炎止血的与它用来看。”


    能治好固然是好,还能留着自养,若是不能,那就只有送去县里卖了。


    “那你是医得来人了?”


    “也只懂些皮毛。”


    康和道:“寻常小病小痛的倒是能看一眼。”


    张石力听罢,心头更对康和又佩服了几分:“山里伤了病了,要想寻回医麻烦得很。病痛不重尚且还能撑着去县里看,要是伤病得厉害了,又没人帮着请大夫,就这样丢了命的都有。”


    “下回要俺不痛快,就来寻你。”


    康和道:“我这就是半吊子功夫,大哥要是信得过,有不痛快了尽管过来寻我便是。我若看得出病症弄了药吃也能早些解你不快,要是弄不来,也好快着去县里帮你寻大夫。”


    张石力乐着答应,过来康和这边,如何都比上城里一趟要快得多啊。


    眼瞅着快午,康和把兔子收拾好,送去了兔儿棚里养着。


    他留张石力在这头吃饭。


    张石力推了一回,康和又留,他便答应了。


    康和取了上回张石力送他的那一只大猪蹄子,拿火烧了刷洗干净。


    他瞅着像黑炭似的,还以为是给张石力熏坏了,不想竟然是黑猪,肉本就不似家猪白花花的。


    砍做大骨头块,剥了山里掏的冬笋来炖。


    那腊猪蹄子,没煨两刻钟便飘出咸香味道来。


    张石力竟还不晓得自个儿糟腌的猪肉能这样香。


    热腾腾的香气在屋里团着,屋子好似都更暖和了些,把人的心也给拉得更近了。


    张石力趁着这当儿说道:“康和,你跟俺说,你咋不去葛有全那边弄山货了?”


    拴着裙儿正在灶台上切菜的康和闻言一顿,旋即笑道:“弄得差不多了就没去了,合该跟大哥说一声的,只前几日里落雨,我便没走这一趟,也是我躲懒。”


    “你不老实,不同俺说实话。”


    张石力并不信康和说的,他道:“是那两口子作怪,不许你去了吧。”


    范景听得这话,眉头紧了紧,不由得看向康和。


    康和见此,有些难为情的把先前对范景说的那套说辞又与张石力说了一遍。


    “要不是昨儿俺去城里卖活物撞见那两口子,就信了你这话了。”


    昨日快午间时,张石力到县里头卖完活物得了些钱,放在兜里烧得慌,扭寻了间小食肆要了一碗羊肉和俩小菜。


    自打康和上葛有全的地界儿上弄山货以后,他就好些日子没得好菜吃了,下苦力的人更是馋嘴。


    这好不易下山来一趟,少不得吃顿痛快的。


    正是在食肆里等菜,却瞅见了葛有全夫妇俩,本意说喊两口子一齐来吃点儿,还能跟葛有全吃一角酒,不想俩人走得多快。


    他追出去,就看见俩人忙慌慌的去了干货铺里头,没买东西,竟是去卖蕨粉。


    那掌柜的听闻是山里人挖得根子弄得好粉,便说验来看看,打开包袱一瞧,就觉着颜色有些发灰,不多洁净。


    又碾碎化水尝味,有些细小的渣滓浊物便罢了,味道都不对。


    “恁卖葛粉便卖葛粉,卖蕨粉便卖蕨粉,各有各得价,两样粉混在一道是想依着哪样卖?”


    铺子里头有人,店老板还算客气,见着这样想偷奸耍滑的人,心头多不欢喜,还是没骂,只道:“俺这处做不了你这桩生意。”


    崔翠兰没想到店里头的人眼儿尖,查验得如此紧,全然还不晓得有这样多的门道。


    她好声好气道:“俺们山里人不懂这些,想着粉瞧着都差不多,便不小心给混在了一处。好店家,便依葛粉的价收了俺的东西罢。”


    店掌柜道:“这样的混粉,依价低的葛粉我也收不了。便是清清白白的没有混粉,你这粉做得不洁净,多是渣滓,放在我这铺子里头也没人肯买。”


    任凭是崔翠兰如何说,如何告饶,店家也不动容一分。


    后头烦了,教她收拾了东西自个儿出去,甭耽搁人做生意。


    张石力在外头瞧了好一会儿,没露面。


    此前他常有往葛有全那边走,落雨天两人不出门转山就闭在屋子里一道吃酒。


    常来常往的,他家里做些甚么行当张石力门儿清,晓得此前并没有弄过甚么粉。这厢去了他们地界儿上一个会弄粉的康和,忽然就开始干这事儿了,未免有些怪。


    一时间他心头有了些不好的猜想,也不怪是他如此,葛有全他媳妇有些心眼儿他是晓得的。


    不说背后,就是当面这小娘子有时也要说他两句怪话。


    他心里晓得崔翠兰不待见他,可也并不怪。


    一则是村里的人大多这模样;二来他觉着崔翠兰是在意自个儿丈夫。


    他因前半辈子那些糊涂事,对那些爱惜关切自个儿丈夫媳妇夫郎的人,要格外的多几分好意,为此从没跟崔翠兰计较过什麽,还是照常来往着。


    为了弄清楚咋回事,他回去时单寻了葛有全,结果发现康和并没有去他们那头。


    葛有全有些支吾的说他把根子弄完了,已经告辞说不过来了。


    张石力便大抵晓得了是怎么个事,他没多言,假似信了,今儿来了康和这头。


    “你清清楚楚的说,他俩咋把你赶走的!”


    康和其实先前也有些诧异,好好的咋就突然变了脸色不教人去弄山货了,原来是他们自也看中了这桩生意。


    他笑了笑:“便直接同我说了,不是多大个事,都是山里讨日子的穷苦人家,张大哥别气。”


    “要真好好说了,葛有全那小子就不会说不清道不明的,俺跟他来往多年,还不晓得他的!你不与俺说,俺自上门去寻他俩问明白!”


    康和叹了口气,便将事情说了。


    这厢不单是张石力生气,范景直接将手里的柴火给摔在了地上,倏的站了起来,拿了弓就朝外头走。


    康和见状,赶紧去将人拽住:“你别上火!”


    范景厉害了神色:“回来怎不说。”


    “我就是怕你这样才没说嘛。”


    张石力追着出来:“范哥儿,你别恼!康三兄弟是俺引过去的,这两口子弄又弄不来粉,非得眼热抢人营生,做些里外不像人的事情出来,平白教康三兄弟吃些气,俺去收拾!”


    眼瞅着这边劝罢那边又来,康和当真是一个脑袋两个大。


    “你们俩可别生事了!


    事情都过去了,张大哥去寻他们如何说?交情了这些年,要因我给闹毁了,我心头该多过意不去。时下闹上门去是出了一时的气,只葛家往后怕更是记恨起我嘴碎与你告状了。”


    张石力大着舌头道:“那也分明是他们不对在先!咋的,敢做又怕教人晓得啊!”


    康和摇头:“不管如何说,葛家先前许我去弄山货,我也是承他们的情的,虽是后头闹得不欢,我也罢了,往后不常来往便是了。张大哥若要去闹,往后我再是不敢与你说真话了。”


    张石力闻此,气恼的在院子里打了个转,可康和坚决拦着不许他闹,他也只能无奈应下不去寻葛家麻烦,可心头总归不是滋味。


    其实他心里头明白,说到底还是自己面子人情不够,教那两口子这样把康和欺。


    从范家吃了饱饭家去,张石力越想越不痛快,想着就教那两口子没事儿似的过了,总不得劲儿。


    他在家里头琢磨了些时候,冷着脸还是去了葛有全那处。


    张石力依了康和的,没有言他的事,而是将一张借条摆在了两口子的面前。


    “这、这是怎么个事儿啊?”


    崔翠兰一见借条就急了,慌问张石力可是家里出了甚么事急用钱。


    “年底了,开销大,先前大手大脚的没有了积蓄,得要些钱花花。”


    崔翠兰瞅了丈夫一眼,心想这人如何没头没脑的就来要钱了。


    见丈夫不张口,她只好哭惨说家里头紧,没得钱来还,让张石力宽限。


    张石力冷笑:“原先想着有全一人干着一项营生要养老养小确是不容易,俺也不好张口要钱。这厢弟妹也有了营生,前儿瞧见上铺子里卖粉,瞧着进项是多了,想来还欠了俺这几年的钱也不是个事儿了。”


    崔翠兰听了张石力这话,一下没了声儿。


    许是心头做贼心虚,不晓得该如何辩了。


    “石力哥……”


    葛有全想张口求情,教张石力一句话给堵了回去。


    “老弟,这些年俺自认待你也不薄,你也为老哥想想,俺前头的没了,也单了好些年,是该再寻个重新把日子过下去。如今你媳妇孩子热炕头的捏着俺的钱不还,教俺讨新媳妇的钱都没有,谁才可怜?”


    葛有全听这样一腔话,再有理也是张不开口了。


    瞅着人是铁了心要把钱拿回去,为着这些年的情谊,他东拼西凑的,只能咬着牙把银子还了张石力。


    得了钱,张石力心头才算痛快了些,大着步子就去了。


    人一走,崔翠兰便埋在了凳儿上哭开了。


    “多蛮横的人呐~今朝你把家里要开销的钱都与了他,爹娘哪里得钱来吃药啊!俺们一家子年都不肖过了。”


    葛有全沉坐到凳儿上,道:“先前康和那事咱做得实在不好看,石力哥怕是觉着咱不给他脸面气上咱了。”


    崔翠兰哭得更厉害了些:“俺这么做是为了自个儿麽,还不是为了一家子。”


    越想心头越气,那粉弄来也没卖脱手,还图惹些事出来。


    崔翠兰因这事,结实气了两日,人还给弄病了一场。


    第28章


    接着进了腊月里,天气是愈发的冷寒了,山窝子里起的霜,过了午时都不见融化。


    空谷里吹来的风,好似是受了冷冻百年一般。


    康和跟范景的冬衣并不厚实,旧棉衣里的棉花不够二两,穿得久了,棉花打结,更不耐寒。


    出门时,就是在外头再穿一件兽皮,却也暖和不了,只得靠下力气教身子发热才能有些温度。


    范景再山里待了许多年了,他习惯了上头的气温,倒是还挨得住。


    只康和这是头一年在山上待着,他怕人受不住冷,便与他说,等飘了雪花,便是没积起来,他们也收拾了东西下山。


    康和看这天气,觉着要不得两日了。


    “时辰不早了,起身吧。”


    早间,范景醒了多时了。


    他受康和抱着,两人紧紧贴做一团,被窝里多暖和,也难得没醒了就起,而是挨着康和多躺了会儿。


    “我早些时候起身去茅房,瞧着屋门口一层细白,这时辰外头定然到处都结了霜,地面湿滑,起了也不好出门去,不如是再躺会儿。”


    康和抱着范景,不教他起身,他那身子跟他人一样,冷冰冰的,抱着捂了好久才捂热的,时下两人都暖和,他如何舍得撒手。


    范景受他痴缠着,不得起身,无奈又在床上多躺了会儿。


    过了一炷香的模样,他道:“饿了。”


    康和听得范景这样说,方才还似要在床上赖个不休的模样,这厢一骨碌便从床上爬起说去热饭。


    他麻溜儿的将衣裤往身子上套,那衣裳裤子好似在冰窖里冻了一夜似的,隔着亵衣上身,也将人冰得一个激灵。


    康和反将要起来的范景按回床上:“我火生起了你再起。”


    说罢,他便哆嗦着去起了火,待着火大了,把范景的外衣放在灶膛前烤了烤,直至是去了衣裳上那股冷寒,这才与人拿了去。


    范景摸着暖烘烘的外衣,心头说不出是个甚么滋味。


    还是他阿娘在时,冬月里才将衣裳给烤暖和了给送到床边上。


    两人早间吃了热粥饭,出去转了一趟山。


    在河边上猎得了一对野鸭,康和脱了鞋袜去把埋在河里的笼子拉起来瞧了瞧,六个笼子,有四尾青鱼。


    康和弄罢上岸时,一双脚被冻得没了知觉,泛着冷红色,范景把身上的汗襟子拿下来给他擦干了脚,赶紧把鞋袜给穿上。


    回去时,又将几个蜂箱给瞧了一遍,喜人的是悬崖边上有个箱子已经进了蜂了。


    康和给野果林的空蜂箱又给涂了些新的蜂膏,指着也能引一窝蜜蜂进去筑巢。


    晚些时候,起了大风,林子里的枯树叶子簌簌的往下落,砸得人生疼。


    康和感觉自己脸上的肉都要被刮下来了,这样下去,手脚少不得生冻疮,脸也得吹皴。


    他和范景是跑着回去的。


    至了木屋,康和连忙烧了些热水,取了椒子、老姜和桂枝煎了些汤出来,两人一道儿洗脸擦了脚。


    等身子的温度慢慢回来了,这才用汤水来泡。


    范景有些怕热,一双脚踩在康和的大脚板上头,一桶水,教两人都泡得起了汗。


    “受了冷冻,吃姜汤、羊肉汤都能驱寒,还有一偏方儿,服用热蜂蜜酒。”


    康和把这些法子说与范景听,木屋里没有羊肉,姜和蜂蜜和酒还是有的,不过范景是真的喜欢吃甜。


    先前他弄得那一罐子的蜜,教康和用来化热水吃,已见底了。


    “要没及时驱寒,生了冻疮,用獾子油涂抹,能有效果。”


    康和说着,又一笑:“不过这些你不晓得,记不住也不碍事,左右有我在。”


    范景瞅了他一眼,没说话,而是翘起脚拇指,用两只脚指头夹了康和的腿肚一下。


    康和哎哟了一声,抽了脚,范景便踩空进了桶底,教他吃了一烫。


    两人泡着泡着便耍了起来,正是乐着,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哐哐哐的敲门声。


    与其说是敲门,声音大而急切,更似是砸门了。


    两人立时止了动作,一同将脚匆匆塞进了草鞋里。


    “谁啊?!”


    康和喊着出去,范景则把长弓跟箭握在手里跟着到门口。


    “是俺,张石力!”


    听得声音,两人又都明显的松了口气。


    “张大哥这时候怎来了?”


    康和打开门,外头的天儿已经擦黑了,张石力像是跑着过来的,额鼻上都是豆大的汗珠。


    张石力历来是不废话的,径直便道:“葛有全那小子教野猪给伤了,腿遭罪得厉害,血直流不止,轻易挪动不得。


    他媳妇哭着上门来求我帮忙下山寻大夫,我路过这头,想着康三兄弟会些医,看能不能过去帮着瞧一眼,俺快着去找大夫上来!”


    康和见张石力这般着急的模样,想是人伤得不轻,这去请大夫,再快也得好几个时辰。


    他不由得看了范景一眼,见着范景也夹紧了眉头,他心下便有了决断。


    “好,我过去看看,瞧能不能帮上忙。”


    人命关天的节骨眼儿上,他暂时也不想去计较先前那些是非。


    张石力见他应承,心头多是感动,不敢与他再多说耽搁,先跑着下山去了。


    康和回屋收拾了药箱子,把木屋里有的药都给装了起来。


    范景则找了快旧布裹做了火把,他带着刀和弓箭,两人一并前往葛有全那边。


    路上不敢有耽搁,几乎是小跑着过去的。


    平日里一个多时辰的路,生是半个多点时辰就到了。


    崔翠兰前来开门,见着来的是康和跟范景时,惊愣在了门口,一时泪珠子都忘了流了。


    “你俩咋……”


    康和快着嘴道:“张大哥从我们那头过,跟我们知会了一声。


    我懂得些医药皮毛,你要敢,我便去看一眼有全大哥,你要怕,我跟大景全当是来陪着你俩等张大哥了。”


    崔翠兰听得康和这话,鼻头更是一酸,她揩着眼睛,赶忙将两人请了进去。


    将才进屋,康和便闻着了一股血腥味。


    葛有全这当儿上正躺在一张零时搭起来的木板床上,刮了三四条血沟子的脸煞白,右眼快肿成了一条缝。


    瞧见走近来的康和跟范景,张了张嘴,却虚弱的吐不出声儿来。


    康和连忙喊人别动。


    葛有全的一只腿教布虚缠着,血已经快将布条给浸湿透了。


    崔翠兰已经用热水将他的身子和脸擦洗过了,可从扯破沾着泥巴和青苔的衣裳裤子也能瞧出当时是多么凶险。


    “谁晓得一头野猪在前,一头野猪在后,他只顾着防前头那头,却教后头的给偷袭了。将人撞翻,咬着拖了好远……”


    崔翠兰一边哭一边道:“腿上的血是如何都止不住,人哪能经得起这样出血啊。康三兄弟,求你同他瞧瞧,便是治不治得住,后头又如何了,俺们都不怨你,只求你同他瞧瞧……”


    康和走至床边上,与葛有全检查了一下伤口,瞧见已经有了些凝血块,他教崔翠兰再寻些干净的布料来,直接加盖在上头。


    自缓缓将伤腿抬高过心口,两指按压住大腿根部与腹部股沟中央。


    手头上空不出来,教范景帮着取出先前给他用过的止血膏药。


    范景先前胳膊上吃了伤,受康和用药仔细照料了好些日子,每回用药他都看着,认得那瓶止血的膏药。


    康和与他说是用车前草、蒲公英一系的草药给做的,闻着味道他也能分辨出一二来。


    三人齐力下,折腾了估摸一刻钟多的时间,肉眼可见的,葛有全没再接着股股出血了。


    康和、范景、崔翠兰不由得都松了口气。


    葛有全失血过多,身子发冷,人已经晕了过去。


    范景自发的去把火烧大了些,教屋子了更暖和点儿。


    崔翠兰则拿了一床褥子烤了烤,轻轻将人的身子给盖住。


    想起光顾着求人看伤,都忘了教人吃口茶水。


    她连又与康和还有范景倒了热茶。


    做罢这些,崔翠兰捂着面,低声的哭着。


    年前,山里才有个猎手吃了狠伤,没等到大夫来便丢了命。


    她一妇道人家,遇上这事儿,又慌又急,只怕自个儿丈夫也抗不过去,心头怕得紧。


    康和跟范景一路赶着过来,又折腾这一遭,确实是口渴了,一口气将茶汤吃了个干净。


    罢了,宽慰了崔翠兰几句,只她心头怕,如何听得进去。


    大夫教张石力带到时,已是半夜上了。


    人累得一身子的汗水,不单是爬上山热出的汗,也是头回出诊这样的深山老林,教一路上的兽禽叫声给吓得。


    大夫顾不得擦汗,先去给葛大力瞧伤,伤势确实严重,按理说血流不止是难捱得到他来的,可一看,血已经给止住了,包扎也包得很老道。


    “你这处有会医的嘛,何故让老朽夜里来这处出诊!”


    康和闻声儿,连忙解释道:“我只会些皮毛,人命关天的事情,还得要您这般专攻的老手才安心,劳得您跑一趟了。”


    大夫看了康和一眼,瞅着竟还是个多年轻的小伙子,语气和缓了些:“你这做得很好啊。是如何止住血的?”


    康和便将先前的手法与他说了一遍。


    大夫连连点头道:“亏得是你懂这些,若非如此,人哪里还能等得我来。”


    说罢,又仔细与葛有全做了检查,除却腿上的伤外,还摸得肋骨断了一根。


    大夫与之做了医治。


    待着彻底治理完毕时,已经过了丑时了。


    没多少时辰便要天亮。


    几人在这头吃了些热汤,等天见了亮,张石力才送大夫下山。


    康和跟范景也一道回木屋去。


    崔翠兰对着来的人一通谢,与了大夫一贯钱的看诊费和买药钱,这厢是花了大钱,可人命关头,钱反倒是显得没那样要紧了。


    “你心胸宽,竟还肯过去,帮着折腾一夜。”


    结伴回去的路上,张石力感激的同康和道。


    他与葛家是老交情了,遇上这种事,再是不愉那两口子,却也是要帮忙的,康和却不同,受了那两口子的欺,竟还乐意帮忙。


    也亏得是他肯帮,否则葛小子熬不过这一坎儿。


    “一码归一码,人命关天的大事,不是使小心眼儿的时候。再来,也是张大哥你来喊,我跟大景这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咧。”


    张石力笑道:“便是你会说。今儿不得久谈,改天得了空,我拿些好肉好菜过来,咱在一道吃个酒。”


    康和答应说好。


    回到木屋,康和跟范景一夜没合眼,已是又困又乏了。


    洗了个热水脚,两人一觉睡到了下午。


    便不说张石力是如何将大夫送回,又上村里的葛家,同人说了上头的情况,教过两日抬了担架床将葛有全接回家等事。


    康和跟范景没等来张石力上家头吃饭,倒是崔翠兰和葛有全的小爹,俩人提着一篮子鸡卵,一筐梨,五斤面,一只家养的大公鸡上了门来。


    “那日那样的情形,若不是康三兄弟和范哥儿前来帮衬着,俺一人守着有全,只怕他没流血流尽,俺也要忧心死了。”


    “亏得是康三兄弟给俺撑着,又替大全救回一条命来,俺心头当真是无任感激。”


    “那日里人荒马乱的,俺也没来得及谢,光是嘴头上说,实也难宽解俺心头的谢。”


    崔翠兰这回,当真是实打实的诚心来谢:“俺先前那样待康三兄弟,实在不是个人,偏康三兄弟不计前嫌,还肯仗义帮俺们家里。”


    “康三兄弟,先前俺说陷阱里的羊丢了,没有那样的事,都是俺心小不舍你上俺那头挖根子给编出来的。俺对不住你!”


    崔翠兰说这话,一张脸臊得发红,可又觉着不说,心里头只怕夜夜都难合眼。


    这些日子,有全躺在床上,也总与她说对不住康和的话。


    “合该是俺和有全一同来赔不是做答谢的,奈何他养着下不得床,只便俺和小爹一同来与你们告歉。”


    康和倒是看出崔翠兰这番是真心实意的了,还请了长辈一同。


    只他不免想,先前若也这般,哪又回闹出隔阂来。


    他默了会儿,看了一眼范景,想着人曾同他说的一席话,转头与崔翠兰道:


    “山里讨日子不易,那日不是你们家,便是我不相识的人,我能帮上忙也会去帮一把的。嫂子和小伯父不肖多谢。”


    范景闻言,不由得也看了康和一眼。


    “至于先前的事,嫂子既诚心告歉,那便也过去了。”


    崔翠兰心中更不是滋味,愈发觉着康和是这样的好相与和厚道,先前自个儿真是教猪油蒙了心。


    张石力把这样好性的人介绍与他们家里认识,她却没好生待着,心头愧悔得很。


    康和留下了葛家送来的歉礼和谢礼,崔翠兰方才心安的离去。


    走时还邀康和跟范景下了山去家里耍,他们地界儿上的根子,教他随意的去弄。


    康和没应答,只笑送了人走。


    “你倒是好性儿。”


    范景坐在凳儿前,咬着葛家送来的梨子,自家种得梨算不得甜,胜在汁水多。


    康和道:“我也是看你乐意,才肯上他们那头去瞧葛有全的。”


    范景没言,他确实和康和想得一样。


    “这朝你能安心去他们那头弄山货了。”


    康和却摇了摇头:“我既不去他们家,也不再去掏他们山上的根子。往后若非有不得已的事,不会再上他们那头。”


    葛家来赔不是,他接受了告歉,至此前头的事情也都了结了。


    这家子人,往后如何,他并不想再继续来往。


    康和这头起了这样的决心,然葛家却后知后觉了康跟范景的好,也起了心的想要跟两人好生来往。


    然几回请,却都教康和给推了。


    葛有全好了身子跟崔翠兰上山来时,见着山头上的根子都没有被掏过的痕迹,更是满心失望,也大致估摸出了康和的意思。


    两人多后悔,悔先前人待他们好的时候没爱惜,如今人虽不怪他们干的事了,却也再是不肯与他们好了。


    因着小心眼儿、多心眼儿,白白错失了得交好友的机会。


    许多事,并非是后悔和挽回便可改的,两口子也是狠得了一回记性。


    不过这些也都是后话了。


    第29章


    腊月十五的模样,清早上,康和起身来生火做饭,只觉着屋子里比往日都要冷。


    窗子外头却好似明晃晃的,格外亮堂。


    他开了一条门缝,冷风呼呼的往屋里头灌,只见院子里头白皑皑一片,地面上铺了小指宽的一层积雪。


    昨儿夜里风吹得格外大,他便预料会落雪,只是没想到下得这样大,一夜里青山便白了头。


    康和取了些青草菜叶子拿出去喂了棚儿里的三只兔子。


    落了雪冷,三只兔子不见往日的活泼,趴着脚团在一处取暖。


    他怕将兔子冻坏了,取了两块毛毡出来,给包在了棚子外头。


    范景上木屋外头打了一转,回来同康和道:“收拾着下山。”


    康和应了一声,这是事前就已经说好了的。


    不过一回下山定是不行,木屋里囤积着百余斤的蒻头和几百斤的根子,光是靠两人,一回是不可能弄下山的。


    再者,范景还有些猎的活物。


    于是两人合计了一番,准备先将活物弄去县里卖了,回村里一趟,唤上家里头的人上山帮着把山货弄回家去。


    这回范景攒了不少东西。


    笨鸟、野鸭各一对,乳猪和獐子各一头,花羽野鸡一只,除却家里留养下的三只兔子外,另还有两只伤兔。


    笼子陷得了一对竹狸和一只馋嘴白狐。


    两人带着所有活物下山去,一路踏着雪出山,鞋便快湿透了。


    山底下虽不如山上雪大,却也起了一层薄雪,消融的快又遭踩踏,小路格外泥泞。


    至县城时,时候已然不早。


    不过临近年关,城里比往时热闹,午后一些街市上的人也还不少。


    夹道两旁张灯结彩,已有小孩儿在巷子里扎炮竹玩儿了。


    康和见市场上还有许多摊子摆着不曾收,准备的菜啊果的都很多,瞧着架势是要卖上一整日。


    往时哪这般,不到午时乡下来的农户便早早的将瓜菜卖罢走了,原也是因过了午时集市便散去,采买的人也就少了,东西自不好卖出去,摊子摆着也是白耽搁时辰。


    时下年关,家家户户都要采买年货囤着预备过年,家中来亲来友也比平素里勤了,难免要请客吃酒,置办一桌子菜。


    康和拉住范景,道:“街上这样热闹,年节大伙儿比平日里要舍得用钱些。咱们也支个摊子摆一会儿,活物零卖价格比一兑儿拿去食肆里要高些,能多挣两个钱算两个,若卖不出了,再送去食肆便是。”


    范景倒是摆过摊子,只也是好些年前的事了。


    他不擅叫卖,摆着摊子全凭人自看着稀奇凑上来瞧两眼,客来了又不会言谈,活物死了也没卖出。


    还是运气好,一回撞见吃了酒归家的李大官人把东西收了,又唤他往后直接往食肆里送。


    虽食肆里收货的价格比外头要贱不少,但为着省时省事儿,后头他都将东西送去,再没摆过摊子。


    想着今儿卖了山货不回山里头,回村里要不得多少时间,便应了康和的意思。


    康和见此忙寻了块空地,放下活物便去杂货铺子里头赁了一杆秤。


    山里猎捕的东西,多是论只卖,不过为了好卖,有杆子秤给人过一下秤,教人心头踏实才好卖出去。


    摊子也支得简单,两只背篓放下来,兔儿鸡鸭捆了脚,放在地上也跑不得。


    康和便扯着嗓子张罗卖起来:“官人、郎君;娘子、夫郎的来瞧瞧咧,打山里才猎得活物,吃个鲜吃个好,吃了来年发大财~”


    “你这小山人真有意思,如何吃了你这山里猎得东西就发财了?”


    康和瞅着个头戴纱罗朱子幅巾,身穿朱子深衣的男子笑着问了一句。


    “山里的活物常年跑动,不经人饲养,身子上没有惰肉,吃着滋补;官人吃了身子康健,有了一副好体魄,求学求财,何愁不成的。”


    那男子扶着袖口朗声笑起来:“这般说来也不差。你这山货是个甚么价?”


    “不知官人瞧得中何物,这不同的山货价自是不同。”


    男子一双眼来回的在山货上扫,指了山鸡。


    康和同范景使了个眼色,范景与他暗比了个大拇指。


    “官人,这山鸡您要便拿个一吊钱。”


    康和多随和的说道:“再送您一斤山里的好笋,带回去炖汤好使。”


    范景听得这价,眉心动了动,心想他比得六如何就给看做了一吊钱。


    不过教他意外的是,男子听了这价格竟没调头就走。


    “你这价是有些高了。”


    康和按着范家给的六十个钱径直抬高了四十个钱,叫价一百文,自然不低。


    “官人是富贵之身,料想家中事自有下头的人操劳,尚不晓年关上肉行的猪羊肉都涨了价。


    家中琐碎自有人打理不题,官人常进食肆酒楼,定晓得酒楼中一叠香炒山鸡肉是何种价格。那一碟子菜才几筷肉吃,按着那制法,一只活山鸡不知能出多少碟菜了咧。”


    康和道:“官人将这只山鸡拿回去,家里头的人保管都得说官人会使钱,会买物,独是没人会说您买贵了的。”


    那男子教康和捧得欢喜,道:“你这小山人怪是会说,再添一斤笋教我带回去吃,这笋脱了外衣不剩多少咧。”


    “官人大气爽快,自是好说。”


    康和将山鸡捆扎好,装进从干货铺里买的麻袋中,另又装了两斤冬笋送与男子。


    “官人慢走。”


    范景瞧康和竟就这般把六十个钱的山鸡卖到了百文之数,待着人走了,道:“你倒是会诓人。”


    “我可说的是实在话,年关街边上的索饼都涨了一个钱一碗了,咱们这是稀罕货,涨些价也不为过。肯吃山里那口肉的,都不是甚么穷寒人家,兜里有钱,不过是看稀不稀得使在你这处。”


    康和先前就见着食肆里头的人,吃喝得欢喜了,打赏个伙计就丢了一角银子出来。


    这富裕之人,要得就是个欢喜和面儿,为着这些他们肯使钱。


    “将才那人买得欢喜,咱卖得欢喜,如何能叫诓人。”


    范景晓得康和说的也是实在话,山头的猎手,同样拿下来的东西,便是有的能卖得好价,有的卖得价贱。


    买卖东西,诚心是一则,还得是要靠一张好嘴才得吃饱。


    左右他是不擅经营买卖的,便把这头交给了康和,自去了一头的摊子,同康和买了一碗热茶汤吃。


    便是这功夫上,又来了个大手笔的客。


    一辆软顶的轿儿停在摊子前,绸织祥云图案的帘子自里头教一只白皙戴羊脂玉的细手抬起来,一股木质熏香气便也跟着飘了出来。


    康和抬起头,瞅见轿儿里探出来张怪是稚嫩的少年面庞:“你笼子里的那只狐可卖?”


    同在轿儿里伺候的丫头将帘子打得更高了些:“少年慢着点儿,东西又跑不了。”


    “卖,这些都卖。”


    康和瞧着这是真富裕人家,提起他点名的狐,供他观赏:“山里头猎得狐,没伤着,精神得很。”


    “毛发倒是亮,虽比奇珍阁的瞧着品相差些,可也能瞧个新鲜。”


    轿儿里的富家子道:“过几日表兄姊妹的都要到家里顽,整好将这狐与他们耍个新鲜。”


    这话似是对着轿里伺候他的丫头说的,罢了,一双眸子又扫着康和的背篓:“我瞧里头还有獐子?”


    康和便将背篓挪过去了些:“是只小獐,三四十斤的重量。”


    少年道:“瞧天儿冷的,又起风,说不得明日也落雪,弄这野物教灶上的何妈妈给剖了,唤上我那几位好友,在园子里头烤肉赏雪岂不美。”


    丫头笑着道:“再好不过了,如此倒必去食肆里头吃要更有趣儿些。”


    康和听得主仆俩这般说,道:


    “小郎君要做烤肉宴友,倒不如将兔儿野鸭和笨鸟一并买了去,不说是都买,一样买一只,如此样数多,办个野味席岂不更显排场,独是吃獐子肉固然也趣味,难免是吃多了一样腻味。再者千口千味,忌口不爱这样的,也能吃那样。”


    “嘶~倒也有理。”


    少年听得康和这般说,道:“六郎我记着便不爱吃肝。”


    “你这些东西,便都与了我了。只我出来未带两个人,轿儿上又放不得,你将东西送去洗水巷的第七户人家上可使得?”


    康和闻言,连道:“这算甚么事,小郎君尽管放心,保管郎君这厢瞧见的是些甚么东西,甚么样,送至府上亦不变分毫。”


    轿儿里的丫头从锦绣钱袋子中取出了一角银子,递与了康和,道:“你这山人,一张嘴会说,哄得俺们少爷买下这么些东西。”


    “哪里是我会说,还是郎君眼光好,瞧得上的东西都是些好物。”


    那丫鬟笑了笑,道:“这是俺们少爷与你的赏钱,待东西送到了宅子上,自有人与你结账。”


    “多谢姐姐。”


    康和接下银子,沉甸甸的,少说也一两有余,心中忍不得想当真是想什麽来什麽。


    范景捧着茶汤碗过来时,那轿儿刚走。


    康和见着范景与他端了茶,端起一口便吃了大半,擦了下嘴,将得的一角银子拿与范景:“咱这些东西都有去处了。”


    “教将才坐轿的一并买了?”


    康和点了点头。


    范景捏着银子,眉心却紧了紧,道:“卖贱了。”


    康和笑了起来:“这是给的赏钱,人让送到宅子去,到了再结钱给咱。”


    范景不免意外,他倒是晓得城中富贵人家有打赏钱物的习惯,湘秀在大户人家里头做事,便常有得赏拿回家来。


    只他还是头一回遇这样的事。


    心头不免有些生奇康和究竟是如何巧言哄得富贵人家给了赏钱的。


    “哪里要我多说什麽,人家自有买山货的主意,与他几句便利便给了赏钱。到底还是咱俩今日运气好,碰见了个出手大方的富家子。”


    康和说罢,收拾了东西:“咱俩快些送过去罢。”


    范景应了声,两人带着山货按照那少年说的位置寻了去,到了阔气的大宅门口,康和瞧见牌匾上题得宋宅二字。


    他们是从侧门把东西送进去的。


    大户人家的人倒是客气,请了两人进门还倒了茶水吃,不过于价格上却不如那小郎君好说话。


    宋家灶上有专门采买的人,市场上的菜肉一应价格如数家珍,由不得人辩弄甚么价格。


    一张嘴就知是老手:“盘计过秤这些山货值当个三贯钱。”


    过来前,康和便问了范景他们的东西值个什麽价,清点下来按照市场上散卖的价格算,便是不溢价也能卖个三贯两百钱,过年涨点儿价的话,如何也能奔三贯五百钱去。


    但若是拿去李大官人的食肆,按照那边收货的价格便只能得两贯五百钱的模样。


    他们食肆一年四时都只给一个收货价,好处便是秋时好猎捕不会贱价,但坏处便是冬月过年也不会因此涨价。


    不少猎手也有心眼儿,晓得他们铺子的习性,便在秋时去卖,冬月改别家。


    可李大官人食肆有宗儿好,便是秋时先收那些老客的货,新面孔通常还是要遭压价。


    范景不擅钻研,便一直都在李大官人那处卖。


    康和心头有了数,这厢听管事妈妈客气的给这个价,瞧着也是有些想照着收货价格来买了。


    他不多乐意,小郎君给的赏是一回事,他们转头压价又是一回事了。说不准这头压低了价格,扭头报去账上就是外头散卖的年价了,从中能捞不少呢。


    若是往后要常来常往,康和倒是乐得做这个人情。


    但宋家少爷也是一时兴起要吃山货,又非府上要常买来吃,下回再送山货来,人家未必买账。


    既是一回买卖,还是紧着自个儿更好。


    他笑道:“妈妈,您这个价便是压咱了,这时候外头哪样东西不跟那春笋似的冒尖儿的涨。也是小郎君诚心要,否则我同夫郎再外头多受会儿冻,街市上热闹,东西也好卖。”


    “就是有剩,也有老主顾肯收。”


    管事妈妈瞅了康和一眼,见是个能说会道的,便让了些价出来:“料想你们送来也辛苦一趟,再同你添两百个钱,也教你们好回家过年。”


    康和听得这价,心头愿意做些退让,算上小郎君给的赏钱,如何都是赚的。


    若是把价钱压得太死,也不好看。


    “妈妈既是如此爽快好说话,我也不是那起子婆婆妈妈的,依了妈妈的价,外还送十斤山里的笋与妈妈。”


    管事妈妈面上起了些笑:“你这小郎倒是体贴。”


    说罢,招手喊了个小哥儿去秤银子来,又问康和范景两人还吃不吃茶。


    从宋家出去,康和跟范景心情都不差,两人一并上街口的摊子上吃了一碗热羊肉汤暖身子。


    点了点今儿卖的活物,拢共得了四贯多的钱。


    范景把得的那一角银子拿与了康和:“你的。”


    康和见他这样分钱给自己,心头有些不舒坦,道:“甚么你的我的,你这样,索性全都给我好了。”


    范景听康和说这话,默了默,没搭腔。


    其实他倒是早就起了心思要把钱拿给康和保管,他觉着康和并不是全然胡乱花钱的人,也是有盘算的。


    只他也是个十分谨慎的人,轻易不会将身家给交出去。


    “等席面儿摆了给你。”


    康和听这话,将才还不欢喜的眸子又亮了起来,他凑在人跟前小声道:“怎的,要吃上嘴了才安心?”


    范景不答他的话。


    吃上嘴,怎才叫吃上嘴?那日教蜂蜇了还不叫吃上?


    下晌晚些时候,起了风,瞅着不是下雨便是要下雪。


    康和跟范景没在县里头多耽搁,上肉市的吴大姐那处买了一方肥瘦相间的猪肉,两人便赶着一道回了村子。


    “哎哟,我的儿,你俩可算回来了。瞅着山头都白了,山底下也见了雪,迟迟不见着你俩下山,还以为出了甚么事。”


    陈三芳打开院门,教两人进屋:“今儿俺听村口的祁大娘说虎头乡那个姓葛的猎手教野猪给咬了咧,人都是家里头求人给抬下山的。俺跟你爹听了这事儿都吓死了,想着你们再不回来,明儿就上去瞧瞧了。”


    康和听得葛有全下山了,没同家里提葛家的事,只道:“今朝见下了雪便下了山,我跟大景先去了城里卖货,回来的便迟了。教娘跟爹担忧。”


    “没事就好。快快去灶屋,珍儿烧着火咧,正是说要下米做饭了。这天冷得很,瞧你俩脸都冻红了。”


    也是个把月没见着了,一家子都多想范景跟康和,见着俩人安生回来,心头都欢喜一场。


    康和搓着手从背篓里取出了买的一方肉,道:“夜里做肉吃吧,大景这回猎的活物卖了个好价,便舍了二十个钱买了一方好肉,也教家里打个牙祭。”


    陈三芳拆开油纸,瞧着有肥有瘦,当真是好,巧儿连忙也跑过去看。


    腊月里村子上不少人家都宰猪请吃刨猪汤,家里倒也得了几回荤腥吃了。


    只穷寒人家,刨猪汤做得也清淡,用肠子心肺和猪血炖那么一大锅子的酸菜,舍得的人家再炒个肉,舍不得的就只有素菜凉拌凑桌儿了。


    上桌去吃的人,端着碗碟,也不好一个劲儿的夹肉吃,还得互喊着劝着旁人夹菜。


    真能进嘴里的肉,没两块儿。


    哪里比得上家头这般买一方好肉来,一家子吃个油嘴的。


    “你俩多舍得,年关猪肉涨价了,也肯买这样的的好肉家来吃。”


    陈三芳笑吟吟的,捏着肉来回翻看着,怎么看怎么满意。


    康和从兜里摸出来两块儿纸包的沙糖,也便是红糖。


    约莫一指长,三指宽,与两个丫头一人一块儿:“你们大哥哥买肉吃,哥夫便与你们买块儿糖。”


    两个丫头多欢喜,没想到还能单得糖吃,还是小女儿家最是喜欢的沙糖,心头觉着哥夫实在贴心。


    连是谢了康和,揣着糖进了屋去。


    陈三芳瞧着更是欢喜,道:“你便惯着那俩丫头罢。”


    康和笑说道:“这顿肉吃了,明儿得要一家子下苦力咧。”


    “下甚苦力?”


    教陈三芳支着去地里扯两颗萝卜回来的范爹,刚进院子就听见灶屋里热闹得很,料想是两个孩子家来了,快着步子过去,便听得康和的话。


    康和唤了声爹,同陈三芳和范守林道:“我跟大景弄了不少山货,囤在木屋里头,一回两回俩人弄不完,便家来想一家子去帮着弄回来。”


    “这几日整好无事,一道儿去盘回家便是。”


    陈三芳答应的爽快。


    “你娘说的是。”


    范爹也应承,又问道:“是些甚嘛?”


    康和便耐心同两人说了一遍。


    “便是上回带给你爷奶的粉根子吧,哎哟,弄那粉可麻烦咧,弄回来家里没活儿忙,整好是一道给弄出来。”


    陈氏和范爹听得是挣钱的营生,都不怕麻烦,乐得干这活儿。


    范景在灶下烤着火,他一直没张口,听着康和与一家子说得热闹,灶膛里的火光映衬着的面孔也柔和了许多。


    夜里,一家子吃得饱足,忙活罢了,闭着堂屋的门,都在里头烫脚。


    陈氏笑说今儿锅里见了好些油,连洗脚水也好似油汪汪的了,往后要都是这样的日子,该是多好。


    范景这时候道:“可看了做席面儿的日子了?”


    “早教里正帮忙看了咧,你们上山没两日你爹就提着一包茶叶和一角羊羔酒到里正家里头,选了两个日子。”


    黄书许多人家都有,帮忙翻个好日子容易,专拿着东西上里正家,一来是为了寻个由头给里正送东西;二来么,里正选的日子,更有面儿些。


    “ 一个是腊月二十六,一个是正月十九,料想着二十六赶,便定在了正月。”


    范景对这日子倒是没甚么意见,左右正月里他都不上山。


    他从身上取了一角银子出来,不足二两,但是也绝不少于一两五钱:“拿去置办东西罢。”


    陈三芳和范守林见着范景竟然拿这样多出来,不免都有些意外。


    本想的是范景出一些银子,他俩再自掏腰包贴一些,不想范景就把银子出齐了,又宰的是自家里的猪,这些钱用着便绰绰有余。


    陈三芳赶忙接了下来,同范景道:“俺跟你爹早就合计了,估摸能来吃席的坐得满十二张桌子。便在村里定了八只鸡、八只鸭,十尾塘鱼,都是好价。另咱自宰了圈里那头两百斤的肥猪办。”


    “那些小菜都好说,村里头谁家地里都有,好买得很。”


    “酒水你爹已经上县里的酒家定好了,就吃那般十个钱一角的水酒,你爹一回一回的往家里背,几大坛子的酒都弄回来了,就放在里屋外头的廊子上咧。”


    两口子夜里吹了油灯也不睡,便盘计着这个事儿,哪里会真等着范景下山来拿了钱再弄。


    要这会儿才慢腾腾的去办,鸡鸭涨价了不说,抢着买的人多,可还紧俏得很,排位子都未必能排上。


    不光如此,连灶人都提前去定下了,请的就是他们村的寥灶人。


    范景跟康和没想到家里已经把席面儿的事情安排的这样好,全然是不必他们俩费甚么心了。


    这厢拿了钱便等着好生当新郎官儿和新夫郎,实是省事儿。


    说罢夜话,各回屋去歇息。


    康和跟范景教陈三芳喊去了新屋睡,说是床已经铺好了,俩人不肖再上老屋挤。


    范景问康和要在哪间屋睡,康和则问他还要不要自己跟他睡。


    范景没答他的话,自往新屋去了,康和连忙颠颠儿的跟了去。


    新屋还是先前看着的那模样,不同的便是那张木架子大床,挂了新的帘帐,床榻上竟铺了厚实的红喜被。


    康和端着油灯过去,笑着摸了摸连床单都是红色的床榻,可比山里的床要舒坦得多。


    他拍了拍床,教范景也来试试,一抬眼,却见着人将外衣裤都脱了。


    油灯下的身姿清瘦挺拔,康和忍不得伸手去拉住范景,手上使力,范景教他拽得一个趔趄,遂扑来将他按倒在了塌上。


    第30章


    康和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庞,眸清眉黑。


    他说过,范景的脸不大,生得是单眼皮,看着会比年纪还要显小些,且还有一股倔意。


    不得不认,他打第一眼起便觉得范景生得格外合他的心意。


    范景趴在康和的身上,见着人就那么直直的望着自己,不知作何,便想从他的身上起来,不想却又被他扣住了腰。


    “我将才偷吃了块儿沙糖。”


    范景闻言,道:“不是都给珍儿巧儿了?”


    “要不然怎么说是偷吃呢。”


    说罢,康和又道:“要不要我分一些给你。”


    范景眉心动了动:“方才漱了口。”


    “不碍事,伤不了牙。”


    言罢,康和一个翻身,便将范景压到了身下。


    不等人有所反应,便附身贴到了他的唇上。


    范景恍然睁大了些眸子,因着康和不似先前那般,只在他还未深切感受之前,便蜻蜓点水似的又从他身前抽离了去。


    他感觉康和像是在轻轻的咬他,又不止于此,有什么滑进了嘴里。


    范景看着康和闭上了眼,似乎很忘情,他头也有些昏,想不透闭着眼睛除了睡觉以外,竟还能做这种事。


    起初,范景并没有反抗,自然,他也不会迎合,只一味的由着康和为所欲为。


    片刻后,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身上又是将他制着无法动弹的重量,他试图将康和推开些,可却反将他控制的更厉害。


    这样的失控,教范景浑身感到不安,不免回忆起一些教他恐惧的画面。


    他使力将把他亲得有些手脚发软的康和给推开了些。


    被推开的康和愣了一下,他自然感受到了范景有些过常的力道,恍受他这样对待,不免有一瞬的受伤。


    不过当他看见身下的范景胸口起伏的厉害,偏过头重喘着气,眉头紧紧蹙起,似乎受到了惊吓一般,忽得又慌了。


    他与范景相处这么些日子,几乎从未见过他恐慌的神色。


    康和连忙从他身上下来:“你不喜欢这样,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范景听得康和的话,回过头来,他看着康和,人又慢慢的恢复了镇定。


    他瞅着康和发红的唇,想起将才两人做过的事,又觉得那般,没有什麽不好。


    康和的唇,很柔软,他没有不喜欢,也没有不想这样。


    可他又受不得心头作祟的恐惧。


    半晌,他道:“我要在上面。”


    康和愣了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长松了口气,伸手捏了捏范景的手:“不早说,害我吓一跳。”


    罢了,他躺下,冲呆坐在床内侧的范景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示意他过来。


    范景眉心动了动,依言过去。


    康和本还颇有些期待,可见着范景上了他的身,却未有任何动作,只奇怪的看着他。


    他不由得问:“怎么了?”


    范景压在康和的身上,反问他:“你怎么不动?”


    康和一噎:“你要在上头,我当你要亲我。”


    范景不解,嘴皮子碰在一起,还有什麽区分谁亲谁?


    不过听康和这么说,他还是试探着凑了上去,只还没碰着人,康和便有些等不及似的自迎了上来,倒是免了他的生疏局促。


    康和又圈着了他的腰,腿也缠住了他的腿,似是怕他跑了似的,两人贴得从未有过的紧。


    但范景这厢觉得比方才好多了。


    两人也不知这样了多久,只屋里头时不时能听得水渍声。


    外头的风刮得大,也没人有心留意。


    康和亲了他的嘴,又转去亲他的脖子,弄得他有些痒。


    他说今晚就想和他洞房。


    范景觉得迷糊了,不解没做什麽下力气的活儿,作何就手脚发软没了力气。


    他问康和洞房要做什麽。


    “你不知道?”


    “嗯。”


    康和闻言,托着侧脸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人,想了想道:“就像棚子里的兔子一样,叠在一起。”


    范景没说话,似乎是在脑子里回忆了一下兔子配种的情形,接着眉头便紧了一下。


    康和见状,想他都不知道怎么做,估摸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他伸手抚了抚他的眉心,道:“我逗你的,明日还要上山,我不做这些。”


    范景没说话,心里头只想和康和再亲一会儿。


    他摸了一下康和发了肿的唇,果然,未言其他,人自又过来了。


    后头,范景实有些困,靠在康和的臂弯里睡了。


    迷迷糊糊的时候,好似听得康和问他,为什麽要在上面。


    “你压得我喘不过气了。”


    “又不让我动……”


    “像那头把我扑倒的独眼儿熊瞎子。”


    康和听着怀里的人喃喃,心头说不出的滋味。


    范景过去太苦了,他只怨自己没有早些将人遇着。


    山上讨日子是比种地好挣些,可到底是把命悬在裤腰上的活计,拿葛有全来说,便是个例子。


    他时时都想起那日的凶险,心头也是阵阵的后怕,那日若躺在地上的是范景,那他想必会疯。


    只今日是葛有全,明日说不准就是自己。山里头的意外,谁又能提前预测。


    康和想,等攒些钱下来,以后还得筹谋着另谋营生才好,若是一辈子都干这一行,总归是提心吊胆。


    翌日,两人起了个早。


    今儿要下苦力,陈三芳没弄稀粥,而是蒸了馒头,一人还给煮了个白水鸡子。


    吃罢饭,早早的就拿着家伙一同上了山。


    进了深山,雪雾有些浓,范景走去了最前头开路,范爹跟在他身后,康和则殿后。


    陈三芳跟俩丫头走在中间。


    至了木屋,头回来的陈三芳和两个丫头才晓得竟然这样远。


    深山里头树木大颗又密集,遮天蔽日的,这时节上不单冷,还阴深深的怪是吓人。


    陈三芳跟俩丫头转了一圈儿。


    先前光是晓得深山里头不安生,却也没设身处地的来看过是个甚么模样。


    这厢瞧见了范景积年累月里待着的地方,心头都不是个滋味。


    陈三芳抹了抹眼儿:“哪里是人待的地方,你大哥哥以前可怎么在这山窝子里过的。夜里头如何敢合眼呐!”


    珍儿巧儿默着没张口,都心疼她们大哥哥在山里挣钱不易。


    “娘,珍儿巧儿,快进屋子里烤烤火罢。”


    康和在门口喊了一声:“咱们得快些收拾了家去。”


    “嗳。”


    进了木屋里头,陈三芳瞅着收拾得多干净,灶台上的东西怪齐全。灶膛上头还挂着一只鸭子,两条熏鱼,还有瞧不出是甚么的一块儿肉。


    要换做以前,她心头指不得想两口子在山里还过着多好的日子,可一路来,又见了周遭的凶险,瞅着两人屋里还有些模样,反倒是心头好受些。


    几人吃了碗新烧的滚水泡得热茶汤,便快着手脚将蒻头、根子分装进背篓里。


    收拾了不敢久留着,怕回去天黑路不好走,又都赶着回去。


    上山容易下山难,雪后山路湿滑,陈三芳和巧儿都摔了两回,屁股身子上弄起稀泥,背篓里的蒻头都滚了两回出来。


    幸得是走在前头的范景伸脚去挡住了,否则便滚去了山沟头。


    便是这般,也没人能替两人分担什麽,康和跟范景还有范爹,各自背上都驮着一大背篓的东西,外肩挑着两大捆根子。


    陈三芳从路边捡了根棍子,杵着走,谁也没埋怨,只说冬里路实在不好走,冬月里不上山打猎是对的。


    如此,翌日康和范景还有范爹三人,又跑了一回山上,这才将东西都收拾了下来。


    这回,康和将山上的兔儿棚都给挪回了家,夜里,将三只兔子给重新安置进了棚子里。


    他摸着母兔的肚子,感觉已经有小兔了。


    山下的气温要高些,应当比山里还好养点儿,不怕教它们冻死了。


    “三郎,这蒻头根子的,咋做嘛?俺今儿在外头听孙大娘说城里的蒻头豆腐卖四个钱一方了,俺们早些做了出来,也趁着好价给卖出去。”


    陈三芳瞅着屋里堆得山高的蒻头,有些馋那滋味,不过心头紧要的还是想着卖钱。


    “成,我一会儿就教娘做。”


    夜里,陈三芳跟俩丫头都洗了手,听着康和的,给蒻头刮皮,搓浆。


    范守林也来瞧了几回,先还不肯帮着弄,后头见着弄得起劲儿,也挽起了袖子干。


    人手多,就是细致的活儿也干得快,一晚上就弄了五六十斤出来。


    康和不教一回弄得太多了,怕卖不完放着坏,虽价钱算不得高,可毕竟是下了许多苦力弄出来的,损了一斤也都可惜。


    翌日起来,几口盆子里的蒻头豆腐软软弹弹的多好。


    “先前只在城里头见过,不想这厢竟然自家里也能做出来了,三郎,你咋恁能干!”


    陈三芳越看越喜欢,一早上把康和夸说了好些遍了。


    “昨儿娘也瞧着了,做这蒻头豆腐不难,只是要放适量的碱水。”


    “俺虽不如你会弄,但多学两回定也能掌着度。”


    康和道:“娘的手巧,自是学不得两回就能做得比我还好。”


    陈三芳也教康和夸得舒坦,说着就要赶着把蒻头豆腐收拾去城里卖。


    她上城里卖过菜,也卖过家里养的鸡鸭,很乐得去干这活儿。


    两个丫头也想跟着去凑热闹。


    康和当然高兴,一家子把活儿分担着做,比一个人包揽大部分可要好得多,于是便爽快的答应了下来。


    下晌,康和预备用前日里吃剩的两指鲜猪肉剁做肉糜,另又启了坛子抓了一把腌酸菜,用来烧蒻头豆腐吃。


    范爹教他多弄上一些,到时候给大房那头送一碗去,说是范景的堂哥范鑫也从书塾里休沐回来了。


    康和答应了下来,便是范爹不说,他也会送些过去。


    蒻头豆腐虽不是肉,但也不是农户人家日日都上桌子的菜,自家弄的不愁不够,送些去教大房那边尝个鲜也是应当。


    范景在灶下同康和烧火,一边掐着白日里在外头掏的野葱子。


    他同康和道:“这两日还得去一趟城里。”


    “作甚?”


    范景道:“正月里做席,不穿身新的?”


    其实他倒是没什麽,穷家里当真没太多的讲究,这些年自添置新衣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不过他见康和之前过来,把自个儿的一身好皮子都给卖了,如今天寒,便还是想与他做身新的。


    整好他将才在新屋里瞧见先前爷奶拿给康和的棉花。


    “也是,我差点都忘了这茬了。那咱寻个日子去一趟城里。”


    两人说着,给米下了锅,就听得外头传来了陈氏的声音。


    陈三芳和俩丫头家来了。


    “今儿蒻头豆腐可好卖?”


    询问声刚落,巧儿便嘴快的道:“再是好卖不过了咧!年节上城里的人真舍得使钱,两方三方的买,都不如何绕价的。”


    珍儿也抿着嘴,眼睛笑吟吟的,瞧来今儿东西确实卖得不错。


    “你这丫头嘴巴跟抹了油似的,话多快。”


    陈三芳嗔怪了巧儿一句,转道:“今儿夜里又做些出来,明儿再拿去卖。今朝好几个没有买着的娘子夫郎,唤俺明儿定要与他们留咧。”


    康和听此,便放下心来。


    这时候一直没开腔的范景道:“卖了多少钱?”


    正乐呵的陈三芳听了这一问,默了默,答得含糊:“还没点咧。有的三个钱一方卖的,有得四个钱一方卖的。来的人多,一会儿问价一会儿问甚么时候摆摊子,俺都腾不出空来管得了多少钱。”


    “哎哟,说了一日的话,嘴巴干得很。俺这双脚都走得有些疼起来了。”


    说着,陈三芳就溜去了里屋。


    范景正要张口,却被康和给止住。


    康和晓得范景是想说什麽,他道:“娘昨儿夜里帮着做了那样久的蒻头豆腐,今朝外头冷,还受着寒风去叫卖,卖得的钱便教她拿着吧。”


    “冬月里农户人家的娘子夫郎,难挣两个钱,年关上,教她手头有两个余钱使也好。”


    范景看着康和,道:“做席我已经给够了钱,她有余钱。这厢你再由着她把卖东西的钱捏在手上,她也不会用在正头。”


    “你不晓得她的脾性。”


    康和不解,问范景怎么个事儿。


    范景却并不告诉他,只言往后就晓得了。


    康和倒也没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他以为是自己帮着陈氏说话,范景有些不大高兴,这才不同他多说。


    接下来的两三日里,陈氏自学会了做蒻头豆腐,便不必康和再教,也能做了来拿去卖。


    她多勤快,夜里做了,白日便拿去城里,日日如此反复,也不喊苦嫌累。


    便是落雨飘雪,她多穿两件儿衣裳,也还是要去卖蒻头豆腐。


    康和空出手来,便带着俩丫头弄根子,取粉。


    家里头的家伙什齐全,俩丫头做活儿仔细,终日里头都帮康和打下手,粉取得比山里快不少。


    没用几日,就把根子弄了一半出来。


    大块的粉饼在冬日里难晾晒干,只得生火烘烤,好在人手多,一人干样活儿,或是搭把手,都比一个人事事操持轻松许多。


    就连那榨干了粉的渣滓,也教俩丫头收拾出来堆在灶下当柴火烧。


    康和夸说俩丫头勤快能干,等卖了粉,要与她们一人买一样想要的东西。


    这日里,范景见康和的粉弄得差不多了,便唤他去城里量一量尺寸做衣裳。


    “可是去上回的婶婶家?”


    范景应了一声。


    康和见此道:“那我收拾一包干葛粉和一包干蕨粉,一会儿再留一方蒻头豆腐给婶婶拿去。”


    范景点头,又道:“他们家乡下没地,吃米吃菜都靠买,再上地里弄些瓜菜一并。”


    康和应承,两人便收拾了东西,一人背个背篓出门。


    因着两人要进城,今儿也就不肖陈氏再特地跑一趟去卖蒻头豆腐了。


    “俺都卖起常客了,你俩要去裁缝铺里也耽搁时辰,不然还是俺去卖吧。”


    陈氏不敢去范景那处说,只好单拉了康和央他。


    康和瞅着外头雪粒子簌簌的,道:“今日里落雪,娘出去受冻叫卖,我跟大景去铺儿里闲着心里怎过意得去。”


    陈氏还想求,见范景打后头出来,看了康和一眼:“还不走。”


    她又没了声儿,不敢再多说甚了。


    康和跟范景去城里前,先在地里拔了几颗泥萝卜放进麻袋里,另又砍了菘菜和冬葵,大葱小葱蒜苗芫荽这些小菜各弄了一点。


    装了一大口袋。


    “娘卖习惯了蒻头豆腐,将才还想去咧。她是个多勤快的人。”


    康和跟范景笑说了一句。


    范景道:“她有钱拿,自是乐意。”


    康和没接这话茬。


    至了县里,两人先去卖了蒻头豆腐,这快小年了,东西涨得更厉害了些。


    将才把摊子铺开,就有人上来问价:“往日里来这处卖蒻头豆腐的那个娘子可是你们的熟识?她说她姓陈,有时候还带俩丫头,大的那个话少手脚麻利,小的那个嘴巴多甜。”


    康和笑道:“那是我家里人。”


    “陈娘子咋没来?可别是着了风寒,昨日里落雨了她还有几块儿蒻头豆腐没卖完生不肯走,俺还教她将摊子挪动到俺们屋檐下去咧。”


    “多谢娘子照料,她没风寒,只今儿我跟夫郎上城里有事,便想着不教她累一趟,在家头歇息一日。”


    康和心想,陈氏多会做生意,瞧着来城里卖几日的东西,已结识了人惦记着她。


    “她没病着便好,你俩孩子多孝顺。与俺秤半方蒻头豆腐罢。”


    康和眉心微动:“半方?”


    “咋拉?今儿不兴卖半方了?前头陈娘子都肯卖的,年节上甚么都卖得贵,这蒻头豆腐以前卖三个钱,如今都四个钱了。亏得陈娘子体贴不嫌麻烦,肯两个钱卖半方。”


    康和明悟过来,笑着道:“前头能卖,现下自也能卖的。”


    “只俺没拿秤,凭手给娘子取半方如何?”


    那买东西的娘子似在犹豫,就见着康和一刀切了半方有余,明眼都能瞧出不止半斤。


    她乐呵呵道:“都是常客了,这是自然。”


    送走那妇人,康和同范景道:“娘还真是做买卖的料子。”


    范景没言。


    两人快午些时候就卖完了蒻头豆腐,还有人瞅见他们麻袋里的瓜菜问卖不卖的,教范景一句话给央走了。


    一上午,三十几斤蒻头豆腐,卖了一百多个钱。


    两人这才去了桥头慧娘子布店。


    年底了,做新衣的人不少,店里进进出出的生意多好。


    梁氏的肚子又大了许多,幸得他丈夫也回来了,帮着算账,又雇得了个能干的小娘子帮忙看店,倒是不觉累。


    “咋拿这样多的东西来!”


    梁氏见大半麻袋的新鲜瓜菜,心头感动,这阵亲友访客多,家里日日都要烧半桌子的菜,眼瞅着年底的菜价涨得凶,去迟了还不好买着新鲜的。


    也是难他们这些乡野自没有田地的,有时候便靠着村子上的亲戚送些。


    “好些时候都没见着你俩了,这阵子可好?”


    范景依旧是话少的嗯了一声。


    倒是康和,道:“前些日子都在山里,落雪了才下来,劳得婶婶挂记。”


    梁慧听康和说谈,颇有些意外道:“小康说话顺溜了。”


    康和笑道:“是好了不少。”


    梁慧多为他欢喜,同范景说俩人都是有福气的人,在一块儿这才克了病症。


    “婶婶,我跟大景来看看你,也想顺道做身衣裳穿。”


    梁慧连说好,引着两人去瞧布。


    康和问范景:“是做身红的喜服,还是做身寻常的?”


    他听说村里人家许多为着图便利,婚席上不穿喜服,就穿寻常花色的衣裳,好些的人家也做身新的,穷寒的人家穿旧的也是寻常。


    康和想着既然有这般风俗,那他们也能做两身新衣即可,不肖非做红喜服。


    喜服倒是吉庆,只也就那一日穿,往后多半得存箱笼里,卖是定然舍不得卖的,可素日里实在又不好穿。


    倘若做寻常的款式,那过了婚宴,寻常日子里也能再穿。


    范景道:“依你的意思。”


    康和嘟囔了一句:“怎甚么都依我,你就是不肯为咱俩的事花心思。”


    范景闻声儿,瞅了康和一眼:“依你还不好。”


    两人说话的声音不大,却也还是落近了梁慧的耳朵里,听得小两口这样好,她不由得掩着嘴笑。


    “不如听婶婶一言,大景既拿了两斤棉花来,那外头就做一身寻常款式的冬衣,内里再做一套红寝衣如何?”


    康和一听,觉这主意不错,里子面子都有了,两样平日里都能穿。


    “还是婶婶想得周道。”


    梁慧笑:“哪里是婶婶想的周道,你俩愁的,也是许多前来置喜服的人家愁的。咱小户人家,不如高门大户阔绰,一应的礼节都能过足,可总也有方儿教日子过得两全些。”


    选罢料子,又量好了尺寸,范景拿钱,梁慧不肯收。


    康和劝了几句,梁慧才收下。


    “大景这孩子,有福气,倒是寻了个好郎君。瞧着人都比以前活泼了些。”


    梁慧的丈夫张天拿着两个油纸包过来,道:“这俩孩子,送了恁多的瓜菜,还拿了两包好粉。我收拾了那麻袋,这才瞧见里头还有东西。”


    梁慧瞧了哎呀一声,方才以为都是些瓜菜,也没细瞧。


    “范家日子不富裕,还教他们这样破费。”


    张天看着媳妇多歉疚的模样,晓得她是因收了康和范景的钱心头不好过,他拍了拍人的手,宽慰道:“也是你待他们好,俩孩子才这样的惦记你。常来常往的,下回多与他们做身衣裳便是了。”


    梁慧这才又宽松了心。


    康和跟范景家去时,下午些时候了。


    到院门口,听得屋里怪是热闹,好似来了人。


    两人进去,就瞅见两个嘴里塞得胀鼓鼓的小男娃追跑着顽。


    撞见板着一张脸的范景,立又止住了撒欢。


    “阿娘,阿娘!石脸怪回来了!”


    “浑说什麽,撕烂你俩的嘴!”


    康和听得俩孩子嘴里嚷嚷的话,听出是喊的范景,蹙起眉:“谁家的孩子,这样不懂事。”


    范景淡淡道了一句:“你自去问吧。”


    说罢,进屋去了。


    康和正说去瞧一眼,放下东西过去,却见着将才还在屋里有说有笑的人,这厢竟已经到院门口了。


    陈氏正在送人。


    “媳妇过些日子早来吃酒,要你们来才热闹咧。”


    “俺定然是要早些过来与姐姐撑场面的。”


    两人没说两句,妇人胳膊上挂着个篮子,里头有张布盖着,瞧不清是甚,但远瞧着便沉甸甸的,她吆喝着两个孩子去了。


    “娘,那是甚么人?”


    康和原只以为又是上家里来耍的村里人,但听着陈氏喊得是媳妇。


    “将才那是俺娘家的弟媳,还有俩侄儿。”


    陈氏同康和道了一声。


    “原先没见过,也不识得,怎这样急着走,也好教我去见见人呐。”


    陈氏低了声儿道:“大景不欢喜俺这弟媳跟侄儿来,见着他家来了,都不敢久待咧。”


    康和晓得范景的性子,村里人也是那般有些不大敢与他说谈,不过也没有到见着人就走的地步。


    要没亏心事,作何要怕人。


    只他自不好同陈氏说这些,他瞅见屋里的珍儿正埋着脑袋在扫地,巧儿则把嘴撅得能挂灯笼似的,多不欢喜的收拾将才用过了的杯盏。


    他给瞧在了眼底。


    转头还做不知情似的笑着跟陈氏说道:“大景只是不会待客,娘晓得他的,面上冷淡,心不冷。下回舅母和弟弟再来,娘唤我招待便是。”


    陈氏听得康和这样说,多欢喜道:“就属你最懂事。”